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5章 竹河 文 / 紫式部
卻說源氏一族以外的後任太政大臣播黑家,還有幾個侍女在人世。這些侍女善於說長道短,常常不發問,便自會滔滔不絕說出些源氏家族的故事來,與紫夫人的侍女們所說略有出入。據她們道:「關於源氏子孫的傳說,有些並不確切。許是老侍女們年歲太大,頭腦糊塗,記憶不清而弄錯了吧。」到底誰是誰非,難以定奪。
已故髯黑太政大臣和玉髦尚待,生有三男二女。鏡黑大臣竭力教養,指望他們日後出類拔萃。孰料無公不濟,累黑大臣卻因操心過度,溫然長辭了。遭此突變,五望夫人一時束手無策。原本打算及早送女兒入宮,也只好延擱。世態炎涼,人情冷暖,脈內遭此惡運,門庭日漸冷落。玉囊尚待的近親中頗有權勢顯赫者無奈親戚身份高貴,往來並不親密。且已故望黑大臣生性孤僻,不善言談,與人交往甚淺。或許是此緣故,玉望夫人竟沒有一個知心朋友。惟六條院源氏主君始終視玉置若親生女兒,臨終時特地於遺囑中寫明,玉鬢所得遺產僅次於秋好皇后。夕霧右大臣亦甚是關心玉望,每逢有事,必來探訪,其親近反勝於嫡親姐妹。
玉望夫人對三位公子的前程並不十分擔心。三位公子皆已行過冠禮,正值曉事年齡。雖因亡故而有些孤苦無助,但也會理所當然逐級晉陞。倒是兩位女公子令玉望夫人憂慮。鏡黑大臣生前,今上也曾示意,望他送女兒入宮。並時時屈指計算年月,推想女兒已出落成人,催他早日實行,但玉鬢夫人私下認為:「明石皇后深受寵幸,位尊無上。倘女兒入宮,定然位居其下,埋沒於嬪妃之中,庸庸碌碌列於未席。戰戰兢兢,察色行事,永無出頭之日,毫無意思。眼看我女兒仰人鼻息,屈居下位,我如何心甘?」如此思前想後,舉棋不定。冷泉院也一心想得玉髦之女,竟將往事重提,對玉髦當年的無情仍感怨恨,說道:「昔日尚且這般,如今年事漸高,形容醜陋,自是更遭人唾棄。儘管如此,我還是請你將我視作你女兒的可靠保護人,將她托付與我吧。」他固執地請求。玉童心想:『叫我怎生是好?我這命運真是多劫難啊!他定是將我看作了冷酷無情女子,好不難堪。如今到了這般年紀,索性將女兒嫁與他,以釋前嫌吧。」但又猶豫不決。
兩位女公子相貌姣美,世稱美人,傾慕之人不計其數。夕霧右大臣家請公子中的藏人少將,乃正夫人云居雁所生,品貌兼優,官爵顯於其他兄弟,尤為父母寵愛,亦誠懇地求婚於玉望夫人的大女公子。從親緣關係而言,其與王慧的關係密不可分3因此他與弟兄們常出人錢黑大臣脈內,玉望夫人亦甚疼愛他們。這藏人少將也與侍女們混得很熟,常向她們傾訴自己對大女公子的傾慕。眾侍女便常在玉霎夫人身邊極口讚揚藏人少將。玉髦夫人甚感煩亂,但又覺得他很可憐。其母雲居雁夫人也不時寫信給玉望夫人。殷切請求。父親夕霧大臣亦曾道:「如今他官位雖低,但看在我們面上請答應他吧。」但玉髦夫人早已決定:大女公子決不嫁臣下,必須入宮。至於二女公子,若藏人少將官位稍高,門當戶對時,許嫁與他亦未嘗不可c藏人少將則固執地堅持:倘五望不許婚,便將女公子強行搶走。玉髦夫人對這門親事雖不甚反對,但恐於正式許諾之前發生醜事,盛傳於世,遭人譏議,敗壞門風。遂再三告誡傳遞信件的侍女們:「你們務必謹慎,以免有所閃失。」侍女們從此忐忑不安,甚感為難。
再說六條院源氏晚年娶朱雀院三公主所生的蒸君,冷泉院視如親子一般疼愛,封為四位侍從。其時蒸君年僅十四五歲,天真爛漫,但心靈卻早熟,深請人事。加之儀表堂堂,足見前程遠大。玉望尚待有;已招他為婿。尚待的鄰宅與三公主的三條院相距甚近。因此每逢礎內舉辦管弦之會,眾公子便常邀請黃君前來共樂。盛聞尚侍邸內美人之名,青年男子無不心馳神往,皆身著錦衣繡袍,風度翩翩。若論相貌,則首推藏人少將最為秀美;論品性、風度,則這四位待從最為溫文爾雅、風流倜儻。總而言之,無人能與此二人媲美。人們均因黃君為原氏之子,格外看重他。許是源於此因,甚盛名眾口皆碑。青年侍女更是讚不絕口。五望尚待也極為疼愛,常與他親切閒話。她道:「你父親當年氣宇軒昂,其俊逸之姿令人至今難以忘懷。你頗具父親遺姿,每次見到,便能聊以自慰」。夕霧大臣位高權重,若無特別機會,亦難見上一面。」因此,她視黃君如親兄弟,蒸君亦當她為長姐,不時探訪。蒸君品行端莊,舉止穩重,絕非輕薄男子。侍候兩位女公子的青年侍女們見他婚事不見眉目,都非常著急,甚感遺憾。他們常與他開玩笑,令黃君煩惱萬分。
不覺已值次年正月初一。玉髦尚待的異母兄弟紅梅大綱言、籐中納言來尚待郵賀年。這紅梅大納言即昔日唱《高砂》的童子。籐中納吉為已故貨黑太政大臣前委所生大公子,真木柱的同胞兄。夕霧右大臣帶著六位公子也來了。右大臣氣宇軒昂,舉止灑脫。六位公子亦皆眉清目秀,且早年得志,意氣風發。世人均道這一家至善至美。惟藏人少將,雖特別受父母恩寵,卻總是心事重重,愁眉苦臉。如往年一樣,夕霧有大臣與玉鬢尚侍隔帷而談。夕霧右大臣說道:「如今這把年紀,除了宮,便無心走動。常思前來叩訪,共敘往日情誼,卻總因無甚要事,才能如願。尊處若逢有事,悉請吩咐諸小兒辦理。小弟早已交待波等忠心效勞,不得怠慢。」玉望尚侍答道:「寒門道此惡變,勢力衰微,今已微不足道。承蒙照拂依舊,愈發令我緬懷先人,唸唸難忘。」接著便將冷泉院欲召大女公子入宮之事略述一二,說道:「家勢衰微,入宮恐受冷落,徒增煩惱。因此甚是憂慮,進退難決。」夕霧答道:「曾聞今上宣示此意,不知確否。冷泉院雖已退位,似乎聲威亦有所減,然容貌俊美,無人可及。雖年事稍高,卻如少年一般,風度翩翩。倘舍下有女可差,必應召人院。可惜無一人夠得上姿容秀美的諸宮眷之列。但不知冷泉院欲召尊府大女公子之事,是否已稟明大公主之母弘徽殿女御?昔日亦曾有意將女兒送人宮,終因顧忌此人,未曾如願。」玉望說道:「弘激殿女御也曾勸我,道近來頗感孤寂,願與冷泉院悉心照顧我女,以遣寂寞云云。竟使我有些動心了。」
告辭玉累尚侍,眾人即赴三條院向三公主賀歲。與朱雀院、六條院源氏有舊情或其它關係的人,均不曾將這尼僧公主忘記,齊來賀年。滾黑大臣家的公子左近中將、右中共、籐侍從等,皆陪伴夕霧大臣同往。一時錦冠華蓋簇集,氣勢頗為龐大莊嚴!
時至日暮,四位待從蒸君也來向玉望尚待賀年。白晝雲集於此的眾多顯貴公子,皆儀表堂堂,無暇可擊。然這四位侍從的到來,令眾人盡皆遜色。好激動的侍女們七嘴八舌道:「終究是這位公子與眾不同啊廣「來作我家小姐夫婚,倒是地造天設般匹配!」這蒸君的確溫文爾雅,風姿可愛。尤其是行動舉止間,身上所散發的股股香氣,令人陶醉。即或是大家閨秀,只要略曉情趣,亦定會注目凝視秀君,讚歎不已。其時玉髦尚待正在念佛堂裡,聞知黃君前來賀年,吩咐侍女道:「快請公子!」黃君自東階人佛堂,於門口簾前坐下。佛堂窗前幾株小梅樹,正含苞欲放。早春的營啼尚欠婉轉。眾侍女百般挑逗蒸君,希望這美男子於這美景中更為風流飄逸。孰料黃君卻兀自緘默無語,一本正經,頗令她們失望。內有一身份高貴名叫宰相君的侍女詠詩一首奉贈。詩道:
「小梅吐新蕊,更添嬌艷色。手折芬芳枝,妍姿不勝看。」如此才思敏捷,脫口成章,黃君甚感欽佩,便答詩道:
「小梅吐新蕊,遙望似殘柯。未知嬌艷色,深藏花心裡。如若不信,請觸我袖。」便與她們汗起了玩笑。眾侍女齊聲道:「的確『色妍香更濃』啊!」眾傳文此時興致勃勃,肆意嘻笑起來,倒真想上前拉其衣袖逗趣。恰逢王慧尚待從佛堂裡膝行出來,見此情狀,輕聲罵道:「你們真是放肆,連如此溫順的老實人也不放過,不害臊嗎廣黛君聽罷,暗想:「我為老實人,豈不令我委屈嗎?」尚待幼子籐侍從無須往各處賀年,因其還不曾上殿任職,此刻正閒居家中。他捧出兩個嫩沉香木盤,盛上果物茶水,招待黛君。尚待想道:「夕霧右大臣愈上年紀,愈與父親肖似。蒸君雖不肖似父親,但那溫文爾雅、沉著穩重的風度倒具源氏主君當年神韻,恍如主君在世。」回首往事,甚是傷懷。秦君人去而香氣仍維繞於室,令眾侍女羨歎不止。
四位侍從蒸君自被稱為老實人後,心中終覺委屈,頗不甘心。正月二十過後,正值梅花盛開。為讓尚待改變看法,在眾侍女面前一展風流,乃特赴尚待府邪造訪籐侍從。進入中門,但見一穿著與他相似的男子站在那裡。這人見蒸君走來,慌忙躲避,不想卻被黛君拉住。一看,卻是常躊躇於此的藏人少將。他想:「此人許是被正殿西邊的琵琶、琴箏聲所迷戀吧。為情所困真痛苦啊!而強欲求愛,更是罪孽深重!」片刻琴聲停止。袁君便對藏人少將道:「請你在前指引吧!我對此很陌生。」兩人遂攜手唱著催馬樂偵技產同行,逕直向西面廊前的紅梅樹走去。尊君身上香氣四溢,勝於花香,侍女們早已聞得,忙打開邊門,用和琴含著《梅枝》的歌聲,彈出美妙和諧的音樂來。尊君心想和琴為女子所用,不宜彈《梅枝》這呂調樂曲,而她們卻彈得如此純熟。興之所致,二人又將此曲從頭唱了一遍。侍女們使用琵琶來伴奏,其技藝亦甚精湛。蒸君覺得此地確為風流之處,足令人心曠神怡。於是放縱情懷。與侍女們調情說笑起來。玉髦尚侍亦叫人送來一張和琴。蒸君和藏人少將彼此謙著。尚待便傳言熏君:「你的斥音酷似先父,這我早已聞知,趁今宵罵聲引誘琴聲,不妨彈奏一曲吧。」蒸君心想:「尚待盛情邀請,若我怯場怕羞,未免有失禮遇。」於是勉強彈奏了一曲。玉霎尚待聽來,琴聲果然優美無比。源氏雖為玉髦尚侍的義父,但生前父女不常見面,而今源氏辭世多年,玉器尚待常常觸景生情,睹物思人。今日素君的琴聲,自是令她更為感傷。她道:「蒸君相貌堂堂,肖似已故柏木大納言。連這琴聲,亦與大納言有同工之妙。」說罷淚流不止。近日她極易傷感流淚,許是年事漸高之故吧。藏人少將亦唱了一曲「瓜鵬綿綿」,歌聲甚為美妙。座上無老人呼叨煩擾,諸公子便無所顧忌,相互勸誘,盡興而歡。主人籐侍從與其父髯黑大臣極為肖似,不甚擅長歌樂彈奏,誰知舉杯勸酒。眾人便慫恿他:『你也須盡興唱個祝詞啊?」他便附和著眾人唱催馬樂《竹河》。歌聲雖顯幼稚,卻亦甚美妙。其時簾內送來一杯酒。黃君道:「聽說酒醉吐露真言,神思不清,言語錯亂。倘若飲醉,叫我如何是好?」便不再接受酒杯。帶內又送出一套女子的褂子和禮服,尊香撲鼻,乃臨時應酬,贈與黛君的賞品。董君甚是不解,問道:「這又為何?」便將賞品推與籐侍從,起身告辭。籐侍從忙拉住蔡君,將衣衫交還給他。表君道:「『水驛』酒3我已飲過。夜色已深,恕不奉陪!」說畢便逃也似的回家了。再說藏人少將見勇君隨意出入此地而頗受喜愛,頓覺自慚形穢,心中不免怨恨,口上亦就洩露出來。吟詩道:
「眾皆賞贊清惜花,我獨迷戀藹藹夜。」吟罷,長歎一聲,便欲回去。帝內一侍女即答詩道:
「皆因時地生雅興,不惟梅香悅春心。」
翌日,四位待從素君特遣使者送信與籐侍從。信中道:「昨夜因不勝酒力,舉止有失檢點,讓諸君見笑了。」他意欲玉髦尚待知曉,便在信中用了許多假名。並於一端附詩道:
「吟得《竹河》章末句,料君知悉我深心叩」籐侍從即將信呈送正殿,與母親一起看。玉望尚待看罷信,讚道:「字跡好不瀟灑啊!小小年紀便已這般靈慧,足見前世造化深厚。雖幼時喪父,母親出家為尼,失卻父母疼愛撫育,卻出落得如此出眾,真是蒼天庇佑啊廣言下之意,乃指責兒子文筆拙劣,遠不及蒸君。這籐侍從的回信,文筆確實幼稚,信中道:「昨夜你喝了酒就走,如經過水驛一般,大家皆感奇怪呢。
歌罷《竹河》良宵水,詢君何故匆匆歸戶自此,尊君就以拜訪籐侍從為名,頻頻出入於玉霎尚侍家,並將愛慕女公子之意隱約吐露。那藏人少將的怨恨亦不無道理,尚侍哪裡的人的確喜歡蒸君。甚至尚未成人的籐侍從,亦與黛君要好,形影不離。
轉眼到了三月,春光九限美好。玉髦尚待邪內,一些櫻花正爭奇鬥妍,一些已開始凋謝,微風拂來,漫天落英繽紛。春日晝長人靜,閒寂無聊,欣賞春累倒也無妨。兩位女公子在侍女們簇擁下款款移步入院,賞花玩景。兩位女公子正值豆宏年華,出落得花容月貌,端在煙雅。大女公子容顏姣艷,氣質高雅,顯現帝后丰姿。身著表白裡紅的褂子、核棠色罩衫,明艷入時,甚是華麗照人。那無限嬌媚,由衣裙上淋漓盡致地展現出來。其風韻令見者無不自慚形穢,望塵莫及。二女公子也木相上下,身著淡紅梅色褂,外罩表白裡紅衫,秀髮柔美動人,似柳絲扶風。眾人私下品評道:二女公子亭亭玉立的秀姿,清秀脫俗的容貌,溫雅煙淑的性情,略勝大女公子一籌;然又遠不及其姐姿色艷麗。二人相映絕倫,益彰無僅。一日,姐妹二人弈棋取樂。初光鬢影,互相輝映,好一幅動人的風景。幼弟籐侍從作見證人,侍坐近旁。兩兄長窺探一下簾內,說道:「侍從真好福氣,也作見證人了!」隨即毫無忌憚地坐了下來。女公子身邊的侍女均不由自主調整姿勢。長兄左近中將歎道:「宮中瑣事繁多,不能像侍從這般伴隨姐妹,令人抱憾!」次兄右中井也說道:「聽差宮中,不敢分心。無暇照料家裡,望姐妹見諒。」兩姐妹聽兄長們如此客氣,便停止弈棋,甚感難堪,滿面嬌羞,那情狀令人憐愛無比。左近中將又道:「每逢出人宮中,我便常想若父親在世,我們該多好啊!」話不曾道完。早已淚眼源隴。這左近中將年約二十七八,時刻牽掛妹妹前程,用心細微,未忘父親遺願。
庭園中百花爭艷,欣欣向榮,櫻花尤為艷麗。兩位女公子命侍女折取一枝,相與欣賞,讚道:「如此艷麗,何花能與之媲美?」長兄左近中將憶起昔日情景,慨然道:「幼時,你們二人常爭奪此花樹,一個道『這花是我的!』一個道『這花是我的』!父親裁決道:『這花歸姐姐。』母親卻道:『這花應屬妹妹。』我聞後,雖沒哭鬧,但卻很是傷心。」略停片刻,又傷感道:「櫻花已老。追憶逝水流年,請人先我而去,此身哀愁何其多!」如此時而感歎,時而嫁笑,倒也頗有閒情逸致。原來這左近中將最近當了女婿,像如今這般從容盤桓,甚是難得。今日為櫻花所動情,因此耽待較久。玉髦尚待雖早為人母,且子女均長大成人,但容顏依舊,昔日風韻猶存,別有∼番動人丰姿。時至今日,冷泉院想必仍在愛慕玉髦容姿。回首往事,難以忘懷,故竭誠盼望大女公子入待。對於大女公子入待冷泉院一事,左近中將並不十分贊同,說道:「此事終非長久之計,凡事都講和諧。冷泉院容貌俊麗,舉世無雙,自是令人仰慕,然已退位,非值盛時。就是那琴笛之曲調、花之顏色、鳥之鳴聲,亦講究合乎時宜,方能悅人耳目。故不如當太子妃為妙。」玉髦答道:「這也未必。皇太子身旁,早有高貴之人今寵,位尊無比,恐非我們力所能及。倘勉強播合,必不能稱心順意」終為世人恥笑,務必三思。若你父在世,雖不知命運如何,但總有所助,亦不會如此尷尬!」說到此處,眾人甚是傷感。左近中將等人離去後,兩女公子繼續棄棋。二人以櫻花為賭物,說道:「凡三棄二勝者,櫻花歸其所有。」其時日薄西山,暮色幽暗,便將棋局移至簷前。眾侍女高捲簾子,皆盼望自家女公子領先。
恰逢此刻,那藏人少將來籐侍從室中訪晤。籐侍從送兩位兄長回府,四周寂靜無人,廊上門皆敞開。藏人少將便走近門邊向內院窺視。天賜良機,只見一群侍女正簇擁著兩位女公子下棋。這時天漸昏暗,視物不清。藏人少將細細分辨,始知那著表白裡紅褂子的乃大女公子。此真謂「謝後好將紀念留」的顏色,確實艷麗無限。藏人少將尋思:如此國色天姿,倘為他人之妻,實在令人惋惜。夕陽返照,侍女們姿態萬千,風情萬種,令人迷戀。賽棋終見分曉:右方的二女公子贏了。身側眾侍女便歡呼雀躍起來。有人笑著高喊:「還木快奏樂助興!」還有人興致盎然道:「這櫻花如今歸二小姐了廣藏人少將不明她們爭議何事,惟覺眾人言語婉轉動聽,極欲參與其間。但見女子們無拘無束,談笑風生,深恐貿然闖入會使她們手足無措,只得無奈地獨自歸去。此後藏人少將常悄然徘徊於此,祈願上蒼再賜良機。
自這日始,兩女公子每日以奪櫻花為戲。一日黃昏,東風驟起,吹落櫻花滿地,令人憐惜不已。敗者大女公子因景賦詩道:
「此櫻縱非我所有,風虐亦替花擔憂。」大女公子的侍女宰相君幫助女主人,續吟道:
「繽紛花落開未久,不足珍此無常物。」右方的二女公子也賦詩唱和:
「本是尋常風花落,意氣不平輸此櫻。」二女公子身側侍女大輔君接著吟道:
「多情落花意屬我,碾作泥塵亦彌珍。」贏方女童趁興走下庭院,倘祥櫻花樹下,拾集了許多落花,吟詩道:
「殘英縱落伴風塵,亦須拾集珍我物。」對方侍女不甘示弱,也以詩格酬:
「欲得長保櫻花盛,只恨蔽風無巨袖。」你們太小氣吧!」她貶斥贏方侍女。
如此閒情逸致,不覺歲月磋路遠逝。卻說玉望尚待心中掛念女兒前程,日夜茶飯不香。冷泉院日日來信。弘徽殿女御致函敦促:「你們舉棋不定,誠心疏遠我麼?上皇以為是我嫉妒,在其間作梗。令人實在不快!答應與否,清早定奪。」措辭情真意切。玉望尚待尋思:「這定是前世宿緣了!對方如此真心,實難令人推卻!」遂決定送大女公於人冷泉院。妝直服飾諸物,先前早已置齊。只是侍女用品,須即刻籌辦。舉府上下,一片忙碌。
藏人少將聞此消息,肝腸欲斷,遂泣訴於其母雲居雁夫人。雲居雁也無可奈何,不得已向玉望尚待寫信:「修書奉讀,只因木肖之子癡情慾死,請勿怪罪。倘若體恤下情,務請置腹以語,聊慰其癡心。」其言淒楚,感人肺腑。玉髦痛苦不堪,惟有哀歎。終於覆信:「此事由來已久,心中猶豫難決,近因冷泉上是催促甚緊,言辭懇摯,使我心神線亂,惟有遵命而行。令郎既然如此癡心,望其勿躁靜候,上蒼難負有情人。」玉鬢竊自計慮:待大女公子太冷泉院後,即將二女公子嫁與藏人少將。她有顧慮:兩女同時出嫁,未免過分觸目。何況藏人少將眼下位卑官低。但藏人少將卻難移愛於二女公於。自那日薄暮偷窺大女公子花容月貌之後,頻頻眷戀情影。朝思暮想,茶飯不思。如今遭此挫傷,日夜只聞其悲歎。
藏人少將深知大局已定,但覺心中苦悶,總想藉機牢騷一番,遂去訪晤籐侍從。恰逢籐侍從正拜讀蒸君來信,見藏人少將闖入,正欲藏信,孰料藏人少將早猜出是蒸君來信,急牽信手中。籐侍從心想:倘若堅決不與,他必疑心有事相瞞。遂任其拿去。信裡並無要事,推慨歎世事艱難,微露怨恨罷了。內有一詩:
「日月無情空虛過,又逢殘春人斷腸。」藏人少將閱畢,想:「原來此人這般悠閒,連慨歎怨恨也如此斯文。我品性太急,招人恥笑,受人冷落,大概也因這暴躁脾氣吧。」胸中愈發憂鬱,無心與籐侍從續談,欲去同熟悉的侍女中將擺談。但想擺談也是徒費心思,政只有哀歎。籐侍從道:「我欲回信黃君,始不奉陪。」遂持信去與母親相商。藏人少將遇此情狀,心中極為不快,凡欲發作。可見癡情男人的心思了!
藏人少將來至中將室中,滿腔怨恨,難以自抑。侍女中將見其為情所困,深怕言語差錯,便閃爍其詞,答語含糊。藏人少將談及那日黃昏偷窺賽棋之事,說道:「如能與她再謀一面,即使者夢中一樣隱約,也死而無憾了!哎,日後我將如何度日啊?恐怕與你這般促膝談心之機也不多了!『可哀之事亦可愛』,言之有理啊!」語甚懇摯哀怨。侍女中將頗受感動,深覺憐惜,卻慰之無計。夫人欲將二女公子許配與他,以慰其癡,但他心中只有大女公子。中將猜想他必是因為那天黃昏目睹了大女公子天姿國色,才如此癡狂。這雖合情理,然而她仍埋怨道:「你偷窺之事倘叫夫人獲悉,她必以為你行為卑鄙而嫌棄你。我已不再同情你,你真令人失望啊廠藏人少將答道:「世間一切,我已無所謂了。推那日大女公子求勝,好令我抱憾。倘若當時作設法帶我進去,我只須使個眼神,定叫大小姐穩操勝券。唉/於是吟道:
「我身無名甚嗟歎,何故剛強不饒人?」中將笑吟:
「棋局憑力判輸贏,好勝爭強徒勞心。」藏人少將依然心中有恨,又賦詩道:
「尊君執掌我生死,盼待援引困厄身。」藏人少將哀樂反覆,嗟歎不已。直至東方破曉,方憂傷辭歸。
次日便是四月初一更衣節。夕霧右大臣家諸公子皆人宮賀節,惟藏人少將鬱鬱寡歡,神情恍憾,蟄伏不去。母親雲居雁老淚縱橫,甚是同情。右大臣也說道:「當初我恐冷泉上是不快,又妄以為五望尚侍不會應允,故每次謀面皆未提出求婚,真令人後悔莫及。倘我親口提出,她必定答允。」藏人少將照舊寫信訴恨於玉髦尚待。這回贈詩道:
「殘春猶窺花月貌,濃夏徘徊綠樹蔭。」此刻,幾個身份較高的侍女,皆族擁於玉髦尚侍前,向她敘述眾多求婚者失望後的種種苦狀。侍女中將道:「藏人少將言『尊君執掌我生死』之語,顯見並非空言,真可憐啊!」尚侍亦覺此人可憐。由於夕霧右大臣與少將生母亦曾有意,藏人少將又甚為癡情。因此尚待決定,無論如何,也須將二女公子嫁與藏人少將。卻又以為藏人少將妨礙大女公子入冷泉院,的確無理。何況滾黑大臣生前早作預定:大女公子決不與臣下結髮同機,無論此人如何位高權重。如今人冷泉院,尚嫌前程有限,愧對其夫遺願。侍女在此時送進藏人少將信函,實在不合時宜。中將遂回復一詩:
「悵對青空沉思久,方知君心在嬌花。」眾侍女看完詩,皆道:「他已癡狂這般,何必再拿他開心呢?」然而中將怕改寫麻煩,也就作罷。
大女公子定於四月初九日人冷泉院。夕霧右大臣也特遣眾多車輛與聽差前去供用。雲居雁夫人雖與異母姐姐玉望尚待曾有怨恨,關係略為相流,但慮及年來因少將之事與她頻頻通信,眼下突然絕交,情理難通,也遭世人恥笑。遂贈送了豐厚的華麗女裝,作為眾侍女的犒賞。並附信道:「妹因小兒藏人少將精神恍館,疲於照理,不能前來相助,特以致歉!而姐卻吝賜示,頗疏遠小妹矣。」此信措辭穩重,而牢裡行間暗呈不平之意。玉髦尚待閱後實感抱歉。夕霧右大臣去信道:「弟本應親來恭賀,無奈恰逢忌日,難如心願,甚感歉疚!今特遣小兒前來,以供驅使。望任意差遣,勿加顧慮為幸!」他派原少將及兵衛佐二子前去。
紅梅大綱言也派遣清侍女及車輛前往聽差候用。其夫人即已故毅黑太政大臣前妻之女真木柱,與玉髦尚侍關係非同一般o但真水柱夫人卻無動於衷,誰有其胞弟籐中納言親往,與兩個異母兄弟即玉望之子左近中將及右中非共同幫辦諸多雜事。他們回思父親在世之日,無不萬端感慨。
藏人少將又寫信與侍女中將,傾述失戀之苦。信中說道:「我大限已至,悲痛至極。惟望能得大小姐一語:哦憐惜你。』或可苟延殘喘,暫留於世。」中將呈信與大女公子。適逢姐妹二人正依依話別,相顧無話凝噎。昔日兩人朝夕相處,形影不離。鄰居東西兩室,中間開一界門,尚嫌疏隔甚遠。如今卻勞燕分飛,怎堪離愁別痛?今日大女公子穿著格外考究,容顏風資高貴異人。回想父親在世之日關懷其前程所言,依戀不已。正值此際,侍女送來藏人少將來信。她取來讀過,暗自尋思:「這少將父母健在,家勢顯赫,當為幸福之人,緣何這般悲觀,言這等無聊話語?」她深覺詫異。又慮及『太限已至」,不知是真是假,遂於此信紙一端寫道:
「『憐惜』非比尋常言,總可無由向人語?只對『大限已至』之語,稍有理解。」便對侍女中將說道:「你按此意回復罷。」孰料中將意將原信送了去。藏人少將一見大女公子手筆,欣喜之情勝獲至寶。又想到大女公子已信他信中所言「命限今日」,激動不已,熱淚流淌無盡。遂又立刻模仿古歌『雌人喪名節」的語調,寄詩訴怨:
「人生死難尋,不能盼君憐。君若願啟唇對我言聲『憐愛』,我即刻剜清而亡。」大女公子閱畢,想:『順厭之極,竟來如此覆信!定是中將不曾將詩另行抄寫。便將來詩退回。」她心中頗覺煩悶,就此緘默不言。
隨大女公子人冷泉院的侍女及女童,皆裝扮得光彩照人且合乎禮儀。入院儀式,與人宮大同小異。大女公子先去參見弘徽殿女御。玉髦尚待親送女兒人院,便與女御敘談。直至夜深,大女公子方才人冷泉院寢宮。秋好皇后與弘徽殿女御均已入宮多年,昔日風韻已隨年老俱衰。而大女公子正值青春年華o花容月貌,雪膚玉體。冷泉院見了,安有不憐愛之理?因而大女公子大受寵幸。榮貴元及。冷泉院退位後形同人臣,安閒自在,生活更為幸福。他竭誠希望玉望尚待能暫住院中,但尚待卻立刻歸去。冷泉院甚覺遺憾,惆悵不已。
冷泉院極為痛愛源侍從黛君,常召他近身,恰似昔年銅壺帝疼愛年幼的光源氏一般。故黃君對院內后妃皆甚親近,常自由出入。蒸君對新入院的大女公子,表面上雖然照例親近,但私下卻在猜度:不知她對我有何想法。一日黃昏,四境清幽,秦君偕同籐侍從一道人院。見大女公子居室近處的五葉松上藏花纏繞,開得嬌艷欲滴,二人遂於池邊席苔而坐,共同觀賞。尊君不願明言對其姐的失戀,惟閃爍訴其情場失意之苦。賦詩道:
「昔日如若爭攀折,籐花甚勝蒼松色。」籐侍從見黛君欣賞籐花時神情愁苦,對其失戀之苦倍加同情。遂賦詩向他暗示:此次大姐入院,她並不贊成。其詩道:
「籐花雖是我故親,無奈未能助君攀。」籐侍從本性忠厚,甚替熏君抱屈。其實黛君本人對大女公子並不癡迷,但求婚不成,總覺有些惆悵。至於藏人少將,卻是痛徹心扉,苦樂無常,幾乎失去理智,做出越軌行為來。在向大女公子求婚請人中,有的已移愛於二女公子。玉髦尚待深恐雲居雁懷恨於她,擬將二女公子許配與她的小兒,也曾將此意暗示於少將。但藏人少將自大女公子嫁後,便不曾來訪。昔日,藏人少將偕同兄弟常出入於冷泉院,親親睦睦。然而自大女公子入院後,他便極少涉足冷泉院了。偶爾出現在殿上,也是因事務而無法避開。每逢如此,即覺寡然無味,便迅即逃離冷泉院。
今上素來知瞌播黑太政大臣生前悉心力主大女公子入宮,今見玉髦將她送人冷泉院,頗感詫異。便宣召女公子長兄左近中將上殿,探詢其由。左近中將報之其母道:「皇上動怒了。我早已言及;此舉有失偏頗,必令眾人失望。但謂母親一向見解獨到,自有主張,故不便從中阻撓。但如今皇上見怪,為自身計,深為前程憂慮!」左近中將滿臉不悅,深怪母親此事欠妥。尚待答道:「有何辦法呢?」我也不欲這般匆匆裁定。無奈冷泉院頻頻執意懇求,言語頗令人感動。我想:也罷,靠山無足,即使人宮,也必受人欺凌,倒不如在冷泉院自在安樂,故我便應允了冷泉院。如今你們皆謂此事欠妥,當初為何木直言勸阻呢?至今卻來怨怪我辦事不力!甚至夕霧右大臣也怨我行事乖謬。唉,個中苦味誰能解?再者,這樁姻緣,怕是前生注定罷!」她從容而談,並不以此為錯。左近中將道:「前世因緣非凡眼所能瞧見。皇上向我們要人,我們豈能回答『此人與陛下無緣』麼?母親擔憂明石皇后嫉妒妹妹,難道院內的弘徽殿女御會坦誠相處,善罷甘休?母親預期女御會疼愛妹妹,誠能如此嗎?勿須多言,且看將來事實。但細細思慮,宮中雖有明石皇后,不是尚有其他妃嬪麼?侍奉主上,只要與同輩親善和睦,自古以來均謂此乃莫大的幸事。如今與弘徽殿女御相處,倘若稍有觸犯,她必厭嫌而弓睞誹謗中傷,露願於世人。那時你將後悔莫及了。」他們各持已見,王慧尚待苦不堪言。
其實冷泉院甚是寵幸大女公子,二人感情日日濃厚。這年七月,新星妃懷孕,嬌羞病態更楚楚動人。可見當初青年公子紛紛為之傾倒,確不為過。這般沉魚落雁之姿,誰能止了貪色之念呢?冷泉院時常為新皇妃舉辦管絃樂會,並召蒸君參加。故而蒸君得以經常聆聽新星妃的琴聲。春日曾與董君。及藏人少將的《梅枝》歌聲彈和琴的侍女中將,也被召入一起演奏。尊君聞此和琴聲,憶及舊事,極為感慨。
第二年正月,宮中舉辦男踏歌會。當時殿上王孫公子濟濟一堂,其中擅長音樂者不少。故踏歌人盡擇其中校校者,令源侍從蒸君作右方領唱。藏人少將也為樂隊成員。當晚正值農曆十四,天空清朗無雲,一輪圓月懸掛空中,遍灑清輝。男踏歌人退出宮後,即趕往冷泉院。弘徽殿女御與新星妃亦在冷泉上是近旁置席相陪。公卿及諸親王皆躬逢盛會。其時,除卻夕霧右大臣家族與致仕太政大臣o家族外,很難再覓如此輝耀於世的顯赫家族了。男踏歌人皆深覺冷泉院之宮中更富情致,故而愈演愈有興致。藏人少將猜想新皇妃定在帝內觀賞,不由得。已猿意馬。踏歌人頭插棉制假花,雖無香味,然而在各具情態的表演者頭上亦生出許多情趣。歌聲優雅,舞態完美,幾乎無可挑剔。藏人少將回思去年春宵唱著《竹河》,舞近階前時的情形,禁木住悲從中來,淚盈於眶,幾乎失態。踏歌人從這裡再去秋好是後宮中。冷泉院亦赴皇后宮中觀賞。夜色愈深,月色愈明。昭月當空,亮如白晝。藏人少將踏著節拍,心念皇妃此刻必在瞧他,不禁心醉神迷,飄飄欲仙。在座諸人不斷向踏歌人敬酒。少將頗覺專在敬他一人,因而極不自在。
源侍從黃君四處奔忙,通宵歌舞,甚是疲乏。剛躺下身子歇息,便聞冷泉院遣人來召。他道:「我甚是疲乏,正欲稍歇呢。」無奈只得勉強起身,來至御前。冷泉院向他詢問宮中踏歌情狀,又說道:「領唱一向由年長並有經驗者擔任。你這般年輕,卻被選任,反比往年更好呢!你真前途無量!」言語中對他甚是疼愛。冷泉院隨口唱起《萬春樂聲向新皇妃那邊去了。蒸君相伴同行。各侍女的娘家皆有人來觀賞踏歌會,女客甚是不少,一片繁華氣象。蒸君暫在走廊門口歇息。與熟識侍女閒聊。他道:「昨夜月光明亮太過,反叫人不好意思。藏人少將被照得兩目發眩,實則並非月光之故。以前他在宮中時可從未如此。」瞭解內情的侍女聽了,無不格外同情藏人少將。又有人讚蒸君道:「你實乃『春夜何妨暗』o啊!昨夜月光輝映,愈顯出你艷麗姿態呢。眾人皆如此評說。」簾內的侍女於是吟詩云:
「吟唱《竹河》夜,是否叫君憶?縱無苦戀情,亦含關切心。」侍女作此詩並未有言外之意,然而蔡君聽了禁不住潸然淚下。到此時他才醒悟,先前對大女公子的戀情竟那般深厚。便答詩:
「竹河湛湛水,夢隨流波去。方曉人生世,苦辛不勝多。」眾侍女皆覺熏君那惆悵滿懷的神情甚是可憐。他總令人憐愛,並非他似別人那般易將失戀的苦痛寫於臉上,而是他那高尚的人品。他說道:「再多青恐怕失禮。告辭了。」正起身欲走,冷泉院卻叫住了他:「到這邊來!」勇君雖悵然若失且心中頗不定靜,但仍去了那邊。冷泉院對他說道:「曾聽得夕霧右大臣說:『已逝六條院主往年常於踏歌會完畢後第二日舉辦女子音樂演奏會,極具情趣。而今,不論做什麼,幾乎沒有人能承繼六條院的傳統習俗。當年的六條院,擅長音樂的女子很多,即便是一次小聚會,也辦得有聲有色,情趣盎然。」說起當年,冷泉院不禁顯出無限留戀之情,便命樂人調整好絃樂器具。他自己彈和琴,新皇妃彈箏,秦君彈琵琶,三人共同演奏了催馬樂《此殿》等樂曲。熏君聽罷新皇妃彈箏,覺得她的演奏技藝比未入冷泉院時愈發精湛。那爪音彈得十分時,歌與曲皆悠揚婉轉,悅耳動聽。他心馳神往,歎道:「唉!此人真可謂才貌雙全,實在是世間難得的女子啊!可想而知,她的容貌也定比先前嬌艷了吧。」他對她仍不能割斷情思。這種相聚時機一多,自然慢慢接近」彼此之間更加熟悉。他雖強烈抑制自己的情感,但一有機會,他便不由自主地向她訴說內心的痛苦。這於新皇妃心中產生怎樣的感覺,則無法知曉。
新皇妃於四月裡生下一女。雖然冷泉院未曾準備舉行盛大慶祝會,但群臣知道冷泉院必定很高興,皆前來賀喜。從夕霧右大臣開始,便有很多致送產湯賀禮的。玉望尚待尤其疼愛這剛出生的外孫女,抱於懷中,不肯放下。因冷泉院連續遣使前來催促,希望早日見到小皇女。故只得將小星女送回宮中。那時小星女剛滿五十日。冷泉院先前只有一位皇女,為弘徽殿女御所生。如今見這小皇女生得甚是漂亮,便特別溺愛她,新皇妃也愈加受到寵愛。弘徽殿女御的侍女為此很是不平,說道:「怎能這樣呢?」願來兩方侍女常發生一些不必要的糾葛,而兩位女主人倒並不輕易鬥氣。由此觀之,玉髦也覺得長兄左近中將的話果然很有道理。她想:「長此下去,如何了得?萬一我女兒遭受虐待,豈不被世人恥笑?是上如今固然十分寵愛她,但秋好是後與弘徽殿女御皆長年侍奉於左右,若她們不能互相親近,找的大女公子豈不要受氣嗎?」且有人亦將今上因心情不好而數次對人發脾氣之事告知於她。繼而她又想道:「我索性將二女公子也送人宮中。進後宮甚是麻煩,就讓她作個女官,司理公務吧。」便向朝廷奏請讓二女公子代任自己的尚待職位。尚待乃朝廷要職,玉髦早就有心辭職,一直未得朝廷准許。但對已故滾黑太政大臣的遺願不能不有所顧慮,朝廷便援引古文先例,准許了她的請求。眾人皆認為二女公子當尚待乃命運使然,因為她母親前年有此辭職請求,卻未獲准許。
玉髦竊喜一旦如此,女兒便可長安宮中了。然而她又深感對不起藏人少將。她母親雲居雁曾鄭重來信相求,將二女公子嫁與藏人少將。玉望亦曾覆信透露有此意願。如今突改初衷,雲居雁定會責怪。為此她心情煩躁,坐立不安。便遣次子將此解釋於夕霧右大臣,表明並無他意。右中共替母親傳話道:「上皇降旨,欲招次女入宮。眾人見我家人進宮入院,皆認為受此皇恩,萬分榮耀。真叫我們毫無辦法。」夕霧答道:「聽聞今上因你家諸事,心甚不悅,這也難怪。如今二女公子作了尚待,若不及時入宮,實乃不敬。還望盡早決斷為是。」此時玉髦又去探望明石皇后,獲其許可,方送二女公子入宮。她想:「倘夫君在世,女兒也不會落得這般。」思之甚覺淒涼。今上久慕大女公子美貌,如今卻無從獲得。今又只得一個尚侍,心中頗不如意。不過這二女公子卻是風姿綽約,舉止優雅,尚待之職正可勝任。玉童心願即遂,便思隱身佛門。眾公子告勸阻道:「目前舍妹仍需照顧,母親即便為尼,亦難潛心修持。且待她們地穩位尊,再無牽掛時,母親再遂此願吧。」玉髦夫人便暫擱此念。此後她便時常微行入宮,探望女兒。
冷泉院愛戀玉望之情,至今仍未消退。故而即便有要事,玉髦夫人亦不進院。但她想起昔日斷櫃他的求愛,甚覺過意不去,至今仍歉疚於懷。因此,她才將大女公子送人冷泉院,儘管眾人皆不讚許她如此做,她仍一意孤行。她對此事亦常疑惑,又不便將心中疑慮傾述於新皇妃,因此便未去看望皇妃。新皇妃對母親頓生怨恨。她想:「我自小受父專愛,而母親則無處不偏袒妹妹,即便爭搶櫻花樹此等小事,亦總說我的不是。至今,母親仍不喜歡我。」冷泉院對玉囊夫人的冷淡,亦懷怪怨,常有憤慨之語。他親熱地對新皇妃說道:「你母親將你扔給我這老朽後,便不再理睬。這本屬常理,也難怪。」於是倍加寵愛新皇妃。
時過數載,這是妃又喜得貴子。多年來,後宮中其他請妃從未生有男兒,而今皇妃卻出乎意料地生了皇子,世人皆以此為殊緣,不勝歡喜。冷泉院更是喜上眉梢,尤其溺愛這位小皇於。但冷泉院亦有遺憾:此事偏偏發生在萬事皆減色的退位之後。倘出現於在位之時,該是何等風光啊!弘徽殿女御原本仗著所生大公主,獨享專寵。而今這新皇妃卻連生俊美皇女皇子,冷泉院對她更是前所未有地看重,集寵愛於她一人。弘徽殿女御不覺動了嫉妒之。乙。便常常藉故生事,攪得各處不安。女御與皇妃之間隔閡加厚。以世俗的眼光來看,只要是首先進入五地位正當之人,無論出身怎樣,即便無甚關係亦應特別看重。所以冷泉院內上下,處處偏袒身份高貴、入詩年久的弘徽殿女御而斥責新皇妃。放而新皇妃的兩位哥哥振振有詞地對母親說道:「你看怎麼樣呢?我們的話沒錯吧。」玉髦夫人聽了極為煩惱,頗為女兒的處境擔憂。歎息道:「像我女兒這般痛苦生涯的人,人間定然極少。咳,命中注定無法最幸福的女人,萬萬不能有人官當妃嬪的念頭啊!
且說著日那些戀慕玉望夫人的大女公子的人,後來皆陞官晉爵,其中可當東床者大有人在。那位被稱為源侍從的黃君,當年尚是個黃口小童,如今已是宰相中將,與匈皇子齊名,即所謂「匈親王、囊中將」是也。他確實生得老成持重,文靜優雅。諸多親王、大臣皆意招他為婚,但他一概回絕,至今尚了然一身。玉望夫人時常說道:「此人當時年幼不知事體,不想長大黨如此聰慧俊美。」還有那位藏人少將,如今已是三位中將,聲名顯赫。玉髦夫人身邊幾個多嘴饒舌的侍女亦悄聲議論:「此人小時候長相亦很俊秀呢。」又說:『大女公子與其入官受辱,倒不如當初嫁給他好呢。」玉髦夭人聽此議論,心中甚是難過。至今這中將仍戀慕大女公子,其情絲毫不減當年。他一直怨怪玉髦夫人太過冷漠戈情,以致他對自己的妻子竹河左大臣家的女公子,不生∼點愛意。他紙上寫的,心中念的,皆是『凍路盡頭常陸帶」之歌。大女公子身為冷泉院是妃,卻異常抑鬱,常藝假歸寧。玉髦夫人看到她生活得如此不稱心,亦覺後悔。那二女公子入宮作了尚待,卻很快樂幸福。人皆稱她深明事理,甚可敬愛。
竹河左大臣辭世後,夕霧右大臣陞遷左大臣,紅梅大納言身兼左大將與右大臣二職。其餘諸人,均有陞遷:黃中將升任中納音;三位中將升為宰相。其時,為陞官晉爵而慶賀的,除了他們這一家族外,再沒有誰有如此榮耀。
蒸中納言登門拜訪工望夫人以答謝祝賀之禮,於正殿前拜舞。玉婆夭人見他後,說道:「如此寒門陋捨,承蒙不棄,君之盛情將銘刻於心。見到你則使我憶起六條院主君在世時的往事,實難忘懷。」聲音溫婉優雅,悅耳動聽。蒸君想道:「她真是永臊青春啊!難怪冷泉院對她的愛慕無法斷絕。如此看來日後定要生出什麼事呢。」便回答道:「陞官晉爵乃區區小事,何足掛齒!小弟今fJ乃是專程前來拜訪。大姐說『不棄其陋』,想必是怨我平日怠慢之罪了?」玉望夫人道:「今乃你喜慶之日,本不該訴說怨恨。但你特來造訪,機緣難得。且此等瑣碎傷心之事,不宜書傳,只可面談。因此我只有照直說了:我那入院的女兒,今處境艱難,如在火炕,兄難容身。當初因有弘徽殿女御與秋好皇后的照拂,尚能安身度日。但如今兩人怨恨她無禮奪寵,處處令她難堪。她不堪忍受,只得忍痛拋下皇子皇女,歸寧在家,以期安心度日。因此流言蜚語頓起,上皇深感不悅。你倘有時機,萬望向上皇多多美言。昔日仰賴諸方蔭庇而斷然入院時,請人尚能和睦共處,坦誠相待,誰知今日卻反目成仇。可恨我當時思慮單純,草草行事。如今後悔莫及也。」說罷長歎不已。黛君答道:「據我看,你們太過憂慮了。入宮招嫉,乃亙古之事。那已退讓的冷泉院,只求閒居靜處,凡事皆不願鋪排張揚。因此後宮請人皆望悠閒自在地安度歲月。只是諸位后妃之間,難免勾心鬥角。而這與旁人何干呢?但於當事人來說,難免心懷怨恨。常因瑣碎細事而妒火叢生,這原是妃嬪們慣有的習病當初送女入院時,這點細小糾紛是應該考慮到的呀!只要日後和氣處事,凡事忍耐,便無甚事事憂慮了。此種事情,我們男子怎好顧問呢?」玉髦夫人笑道:「我本想向你訴苦,豈知卻枉費心機,竟被你駁得啞口無言了。」她的語氣輕快而有風趣,不像母親關心女兒那般認真。勇君想道:「她的女兒受其熏染,亦定然具此風度吧。我那般愛戀宇治八親王的大女兒,也不過是欣賞她的這種風度。」此時二女公子歸寧在家。黛君知道兩女公子俱在,甚是激動,惟其定鬧呆無事,或許正藏於簾後輸窺他吧遂感覺不好意思起來,便努力做出一副斯文的樣子。玉髦夫人看了,想道:「此人卻像我女婿呢。」
玉曾夫人味宅東邊是紅梅大臣邪宅。陞官後的右大臣今日大宴賓客,前來慶賀之人絡繹不絕。紅梅右大臣想起正月間夕霧左大臣於宮中賽射後,於六條院舉行「還饗」以及角力後舉辦饗宴,旬兵部卿親王皆在場。便遣使去請他,以為今日盛會助興增輝。但旬兵部卿親王印末駕臨。紅梅右大臣一心想將悉心養育的女兒許配與他,但不知他為何一向對此並不在意。黃君已長大成人,且品貌愈發端莊高潔,事事皆勝他人。因此在紅梅右大臣與真木柱夫人眼中,他方是理想的女婿。玉囊夫人與紅梅右大臣乃是毗鄰。玉髦夫人見紅梅右大臣家門庭若市,車馬如流,喝道開路之聲盈盈入耳。便憶起昔日羈黑大臣在世時自家繁盛氣象,而今日卻如此蕭寂,落寞寂寥之感湧上心頭。她說:「螢兵部卿親王屍骨未寒,這紅梅大臣便與真木柱如膠似漆。世人對他們皆嗤之以鼻,罵他們厚顏無恥。沒料到他們兩人的愛情卻經久不衰。這一對夫婦生活倒也讓人艷羨。世事實難預料!我真不知如何是好?」
夕霧左大臣家的宰相中將於大饗宴後的第二日黃昏時也前來拜訪玉望夫人。他知道大女公子乞假在家,愛慕之情愈發濃烈。對夫人說道:「承蒙朝廷垂青,賜封官爵。但此事卻絲毫不能令我振奮。只因我心事未了,年復一年份心抑鬱,情結於中,竟無法覓得片刻慰藉的良方。」說罷,故意以手拭淚。此人年方二十七八,正當鼎盛之年,英姿勃發。玉曾夫人聽後,搖頭歎息:「這些貴族子弟真不像話!世界廣闊,任他們馳騁,而他們卻拿此不當∼回事,只管在風月場上消磨歲月。我家太政大臣倘若在世,我的幾個兒子恐怕也會沉溺於其中,不思進取。」她的兩個兒子雖升任為右兵衛督和右大養,但都未能升任宰相,為此夫人心中恢決不樂。就年齡而論,她那已住頭中將的三兒子籐侍從也算是陞遷得快的了,然而總不及其他公子早達。玉莫夫人為此焦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