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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34章 新菜 文 / 紫式部

    卻說自從前次行幸六條院後,朱雀院便覺身體不適,病情漸重。他原本病患纏身,此次又格外悲憂,便生遁入空門之心。以前因母后在世,顧慮重重。而今母后已不在人世,朱雀院對人世已無甚牽掛,始作出家的諸種準備。朱雀帝有五個子女,除皇太子外,尚有四位公主。其中三公主便為籐壺女御所生。此籐壺女御即是桐壺院前代先帝之女,先帝賜以源氏之姓。她入宮時,朱雀院尚是皇太子。本應由她作皇后,但因先帝之父駕崩甚早,而她的生母身份又低微,僅是普通更衣,無甚可依,因此只能屈居女御之位。後來弘徽殿母后又賜妹妹助月夜尚待之職,她家於宮中威勢更為顯赫,籐壺女御更難伸展了。朱雀院雖覺她可憐,但他自己亦即將讓位了,實在無法袒護,惟有搖頭歎息。因此籐壺女御懷恨,不久便鬱悶而死。可憐的三公主,此時年僅十三四歲。朱雀院想道:「我即遁跳出紅塵,修煉佛道。讓這女兒獨居此地,教她怎樣立世度目呢?」他為三公主之事憂慮。同時又忙於準備三公主的著裳式。他索性將院內秘藏的珍寶器物及略有來歷之物皆賜於三公主。其他諸子女分享的,只是些次等物品。

    皇太子聽得父皇患病,便親赴探問,為的是能陪同父皇出家奉佛。母親承香殿女御一同前來。朱雀院並不十分眷戀此女御,但她畢竟是太子的生母,便亦很敬重她,與她縱談往事,與皇太子談了些治世之道。皇太子雖只十三歲,但看法卻也老成、穩重。現今又有明石妃子等人照應便大可放心了。朱雀院對他說道:「我已無心留戀此世。誰對公主等放心不下,為她們的前程擔憂。此般『不可免』的『死別』,甚是障礙。大凡女子,屢屢因逢意外之變而倍受羞辱,此乃命運所致,實甚可悲可憐。將來你登基為皇,對你的姐妹要好生照顧。有外戚依靠者,我皆放心。唯有三公主,年紀尚幼,全賴我一人照拂。我入室之後,她若無人照應,勢必飄若浮萍,令我心痛如割,怎不牽掛呢?唉,思之不勝悲痛。」真乃聲聲衷情,點點熱淚。

    朱雀院又將三公主托於承香殿女御,懇切她善意照拂。但承香殿女御昔日對籐壺女御所受專寵甚為妒恨,現雖受朱雀院懇托,但未必能善意照拂她。三公主之事,令朱雀院日夜愁歎。到歲末,他病情愈加深了,竟不能出戶。前病中偶爾作祟的鬼魂,而今卻晝夜不停地攘擾,因此他疑心不會長久於人世了。雖讓位已久,但受他恩惠之人,如今仍同昔日般親近,以一仰御額為來由,常常前來拜謁。他們無不為朱雀隱身患重病而擔憂。

    源氏亦時時派人探望,並決定親往探訪。朱雀院聞知源氏將親來探病,不勝欣慰。恰巧夕霧中納言前來探病,朱雀院便召他進入簾內,與他細細談道:「桐壺先帝臨崩時,曾對我再三囑咐,要我好生照應令尊和皇上。但自我即位以來,推行政令,卻時時遇阻。因此移恨令尊,便將他流放。他回朝多年,於我卻無怨恨。我便令等獲罪,令尊定會洩恨於我。世人皆以為如此。前朝聖代,此事例亦屢屢有之。豈知他心評博大,無絲毫報復之心,竟也真心實意地照拂皇太子。如今又造明石女公子入宮為太子妃。我感激之情實難言表。但因我生性愚魯,惟恐愛子心切,影響太子,引起世人非議。故一向裝作對他漠不關心,任由別人作主安排。且喜我退位後,皇上英明,力挽我在位時的衰蔽之勢。甚合我意,不勝欣喜。自今秋行幸六條院後,我追憶往事,甚是懷戀,頗思能與令尊促膝相談。懇望賢使勸請,催他早日親駕惠臨。」談話時神態異常頹廢。夕霧復奏:「侄兒年幼時,諸事不得而知。年事稍長,參與朝政,處理諸種政務。其間常與家父探討大小政事,或閒聊私人瑣事,但他從未流露對你懷有舊恨。相反,他曾談道:『朱雀院想誦佛唸經,棄絕人世,卸掉照拂皇上之責,這實在有違桐壺先帝的遺言。他臨朝時,朝上賢臣甚多,加之我年幼才疏,常欲效勞卻未能遂願。而今朱雀院不問政事,專心靜休,我很想與他傾心相談,且親聆教誨。但終因身份所拘,身不由己,以致拖延至今,未遂此願。』家父常念叨此話,且時常歎息呢。」

    夕霧年齡尚小,僅十八歲。然身體發育甚好,相貌亦光艷照人,甚是俊美。朱雀院定目凝望他,心中思忖:將那令我牽掛的三公主許配與他,如何?於是說道:『飛(現在安置於太政大臣家中。我聽說你一直沒有說親,時時為你擔心、惋惜,如今才得以安心。我對令尊真有些妒羨呢」夕霧覺得此話蹊蹺:他說此話有何意思呢?思忖良久,猛然醒悟:朱雀院正為公主的終身大事擔心,指望她嫁與可靠之人,方能靜心出家。他時常說起此事,夕霧難免有所知曉,前後一想,便知此話之意了。但又怎能率然說破而讓其受窘呢?他只答道:「如侄兒這般無出息之人,娶親自然不易。」說完便告辭了。

    躲於屏風後面的眾侍女,目睹夕霧容姿後,皆讚道:「如此標緻的相貌,如此雍容的氣派,世所難見。真卓越啊!」她們交頭接耳,議論紛紛。一年老的侍女聽此議論,說道:「停下吧!他父親源氏老太爺年青時比他俊美多了!其美真教人目眩呢!」朱雀院聽此爭執,說道:「源氏的美貌的確異乎尋常,愈老韻味愈深,大概所謂的『光華』,就是如此吧!他輔佐皇上,處理政事時凜凜威風,令人心生畏懼。但當他任情放縱,忽意嬉笑時那灑脫無拘的姿態又令人覺得異常可親可愛。此實乃世間罕有的人物。想必此人身前定修善積德,故能有此般俊美容貌。他自小長於宮中,先帝對他疼愛有加,傾注全部身心來撫育。但他毫無驕縱之情,卻恭謙律己。二十歲尚未受納言之爵。直至二十一歲,方當參議表大將。這夕霧卻比父親授爵早,十八歲便受爵中納言。由此可見他家威望代代高啊。論才學,夕霧亦不遜其父,甚至立身揚名比父親還早,真乃曠世奇才啊!」他對源氏父子讚不絕口。

    三公主乃純情少女,天真爛漫,容貌秀美。朱雀院見了,說道:「『這麼無邪的孩子必須托付於可靠的忠厚之人。要真心誠意地疼愛她,寬宏她的任性,好好地照拂。」他召攏幾個老成知世的乳母,將著裳式諸種事宜分付下去,乘機說道:「昔日式都卿親王的女兒便是源氏大臣撫育長大的。我亦想將三公主托付與這樣的人。皇上那裡已有秋好皇后,其他臣下更難找到。我入佛後,三公主尚無貴戚相助,入宮反倒痛苦。唉,我後悔當初為何不於夕霧未娶之時,探摸其心呢!此人雖年輕,但頗有才氣。」一乳母答道:『沖納言為人素來忠誠。多年來,一直鍾情於雲居雁小姐,從不移情別戀。如今已玉成其事,恐更難割捨了。倒是源氏老太爺,一向好色成解,雖已年老,但仍貪愛女人。他最青睞出身高貴的女人。如那模姬,他一直情繫於心,常致信訴情呢。」本雀院說:「哎!如他這般輕浮好色,實在討厭。」他雖這般說,但心裡卻想:加入眾多夫人之列,雖然不快之事在所難免,但尋遍朝野,恐怕只有他可代替我這父親了。惟有依乳母之意,委曲將其托付與他了。便又說道:「有了女兒,只望她能嫁出去。若讓她嫁與源氏,你看如何?世事恍惚,人生短暫。若她不能享受源氏家那般幸福生活,豈不可惜此生!若我是女人,即便他是我親兄弟,亦會毫無顧慮地嫁與他!我年輕時曾有此想法。何況被他所迷惑的女人,那更是自然。」他說時,尚待隴川夜之事一直浮現於腦海中。

    有個伺候三公主的乳母,地位頗高。她的哥哥是左中共,既於六條院效勞,又竭誠服務於三公主。一日,左中共前來三公主院中。乳母對他說道:「朱雀皇上曾向我示意,打算將三公主許配源氏。你瞅機會告知他。公主獨身,自古如此。但倘有悉心照顧的夫婿,亦可下嫁。但除了朱雀皇上以外,再無誰悉心翼護她了。我只不過伺候而已,僅如此,又有何用?且伺候者甚多,我哪能萬事作主?因此難免有意外之事發生。若因此而得輕浮之名,那定叫我傷心致死!現乘朱雀皇上在世,托付了公主終身,我這伺候者亦可放心呢!大凡女子,無論如何尊貴,皆難逃脫命運的捉弄,實乃可悲之事。上皇對這三公主疼愛倍至,難免遭人嫉妒。故要使她木受絲毫非議必須從長計議。」左中弄答道:「實乃怪事,六條院主人多情得令人恐懼!凡與他一度風流的女人,不論是他真心相愛的,或是逢場作戲的,皆迎進院來。然而,他最摯愛的卻只有紫夫人一人。因此,屈居苦度生涯的人,亦復不少。倘三公主福緣非淺,如你所說嫁與大臣,於我看來,即便深受源氏恩寵的紫夫人,亦當怯這皇親三分吧。世事難料,究竟如何,亦得用心顧慮。主人私下對我道出心聲『榮華富貴,我已享盡。此世可謂毫無遺憾了。惟夫人之中,有因身份低微的而受人譏諷,我亦心猶未足,尚未有出身高貴的正夫人。』確實如此,由姻緣而受他庇護之人,大都是尋常人臣之女,出身雖不低微,但亦很尋常。但與他門當戶對的夫人卻沒有。故三公主若能如你所說,下嫁六條院,倒是天造地設的好姻緣廣

    乳母便尋個機會向朱雀院奏道:「前日左中並已知曉尊意。他道:『六條院主人一定不會拒絕。迎娶一位正夫人,是他多年的夙願,而今終能遂願了。只要你誠心相許,我即可向他傳達。』此事究竟怎樣,還望定奪。六條院中妻妾甚多,源氏對她們甚為照拂,厚待有加。於一般家庭,正室與側室免不了眼瞅生怨。我擔憂三公主到了六條院,會惹出煩惱來。願為女婿者不計其數,請上是三思而行。今世風俗,公主往往孤身獨處,不嫁他人。但三公主已嬌縱成習,稚氣未脫,難於獨自立身處世。我等伺候者,即便賢能,能力仍有限度。亦只有照主人的吩咐去做,而竭心盡力。因此,三公主倘無夫婿照拂,實甚可憂。」朱雀院答道:「此言極是,我亦有此感。公主下嫁,自古視為輕率之舉。再者,凡女子婚後,難免後悔,以至於夫妻反目,陷入悲苦之中。倘抱定獨身度世,則父母亡後,失卻蔭庇,於然一生,亦十分淒苦。古人性情敦厚,無人敢離經叛道而欲娶神聖公主。然今人摒棄司規,恣情美色,排聞艷事屢有所聞。也許昨日尚是高貴之家,且被父母視為掌上明珠,今日卻為卑微輕浮男子所誘騙,以致身敗名裂,使亡親含羞九泉。諸如此事,數不勝數。看來,不論出嫁與否,作女人總讓人擔憂。因果報應,宿緣深淺,早已命定,女人是身不由己的。因此,一切憑各人前世宿緣而定,依父兄之命而行。即便暮年生涯頹廢,亦不會怨己。反之,女子倘自作主張,擇其夫婿,長年廝守,幸福美滿,便似覺自擇夫婿亦頗善。但此未經父母之命,媒的之言,便自作主張,私定終身。身為女子,此舉甚為不當。這於庶民百姓之家,亦被視為張狂輕薄。儘管如此,婚嫁之事,仍應顧及本人意願。如受誘惑,失身於人,那便就此了結一生。多年來,我甚覺三公主特別幼稚,天真輕信。故你們做乳母的,不可越俎代庖,替為擇婿!倘有此事謠傳,真乃悲哀之極!」朱雀院千般囑咐,萬般訓導。乳母等便覺今後重任在肩,皆惶恐不已。

    朱雀院繼而說道:「我早想出家,然竟等至今日,只因我想親見女兒增知長識,不致全無主見。亦因此而累我不能丟盡塵心,而受世煩惱。此事必須盡快決定。六條院主人氣度高雅,舉止穩重,見識頗高。雖妻妾成群,亦勿須多慮。我尚未聞其家室不寧。源氏待人懇切,老成持重,處世得體,世間再無此般可信賴之人了。三公主擇婿,如捨此君更有誰?我與螢兵部卿親王同為皇子,不宜視為外人而加以貶斥。此人風雅有過,威嚴不足,不免輕率,不可托付。籐大納言雖私慕三公主,但念其身份,總不甚相稱。凡這般身份尋常之人,皆不足為道。古之慣列,公主擇婿之標準:身份高貴,聲望隆重。如選一味癡戀,情深意重之人,則將悔恨終生。據尚待俄月夜道:棺木亦暗戀三公主。只可惜是個右衛門督,倘若有了相當的官位倒亦在考慮之例。然此人僅二十四歲,太過年輕,缺乏老成。他抓高自賞,意願甚高,難有稱心如意者,所以至今尚未成親。然他才學非凡,出類拔萃,想來日後一定青雲騰達,前途無量。但就此做三公主夫婿,地位、聲望畢竟有所差欠。」他思前想後,甚為懊惱。

    朱雀院並不操心其他幾位公主,亦無求婚者前來煩擾。惟用心思慮三公主婚事。此事雖屬深宮秘談,卻不勝而走,傳與世人。便有不少人前來說媒攀親。源氏想道:「我家右衛門督至今尚未成親。他不是說非是女不娶嗎?如今三公主正欲擇婿,此良機不可錯失。或者幸中,亦為增添光彩,實乃美妙之事。」於是,他便叫夫人勸請其朦朧月夜前去說合。俄月夜誠懇真摯,好話道盡,期望朱雀院應允。螢兵部卿親王,因被髯黑大將橫刀奪愛,發誓如若娶妻必超過玉囊,以免被盜黑夫婦恥笑。聞知三公主選婿,亦躍躍欲試,為此絞盡腦汁,不勝其苦。朱雀院的家臣籐大綱言擔心朱雀院一旦出家修道,他便失卻了依靠。便亦生非分之想,希望得到朱雀院的青睞,以此成為可托之人。另外,中納吉夕霧聞此消息,想道:「朱雀院曾親口勸誘,欲將三公主嫁我。現在只須找個中間人前去說合,他定不會拒絕。」他有些朝秦暮楚了。既而又想:「雲居雁現已視我為終身依托之人。多年來,我從未移情別戀,亦未拿她的薄情為借口拋棄她。現在豈可突然改變,令她悲傷呢!一旦與神聖的公主締姻,萬事皆不能隨我之意。倘二者兼要,勢必兩不討好。」夕霧生性敦厚,此乃心念,未曾對人說及。但卻時常注意三公主擇婿之事。倘另擇他人,心中亦是怫然不樂。

    皇太子聞此消息,說道:「三公主擇婿之事,最重要的是開了公主下嫁之先例,須鄭重考慮。普通人臣中雖有人品優秀者,但名位低微,不配公主。三公主倘執意下嫁,那六條院主人最為合宜,請他代為撫育。」但他只是口傳而並未鄭重上書。朱雀院聽了深覺有理,說道:「所言極是。」於是堅定決心,便派有中共為中介,將朱雀院之意向源氏一一陳述。源氏對朱雀院為三公主費盡心計擇婿早有所聞。他答道:「仰承朱雀院厚愛。但我與他年齡僅長,卻要我擔此照顧之責,自己卻隱遁。其實我有生之年不管對哪位皇子或皇女,皆視為自己人。他特地托付於我的三公主,自當加倍照應。但人世變化無常,只怕連我在世之時亦難靠得住。」繼而又說道:「況公主終身托付我,與我情意篤厚,則我一旦棄世,於她徒生痛苦,於我顧念塵世,亦難往生極樂。中納言夕霧正值少壯,雖欠穩健,但青春鼎盛。若論才能,將來定是朝廷中堅,前程無量。據我看來,二人極為相配。只是夕霧憨直固守,恐難割捨心愛之人,對此,只恐朱雀院不無顧忌。」

    左右並見源氏天接受之意,心念朱雀院之意異常懇求,老告之實情,定然使他傷心失望。於是又將朱雀院私下決定的計劃—一具告。源氏聽罷,微笑著答道:「於朱雀院那裡,三公主受到如此偏憐,其前途亦不必顧慮。如今我看只有冷泉帝為最佳人選。宮中女御身份皆不如三公主尊貴,想必三公主定會後來居上呢!桐壺院時代,弘徽殿太后是首先入宮的女御,權勢鼎盛。但一度被後來的籐壺母后所排擠。三公主的母親籐壺女御與籐壺母后為同胞姐妹。世人告稱兩人容貌酷似,美麗非凡。則三公主無論肖似誰,其相貌一定美艷絕倫。」此時他想像三公主的容貌,不禁心嚮往之。

    歲暮,為準備三公主著裳儀式,空前絕後的喧嘩擾攘,隆盛無比。然朱雀院病未痊癒,故諸事忙亂。儀式場佈置於朱雀院內皇后所居柏殿中。帳幕帷屏以至一應諸物,概不用本國線錦,皆摹仿中國皇后宮殿的裝飾,富麗堂皇,光彩奪目。結腰之職,預先聘定太政大臣擔任。太政大臣為人一向謹慎,素來不肯輕易參謁朱雀院。但他對朱雀院的意旨向來遵從,故此次滿口答應,如期到場。左大臣、右大臣以及其他諸王侯公卿都來參與儀式。即便那些因事而難於出席者,也盡力前來賀喜。八大親王,殿上諸人,冷泉帝與皇太子兩方所有讀到之人,無一不至。儀式之莊嚴隆重,堪稱絕世。冷泉帝與皇太子念及此乃朱雀院平生最後一次盛會,惋惜之餘,取出許多唐朝舶來珍寶,作為獻禮。六條院所獻禮品也極為珍貴。凡朱雀院回敬各方的贈品,賜與出席者的福物,以及酬謝主賓太政大臣的禮品,無不由六條院代為辦理。秋好皇后所送服裝與梳具箱無不頗具匠心。其中有她入宮時朱雀院所賜梳具箱,經重新雕飾,顯得更為新穎別緻,卻風格依舊,一見便知乃當年之物也。當日薄暮,這梳具箱由中宮職權亮送到。他將禮物呈上,聲言特贈與三公主。其中附有贈朱雀院的詩:

    「神通玉梳插發售,今日深情似舊情。」

    朱雀院讀罷此詩,舊事不覺躍然腦際,如在昔日。秋好皇后轉贈此玉梳於三公主,意即願她肖似自己。這是榮譽禮物。故朱雀院絕不在答詩中提及昔日為她失戀之事。為表謝意,答詩道:

    「黃楊古梳個喜見,萬年永繼榮未衰。」

    朱雀院強撐病體,為三公主辦了著裳儀式。三日後,他便削髮為僧了。萬乘之尊為僧,比及尋常百姓來,自然倍加傷感。落發之時,所有女御、更衣皆緊鎖雙眉。尚待俄月夜一直依隨朱雀院左右,臉上愁容堆積。朱雀院不知如何安慰她,說道:「訣別愛人之苦比及思念子女之情,實在難堪啊介於此情景中,出家之心不禁有些動搖。但他終究鐵了心腸,走出室去,將身靠在矮几上。比睿山的天台座主及授戒的三位阿閣梨遂上前替他削髮易裝。自此便遁入空門,脫離凡塵。此儀式實在傷愁。此時,連早已絕緣紅塵的僧眾都為他悄然流淚,諸公主及女御、更衣更是淚如泉湧。滿殿不分男女上下,哭成一片。朱雀院想悄然遁跡清靜之所,勤修佛事,了其殘生。豈料今日競騷亂如此,逆其本意,不免心煩意亂。他想:「只因三公主未能安排妥當,塵線未斷,故受累至今。」對左右也如此說。自冷泉帝以下,遣使前來慰問者多如雲集。

    六條院主人源氏獲悉朱雀院身依佛門後病情略有好轉,使前來探訪。源氏自退職之後,雖朝廷以太上皇尊崇之,但他出門仍不執皇家儀仗,而故意輕車簡出,以示樸素儉約。朱雀院對源氏來訪晤盼待已久。此刻聞知源氏已至,十分高興,便振作精神,出來接見。招待排場從簡,朱雀院只在自己居室中添設客位,延清源氏人坐。源氏一見朱雀院的僧侶打扮,甚是感慨。不覺悲淒襲來,泣下沾襟,不能自己。良久方始鎮靜,言道:「自從先帝去後,小弟深感世事無常,立意出家修行。只因緣份尚淺,竟讓兄長佔先,今日特來拜見清姿。我總優柔寡斷,做事每不領先,今連出家之事亦然,念之真是無顏!唉,我意志不堅,雖屢次下決心,也難割塵念。奈之如何廣言下感慨不已。朱雀院聞此即傷,竟頹喪不振。只得低聲同他談論舊事,說道:「愚兄日復一日,光陰虛度,竟得惜全性命。常恐凡心未混,以致學道之願不能成遂,故決意削髮為僧。今雖入佛門,惟恐有生之日元多,終不得正果。因此暫不入山,在此清閒之地,尚可一心念佛。我這羸弱多病之軀,竟能苟延至今,全仗了這修行之志。我並非不知此理,但因素性懈怠,向來不曾修持,心中實甚不安。」

    朱雀院又將近來所思詳告源氏,順便提及:「我舍下許多女兒而出家為僧,心中實甚掛念。尤其三公主,一無所靠,更令我放心不下,不知如何是好。」源氏聽出這話弦外有音,對他頗為同情。加之他早想一窺三公主芳容,便熱心,乘機言道:「的確令人擔心。三公主身為皇女,倘無關懷備至的保護人,困苦之處便更勝一般女子。其兄長皇太子乃當今極為賢明的儲君,且為世人所信服。你若將三公主托付給他,便無可顧慮。但是太子繼位後,日理萬機,恐怕無暇對其妹關懷備至了。凡為女子者,若要一個體貼入微,諸事可托的保護人,必須嫁與以保護他為天職的男人,方可無慮。兄長若以為此事妨礙修行,將遺恨來生,則莫如以妥善之法選擇賢才,悄悄選定佳婚。」朱雀院答道:「我也有此意,然而事亦甚不易。依我所聞,父皇在位,氣運昌盛之時,為公主選定夫婿,使任保護之責者,不乏其人。何況像我這樣即將遺世之人,選婿當然並不十分苛求。我如今業已出家,尚有這難割之塵念,甚是煩惱鬱悶,以致病勢日重。歲月逝去刎頸,再無返時。而三公主尚無依靠,令我焦灼不已。今我有一懇求:請賢弟破例接受此女,聽憑尊意為其擇一妥帖女婿。你家中納言本娶之時,我未提出,至今思來,好不後悔。今被太政大臣搶先,讓我妒羨不已。」源氏答道:「中納言為人忠厚可信。然尚年幼,閱世甚淺,怕多疏誤。恕我冒昧直陳:三公主若得我盡心照拂,我當如父親一般愛撫她。惟恐我來日苦短,不幸中途捐棄,反教她受累呀。」他已表示接受了三公主。

    不覺時已入夜,朱雀院之處的人與六條院那邊的高官,同在主人御前饗宴。所食雖為粗蔬米飯,但也別有風味。朱雀院御前,擺一張嫩沉香木小方桌,上有三四個素菜。此等光景,讓人頗念昔日皇宮大宴時的山珍海橫,歌舞絃樂。思今追昔,眾皆感慨殊深,流淚不止。其他可哀之事也頗多。直至深夜,源氏始起身辭歸。朱雀院犒賞了隨從諸人,又派宮中大納言護送源氏歸府。天降大雪,嚴寒無比。朱雀院病情加重,深覺不適。然三公主已終身有靠,一念及此,遂無可慮了。

    源氏回到六條院,因三公主之事而猶豫,甚為不安。紫姬早對此事有所耳聞,但她絕難相信源氏真會娶了三公主。她想:「昔日,他曾狂戀前齋院模姬,但終不曾娶她過來。」故心中甚安,從不向源氏探問此事。因此,源氏心中也十分過意不去。他想:「今日之事,若她知曉,不知作何感想。其實,我對她之愛不僅絕不會有絲毫削減,反會因此事而加深。只是在真相大白之前,不知她將對我如何想法!」源氏心中甚是不寧。生活至今他們已親睦得不分彼此,毫無城府。故心中略有隱情,便覺不舒服。不過當夜已十分疲憊,遂立即就寢,一宿無語。

    翌日復又降雪,萬物一派蕭瑟。源氏與紫姬在暖室裡相擁而坐,共敘今昔將來。源氏乘機言道:「我昨天去探望朱雀院,豈知他不但病勢沉重,心事也更為沉重呢:他最為擔心的便是三公主的將來,故特向我提出了這般囑托。我覺他甚是可憐,不忍推脫,也就應允了。外間料必早已傳揚開了。我對風月之事早已不再熱衷,故他多次托人說合,我皆婉言謝絕。但在病中親口提及,我實在木忍讓他失望。故已決定,朱雀院遁跡深山古寺之日,便迎接三公主來此。你聞此言甚是不快麼?請相信我,縱然天荒地老,我對你的愛決不改變。你別為這小事傷懷好麼?此事於三公主甚是委屈,因此我也不能冷落了她。總之,惟願大家相安無事,和睦度日。」紫姬天生善妒,往常源氏略有不檢點處,她便視為不忠而大為生氣。是故今日源氏頗感不安,不知她對此事持何態度。豈知紫姬毫不介意,從容答道:「如此苦心托付,也令我感動啊!我如何能介意呢!只要她不輕視我,不討厭我住於此處,我也就安心了。其母籐壺女御乃我之姑母,單憑這點,想來她不會太疏遠我吧?」源氏不料她如此謙遜,說道:「你如此寬容,反叫我不安。誠能如此仁厚,則於已於人,皆是安樂。你若能與之和睦相處,我定更疼愛於你。外間流言,切不可輕信。男女之事,世人總愛捕風捉影,肆意歪曲,以致弄出事端。故須靜心詳察,方為賢明。切不可急躁冒然,徒自怨恨。」他對她誠摯勸導一番。紫姬臉上強作笑容,心中暗忖:「此事太過突然,真讓人難以置信!他說得如此在理,我也不好反駁,免他討厭。若他與三公主真有其事,對我則必有顧忌,要麼就聽我勸告而罷手。此次他以受人托付為名,行好色之實,我倒沒法阻止了。但絕不可讓他人知曉我心中哀怨。倘讓繼母式部卿親王的正夫人知道了,她一向怨恨我不知將如何幸災樂禍。她至今尚在為那討厭的播黑大將之事而無埋怨恨我呢。」縱然紫姬胸襟極其開朗,可對這種事又怎能漠然視之呢?近年來夫婦間親親睦睦,她的地位也日漸安如磐石。本料想從此便可夫唱婦隨白頭偕老了。誰知如今出了這等醜事!她雖竊自悲歎,外表卻極其平靜。

    冬去春來,又是一年。朱雀院正忙於準備三公主出嫁。凡戀慕三公主者,無不垂頭喪氣。即便是迷戀三公主的冷泉帝,也奈何不得,只好斷此念頭。此值源氏不惑之年,朝廷準備為他舉行隆重慶典。但源氏素來以儉樸為德,是故一概辭謝。

    正月二十三日恰逢於日,播黑右大將夫人玉望當先祝壽,奉獻新菜2。玉堂預先沒漏半點風聲,直至一切事宜皆備妥當,才突然駕臨。源氏此時已是卻之不恭,只得領受了。玉髦此行雖說是微行,卻也威勢十足,儀仗之盛,殊異於尋常。源氏的御座設在朝南廂房裡。室中煥然一新,屏風幔帳等設施,皆用新物。可御座卻不用帝王椅子,而以四十條中國席重疊做成。一對嵌螺鋼的櫃子上放著四隻衣箱,裡面裝著四季服裝。香壺、藥箱、石硯、洗髮盆、梳具箱等,無不精心設計,盡善盡美。那插頭花的檯子,是用特別的沉香木和紫檀木做成。插頭花雖為尋常金銀打製,可配色講究,式樣別緻,是故格外雅致脫俗。原來這位尚待諸熟風趣,頗具才氣,事事求新出奇,總讓人大開眼界。但外表卻並不故意招搖。

    眾人聚集一堂,源氏出來接見尚待。源氏依然容貌清麗,絲毫不顯四十歲之相,倒好似未做父親的公子哥兒。王室猛然一見,雖離別已久,竟像初別乍逢一樣,不禁紅暈上臉,羞澀萬般。卻也不敢生疏,款款互傾衷腸。玉髦結婚末久,連生兩個孩子,雖長得頗令人喜歡,卻因怕難為情,不肯帶了來拜見源氏。可鏡黑大將卻以為機會難得,定要攜兩孩子同來拜見。這兩孩都著便裝,頭髮左右分梳,煞是清秀可愛。源氏見了,說道:「歲月悄逝,平日並不以為然,仍像年輕時一樣過日子。但見了這些孫兒,才悚然發覺已老矣!夕霧也有了兒子,可我尚未見過呢!惟你特別關心我,今日首來祝壽,叫我又喜又懼。」我正想暫且將老忘記呢。」玉望已是二十六歲的少婦,更添了婦靜從容的成熟風韻,姿態更顯高雅秀美。她獻詩道:

    「嫩弱兩小松,扎根此巖中。今祝巨磐石,長壽萬年福。」

    吟時盡力裝出大家風範。源氏面前陳列著四個沉香木盤子,盤內盛打各種時令新菜。他略嘗了些,舉杯答吟道:

    「稚嫩兩小松,自當命長久。青青野地菜,依此總是榮。」

    正當唱和之際,許多王侯公卿一併來南廂祝壽。式部卿親王因玉髦使自己女兒離開了髯黑之家,對她甚為不滿。然念及女兒紫姬尚是源氏夫人,權衡再三還是於日著時分趕來了。置黑大將洋洋自得,以源氏女婿身份料理賀壽事宜。式部卿親王看其輕狂模樣,極為不悅。兩個外孫乃髯黑之子,紫姬之甥,雙方皆有緣故,也前後奔波幫辦雜務。盛禮品的籠子四十具,盒子四十件,由中納言同夕霧帶著親近的子侄,—一搬與源氏過目。源氏賜眾飲酒,隨便用些新菜餚饌。他面前陳列著四隻沉香木方幾,幾上杯盤皆很精緻。因朱雀院玉體尚未康復,故舉行音樂演奏會。但太政大臣已備置了琴笛等樂器。他道:「今日的壽慶典禮,可謂世間最為盡善的了廣遂將樂器取出,諸人各擇一種樂器,一併演奏起來。其中和琴是太政大臣當作第一名器而秘藏的,他本是這樂器的演奏高手,此日全心彈奏,其音之美妙,再無一人敢操奏此琴。源氏要右衛門督相木彈奏和琴,柏木固辭。因三公主之事,棺木內心尚未釋然。但源氏再三強求,棺木只好從命。琴聲美妙,聽者無不動容,交口稱讚:柏木琴藝,竟不遜於其父。能如此善承父業者,世所罕見!源於中國的樂器,各有操琴手法,學會還是容易,然這和琴初無定法,全靠自己領悟。譬如隨手撥弦的「清彈」,便具各種樂器音調,真是妙不可言。後來太政大臣將琴弦放得極松,調子降得很低,彈出多種音響的曲調。忽地,柏未奏出十分明朗的調子,極是悅人神智。諸親王想不到他的琴藝如此高妙絕倫,無不對他刮目相看。螢兵部卿親王取來了七絃琴。這琴非比尋常,乃歷代第一名器,本珍藏於直陽殿內。桐壺院晚年時,因愛女一品公主極擅此道,便賜與了她。太政大臣欲使源氏的四十壽宴錦上添花,特向一品公主借得此琴。源氏憶及此琴史跡,往事紛踏而至,不禁感慨萬端。螢兵部卿親王雖也因酒傷感,流淚不止,卻還能察知源氏心情,遂將琴呈上。源氏此刻感懷萬干,便接過琴來,彈了一支珍奇樂曲。這場管弦合奏十分精緻,情趣盎然。末了喚來樂隊至階前演唱,歌聲婉轉化美,從呂調唱到律調,直至夜深。曲調逐漸柔美可愛了。催馬樂《青柳》一曲唱得最為感人,連夜營也都為之動容傾聽。歌罷,請人各領賞賜。那禮物精美異常,皆照私事規格設計。

    翌晨,尚傅玉望辭歸。源氏賜贈禮品,對她說道:「我好像與世隔絕了,昏昏然不知老之將至。你今日來,令我猛醒風華正逝,來日無幾,不由淒涼倍增。今後可得常常來此,看為父漸漸衰老。我為陳規所羈,未便隨意前來探望,好生遺憾。」玉髦此行,讓源氏憶及舊事,不禁悲喜交加。可匆匆小敘,隨即分手,又令他意猶未盡,極為惋惜。玉望暗忖:太政大臣雖為親父,卻只有生育之恩,而義父源氏對她卻是慈愛周至,日後歲月漫長,定可長蒙照撫,永世無虞。心中感激不已。

    二月中旬,六條院中迎來了尊貴的三公主。洞房設在西邊小客廳內。第一、二廂屋與走廊,及侍女們的居室,都裝飾得精緻喜氣。朱雀院仿女御入宮儀式。排場隆盛,送親人多為王侯公卿。籐大納言沒能憑家臣身份當上夫婿,心中雖怨惱不已,卻也來參加送親。三公主的車子抵達六條院時,源氏出來迎接,並躬身扶三公主下車,這可是異乎常例之舉。源氏雖蒙封贈,難照太上天皇,可他畢竟名為臣下,是故婚式並不完全雷同於皇上迎女御入宮,可也異於尋常的娶親,這倒是一宗特別姻緣。婚後三日中,朱雀院與六條院雙方各有酬答,皆珍貴高雅,極富風流。

    紫姬日日耳聞目睹又豈能心無所動?實際上,縱然娶的是三公主,紫姬也絕不會因此失寵。紫姬素來蒙受專寵。可如今新來個三公主,人既美艷年輕,身世又高責無比,自然深有威脅之感。但她隱忍於心,絕不形諸於外。當三公主人門時,她主動接近,招呼照應,料理甚是周全。原氏見她如此寬宏大量,方才放下心來,亦愈發愛她了。而三公主尚是初春少女,連胸乳都未長出,言行又極大真,完全還是個孩子。源氏憶起從前在此山初會紫姬時,她雖也是這般年紀,可已才氣逼人,極有心勁了。這三公主卻仍是孩童般天真幼稚。源氏思量這樣也好,免得太過妒忌或者驕橫了。可終究少了些意趣。

    婚後三日,源氏夜夜與三公主共枕。紫姬多年來何曾嘗過獨守空房的滋味,如今雖盡力忍受,還是孤寂不已。雖然心中希望源氏不要出門,但卻格外慇勤地替源氏出門穿的衣服熏香。她強作沉靜,臉上仍不免流露出悵然若失的神態,淒美之至,讓人好生憐愛。源氏暗忖:「有此一人足矣!我怎能再娶一人呢?都因自身輕率浮蕩,行事疏忽,以致落得如此局面。夕霧年紀雖輕,卻對愛妻十分忠貞。所以朱雀院沒相中他。」他思來想去,自知薄倖,不覺淚盈滿眶,負疚地言道:「眼下方始新婚,不前去,於理難下,還望你答許。以後倘再負心於你,實乃顏面無光了。只是倘朱雀院知曉了,不知作何感想……」他前後為難,心緒欽亂,樣子甚是痛苦。紫姬苦澀地笑,答道:「你自己心中都沒有主見,叫我如何來決定?」源氏覺得此話暗諷於他,竟不勝羞愧,獨自托腮枯坐,一話不發。紫姬便取過筆硯來,寫道:

    「世變無常眼中事,全作千秋不變狀。」另又寫了些古歌。源氏取來觀看,覺得雖非正派之作,卻也合情合理,便回吟道:

    「死生絕斷終由命,永不衰是你我情。」寫畢,不便立刻離去。紫姬見此說道:「這不是讓我難堪嗎?」便催促他前去。源氏便穿了輕柔衫子,匆匆而去,留下∼路芬芳衣香。紫姬渾身酸軟,倚門目送。淒然地想:「這幾年來,他年歲已長,收斂了許多,不再輕易眠花縮柳了,平安無事到了今日,誰知又發生這難以解說之事。世事如此變幻無定,今後真是難測啊!」

    紫姬表面上裝著若無其事。可侍女們卻竊竊私設道:「人世之事,可真沒個准啊!我們這主人擁有如此多夫人,可沒有一個不敬憚紫夫人的。如今來了個公主夫人,架子頗大。可我們紫夫人豈會善罷甘休?現在她隱忍著,以後料不定一件小事都會引出種種紛擾呢。」她們憂心不已。可紫夫人只管聲色不露地和侍女們閒談,直到深夜。她見眾人紛紛如此猜疑,深恐有失體統,便阻止她們道:『哦家公子雖有眾多夫人,可讓他稱心決意的實在沒有,是故常感不足。現今來了這人品極好的三公主,連我也童心萌動,頗想和她一塊兒遊戲玩樂呢!你們切不可胡猜亂說。倘是身份與我相同或是出身微賤之人爭寵倒還有理可說。可三公主降低身份下嫁實是委屈了她。於此,我倒希望不要同我生疏才好。」中務君和中將等侍女聽得此話,相互擠眼弄眉。似在說:「紫夫人可是個大度之人呢!」這幾個侍女都是紫姬的心腹,是故對紫姬深表同情。其他夫人有為紫姬抱屈,有的還來信慰問。其中有道:「不知夫人作何想法。我等失寵之人,倒電安心…」紫姬卻思忖:「她們如此估量我,本已徒增煩惱。世事無常,又何苦自殘身心呢?」

    如此這般,已是深夜五鼓,紫姬從不曾熬夜至此,深恐眾人詫異,便忙挪進內室,伏臥於床,然長久孤枕獨宿,豈能入睡?昔日源氏流放須磨,經年闊別諸多情狀便又浮現於腦際。她想:「那時公子滴戍,千里迢迢。我心繫他的生死安危,哪顧得自身苦樂。我所悲傷的只是他的不幸。僅使那場離亂讓我們都丟了性命,何有今日這等愁腸百結呢?」想法紛繁,聊以自慰。夜風忽地襲來,沁人心脾,涼意頓生,睡意全消,身體未敢稍動,生怕又引得詩文驚異。聞得雞鳴傳來,更覺悲涼。

    或許她夜夜如此焦躁吧!有∼晚她的倩魂競離身而去,來到了源氏的夢中。源氏驚醒,好不懼怕,不知紫姬出了何事,慌張不堪。待得雞鳴,即刻起身,匆忙要回紫姬住處。三公主年幼,有乳母等睡在近旁服侍。源氏自個開了邊門轉身即走,慌得睡在三公主旁的乳母忙扶三公主坐起目送。天色尚未大明,雪光一片,模糊難辨。源氏走後,衣香猶目散漫室中。有人便吟「春夜何妨暗」之古歌。庭中殘雪鋪排,猶似氈毯。源氏來到西廳,一面低吟白居易「於城陰處猶殘雪」之詩,一面伸手敲格子門。因長久夜出朝歸,是故眾侍女未曾提防,盡皆熟睡。許久方才開門納入,源氏調侃道:「寒氣逼人,實在太冷,我在門外守候如此久,身子都僵了呢!我老早歸來,是擔心你不耐孤裊,這總不算過失吧?」說畢,便伸手扯去紫姬墊身的衣服,慌得紫姬忙藏好儒濕衣袖,扮出和容悅色的情狀來,但並不放肆。其姿態甚似雨後梨花,令源氏怦然心動。他終覺三公主雖高貴典雅,但仍不及紫夫人的清麗純樸。

    源氏追思種種舊事,覺得紫姬舉止得體,實天指責,然卻總是不肯像以前那樣開懷暢述,甚為遺恨。是日他整日在紫姬這裡,只派人送得一信與三公主,信中說道:「今晨雪寒氣襲體,身體不適,擬在此闡居之處稍事休養。勿念!」三公主的乳母看了信,回道:「當將此意稟告公主方敢定論。」然沒覆信。源氏深覺如此回復太失雅趣。他惟恐朱雀院聞知冷遇新人而心中不快,便欲常住那邊,以掩人耳目,可又怎離得了紫姬?他暗忖:「此等兩難之事,原也曾料到。唉,如何是好?」思慮及此煩惱甚多。紫姬也覺如此怠慢新人,恐有不妥,便私下過意不去。

    翌日源氏照例起身很遲。便寫一信送與三公主。雖三公主少不更事,但源氏書寫仍是十分講究。詩道:

    「不為大雪隔歸道,只因身為朝寒困。」便將信附於新折的梅條上,召來使者,吩咐道:「你將這信從西面走廊送過去。」他便身穿白色便服,臨窗賞庭中雪景。一邊捻弄手中多餘的梅枝,一邊細看那略略消融,但尚「等待友朋來」的殘雪上降下的新雪。一隻黃寫此時忽地掛在紅梅梢上婉轉啼鳴,見此,源氏便吟「折得梅花香滿袖」之歌。良久,方藏了梅枝,撩起簾子向外眺望。那姿態灑脫優美,猶如玉樹臨風,實難想像他是一個為人父且身居高位的重臣。他走進內室,將梅技送至紫姬鼻端,說道:「是花,就應有這種香氣才好!倘櫻花同時開放就太好了。」正閒話著,三公主的回信送來了。信紙紅色,裝幀華麗。源氏略顯狼狽,暗道:「如此幼稚之筆,怎可出醜於紫姬面前?還是不讓她看為妙。並非有意疏遠,實為公主顏面著想。然若將信隱藏,紫姬豈不多心?」念及此,於是展開信紙一端,讓紫姬觀看。紫姬斜倚身子,眼梢窺見。詩道:

    「雪花迷入春風裡,轉瞬身融碧雲中。」筆跡果然拙劣稚嫩。十四歲之人筆跡怎如此不雅?紫姬暗忖。但她佯裝未見,默然不語。倘是別的女人之事,源氏一定早已私下在紫姬面前品頭論足了。可三公主身份尊榮,那能妄加評說呢?他便撫慰紫姬道:「如此,你可放』動了吧?」

    為去三公主處,源氏今日特意裡外修飾了一番。眾侍女初次見他此身打扮,大加讚歎,很為自己有如此漂亮主人得意。幾個年老的乳母說道:「不要太過歡愉!大人雖是漂亮,只怕後頭鬧出事來呢!」眾侍女喜憂參半,很覺掃興。三公主的房間一向世佈置得富麗堂皇。然她毫無興趣,時常身穿臃腫的服裝,身材瘦削難見。她見了源氏仍像孩子一樣,毫無羞澀,倒叫人憐愛。源氏暗想:「朱雀院雖無雄才大略,卻極為擅長各方風雅之事。何以教出一個如此平庸不堪的公主呢?還說是他的掌上明珠呢!」他雖覺遺憾,卻並不厭惡。三公主河源氏一向言聽計從,凡她知道的無不率直相告。那天真爛漫之態,真叫人憐愛難捨。源氏想道:「如此毫無情趣的女子,我倘是少年,定當棄捨!但現在年長觀念變,哪能找到出神入化的妙人兒呢?且將人優劣皆集於一身。在旁人眼裡,三公主說不定還是個盡善盡美之人呢?」他想起和紫姬同床共抗多年,其諸多品性與三公主相比,要優越得多。因此對紫姬愈發情探意篤。縱使暫別一夜,或是一日不見,便有相隔三秋之感。如此鍾情實乃奇怪。

    卻說朱雀院定於本月挪居寺中,臨別之時寫了好幾封誠懇的信給源氏。信中所述,盡皆關於三公主之事。說道:「吾弟不須顧忌我之感想。凡事但憑尊意。」這話雖屢屢提及,然公主到底年幼,他心中實難放心。又特地寫一信給紫姬,言道:「小女年幼無知,托庇門下,務望夫人憐其幼稚,多加看顧。況且夫人與小女還有親戚之誼呢。

    未絕凡心棄紅塵,魔障阻隔入山道。愛女心切,直言不諱。唐突冒昧尚請原諒!」源氏也看了這信,對紫姬道:「寫得如此可憐,你應寫信告知你意。」說畢喚傳女取出酒餚果撰來,款待信使。紫姬實在不知如何措詞作復。但她以為不必過急答覆,便感慨地寫道:

    「難絕塵緣因有情,莫入空門斷凡心。」寫畢,犒賞使者一套女裝和一件女子常禮服。朱雀院展閱來信悄然而歎:紫姬的書法文筆極盡優雅。那從小嬌慣,幼稚無知的三公主如何能與才貌兼備的紫姬媲美?真是憂心忡忡啊!即將入山的朱雀院,可堪憂慮的的事情太多了。女御、更衣皆告別回娘家去,尚侍俄月夜已挪居到弘徽殿母后的舊居二條院中。這也是朱雀院的一塊心病。尚侍欲隨朱雀院一道火山,削髮為尼。可朱雀院勸阻道:「此刻隨我出家,似有意效仿,有失鄭重,塵緣難免未絕。」

    源氏與尚待俄月夜曾有一段露水情緣。多年以來,源氏對她一直索繫在心裡。常思尋個機會見她一面,以慰衷情。可是二人身份高貴,不免顧慮重重。自出了那件轟動一時的須磨之事件,源氏的舉動更為小心謹慎。然俄月夜現已閉居寂地,正欲出家傳佛。源氏頗想得知她的近況,因此思念之心更勝昔日。他便時常借口寫信與她,追述情懷。而俄月夜以為早過了追風逐月的年輕,是故不避嫌疑地回信於他。源氏看了她的筆跡,甚覺此人較過去更為深沉圓熟。他相思難忍,遂頻頻寫信向俄月夜傳女中納言君,傾訴重重心事,此人先前曾拉攏二人。又召來曾作過和泉守的中納言君的兄長。開言道:「我欲與她隔簾對訴,望你能議妥,我便一徑前來。我現為身份所累,不便稱揚此事,故須細密進行。想你也不會張揚出去,我亦便可放心。」

    隴月夜得知源氏想與她幽會,心想:「這又有何必要呢?這個薄情郎!昔日我尚且痛恨於他,而如今我正沉溺於離別上是的悲哀之中,又豈能與他追憶舊情呢?事情固然不會洩露,但『心若問時』,叫我如何』已安?」前和泉守只得將此意稟覆源氏。源氏暗忖:「從前輕浮無理之事,她尚不曾拒絕我呢!雖然她有和上星離別的哀傷,但她過去與我也是兩情依依,現在卻又裝出清白女子模樣來!須知『艷名廣播如飛鳥!』如今又豈能抹掉光前絆聞呢?」思慮至此,便下定決心親去探訪。事前對紫姬說道:「聞聽二條院東院的常陸小姐久病。一向雜事纏身,至今尚未前去探望,甚是對她不住。欲晝間前往,恐不甚穩妥,故擬夜間悄然前往。」於是便細心打扮,妝飾講究。紫姬見他今日這般模樣,甚覺古怪。她約略猜到了幾分。原來自從三公主人院後,她對待源氏,凡事皆與從前大相逕庭。隔閡已生,是故只是裝作不知。

    這日,他也不到三公主那裡,只派人送信探問而已。整日在家中給農服黃香。夜幕下垂,黃昏迫近,便帶領四、五人悄然離開宅邪,乘坐一輛竹蓆車,往二條院而去。到了宮邪,叫前和泉奪進去通報。俄月夜聽得侍女傳報源氏已經駕臨,不由大驚,皺眉噴問:「不知這和泉守如何回稟他的?」傳女勸道:『躺是隨便找借口打發了他,實在不合禮數。」便自作主張,將源氏讓了進來。源氏傳達了慰問來愈後,說道:「敢請尚待輕移蓮駕,隔簾對訴可好?如今浮薄非禮之心早已消除殆盡,望放心可也。」他再三懇請。俄月夜推卻不得,只得唉聲歎氣,膝行而出。源氏興奮起來,心想:「她還是沒變,仍和先前一樣容易親近。」二人雖由簾幕隔開,但因曾耳鬢廝磨,肌膚相親,互相聽得落座之後,各自不免嗟歎往昔。源氏的客座設於東廳廂房中,連通廂房的紙隔扇卻嚴實地緊鎖著。源氏恨恨道:「倒好像防少年份花賊似的!別來數年,往事仍歷歷在目。待我如此冷淡,未免太過無情了!」此時正值夜半,鴛鴦於池塘符藻間淒鳴不已,頓添悲涼。源氏見邪內陰暗冷清,人影疏稀,較昔日榮華大相逕庭,不由感慨萬端,流淚不止。並非模仿平鐘,而是真的落淚。源氏已不再若浮躁少年,言語也甚為穩重。此時他卻探手拉動紙隔扇,欲將其拉開。隨即賦詩道:

    「久別又逢君,卻似已疏隔。熱淚沾襟下,難抑此心悲。」俄月夜答吟道:

    「難禁熱淚下,猶如清水流。行程已斷絕,豈能再相逢?」這答語意非所願。然而她回想起那轟動一時的須磨往事,乃是為己而起。不由心軟,覺得今日再見一面,亦是緣份,並不妨大礙。隴月夜本就心存懷念,近年雖見識了種種人情世故,也深海自己往日輕率,一直操守不移。然今夜幽會,勾起她埋葬心底的舊情,便覺昔日歡事近在眼前,而不能堅貞自守了。俄月夜仍如當年一般柔媚多情。她一面恐懼流淚,一面又貪戀歡情,前後為難,愁苦不迭。源氏見此種神情,覺得比新相知更添風韻。雖然天露曙色,仍歡情企結,不忍離去。黎明天空,曉霞絢麗,飛鳥成群,鳴聲婉轉。春花凋謝,枝頭新綠。源氏想起:昔年內大臣興辦籐花宴,正是這初夏時令。當時情景,雖間隔數年,仍栩栩如生,實甚依戀。中納言君斤了邊門,準備送他回府。但源氏走到門口,又回轉來,說道:「籐花如此美麗,是如何染成此等動人色彩的呢?我實難捨這花啊!」他徘徊不忍離去。其時旭日東昇,源氏映於朝暉,容貌更為獲麗,令人目眩。小納言君已是多年不曾見他風彩,覺得他年紀越大,相貌越是俊美,世間罕有。她不由追思當年,想:「我家尚待跟了這位源氏大人,又有何妨呢?她雖入宮,畢竟不是女御或更衣,只是個外勤的尚待,何須與源氏大人分離。實乃已故的弘徽太后過分多心,才引起了那樁不幸的須磨之事,倡揚一時,使我家尚待受了哈污,擔了輕優之惡名,也決絕了兩人情緣,實甚可惜。」兩人胸中千言萬語,哪能盡情敘說?源氏因身份所羈,木得木顧及體統c而這邪內人多眼雜,自該謹慎小心些。日頭漸高,心中木免生些懼慮。此時水子已到廊門下,隨從人等輕聲咳嗽催促。源氏召來隨從,令他折來技籐花,賦詩道:

    「不悔沉淪終因汝,願投愛海尋舊情。」他斜靠壁上,神清苦悶不堪。中納言君看了甚覺可憐。俄月夜憶起昨夜之事,羞愧難當,心中懊喪萬分。然又覺得此人好比花蕊,實在可愛。便答道:

    「愛海非真身莫投,不因空言復愛君。」這恰似少年初戀,源氏自己也甚覺荒唐。但也許是週遭無人吧?他又與她訂了密約,說了許多情話,方才離去。昔年源氏對俄月夜用情甚深,卻時日末久便給生生拋開。是以今日重逢,其情懷賂線,亦在清理之中!

    源氏回到六條院,偷偷進了房間。紫姬起身迎候,看見他一副春睡未足的模樣,心早已明白,面上卻聲色不露。這使源氏難受得更勝於挨罵。他不懂紫姬何以如此冷淡,對她的情愁卻更甚往日。他向她發誓永不變心。此次與俄月夜重續舊情之事,絲毫未露。但昔日之事,紫姬瞭若指掌,故只得搪塞:「昨夜隔了紙門與尚待談話,未能盡言。他日還擬重晤,只是得潛蹤暗去,以免招人非議。」紫姬笑道:「你真比少年郎還風流哩!可我獨自抱枕而眠,好生痛苦!」言畢,淚水終於淌了下來。其淚染珠睫之狀格外惹人愛憐。源氏道:「見你這般模樣,我心裡也很難受啊!我若是錯了,你擰我,罵我,皆無不可。但我何曾教你凡事閉鎖心裡呢?你也真固執啊!」他就極盡言辭地勸慰她。結果關於昨夜之事竟自和盤托出。源氏不立刻去見三公主,卻呆在這裡安慰紫姬。三公主本人倒不介意,乳母豬人卻頗有怨言。倘三公主也嫉恨起來,源氏就得添苦惱了。現在三公主還未解風月,源氏便視她一個美麗可愛的玩偶。

    住在桐壺院的那位明石女御,亦即皇太子妃明石小女公子。人宮以來,一直未曾歸省。皇太子對她恩寵有加,總捨不得她乞假還家。她素來在家自由玩耍慣了,如今幽閉於宮神,童稚之心極遭苦悶折磨。入夏,明石女御資體欠安,但皇太子仍不肯即刻放之回去。既身體不適,想必有喜了。她剛年方十二,眾人甚是擔心,費了許多周折,才蒙思准,回二條院休養。她的居室位於三公主所居正廳的東面。她的生母明石姬形影木離地陪她,自由出入宮端禁地。這也是前生造福。紫姬要去探望明石女御,並順便去會會三公主,對源氏說道:「令其打開界門,讓我去望望三公主吧!我早欲探訪她,一直苦於不得良機。現在見見面,以後才好自由來往。」源氏笑道:「此言正合我意。三公主尚年幼無知,正好你可多多教導她,幫助她長進。」紫姬對三公主還在其次,倒是和明石女御的母親,即那位絕世佳人明石姬晤面,更甚緊要。遂鄭重其事地梳洗打扮,直至亮麗無比。

    源氏到三公主房中,對她道:「薄暮時分,紫夫人要來探望明石女御,順便看望你,和你敘敘話,大家親近些。她脾氣隨和,也是小孩子性格,和你做做遊戲倒挺匹配的。你應該與她談談。」三公主不緊不慢地答道:「挺羞澀的,叫人講些什麼呢?」源氏說:「應對之事,視情形而定,到時自然想得出來。只要坦率親近,不故意冷落她即可。」如此詳細地教導了許久。源氏極欲紫姬和三公主親善相處,卻又憂慮紫姬會看出三公主的幼稚無知,面子上過不去,讓大家都掃興。紫姬已決意探訪三公主,並為此準備,心裡暗忖:「在六條院內,那些夫人們無一可與我比肩。惟我幼年不幸,由源氏君領養之事,有失體面罷了。」她恍恍地熔,自憐自愛,寫字消遣時,筆下古歌盡皆棄婦怨女之詞。她自家也很詫異:「由此思之,我命定不幸了。」近日源氏見了三公主與明石女的美貌,現在到了紫姬房中,覺得眼前的紫姬,也看不出有何獨特之處。這大約是天天在一起看慣了的緣故吧!然而六條院中,畢竟還是她為群芳之主!這可真是奇跡。她氣質高雅,渾身絕無假疵。相貌閉月羞花,姿態婦靜之極,加之種種熏香的作用,遂形成這超凡脫俗無以復加的美麗了。她的美貌是與日俱增,同年共長的人,叫人永遠覺得清新,而不會有厭膩之感。源氏甚為奇怪:何以如此之美呢?紫姬見源氏人內,忙將字紙藏於硯台底下,卻被源氏尋到,細細玩來。其書法雖不高妙,卻不乏秀雅。上面有一詩:

    「紅葉點點出綠樹,衰秋日漸怪我身。」源氏便在其旁添寫一詩作答:

    「松柏終究不改色,緣何獲花落秋境?」紫姬心中的怨意,得機便會流露出來。但她極力自制,不露聲色。源氏甚為歎服。難得今夜閒暇,他便拋卻顧忌,悄悄溜出去與俄月夜幽會,他深知此事行之不得,但不管如何抑制,終是徒勞。

    明石女御對義母紫姬的親呢信賴,勝過生母明石姬,紫姬也百般疼愛這個出落得十分美麗的義女。紫姬和明石女御親切地敘談一會,便走出界門,與三公主相會去了。三公主那一派天真的孩子氣,使她心下大感安慰,便以母親的口吻與她會談彼此的血緣關係,又喚來乳母中納言,對她說道:「請恕我冒昧。論血統,我和三公主還是姑表姐妹呢!可惜至今才有機會見面。你們可要常去看望我。」中納言道:「我家公主幼年喪母,上皇新近又遁入空門,孤苦無依,也沒人憐愛。今夫人如此厚愛,真乃天降祥福。出家的上皇亦有此願:希望夫人真誠相愛,多多關照這幼稚無知的公主。她自己也甚依戀夫人。」紫姬說道:「上皇賜書以來,常思竭力效勞公主。只恨我才德疏淺,辜負厚望,慚愧之至!」她再無顧念,像對小妹一般,就三公主喜好的話題,諸如欣賞圖畫,遊戲玩樂等與她閒聊,二人都如小孩般興致勃勃。三公主覺得誠如源氏所言,夫人亦稚氣尚存,她那無邪心更依戀她了。此後,二人書信不斷,凡有趣的遊戲,總是共同賞玩。曾有人斷言,三公主進六條院後,源氏必將移情新人,拋卻舊人。誰料及三公主人居後,紫姬所受寵愛,更甚先前。世人仍欲閒言碎語,卻因兩人相處和諧,而自然消失了。源氏家聲譽也得以保全。

    十月裡,紫夫人為源氏舉辦藥師佛供養以為壽慶。地點設在嗟峨野的佛堂裡。因事前源氏特意勸她不可大事鋪張,是故所有佈置全是私下準備的。然而也作得夠像樣的。佛像,經盒和包經卷的竹費都精美得教人幾欲誤將這佛堂當作西天極樂世界了。所誦經卷為《最勝王經》、《金剛般若經》和《壽命經》,規模浩大。這峻峨野的秋景甚美,況且聞知佛堂也頗為精緻,因此滿朝公卿都來參與祈禱。一路上車馬絡繹不絕,紅葉照眼。請大人全都致送了許多精美物品,佈施給誦經僧眾。

    齋期到十月二十三日圓滿結束。於是大辦賀宴。紫夫人慮及六條院人口密集,餘地無多,故將壽筵設在她的私邱二條院中。她親自督理一應主要事務。諸夫人主動前來,聽從紫夫人差遣。將傳女房間全都騰空,精心佈置了,用作殿上人,諸大夫等人的饗宴之地。作為客堂的正殿照例裝飾得金碧輝煌。壽星的座位是設嵌螺鋼的精美椅子。主屋西面設得一間儲藏室,內有十二個衣架,掛滿各類服裝及被褥等物,外罩紫色線綢。源氏面前的兩張桌子,覆著中國經羅桌毯,色彩層次分明,艷美無比。裝插頭花的台,用的是雕花沉香木的台足。插頭花中有犧於白銀枝上的黃金鳥,創意機巧。乃明石夫人的傑作,明石女御以作壽禮。紫夫人的父親式部卿親王贈的四折屏風,擺放在壽翁座位後面、照例繪的是四季山水,泉水與瀑布都繪得異常新穎別緻。北面靠壁擺了兩個櫃子,內盛種種裝飾品。南廂設的皆是王公大臣的座位,左右大臣,式部卿親王及以下諸人,並無或缺。舞台兩側張著大幕,以供樂人休息之用。東西兩邊設得屯食八十客,又有盛犒賞品的四十個中國式禮櫃。

    至宋時,樂隊來了,乃奏《萬歲樂人《皇席》等舞曲。薄暮時分,奏出高麗笛曲,表演《落蹲》舞。這可是難得的舞樂。是故曲將終時,中納言夕霧和衛門督亦步入舞場,一曲終了,又重展新姿片時,方隱入紅葉林中。那臨去的面影,讓觀者頗感意興未盡。許多在座客人不由回憶起多年前舉辦紅葉賀時源氏公子與頭中將共舞《青海波》的情景。兩人的容姿、威望與情性皆酷肖其父,年紀亦與其父當年相仿。這兩代父子,前後起袖共舞,何其相似!於是各人歎服:兩代摯友,翩蹌榮貴,想必前輩蔭福也。主人源氏憶及無限往事,也慨歎不已。天色將募,樂隊要退場了。紫夫人的家臣長官走到盛犒賞品的中國櫃前,取出種種物品,—一犒賞樂人。眾樂人肩所得白綢,繞假山,綠湖堤,順次退出,遠望一片銀白,真叫人疑為催馬樂中所歌的千齡鶴的羽衣。

    樂隊既退,堂上始開管弦之會,亦是極富情趣。皇太子處負責備辦琴瑟之類。朱雀院所傳的琴聲琵琶,冷泉帝所賜的箏,其音色都已聞慣。這些樂器很難合奏一次。每每聞得,都勾起對先前宮中光景的回憶。源氏想:「已為尼僧的籐壺母后倘還在世而舉行四十,我必當首先主辦。可惜她在世時,我竟未盡得一點心意。」每念及此,總覺悵憾。冷泉帝每每念及母后之早逝,也倍感世象無常,人生乏味。他想對這位六條院主人,敬之以父子之禮。但這些事怎好公開奉行?是以寢食難安。今年源氏四十大壽,他也想駕赴六條院賀壽,但源氏深恐招致流言,屢屢諫駕,冷泉帝終不得一申其意耳。

    過了十二月二十,秋好皇后歸省六條院。她欲在年終再為義父祝壽。她特請奈良七大寺僧眾來誦經,佈施了四千緞;請得京都近四十寺的僧眾誦經,佈施四百匹綢絹。她欲藉機表達對源氏養育之思的至誠報答。又念及倘父親尚未謝世,必也要盡力致謝。故她又兼懷代父母祝壽之意。然而源氏曾堅決辭謝了朝廷的祝壽,故秋好皇后不便鋪排,只得刪對許多既定計劃。源氏道:「我遍尋前例,凡四十而慶壽者,皆夭壽之人。故此次切勿太過鋪張,鬧得沸沸揚揚。倘我真有五十之分,到時再沸揚一番,與我祝壽吧!」但秋好皇后仍效朝廷之儀,排場盛大。

    壽宴在秋好皇后所居西南院中舉行。室中裝飾豪華輝煌,諸事與月前紫夫人祝壽時大致相若。依正月初二宮中「大饗」之法賞賜官員。用女子衣裝賞賜諸親王;用一套白色女用常服賞賜未任參議的四位官員。五位大夫、及普通殿上人,此外還各賜纏腰綢絹。其中皇后為源氏特製了精美的裝束,內中玉帶與寶劍乃皇后的父親前皇太子之遺物。睹物思人,又添感慨。儀式集中了絕世無雙之名物,實乃盛況空前。

    冷泉帝既已決心為源氏祝壽,自不甘罷休。便囑托中納言夕霧出面操辦。此際恰逢右大將因病辭職,冷泉帝為使壽宴錦上添花,逮然擺升夕霧為右大將。源氏聞報甚為欣悅,但仍謙遜道:「如此速升,實乃萬分榮幸,惟為時過早。」夕霧將壽宴置於其繼母花鼓裡所居東北院中。雖為家實但仍奉旨行事,是以極為隆重。各種饗宴,皆由宮中內藏家與穀倉院負責籌辦。頭中將負責籌備屯食、遵御意,仿宮中式樣而作。參加壽筵的有五位親王、左右大臣、二位大納言、三位中納言、五位參議,殿上另有眾多冷泉帝,皇太子及朱雀院身側之人。冷泉帝降旨,由太政大臣采置源氏的座位及用品。太政大臣亦奉旨參加慶典。源氏畢恭畢敬地就座受賀。太政大臣之位正對著正屋中源氏之位。此位太政大臣容貌雋秀端莊,身材高大魁偉,風華正茂,好一副富貴之相!主人源氏則總不改昔年翩翩公子之態。四壁屏風是淡紫色中國綠緞。上有皇上御筆墨畫,美不勝收。墨色華彩逼人,較之美麗的彩色春秋風景畫,則別具情趣,頗有天淵之別。既為皇上御筆,自然尤覺珍貴。盛裝飾物所用櫃子、絃樂器、管樂器等,皆出自宮中。

    夕霧新罹右大將之職,威降勢盛遠盛昔日。故今日的儀式自是隆重非凡。冷泉帝所賜四十匹御馬,早有左右馬家及六衛府官人依次牽來,列於庭前。其時天色將晚,樂人照例表演《萬歲樂人《賀皇恩》等舞樂。但僅為走走形式。旋即舞罷,管弦之會便即開幕。因太政大臣親身參與,眾人無不竭力獻技,合奏更為出色。琵琶依例是螢兵部卿親王彈奏,其人所擅甚博,實屬罕見之才。源氏彈奏七絃琴,太政大臣彈奏和琴。源氏久違太政大臣之和琴妙音,今日重聞,更覺優美之極,振人心弦。故他也大展身手,傾技以施。兩人合奏之樂音,優美絕倫。彈畢,兩人共敘往事,又說到當今光景:親戚之誼愈深,友愛之情更濃,凡事皆坦言商討。二人言語投機,心景愉恰,杯盛之間,逸興泉湧,至醉後,忽徒生感傷,泣下不止。

    源氏贈送太政大臣優良和琴一張,太政大臣所喜好的高麗笛一支,另有一隻紫檀箱,內裝多種中國書籍與日本草書假名書本。在人馬家官人所奏雄壯的高麗樂聲中,源氏令拜受了御馬。右大將夕霧分發了犒賞六衛府官人的物品。因源氏一向尚簡,此次凡規模盛大者皆予以刪除。但冷泉帝、皇太子、朱雀院、秋好是後請人,情誼甚厚,身份又高貴,故這壽筵仍極為體面。推美中不足者,源氏膝下僅有夕霧一子,稍嫌寥落。但夕霧之才華,聲威及人品皆罕有其匹,源氏心中也略感安慰。回思其生母葵夫人與秋好皇后之母六條妃子曾積怨甚深,凡事計較,但兩人的後代如今均甚尊貴,可見世事莫測。是日,呈奉源氏的服裝等物,皆由花散裡監製;犒賞及其他事務,則由三條院雲居雁夫人籌辦。花散裡夫人尚不參予六條院中各種逢節盛會,甚至私家尋常樂事都只當與己無關,聽聽罷了。故無論何種盛會,她總目認不夠資格扮演重要角色,但因她與右大將的母子之緣,故而今之壽宴,也頗受重視。

    冬去春來,新年伊始。明石女御產期臨近,放自朔日始,便誦經祈禱。舉辦過法事的寺廟,不可勝數。源氏因曾見葵夫人難產而死,放心有餘悸。紫夫人未曾生產,雖為憾事,且落得如今寂寥清冷,但反言之,亦未嘗不為一大幸事。且明石女御年齡甚小,能否平安生產,委實令人擔心。到了二月,明石女御氣色不佳,身體極為痛苦。眾人惶恐不安,十分擔心。陰陽師道:「移居別處或為上策。」然若移出六條院去,距離遙遠,照顧不便,又令人很不放心。最終,移居至明石夫人所居西北院廂房中。此處有兩大間廂房,被走廊環繞。即刻於此處修築法壇,聘請眾多得道高僧前來,大聲唸經祈禱。其母明石夫人想到此事安危與自己命運好否休戚相關,心中亦不勝焦灼。

    那出家為尼的外祖母,如今年事已高。她能見到這身居女御的外孫女,恍若身在夢境。便即前去親近她。明石夫人長年於宮中陪侍女御.並未將身世俱合於她。可這老尼樂不可支,一到她身旁,便淌著淚,用微微發顫的聲音為她講述昔日舊事。女御初覺她甚為奇怪,不覺生厭,只是盯了她看。繼而記起她原有一個外祖母,便權且聽她講。後終與她親善了。老尼姑便將女御誕生時的情形及源氏滴居明石浦之事—一講給她聽,又道:「主君將離明石浦返京時,我等皆歎惋傷懷,以為宿緣已盡,今生不得復見了。孰知貴女降生,改變了我等命運。真乃洪福托天啊!」講到此處,眼淚已簌簌而下。明石女御心想:「此等舊事實在令人感慨。若非外祖母告知,我恐永難知自己身世了。」不禁也暖泣起來。繼而又想:「如此看來,似我這等身份之人,本不應居高位。全賴紫夫人撫育,外人方未敢小視我。我素來以為自身高責非凡,平日於宮中趾高氣揚,盛氣凌人,恐世人皆於背地裡咒罵我吧?」此時她方知自己身世。她生母身份卑微,她原已知曉,但對自己身世,及如此偏遠的窮鄉山野,一向不知。許是太嬌慣,不諧世事之故吧?

    老尼姑又告訴她:「外祖父明石道人如今已同仙人,過著閒逸絕塵的生活。她甚覺可憐,思慮萬千,煩亂不堪。長吁短歎時,明石夫人進來了。此日舉辦法會,各處法僧雲集,院內喧囂紛捷。女御身邊侍女不多,僅老尼姑侍於身側,神色喜悅頗為自得。明石夫人見道z「哎呀!這成何體統?你理應躲於屏風之後。風大,常吹起簾子,外人從糖隙裡一望便見。似醫師般守於身側,倘叫人看見,豈不笑話於你。」老尼姑神氣地侍坐於旁,自許樣子並不難看。加之年事已高,耳聾重聽,見女兒與她說話,側頭問道:「啊,何事?」老尼姑年齡實不甚高,不過六十五、六歲。穿著整潔素雅,氣節亦頗高。不過此際淚水盈眶,眼皮浮腫,樣子略顯怪誕。明石夫人度其正為女御道前塵往事,心中不免發慌,便道:「你在胡說什麼?竟將往事說得如此光怪陸離?竟若做夢一般。」她含笑凝視女御,但見她清秀婦熟,嬌柔可愛。只是似有心事,比平日沉靜許多。明石夫人從不將之當女兒看,而覺其為可敬貴人。她生怕老尼將辛酸往事向女御—一道出,使她心情煩亂。她本想在女兒當了皇后後,方將往事敘說與她。如若此刻告之,縱然不令她傷感沮喪,也會令她掃興之極。

    法事完畢,眾憎皆退。明石夫人端過一盤水果,對女御道:「吃些水果吧/她想借此替她排解憂悶。老尼姑呆望著女御,更覺她姿態優雅,容貌端莊,可愛無比,不自禁掉下淚來。她微張著嘴。呆楞怪異,內心喜悅,卻眼角噙淚,一臉哭相。明石夫人覺其樣甚為難看,便使眼示意,然老尼姑不以為意,吟詩曰:

    「老尼偶然入仙室,喜淚難禁且莫怪。即或在古代,也不會怪罪我輩老人。」明石女御乃硯套取紙,書道:

    「老尼可否作嚮導,尋訪草庵至天涯。」明石夫人看罷,忍禁不住,泣聲吟道:

    「辭別塵世居明石,亦念子孫望京華。此詩尚可排憂解愁。明石女御昔年泣別祖父明行道人,離明石浦來京都諸情景,她現在已全然不知。心中甚覺遺憾。

    三月初十後,明石女御平安分娩。此前,眾人認為此乃凶多吉少之大難,不勝擔憂。怎卻分娩如此順利,況又生下一位皇子,委實歡欣之極。源氏懸心亦放。女御如今所居臥室,隱於正屋之後,很接近其他房室。消息傳出,各處絡繹前來恭賀,排場盛大無比,賀禮也很貴重。這在老尼姑眼裡勝是「天宮」!但這居處頗顯狹窄簡陋,禮品甚多,擁擠不堪。於是準備移至東南院紫夫人曾住之屋。紫夫人聞喜也來相賀。但見女御淡妝素衣,懷抱皇子,嚴然母親一樣,煞是可愛。沒有生育之驗也難睹生育之事,故紫夫人此番見之,甚覺新奇可愛。初生兒嬌弱無比,故紫夫人朝夕照護,甚為仔細周到。親外婆明石夫人見紫夫人極為喜愛皇子,便一切讓其作主,自己專傳湯沐之事。司理湯沐之宮女典詩,自來助明石夫人。有關夫人身世詳情,內待亦略有所聞。倘若其品德稍有破綻,女御定然有失顏面。但明石夫人雍容典雅,氣度非凡。典詩不覺對之極為謙恭。此番祝賀極盛,與往昔無二,無須贅述。

    產後六日,明石女御由西北院移居東南院。七日夜,冷泉帝也賀儀胡賜。朱雀院出家已久,未能躬身探視,乃命頭並,取出皇室諸種珍寶賜贈女御,稿賞衣物均由秋好皇后安排,其禮隆厚勝於朝廷。次者請親王、大臣,均按皇家規格辦事,力求完美。一向簡約的源氏也為此事大辦賀儀,盛況空前。其精心設計之雅致意趣,頗為後世所師。

    平素源氏極寵這皇子。這日源氏抱著小皇子,遠道:「夕霧從不攜子見我,我當了爺爺,尚未見過孫子。這下可好,有此可愛外孫逗弄。」他疼愛這小皇子,理所當然。小皇子似春筍一般長勢甚快。乳母暫不用新人,惟從原有侍女中擇優任用。明石夫人性活高雅,為人謙遜大方,從不小視他人,人皆稱之。紫夫人與明石夫人曾有小隙,而今托小星子之福,兩人不再相輕,變得親呢起來。紫夫人性喜小孩,乃親為小皇子製作「天兒」4並朝夕照護,極為細緻,頗見其愛子之心。那老尼姑甚念此小外曾孫,奈何每次只能匆匆相見,故每次別後念之甚苦,幾乎要其性命。

    明石道人雖不問世事,然聞知女御誕生小皇子之喜訊,極為興奮,謂諸弟子:「今我可潛心修道,往生淨土廠於是準備入山,將住宅改為寺院,周圍田地器物皆捐作寺產。此播磨國有一郡,內有深山,罕無人跡。數年前,明石道人便選中此山,購之以備晚年隱居之用。只因塵世未絕,一直閒置。如今喜得外孫,塵世之間,無甚牽掛,便欲遁跡深山,勤心事佛。近年來因無甚事由,久未入京與老尼姑面晤,令偶通三言兩語,相互問訊。然今將永離紅塵,故修長信一封,送與明石夫人,聊以述懷:「近年來,我與你同居一世,然我自覺已非此世中人。且我素悉漢族經典,不熟假名書信,讀之頗為費神,必將怠慢,實無神益。故無殊事,不與你等通問。今悉:外孫女已入宮為太子妃,且已得一小皇子。聞之頗為欣慰。此事自有緣由,待我告你:『我本為山野粗民,拙陋不足以復戀塵世極樂。然六根多年未淨,每誦經念佛之際必先為祈禱,次析自己往生極樂之事。你誕生之年的二月中,我曾夜夢我右手托須彌山,日月升自山之左右,萬道霞光,普照世間。我則隱身山陰,不受日月光輝。爾後,我將此山浮於海面,並駕一小舟逐波西去。』夢後暗自冥思:不曾想我這卑微之身將有發跡之兆。然如何能蒙此大幸呢?恰於此時逢你誕生。我查經閱典,確信夢之先兆說。因而不顧家世低賤,蟬精竭慮教養你。又念能力不足,此夢難圓,便辭京都,歸返故里。自任播磨國守之後,立誓不復入京,於此了結餘生。但因夢想不死,曾對佛像竊許數樁祈願。今夙願已了,你亦洪福齊天。將來外孫女做國母、宏願圓滿之機,你定要赴諸寺還願。我深信此夢,今此願既了,則我往生極樂世界時,亦必身列九品中的上品上生5而今我只待菩薩來接。其間,我將於『水草幽趣多』之深山中勤心禮佛,直至老去。正可謂:

    曙光微露天欲曉,方得今情驗舊夢。」又註明月日,外附數言:「你等不必悉我壽終之日,披麻戴孝,一應免之。你只須自視為神佛化身,為我多積功德即可。享福之日,莫忘後世之事!若能了往生淨土之願,則於彼岸必能重聚。」又將於住吉大寺所陳願文裝入一沉香大木箱,封好隨函送來。

    致老尼姑之信並無他事。但說:「我定於此月十四日離庵人山,將此老朽之身施於能狼。但望你長命於世,以遂夙願。你我當在彼岸再會罷!」老尼姑看罷信,便向使僧探問詳情。僧人答曰。「師父寫信後三日,便隱於深山罕無人跡處。貧俗等雖欲相送,擔剛至山麓,即被遣回。只一增二童相隨。師父往日棄家學道,我多謂之極悲。豈知此次更甚!師父近來禮佛之餘,或彈琴,或奏琵琶。此次臨行,奏此二樂器佛前辭別,並將之捐與佛堂。其他請器,多捐贈寺院。餘者分贈平素親近弟子六十餘人,算作遺贈。剩者皆運至京都,以派尊處使用。師父棄我而去,隱遁深山雲霧間,誓無反顧。雁過陳跡,頗叫人傷感。」此增乃明石道人自京都帶回,自幼護養成人,今已為老法師。此次明石道人歸隱世外,他不勝淒涼。即便是釋迎牟尼佛諸弟子中聖者,雖信怫涅後常住隱靈騖山,但當「薪盡火滅」o之際,仍不勝沉痛。故老尼姑聞知,如生離死別般悲傷不已。

    此時明石夫人陪女御住於東南院。老尼姑遣人告之明石浦來信之事。明石夫人如今地位顯赫,非有要事,難與老尼姑互通問訊。今聞亦悲,極為憂慮,即私來北院。一進室內,便見老尼姑神情萎頹淒涼。忙走近燈前,捧閱來信,淚流不止。此事於他人,推小事而已。然明石夫人,思戀父女情深,今慈父永別,不勝悲傷。她含淚閱畢父親信中所說夢事,暗喜自己前程在望。她想:「照此來說,那年父親一意孤行,強將我嫁與身份不相稱之人,乃憑據此夢,遠懷高舉之態啊!」此時她才悟得父親當年苦心。老尼姑疑慮頗久,方對她道:「我托你洪福,能坐享富貴。門庭生輝,實幸運之至。然我之悲狀,亦數倍於常人。我雖非出身名門,但捨棄京都舊居而流浪荒浦,已覺苦比常人。我與汝父幸逢此世,卻異地而居,夫婦相隔。但我並不在意,惟願他日同生極樂,再續來世之緣。孰料蟄居多年,你重歸往日背棄之京都。眼見你等榮華富貴,甚為欣慰。然念鄉之情,時襲心頭。今生與汝父就此永訣,真乃憾事。汝父未出家時,性本殊於常人,常看破紅塵!但我與之青梅竹馬,情深意篤,難分彼此。何以相君甚近,今卻忽成永別?」她動情傾訴,悲拗欲絕。明石夫人也甚傷心,哭道:「我本微不足道之身,蒙上天賜我渲赫,資比他人。可今生與父永別,實乃我餘生之恨!我近來所為,莫不以親心為念。今老父隱遁山林,一旦天年殆盡,我這苦心豈不無處可表?」是夜母女共道哀情,直至破曉。明石夫人道:「六條院君今日老見我不在東南院,定然怪我不檢點。我本無所顧慮,然怕傷及女御顏面,故行動不敢自專。」便急於曉前回去。老尼姑忽道:『叫、皇子近況如何?我甚想他呢。」說著又自垂淚。夫人答:「不久你終會見到。女御很是親近你,常談及你呢!主君也時常提及作,他曾說:『恕我不祥。若換得朝代,小皇子做皇太子時,老尼姑尚長生於世才好。』恐他竊有籌措吧!」老尼姑聽畢含淚笑道:「哎喲,如此說來,我命還真大幸!」明石夫人遂攜道人文件箱而歸。

    皇太子多次催促明石女御回宮。紫夫人道:「他本寵你,今且平添一喜,叫他如何不念你?」便暗中為小皇子母子入宮打點。明石女御鑒於回宮後難以乞假省親,頗想在家多呆些時日。她年紀尚小,此番生產又頗費周折,故姿容消瘦,不勝單薄。明石夫人等甚憂之,便道:「在家多調理幾日,待康復後再入宮吧!」源氏道:「如此模樣,皇太子見了定會更可憐她吧廠紫夫人一行各自歸去。傍晚人少時,明石夫人至女御房中,告之文件箱之事。又道:「我本算計在你做皇后之前,將木箱代為藏管,暫勿讓你知曉。可滄海桑田,人生無常,天命難料。倘若在你心願未遂之際,我便天命消盡。按我身份地位,必不能與你訣別。故我終覺此法不妥。倒不如趁我尚活人世之時將這瑣事告之於你。此信文字晦澀,難以閱讀,但也一併給你。祈願文你可置於近便櫃中,便時務必一讀。其中所許之願,將來務必酬還。此事切不可洩於遠人。你前程業已無慮,故我擬遁世為尼。近來此心更甚,以致諸事無心。紫夫人之恩惠,你要銘記。她對你關愛周至,願她福壽齊天,大幸於我。你本該由我撫育,然因出身卑微,只得處處謙抑,將你讓之於她。先前我總輕她僅世間平常義母而已,卻不曾料到她竟如此誠心待你。這下我亦可放心。」明石女御含淚聽其講了許久,態度恭敬在禮。明石道人之信,詞句呆板深奧,陸奧紙約五六負厚實。紙甚陳舊,顏色發黃,但熏香甚濃。明石文御讀時感動甚深,淚水沾濕長垂的額發,模樣可愛無比。

    源氏此時恰在三公主處。他頓開界門,走入明石女御房中。明石夫人不及將文件箱藏妥,便稍拉帷屏以掩之,自己也躲於帷屏後。源氏問:「小皇子醒否?我一刻不見,便念之甚切。」明石女御默怨。明石夫人於屏後答曰:「小皇子為紫夫人抱去。」源氏道:「這成何話!小皇於朝夕被她抱於懷中,片刻不離手。為何讓她獨佔小皇子?她該來此探視才對。」明石夫人答道:「哎呀,這話實在無情!即便是皇女,由她撫育亦無不放心之處,何況皇子。固然嬌貴之極,但在那邊有甚不放心呢?雖是戲言,也不可如此冷酷苛刻呀!」源氏笑道:「那麼,由你們作主,我就一切不管吧!你們大家都排擠我,對我說話神氣十足,好生可笑。而令你倒躲於屏後責怪於我!」道畢,拉開帷屏,但見明石夫人身靠中柱,姿容甚佳,頗叫人心動。那大木箱,尚未藏妥,突現眼前,甚是顯眼。源氏問道:「此乃何箱?是情人所寄吧?」明石夫人道:「咳,委實討厭!自己變了個風流少年,就如此拿人取笑。」隨即嘴角露笑,卻掩不住滿腹心事。源氏甚覺迷惑,欲解其意。明石夫人無奈道:「家父所寄,裡面所裝乃父親私下祈禱時所誦經卷及未了之願。他吩咐倘有機會,可與你看。然今不逢時,故免其觀。」一語勾起源氏對明石道人那可憐模樣的回憶,便道:「道人修行之功,想必不淺。他甚長壽,數年潛心修佛,驅除不少孽障。位尊識博之人,世間不少,然習染紅塵濁慮,甚為深固,故雖明達慧賢,甚為有限,豈可與此道人之高潔相較?其佛道頗深,且為人機智風趣。不作俗俗之超脫塵世狀,然內心明靜恬淡,直彼淨土。如今心無羈絆,更可全心事佛往生極樂。倘若我能任性自如,定會前往探之。」明石夫人道:「據傳他已通往禽獸不入的深山古地,無跡可尋。」源氏道:「然則此為其遺言乎?有無其他音訊?師姑老太想必極為悲傷吧!須知夫妻之情,比之父女之誼,更為深厚呵。」不覺淚水浪洶。隨即又道:「我年深漸知人情,念及道人風骨,便覺思慕切切。況師姑太太與之結髮情深,如此生離實乃死別,當如何傷心啊!」

    明石姬覺時機已到,暗忖:「老將彼夢告之於他,或能感其懷。」便答:「父書筆跡古怪,如目梵文。然其中頗有可看之處,尊請下視。昔年我辭家赴京,竊以為能絕塵緣。未料相思之情,仍時時襲上心頭,至今日盛!」言畢,嚶嚶啜泣,煞是楚楚撩人。源氏接過信一看,道:『油信現之,道人身體極為清爽,尚無衰相呢!無論筆跡或其他,足見其修養殊異,惟處世之道,心尚不足。世人皆言:『此人先祖曾彈智踢足,效命朝廷。奈何行事外誤,落得子孫窘迫,人了不盛。』然今就女子來看,業已顯貴無比,決非後繼無人。蓋道人數年勤修佛道之善報吧廣他含淚覽信,看到記夢之處,暗忖:「人皆怪明石道人行為乖僻,狂妄自尊。我亦覺其當年托我一事,實偶然唐突之極。直至後來小皇子誕生,方知彼此宿緣甚深。然我不信難料之將來。如今看過信,方知其強嫁女兒於我,全憑此夢。蓋我昔年蒙冤滴戍,沉淪天涯,也為這小女公子之故。卻不知道人心中有何祈願?」他甚想一覽願文,便在心中虔誠膜拜,捧讀願文。又對女御道:「除卻這個,我也有東西示你,且有話告你。」乘便又道:「如今你已知悉此事前後,但你切不可自此輕視紫夫人之深恩。骨肉之愛,本是天理;然毫無血親之人顧愛,即或一句善言,也極為珍貴。況你生母日日勤待你時,她對你之親愛照撫依舊周到備至,實乃心善仁慈之人。關於繼母,自古有言:「繼母養兒表面親。」此話看似聖明,實則不然。即便有養母懷惡繼子,但若繼子不較其惡,孝若生母,則養母自會感動悔悟,真心自羞,自念虐待繼子,不合天理,便會心生悔改。除卻累世冤家,即便兩相有隙,若∼人誠心以待,對方自會悔悟;此例極多。木然,若為些許小事而強橫苛刻,百般挑剔;絕無親善之色,拒人如惡煞,這便冤仇相繼,難以和釋。我閱歷尚淺,然察人心各異,性情氣度,各有所長,皆有可取之處。但倘要找一終身伴侶,鄭重起來,則極為艱難。真正淑女,誰有紫夫人。其善良寬容毫不糊塗,足可信賴。」他如此美言紫夫人,足見其他諸夫人在其心中位置。他又低聲告明石夫人道:「你頗懂事理,願你與紫夫人和睦同心,共護這女御」。明石夫人道:「此事不必多說。紫夫人品性,令我欣羨不已。若紫夫人輕我身賤,則女御也不會如此親我。如今紫夫人對我極為器重,教我喜極又慚。我本卑賤之軀,早該自絕。如今尚在世間叫女御失顏,實屬不該。全靠紫夫人極為庇護,毫不責難……」源氏說;『他於你之關懷,倒算不上深切備至。因她不能躬身常侍女御,頗不放心,故將此事與你司理。你並不以母親身份獨斷專行,因此請事順利,叫我心無絲慮,無限欣慰。皇帝身側若有生性乖張,不曉情理之人,則頗讓人為難。幸喜你我身邊並無此等人物!」明石夫人歎道:「我素來謙恭有利,實乃好事。」

    源氏回紫夫人房中後,明石夫人乃竊議:「他對紫夫人寵愛至深,此夫人品貌,確是無可挑剔,勝人幾籌。承此濃寵,理所應當,真叫人傾羨。他對三公主,似乎也不輕視,然寵其日子不多,實在難為了她。她與紫夫人一脈相承,且比紫夫人尊貴,想必更加悲苦。」回想自己,確洪福不淺,好生慶幸。她想:「三公主如此高貴,尚難如意稱心;況我卑微之人!今生已無所恨,推念及那遁跡深山的老父,不勝淒涼。」其母師姑老太,惟信道人信中所言「善因信果福地有」之語,常念後世之事,寂然度日。

    且說夕霧大將對三公主暗生私情,如今三公主嫁至六條院,近水樓台,他竟難以靜心度日。便巧設機會,藉以到三公主居處侍候。其間不免窺見或聞知三公主情狀。原來三公主年紀雖小,卻抓高自傲,且一表威儀。其養尊處優,堪稱世之典範,卻無世人所崇之優雅氣度。身邊女待,多為妙齡美女,惟喜繁華生活與風流情趣。三公主有眾多女傳服侍,其香閨真可謂一片樂土。其中雖有性情沉靜之人,已知之悲喜,且終日雜此真心歡樂,無憂無慮之群中,又受旁人默化,亦作歡顏之態。尤請女童,朝夕沉溺於無聊遊戲,源氏盡收眼底,頗感嫌惡。但其本性,對世事絕不偏執,便以為她們既生性喜好媒戲,亦不深究,更不加以斥責。誰對三公主行為舉止,傾心教導,故三公主頗有長進。夕霧見此想道:「世間淑女,實乃少之又少!惟紫夫人,無論人品性情抑或才貌儀態,數年來,未有人看出一絲缺陷。其性本沉靜,心地慈善,且從不下視他人,又永保自尊,氣度愈加令人尊愛。」那回所窺紫夫人面影,明晰浮躍心頭,難以忘懷。他回思自己夫人云居雁,雖覺情愛甚深,然此人畢竟缺乏那種顯貴雅麗之趣。雖亦溫婉馴善,怎奈夕霧已見恨不驚,無甚意趣。但覺六條院裡諸女子,身段容貌各有所長。撩人春懷,傾戀之心難以自抑。這位三公主,照其身份,當受父親寵幸,然其父在外人面前竟無所表示。夕霧雖懷此念,卻不敢作非分之想,惟覺三公主深值憐愛,指望有緣幸她。

    且言柏木衛門督常在朱雀院邪內出人,與朱雀院甚為親近,故知他甚愛三公主。朱雀院為三公主擇婿時,柏木也曾求婚,然朱雀院朱作表示。後三公主終嫁與源氏。相木失望之極,至今不能釋懷。他曾求三公主小侍女替他撮合,如今就從這侍女處探詢三公主音訊,聊以自慰。實乃望梅止渴。世人傳言:三公主被紫夫人威勢所壓。便對三公主乳母之女兒,即他自己乳母的甥女小侍從怨道:「公主太委屈!當初要是嫁我,斷不致受此閒氣。可恨我高攀不上……」他朝夕慰想:「世事變化難料。六條院主人早有了斷塵緣之心,倘若如此,則三公主非我莫屬。

    時值三月,天氣明朗宜人。一日,螢兵部卿親王與柏木衛門督來六條院問候。源氏出來接見,相與閒聊。源氏道:「此處極為冷清,這幾日更是孤寂,毫無新奇之事。公私皆閒,日子如何打發?」又道:「上大將來過,此刻不知所之。唉,寂寞難耐,不如觀之射箭,倒可悅心。現有少年遊伴在此,他是否已回?」左右答道:『大將在東北院,與人激鞠o呢?」源氏云:「湖鞠雖動作粗暴,然醒目提神,倒也好玩。叫他過來,如何?」遂命人去0七夕霧立刻過來,諸多公子哥兒相隨。源氏問:「球帶來否?相隨者為何人?」夕霧—一應答,並問:「可否叫他們過來?」源氏應許。

    正殿之東,乃明石女御居所。今女御已帶新生小皇子回宮,院子甚空。夕霧等便於湖稍遠處找定湖鞠場。太政大臣家諸公子,如頭並、兵衛佐、大夫等,或年長,或年幼,個個皆為激鞠好手。日暮將至,頭並道:『斗目無風,正是賦鞠好日子!」他不堪忍耐,也前去參與湖鞠。源氏見此,道:「你們瞧!連頭棄官也耐不住寂寞。此處幾個武官,皆為青年,如何不去參加?如我這般老者,惟有袖手旁觀,真乃憾事。然賦鞠遊戲,實乃粗暴有過。」夕霧和柏木聽得此話,都下去參加。諸公子沐於夕陽,花陰下往來奔走,煞是好看!

    激鞠此種遊戲原本是不甚文雅而近於粗暴,但也因地點、人物而殊。這六條院素來景勝,今嘉木蒼蒼,春雲暖暖,櫻花處處鬥艷,柳梢略帶鵝黃。即使此遊戲粗不足道,請人也各況才能,互不相讓。柏木衛門督率然參與,竟無人能勝他。此人姿容清麗秀美,性情甚為矜重,雖奔走競逐,風度亦甚雅致。諸人爭球,齊奔階前櫻花陰下,沉於競賽,竟顧不及觀賞櫻花。源氏與螢兵部卿親王皆到欄杆角上觀之。諸人各顯神技,花樣頗多。諸近官貴人也無暇顧及儀容,官帽徽斜。夕霧大將猛想起自己官高,覺今日此舉,實停常例。放眼望去,只見其年輕俊美更勝於常人。他身著白面紅裡常利服,裙據略微過大,稍有掀起,卻無輕浮之相。櫻花飄落如雪,撒於其俊秀之軀,頗顯落拓豪放。他仰凝櫻花,折些枯枝,坐於台階中央稍歇。棺木衛門督跟去,道:「落花凋零如此,好生淒憐!惟願春風莫亂吹,需『迴避櫻花枝才好』。」同時暗窺三公主。三公主居室向來關不甚嚴。簾子底下,時露侍女們各色襟袖,簾內人影購娜,煞是誘人。室內帷屏等物,雜置於室內,內外似是無阻,氣息相通。恰巧此時,一可愛的中國產小貓被大貓所追,從簾底逃出來。侍女們驚得手足無措,騷亂四走,衣履之音,直人耳根。蓋小貓尚未馴化,故脖系長繩,豈料繩子被絆住,纏得甚緊。因為想逃,小貓力掙繩子,簾子一端便被高高掀起,卻無人理會。柱旁眾侍女一時慌神。只見帷屏邊更深處,站定一貴婦人裝束之女。此處與柏木所坐之外,毫無遮擋,故可瞧得清楚。只見她身穿紅面紫衣,層層疊疊,濃淡相宜,恰似彩紙所訂冊子側面。外罩白面紅裡常禮服。一激青絲,光艷照人,自然下垂,直抵衣裙。青絲末端曾精心修剪,甚是悅目,略長身子七八寸。此婦身材纖細,衣裙甚長,配以側面垂發之姿,美不可言,煞為逗人心懷。無奈暮色昏幽,看得不甚清晰,頗為遺憾!此刻眾公子正癡迷於激鞠,無視落櫻滿身。諸侍女瞧得發呆,竟未察覺外間有人窺視。那小貓大聲哀嚎。婦人回眸顧盼,頓顯其美貌少婦之雅麗風韻,勾人心魂。夕霧見此情形,坐立不安。欲去將簾子放下,又覺未免輕率。只得作咳嗽聲,提醒婦人。那婦人便退進裡屋。此時小貓業已擺脫,繩松帝垂。念及方才未能盡興之憾,夕霧不覺心下歎息。再說那棺木,刻骨相思此刻正化作滿腔愁情。他想:「此人為誰?獨這女子貴婦人裝束,殊異造女。想必為三公主無疑。」這面影便長駐其心。雖地裝作無事一般,然夕霧知他已窺嬌容,不免替三公主歎惜。柏木無奈,乃呼抱小貓,籍以自慰。但覺三公主在香,盡染貓身。小貓叫聲,好生嬌嫩,柏木聽來好似三公主,頓覺貓甚可憐。唉,真是個癡情郎!

    源氏瞧向這邊,道:「諸位大人坐於外邊,實有怠慢。請到裡邊來。」便走進東面朝南屋裡。眾人隨之,螢兵部卿親王也換座同諸位敘話。次級殿上人,皆圓陣坐地簷前。款待尋常,推椿餅、梨子、桔柑等,混合裝於各種盒裡。

    眾人便笑談取食。下酒菜撰,惟有魚乾。柏木衛門督精神不振,動輒凝櫻沉思。夕霧暗度相木心事。料他正沉迷於方纔所窺三公主艷容中。他想:「三公主不顧女兒家身份,妄自輕動,未免有失嚴謹。而紫夫人終究不俗,她斷不會有此狂妄之舉。照此來看,世人皆寵三公主,而家父獨勉強為之,確有道理。」又想:「如小孩般天真無慮,不多問內外事務,本極可愛,然也叫人不足信之。」可見其甚輕三公主。至於柏木參議,色迷心智,未覺三公主有何缺陷。他窮以自慰:此次有幸窺知三公主擁雅風韻,定是前世宿願之徵兆。私下情不自禁,傾戀之情日重。

    談及舊事,源氏對柏水道:「你家大政大臣少時,凡事總欲與我一爭高低。除卻激鞠一事,我無不勝他。此種未技本無須家傳,然你家確有此優良傳統!你如此好本領,我尚首睹呢!」棺木微笑作答:「我家家風,似皆虛無浮躁,如此傳襲,將來子孫,想必無甚大器。」源氏道:「哪裡!無論何事,但凡超群卓爾者,終有傳世之值,如激鞠技藝也可載入家傳,後人知之,必興趣盎然」。他語甚調侃,頗有優越之態。柏木想:「嫁此美男,必衷心侍候。我平庸之輩,安能奪得三公主之心戶便自感卑慚,不敢再起高攀之心。他幽恨滿腹,由六條院而去。

    夕霧與柏木共車,一路相與敘談。夕霧對柏木道:「近來內外無事,不如到六條院來散心解悶。家父曾言:『最好趁春花尚在之際,揀個暇余來玩。』月內某日,你可攜小弓來此賞春。」便與柏木相約。柏木一心想著三公主,便對夕霧道:「聞知著父長宿紫夫人處,可見這位夫人受寵之至!卻不知三公主感想如何?她素受朱雀院殊寵,如今屈居獨處,好生可憐?」他直言無忌。夕霧答道:「切不可妄說,哪有此事!紫夫人乃自小教養者,故親切有殊,他人豈可與之相較?至於三公主,父親亦同等現之呢?」柏木:「罷了,罷了。尊口免開吧?詳情我皆知曉。朱雀院對其寵愛之心難以言表,如今卻委屈至此,叫人好生迷惑。」便吟詩道:

    「群芳競姿芬獨惜,何故櫻花不喜犧?駕乃春鳥,卻不喜櫻花,豈不怪哉!」他自語。夕霧暗忖:「這廝狂妄亂語,可知心懷叵測。」便答詩道:

    「深山古樹巢中烏,緣何不依好櫻花。」你這妄思臆想,怎可信口胡言!」兩人都覺話不投機,便聊它事。不久相別回家。

    柏木衛門督至今仍孤宿父親邸宅之東廂。雖早有婚娶之念,然心念高遠,故仍為獨身,閒來總覺孤苦。然他甚為自負,常忖以自己地位才貌,何患心願難遂。但自那晚偶見麗人之後,氣色極為沉鬱,相思甚苦。他總想藉機再見那人,即便惟見面影也可。照其身份,須尋個小事由,如念佛齋戒避邪等,便可自由出入,無誰注目。那時自有機會巧近芳蹤。忽念及那人養於深閨,我怎能向其傾訴刻骨相思?他心中煩惱至極,便照例寫信託那小侍女:「前日賴春風相引,有幸瞻仰芳園,竊窺簾底。但未知公主如何斥我?小生自此晚,即患心病,真可謂『不知線底事,想望到如今也。」又贈詩曰:

    「遙望櫻花牽人魂,卻歎不能拆嬌身。夕陽花色無限好,昨朝戀慕復今朝。」小侍從毫不知情,以為不過尋常情書。便趁三公主身邊侍女稀少之際,呈上此信,道:「這廝可謂厭惡之至,至今尚有信來!只是不忍坐而視其無極相思之苦。這如何是好?我也不知怎樣辦才好。」頗覺可笑。

    三公主心不在焉道:「你又惹人厭了!」便展觀其信。至引用古歌之處,記起上句乃「依稀看不真」,便憶起那日小貓意外掀帝之事,紅暈頓時泛起。記得源氏每有機會便訓她:「你年紀尚小,切不可粗心被夕霧大將窺見。」故而她料:「若那日窺我者為夕霧大將,一旦被源氏主君知曉,不知如何受責!」此刻得知為柏木窺見,她倒毫不往心裡去。惟懼源氏威嚴,實乃幼稚!小侍從見她今日元甚情緒,頗覺掃興。亦不再強索回信,便暗替她回信一封:「前日私闖入園,實屬荒唐,當受責怪。來信寄『一面匆匆見』之詩,不知所言何事?非有他意否?」語言流暢筆跡優美,並附詩云:

    「此身寄跡青峰上,豈可染指此山櫻。何須苦苦徒戀慕,不必多言復委求。不必枉費心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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