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4章 紅梅 文 / 紫式部
當時的按察大納言,即已辭世的致仕太政大臣的次子,已放衛門督柏木的長弟紅梅。此人天資聰穎,稟賦極高,且具優雅的性情。後來漸漸長大,官位陞遷,前程無可限量,厚蒙至恩,華貴元比。這紅梅大綱言前後共娶了兩位夫人。先娶的一位已辭世,眼下的這位為後任太政大臣播黑之女,即從前捨不下真木柱的那位女公子。最初,她的外祖父或部卿親王將她嫁給螢兵部卿親王。其人逝世後,便與紅梅有了私情。日久情深,紅梅最後竟不避譏嘲,公開納她為繼室了。紅梅的前妻僅有二女,並無一子,她總感膝下寂寥。於是向神佛祈禱,終讓繼室真木柱為他生得一個兒子。真木柱先有一女,乃與前夫螢兵部卿親王所生,現不離前後,以作先夫遺念。
紅梅大納言對眾子女一視同仁,盡皆寵愛。有幾個生性有疵的侍女,彼此常生齦齲。所幸真木柱夫人生性爽朗,胸懷寬廣,善於周旋調解。縱然有損自己利益的事,也自行寬慰。並不計較。因此矛盾並不尖銳,日子也還平安。三位女公子年齡相若,漸漸成人,皆已舉行了著裳儀式。大納言特別建造了幾所七架寬闊的宅院。大女公子住南廳,二女公子住西廳,而東廳則由螢兵部卿親王所生的女公子居住。常人以為,螢兵部卿親王這位女公子沒了生父,必多苦痛。殊不知她從父親和祖父那裡獲得甚多遺產,故其居所內擺設裝飾與日常生活,皆十分高貴優雅,境況極佳。
紅梅大納言悉心撫養三位女公子.美譽傳播出去,便有不少人慕名來訪,相約婚姻。甚至連皇上和皇太子都曾有過暗示。紅梅尋思:「今上有明石皇后獨蒙聖寵,無人能與之齊肩。但若甘。已做個低級宮人,進宮又有何益?皇太子又為夕霧右大臣家的女御獨佔,恐亦難與之爭寵。但就此畏縮,怕送才德俱佳的女兒入宮,豈不辜負其天生麗質麼?」如此一想,他便下了護心,將大女公子許給了皇太子。大女公子其時妙齡十七八歲,花容月貌,十分可愛。
二女公子之貌更加出眾,其嬌艷優雅更勝其姐,簡直是個絕世麗人。紅梅大納言想:「此女若嫁與常人,委實可惜。將她嫁給旬兵部卿親王,倒很般配。」旬皇子見到真木柱所生的小公子時,常招呼他一同玩耍。這小公子十分聰明靈穎,其眉梢額角他蘊著無窮富貴之氣,一次旬皇子對他說道:「你回去轉告你父親說:我並不滿足於只看見你這個弟弟呢。」小公子便回去如實稟告了。紅梅大納言一聽,便知自己的願望即將實現。對人說:「與其讓一個才德兼優的女子入宮去屈居人下,倒不如嫁給這位旬皇子。這位皇子那麼瀟灑!我若能實現願望,得他為女婿,尚可延年益壽呢。」但目前得先準備大女公子出嫁之事。他私下禱告著:「但願春日明神保佑我,讓我女兒成為皇后。如此。則先父太政大臣的遺恨可慰,亡靈可安了。」便滿懷希望送大女公子入宮做了太子妃。世人皆道:皇太子對這位妃子寵愛有加。因大女公子對宮中生活不熟,便由繼母真木柱夫人伴她入宮。真木柱盡。已盡責,無微不至地照料她。
大女公子入了宮,南廳一時空閒,大納言邪內頓冷清。特別是西廳的二女公子,突然失去了一向親密的姐姐,更是倍感孤寂。住在東廳的女公子雖與其他兩位姐姐異父異母,但非常親暱,不分彼此。晚上三人常常抵足而眠,白天則在一起學習各種藝事。吹彈歌舞,東廳的女公子十分內行,其他兩位女公子將她視若師傅一般。只是這位東廳女公子生性靦腆,連對母親也很少正面相視,真有些可笑。但是她的品貌並不比前面兩位女公子遜色,且那嫵媚之狀還略勝一籌。紅梅大納言想:「我整日只為自己的女兒操勞,對這位女公子卻不在意,真有些對她不住。」便對她母親真木柱說道:「三女兒的婚事,你如有了主意,就及時告知我,我待她一定要象親生女兒一般。」真木柱答道:「這事我還未曾想過,總之不能輕率行事。最終如何,也得聽由天命了。只要我在世,必全力照料她,但我去之後,她就可憐了。我為此而常常擔心。不過到時她或可出家為尼,安度餘生,也不致落人譏笑了。」說著流下淚來。接著又談到這女公子性情如何賢淑。紅梅大納言對這三個女兒向來皆一視同仁,並無親疏之分,但至今還未曾見過一眼這東廳女公子,很想親見其貌。他常抱怨:「她怎地老是避著我,真無趣!」他總想找個機會,乘人不備時偷看,但終究連側影都未曾見得。一日他隔簾對女公子道:「你母親不在家,我代她來照顧你。你對我如此生分,很叫我難過呢。」女公子在帝內稍作答解,聲音溫婉動聽,推想其相貌又是何等美麗,惹人憐愛。大納言常常自豪於女兒比別人優秀,這時聽見東廳女子的聲音便想:「我那兩位恐怕趕不上她吧?可見天下大了,也未必美妙。我原以為我那兩個女兒已無與倫比了,豈知此女比她們更強。」他這樣一想,更想見到東廳公主了。便對她說道:「近幾月來,由於繁忙,絲絃也久不曾聽了。你西廳的二姐正潛心學琵琶,恐欲有所造詣吧。但琵琶這樂器,倘僅學得一鱗半爪,其音便很難聽。如你覺她能夠學好,請費心指導她一下。我並未專習何種樂器,但過去得意之時,參加了不少管絃樂會。因此緣故,對於何種樂器的演奏,皆能鑒別高下優劣。你儘管本曾公開演奏過,但每次聞得你彈奏琵琶,總覺頗似昔年之音。已故六條院大人的真傳,僅夕霧右大臣一人承得。源中納言1與旬兵部卿親王,是天賜才人,凡事盡可與古人媲美,尤其熱衷於音樂。然其撥音的手法稍柔弱,尚不如右大臣。據我所聞,惟有你的琵琶之聲很與他相似。琵琶之道,左手按弦必得嫻熟,方抵佳境。女子按弦,所撥之音獨具嬌氣;便更富情趣的。你彈一曲,讓我欣賞一下吧。取琵琶來!」一般的傳女部不迴避他,卻有幾個身份高貴且年齡最小的詩文,生怕被他看見,一聽見招呼便往內室迴避。大納言很有些氣惱道:「連侍女都疏遠我了,好沒意思啊廠
其時小公子正欲進宮去,同行前先來參見父親。但見他週身值宿打扮,童發下垂,反比紹成總角的正式打扮漂亮可愛了。大綱言有興致地看了一會兒,便叫他帶口信給麗景殿的女兒:「你代我向大姐請安,就說我身體不適,今晚不便入宮。」又笑道:「練練笛子再去吧。皇上常召你到御前演奏,你如今的水平,恐不稱心呢!」便要小公子吹雙調。小公子吹得竟比往日好。大納言高興地說:「你進步很大了,此皆賴於常在此與人合奏。此刻便與姐姐合奏一曲吧。」便催促簾內的女公子。女公子推脫不得,只好勉強撥弦,彈了一曲。大納言合著樂拍,吹起了低沉而嫻熟的口哨聲。抬頭見東邊廊簷近旁一株紅梅,正開得鮮艷,便道:『值前此花獨惹人愛呢。旬兵部卿親王今日在宮中,何不送他一枝呢?可知『梅花香色好,惟汝是知音」啊!」又說:「唉,光源氏作近衛大將時,我已是像你這般年紀一個童子,常隨侍他身側。那時情景,總讓人神往。如今這位旬兵部卿親王,也是眾口稱讚的顯赫人物,品貌皆佳,恐因一向崇敬光源氏之故吧,我總覺他遠不及光源氏。儘管與他的關係並木十分密切,然而一想起來便很悲傷。可以想見和他關係親密的人,被遺棄於這茫茫凡塵之中,更是悲痛欲絕了吧。」大納言一下便沉入往事之中,心境有些愴然,剛才的興味也頓然消減。他情不自禁,叫人折了一枝紅梅,交與小公子送入宮去,說道:「只有此親王可寄托我對光源氏的眷戀之情了。昔日釋迎牟尼圓寂之後,其弟子阿難尊者身上靈光顯現,有修為的法師皆疑心他乃釋達復活。如今我為表達懷舊之情,也只有打擾這位親王了。」便吟詩奉贈,詩云:
「涼風惠通國梅意,盼持早芬入園鳴。」他將詩寫在一張紅紙上,夾於小公子的懷紙裡,催他即刻送去。小公子對匈皇子向來親近,遂欣然入宮了。匈皇子自明石皇后上房中退出後,正要回到自己住處。許多殿上人送他出來,小公子也在其中。匈皇子見了,問道:「昨日為何走得那麼早?今日又是何時進來的?」小公幹脆生生地答道:「昨天我退出太早,後來想起又十分後悔,今日我聞知你還在這兒便趕來了。」匈皇子道:「不僅宮中,我那二條院也有好玩的。我希望你常來,那裡還聚了許多小伴呢。」眾人見匈是子只與他一人說話,不便走近,稍候便各自散去了。此時四處幽寂,句是子又對小公子道:「皇太子以往常常召喚你的,為何現在不同了呢?你大姐太沒意思,竟與你爭寵。」小公子答道:「老叫我進去,煩死我了。但是常到您這裡來,……」他不再說下去。匈皇子道:「你姐姐根本不將我放在眼裡。這原是可以諒解的,但總叫我心下難受。你家東廳那位姐姐,昔日與我同為皇族。你暗裡替我問她:「她愛我麼?」小公子見時機已到,便呈上紅梅與詩。句是子愉悅地想道:「倘因我求愛而得答詩,那才妙不可言呢。」細細賞玩,愛不釋手。這枝紅梅果然可愛,那枝條的姿態、花房的模樣,以及香氣與顏色,皆非尋常花枝。他說道:「園中開著的紅梅,除了顏色艷麗外,香氣總不及白梅。惟有這枝紅梅不同尋常,竟然色香俱全。」旬皇子素喜梅花,此時心清又極佳,更讚不絕口了。之後又對小公子道:「今夜值宿,就住我這裡吧。」拉著他進了自己的房間,關上門。小公子便沒去參見是太子。旬皇子身上有股無與倫比的濃郁香氣,小公子甚為歡喜,與他躺生一起,倍感他可親可愛。勾皇子問他:「此花的主人怎不去侍奉皇太產?」小公子道:「我不知道。聽父親說:要她去侍奉知心之人。」匈皇月曾聞得紅梅大納言有意將二女公子許配與他,而他的所思卻是東廳女公子。只是答詩中此意不便明言,故於農田小公子回府時,他便隨意作了答詩,叫他帶回,其詩云:「梅香若為早鴛愛,誠謝東風通信來。」又囑托他道:「此後別再煩惱他老人家了,你私下轉達東廳那位姐姐即可。」
其後,小公子對東廳姐姐倍加重視,比以往更親近了。以這無邪孩童看來,覺得東廳姐姐的言談舉止優雅穩重,性情和藹可親,但願她能嫁得個好姐夫。如今大姐已嫁給皇太子,盡享人間富貴。只這東廳姐姐卻深閉閨圍,無人過問。他深為不滿,覺得東廳姐姐可憐。他想:她總得嫁給這位句皇子吧,是以他樂於給皇子送梅花去。只是這封信是答詩,只能交與父親。紅梅大納言看了詩,說道:「此話實乃無聊!這句皇子太貪女色了,知道我們煩厭他這品性,因此在夕霧右大臣和我們面前裝得一本正經,豈不可笑。罕有的輕薄之徒,倒極力做誠實之狀,恐反教人鄙視吧。」他覆信一封,又派小公子帶入宮去,內有詩道:
「君袖苦盼國梅親,更染奇香增盛名。過於風流了,望君見諒。」句是子見他如此認真,想道:「看來他真想將二女公子嫁與我了。」心下有些激動。便答詩道:
「宿層花叢尋芳艷,色迷卻恐世人言。」此答詩毫無誠意,紅梅大綱言看了,心中不免生氣。
後來真水柱夫人自宮中回來,言及宮中情況,告訴大綱言道:「前日小公子宮中值宿,次晨到東宮來,渾身香氣異常濃烈。眾人都以為他自來如此,皇太子卻說:『昨晚你一定在匈兵部卿親王身邊睡覺吧,難怪不來我這兒呢。』他竟吃了酷,真好笑呢。他有回信麼?看不出他有什麼心思。」紅梅大納言答道:「信是有的。這皇於特別喜愛梅花,那天紅梅開得正鮮艷,他獨自欣賞,甚覺可惜。我便順意折了一枝,叫小公於去呈送皇子。此人的衣香確乎異常,連宮女們都自愧不如。還有那源中納言,身上也自有一股奇香,世無所匹。不知他前世如何修煉,以致今世得此善報,好不叫人艷羨。雖同為花,那梅花出類拔萃,香氣也格外可愛。匈皇子性喜梅花,它乎此事也。」他以花作比作旬皇子。
東廳女公子逐漸長大,更加聰慧,凡所見所聞,領悟甚快。然而對於婚嫁大事,卻未曾慮及。世間男子,想必皆有攀龍附鳳之心,擇有權有勢之家,千方百計求婚。放那兩位女公子處甚為熱鬧。而這位東廳文公子門前冷落,閨門常閉。旬皇子聞知,認為時機已到,便鄭重考慮向東廳女公子求婚。他常叫朱小公子,悄悄地要他送信。但大納言總想著將二女公子許配與他,因此常窺察旬皇子動向,期望他動了念頭前來求婚。真木柱夫人看他情狀,覺得難為情,便說道:「大納言差矣,旬皇子之意並不在二女公子,你費這些心思終是枉然。」東廳女公子對匈是子的信隻字不復。但旬皇子愈發追求得緊。真木柱夫人常常自思:「有什麼不好呢?匈皇子品貌俱佳,我倒很希望他作我女婿,日後必是幸福。」但東廳女公子以為匈皇子過於貪色,私情甚多。他對八親王家的女公子,愛得也很深摯,常不顧路途險遠,前去與她幽會。此四處牽扯之人,絕對靠不著的。因此,這門親事決不輕易允許,她決心拒絕他。但真水柱夫人覺得如此會使匈皇子難堪,有時竟背了女兒,偷偷地寫回信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