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8章 鈴蟲 文 / 紫式部
第二年夏天,正值六條院荷地中蓮花繁盛。尼姑三公主所供奉佛像落成,便舉行開光典禮。源氏親自操辦此事,一切應用物具均置辦周全備至。裝飾也隨即進行。偉前懸掛著用中國織錦特製的幢幡,式樣新穎,色澤美艷。此乃紫夫人經辦。花盆架上鋪設有用美麗的凸紋織錦所制的花氈,精緻雅巧,色澤華美,是世間稀有珍物。寢台四角的帷簾高撩,內供佛像。後方懸掛一幅曼陀羅圖。佛前設置的銀花瓶,內插嬌艷鮮麗的蓮花。香爐裡焚燒著中國名香「百步香」。中央所供阿彌陀佛及侍立兩側的觀世音菩薩像、大勢至菩薩像,均用白檀木雕就,精刻細鑿以惟妙惟肖。供淨水的器皿也格外精巧。裡面插放青、白、紫等各色手制小蓮花。另有依古代流傳的配製法調配的「荷葉香」,隱隱摻入蜂蜜,焚時與「百步香」香氣合溢,異常滾郁芬芳。六部佛經由六道眾生分寫。源氏親手為公主書寫所用佛經,並附願文。意略為:今生與此結緣,他年當攜手同登極樂淨土。因〈啊彌陀經》,為中國紙所書,質地脆弱,恐因日夜誦讀而易損壞,故特地宣召紙屋院工匠供以最優名紙其用。今春伊始,源氏便全力書寫。源氏筆墨酣暢流利,比打格的金線更為燦爛,能窺其一斑之人,便覺奪目眩眼,實乃罕世珍品。而經的卷軸、被紙更是超凡脫俗,美不能言。經卷置於供佛像的寢台內的几上,此幾為沉香木所製,雕有美麗的花紋。
佛堂佈置裝飾既畢,講師便被邀至,燒香的人也來了。源氏親臨此次法會。他通過三公主所在的西廂時,向裡探望,但見裡面集聚著五六十個嚴妝侍女,顯得擁擠不堪,暑熱難當。有些侍女被擠出,站於北廂廊下。四處置放的香爐香氣流溢,黎郁芬芳之氣瀰漫四處。源氏走近去,叫那些無經驗的侍女道:「焚燒熏香,須以微火,令人不知煙從何處出方好。如同富士山頂的煙那般濃厚,便大煞風景了。說經講道之時,全體皆須肅靜,認真聽取教義,不要弄出衣衫客車之聲,行動起後均須悄聲靜氣才好。」此時三公主混雜於眾人之中,愈襯得嬌小玲瓏。源氏又道:「小公子在此要吵鬧,抱了他過去吧!」
眾侍女紛紛退至北面掛著簾子的紙隔扇窗旁,周圍頓時清靜了許多。源氏便召來三公主,細心叮囑法會時所須注意的細枝末節,其用心實乃良苦。三公主寧願讓出居家供傳佛像,源氏更是感慨萬分。說道:「未曾料到我倆會同侍佛堂,惟願來世共生極樂淨土,同處一座蓮花,恩愛永世。」說罷,含淚吟道:
「誓求後世共蓮座,此時心悲各流淚。」便取筆蘸滿墨水,將此詩書於公主所用的丁香折扇上。三公主也在扇上寫道:
「縱有同登蓮台意,惟恐君心不此居。」源氏見了,笑道:「如此瞧我不起!」但臉上仍露出一片慨歎的神色來。
參與儀式的照例有許多親王。各處送來的供品琳琅滿目,塞滿佛前。均是諸夫人別出心裁,巧奪天工之作。而佈施七增的法服,均由紫夫人親自籌辦,用經綢紡成格紋狀的袈裟,質地式樣十分講究。深借此行的人無不讚譽此乃人世珍品。其諸多細狀,實難以盡述。
萬事俱備,講師便升座,莊重地陳述了此次法會的意旨。他道:「公主厭倦雍容華貴之生涯,而甘心皈依我佛潛心修行。此志堅貞不移。」語調威嚴鄭重,聽者無不為此淚下沾襟,真不愧為當代學識淵博,口才超凡的得道高僧。
原想當經堂剛落成時於家中私下舉辦此法會,不料皇上及幽居山中的朱雀院亦聞此音訊,均遣人前往,且送來非常隆重豐盛的誦經佈施物品。故排場陡然增大了。六條院所備設施,源氏雖力主從簡,卻仍比平常體面了許多,何況又添了皇上及朱雀院的重禮。故傍晚散會之時,眾僧滿載佈施而歸,寺內堆積如山,幾至容納木下。
從此,源氏對三公主更是青睞有加,照拂無微不至。朱雀院昔日曾贈與三公主宮邪作遺產。此際,三公主勸求源氏讓其挪居。她暗忖:「以後終得分離,不如現時分居,更合情誼。」然源氏回道:「分居兩地,不能日夜相處,便太過疏遠,實非我意。誠然是『我命本無常』,但於我在世之時,總望不違我願。」便差良工巧匠大加修繕三條院,務求盡善至美。凡三公主領地內所產之物,及各處任院、牧場等所供之物,擇其貴重的送入三條官庫中珍藏。同時,又添造庫室,凡屬三公主的各種珍寶,朱雀院所贈多種遺產悉數納入庫中,令人嚴管。而三公主與眾傳女以及上下人等的諸多用度和開支,均由源氏擔負,諸事很快便安排周全停當。
時至秋天,為使環境適於尼僧居住,源氏便在三公主長邱的西邊走廊之前,中牆之東一帶造就一片闊地,壘產修了供佛的淨水棚,四周景致頓時幽雅閑靜。於是許多人紛紛倣傚三公主削髮為尼,遁入空門,作了徒弟。對於乳母及老年侍女則隨其自便,推道心堅貞的青年侍女才能追隨三公主左右。三公主削髮之時,眾侍女爭先恐後相跟隨。源氏聞之,勸導她們道:「萬萬使不得!修行需道心堅貞者,稍有不穩,混雜其間,便會影響眾人而流傳浮薄之惡名。」但終有十餘人削髮陪侍三公主,源氏命人抓來各類秋蟲,散置於闊地之中。每當薄幕,秋風送爽時,便信步來此賞聽秋蟲鳴唱。實欲藉機來訴情於三公主,令其厭惡之語不計其數。三公主覺得源氏處心積慮,實出意料,心中遂生憎惡之情。於眾人面前,源氏對三公主雖一如往昔,可內心卻因了那樁事而很郁不快,心情也一反常態。三公主早欲與他決絕,放才起心出家為尼。原以為可不再與其謀面,可以高枕無憂了。孰料他仍是千方百計尋隙說些令人煩惱之語,使她痛苦難抑。於是她想棄絕塵世,避入深山,但又不宜正式提出。
轉眼到八月十五。此晚,月尚未升,三公主便來到佛堂前,閒望簷前秋景而誦經吟文。她見兩三個青年尼僧正於佛前獻花,供奉淨水杯,汲水,頓覺如此忙碌於塵俗之事,實乃悲哀。偏值此時,源氏來訪,說道:『哈夜秋蟲呢哺,真繁稠啊!」說罷,便語調莊嚴地念起阿彌陽大咒。蟲聲此伏彼起,其中鈴蟲之聲更是清脆鎮骼,猶如風拂搖玲,優雅可聽。源氏道:「昔人曾說秋蟲鳴聲和美,尤以松蟲最為悅耳動聽。為此,秋好皇后曾特地各方搜求,散置院內,然而如今難聽松蟲之聲,可見其壽命甚短,名不符實。它在深溝幽壑或遠荒原野的松林中,縱情放聲鳴,卻無人可賞,真是太過可惜!鈴蟲則不這般,隨處皆嗚,叫人喜愛,實乃體味人意之蟲。」三公主聞此,低聲吟道:
「秋意淒淒雖可厭,鈴蟲音聲卻難棄。」吟時風姿綽約,嫵媚動人。源氏道:「說什麼?秋意淒涼這話,倒出我所料呢!」於是和詩道:
「淘塵棄世臥倦,身發音似鈴蟲鳴。」吟罷取過琴來,撫弄了一段美妙之曲。三公主也停住了數念珠,傾心靜聽琴音。此際皓月當空,源氏悵望遼遠夜空,甚覺皎皎月光清冷淒涼。回想此間悲歡離合,變幻無常之狀,其琴音更見哀婉悲怨,淒絕動人。
且說螢兵部卿親王和夕霧大將攜帶隨從驅車前來六條院,聽賞今夜管弦之會。殊料絲竹之聲不聞,正自納悶,忽聽琴音遙遙傳來,便循音尋到三公主住處。源氏便道:「今夜寂寥鬱悶,無心舉辦絲竹之會。然想聽聽久絕的琴音,故獨自撫琴於此。你們就此賞評吧!」便又安置座位,同賞琴音。宮中原定今夜辦中秋賞月宴會,後又散了,眾人很覺掃興。便紛紛趕到三公主處。於是眾人各顯其能,撫琴弄技,欣賞評論。雅興正濃時,源氏長歎道:「月圓之夕,無論何時,均令人感慨萬端!今宵月光皎潔清幽,尤使人神思遐想。柏木權大納吉英年夭亡,叫人每逢聚會,都懷念不已。少卻此人,便似萬物失去了光澤。此人最能知悉動物情趣,實乃頗具見識之人。只是可惜……」聽了自家所彈琴聲,源氏悲慼難忍,雙淚紛濺,德濕襟袖。他猜想三公主在簾內,必然聽得了這番話,又不由生出怨妒之情。但凡此類家宴,他總是戀念柏木心切,皇上等也對他十分懷念,於是向諸人道:「今夜我們召開個欣賞鈴蟲的宴會,通宵達旦,開懷暢飲吧!」
眾人吃酒剛過三巡,冷泉院便遣人送來信。原來今晚宮中游宴忽地作罷,令人頗感遺憾。故左大共紅梅、式都大輔及其他請人都齊聚冷泉院。聞知夕霧大將等在源氏處。便派使來請。信中附詩道:
「遙迢九重天,綠苔青庭院。圓月秋宵明,不忘故主情。雅興甚濃,不妨同樂?」源氏閱畢來信道:「我混跡仕途,無所羈絆;冷泉院辭位以後,閒居深處,灑脫度日。我未曾常去拜訪,他定然有所不悅。方才來信相邀,實是抱歉之至。」於是立即動身前往。作詩回贈道:
「不改清空皎月影,蓬門秋色難相認。」此詩並非突出之作,只是歷經世態滄桑,撫今追昔,聊抒情懷而已。遂犒賞來使豐盛酒食及物品。
眾人便同赴冷泉院,車輛按官次高低依次排列,隨從人員奔走相擾。琴弦之聲也漸靜息,一干人便一齊出發。源氏、螢兵部親王同乘一車,夕霧、左門衛督、籐宰相等與一千隨從跟隨其後,浩浩蕩蕩雜踏而去。源氏同螢兵部卿親王只穿有常禮服,嫌其太過疏闊,又各添了一件襯飽。月光皎潔,夜空澄碧,天色異常優美。眾少年於車中任意吹笛,簡車輕騎,微行前往參謁冷泉院。若是正式參見,須得先按官位施行禮儀,方可晤談。源氏今夜心惰猶如昔日作臣子之時恭敬來見。冷泉院見其輕騎簡從忽來,驚喜之餘,歡迎倍至。冷泉院正當盛年,容貌端莊,竟愈發酷似源氏。在此風華正茂之時,起心辭位,閒居逸處,令人甚是感動。是夜酬答之詩,無論漢詩或日本詩,用意十分精深玄妙。然所作記錄照例不多,況若錄其片段,反倒有損全貌。故不必贅述。各人吟詩誦文,至天色破曉時方才告辭走散。
翌日,源氏拜訪秋好皇后。兩人傾心吐膽,對講甚多。源氏嚴肅慎重地說道:「我正值閒暇之時,常來探望你亦是正理。雖無要事,然年紀一大,時常便想將往事與你相訴,怎奈出門排場太盛太簡,都不好。故左右為難,以致關係疏遠起來。較我年輕之人,有的先我而去,有的出家遁世。人世如此變幻無常,常令我心灰意冷,沮喪難安。故此奔世出家之念也日益堅定。但求你多多看顧我之後人,免使他們孤苦伶什。此言昔日我對你講過多次吧?望你切記,勿負我托。」秋好皇后答道:「退位以後,反比以前深居宮廷時更難相見,確是意料不及之事,令人遺憾無限。眼見眾人均棄世出家,我亦覺人世可惡。但此志還未向尊前稟告。此身萬事承蒙尊前照顧愛憐,未得其許可,心中亦是茫然不知。」源氏道:「正是如此,昔日你深居宮闊之時,雖歸家時日有限,但時常得見。如今辭歸之後,反失卻借口,不可隨意回家了。人世固然無常,然那些出家之人或是因痛苦,或是不堪塵世牽累,你怎可模仿他們生出修道之心呢?你若出家,世人不解,定會在背後胡亂言語。此事萬不可行廣秋好皇后甚覺源氏未明其心之要義,不免落寞不堪。原來她十分掛念亡母六條妃子死後所遭苦難情狀。不知她墮入了何種殘酷的地獄刑罰之中!其亡後仍要顯靈作怪,自報姓名,以至被人厭惡。源氏雖極力隱瞞此事,但自有饒舌之人,將此話流傳於秋好皇后。她聞知後,痛苦難抑,更覺人世薄倖。她很想知曉母親顯靈的詳情,又不便直問,乃委婉問道:「先前曾隱約聞知先母於陰司罪孽深重,雖未得明證,然亦可推量。作女兒的,一味沉浸於死別悲痛之中,而荒於思慮來世之事。實願精曉佛法之人,得以明示,以拯救亡母於地獄烈火之中。年事愈高,此願彌堅啊!」源氏亦覺此話有理,深為同情,開言道:「陰司重刑,世人難免。然人生猶如浮萍朝露,總難一下割捨塵俗,目連倒是一位能救出其母的聖僧,但無後繼之人。即便你解鐵卸環,皈依佛門,可也遺恨難消。而你不出家,亦可堅定舉辦種種法事,減輕你母罪孽。我雖有志出家,然人世紛壇,隱居修行也是徒勞,只是虛擲光陰而已。倘能遂就出家之願,我願潛心祈求亡母冥福。可惜全是空想啊!」二人共歎世事萬般皆空,均可厭棄拋捨。然終究是難下決心。
源氏昨夜悄然進宮,無人知曉。今日消息傳開,眾多公卿王侯均來拜見請安,隆重護送這准太上皇駕返六條院。源氏想起自身子女:明石女御自幼對其疼愛呵護,如今高居顯位;夕霧大將也身名倡揚,出類拔萃,均能安心樂業的自保其所。而對於冷泉院,源氏感情則更為真摯淳厚,時時掛念。冷泉院也時刻惦念於他。在位時常恨難於相逢,故此早年辭歸,以求能自由自在不受拘束。然秋好皇后反倒難於回家了。她同冷泉院同居共樂,遊玩聚宴、管弦之會反較在位時興味濃厚。秋好皇后感到萬事稱心決意,惟有念及亡母在陰司受苦,棄家學道之志方愈加堅定起來。然源氏與冷泉院都不應允,她只得多為母親舉辦種種法事,廣播功德以赦罪孽。秋好皇后雖未出家,然更覺人世無常,時時悲傷不已。於是源氏同秋好皇后商議,即刻同心為六條妃子舉辦法華講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