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6章 柏木 文 / 紫式部
年關過後,柏木衛門督病纏臥榻,竟不見一絲好轉。見父母日日為他悲傷愁歎,覺得就此離去,甚不甘心。且棄親先去,罪不容恕。轉而想隨:「莫非我對此生此世尚存留戀?幼時恃才傲物,素懷遠志,亦欲建功立業,位於人上。豈知天不助我,難遂我志。稍一遇事,便覺朽木可用。如此留於世間,尚有何益!只欲出家修行。但念及雙親,出家大礙。思前慮後,竟招致更多苦痛,亦無顏苟活於世。乃反思自己作繭自縛,怨別人不得。亦不可訴之於神佛,真乃命該如此!青松千歲壽,然人卻不能永存此世,我不如就此而去,尚可得世人些許憐憫。且原諒於我,若那人對我暫寄同情,我便『殉情不憐身』了。但苟且偷生,又不免惡譽流傳,於我於她,均不利。如此種種,不如一死了之。但我別無過失,源氏大臣寬厚仁德,多年來每逢盛會,必招我為待,關懷備至。他必能原諒於我。」閒極孤獨之時,他常反覆思量,卻愈覺無以聊賴,心緒悵然繚亂。痛惜此生荒謬之極,放教於此,眼淚便如泉湧,枕褥也潤濕了。
一日父母等見棺木病勢略為輕鬆,便退出病室。棺木遂趁此寫信與三公主。信中道:「我病入膏肓,自知將不久於人世。料你亦早有所聞。我實在苦不堪言,但偷連我生病之因亦不知曉,原本情有可原。」那手顫抖得厲害,欲作之言不能盡抒。惟贈詩道:
「身焚青煙卻長在,情迷癡心摯愛存。你總得與我說一句慰情之話呀!讓我安靜下來,於迷津處見得一線希望吧!」他又毫無忌憚地寫了一封纏綿悱惻的信與小侍從,請求她再撮合一次,柏木的乳母為小侍從之姨母,小詩從因此自幼常進出於他家,與柏木向來熟識。雖也為這孽事怨恨於他,但聞知他餘生不長,也悲慟難禁,啼哭著對三公主道:「這最後一信,公主須得答覆才是。」三公主道:「我命亦甚危!人之將死,不勝悲憐,然我心中畏懼,怎敢再作此等事情。」她執意不肯回復,卻並非主意堅定,惟恐他臉色難看,令其羞怕而已。無奈小侍從已將筆硯備妥,定要她寫,便勉強寫了。小侍從趁夜深人靜之時,悄悄將信送至柏木邸。
柏木病勢愈發危重。前太政大臣便召請葛城山得道高僧,為柏木誦經唸咒。此刻正在等候。近來哪內,舉辦法事,唸經祈禱,甚為喧囂。如今又聽從勸告,吩咐柏木諸弟四處尋覓遁跡深山之諸種聖僧。院中便來了許多奇形怪狀,面容凶煞的山人。其實柏木病狀,並無明顯疾痛,惟憂愁苦悶,悲喜無常而已。但陰陽師占卜後,皆稱為女魂作祟。大臣亦深信不疑。諸多法事後,病痛絲毫未減。大臣好生優煩,便又把請了諸多怪僧。其中有一聖僧,魁偉猙獰,誦念陀羅尼之聲甚是淒厲。相木聽罷,叫道:「哎呀!好煩人!許是我罪孽深重,聞這高僧唸咒,便極為害怕,如同將死。」遂驀然起身,溜出室外,與小侍從敘話。大臣並未發現,聽侍女言其已睡熟,便與那聖增悄悄閒聊。此大臣雖已年老,性情卻爽朗,極愛言笑。不過此時亦鄭重其事,向這山僧敘述柏木發病情狀,以及後來無由生病而日漸危重之始末。懇求山僧使用法力,使鬼怪現身。足見他心中確實痛苦。拍木聞之,對小侍從道:「你別信以為真!他不知我這病是因罪惡而起。陰陽師道有女魂作祟。若我真被公主靈魂纏身,反覺尚榮幸了!我也曾想,古往今來,心生狂念而毀人節譽,斷己前程,罪孽深重之徒屢見不鮮。但今身陷其境,方感痛苦不堪。我的罪行,源氏大人深悉,我已不敢面對他的赫赫威儀,羞於苟居人世。原本我並非罪大惡極,然自試樂之夜與源氏大人相見之後,便心煩意亂,臥病不起。彷彿魂靈也離我而去,飄遊無依了。倘我的靈魂徘徊於六條院內,務請重結舊據,讓它歸來吧!」語聲微弱,悲喜無常,真是魂靈出竅了。小侍從遂告訴拍木:三公主亦含羞蒙恥不已,憂懼攻心。柏木聽得,增俄中彷彿看見面目清瘦、愁苦滿面的三公主,愈發相信自己的魂靈訪惶於公主身邊,不由心如刀絞。他道:「我將夭亡,惟恐這怨氣如縷,成為公主人道成佛之羈絆,那將甚為遺憾。今後別再談公主之事吧!公主已有身孕,我惟願聽得她順產之訊便安然死去。記得那夜我夢見小貓,心知為懷服之兆,卻不敢說出,想想甚是傷感。」小侍從見他悲苦之狀,心中可憐,淚水跟著湧了出來。
公主的覆信,手筆柔弱,卻別有風致。信中道:「聞君有疾,甚憂我心。遙共君苦,親身不由己。君言『愛永存』,豈知:
火焚君身我心煎。兩煙併入碧雲天。我之歸冥,猶在君前!」語雖寥寥,棺木已甚為感激,心中傳惜無限。自語道:「悲乎!我生虛度,無所念懷,惟這『兩煙』之語最可寶貴!」聲淚俱下,遂躺於床回信,虛弱不堪,乃至幾度擱筆。語句亦斷續,措詞古怪,有似塗鴉:
「身焚余灰燼,煙消化碧雲。戀君心常在,尊前時探問。君欲見我,只須於夕暮時分眺望天空,眺我亡魂,別人不會怪你;雖為徒勞,推望你我情共九天!」掙扎著復了信,心中愈是感傷,便打發小侍從道:「罷了!夜色已深,你可告之我命將終,願她保重。許是前生作孽吧,竟有今日之痛。」便哭著,膝行至病榻上。小侍從憶起從前與柏木傾心長談,毫無顧忌的情狀,亦甚覺可憐,不忍就此離去。枯水乳母向她細訴了柏木的病狀,二人皆淚下不止。前太政大臣更是憂心如焚,說道:『眼見已有好轉,今日怎又忽然加劇?」柏木道:「終是沒指望的,怎會好轉!」
那日傍晚,三公主忽然腹痛不止。有待女提醒說要分娩了,一時眾人忙亂。源氏聞報大驚,即刻前來探望,私下想道:「好生可惜!如此可慶之事卻讓那嫌疑毀了!」卻不露聲色,急急召請高僧進行安產祈禱。又於耶內做功德的法師中擇了些道行高深之人參與。三公主一夜煎熬,次日拂曉產下一男嬰。源氏心下忐忑:「倘是女嬰,閉於深閨,還易遮掩;偏他是男嬰2如因那件事,相貌酷似那人,怎生是好?」卻又想:「有此嫌疑的孩子,男的倒好教養些。真是奇怪:我這一生,罪孽深重,終遭此報應。今世受這意外懲罰,來世或可稍減罪意吧?」不知情的人見源氏大人晚年得子,推量他必寵愛,固而侍候尤為慇勤。即於產室中舉行盛大的儀式。六條院諸夫人也皆送來種種美味產湯,更在例行所贈的木片盒、疊層方木盤和高腳杯上挖空心思,競爭精緻。
第五日,秋好皇后派人送來賀禮。有賜與產母的食物,侍女們亦按身份各有賞賜。六條院的家臣下投,上下一切人等,盡皆拜賜。按宮廷制度,一切儀式極盡體面。皇后殿前,自大夫以下的官員和冷泉院的殿上人,皆來拜賀。第七日,照例皇上的賀使蒞臨。前太政大臣至親家屬,本當隆禮有加,卻因柏木正自病危,只送了普通資儀。前來祝賀的請親王及公卿甚多。此次賀儀,盛況空前,但源氏心環隱痛,對此全無心思。亦不舉行管弦之會。
三公主身體纖弱,又初次臨產,經驗全無,怕得連湯藥亦不肯吃。遭臨此事,她痛感自己命苦之甚,真想趁機自行了斷。源氏在人前敷衍其事,心中卻甚為怨恨,毫無看望孩子之意。倒有幾個年長的侍女可憐孩子,私下議道:「好冷淡啊!晚年得干,又這般周正可愛……」這話卻給三公主知道了,亦暗想:「此後的日子不敢想像啊!」遂怨艾滿腹,愈發傷心苦命,思謀著要獻身佛罷。源氏白天匆匆來看一眼,晚上並不再來。忽一日,他對公主道:「想我已剩日無多,世事又如此無常。兼之近出心緒煩亂。此地喧雜,非修道之所,所以並不常來。但我亦甚為惦念於你,不知近況可好?心情疏朗了麼?」便從帷屏邊上望去。但見三公主抬頭道:「像這樣是活不下去。生產而死,罪及來世,倒是出家為尼好,抑或借此保全性命;便是死了,此生功罪亦可相抵。」語氣大異往日,真有幾分大人光景了。源氏道:「不祥之論,不可輕發!生育大事,固有風險,卻決非如此絕望!」心中卻自思:「她若真要堅持己見,倒也樂得成全了她。近來與她相處,總是不甚如意。我又不能回心轉意。心中不快,對她自然冷漠,別人看了亦責怪於我,甚是難堪。朱雀院定然還怨我怠慢呢!莫如由她稱病出家好了。」想法如此,念及她年紀輕輕就將剪下縷縷青絲,又甚為不忍。便又勸道:「你安心養身吧,別想得如此嚴重!人世並非那般虛幻可怕,眼看無可挽回了,突然恢復過來的,最近就有一例。」便餵她湯藥。三公主身體虛弱,面色青白,奄奄待斃。但那躺著的樣子卻異常淒美。源氏想:「就這般模樣,她即便罪大惡極,我亦不能不饒恕她了。」
在山裡修道的朱雀院聞此消息,欣喜萬分。因知三公主身體素來羸弱,又甚憂急惦念,坐禪便有些心不在焉了。三公主本虛弱不堪,連日又飲食不思,很快便氣若游絲了。她對源氏道:「年來不見父親,此刻愈發思念了,臨死都不能再見他了麼?」言畢大哭。源氏即刻差人前去。朱雀院聞報大拗,亦顧不得出家人戒律,連夜潛回。突然駕臨,源氏驚恐惶惑。朱雀院對他道:「本來出家人四大皆空。但我愛女心切,竟冥頑不化。聞訊之後,已不能潛心禮佛了。我深恐無常壞了生死順序,讓她先我而去,以致恨事綿綿,永擾我心。是以不顧世人譏評,連夜趕來。」為避人耳目,朱雀院只穿了黑色便服。然而神清秀朗,姿態清雅,連源氏亦艷羨不已。一見面,他照例落下淚來。對朱雀院道:「公主病狀不甚危,惟因幾個月來,身體衰弱,又茶飯不思,才累疾至此。」又道:「草草設席,乞恕不恭。」便引朱雀院於公主帷屏前茵褥上坐下。三公主欲下床迎接,眾侍女攙扶不迭。朱雀院略掀帷屏道:「只因日夜想念,今晚特來相望。我頗像一守夜祈禱的僧人,可惜功夫不深,好生慚愧廠便輕輕拭淚。三公主已淚流滿面,聲若游絲道:「女兒命在頃刻。父皇既已屈駕,請就此為我剃度了吧廠朱雀院道:「你能有此宏願,難能可貴。但重病雖苦,卻不敢輕言絕望。你年紀尚輕,韶華正茂,若輕率出家,恐日後反有俗事相煩,紹世人譏笑,千萬慎重!」轉而對源氏道:「她此言想必發諸內心。若病勢不減,我倒真想讓她出家,雖一時片刻,終蒙我佛惠助。」源氏道:「近來她常出此言,我總疑心乃邪魔附體,專要誘人迷戀出家。請勿中立詭計廣朱雀院道:「此事本當慎重為是。鬼怪惑人,誠然不可信,但她已瀕於絕境,自知難逃此厄才萌生此願。若竟不顧,恐遺憾終生。」他心中暗忖:「年來常聞得他對我女兒不甚愛憐,深負我望。想當初,竟怎的以為此人可靠而將女兒托付與他呢?公然明言,有傷體面,但任世人譏議,亦甚傷我心。煩惱至今,倒可趁機讓她當了尼姑。如此,則世人亦不知她出家是因夫婦不和,不致遭受譏笑了。而源氏與她雖不再為夫妻,但亦會照顧她吧!如此大家皆體面。我可將桐壺父皇所賜宮捨略事修繕,供她居住。我在世時,自會多方照應於她,令她快樂。源氏與她雖少夫婦之愛,但我逝後,亦不至於不再照拂吧!」如此思量一番,便又續道:「也罷,我既來了,便將她剃度,結緣於佛吧!」源氏悲憫攻心,一時亦將怨恨之氣志得一乾二淨,心中喃喃道:「為何到了這種地步呢?」逕自走進帷屏,對三公主道:「我已是苟延殘喘之人了,你怎麼忍心拋下我出家呢?出家雖是榮耀之事,但以你如此衰弱的身體,怎禁得起那等苦修辛勞呢?不如暫息此念,進些湯藥飲食,養好身體再說吧。」公主想他現在倒說這等乖覺話,甚是可增,便搖頭不語。源氏也看出:這平素從無怨言的女子,竟一直懷坦於心。便愈加可憐她了。如此談來談去,不覺天已破曉。
恐天明上路給人撞見,有失體統,朱雀院叫三公主趕緊收拾受戒。將道行高深的祈禱增召人產室,為三公主落髮。源氏眼見這美麗女子的秀髮縷縷剪落,痛惜不已,忍不住大哭起來。朱雀院素來對這女兒特別疼愛,寄以厚望,今見其就此絕棄塵線,遠離人世歡樂,亦不免心痛落淚。他囑道:「自此時起,佛已依你康健如初了。誦經禮佛,休避勞苦!」其時天色末明,他就準備回山了。三公主因身體之故無法起身送別,言語亦甚艱難。源氏對朱雀院道:「兄長屈駕惠臨,小弟感激不盡。然今日之事如夢,亂我心緒,怠慢之罪只得改日再謝了。」遂派諸多心腹送他回山。臨別時朱雀院對他道:「昔年我命危時,念及此女孤苦無依,未敢撒手而去。幸你勉為其難,接納了她,多年來照顧周全,甚慰我心。如今她身人空門,倘幸而度過此厄,則居所望你善為考慮。這喧囂之所,固然不宜,然過於偏僻之深山又未免清寂。務請從長計劃,勿棄置不理!」源氏已是苦不堪言,道:『況長欲使小弟無地自容也!今日不勝其悲,意亂神迷,萬念俱灰。」
次夜,正做法事。三公主被鬼魂附體,口裡叫道:「『你們見識我的厲害了吧!前些時我迷了那人,竟給你們設法救走,我好恨呀!所以潛行至此,又祟了這人許久,現在我得走啦!」言畢大笑。源氏驚恐不已,又替三公主可憐,心道:「原來二條院那惡鬼又附她身上了!」三公主病勢略轉,但尚未脫離危險。眾侍女自三公主削髮後,甚感失意,惟願公主真能就此恢復健康。源氏無微不至地照料,又延長了做法事的日子,眾法師更是鄭重。
卻說相木衛門督得到公主產後出家之事,病勢愈沉,眼看無可救治了。他為妻子落葉公主感到可憐,想:「也許不該讓她來此吧。身為公主,御容若被父母看到,豈不尷尬。」便向父母請求道:「我想見公主一面,有事相商。」但他們執意不允。柏木遂見人便說想見落葉公主。當初,落葉公主的母親不願將女兒嫁與棺木。柏水之父親自懇求,朱雀院見其言辭懇切,情不能卻,方才應允。朱雀院見三公主與源氏婚姻瀕於危機,曾道:「反倒是二公主的丈夫可靠呢!」柏木聞知,感恩不已。此刻他對母親道:「可憐我與她姻緣不長。我今死去,她孤苦無依,每念及此,恨意難平。萬望你們多多安慰,照顧她!」母親哭道:「為何胡言亂語?你若先走了,我們還能苟延幾日?更別說照顧她了。」柏木便找來弟弟左大養等,囑托一應後事。柏木對諸弟一向溫厚可親,所以他們,尤其年幼諸弟,都敬他如父母。如今聽他竟言及後事,莫不垂淚。眾人亦皆不住歎息。皇上聞知,甚為惋惜,然念其病危,已無生望,便下詔封他為權大納言。又對左右道:「或許他得此喜訊,竟會好轉呢!」然而柏木衰危如故,惟伏枕謝恩而已。父大臣深感皇恩浩蕩,悲痛尤甚,卻終是一籌莫展。
前來祝賀柏木晉陞的人中,夕霧是第一個。他一向關切柏木的病情。新年以來,柏水即臥床不起。他本想出去會見夕霧,無奈身體虛弱不堪,力不從心。只得叫人請夕霧進臥室,道:「室中零亂,衣冠不整,伏望見諒!」祈禱僧迴避了,夕霧便進來,於枕畔的茵港上坐下。柏水與夕霧自幼知交,彼此十分友善。今臨死別,不勝其悲,雖嫡親手足亦不過如此。夕霧本想晉陞之日,他必心請愉快,但見其容慘戚,毫無生望,心情也就黯淡下來。他道:「為何忽然如此沉重了?我還以為這大喜之日,你有所好轉了呢!」柏水道:「真不幸啊!較之以前,我判若兩人了。」他戴著烏帽,略抬上身,樣子。分痛苦。穿著好幾層綢料白衣,蓋著被裝。室內陳設整潔而雅致,氯氟著濃濃的熏香。這臥室佈置隨意而富有情趣,真難以想像住著重病之人。柏水清瘦而蒼白,神情卻更使朗。他靠在枕上說話,氣若游絲,衰頹不堪。夕霧讚歎他的俊美,心中不勝惋惜,對他道:「你生病許久,身體倒不見得怎麼瘦呢,反而比往日更為秀美了。」卻忍不住偷偷拭淚。又說道:「我們不是曾發誓『但願同日死』麼?委實叫人傷心!你因何患病的呢?我一點也不知道,真是慚愧啊/棺木答道:「這病痛在何處,我亦說不出來。它是因何沉重起來的,好像亦無知覺。我未曾料到會積累至此程度,元氣喪失殆盡。全賴祈禱和普願的法力,才得以延命至今。依我之願,遲死不若早死,以稍減苦痛。然而我所牽念實在太多。事親不能盡其天年,事君半途而阻,皆罪極苦痛之事。反觀自身,一無建樹,碌碌而死,抱恨終生。此皆人情常理,倒也罷了。但我內心另有隱痛,不敢轉洩與人。雖大限將臨,卻連眾兄弟都不敢稍有提及,如今推與你訴說:我曾得罪了六條院大人,數月來,一直惶恐憂悶。但此事原出意外,正自擔心憂悶成疾,忽蒙大人宣召,赴六條院觀賞朱雀院慶壽音樂預演。其時從大人眼中我已知未能見恕。自此愈感不堪人世之憂患,遂失生死之意,以致今日狼狽若此。想我對大人自幼忠誠,此番恐為小人作祟。我今死去,遺恨小世,卻又使我後世不得安生。惟願我死之後,大人終能恕罪。此事便要請你善為辯解了。」他愈發痛苦。夕霧十分難受。他早已猜知那事,但不知其詳。便道:「家父並未怨怪於你,你又何必疑神疑鬼呢?他知你病重,正替你惋惜呢!既有這些煩心之事,為何一直悶著不告訴我呢?那麼,我亦可奔走斡旋,消除誤會了!延至今日,追悔莫及!」他恨木得時光倒流。柏水道:「我欲待病有起色時,再告訴你的。萬料不到競急轉直下,直至今日。想想真是糊塗啊!若機會便當,務請向六條院大人善為辯解,但切不可言於外人!請多關照一條院公主。我死後,朱雀院必為公主傷心,亦得勞你前往勸慰了。」柏木本有千言萬語要囑托於他,怎奈心力交瘁,支持不住,只得向夕霧晃晃手道:「你請回吧!」夕霧便掩淚而去。祈禱僧又送來作法。母夫人和眾大臣亦進來了,眾侍女又是一片忙亂。
柏木病重,不僅妹妹弘徽殿女御焦慮不已,夕霧夫人云居雁亦極為悲傷。柏木一向忠厚誠摯,頗具長者風度,所以鬃黑右大臣的夫人玉囊與這異母長兄亦甚為親睦,也請得僧眾為他祈禱。然而祈禱終究不是「愈病藥」,未見奇效。相木本及見落葉公主一面,便水泡般永逝了。
一年來,柏木並不摯愛落葉公主,但表面上卻甚為謙恭愛憐,關懷備至。因此落葉公主對他並不怨恨。柏木就此夭亡,她推覺世事如夢,浮生虛渺,悲憫湧上心頭。那神思恍惚的樣子,惹人生憐。母夫人見女兒青春守寡,遭人譏笑;又見她那般愁悶,心中無限悲痛。相木的父母哭喊道:「該讓我們先去呀!老天怎這般糊塗!」戀戀不捨,卻又無可奈何。三公主如今做了尼姑,得知棺木死訊,倒忘了素日對他的痛恨詛咒,亦憐惜他來。她想:「棺木知道孩子是他的。想必孽線宿定,才有那等禍事吧!」也感傷落淚。
不覺已是陽春三月,要為小公子董君誕生五十日舉行慶典了。這小公子面如敷粉,嬌美肥碩,競似不止五十日。那小嘴努動,似要說話。源氏近來每日來探望一次,對三公主的關心尤股從前。他常流著淚向她訴衷情:「你心裡愉悅些了麼?唉!這樣子,好叫我心痛啊!你捨我而出家,已大傷我心了。倘你的打扮一如從前,已恢復健康,我會欣喜不已呢!」
慶典之日,例行獻餅儀式。然母夫人已改著尼裝,眾侍女不知是否有礙儀式,舉棋不定。其時源氏趕到,說道:「無妨!又不是女孩,當尼姑的母親參加慶典,無有所禁!」遂讓小公子坐在南面的小座位上,向他獻餅。乳母渾身鮮麗。奉獻的禮品花樣百出,帝內簾外擺滿了盛餌餅的籠子和盛儀器的盒子,裝飾皆極精美。眾人興高采烈地忙碌著,不知內情。惟源氏一面傷心,一面羞恥。三公主亦起床了,頭髮末梢密密地垂在額邊,便用手掠開。恰逢源氏掀簾進來。為避尷尬,三公主將頭撇向一旁。產後,她的身子現見瘦小了。那日受戒時,因心有難捨,前面的頭髮留得甚長,所以看不清後面是否剪了。她身著襯衣,袖口和裙袂上均有重重疊疊的淡墨色,外罩帶黃的淡紅色衫子。她還很少穿這尼裝,側面看去,頗像個孩子,玲現可愛,倒也美觀。源氏道:「唉,真讓人受不了!這淡墨色叫人覺前途黯淡,太不吉利。我雖勉力自慰:你雖出家,終會容我常常見你。然眼淚卻止不住,甚是煩惱。本是你拋棄了我,外人卻責怪我,這亦令我終生不安。若能回到從前,該有多好!」歎息一聲,又道:「倘你因出家之故,欲離我獨居,這便是真心嫌棄我,令我恥辱傷心了。你就一點不憐愛我嗎?」三公主道:「素聞出家之人,心若止水,況這憐愛二字,我本就不懂,又如何敬復呢?」源氏恨恨道:「那我亦不知如何了!但願你從來就不懂得!。」便去看小公子。
照看小公子的,有好幾位乳母,皆美貌而出身高貴。源氏召喚她們上前,囑咐具體事宜。他抱了小公子,歎道:「唉!我已剩日不多,惟願這晚生之子順利長大成人啊/小公子白白胖胖,長相俊美,兀自無憂無慮地笑著。源氏覺得他與夕霧當年極不相肖。明石女御所生皇子,自有皇室血統的高貴氣質,卻並不十分清秀。看這冀君,卻是面帶微笑,高貴而俊秀,目光清澄有神。源氏非常喜愛,但總覺酷似柏木,自己亦心中有數。這孩子雖只初生,然目光已坦然,神色與眾不同,相貌無怨。三公主未明顯看出他像相木,外人更沒留意。惟源氏暗自悲歎:「唉,棺木之命,何其淒苦啊廠遂覺世事無常,難以預料,禁不住流下淚來。想到大慶之日,此舉不祥,便拭去淚痕,吟誦白居易詩句「五十八翁方有後,靜思堪喜亦堆嗟。」源氏四十八歲,便已有遲暮之感,不由傷懷。甚想教導小公子『勿步已後塵,卻又想道:「此事待女中定有知情之人,恐在笑我不知真相呢!」心中不悅,轉而自慰道:「我之如此,天命罰我;公主干白遭人譏議,才若不堪言呢!」卻不露聲色。小公子牙牙學語,笑得甚是爛漫無邪,那眼梢口角乖巧無比。旁人不會在意,推源氏覺得這一點亦肖似柏木,他想:「柏木的雙親,不知道他們有這孽種孫子,恐正在悲歎柏木絕後了呢。唉,這人一向高傲而沉穩,卻因一念之差自絕了生望!」此刻源氏甚為憐惜,對柏木的怨恨亦消除了,竟掉下淚來。
待眾侍女退下,源氏上前低聲對三公主道:「好好看看這孩子吧!你捨得這可愛的小人兒出家麼?哎!好狠心啊!」這般突然話問,公主羞極無語。源氏遂低吟道:
「誰植蒼蒼巖下松?何言相對探詢人?好難受啊!」三公主俯下身去,不予理睬。源氏頗曉她的心情,不再窮究。但不知她想些什麼,雖未必情感豐富,總不致冷漠至此吧!」又可憐她了。
夕霧仔細琢磨相木瀕臨絕境時那番話。心想:「究竟何事呢?可惜他那時神態不清,隱約其詞。如若清醒些,直言相告,我便心中有底了。唉,真教人遺憾傷心哪!那情形總在他眼前浮動,以致悲傷勝於柏木諸弟。又想到三公主:「她為何突然出家了呢?並無不治之症啊!雖是自願,父親卻又怎會應允?當初紫夫人病至危在旦夕,涕淚懇求出家,父親尚且將她留住。這兩件事恐有些關聯吧?或許是柏木一向暗戀三公主,憂苦之心有所洩逸。柏木為人沉謹,非比常人,別人甚難知其心事。但卻優柔寡斷,情感纏綿脆弱,這就不免出事了。無論戀情多苦,終不應情迷出竅,以致搭上性命。雖然因緣注定,畢竟不讀過於唐突,枉自喪生,亦使別人終生苦惱。」這番思量,連夫人云居雁也不與說,對父親源氏亦未得便稟告。但他總想向父親透露些許柏木的幽隱之言,以窺其反應。
自相木去後,雙親猶傷痛不已,淚無干時。頭七、二七……渾然不知,已急急而去。相水溶弟妹料理超薦功德,佈施供養等一切喪事。左大共紅梅負責佛經、佛像的裝飾佈置。左右人等向大臣請示每個「七」期的誦經事宜。大臣已毫無心思,推答道:「休來問我!我已痛及這般了,還要煩擾我心,豈不讓柏木魂靈不安,超生不得麼?」亦是含糊不清,似欲隨兒去了。
丈夫去得匆忙,一條院的落葉公主未能與其最後訣別,尤為傷心。時光推移,侍從人眾陸續散去,哪毛遂空寂蕭索,惟柏木生前親近之人偶或前來慰問。每見管理鷹和馬的侍從沒了主人,神情沮喪地進進出出,落葉公主更添無限感傷。
柏木生前之物猶在。琵琶與琴,昔日常撫,如今卻弦斷塵封,寂寥地擱著。惟有庭前樹木煙寵寒翠;院中群花,依舊含苞吐蕾。眾侍女皆著淡墨色喪服,寂寥苦悶,無聊度日。公主終日悵惘,悲淚時流。
忽一日,隨著高昂的喝道聲,一輛馬車嘎然停於門前。有人哭道:「他們難道不知主人過世了麼?」通報送來,竟是夕霧大將。落葉公主原以為是左大並或宰相,孰料卻是儀表堂堂,高貴威嚴的夕霧,不免有些驚詫。鑒於此人身份高貴,不敢擅循舊例讓侍女應對,便請母夫人前來接見。夕霧於正廳前廂就坐,對她道:「衛門督不幸病故,在下之悲,不遜請親。因於名分,不敢越禮,誰作尋常慰問。但衛門督;臨終遺囑於我,自不敢怠慢。人之壽夭,早晚難測,在下亦屬其例。若得一息尚存,定然忠於所托。所以久不拜訪,實因時值二月,朝廷神事繁忙。倘因私人之悲而寵閉不出,又有違常理。即便忙裡偷閒,匆促間亦難以盡情,反為憾事。前太政大臣痛傷尖子,悲苦不已,父子親情,在所難免。然夫妻情深更勝,推念公主喪夫之情,何其悲慟,心下甚為憂苦。」說時頻頻拭淚。顯見這氣宇軒昂之人,原也柔情萬般。母夫人便咽道:「傷心之事,是無常塵世中慣有的。夫婦訣別之悲,亦尤有其例。我這遲暮之人,還有何奢望?姑且強自慰藉罷了。但年輕人總受不了這意外橫端,其悲慼之狀,好不叫人難過!她竟想立時追隨地下。唉!我這苟且老身,難道還要面對後輩雙亡之慘景麼?你是他知交,自然知道當初我對這門親事不樂意。只因朱雀院心中暗許,又有前太政大臣殷殷懇請,竟使我轉念而勉強應允了。皆道因緣美滿,豈知南柯夢斷!如今好不悔恨。他竟如此壽短,亦大出所料啊!如今看來,若非情況特殊,公主勉強下嫁,決非美事。既非獨身,又失夫婿,進退無路,好不命苦!倒不如真依了她,夫婦共化輕煙飛散,既自免傷痛,亦免受人譏議。此為昏話,終不願毅然遵循。我已悲痛不堪,恰逢大駕光臨,真是感激不盡!君既言有遺囑托於君,那麼他生前似對公主不甚恩愛,實深藏於心,公主亦可聊以慰懷了!」言畢泣淚不止。夕霧一時亦難自禁,過後才道:「他的老成,恐是夭亡之罪魁。近年總見他神色陰鬱,情緒低落。在下曾私下揣摸,時有諫言:『你洞察世情,思慮深遠,但又過於敏感,易致愛美之心衰失,聰穎之氣銳減。』他卻視為無稽之談。唉,且不說這些罷,倒是勸公主節哀要緊。恕我唐突,我甚是同情她的!」他婉言勸慰許久,方告辭離去。
柏木長夕霧五六歲,仍年少,面貌俊美,舉止瀟灑。夕霧則相貌堂堂,頗具男子氣概,面貌清秀貌美亦遠勝常人。眾年輕侍女目送他出門時,亦哀思略減。夕霧見庭前有一艷麗櫻花樹,便想起「今歲應開墨色花」的古歌。但厭其不祥,遂隨口自吟另一古歌:
「歲歲春花群艷放,賞花能事命天看。」繼而賦詩道:
「半面材殘庭前櫻,良辰來時依開放。」他一面走出門去,一面裝作隨意吟誦的樣子。母夫人聽得,立刻和答道:
「今春墮淚柳服穿。花開花落在哪邊介老夫人並非風雅之人,人多稱此更衣為愛趕時尚,頗富才華。夕霧見其和詩如此迅速,亦不由暗讚文思敏捷。
夕霧由一條院出來,逕至前太政大臣邪內。但見柏木諸弟在座,皆請他進客廳。大臣強抑悲痛,與他相見。一向不見老態的大臣,此番亦衰老消瘦了,胡鏡甚長也未及剃,惟懷勝於昔日父母之喪時。岳父這般模樣,令夕霧悲不自禁,掉下淚來,怎麼也隱忍不住。大臣被這相木生前好友感染,眼淚又掉了下來。夕霧略述拜訪一條院之事。談起柏木,便語無休止,大臣眼淚愈發掉個不停,似綿綿春雨之簷漏,衣襟盡濕。夕霧呈上落葉公主母夫人所詠「柳眼」之詩,大臣道:「我已無法視物了!」竭力擦了一陣眼淚,才得以看清。閱詩時一臉沮喪,真叫人難以想像他曾那般精明能幹,氣宇軒昂。這詩原亦平常,惟「穿露瑩」一句意韻深長,使大臣更添傷感。便對夕霧道:「那年秋天,你母逝世,我自認悲傷至極。但婦人所歷範圍狹小,熟識者不多,不管情況如何,總不親自露面。是以這悲傷隱秘,並非處處觸發。男子則不然。相水雖才幹碌碌,但蒙皇上錯愛,晉官加爵。是以仰仗他者漸眾,聞噩耗而各各惋歎。我最為痛心的,非世俗名望與地位,而是他正值俊美元援的身體。唉,何物能解我悲痛啊?」言畢茫然仰望長空。其時暮色慘淡,櫻花欲凋。這景色他今天卻首次見到。遂於夕霧懷紙上寫道:
「未料子先死,老父著喪衣。連綿春雨下,似父哀子泣。」夕霧亦吟道:
「亡人情不知,撒手歸西去,拋卻老雙親,哀子服喪祭。」左大並紅梅也吟道:
「芳春雖未至,嬌花先凋零。悲歎亡人魂,誰人服喪祭。」
柏木的法事莊嚴隆重,調然異於世俗。不僅夕霧大將的夫人云居雁請得高僧,夕霧亦特意筵請,為柏木誦經念佛,場面甚為宏大。自此夕霧頻訪一條院。時至四月,碧空如洗,清爽宜人,樹木蔥綠可愛。一條院卻一片荒寂淒涼,悲歎之聲,目盡夜復。夕霧例行訪問時,見庭中一片青青嫩草,正自萌動。前處的蓬蒿亦長勢繁茂。那「一叢藝芒草」綿綿地蔓延著。柏木生前喜好花草,精心培植,如今這些花木失去護理,自生自滅。夕霧想像日後秋蟲晰鳴之景,淚水又湧了上來。沿著芒草徑緩緩步人,但見簷前垂掛著幅幅伊豫簾,夏日薄紗已代替淡墨帷屏,由簾影望外,甚覺涼爽。透過薄紗簾子,隱約可見幾個身著濃黑上衣的女童,面貌姣好可愛,推衣服令人心有所悸。
侍女們於廊上為夕霧鋪了茵褥,請他就坐,但又覺未免怠慢,便稟告老夫人,請其入室。但老夫人貴體不適,正臥床休息,只得由侍女們暫且陪伴。夕霧欣賞著庭中欣欣向榮的花草樹木,見一柏樹和一楓樹格外翠色慾滴,枝叉相交,分外惹人注目,心生感慨道:「這兩樹梢結為一體,合成連理枝,真是有因緣啊!這便有希望了。」遂輕步向門檻走去,吟道:
「親近既承木神許,結勢應似連理技。疏我於簾外,令人好不喪氣啊!」眾侍女私下推搡,低語道:「此人偷偷摸摸的樣子,亦別有丰采呢?」其時,侍女小少將君傳老夫人答詩
「柏本神魄雖已散,忌容攀折庭前技。君言須檢點,居心若此,鄙薄之至。夕霧一笑,的確如此。後來聞得老夫人正膝行出見,忙整衣相待。老夫人道:「恐因憂傷度回吧,總是落落寡歡。人生如夢,勞君屢次駕顧,感激不盡,是以掙扎相迎。」神情果然十分悲傷。夕霧安慰道:「憂傷本是難免,但沉溺於此,亦自徒然傷神。凡事皆由天命,憂傷亦應有度。」心動中卻想:「曾聞公主生性蝴雅,今遭此慘悲,又招譏評,傷心失意乃情理之中了。」不由細細詢問公主近況。又想:「這公主雖非國色天香,卻亦不至於面目可惜吧?豈能因外貌而嫌棄或荒唐別戀呢?此皆可恥之舉呀!總之,為人最重要的是性情。」又對老夫人道:「叫生若能被視作自家人,則不勝感激了。」此話雖非刻意求愛,卻已暗露心機了。眾侍女見身著常禮服而姿態鮮麗的夕霧,氣宇軒昂矗立於此,竊竊私語道:「其父親高雅而溫厚,柔情萬種,世所無匹,這公子卻威儀堂堂,叫人一見驚歎不已。其相貌委實通異常。」又道:「何不由他自由出入呢?」
右大將籐原保忠夭亡,乃近世之事。此刻夕霧便借「右將軍墓革初青」之詩以慰柏木亡靈。凡人傷逝之感,古今一情,而拍木尤甚:其學識廣博,寬厚仁慈,世人仰慕。是以無論身份高低,還是僚屬侍從人等,無不扼腕歎惜,黯然神傷。皇上尤為思慕,每逢管弦之會,便首先念及柏水,其「惜哉衛門督」一語,竟蜚行一時。源氏的憐惜亦與日俱增。蒸君乃柏木之遺孤,此事誰源氏一人明白,旁人盡皆不知,是以於他並無所謂。時至秋天,黛君已能扶床學步,其惹人憐愛之態難以名狀。源氏亦真心疼愛於他,經常抱他,視作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