第21章 步兵戰 文 / 裴志海
我覺得有點屈辱,這太他娘地丟人,也有點恨老李,我是新兵,這是下老兵連的第一天,你就是給我一個下馬威,也用不著這樣吧?我都覺得這有點虐待新兵的意思了。但連長查哨回來,用手電筒朝我們這邊漫不經心地晃了晃,也沒覺得有什麼不正常,只是給老李說了一聲:「不要搞那麼長時間,早點休息。」老李抬頭看了看連長,竟然笑嘻嘻地說:「是,連長,新兵就得操練操練!」連長居然也沒什麼反映,連頭也不扭地回連部去了。老李繼續操練我,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後來我就真的不行了,他拽著我的武裝帶再使勁地往上提著,我像蚯蚓那樣扭著身子配合他了,身子一鬆,乾脆像堆泥巴貼在了地上。老李又使勁地試了試,最後只得鬆開了我的武裝帶,繞著我轉了兩圈,站在那裡狠狠地瞪著我:「你他媽的怎麼回事?就你這熊樣,還當什麼兵呢?」
我很生氣地瞄了他一眼,很不喜歡他這樣說我,這太傷人自尊了。我甚至沒等他讓我站起來,就自作主張地爬了起來,皺著眉頭站在他對面,他甚至比我還稍微矮了一點,我也狠狠地瞪著他:「你說話文明點好不好?我是個新兵,我軍事素質是不好,但也不能一口吃個胖子,你這樣整我,一點也不科學!」老李正繃著臉,他的表情一下子僵在那裡,愣愣地看著我,好像有點反應不過來。我也有點後悔了,覺得自己是有點過分了,作為新兵,我是不應該頂撞班長的。我抬起頭怯怯地看他一眼,他抿著嘴唇,皺著很難看的眉頭,瞇著眼睛死死地盯著我。我不知道那種眼神是不是看不起我的意思,反正不是很好看,但他的語氣絕對是在諷刺我:「你小子還有脾氣嘛!」我以為他接下來肯定要加碼整我,但奇怪的是他沒再說什麼,眉頭鬆弛下來了,面無表情地揮了一下手,好像在打發一個叫花子:「好了,你回去睡覺吧。」
我有點喪氣地走回宿舍,心裡悶悶不樂。老兵連的這個開頭並不是很好。我的想法是,我一來就能露一手,跑個五公里越野或者進行一場文化摸底考試,這我都不怕。我雖然在學校沒怎麼學習,但畢竟是個高中生,平常還喜歡看些書,文化底子比我當村支書的父親強多了,演講也行,不說鎮鎮那些老兵,起碼也能讓他們高看我一眼。實際上我全搞砸了。
我變得有點沉默了。
我們新兵都有點不大習慣老兵連的生活。剛開始那幾天,我們都有點像剛進門的小媳婦一樣縮手縮腳的,不敢跟那些老兵們說話,他們好像也沒興趣和我們說話,我們新兵只能在一起互相說說話,說話時還要看看老兵們的臉色,他們要是心情不好,臉色不好看,我們就趕緊乖乖地閉上嘴巴不吭聲。這讓我有點難受,但也沒什麼,軍人嘛,就是要堅強一些。我有點不大喜歡那些老兵。老兵們不是班長,但有著和班長一樣的權威,班長不在時,我們請假上廁所什麼的,就得給他們講。實際上我們喊他們時喊的也是「班長」。我還知道部隊裡很流行的一句話「新兵下連,老兵過年」。他們本來也是新兵,我們一來,他們就成老兵了。我知道自己要積極一些,要搶著幹,這樣才能得到老兵們認可,要是得罪了他們,那就玩完了。所以,我們都是小心翼翼的,總怕做錯了什麼。這比被哄著被捧著的新兵連更難受。我覺得很壓抑,很多次都想和那些老兵們幹上一仗。
但我很喜歡那個黑黑瘦瘦的老兵張富貴,他當然也是農村的,也只有農村的孩子才會有這樣沒文化的名字。張富貴的名字土,人也土。我注意到了一個細節,他走路時總是把腳抬得高高的,山裡人都是這樣,走慣了山路怕石頭磕腳,到平原上也改不過來了。張富貴是山裡人。他的軍事素質在我們團卻是呱呱叫的,五公里越野時,在我們連隊也是數得著的。讓新兵一看到就哆嗦的五百米障礙,他輕輕鬆鬆地能跑四五趟,而我第一次跑時差點吐了血。
我看得出來,張富貴文化不高。他的檔案裡也是高中畢業,但我懷疑他連初中都沒上,除了軍事素質好,其他方面就不行了,反應特別慢,有時甚至像根木頭一樣。這麼多年過去了,我還記得很清楚,有一次我們整修訓練場,那天天氣很熱,肥大的軍裝都被汗水浸透了,我們個個都像從水裡撈出來的一樣,但我們還不能休息,因為軍裡有首長在這裡檢查工作。團裡幹部說了,不能稀稀拉拉,要注意影響。連長把神經繃得緊緊的,和我們一樣在陽光下苦熬著。張富貴就在那天出了個洋相。軍裡首長來時,在我們連隊前停了下來,看了看我們,扭過頭對團長說:「要注意防暑,可以熬一大鍋綠豆湯放在這裡,大家渴了就喝點。」團長立刻給我們連長下指示,讓炊事班立即熬綠豆湯。連長忙回過頭招呼炊事班長立即回去。
炊事班長剛跑出不遠,張富貴叫了起來:「連長,咱們連隊早就沒綠豆了!」軍裡那個首長皺了皺眉頭,看了看團長:「怎麼搞的,這麼大熱天,怎麼不多準備一些?」團長可憐巴巴地站在那裡,不知道說什麼好。走時,團長扭過頭,狠狠地瞪了一眼張富貴,我們都看到了,他也看到了,他困惑地眨著眼睛一愣一愣的。連長恨鐵不成鋼地連連搖頭:「你呀你呀張大俠,真是榆木疙瘩腦袋,首長只是說說,他又不會一直站在這裡看著我們把綠豆湯弄來,你插什麼嘴啊?你讓我怎麼說你呢,上次營長上軍事理論課,不就是正步走的步速少說了五六步,大夥兒誰不知道,就你站起來糾正。參謀長在咱們連隊蹲點,找人下棋,連我都讓他八九分,偏偏你讓人家一口氣輸了三盤,就你那臭棋,嘖嘖,富貴啊,就你那臭棋……」我們都嘿嘿地笑了,張富貴的臉脹得通紅,嘴巴張了張,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在別人眼裡很簡單的事情,張富貴就轉不過來彎,但也就是因為這個原因,在這些老兵中,我打心眼裡喜歡張富貴,他很實在,不像其他老兵那樣動不動就用老資格壓人,也不管自己軍事素質如何,能不能服人,張口就教訓我們這些新兵說:「老子過的星期天比你當兵的日子還長。」有勞動任務時,他也不像有些老兵那樣袖手旁觀,而是和我們新兵一樣埋頭苦幹。我從沒見過他使喚過我們新兵,不像那些老兵,一當老兵就忘了本,不時地衝著我們新兵吆喝。我很喜歡他,現在回憶起來,他可能是我內心裡第一個認他做兄弟的人。而我們老李,我那時怎麼也不喜歡他,相反,我還和他幹上了。當然,老李並不是一無是處,老實說,我其實還是很佩服他的,他是團裡的訓練標兵,軍事素質沒得說的,但我總覺得他有點小雞肚腸,總想找我彆扭。
我因為俯臥撐不好,還可能那天晚上又頂撞了他,給他留下了很難看的第一印象,他以後天天操練我,對我很不客氣,總是把我當作典型敲打。他看見我就覺得不順眼,有時說我軍容不整鬆鬆垮垮,有時說我洗了臉才刷牙是不講衛生,應該是刷了牙再洗臉。有次訓練戴防毒面具,我的動作慢了一點,班長瞪了我一眼,讓我戴著這副豬八戒嘴臉的面具到外面「瀟灑走一回」,惹得其他連隊的兵們指指點點地笑話我。我覺得我這段時間進步還是蠻大的,俯臥撐我已經一口氣能做到四十來個了,照這樣算算,一兩個月的時間,我是能做到一百個的。但老李還是在晚上單獨把我拎出來操練,一直把我整得筋疲力盡,像堆軟泥一樣癱在地上才會放過我。有時急了,甚至還要用武裝帶在我屁股上抽兩下,雖然他下手不重,基本上是在嚇唬我,但他這個舉動是很傷人自尊的,讓我心裡不舒服。如果是在中學時代,我早就和他幹上一架了,但我知道我現在是一名士兵了,必須得學會服從。這是軍人的本份。
我在試著理解老李。我站在他的角度替他考慮,他每天折騰我,實際上也是想讓我早點把軍事訓練成績大踏步地提高上來,他本來是沒惡意的,誰也不想讓自己的手下是孬蛋。這個我能理解。但他的方法有點粗糙了,一點科學含量都沒有,態度也不好,這就有點讓人受不了了。這樣想下去,覺得自己很憋屈,在家時,父母都是聽我的,在學校裡,老師也拿我沒辦法,我還從來沒受過這個氣。在我學會服從之前,我決定給老李整點情況出來。
我決定逃跑。我要是逃跑了,老李肯定要被連隊好好地熊一頓了。我當然不會真跑,那可是逃兵,放在戰場上是要執行軍法挨槍子的。和平時期也不行,我們到部隊的第一天,新兵連連長就講了擅離部隊的嚴重性。這是軍紀,一個合格軍人必須要對軍紀有起碼的敬畏。我當然不會去當逃兵了,那是一個男人的恥辱。同時,我也沒辦法向那個愛著我的女孩子交待,我必須得在部隊混出名堂,至少能幹上士官,這樣才會讓我們的愛情更順利一些。
我只是給老李班長整個情況出來,讓他難堪一下。
那天夜裡三四點鐘時,我趁大家都睡著了,就一個人悄悄地從床上溜下來,拿了一個叫裘山山的軍人作家寫的《我在天堂等你》的小說跑了出來。我決定躲到菜地的塑料大棚裡去看書。我留心觀察了好幾天,那裡白天基本上沒有人去,沒人操練你,算是一個天堂。他們找不到我,肯定以為我當逃兵了。這是我們班長管理有問題的表現。近年來,「紅四連」似乎還沒出過這樣的事,呵呵,夠老李喝一壺了。我躲在大棚裡,一邊看書,一邊想著連隊一旦發現跑了一個兵時,老李那種灰頭土臉的樣子,心裡就想笑。後來我看書看進去了,就忘了這事,一直到下午,有個連隊來菜地時,這才發現了我,把我揪了出來。
結果可想而知。我本來想等到中午時偷偷地溜回來,就說沒買到回家的車票,再做一個檢查了事。這下子全完了,完全成了一個鬧劇了。連長和指導員本來很生氣,他們把我叫到辦公室,把我批得裡外不是人,說是早上一看到我不見了,就以為我逃跑了,一邊給團裡報告,一邊讓排長帶著老李到車站找我,看看,到現在他們還沒回來,你他媽的卻躲在人家菜地的大棚裡看小說去了,你這玩的是什麼把戲啊?我當兵十來年了,還真沒見過你這樣的鳥兵。指導員說著說著就撲哧地笑了,最後在我屁股上來了一腳:「你小子先滾回班裡去寫檢查吧。」
我就這樣出了一個洋相。事情都捅到團裡了,這洋相真的出大了。但連隊又沒辦法處理,我告訴他們,我是夜裡躲在那裡看小說看入迷了,本來早上要回來,但最後忘記了時間。事實上,他們把我揪出來時,我的確是在看小說。我這又不是逃兵,最後只好讓我寫了個檢查,在連隊的軍人大會上念了一遍,這事就算過去了。老李這次也沒說我什麼,班務會上為這事批評我時,就說我是個「二五」。我剛開始還不知道「二五」是什麼意思,我偷偷地問了一下張富貴,才知道這是「二百五」的意思。
張富貴還安慰我說,你別放在心上,他這不是罵你,我們老兵說新兵時,都說他們有點「二五」,就是傻乎乎的意思,很平常的一句話。我有點喪氣,悶悶不樂地坐在旁邊,皺著眉頭盯著自己的腳趾發呆。我本來是想整老李一下,誰知最後搬了石頭砸了自己的腳。新兵蛋子畢竟是新兵蛋子,想搞人家班長,根本遞不上招。
我很快就發現,我和老李班長的關係變得很微妙,他也不怎麼整我了,可能是真怕我哪天跑掉了。實際上他是多慮了,我是一名軍人,這點覺悟我還是有的。但他看我時,目光裡總有一種冷冷的東西讓我心裡很不舒服。我很清楚,我已經把老李得罪了,他有可能真的把我當作一個鳥兵了。要命的是,這都是我自找的。
我覺得自己是有點「二五」。
我班長
突然想起還沒詳細介紹過老李呢。老李叫李保根,是個第八年的二級士官。個子不是很高,但長得很壯實。我對他的名字印象最深。我現在還清楚地記得,我們新兵下連第一天,互相介紹時,我一聽到他這個名字就想笑,他肯定是農村兵,上面還有姐姐,父母是躲計劃生育把他超生出來的,讓他保住李家的香火。我後來偷偷地打聽了一下,果然是這樣。但我那時絲毫沒有嘲笑他的意思,雖然我是個高中生,中學時還是個小混混,但我從來沒有看不起農村兵的念頭。
據我所知,在我們部隊中,農村籍的士兵還是佔絕大多數的,他們文化水平可能不高,但他們是我們這支偉大軍隊的基石,過去的戰爭是他們打下來的,將來的戰爭還得靠他們,只要一聲令下,這些樸實的戰士會毫不猶豫地衝上去的。他們來自各個省份不知名的小鎮或者農村,貧窮並且不受歡迎,但他們卻在為我們的祖國和人民而戰,他們很平凡,也正是因為平凡,他們什麼都能承受。他們也很樸實,都很喜歡我們的軍隊,因為在社會上窮人總被有錢人欺負,但在軍隊裡卻不會有這種現象,軍隊是靠實力說話的地方,它和金錢,甚至權勢無關。我也很喜歡他們,他們是我的兄弟。所以,我不會去嘲笑我們中的任何一個戰友,我們是一家人。我在新兵那一年,有很多次被老李搞毛了,想給他整個情況時,我也沒有看不起他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