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2章 玉嫚 文 / 紫式部
光陰荏苒,不覺又過十七年。源氏公子不知見過多少絕色女子,可那夕顏在他心中仍鮮明生動,夢魂縈繞。『倘她尚在人世該多好啊!」夕顏的侍女右近,才貌一般。源氏公子思戀舊情,對她尤為優待,讓她與老侍女一道供職邸內,他流寓須磨時,紫姬接管眾侍女,右近也隨之供職西殿。紫姬覺得她心地善良,行為謙謹,便十分器重。但右近仍念念不忘夕顏:「公子多情,即便是不十分相愛的女子,依然給予關心照顧,從不隨便遺棄。倘我家小姐還在人世,公子對她的寵愛不知何等深呢。雖木能與高貴的紫夫人同列,恐也是六條院中人了。」如此一想,更覺悲傷。又加上夕顏的女兒玉髦,寄養於西京夕顏乳母家裡,音訊全無。右近一直將夕顏暴死之事深藏於心,況且源氏公子也叮囑勿將他的姓名告知外人,故一直不便前往探訪玉望。在這期間,乳母之夫萊升太宰少或,赴築紫任職。她便隨夫移居築紫,那時玉望剛滿四歲。
乳母思念夕顏,晝夜哭泣,到處燒香拜佛,又向相識之人打聽,但終未能知其下落。她想:「事已如此,我就撫養這孩子吧,也算夫人有個遺念。只是她跟著我等身份低微的人遠赴邊地,恐要多受勞苦。還是設法通知她父親才是,」然終無機會。後來家人商量,倘真找到這女孩父親,問起夕顏,如何作答呢?這孩子怕是不會親近她父親的,真要交給她父親,我們亦放心不下;再者,倘她父親見到這孩子,定然不許帶走。最後決定不通知她父親,且帶在身邊。玉鬢長得端莊周正,年紀雖小,高資優雅之相已隱約可見。乳母一家登上簡陋木船,順水而下,景況甚是淒然。
滿懷童真的玉望一心難忘媽媽,上了船,便不斷地問:「我們到媽媽那裡去嗎?」乳母聽了,暗自垂淚。也勾起了乳母的兩個女兒對夕顏的懷念,止不住淚落如雨。船上的人勸道:「在船上哭恐不吉利呢!」一路山青水秀,宛然如畫。乳母想到:「夕顏夫人生性最愛山水美景,要是她也見到這般景致,不知有多高興呢?唉!倘她還在,我們也不會遠赴他鄉了。」她眷戀京都,正如古歌所言:「行行漸覺離愁濃,卻羨使臣去復歸。」不免黯然神傷。此時船上稍公粗礦地唱起掉歌來:「迢迢到遠方,我心好悲傷!」兩女兒聽了,心有感觸,哀思又增,忍不住相與哭泣。船行至築前大島浦時,二人便吟詩唱和:
「船歌幽咽過大島,消公莫非懷故人?」
「大海浩森速行舟,何處尋覓苦戀人?」她們互訴遠赴他鄉悲苦。心驚膽寒地度過風浪險惡的築前金御崎海呷谷。她們又想起一曲古歌,便不斷地吟唱「我心終不忘」一句。不久抵達築紫,進入太宰府。而今京都已遠,不知那失蹤的夕顏身於何處?乳母等一想起,便落淚不止。只得精心撫育玉望,以此慰藉。日子漸漸過去。夕顏偶爾也出現於乳母夢中。然而總有一酷似她的女子相伴。而且每次醒來,乳母皆心緒煩亂,身覺不適。於是她想:「莫非夫人不在人世了?」從此愈為傷心。
歲歷五載,少或任滿卸職,決定返京。然而征途漫漫,所需費用甚多;而本人位卑勢弱,無甚積蓄。故猶豫不決,倘佯度日。豈料少或忽染重病,自知將不久於人世。此時玉望年僅十歲,容貌姣美,令人驚異。少或牽掛玉髦,喚來家人說道:「我已病重,恐再難照顧玉皇了。這孩子也真命苦,讓她屈居此等鄉間,真委屈了她。自到築紫,我便想於某一天將她送返京都,找到生身父母安享榮華。哎,孰知我心事未了,便客死異鄉……」他擔心玉屋前途,便喚來三個兒子,立下遺囑:「我去之後,你們要速將此女送往京都,其他諸事,勿須操心。」不久便撒手而去。
這玉勇為誰所生,連官哪內的人都不曾告知。與人只稱是外孫女,乃身份高貴之人,數年來於深閨裡長大。如今少式摔死,乳母一家無依無靠,悲苦之餘,只得遵照遺囑,設法返還京都。然而在築紫,少或給有眾多冤家。乳母深恐那些人阻礙他們歸京,一直躊躇難決。轉眼間,又是幾年過去了。玉堂已長成窈窕淑女,既承襲了母親的美麗,又因父親的貴胄血統,顯得高貴優雅,溫婉賢淑,勝過當年夕顏許多,真是個絕代美人!當地好色之徒皆為之神魂顛倒,紛紛登門求婚。於乳母眼中,眾人皆不過田舍兒郎,竟想攀折金枝,實在荒唐,遂一律置之不理。為避煩擾,便傳出話來:「此女子雖長得好看,卻患有嚴重殘疾,不得婚配,只送去當尼姑。於我有生之年,暫留身邊罷了。」外人便傳:「真是遺憾,已故少武的外孫女是個殘廢人。」乳母聽了又極為生氣。她剛道:「無論如何應送她返京……她幼時甚得父親寵愛,如今闊別多年,長大成人,他們該不會嫌棄吧。」於是日日祈禱,盼早日了遂此願。此時乳母的子女皆已於當地成家,安居度日。乳母心中焦灼,只覺回京一事更見渺茫了。那玉望異常聰慧,漸明自己身世,只恨人生苦多。她每年三次齋成祭星,以此消災祈福。至二十歲,愈發出落得裊裊婷婷,婀娜多姿。住此鄉野之地,有如玉埋沙中,實甚可惜。此時他們已遷居肥前國。當地略有聲望之人,聞知有此美人,紛紛前往,登門求婚者絡繹不絕。乳母不勝其煩,厭惡之極。
且說附近肥後國,有一大家族,其中一武士職位至大夭監,在當地聲名顯赫。他雖一介武夫,卻附庸風流,到處羅置美色。對美貌的玉望自是熱心,便傳言不畏殘疾,定要將她弄到手。並委派人來誠懇地求婚。乳母異常厭惡,回答道:「我們外孫女不會答應的。她即將出家為尼了。」大夫監聞此愈加著急,便拋開所有事務,親往肥前求婚,並私下找來乳母三個兒子,央他們說服老人。對他們道:「若能成就此事,我定現你們為心腹,日後不遺餘力提拔你們。」其中二人動了心,回來勸乳母道:「母親呀,這樁親事不錯,先前差點委屈了小姐。大夫監倒是一得力靠山,且答應提拔我們呢。要在此地生活,總得仰仗他才行。出身塑門,身份高貴又有何用?這麼多年,她父母也不來認她。誰知道她是名門千金?這人身份相稱,況又誠摯相求。依小姐眼下處境,嫁與此人,算交好運了。恐怕也是前世姻緣,要不怎會流落於此呢?若不允婚,又能逃到哪兒呢?那大夫監脾氣暴虐,一旦動怒,後果可想而知。」兩個兒子對母親連逼帶誘,訴說一番。乳母聽了又驚又氣。長兄豐後介對母親道:「此事無論如何,總不妥當。既對人不起,又有違父親遺願,我們得快點想個法子,速送小姐進京。」
乳母的兩個女兒想到小姐處境,也很同情。不禁歎道:「她母親命運不順,年紀輕輕便突然失蹤,如今尚不知死活。我們一心盼小姐能嫁個貴人。若嫁給這個蠢漢,恐怕就永無出頭之日了。」但大夫監不知,自以為身份高貴,頻頻寫信,訴說思慕愛戀。他的字雖不錯,信箋為中國產的色紙,香氣落郁,奮力求機智風趣,卻文法錯誤,漏洞百出。且叫乳母的次郎相薦,親臨拜訪。
這大夫監三十上下,身軀高大肥胖。雖不十分醜陋,但言語喀蘇,舉止粗魯;面目可憎,讓人生厭。大凡尋花問柳,定於夜間進行,故稱合歡樹為夜合花。此人卻於春日傍晚前來求婚。古歌云:「秋夜相思特地深。」眼下不是秋天,可他對玉髦的相思卻比秋夜更深。此姑且不論。既已上門,也不好將其拒於門外,乳母無奈,便前來接待。大夫監說道:「後生久仰貴府少或大人才高德重,聲名遠著,常思拜識,侍奉左右。豈料後生此願未遂,大人摔然仙逝,令我悲敬不已!為彌補此願,擬請將府上外孫托付後生,定當盡心竭力。為此今日冒昧前來,拜訪資府。貴府小姐,乃金枝玉葉之身,下嫁後生,定有辱沒。但後生定將她奉為女王,讓其位居高上。太君未能速允此事,或悉寒舍多有賤俗女子,不屑與她們同列。其實此等賤人,怎可與貴府小姐相提並論呢?後生仰望小姐高位,不遜於皇后之尊。」他強提精神,恭維了此番話。乳母木為所動,正色道:「豈敢豈敢!老身毫無此意。承蒙不棄,深感殊榮。只是小女子福薄命淺,身患不可見人的殘疾,不能侍奉巾林,常暗自歎息。老身勉為照料,亦苦不堪言。」大夭監又道:「區區小事,實不足為慮。普天之下,即便雙目失聰,二足癱瘓之人,後生亦能妙手回春,促其康復。況此地神佛,盡皆聽命於我!」他洋洋自得,大肆吹噓。接著便指定本月某日前來迎娶。乳母老太太忙答道:「不可不可!本月乃春季末月,依鄉下習俗不宜婚嫁。」暫用此言推辭了。大夫監起身告退,忽覺應奉贈一詩,思慮片刻後,吟道:
「今日發誓神像前,此生不作負心漢。此詩做得不賴吧?」說時滿面堆笑。原來此人初次作詩,並不懂戀歌贈答之事。乳母老太太已被他纏得昏頭轉向,難以做出答詩,便叫兩女兒代做。女兒也推說做不出。她覺得久不作答,有失體面,便將想到的話隨口吟出:
「朝夕祈禱表心願,願違不遂恨殺神!」吟時聲音顫得甚是厲害。大夫監將身一轉,挨了上來,說道:「且慢,此話怎講?」太太嚇得渾身發抖,面如土色。兩個女兒亦很害怕,但只得強作笑顏,替母親辯解道:「家母之意:此人身患不可見人的殘疾,發誓永不嫁人。倘若有違心願,她必然生恨。母親人老糊塗,說錯了恨殺神明,還請大人多多體諒。」大夫監道:「嗯嗯,此話不錯!」他點點頭,又道:「此詩好極,後生雖居山野,但非俗民可比。京都人有甚稀罕,他們知道的我皆懂,你等可別小瞧了我!」欲再做詩,但長久吟哦不出,只得告辭而去。
乳母擔憂大夫監收買了次郎,深恐惹出事端,便與長子豐後介商量,催他盡快設法。豐後介尋思:「我有何法?兩兄弟不再幫忙,只因我未按大夫監的意思去做,早已有隙了。那大夫監何事幹不出?若惹惱了他,不知要遭多少罪呢。」他異常煩惱。玉髦見乳母及豐後介為自己這事,弄得焦頭爛額,無計可施,想來回京無望,更覺人世悲苦,便閉門哭泣,只想尋死。乳母見她要輕生,更是憂心如焚。豐後介不忍玉望落入火坑,決定冒險帶著玉皇離開此地。
乳母兩女兒,也決心捨棄患難與共的丈夫,陪玉望進京。便決定由乳名叫貴君,如今稱兵部君的小妹陪玉望夜間上船。因大夫監已回肥後國,將於四月二十前後選定吉日,前來迎親,故乘此機會逃走。因子女太多,兵部君的姐姐給未同行。這三女子,雖然身份高低不同,但多年朝夕相處,已親如姐妹。如今分別,真讓人想起「悲莫悲兮生別離」的古詩。想到從此將不見松浦宮前清上的美景,想到從此姐妹將天各一方,想到此去吉凶未卜,兵部君別情依依,悲從心起。臨行贈詩道:
「方脫苦海未定魂。何方今夜泊浮身。」玉望也臨別贈詩道:
「渺茫前程多歧路,隨風逐放身飄零。」吟罷神思恍他,暈倒於船中。
眾人出走,大夫監定會很快知曉。因此人生性倔強,勢必晝夜追趕。深恐到時出走不成,反遭大夫監迫害,便雇了只有特殊裝置的快船。真是蒼天有眼,恰逢順風,張帆的木船一路披波逐浪,箭一般駛向京都。崖上人見此船,皆驚呼道:「怕是艘海盜船吧,如此小的船,卻行走如飛。」被人比作貪財的海盜無甚可怕,可怕的倒是那狠毒的大夫監追趕。船裡人都提心吊膽。船經響灘時,玉望吟詩道:
「憂患流離胸如搗,心驚響勝響灘聲。」船行接近川夙地方,眾人才舒了一口氣。那艄公又粗護地唱起船歌:「唐泊開出船,三天到川夙。……」歌聲沉悶淒涼。豐後介用悲涼柔軟之聲唱起歌謠:「橋妻與愛子,我今皆忘卻。……」豐後介策劃此次出逃,連妻子兒女也無暇顧及,僅於這驚魂甫定時,方思念起嬌喜愛子。家中能幹可靠的僕人,皆帶走同行。若大夫監痛恨報復,必將妻兒驅逐出境,那顛沛流離之苦,有誰能幫助她們呢?此次倉皇出逃,妻小也沒顧得安頓。想像尚在肥前的他們的可憐處境,又懊悔傷心,止不住落下辛酸的淚滴。隨後又吟誦白居易詩句:「徐源鄉並不得見,胡地妻兒虛棄捐。」兵部君見他吟誦,亦勾起諸種事情來:「此次事件,確實令人費解,我竟拋棄了那幸福的愛情,捨棄了多年陪伴的丈夫,逃往異地,如今他不知作何感想?」又想:「我在京都無親無故,雖出生於斯。可少小離家,如今回去,恐無人能識了。僅為護送小姐,便拋夫別子,遺棄家鄉,於這驚濤駭浪中漂泊,究竟為了哪般?哎,將小姐安頓好再說。」她茫然無措,隨眾人抵達京都。
一行人落腳於九條一熟人家中。九條雖處京都,但為市進之地,往來都為商賈及尋常女子,非貴人居地。眾人寄居於此,鬱悶度日,不覺已至秋季。追憶往昔,緬懷未來,悲慼之事尤多。此時豐後介於此陌生之地,亦如故龍失水,一籌莫展。欲回築紫肥前,又恐有失體面。不免懊悔此行太過草率。同來的侍從,盡皆藉故逃離他鄉。乳母既覺生活不安,又覺委屈了兒子,整日愁腸百結。豐後介安慰母親道:「母親不必過於擔心,還望保重身體。為了小姐,我也在所不惜,哪談得上什麼委屈呢?」試想,倘將小姐嫁與那粗陋之人,我縱能陞官發財,平步青雲,又能安心享受嗎?」接著又道:「神佛定能保佑小姐,令她獲福。這附近有一八幡神廟,與小姐在外鄉所參拜的箱崎神廟及松浦神廟,所把的為同一神明。小姐離去該地時,曾向此神明許下誓願,因此蒙得保佑,平安回京。今當速往參拜。」便勸她們去八幡神廟上香。向熟悉情況的人一打聽,知道有一個先前親近太宰少工的人,如今是這兒的知客僧。便喚來這知客增,叫他引導,前往上香。
上香歸來,豐後介又道:「除八幡神明外,在佛菩薩中,我國最為靈驗的要數椿市長谷寺觀音菩薩,盛名曾傳至中國。雖客居他鄉,但數年拜佛,小姐定會得到保佑。」便欲帶她前往長谷寺祈拜觀音菩薩。其路途遙遠,但為表虔誠,豐後介仍決定徒步前往。玉堂久居深閨,不堪步行,心甚懼怕。但想到如今處境,只得忍痛前往。她想:「我前生造了何等冤孽,此世遭此大難?倘母已離人世,她若疼我,應早些喚我同去;如尚在人世,亦該見我一面啊!」她於心中不斷向佛祈願。可惜她連母親容貌也記不得了。過去只望母親尚在人世,因而悲傷歎息;如今受了這般苦難,更覺渺茫。四日後已時,歷盡千難萬險,方至椿市。她早已疲憊不堪,毫無人形了。
到達椿市,玉髦已雙腳紅腫,無法動彈。一行人只得投宿於此。同行者除豐後介,還有兩個身佩弓箭的武士,三四個僕役及童男。女眷僅有玉紅乳母和兵部君。眾人裝扮成旅行者,衣服皆披於頭上,衣裙撩起,頭戴女笠。此外另有二老侍女和一個負責清潔的女僕。這一行人數甚少,極不顯眼。他們來到住宿處,先點燃佛前照燈,擺上供果。日暮時分,一法師從外邊回來,卻是此家主人。法師見住下玉髦這一行人,很不高興,說道:「今晚有貴客來此泊宿呢。你們從哪裡來?女人家不懂規矩,會做出不合時宜的事來。」玉鬃等聽了甚是氣憤。正於此時,果真湧入一群人。
眾人中,一大群男女僕從族擁著兩個華貴婦人,內中還有幾個儀表堂堂、氣度不凡的男子,雖帶著四五匹馬,卻皆是步行而來的。他們舉止謹慎小心,並不張揚。,法師所說的貴客定是這些人了。見玉堂等人先住下了,法師很是懊喪。玉望他們也覺得不好,想另尋住處,但一來有失面子,二來亦不甚方便。因此用帷幕將玉望居處隔開,讓出地方來。新來的客人也很客氣。大家互相謙讓,各得其所。
新來之客,正是晝夜思念玉望幾乎成疾的右近!這右近作了十多載侍女,雖源氏公子念及夕顏,對她照顧周至,但她總覺中途投靠他,不甚合適。故常至長谷寺祈拜觀音菩薩,望神靈保佑能找尋到小女主人,以便終身有靠。她常來此地,一切自然很熟悉。只因太過疲憊,便躺下休息,終未發覺有何異樣。此時忽聽門外有人說道:「請小姐用膳,伙食不好,甚是失禮。」右近聽見這話,知道裡面住的人身份高貴,心念一動,便湊向門縫窺視。只覺那捧著食器盤的男子頗有些面熟,但一時記不起是誰。也難怪,當年她見豐後介時,他年紀尚小。如今二十年已過,已長得高大魁梧。由於長年奔波,更顯得滿面風塵,膚色黝黑。自然認不出了。
豐後介叫道:「三條?小姐叫你呢。」三條移步走過來。右近一看,此人不是夕顏夫人的侍女麼?當年夫人隱居五條地方的租屋時,她也在那兒供職。右近望著三條,恍若做夢。不知三條現在的主人可是王慧?剛才那個男子,是不是兵籐太呢?」如此說來,玉望小姐也在這裡了。她如此一想,更心急如焚,即刻派人去喚三條。但三條正在用膳,一時無法過來。右近等得心煩。良久,終於來了。她一面走過來,一面道:「真是怪了。我於築紫住了二十來年,只是一名侍女,這兒怎會有人認識我呢?恐是看錯了吧?」三條身穿小油綢襖,上罩大紅絹衫,身體很肥胖,完全像個鄉下婦人。看著多年不見的三條,右近只覺時光流失,自己亦老了,不免感慨萬分。她將臉正對著三條,對她說道:「你仔細瞧瞧,認得我麼?」三條一看,拍手叫道:「哎呀,怎麼是你!我真料不到呢,我太高興了!你打哪來?夫人呢?」說畢,竟孩子般啜泣起來。有近記得當年同在夕顏夫人處當侍女時,她尚是個不滲世事的少女。時光飛逝,人世滄桑,真令人感慨萬千。因為夕顏夫人暴死,所以不便說出當年之事,儀問道:「我倒要先問你:乳母老太太在此處麼?玉繁小姐呢?貴君怎麼樣?」三條道:「他們皆在此地。小姐已成大人,美貌更勝於她母親。我先告訴老太太吧。」便跑過去了。
三條將剛才之事告之乳母,眾人皆很驚詫。乳母道:「莫非做夢吧?當年她帶夫人走時,萬沒想到我們會在此處相見。那時,我真恨死她了。」於是將中間用以間隔的屏風取去,以便暢敘別後情形。二人相見,尚未言語,淚先流了。許久,乳母老太太方止住哭聲,問道:「夫人呢?這些年來,我一直打聽她的消息。我曾對神明發誓:此生無論怎樣都要找到夫人。可我居於偏遠的築紫,哪能有一星半點音訊呢?想起夫人尚生死不明,我真覺活著毫無意義。只是夫人女兒玉星小姐長得人見人愛,我命雖不足惜,但拋下小姐,即便到了陰間亦難脫罪責啊!為了五望小姐,我方苟活至今。」石近無言以對,覺得向她報告夕顏死訊,比當年目睹更為悲痛。但她終於說道:「唉!告訴你也是徒然!夫人早已離世了!」此言一出,三人皆抱頭拗哭,淚落如雨。
此時已近日暮,眾人忙著備置明燈,準備人寺禮佛。三人只得暫時分手。為不讓隨從疑心,右近未讓兩家合併入寺,乳母亦沒讓豐後介知曉。兩家先後離開宿處,朝長谷寺而去。右近暗暗窺察乳母一行人。但見其中一女子,披著薄薄的初夏單衫,隱隱露出烏黑亮麗的長髮。一路走去,困頓隱現,自有一種不勝嬌怯之態。右近猜測這便是玉累了,不覺又喜又悲。走得快的,早到了大殿。乳母等為照顧玉囊,走得較慢。到達時,初次夜課已開始了。大殿上極其嘈雜,處處擁擠喧嘩。右近的座位離佛像較近。而乳母一行,或許與法師無甚交情,座位便在遠離佛像的西邊。右近遣人去請他們坐到自己那兒去。乳母將事由告知豐後介,叫男子們仍留於原處,只帶著玉髦過去。右近對乳母道:「我雖為侍女,但因是當今源氏太政大臣家人,即便出門隨從不多,也無人敢欺。若是鄉下人,到了此處倒需小心,這裡的惡棍強徒什麼都幹得出來。」此時僧眾已經開講法事,念誦之聲鼎沸。他們便暫停談話,參加禮拜。右近跪拜默禱:「這些年來,小女子為尋小姐下落,常祈禱菩薩。而今果蒙菩薩賜福,已尋回小姐。今日再有祈願:源氏太政大臣尋訪小姐,其情可以見天。小女子今將告知大臣,仍企望菩薩保佑,賜我小姐一生幸福。」
鄉下人紛紛從內地各處湧來進香。其中也有大和國的國守夫人。但見她眾星捧月般被人簇擁而來,聲威甚為顯赫。三條見了羨慕不已,便合掌抵額,虔誠祈禱:「大慈大悲觀世音!小三條別無所求,只望菩薩福信我家小姐,即便她做不了大武夫人,讓她做國守夫人也好。讓我受苦受難的三條也享享榮華富貴。那時我等定當金車寶馬,僕從簇擁,前來隆重還願!」右近聽了,心想這也太無志氣,輕賤小姐了。便氣憤地對三條說道:「你也真是鄉下眼光!小姐的父親昔日還是個頭中將時,便已威勢赫赫了。何況現在已是內大臣,天下大權盡握一柄,高貫尊榮何人能比!難道他家的小姐只能做區區一個地方官夫人?」三條亦憤然反駁道:「算了,不要再說了!什麼都是大臣,大臣!大臣又怎樣呢!你見大或夫人在清水觀音寺進香時,宛若皇帝行幸般威風,你便不會滿口皆是大臣了。」於是更加祈拜不止。
乳母一行預定宿山三日。右近本不欲久留,但逢此等喜事,又渴慕與乳母等人暢敘,便通知寺僧宿山。又於供奉明燈的願文中填上祈願:「依定例,為籐原琉璃君3供奉明燈,請為之祈禱。此外,此君今已覓得,他日定來還願。」眾人聞知此事,皆大為感動。祈禱僧聞知此君今已尋得,甚為得意,對右近說道:「可喜可賀!此事應驗,乃貧僧專程祈禱所致吧!」信眾便誦唸經佛,聲如鼎沸,喧擾一宿。
天明,右近回至前回住處,與乳母等暢述離情。玉堂羞澀,見人使低眉垂首,加之睏倦,其態頗為可憐。右近說道:「我因偶然機緣,得以行走於富貴之家。見過幾多名門閨秀,絕色佳人。便每每拜見紫夫人,便覺眾女子再無多少光彩。紫夫人的小女公子明石,亦如其母。姿容出眾,這當然亦離不開大臣夫婦的呵護。而我家小姐,生長於窮鄉僻壤,又飽嘗旅途艱辛,卻依然花容月貌,不在紫夫人之下,真令人無比欣慰。從桐壺爺時代起,源氏太政大臣親睹過許多女御與后妃。舉官上下的女子,他無不見慣。但他說道:『所謂美人,我卻以為籐壺母后與我家明石,方不愧於此稱呼。』我無福一睹籐壺母后芳容,可明石女公子,的確美艷驚人。眼下雖僅有八歲,亦足以傾國傾城了。紫夫人國色天香,亦是源氏心目中的美人,可嘴上卻不說,反而愛戲德:『你嫁與我這美男子,真是你的造化。』我見了這麼多美人,真可延年益壽!我竊以為她們之美,再無人超其右,豈料我們玉望小姐,竟出她們之上。萬事皆有極限,我家小姐的玉貌,竟達到美之極限了!」她邊說邊含笑凝視玉堂。
老乳母聽得此言,甚為歡喜,說道:「你所言極是。你可知道:如此天仙般的美人兒,險些埋沒於偏荒野地!我們又憂又悲,只得拋家別子,冒險逃回這陌生京都。右近姐姐!你在源氏大臣家多年,定有機會見著玉皇的父親,請你可憐她,帶她回父親身邊吧。」玉皇聞言,羞得通紅,便背轉身去。右近答道:「不必見外。我雖僅為侍女,緣於夕顏夫人,源氏大臣對我亦甚關照。我亦時常於他面前提起『不知夫人所生女兒,如今在何處?』大臣道:『我亦想方設法尋覓她,你若聞得音訊,定須告知我。」』說到此處,乳母插言道:「告知源氏太政大臣恐不要吧,他雖賢明,但家中高貴夫人甚多,小姐怎好加入其中呢?還是告知她的生身父親內大臣才好。」
右近覺得此時無須再將夕顏暴死一事隱瞞,便—一俱告與她們。她說道:「當時公子悲痛欲絕,囑托我道:『讓我扶養她的女兒,以作遺念吧!我子女寥寥,家中冷清。只需對人言說她是我多年失散的女兒。』因我年紀尚輕,未曾經歷多少事情,凡事謹慎小心,絲毫不敢洩露,因此不便來西京尋訪。繼而我於哪報上知曉你家主人榮升少或。少或前往任職,特來向源氏大臣告別,其間我見過他一面,雖欲打探小姐下落,但又顧慮重重,終於錯失良機。我曾以為你們走時必將小姐遺棄於五條的租屋呢。哎呀呀,小姐險些兒流落鄉野了。」
此日她們縱談往事,又一同湧唸經佛。此地地勢頗高,可俯瞰來往香客。山前橫臥一條河流,喚做初徽川。右近便想到一首古歌:「初懶古陋,雙杉相望生。經年再逢時,雙杉仍青青。」便吟詩道:
「不訪雙杉樹,溪邊安逢君?真乃『久別喜相逢』呀!」玉望和道:
「雙衫不解愁,欣逢喜淚盈。」吟罷喚泣不已,幾滴清淚掛於腮邊,其姿態真若「梨花一枝春帶雨」,愈加令人憐愛。右近凝望玉髦,想道:「小姐雖長於鄉下,容貌卻美若天仙,舉止亦優雅得體,毫無粗陋笨拙之相,真乃無援白玉,不知乳母如何調教撫養的。」她頗為感激乳母。那夕顏只是活潑純真,溫柔賢淑;而玉望呢,不僅美麗可愛,而且高貴優雅,讓人看了自歎弗如。如此看來,那築紫定是山青水秀,地靈人傑的。然而以前所見的築紫人,為何皆顯得畏畏縮編,粗陋笨拙呢?真真不可思議。
黃昏時分,眾人再赴大殿禮拜。、翌日又是整日佛事。秋風自山澗拂來,寒氣襲人。如此日子,多愁善感的眾女子,想得更多。此日聽右近說起,內大臣尊貴無比,連嫡庶子女,皆愛護備至;這令常歎命運悲苦、難有出頭之日的王慧稍感欣慰:如我這牆陰小草般微賤之人,恐也有熬過寒冬,得見熙暖春陽之日吧。雙方離開長谷寺時,相互問清了京中地址。右近惟恐再次失去玉髦,」甚是放心不下,幸好兩家相距較近,亦便於商量,眾人方才放了心。
右近欲將此事盡快告知源氏太政大臣,故一到家,便前去稟報。右近的車子一入六條院,但見此地瓊樓玉宇,車輛往來頻繁,非原住的土條院可比。她頓感卑微,覺得自己身份與此處實不相稱。便退了回來,心事重重地睡去了。翌日,右近受紫夫人的特別召見,很覺臉上有光。源氏亦召見她,問她道:「你為何一去便是這些天?模樣兒也好看了,怕有喜事上門吧。」照例開她的玩笑。右近答道:「這七日我僅燒香還願,有何喜事。不過在長谷寺宿山,倒遇到了一個教人憐愛的人呢。」源氏忙問:「是誰?」右近暗想:「此事尚未告知紫夫人,此時我便說了出來,倘日後夫人知曉,豈不怪我隱瞞她?」甚感為難,便答道:「日後再說罷!」恰在此時,別的侍女進來打斷了談話。
掌燈時分。源氏和紫夫人並坐於廳中閒談,那情景甚叫人羨護。這紫夫人雖已二十七八,但較之少女時代更顯風韻。幾日不見,右近似覺她又添風采。在玉冀面前,右近覺其並不遜色於紫她;如今侍立於紫姬身旁,又覺得紫姬畢竟不同凡響!源氏欲睡,便叫右近替他捏腳。他說道:「年輕人毫無耐心,討厭此事,上了年紀的人方能體諒。」幾個年輕侍女皆掩面而笑。她們說道:「誰敢厭煩老爺委派之事呢。我們惟獨不耐煩那些糾纏不休的玩笑罷了。」源氏對紫姬道:「夫人見我這般,大概亦不高興吧?」紫姬答道:「只怕不那麼簡單呢,我倒真要擔心了。」便和右近暢談,姿態異常嬌艷憨直,竟顯天真無邪之態。
源氏身居鬧職,無須勞於案牘,操勞國事。平日只管閒談瑣屑,插科取笑,或饒有興味地揣摸眾侍女心思。與半老的右近,亦玩笑不斷。此時便問她道:「你所遇那人是否是個法力高深、身份高貴的大和尚?他亦來了麼?」右近答道:「盡說些難聽的話,我是遇到紅顏薄命的夕顏夫人的女公子了。」源氏大臣聽罷,立即正色說道:「此女子亦委實可憐1這麼多年,她住在何處呢?」右近見大臣沉吟,便撒了個謊,僅說道:「住於荒僻鄉野。由昔日跟隨夫人的人服侍她。我與她談起往事,她很是悲傷呢。」大臣擺手道:「算了,夫人不知此事,勿須多說了。」紫姬不耐煩地說道:「我異常困乏,聽不清你們談些什麼。」便以袖掩耳,俯身躺下。
源氏於是低聲問右近:「這孩子可像她媽媽,長得好看麼?」右近答道:「倒不十分相像,可確是貌若天仙。」源氏道:「真太好了,你看可與誰比?紫夫人如何?」右近答道:「她怎好和夫人相比?」大臣瞥了瞥躺於床上的夫人,故意大聲說道:「你如此說,夫人倒滿意了。只要像我,便無甚擔憂了。」聽口氣,聲若那女孩兒生身父親。
這以後,源氏又單獨與右近面晤了幾次。對她道:「事已至此,教她過來住吧。這些年,我每念起她,便覺遺憾痛心。如今尋得,不勝欣慰!我亦大無用,找尋了這麼多年,讓她吃盡了苦。暫不告知她生父內大臣,他家人丁繁多,嘈雜異常。這無母之女,初來乍到,若夾於那些兄妹中,恐反增痛苦,叫她住到我這兒來吧。我子女少,家中冷清,只消告訴外人此女子乃我多年失散的女兒。我要精心撫育她,定讓那些風流公子對她趨之若鶩呢。」右近一聽此言,暗自慶幸小姐終於苦盡甘來。便說道:「一切聽便。至於內大臣,你無須思慮,我們不會走漏一絲風聲。只願您將此女當做那不幸早死的夕顏夫人,好生調教,於夫人靈前,亦可稍減罪責了。」源氏道:「此事你尚記恨於我?」他苦澀一笑,淌下淚來。繼而說道:「我日漸明白,與夕顏夫人的姻緣,實在虛幻飄渺!這六條院中美女如雲,誰亦不能替代她。長命美人,可受我永遠呵護;那命薄如紙的夕顏,反而只能仰天長歎,將你視作她的遺念加以呵護,好不遺憾!我至今念念不忘她,倘能將她遺孤陪伴身旁,亦別無他求了。」他便即刻寫信與玉警。因他急切想知道於沉淪中長大的玉堂,人品究竟如何,深恐她又如生活潦倒的末摘花。信中語氣尊嚴,一如父親,末尾寫道:
「此情縱不知,四處覓爾身。宿緣摯深切,綿綿無絕期。」右近送去此信,並轉達了源氏大臣之意。同時帶去不計其數的衣物首飾,日常用品。大概紫姬已知曉此事,送往玉望處衣飾,皆經千挑萬選,色彩適宜,款式新穎。於築紫人眼中,件件珍奇眩目,美不勝收。
玉髦接到源氏來信,暗想:「若是生父內大臣寫來,即便寥寥數語,亦感欣喜。但這源氏太政大臣,與己素昧平生,怎能毫無緣由去依靠他呢?」她心中不悅,但亦不好說什麼。右近便勸導她,眾侍女亦勸她道:「太政大臣如此寵愛小姐,到其府邸,便是金枝玉葉了。那時,你生父自會前來尋訪,你們父女終是要相見的。你看右近於神佛前發願祈禱,雖僅為一侍女,神佛不也引導保佑找到了你麼?何況小姐及內大臣如此身份高貴之人,只要大家安然無恙,……」眾人皆勸慰她。回信時,傳女們取出一張濃香撲鼻的中國紙,催她給源氏太政大臣寫信。玉髦深恐露出鄉下人相,惹人恥笑,遲遲不敢動筆。後在眾人百般催勸下,方題詩一首:
「不足道吾身,飄泊如浮雲。因緣宿世惡,苦海多浮沉。」僅此而已。雖筆跡稚拙,有欠穩健,然氣品高雅,風度可愛。源氏看罷,便寬下心來。
關於玉髦居所,源氏太政大臣亦頗費躇躊:紫姬所居東南區,沒有閒室。此處乃為六條院最繁華地段,熙來攘往,嘈雜吵鬧,不似幽靜閨閣。秋皇后西南區,皇后偶來居住,倒還幽靜,最適玉望小姐這般性情之人居住。但易被人誤為別院侍女。僅有花散裡東北區內,西廳現設為文殿,可設法移至別處,且花散裡心性善良,溫婉和悅,正好與玉髦相投。玉望居所便這般預定下來。此時他方告知紫姬自己當年與夕顏結緣之事。紫姬見他有此段戀情,且對她隱瞞了幾十載,頗顯怨色。源氏笑道:「你何必怨恨?那些存活者的事我尚與你實言相告,毫無隱瞞,何況夕顏已去世多年。正因我對你特別寵愛,才毫不保留告訴你。」說罷此番話,他彷彿又見夕顏當年模樣。又道:「此等情況甚是平常,別人或許也有更甚。我最恨些許女子,你對她並無多少愛戀,卻仍莫名嫉妒。我也常想自製收斂,但陰差陽錯,總會遇到許多可愛的女子。那夕顏便是最嬌癡親見,一往情深的。倘她在世,我將待她如明石姬一般。容貌與品性,原本因人而異。夕顏才華橫溢,僅略欠幽雅,然無損她的美麗可愛。」紫姬說道:「雖至此,但亦不能與明石姬等同吧。」她對明石姬的過分得寵似有微詞。然她見嬌嗔小巧的明石小女公子那天真無邪,側耳傾聽的可愛之態,又覺明石姬得寵乃理所當然,亦不予計較了。
上述之事,發生於源氏三十五歲這年九月中,王室遷人六條院,得事先訪得些秀美女童及年輕侍女。昔日的侍女,因走得匆忙,一個亦未帶出。京都地方,畢竟地廣人多,因此不過兩口便找到合適的侍女。新來的侍女,皆不曾告知小姐真正身世。在五條右近家中,秘密選定傳女,置備了裝束,方將玉望悄悄帶過去。一切完畢,於十月中遷居六條院。
源氏太政大臣為避人耳目,便請花散裡作玉望的繼母。對她說道:「我有一心愛之人,出於憂憤,離家出走,隱居於荒僻山鄉,那時已有一女孩。這些年,我一直悄悄尋訪她的下落,總杳無音訊。其間她已長大成人,如今天意中將她找到,便想將她帶回身邊,盡盡父親的責任。她母親已離世多年。你一直作夕霧中將的保護人,正好也照例請你作她的保護人吧。自幼於窮鄉僻壤長大,多有鄙陋不當之處,有勞你多多調教了。」花散裡聽罷,坦言道:「沒料到你有這麼個人,多年來,怎從未聽說呀?讓她與明石小女公子作伴,如此甚好。源氏道:「我見你性情極好,頗似她母親,故托你照料。」花散裡道:「此處人少,常覺寂寞。如今來了小姐,再好不過呢。」院中侍女皆不知玉髦是源氏女兒,互相議論道:「不知於何處又尋了如此一人,如集古董一般,好無聊啊!」因源氏賞賜衣飾等物甚多,玉壺遷居時,共用了三輛車子。侍女、僕從。隨行人等穿著打扮,皆由右近料理。所以甚為體面,絲毫不顯鄉野俗氣。
當晚,源氏訪晤玉望。眾侍女久慕源氏大名,卻怨無線相見,此時皆從帷屏隙縫中偷看。源俄燈光下,見源氏果然風流儒雅,俊秀非凡,皆暗暗吃驚。右近從邊門將源氏引進。源氏道:「似乎特殊的意中人方可從此門過去呢。」便滿面含笑於廂內坐下。又道:「燈光如此股俄,倒像前來與戀人幽會。我聽說小姐想看父親容貌,這般燈光,如何看得清呢?」便順手將帷屏推開些。玉望不勝羞澀,忙將頭扭向一邊。源氏見她容貌秀美,心下異常歡喜,說道:「將燈火撥大點,太幽雅了。」右近便挑亮燈火,移近源氏。源氏微笑著說道:『為何這般害羞呢?」她發現那雙秀美的眼睛,除了夕顏的女兒,誰還能有呢?便不再客套,全然以父親口吻說道:「多年來你音訊全無,我無時無刻不哀歎牽念。如今突然見你,恍若做夢。又想到你母親在世時情狀,更悲不自勝,無以訴說了。」便舉手拭淚。他屈指計算後,又說道:「我們父女,隔絕多年,真乃世間少有,命運對我們也太俚吝了。你已長大,不應如此怕羞。我們父女歡聚,本應暢敘往事,你為何默不作聲呢!」玉堂低聲答道:「自蛙子之年,女兒便流落異鄉,常覺萬事如夢。……」聲音嬌嫩動聽。源氏微笑著說道:「你長年飄零他鄉,除我之外,誰還時刻牽掛你呢?」他覺得玉望應對自如,可窺其心性優美,聰慧伶俐。對右近吩咐完諸種事宜後,便返回本哪去了。
源氏見玉髦長得美麗,喜不自勝,便描述與紫姬聽。他說道:「玉髦自幼流落異鄉,於那鄙俗之地長大,我以為她定然長得粗陋鄙俗,不成樣子。誰知一見之後,方覺此想法實為荒謬!我定讓眾人知曉我家有位美人!我弟兵部卿親王時常傾慕我家女子,如今定教他倍嘗相思之苦了。那些貪色之人在我處,個個一副正人君子模樣,只因我家尚無香餌。如今我要好好調教這女孩子,定要他們原形畢露。」紫姬說道:「天下豈有這種糊塗爹!不教女兒別的,偏教她誘惑別人。真毫無道理!」源氏說道:「老實說,昔日倘如今日這般悠閒,我定叫你做絕妙香餌。當時未能想到,以至弄成此種局面。」言畢哈哈大笑。紫姬聽罷,紅暈滿面,樣子異常嬌美。源氏太政即興取來筆硯,題詩一首:
「戀侶夕顏今猶在,何緣玉文隨我來!」題畢投筆歎道:「可憐啊!」紫姬方知這美人便是那薄命之人遺孤。
源氏對夕霧中將說道:「我給你帶回一個姐姐,你可得親敬她。」夕霧便前去探望,對玉髦道:「小弟生性愚鈍,如蒙姐姐不棄,有事儘管差遣,小弟定當盡力。前日姐姐喬遷,小弟未曾前來迎候祝賀,甚是失禮,望姐姐見諒。」他態度謙恭,真如待親姐姐一般。王勾身邊詳知內情之人皆覺好笑。
於築紫時,玉望居所在當地可算華美了。如今比起這六條院,卻是天壤之別。院內青松拂簷,玉欄繞砌,室內一應俱備,說不盡的富麗堂皇。親如姐妹的諸女主人以至清侍女僕從,儀言皆秀美炫目。侍女三條昔日艷羨大或,如今早忘了。更甭提那粗蠢的大夫監,想想也覺噁心!源氏家規甚嚴,他深恐僕從怠職失禮,便特為玉堂設置家臣,執事一應人等。玉望感激豐後介的忠心,右近亦十分讚賞他,便由他當了家臣。豐後介做夢亦未想到能跨進源氏大臣如此豪貴之家,更不用說進出自由,發號施令,成為家臣。昔日沉淪鄉間時的滿腹牢騷,早已無影無蹤,只覺事事稱心如意。對源氏太政大臣如此誠懇周全的照拂,眾人無不感激。
年關臨近,源氏命為王室居室備辦新年裝飾,為眾僕從添制新年服飾,形式規模皆與諸高貴夫人同例。源氏推度:玉置雖麗質天姿,但尚存鄉村習俗,放格外送些鄉村式服飾。眾織工竭盡所能,織成諸種線羅綢緞,用它們縫製的衣服,琳琅滿目,美不勝收。源氏便對紫姬說道:「花樣如此繁多!分送眾人時,要讓他們皆滿意方好。」紫姬於此方面很在行,色彩調配諧合,衣料染色亦甚精良。她集中了裁縫所制及自家製作的衣裝,源氏又從各處搗場送來的衣服中,挑出深紫色與大紅色的,教人裝於衣箱內,命幾個年長的侍女將其分送與眾人。紫姬見了,說道:「如此分配,固然平均。然而各人容貌、膚色不同,色彩搭配也有講究,如未慮及這些,反而不美呢。」源氏笑道:「你在一旁看我選,卻於心中推量此人容貌,你穿何種顏色的衣服好呢?」紫姬答道:「自己穿著對著鏡子亦不能看出麼?」意即要他看,說此話時微喚含羞。分配結果:紫姬所得的為淺紫色禮服與紅梅色浮織紋上衣,一襲色彩最優美時尚的襯袍;送明石小女公子的為白面紅底的常禮服,另添一件表裡鮮紅的衫子;花散裡的那件海景紋樣談寶藍外衣,織工極好,但色彩稍暗,另有表裡呈深紅色的女衫;送玉望的為鮮紅色外衣與探棠色常禮服。紫姬只作不知,卻於心中琢磨:「內大臣清艷秀麗,但缺少優雅,玉望定與他相差不遠。」雖未動聲色,但因源氏心裡無底,似覺她臉色稍變。他說道:「據我看,按容貌配衣,恐不妥吧?色彩雖好,亦有極限;可人的好處,哪僅容貌一項呢?」言畢,便挑選送與末摘花的衣服:白面綠裡的外衣,佈滿散亂而雅致的籐蔓花紋,異常優美。源氏覺得此次與她極不相宜,只覺好笑。送明石姬的是有梅花折枝、飛舞鳥蝶紋樣的白色中國式禮服,及鮮艷的深紫色社施。紫姬因此推量明石姬定然高做不凡,微覺不快。送與尼姑空蟬的那件外衣,呈青灰色,異常優雅,再將源氏自己的一件桅子花色衫子送上,另添一件淺紅色女衫。凡送衣物中,皆附信一封,要她們於元旦那日穿上這些衣服。他想瞧瞧色彩搭配是否適合。
各院美人收到衣服,皆回信稱謝,或作排句,或作詩文,各具特色。使者的犒賞亦各出心裁。末摘花居於二條院東院,離此地甚遠,按理犒賞使者應豐厚些。但她固執守舊,僅賞給使者一件像棠色褂子,袖口異常勝舊,此外別無他物。回信的陸奧紙,香氣難郁,但因年久日深,紙色已發黃。信中寫道:「嗚呼,辱承寵賜春衫,倒令我傷悲。
初試唐裝添新愁,欲返春衫卻德袖。」筆跡極富古風。源氏看罷,一味微笑,竟愛不釋手。紫姬不解,回頭凝視。末摘花全然不顧他的面子,犒賞使者如此微薄,源氏甚覺掃興,臉呈不悅之色。使者知趣,忙一聲不響退了出去。眾侍女見此情況,不禁私語竊笑。對於未摘花古怪守舊,處處煞人風景,源氏毫無辦法。對於那首詩,源氏說道:「倒是個不錯的詩人呢?一下筆便『後裝』、『儒袖』等恨語,其實我與她也差不多,墨守古法,拒受新語。群賢匯聚時,御前專門舉行詩會時,吟詠友情須用特定字眼;吟詠相思,於第三句中必用『冤家』等字樣。古人以為只有如此,才不拗口。」說罷哈哈大笑。繼而又說道:「他們做事,必熟誦諸種詩歌筆記,將其詩中所詠名勝爛熟於胸,從中選擇語句,才能成詩。故詩中語句,大都千篇一律。本摘花曾送我一本她父親用紙屋紙撰寫的詩歌筆記,意思要我閱讀。我一翻閱,全是些做詩規則,如何避免弊病等,我本不善做詩,看了這些法則,更覺舉步維艱,難以下筆了。便將書還與她。她是精通此道之人,此詩還算通俗易懂呢。」對未摘花的詩雖然讚譽,但於她父親的筆記卻頗有微詞。紫姬頗認真地說道:「為何便還了呢?抄下來多好,將來我們小女兒還可讀呢。我倒有些古書,可惜在書櫥裡被書蟲蛀破了。不善此道之人看了,真不明白寫些什麼。」源氏說道:「此類東西只會誤我們女兒的。女子無須專精一種學問,若裝了滿腦子學問,和女子身份怎麼相宜呢?但一點不懂也不可取。只要摯誠穩重,思慮周密,對萬事能自主應付,便是好女子了。」他只管言論,並不想答覆末摘花。紫姬勸道:「她詩中說『欲近春衫』,你若不答覆,怕不好吧。」紫姬確實出於一片好意,源氏也不肯辜負,便即刻復答詩。他漫不經心寫道:
「欲尋好夢返春衫,獨人孤枕實可憐,難怪你傷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