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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29章 行幸 文 / 紫式部

    源氏太政大臣為玉望的前途幸福頗費了些心思,但隱藏於他心中的戀情則似「無聲瀑布」,攪得玉髦憂心忡忡,苦惱不堪。此事果不出紫姬所料,會使派氏蒙受輕薄惡名。源氏自己也曾想過:內大臣生性率直,事無鉅細,皆洞悉明察,絕不苟同。此事倘為他得知,便不加恩慮,公然以女婿相待,豈不令我貽笑於天下?

    是年十二月,冷泉帝駕幸大原野。舉世沸騰,萬人空巷。六條院眾女眷皆湧出來一睹盛況。正當卯時,御駕出宮,自朱雀門經五條大街,取道西行。遊覽車首尾相銜,直延至桂川岸邊,擠得水洩不通。天皇行幸,昔年向無如此排場,諸公卿、親王皆不遺餘力,擇良馬,配美鞍,車輛裝飾得金碧輝煌。充任隨從與馬副的男子皆儀表堂堂,且身量相似,衣著華麗。行列之隆重壯觀,非同尋常。左右大臣、內大臣及納言以下諸臣,皆隨駕行。殿上人以至五位、六位的官員,皆穿淡綠色間淡黃色官袍與紫色襯袍。

    時值小雪飄飛,無空異常美麗。善於鷹獵的親王公卿,皆早已備制了式樣新穎的狩獵服裝。六衛府中養鷹的官員,其服飾尤為稀罕:樣式各異,其上配有不同染色花紋,光怪陸離,超妙獨特。

    女子們對鷹獵之事所知甚少,只因難得一見,且場面浩大,便爭先恐後來觀賞。那些身份低微之人,所乘蹩腳的車子半路壞了車輪,顯得甚為狼狽。桂川上的浮橋旁,亦有眾多高雅的女車,其主人尚在倘佯著找地方停車。

    玉勇也在觀賞者之列。以她觀之,那些競相炫耀服飾的顯貴們,雖個個容光煥發,然皆不及冷泉帝穿著紅袍正襟危坐的尊貴姿態。她暗中打量父親內大臣,果然儀表堂堂,衣飾華貴,且正值盛年。身為臣子,他顯然優於別人。然而較之風輦中的龍顏、內大臣終遜一籌。至於那些眾年輕侍女美其名日「美貌」、「俊俏」而狂熱戀慕的柏木中將、非少將、某某殿上人等,愈發一無可取,不值她一瞥了,可見這一切僅因冷泉帝之美貌確乎無與倫比。源氏太政大臣酷似皇上,竟似無絲毫差異。不過,許是心情之故吧,冷皇帝似乎更有逼人的威勢。以此再思,此種美男子,確為世間罕見。玉皇素來習慣了源氏與夕霧中將的俊逸,以為凡是貴人,必皆相貌非凡。豈知今日所見眾多貴人,雖在飾堂皇,但相形之下竟似醜鬼一般,眼鼻皆異樣,個個給殘酷地比下去了。

    螢兵部卿親王也隨駕行,髦黑右大將今日裝束得異常威武,身背箭囊,神氣活現待於駕側。其人滿面虯鬚,皮膚黝黯,樣子甚是難看。其實男子相貌,怎能與盛妝的女子相比麻希求男子貌美,實甚無理。玉髦打心底瞧不起髯黑大將等人。源氏曾私下與王慧商量過送她進宮當尚侍。她想:「入宮怕是很痛苦的吧?尚侍又是怎麼回事呢?我還一無所知呢。」心下猶疑不決。今日見了冷泉帝的非凡貌相,不由動了心:「無須受寵,只作一平常宮人,奉傳御前,倒是情趣盎然吧?」

    冷泉帝的風輦停於大原野。請親王公卿卸下官服,換上禮服及豬裝進入平頂帳幕進餐。六條院主人呈進了酒餚果脯之類。本來,今日源氏太政大臣當隨御駕,御意亦如此。但時逢齋戒,終未能奉旨。冷泉帝收下所獻物品,為示寵幸,特賜一隻獵獲的野雉雞,穿在樹枝上,遣藏人左衛六尉為欽使,送與源氏太政大臣,並賜御詩一首:

    「小鹽山披皚皚雪,雉雞飛掠動幽冥。欲循古來先例事,盼君同看漫集白。」或許,太政大臣陪駕行幸野外為古慣例吧!源氏接得賜品,不勝惶恐,忙款待欽使,並答詩云:

    「皚皚雪漫小鹽山,良景美色在松原。自古行幸無盡數,由來不及今年歡。」作者所錄,乃當時種種情況的詳盡回憶,務求確切真實。

    翌日,玉望接到源氏來信,其中寫到:「想來你昨日已拜見上皇了吧?敢問入宮之事,意下如何?」其措詞甚是懇切,毫無出軌之言。使玉望甚為滿意。她笑道:「呀!真是無聊啊!」卻又想道:「他倒真能猜度我心思呢。」覆信中寫道:「昨日白雪作伴明霧薄,隱約不群天嬌顏。一切都在迷茫中呢。」紫姬也讀了此回信。源氏對她說道:「我曾要她入宮,然秋好是後名義上亦為我女,倘玉累得寵,定於她不便。況弘徽殿女御亦在宮中,倘向內大臣道出實情,她以內大臣之女的身份入宮,則又有姐妹爭寵之慮,亦甚不便,故萬般躊躇。今日窺見天顏,她芳心已動,進宮之事,恐也是其願吧廠紫姬道:『稱得瞎猜!一個女子哪有一見是上相貌英俊,就一門心思地想入宮承寵呢?這樣未免太輕率吧?」說罷便笑了。源氏也笑道:「此乃何言?換了你,惟恐動遲了此心呢!」他給玉望回復一書:

    「朝日不及夫顏朗,秋波不辨實難察。尚望速作決定。」

    源氏決定首先為玉是舉行著裳儀式。遂置辦了種種精美的用品。源氏打算在此儀式上,向內大臣道出實情,便極力要將儀式辦得隆重光彩。故置備的種種物品,極為豐富精美。他將著裳儀式日期定於次年二月。

    凡女子,即便甚為出名,且年齡也使她無法再隱諱姓名之時,仍可不參拜氏神,不將其姓名公諸於眾。是以玉望昔日的歲月皆消磨於糊塗中。如今源氏要送其入宮,若以源氏冒充籐原氏為姓,則會冒犯春日神,故此事已無法再隱瞞了。更堪憂慮的是:不知情者會譏議他冒領女兒,居心叵測,終致惡名流播。身份微賤之人,改名易姓自非難事,但源氏家族不得如此。他思慮再三,終於下定決心:「父女之緣怎能輕易地斷絕呢?事既如此,倒是我主動告知她父親為好。」遂致信內大臣,懇請他在著裳儀式中擔任給腰之職。但是因太君自去年冬患病至今未癒,內大臣心甚憂戚,無心參加典禮,便婉謝了源氏的請求。夕霧中將也晝夜服侍著外祖母,無心顧及其他事情。源氏見時機不佳,心下犯難。他想:「世事不測,倘太君病故,孫女亦應穿喪服;倘教她佯作不知,則深蒙罪孽。還是趁太君尚在,將此事挑明吧!」主意一定,即赴三條哪探病。

    源氏太政大臣如今顯赫更盛於從前,雖是微行,其排場之隆重亦不亞於行幸。太君暗讚其非凡風度,覺得他超凡脫世,竟是仙佛了。於是痛苦立減,竟坐起身,倚在矮几上,雖重病在身,卻健談得很。源氏道:「太君的貴恙並不像夕霧說的那樣重呢。看來是夕霧憂慮過頭了,叫我好不擔憂。如今親見,喜慰不已。近來我除了特別要緊之事外,並不入宮,常自閉於家中,不像個效勞朝堂之人了。百事不問,疏懶成性。那些年紀更老於我的、雖駝背勾腰了,還能四處奔勞。我卻不同,恐是天生糊塗外加懶散吧!」太君答道:「我害的是常見的衰老病,生病時間也夠長了。今春以來仍毫無起色,以為再見不到你了,甚為傷懷。今日得見,我命或可稍延。如今我已到了對生死之事無所謂的年紀。人到老年連可慰寂寞的人都不在眼前,度日如年,苟延殘喘,還有何意思呢?因此我已做好了早日動身的準備。但夕霧他為我的病滿懷憂慮,態度親切,照料周到,使我心下難忍,以致拖拖拉拉,延至今日。」說時泣下不已,聲音顫抖,明顯古怪。然所言至情,思之甚為可憐。

    兩人絮絮叨叨說了一陣家常話,源氏便乘機說道:「想必內大臣每日都來探問你吧?若能順便見到他,就太好了。我本有一事要告知他,總是難得見他一面。令我心下甚為焦慮。」太君答道:「恐因公務纏身,或並不關心我吧,不過偶爾來看看罷了!不知你有何事要告訴他?夕霧的確曾懷恨過他。我曾對他言道:『事已至此,你若因厭惡他們,硬將他們隔開,於他們已傳出的聲名,並無用處,反教人當作笑柄,譏議不已了。』但他從小便有個怪脾氣:一旦下了決心,便很難更改。所以我也無可奈何啊!」她如此說著、心下以為源氏要告訴的是夕霧與雲居雁之事。源氏笑道:「此事我也有所耳聞,心想事已至此,內大臣或當應允了,故亦曾勸他乾脆成其好事吧。但我見他對二人申斥得甚嚴厲,便痛悔自己多嘴多舌。我想,萬事皆有洗清之時,難道獨獨此事不能洗清麼?只是這末世惡濁,要等來那徹底洗清之水,談何容易!唉,這類事,於此時代,總是愈來愈壞,愈差愈遠了。聽說內大臣找不到如意女婿很惱火,我對他又甚同情。」接著他又說道:「不過我想告訴內大臣的卻另有其事:有一個女孩兒,本該由他撫養,因情況有誤,偶然被我尋到,撫養在家。那時皆不知實際情況,且我家子女甚少,也無意明查,以為即使冒充亦無妨,故便將她認作女兒,撫養至今。但不知皇上從何處得知此事,曾對我言及。他道:『宮中沒有尚待,內侍所的典禮常不盡人意。朕本當從官中選拔。雖有許多進宮多年,門第高貴的女官謀求此位,但皆不合朕意。朕欲從聲望日隆的望族中選出。』他向我暗示,欲選我所找到的女兒,我又怎敢妄言不當呢?凡女子入官服務,決須按照自己的身份而立志就職,方為明智之舉。倘只例行公事,司理內侍所事務,幹好本職行政,這便枯燥乏味了。但也不能一概而論,凡事還須憑本人能耐。我將想送她入宮為尚待之意告訴她時,乘便問及她年齡諸事,方知她竟是內大臣苦苦找尋的親生女兒。進宮之事,我想徵求內大臣意見。但總見不了他的面。致函請他擔任著裳儀式中結腰之職,他又因太君貴恙謝絕。如今太君病體稍安,我想請太君將此事轉告內大臣。」太君答道:「唉,這究竟為何事啊!經常有各式各樣的人自稱是內大臣的女兒前來投靠,他一概都收留。你剛才說的那個女子是否也是因此而來投靠你呢?你令人尋女,她聽說了便來找你麼?」源氏說:「內大臣十分清楚內情。只因她為平民所生,倘聲傳出去,必惹外人恥笑,敵對夕霧,我亦未曾洋告真相,務望太君謹慎為要。」

    太政大臣探訪三條鄰的消息,傳入內大臣邸內,內大臣惶急道:「太君那裡人手不足,招待這等貴人恐怕力不從心。又無精幹之人,照應隨從車馬,安排貴賓座位。夕霧中將恐也來了。」即教諸公子與素來相近的殿上人等去三條郵協助料理,並囑咐道:「酒餚果蔬等,務須奉呈慇勤,不得稍有怠慢。我本應同往,惟恐反倒嘈雜。」此時,內大臣收到了太君的來信。信中道:「今日六條院大臣前來探病。此地設備簡陋,僕從欠缺,深恐怠慢責人。茲有要事相告,務望見信即行,然勿言因我來信。」內大臣想:「有何要事呢?恐又是雲居雁之事,夕霧向他們哭訴吧?」又想:「太君暮年,餘日無多了。為此事她屢屢相助。倘源氏屈尊開口,倒叫我難以回絕。惟我總不喜夕霧冷酷少語,倘日後機會適當,我且佯作順從,答應吧!」他估摸若源氏與太君協力相勸,要作回絕,則更不便了。然而轉念一想:「何出此言?萬萬不可讓步?」竟又突然變卦,足見其性情何等之頑固。末了他想道:「既然太君已來信相催,源氏太政大臣又在等著見我。若不前往,實在是說不過去。我且前往,靜觀事態,見機而行吧。」打定主意,極考究地著了裝,傳叫隨從人等休得鼓噪,便直赴三條邪。

    在眾公子的簇擁下,內大臣顯得穩實莊重,威儀赫赫。內大臣身材頎長,不瘦不腴,面貌莊重,步態沉穩,天然一副朝堂重臣之態。他身著淡紫色裳衣,外罩白飽,卻也華彩畢現悠然自得。源氏太政大臣則外穿中國白經常禮服,內襯流行的深紅內衣,神態了無羈縛,自有責人風度。他身上似有神光輻射,使盛裝輝飾的內大臣也黯然失色。內大臣的眾多公子皆眉目清朗,侍立父親旁側。其異母弟籐大納言與東宮大夫儀表亦頗不俗,此時皆隨來探病。另有許多頗有聲望的殿上人,也不召自來。此外藏人並、五位藏人、近衛中少將、非官等十餘人,也會聚一堂。於是三條院驟然熱鬧起來。加之五位、六位的殿上人,以及尋常人員,真是難以計數。太君厚筵款待,就籌交錯,請人皆醉,共祝太君福壽永昌。

    源氏太政大臣與內大臣難得一晤。昔比已存芥蒂,事無鉅細,皆要爭執。如今請人濟濟一堂,各言昔日風流事,杯盞交歡,這二人也便拆了著灣,暢敘今昔,互言近狀。不覺已到日暮。內大臣道:「倘我今日不來奉陪,便無體面。但若明知你大駕光臨,卻因無召喚之故未來,則當受責。」源氏答道:「當受資的是我。我有太多的煩厭之事呢!」似有未盡之意。內大臣以為他要談雲居雁之事了,便緘口不言。源氏續道:「你我二人自來心無遮飾,公私大小造事,皆坦言相商,猶鳥之雙翼,協力事君。後來都為細微私務而稍違素志,但彼此赤誠以待,根本志望不曾有變。恍德數載,皆鬢染微霜了。回思如煙往事,頗覺依戀。近年你我皆為朝廷重臣,繁務所羈,竟難聚會。但你我終屬至親,當略減威儀,常來常往才是。凡事常有不如願者,令我頗以為憾廣內大臣答道:「昔日我們確實甚為親近。乃至任性忘形,不拘禮節。常蒙誠心相待,心無芥蒂。至舖位朝廷,我實難與你並行如烏之雙翼。幸蒙鼎力相助,使我以碌碌庸人而列於顯要。此思怎敢或忘。惟年事漸增,凡事力難從;動了啊!」

    源氏便趁機將玉望之事委婉相告。內大臣聽了呼噓不已,道:「唉2此女遭此離奇之事,甚是可憐啊!」說時不禁泣下。又道:「當時我甚為擔憂,曾四處尋訪。由於憂愁過甚,竟無緣無故給你洩露。當年四處飄泊,任情不拘。生下各類子女甚多,卻任其流落異地。今日我稍有地位,每念及此,便覺失盡體面,自愧不已。我設法將其找回,看著卻又覺可憐。我首先想到的便是此女。」他回想起昔日雨夜放蕩不羈所做的種種評語,時哭時笑,兩人皆不拘謹了。時至深夜,皆準備返家。源氏道:「今日聚首,勾起對早已遺忘的少年往事的回憶,真叫人眷戀難忘,不堪忍受。我真不想回去啊!」源氏向來並不怎麼多愁善感,此次恐是酒力所致吧?竟低位起來。太君自不待言,她見這女婿相貌更勝昔日,權勢也更為值赫,便記起早死的女兒葵姬,甚感痛惜,也哽咽淚流不止。那打扮成尼姑的姿態尤其令人感動。

    二人雖相談甚歡,源氏卻並不談及夕霧之事。他擔心內大臣拒絕而自討沒趣。但內大臣見對方不提也就佯作不知,只管悶於心間。臨別之際,內大臣對源氏道:「按禮本當親送回府,但深恐冒昧,倒使旁人詫怪,請恕我無禮。今日勞駕惠臨,改日當到府上致謝。」源氏對他說道:「尚有一事相請:前日之請,務望允諾並準時出席為是。」兩人皆面有喜色,各自返駕。一時僕走從呼,頗見聲威。內大臣的隨從都在猜測:「兩位大臣難得一聚。我家大臣今日面有喜色,是否太政大臣又把何政權讓與他了呢?」眾人胡亂猜測,卻無人想到玉量之事。

    突然得知玉是為其親生女兒,內大臣心下忐忑,急欲見之。他想:「馬上將她接至家中,父女相認,恐有不妥。源氏尋獲她時,果真毫無私心麼?恐因礙於各位高貴夫人,不便公然細她為妾,而私下寵愛她,又恐惹起世人非議,無奈之餘,才向我言明吧廣他心裡甚覺不快,但轉念一想:「倘源氏太政大臣真願納她為妾,豈有不成體統之事?惟太政大臣要送她入宮,定遭弘徽殿女御嫉妒,自討沒趣。但無論如何,太政大臣的意旨卻不能違逆。」他在心中反覆思量。其時乃是二月初。

    據陰陽師反覆推算,十六日前後均無吉日,淮二月十六日春分還算不錯。此時太君病也有所好轉。源氏便抓緊籌備著裳儀式。他來到玉置房中,向她詳述前日向內大臣挑明實情之事及儀式中的注意事項。玉是感其誠心,心中恰悅,覺得他之親切,賽過生身父親。之後源氏又悄悄將玉置之事道與夕霧中將。夕霧恍然大悟:「原來如此!怪不得大風那日我窺見父親與他親暱。」他眼前又浮現出玉望的面影,愈發覺得俏麗無比,遠勝他苦苦思戀的雲居雁,不覺悵然,深歎自己愚笨,不曾早日料到如此原委,錯失了向她求愛良機。然而他又覺得對雲居雁不貞,乃薄情無義之事,便即打消此念。其人實乃忠誠可嘉。

    著裳儀式那日,三條邪的太君暗地裡讓人資禮相賀。雖倉促,然所備置的梳具箱等禮品卻甚為體面。另附信與玉囊:「我身為尼僧,恐有不祥,不宜參加慶典。儘管如此,我之長壽,想必值得體效仿。我已知你身世,心下眷戀不已。若無片信相賀,尤違清理。不知體意下如何?

    玲瓏溫潤玉梳盒,兩面相連皆含情。本是老身親子孫,莫教須臾離身去。」信紙古色古香,字跡則不甚連貫。其時,源氏太政大臣來此指示儀式中有關事項,他閱信後道:「此書古意盎然,可惜字太過費力。老太君早年頗好書法,惟因年歲已高,筆力才如此柔弱科額呢!」他又看了幾遍,說道:「此詩和玉梳盒極為貼切!三十一個字母,幾乎皆與玉梳盒有關,真乃絕妙之作啊!」言畢相顧而笑。

    秋好皇后所贈,儘是些白色女衫、唐裝女袍、襯衣及梳妝用具,皆精美雅致,按規矩又添送了香氣極濃烈的瓶裝中國香料。其餘諸夫人,也皆自出機杼,贈送衣飾等物,連侍女們所用的扇子、梳子等,也都精緻雅觀,無可挑剔。諸夫人情趣高雅,對於日常用品,皆互相攀比,其所贈禮品,自然極盡精緻。二條院內的諸夫人,雖知六條院舉行著裳儀式,但自知無份參加,便均作壁上觀,獨有常陸親王家的小姐末摘花,一直秉泰舊例,極有古者之風,凡有儀式,皆要按陳規賀禮。聽說要為玉望舉行著裝儀式,當然不願置若罔聞。其心情甚可嘉許。她所送衣物皆為前代人稀有,諸如寶藍色常禮服一件,暗紅色的夾裙一條,泛白了的紫色細點花紋禮服一件。這些衣服裝在一隻古色古香的衣箱內,包裝也極講究。她派人送與玉髦,並附信道:「我乃微末之人,按理不該借越。但此盛典非比尋常,怎敢作作糊塗?惟和至微薄,可請轉賜侍女。」措詞倒有板有眼。源氏看罷,想道:「她又若此,真乃討厭之至!」自己也覺難堪。他說道:「此人真古板得出奇。如此不體面之人,當悄悄呆子家中,為何非得出來獻醜呢?」又對玉髦道:「你還是回他一信吧!不然她要見怪了。想她父常陸親王視她為掌上明珠,倘若我們輕慢了她,實在有些委屈。」說完便去看她斯贈的禮服,發現農袂上題有一詩,又是詠「唐裝」的:

    「平素未親君翠柏,苦身猶然憐唐裝。」筆力拙劣萎縮,生硬異常,更甚於先前了。源氏甚為不快,說道:「她身邊已無精通文墨的侍女,不可替之代筆,能寫出這般詩來,真是難為她了。一面說,一面提筆作答詩:

    「唐裝唐裝復唐裝,翻來覆去惜唐裝。」寫畢說道:「她愛用後裝二字,我也來用用吧!」把詩給玉皇看。玉髦看了,笑道:「啊呀,實太惡毒了!豈不是嘲弄人?」心下不解。諸類無聊之事不勝枚舉。

    內大臣原本對玉累的著裳儀式漠不關心,得知玉望乃為自己多年離散的女兒後,便急欲與她相見,等得甚是心急,因而來得甚早。儀式的排場,極為隆重,遠勝於平常。內大臣見源氏太政大臣安排如此周全,心中十分感激,同時又覺得有些乖異。亥時一到,即請內大臣進入玉望室內。簾內陳設齊備,座位皆富麗堂皇,外面排起盛筵,燈燭輝煌,氣勢闊大。內大臣很想與玉髦說話,又覺十分唐突,故未如願。在為玉髦結腰帶之時,真是百感交集,無限悵們。源氏對他說道:「今宵喜慶之時,往事休要提起,清閣下只當概不知情。以掩人耳目,我們也只當是尋常之著裳儀式罷了。」內大臣答道:「關照如此周到,令我不敢輕言『謝』字。」於是舉杯同飲。內大臣停林道:「如此隆情厚誼,世上少有,令我異常感謝。惟隱瞞至今,又深以為恨也!遂吟詩道:

    「漁人遭籠閉,機灘久隱居。今日始出海,安得不怨尤?」終於不能自禁,流下淚來。玉髦因諸大臣聚集簾內,甚感羞怯,不能作答。源氏答道:

    「長年飄泊無所依,分寄行跡江諸頭。浮藻誠然多微賤,沒人旁視不必收。這恨恐有不當吧!」內大臣只得道:「君言甚是。」再無言語,步出簾外了。

    親王以下廷臣,皆候於帝外,其中傾慕玉鬢之人甚多。見內大臣人內,許久未出,不知為何,皆覺詫異。只有相木中將及養少將,略知一二。兩兄弟皆深悔曾偷偷向玉髦求愛,因未成事實,甚覺慶幸。養少將悄悄對柏木說道:「幸虧未曾鬧得滿城風雨!」棺木答道:「太政大臣性情古怪,喜做出人意料之事。他可能想似對秋好皇后一樣待此妹妹吧?」源氏聽見二人竊竊私語,對內大臣說:「此事我們要妥善處理,以免世人非議。一般庶民百姓,即使行為離經叛道,亦難引人注目,故無大礙。但你我身份尊貴,行事稍有不慎,即遭人議論,不免煩惱。此次之事,離奇怪異,異乎尋常。請勿等閒視之,要漸漸使外人淡忘此事,方為妥帖。」內大臣答道:「此事如何料理,自當聽命尊便。此女數年來多蒙看顧,得在慈雨之下茁壯成長,真乃前世因緣。」源氏賞賜玉堂禮品之豐盛,自不待言。回贈來客的福物及謝儀,依照各人身份,但比定規更為隆重。只是日前太君患病,內大臣便以此為由辭謝了結腰,故此次沒有安排規模宏大的管絃樂會。

    螢兵部卿親王便正式向玉望求婚,道:「看裳儀式已畢,再無法推托了吧?……」源氏答道:「皇上日前有意,要她入宮充當尚侍之職。現正奏情豁免。須待聖意下達之後,再行商議此事。」。內大臣行結腰之禮時初睹玉望容顏,但簾內燈光源脫,沒甚看清,總欲再見一面。他想:『人女定然美麗超群,不然源氏怎會如此珍視?」眷戀之情愈發深了。回想先前那個異夢,如今果然應驗了。他只對弘徽殿女御透露過實情。

    內大臣對外嚴守秘密,但紙豈能包住火。此事不久便洩漏出去,一時間傳言四起,盡人皆知。那位日實不嚴的近江君亦知道了。她來到弘徽殿女御宮中,正遇柏木中將與養少將在座。她開口便道:「父親又尋回一個女兒呢,此人福份不淺啊!但其母身份卻極低微呢!」女御聽後極為難過,默然無語。柏木中將質問道:「兩位大臣如此珍愛她,總是有因的。你從何處知道這些的,又如此不知輕重地倒出來?謹防被多嘴饒舌的侍女們聽見啊!」近江君恨恨地說道:「哼!誰要你多嘴,此事我全知曉。她還要入宮作尚侍呢。我亦早希望人宮作尚待,所以才到此當差。原本希望女御能幫助我,推薦我入宮。我在此萬事皆做,連一般待女亦不如我勤快呢。可是女御就是不管我,未免太薄請了。」說得眾人皆大笑不已。柏木便譏諷她:「尚侍倘有空缺,我等皆想去當呢?你亦來爭,太無道理了吧?」近江君甚是氣憤,答道:『咖我般低賤女子,哪裡敢與你們這些公子少爺摻合一處?只怪你自己不好,將我哄進來,受人嘲弄耍笑。原來此王府非常人可踏入之地啊!真太可怕了!」說罷退向一側冷眼旁觀。但見其模樣倒並不令人厭惡,然而怒氣衝天,柳眉倒豎。中將聽了這番言語,覺得的確是自己的過失。便沉下臉,一言不發。共少將陪笑道:「你於此供職,忠心耿耿,女御決不會虧待於你。你盡可放心。你如此凶相,即使岩石亦能一腳踢成雪粉,不久,你便會稱心如意了。」棺木接著道:「似你這般模樣,只能鎖團於天宇的巖門裡,方可平安無事。」說罷轉身離去。近江君便晰呀地哭起來,叫道:「大家皆瞧我不起!惟有女御真正喜歡我,所以叫我於此處做事。」如此一想,便馬上收住眼淚,歡喜地做事去了。以後果真異常勤快,連下等侍女及女童所不屑干的雜役,她皆不忌頓勞,搶著去幹。一心一意服侍女御,不時向其懇求:「請你開思,推薦我作個尚侍!」女御甚是討厭,想道:「此人連此話亦說得出口,怎知其心中所想?」便用沉默來打發她。

    近江君想當尚待一事傳入內大臣耳中,不禁啞然失笑。一日他去探望女御時,乘便問道:「近江君在何處?叫她來見我!」近江君子裡面大聲回道:「來了!來了!」即刻跑到父親面前。內大臣對她說道:「我見你侍奉女御如此周到,可知你入朝作女官亦是能行的。你不是希望作尚待嗎?怎不早對我說呢?」說時一本正經。近江君大喜過望,答道:「我早就想求父親了,可是我相信女御一定能幫助我了卻心願,所以不曾向父親提起。現在聽說此差事已被別人搶去了,真好比做了個發財夢,夢醒以後卻一無所有,真令人頹喪。」此番話說得情真意切,如同確有其事。內大臣差點笑出聲來,對她說道:「有話不敢直說,可不是好習慣。倘早些對我言明,我早就推薦你了。太政大臣家的女兒雖出生高貴,但若努力懇請,皇上定會准許。現在尚可補救,你先寫一篇申請文,字跡要端正工整,和歌要用心去做。皇上最喜好極富情趣之物,倘若你作得好,他定會錄用你。」他裝模作樣地嘲弄她。如此父親,實為可惡。近江君信以為真,答道:「和歌呢,我雖不甚高明,卻亦會做。但那申請文,最好有勞父親,代我寫吧!我真乃托父親之洪福了。」她極力懇求。藏於帷屏後面的眾侍女聽罷,暗暗好笑。有些實在忍不住了,便奔出室外,笑得打跌,凡不能自制。連女御皆為之臉紅,不勝厭煩。日後內大臣道:「憂愁煩悶之時,最好找近江君。一見到她,萬般煩惱即可頃刻消散。」於他眼裡,她只是一塊消憂解悶的笑料而已。世人對此談論不休,有人道:「內大臣為掩飾教養不良之羞,故意以簿笑之態對待其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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