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1章 少女 文 / 紫式部
卻說光陰似箭,轉眼又至陽春三月。籐壺母后週年忌辰之期剛過,朝野上下盡皆褪去喪服,換上平素衣裝。四月一日更衣節,滿朝文武皆衣冠華麗。四月中旬的酉日,又到了舉行賀茂祭之時。是日天氣晴朗,前齋院模姬卻依然孤居獨處,悶悶不樂。庭前桂樹歷經初夏熏風,更是碧枝搖曳,生意盎然。眾傳女觸景生情,回首小姐初為齋院那年賀茂祭的情景,連聲歎息。源氏內大臣傳書一封問候道:「齋院今年父喪期滿,該除去喪服了。賀茂祭拔楔之時,也該心情舒暢了吧。」又贈詩道:
「君當又逢齋院日,山溪中辦拔楔儀。
誰可料得今年摸,恰是君行除服期。」
紫紙黑字,封成嚴格的「立文」式繫於一枝籐花上送至根姬處。其形式與時宜甚為和諧,精美而極富情趣。模姬回信道:
「昔日身著喪服日,情在眼前猶依稀。不覺除服期已至,流光空擲殊可驚。
真乃迅速之至。」僅此而已。源氏細細品味。模姬除服之日,他又托宣旨轉與控姬眾多禮品。模姬卻不領舊情,宣稱要如數退還。宣旨想道:若除此禮物外另附情書,那麼還是退還為妙。但他現在不過送禮而已,再說小姐作齋院期間,也常收其禮。真心一片,拒之無理呀!她深感躊躇,左右不是了。
至於五公主,源氏逢年過節亦定贈予禮物。五公主感激不盡,便不住對他讚歎道:「這位公子,我看他幾日前還是個孩子!孰料一眨眼長大成人,彬彬有禮了。且生得相貌堂堂,心地善良無比呢!」傳女們聽了皆悄然而笑。
五公主每每會見摸姬,便勸她道:「此大臣對你一片真心,你為何還猶豫呢?且他傾慕你,並非始於今日。令尊在世時,因你作了齋院,不能與他喜結良緣,時常哀聲歎氣呢。他曾道:「人道父命難違,這孩子卻置若罔聞。」每言此語,皆黯然神傷。從前左大臣家葵姬尚在,我惟恐得罪三姐未曾勸說干你。如今這位尊貴的正夫人已經去世,依我之見,你起而代之,最合適不過。且源氏大臣尚對你迷戀如初,向你求婚。我認為你們之合是天造地設的呢。」模姬聽得此番陳詞濫調,很是不悅,答道。「我將終生不嫁!父親生前我尚難從命;如今他仙去,我反而更改初衷,這成何體統!」見她一副羞惱之態,五公主只好團而不談了。模姬見宮邸內眾人盡皆縱容源氏,便覺此人不可不防。而源氏本人呢,也只好平心靜氣,忠誠如一地等待著,並不想強她所難。
葵姬所生小公子夕霧,已年方十二。源氏欲早早替他行冠,儀式定在二條院舉行。然夕霧的外祖母太君極欲親睹這儀式,希望在自家宮邸舉行。如此要求也合情理。為不使其失望,遂改在故太政大臣邪內舉行。夕霧的親母舅右大將和清母舅等公卿貴官,皆為朝廷權責,他們帶來隆厚的賀儀,自然做了儀式的主人。此次冠禮隆重非凡,普通臣民,也都前來朝賀。源氏大權在握,凡事皆可逞心而為,本想如世人之所料,封夕霧四位官爵。但夕霧尚年幼無知,若讓他一躍而登四位,反成權臣故技。因此靈機一動,改封六位,賜穿淡綠官袍,並特許上殿。
太君得知此事,甚感意外,心中頗為不平。她接見源氏時,問及此事。源氏只好如實啟稟:「夕霧年紀尚幼,本不該行冠,讓他強扮成人,意欲使之提前兩三年進入大學素,以求積知廣識。此間,仍視他為童子。將來學業有成,才能委以重任,使之報效朝廷。自思年幼之時,生長於九重宮殿,不港世事。晝夜侍奉父皇,所閱之書,實乃有限。雖承蒙父皇親授,但因淺薄無知,無論研習學問,還是吹拉彈奏,皆不精深,是以不能與高手並美。世間雖有青出於藍勝於藍之例,但卻鮮見,倒是一代不如一代者居多。因有此慮,所以欲使小兒入學。且貴族子弟,官位世襲,榮華富貴,已縱嬌成習,常將研習學問視為苦差,不屑一顧。此般子弟,不學無術,竟照樣陞官晉爵。於是趨炎附勢者,雖腹中譏笑,仍竭盡吹捧之能事,博其歡心。這等子弟平日高傲自大,至高無上。但若時背運乖,父母仙去,家道中落,就會遭人輕海而孤立無援了。如此說來,做人總須博學飽識,再備大和魂乃得以強者面目見之於世。目前觀之,這未免耗心勞神,浪費時日。但將來登進仕途,成為國家棟樑,父母輩也含笑九泉了。目前雖爵位不高,但僅著父輩庇前,他人不致恥笑。」
太君長吁道:「體智謀深遠,自有道理。但右大將等人卻忽略於此,只道你封夕霧六位,甚感意外。且夕霧也為不悅,小孩子好勝心強,從來未將母舅的表兄弟放在眼裡,如今他們都身居高位,而他自己卻身著一身淡綠袍子,委屈得很呢。」源氏笑道:「小孩子家也知心生怨恨,如何了很!不過他年紀尚幼,尚不懂得的。」又覺得兒子很是討人喜歡,接著說道:「待他知書識理之後,此怨自會消解。」
夕霧人大學家研習漢學,源氏決定給他取個字號。此儀式在二條院東院內的東殿舉行。達官貴族,及殿上人等,都好奇地跑來觀賞。那些儒學博士睹此盛況,拘績不前。源氏對眾人說道:「不必拘忌小節,依照儒家之慣例嚴格執行,不得更變!」儒學博士便強自鎮靜,故作泰然之姿。有幾人身著借來之服,儀態奇特,極不稱身,卻仍自鳴得意,一副儒學大師之態。說話漫不經心,踱著方步,次弟落座。貴公子們見此奇景,忍俊不禁。
此次與會侍者,皆為老於世故,不苟言笑之人,只管執模斟灑。只因儒禮繁雜,雖右大將和民部卿等慎之又慎,終不合禮儀,遭到儒學博士斥責。一儒學博士呵道:「爾等身為奉陪之人,竟如此無禮!不知我乃著名儒者,真乃蠢笨之至!」眾人聽了,皆嗤之以鼻。博士又斥責道:「肅靜!無禮取鬧,速速退下!」如此一來,更可笑了。從未見過此種儀式之人,心中頓感稀罕。作為大學出身的公卿們,深諳此道,都頷首微笑。他們見源氏內大臣崇尚學識,教之於子,皆敬佩不已。
座中偶有人竊竊私語,眾儒家博士便厲聲呵止,斥責他們不懂禮節。暮色降臨,燈光搖曳。眾傅士板著臉,凸額凹腮,面黃肌瘦,一個個貌若戲台小丑,實在可笑。源氏內大臣說道:「糟了!像我這樣頑劣之人,定要大受呵斥了!」只放隔簾而視。一些大學生姍姍來遲,見已座無虛席,轉身欲走。源氏得知,宣召他們至釣殿格外受賞。
儀式完畢,源氏召集諸儒學博士及學者賦詩。其他深港此道的王公貴族也留下來捧場。博士們吟賦律詩,源氏內大臣及諸人皆作絕句。題目由儒學博士選擇,均極富趣味者。夏日夜短,賦詩完畢東方已白,於是開始講解詩篇,任命左中共為講師。此人眉清目秀,聲如宏鐘,朗誦詩篇氣宇別緻,風度翩翩,乃一德高望重的儒學博士。
夕霧出身名貴,享盡世間榮華。但他所作之詩,每句意味十足,勤學苦練之志也溢於言表。且詩中旁徵博引,如晉人車脫螢燈攻書與孫康臥雪讀經之典,信手拈來,讓人讚不絕口;就是傳入中國,也當屬名篇之列。至於源氏內大臣之大作,更是美妙絕倫。其間熱忱詠頌父母愛子深情之作,尤催人淚下。其後在世間流傳甚廣,讀者趨之若鶩。作者一介女流,才學平平,對漢詩鑽研不深。為避煩瑣,不再細言。
其後源氏內大臣繼續為夕霧入學之事奔波。他在東院為夕霧獨闢一室,請來一位博學之人為師,授其學問。既行冠禮,夕霧便難得去外祖母居所了。外祖母一向溺愛外孫,朝夕呵護,視作嬰兒。惟恐他在那邊不能專心讀書,所以源氏內大臣將他籠閉一室,每月只許前去拜望三次。夕霧苦悶不堪,心道:「父親怎如此嚴厲!我毋需苦學至此,亦可身居要職,兼濟天下。」不過他為人謹慎而不誇浮,能耐苦勞。打算盡量讀完規定之書,早日躋身官宦,安身立命。四五月之後《史記》等書便已讀畢。
夕霧現已可應試大學定。源氏內大臣想預考一下,便將之叫於跟前。同樣延請右大將、在大井、式都大輔及左中棄等人前來監考。並命夕霧之老師大內記,找來《史記》諸卷,從中擇出儒學博士正考時抑或涉及之疑難章節,叫夕霧誦讀講解。夕霧朗聲而湧,一氣呵成,而各處義理,也爛熟於心。聰慧之至,可驚可喜!監考諸人大為感動,對夕霧的天才讚歎不已。特別是大母舅右中將,感慨道:「若太政大臣還在,將會何等欣慰啊!」說罷,掉下眼淚。源氏內大臣也不能自己,歎道:「後生可畏,父母卻日漸愚癡,此乃情理中事。旁觀他人此番變化,便覺可笑,豈料自己還不算老,竟也如此。」說罷暗自拭淚。而老師大內記自以為教之有法,心中甚是得意,自覺滿面榮光。右大將便舉杯敬酒。大內記已有幾分醉意:一飲而盡後,臉色更顯蠟黃。這大內記雖學識淵博,卻脾氣怪異,一直不得志,窮途末路。源氏慧眼識珠,特聘他為夕霧的老師,待遇優厚。他受寵若驚,似覺脫胎換骨。或許將來尚可得夕霧無限信任呢。
考試那日,大學素的門前,車來人往,喧囂不絕。滿朝文武幾乎全至。只見侍從如雲,簇擁英俊浦灑的冠者夕霧公子款款而至,使得其它考生自慚形穢,躲於一旁。來者之中,尚有一批先前曾參與起字儀式的寒酸儒士,因被列席未座,正感委屈呢。與上次起字儀式一般,監考的儒學博士不時訓斥於人,實是可惡。但夕霧從容自如。此時大學頗興旺,與古昔全盛之時不相上下。各級官員子弟,爭相趨從。因此世間才子,與日俱增。此次應考,夕霧所考項目文章生、擬文章生等均及第。此後師弟二人便更為刻苦。源氏舉辦詩會,博士、學者等皆神采飛揚,—一來哪參加。此真可謂文化之盛世也。
此時官中正逢議立皇后之事。源氏內大臣依籐壺母后遺言,欲梅壺女御侍奉皇上,遂提議立梅壺女御為後。但世人認為籐壺與梅壺皆為親王千金,兩代皇后同出親王之家,恐有不當,因此不贊同。有官員稟奏:「入宮最早之人弘徽殿女御,當立為後。」此番議爭,實乃兩派暗鬥。兵部卿親王也涉與此事。他現已改為式部卿,又是國舅,深得是寵。其女人宮多年,與梅壺一樣官至女御。支持他的人言道:「若立親王女兒為後,則式部卿家之女與梅壺一樣,且是籐壺母后侄女,更為親近。母后仙逝後,代為照顧皇后者,她乃最佳人選。」三方各持一端,難分難解。但最終冊立了梅壺女御,世稱秋好皇后。時人聞訊,驚歎不已,認為梅壺女御命大福大,與母親六條妃子迥然不同。
與此同時,源氏內大臣也榮升太政大臣,右大將官至內大臣。源氏太政大臣便讓新內大臣掌管天下政務5。這新內大臣為人正直,且氣度不凡。他學識淵博,昔日玩「掩韻」遊戲雖不及源氏,但對公務並不遜色。他妻妾成群,子女過十。兒子身居高位,名聲赫赫,女兒一雙,一為弘徽殿女御,另一人云居雁,乃弘徽殿女御的異母妹,年方十四。其生母出身高貴,乃親王家女兒,與弘徽殿女御之母相比,並不在其下,然此生母攜女兒改嫁一位按察大納言,並與之生得許多子女。右大臣認為女兒寄養於後父家中不妥,便接了她回來,煩祖母太君照料。但或許因雲居雁生母之故,內大臣並未重視於她,雖然她人品外貌絕非尋常,卻更為偏愛弘徽殿女御。
夕霧與雲居雁同於太君膝下成長,二人年紀相仿,兩小無猜。十歲之後,兩人才各居一室。內大臣教訓雲居雁道:「夕霧表弟與你雖為近親,然身為女子,不可對男子過分親近。」分隔之後,夕霧那顆童心時時戀慕雲居雁,每逢觀花賞葉,或一起嬉戲之時,夕霧必與之形影相隨。雲居雁也傾心於夕霧,至今相見,兩人仍純真無邪,了無忌慮。待女、奶妮等竊議道:「如此有何不妥呢?兩人尚小,形影相伴,已非一朝一日。如今將其拆離,教人於心何忍?」雲居雁心扉純靜,天真爛漫。夕霧雖年幼無知,但隱隱私情,誰能言說:自分開以來,他一直悶悶不樂。於是開始鴻雁傳情。二人書法雖尚稚嫩,然而也初露端倪,將來必定非同凡響。但畢竟心思欠細,不免四處丟落。眾侍女拾得,得知他們暗中思慕,如此稚情,也不忍披示。故而只當視而不見。
且說自慶祝陞官的盛宴之後,朝中也少了緊要公務。秋雨淋瀝,閒來無事。一日秋夕,正是「獲上冷風吹」時內大臣去參見太君,並命女兒雲居雁彈琴。太君長於樂器,孫女雲居雁朝夕與共,得其指點。內大臣道:「女子彈奏琵琶,恐傷雅觀,然這聲音卻也悅耳。如今世上,能得名師親授的恐怕為數甚微,屈指可數也不過某親王、某源氏……」他列舉幾人之後,又道:「諸女子中,據說源氏太政大臣養於大堰山鄉的明石姬,技藝超群。她生於琴師世家,傳至其父,歸隱明石浦山鄉。這明石姬琵琶造詣極深,源氏太政常贊之不絕。凡音樂才能,異於其他技藝,需廣眾合奏,潛心磨煉,方能增進。而明石姬卻一人獨奏,能卓爾超群,委實不凡。」說罷,恭請太君彈奏。太君道:「我手久不拂征,怕已生硬了。」拂指拭撥,樂音甚美。彈畢道:「那明石姬命真好!聽說人品也不錯。源氏太政大臣一直想要個女兒。她便為他生了一個。大臣又恐此女久居山鄉而致埋沒,將其交與高貴的紫夫人撫養。眾人皆因他行事謹慎而大加稱道呢!」
內大臣說道:「女子若性情柔順,便能得寵。」談及別人時,卻情不自禁想起自家兒女,便接著道:「弘徽殿女御可謂我一手栽培,品貌才學,世無其匹,豈料主後之事敗於梅壺之下,我痛心疾首,直歎命運之難測。幸而尚有雲居雁,我總要想方設法,讓她當上皇后!幾年之後,皇太子行冠禮,我暗自思量,讓雲居雁作太子妃,以了我願。豈知明石姬洪福及天,所生此女,定是雲居雁對手了。此女一旦進宮,恐怕便無人可及呢!」說時嗟歎不已。太君言道:「此言差甚!你父親生前曾言:「皇后定會出於我家。弘徽殿女御之事,也頗費心機。他若健在,豈會有此等周折之事?」為此,太君對源氏太政大臣不免耿耿於懷。
且說那雲居雁,生得乖巧玲瓏,純真無邪。她彈箏時長髮飄,眉清目秀,溫文爾雅。見父親神情專注於她,竟有幾分難為之情。腦袋微微側偏,更覺美妙絕倫。左手按弦姿態極為別緻,竟如一畫中美人。祖母見之也覺無懈可擊。雲居雁從容自如地彈過一番,便將箏推向一旁。內大臣取過和琴,隨意撩撥,彈出一段流行短調,音調淒婉動人,庭前秋葉紛紛飄落。年長的侍女們涕淚漣漣,在帷屏後靜聽。內大臣開始朗誦「風之力蓋寡……」來。接著說道:「並非琴音哀傷,只因這慘涼晚景感人至深。清太君再彈一曲如何?」太君應允操琴,內大臣唱著《秋風樂》,與其相和,歌聲優雅悅耳。太君本來樂於施愛,此時更覺得內大臣討人喜歡。此時夕霧也至,太君頗為高興。內大臣命張開帷屏,將雲居雁隔於裡間。遂招夕霧坐下,說道:「好久不見,何必一味俯首窮經?你父親太政大臣自己也道書多味乏,為何尚強迫你如此苦嚼呢?終日囚於書齋,也實在苦累了你。」又說道:「功外之事也不可不學。例如吹笛,古代推土遺韻。」遂取一支笛讓他吹奏。夕霧竟也吹得蕩氣悠揚,悅耳動人。內大臣即刻停止弄琴,輕輕按拍,情不自禁唱起催馬樂「滿身染上著花斑」。唱罷言道:「太政大臣也對音樂頗感興趣,常借此排遣政務之煩。誠然,世事枯燥乏味,應該及時行樂呀。」便命斟過酒來,一飲為快。不多時,天色漸黑,室內華燈初上,眾人一同用餐。不久,內大臣便命雲居雁回內房。因有讓她入宮打算,便將二人強行疏遠,甚至雲居雁的琴聲,也嚴加隔絕,不讓夕霧聽聞。侍候太君的幾個老年傳女躲於一旁,竊竊私語:「長此以往,恐有不測!」
內大臣聲言出去辦事。豈料剛一出門,又偷偷摸摸地閃進了他恩寵的侍女房中,密談逗鬧一番,悄悄地溜了出來。半途忽聞有人在暗處私語,甚覺疑惑,便側耳偷聽,原來是兩個侍女正在說他呢。但聞一人道:「老爺自作聰明,為女兒著想,其實天下父母何等糊塗呵!瞧著吧。照此下去定會出事的。常言道:『知子莫若父。』此話卻無道理。」她們正譏笑他。內大臣想道:「原來竟有這般醜事!我以前並非沒有防範,難念及二人均為孩子。豈料竟讓其鑽得空隙,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啊!」他這才如夢初醒,悄然而去。剛一上車,驅車者便大聲喝駕。侍女們相互言語道:「都什麼時候了,老爺才動身。不知他躲到什麼地方去了,如此年紀尚不守規矩。」議論他的兩個侍女說道:「適才一陣濃烈衣香飄來,還以為夕霧少爺呢,原來卻是老爺!哎呀,不好了!他一定聽到了我們剛才所說的話。這老爺可不好惹的。」大家心下不安。
內大臣一路思緒萬千:「成全他們,也並非何等壞事。然站表姐弟結好,平凡俗氣,難免外人說三道四。況且源氏壓制我女兒弘徽殿女御,至今我尚難嚥恨。若雲居雁入宮伺候太子,也許還會為我爭氣,可借此女……真遺憾啊!」源氏與內大臣之間,表面一直和睦,但為權勢卻素有爭執。想起昔日所吃之虧,內大臣又惱又恨徹夜難眠。他估計太君定然知道此事,只因分外疼愛這孫女與外孫,便順其自然。又想起那兩個侍女的嚼舌來,心緒甚是不寧。內大臣性情耿直,鋒芒畢露。故此心煩意亂,難以自控。兩日後,他又去參謁太君。太君見他常來請安,心中甚是喜悅,認為大可嘉許。雖接見兒子,但兒子終為內大臣,也需慎重。此刻她頭髮短若尼姑,身著新衣,正於屏後正襟危坐。內大臣因心緒不佳,直接對母親說道:「兒子此刻前來參謁,心中極為不快。每次來此,連侍女也瞧我不起,真乃畏縮之至!兒子不才,但素來母訓是懂的,從不敢違逆母親。可雲居雁這女子不守閨條,我惱恨之極,忍無可忍,不禁要埋怨你老人家了。」說著,以手拭淚。太君大為吃驚,那化妝得漂亮的臉驟然失色,眼睛也瞪很大了,問道:「到底怎了?我此等年紀,還要愛你怨氣!」
內大臣也頗感唐突,忙解釋道:「兒子將幼女奉托太君,自己沒能盡為父之責。只因心繫長女,煞費苦心送她進宮,當上女御,只盼有朝一日冊立為後,豈知有此敗局。兒子雖未撫育幼女,然深信太君教養有道,倒無所掛牽。豈知她與夕霧通好,遺憾之至!夕霧雖博聞強記,讚譽甚高,但若草率訂下如此姑表之親,傳出去定會被外人恥笑。便是平常百姓,也會羞恥不已。為夕霧計,還是另擇非親之貴府,也可榮耀東床。再說,近親結姻,源氏太政大臣必定不悅。太君若想成二人之事,也不能瞞著我這父親,以便籌劃,將婚事辦得堂皇些才是呀!任之為所欲為,肆無忌憚,真讓我痛心疾首啊!」太君做夢也未曾料得此事,覺得出其不意,答道:「此番言語,也不無道理。但兩人的打算我茫然不知。倘真如此,我心更難安,怎能與他們一同受此罪責?自體將她與我撫養之後,我疼愛備至。周全思慮,比你過之而無不及,極欲將她養得至為優秀。但年幼若此,作為長者溺愛是有的,倘說我縱容他們談情說愛,則從何談起!且問你從何得知?輕信謠言肆意妄為,委實不該。證據俱無,你要毀掉人家的名譽麼?」內大臣答道:「母親息怒,孩兒不敢。眾侍女狐言鬼語,我心有餘悸。」說罷告退。
熟知內情之人,對此深為同情。那日晚上偷偷嚼舌的那兩個侍女,也唉聲歎氣,後悔莫及。雲居雁本人則一無所知,依然如故。父親窺其藥房,見她那可愛模樣,心中甚感可憐。他埋怨乳母等人道:「她年紀尚幼,不料竟這般糊塗。我還對她寄以重望呢!實在糊塗透頂!」奶娘們無言可對,竊竊私語道:「兒女私情,不足為怪。即便帝王之女,也難免過失。以前小說中常有此例。且往往得知內情者從中促成。惟有這一對,數年朝夕共處,老太太視若心肝寶貝,我等侍女,哪能將他們拆散,而不讓一塊兒玩呢?目前年起,老太太也有明顯變化,將他們分開相居。有的孩子品行不端,找空子模仿成人所為。可這位夕霧少爺,人品正直,怎會與小姐胡來呢?我們做夢也不曾想到啊。」說著,連聲嗟歎。
內大臣又對乳母與眾侍女說道:「行了,此事不必再提,也不許四處聲張。雖然終是難以瞞過外人的,但你們聽人說起此事時,須得盡力解釋。我即日便令小姐搬到我處居住。對於老太太,我也略有些怨意。你們幾人呢,恐怕也不願此類事情發生吧?」眾侍女知道他並無責怪之意,愁歎之中又覺幾分欣慰,便獻媚道:「請老爺放心!我們還擔心被大納言老鏟曉得呢。夕霧少爺雖品佳貌美,但畢竟為人臣子,有何足惜?」
雲居雁終究是個小孩兒,父親極盡言語,勸她不與夕霧往來,卻偏偏不聽,內大臣急得淚都流出來了。他只能私下向幾個貼身侍女討教:「如何救得小姐,不致埋沒呢!」他只管對太君抱怨。太君對孫女與外孫皆極疼愛,而對夕霧更甚。見他小小年紀便懂得愛情,甚可欣喜,反而怪內大臣太古板。她想:「何須這般小題大作!內大臣對雲居雁向來不甚關心,並無將她教養入宮之急。怕是見我對她如此重視。才欲送她入宮作太子妃陽。若希望破滅,也聽天由命,嫁與臣下,當然夕霧是最佳人選。無論人才品貌,均無人可及。依我之見,雲居雁能嫁夕霧,倒是夕霧受了委屈呢,他所攀之親,應是身份更為高貴之人。」想來過分疼愛夕霧之故吧,她對內大臣也生了些怨意。內大臣若知,定要加倍怨怪了。
夕霧尚不知這邊正因他鬧得不可開交,逕直前來探望太君。前日來此,因耳目眾多,連找個岔子與心上人傾心交談的機會也未覓得。相思苦長,好容易待到黃昏,他便匆匆前來。太君一改昔日模樣,見他來了,板臉將他叫至跟前,對他說道:「因你之故,你舅舅對我怨氣不小,讓我左右為難啊!你如此胡思亂想,惹人惱怒!我本不想嘮叨,又怕你執迷不悟。」夕霧本來心有所忌,答道:「到底何事?我近日閉門不出,與外界隔絕而潛心習讀,對舅舅並無失禮之處呀?」他說時面帶羞色。太君憐憫之心油然而生,說道:「不必再言此事,總之你以後謹慎些便是。」言及此處,轉換了話題。
夕霧想起今後與雲居雁難得通信,甚感悲慼。太君勸他進餐,他有口難嚥,低低欲睡,其實心中卻惴惴不安。挨到夜深人靜之時,悄悄拉挪通向雲居雁房間的紙隔扇,不料這日竟被鎖住了,房間裡悄無聲息。他甚感乏味,便倚紙隔扇面坐。雲居雁尚未入眠,她躺著傾聽風吹竹動的沙沙聲,又聽到遠方群雁飛鳴之聲,哀愁更生,便獨吟古歌:「霧濃深鎖雲中雁,底事鳴聲似秋愁?」童聲嬌滴,惹人喜愛。夕霧聽了心急如焚,便在門邊低聲叫道:『十侍從在此麼,快開一下門。」然而無人應答。此小侍從者,乃乳母之女。雲居雁聽得夕霧聲音,知道剛才的古歌,已被他聽去,頓感羞澀難當,只管用被子蒙了臉。她隱約地感到清思萌動,不免心中厭煩。又害怕驚醒睡在旁邊的乳母,只得紋絲不動。二人隔著紙隔扇,相對無言。夕霧獨自吟道:
「苦雁夜呼伴,獲飛愁更增。」愁苦深深,沁人心脾。他回到太君房中,深恐連聲嗟歎,將其驚醒,只得躺於床上,輾轉反側。
翌日初醒,夕霧猶覺幾分莫名羞恥。他回至房中,便與雲居雁寫信。但送信的小詩從卻沒了影蹤。不能去雲居雁房間,夕霧胸中好是憋悶。雲居雁呢,因受父親斥責,深覺可恥。她單純開朗,天真無邪,對於別人評論,她滿也並不在意。對自身命運,也不多加恩慮,依然純真可愛,不驚不厭,也無與夕霧分離之意。只可惜乳母與侍女整日在身邊謀煤不休,使得她不便與夕霧通信。若是年長,遇此困境,定會設法巧妙解脫,惟夕霧年幼,無計可施,只得獨自悲傷罷了。
內大臣此後一直不再前來,對太君怨恨甚深。內大臣正妻,聞知此事,卻也權當不知。因親生女兒弘徽殿女御不能冊立為後,她已萬念俱灰。內大臣對她說道:「『梅壺女御已被冊立為後了,而弘徽殿女御正空與悲切呢。我同情她,心中苦不堪言,我想讓她靜心息養幾天。她雖未立後,仁皇上分外寵愛。幾乎夜夜臨幸,使她不得休息,連貼身宮女都不得安寧,正不住歎苦見」內大臣次日便向皇上告假。冷泉帝初不許,但內大臣固執己見,冷泉帝也只得強顏應允,讓他將女御帶回。內大臣對女御說道:「你一人孤寂難耐,叫你妹妹前來陪你玩玩吧。太君那裡,本不必擔心,然而那個男孩子常來打擾。他人小心大,你妹妹年幼尚小,本不該接觸男子。」便突兀地趕到太君處迎接雲居雁。
太君極為不悅,對內大臣說道:「我僅有一女,不幸夭折,不免感到十分孤寂。幸喜逢著這孩子,實指望她能與我朝夕相伴,以卒天年呢。豈料你對我卻不信任,教我好不傷心2」內大臣甚感歉疚,忙答道:「母親息怒!兒子只是不滿此事,並非懷疑母親。我們家女御。自宮中歸寧,一直寂寞無聊,心事重重,委實可憐。我姑且將雲居雁喚回來,以慰其心,此乃暫時之事,」接著又道:「雲居雁蒙受太君撫育之恩,乃得長大成人,此思自將銘記在心。」這內大臣性格倔強,一旦主意已定,縱九牛二虎之力也難勸阻。因此太君甚是不悅,歎道:「人心叵測,令人煩憂。這兩個孩子年紀尚小,竟與我如此生外,說走便走,全無依戀之心。年幼無知,尚可原諒,怎麼連知書識理的內大臣,也偏要來爭奪這孩子,意我生怨呢?我看在那裡,是不會比在此處過得更安適吧?」說著啜泣起來。
此時夕霧到來。他近來時常彷徨於此,期求邂逅雲居雁。他一見內大臣車子停於門前,羞怯不已,只得轉身徑歸東院。此刻內大臣的公子左少將、少納言衛佐、侍從、大夫等人,也都聚於廳上。但太君卻將他們拒諸簾外。內大臣兄弟左衛門督與權中納言等,縱非太君所生,但他們謹守太政大臣在世時之規矩,不敢有違,常來看望太君,竭盡孝順之意。隨同也帶了兒子前來。滿堂兒孫,品貌實乃夕霧最佳。太君對夕霧也倍加疼愛。夕霧遷去東院之後,太君心底空空如也,而身邊的雲居雁,則成了她掌上之珠。太君對她悉心教養,百般撫愛。不料如今內大臣將奪了她去,太君甚感慼慼。內大臣對她說道:「此時我便要進它去了,日暮來迎接她。」言罷退去。
內大臣心中想道:「此事難辦了。不如順水推舟,成全了吧。」然而終究不能接受,又想:『洗得讓夕霧升了官位,使我們也臉上有光。然後將其對雲居雁的愛情考驗一番,再作商定。倘要允許,舉行婚禮也不可草率。若依舊讓兩人住在一起,縱然警辭相訓,但年幼不請事理之人,很難說不會出亂子。只怕太君還要庇護呢。」他便以陪伴弘徽殿女御為由,向太君邪內及私邸內之人撒了謊,將雲居雁接去了事。
雲居雁歸家不久,太君來信,信中道:「恐怕你父親又將埋怨於我,你可知祖母念你之情,盼你早來相見。」雲居雁即刻花枝招展,翩翩而至。此女年方十四,果然是一個溫柔可愛、嬌媚大方之楚楚少女。祖母對她道:「你一向與我形影相隨,朝夕不離,你去之後我好孤單啊!我乃風燭殘年,常常憂慮:可有時回目睹你榮華顯貴之日?如今你覺捨我而去,令我傷心難過啊!」言至此處,不由垂淚。此時夕霧乳母宰相君來了。她悄悄對雲居雁道:「本願小姐做我家女主人,可小姐遷至那邊去了,好不遺憾。婚姻大事,小姐再不可聽信舅老爺另許之人。」雲居雁羞而不答。太君與宰相君說道:「罷了!不必白費口舌了。聽天由命吧!」宰相君仍怨憤道:「並非白費口舌,舅老爺目中無人!我倒要請他訪一訪:我家少爺何處不若他人呢?」
此刻,夕霧正於暗中偷看。倘在平日,他深恐別人譏評,是不會作此行徑的。但此時他戀情苦痛,無所顧忌,便獨自在那裡抹淚。乳母見他可憐,便與太君商量,讓他們趁天黑人煙稠雜之時,在另一室內相會。兩人一見,臉上鮮紅,只覺得心若大海波濤,竟有口難言,淚水靜淌。夕霧言道:「舅舅也太絕情!我本想。他若帶你走,就隨他去罷!也可讓我死了此心。但日後不見,相思更苦!可惜昔日竟未能常相守啊!」雲居雁答道:「我何曾不這樣想?」夕霧又問道:「你思念我麼?」雲居雁頷首頻頻,狀若孩童。
掌燈時分,退前的內大臣,逕往太君處接雲居雁。前驅一路厲聲喝道。太君邪眾侍從都道:「老爺駕到!」竟一時騷亂起來。雲居雁惶惶不安,渾身顫慄。夕霧人少氣壯,義無反顧,拉住雲居雁,不肯放行。雲居雁乳母前來,見此情形,心中叫苦連天。想道:「天啊!看來老太君早知內情。」便對夕霧怒怨道:「活見怪!老爺知道了定會生氣,若那位按察大納言老爺知道了,又當如何?無論你何等才貌,初婚配個六位小京官,終不成體統。」言罷,逕往屏風背後而來,盡怨二人的不是。夕霧知道奶娘輕視他官位太低,不免憤然,意興稍減。他對雲居雁說道:且聽乳母所言!我此刻是:
血淚濕雙袖,淺綠何年紅!」感到羞恥啊!」雲居雁答道:
「個薄妾憂怨,你我緣未知!」言猶未盡,內大臣闖入哪內,雲居雁無奈,只得逃回閨中。夕霧留於原處,也深感狼狽,只好退回房中躺下。聞得內大臣喚雲居雁速速上車之聲,三輛車子悄然離去,心中好不悵然。太君派人來喚,他佯裝睡著,紋絲不動。卻淚如泉湧,輾轉憂傷至天明。因恐太君再次來叫,且被眾人發現雙目紅腫而難堪。因此他便一人冒著晨間濃霜回到東院,準備一心閉門讀書。一路尋思道,此皆自尋煩惱而且,是時天空陰暗,四圍漆黑。夕霧觸景吟道:
「凜夜暗難睹,淚眼更昏蒙。」
再說今年的五節舞會,所需舞姬共五人,源氏太政大臣家欲遣舞姬一名。雖然此事並不特別煩忙,但日子漸近,隨從舞姬童女等人的服裝,須得趕緊置備。東院的花散裡,負責舞姬入宮時隨從人員所穿的服裝。源氏自己管理總務。新立秋好皇后也從旁協助添置諸多艷裝麗飾,且配備了童女和下級差役的衣衫。去年因籐壺母后去世,五節舞會暫停。為補去年之憾,今年眾人興致極高。各家爭相選送舞姬,競爭激烈,務求完美。今年宮中頒布新規章:會散後舞姬均留住宮中,提任女官。故此眾人皆願送女前往。連雲居雁後父按察大納言與內大臣之弟左衛門督,盡都欣然參與。地方要員方面,現任近江守兼左中異的良清也送上一女。
源氏太政大臣家所遣送舞姬,乃現任攝津守兼左京大夫淮光朝臣之女。此女面容姣好,有美人之譽。淮光因出身寒微,不免難為情。旁人安慰他道:「按察大納言所遣送為測室所生之女,你將正房愛女送出去,有甚不可?」淮光聞之舉棋不定。念及當過舞姬之後便可在宮中充任女官,便下定決心。叫她先在家中練習舞蹈。隨身侍女,皆精挑細選。在試演那日黃昏,便將女兒送至二條院。源氏大臣將諸院所薦女童及詩人,—一叫來親審,為舞姬挑選隨從。所有入選女童,想及將來,個個喜形於色。源氏規定御演之前,先在自己面前試演一次。選定童女容貌姿態優美,欲除去幾個,竟難以割捨。笑著說道:「要是再送一個舞姬便好了。」只得再根據儀態神情復選。
夕霧進入大學家後,一直精神恍惚,不思飲食。心情極抑鬱,也無法靜讀了,整日只是悶臥於床。此時欲出門去解解悶,便信步二條院,四處遊玩。他相貌俊秀,儀表堂堂,年輕侍女們無不讚歎。但他來到紫姬的住處,竟不敢走至簾前。源氏深有體會,深怕又生不測,因此阻止他與紫姬接近;紫姬的侍女們也躲著他了。此日為迎接舞姬,二條院一片忙亂,夕霧趁機混至紫姬所住西殿。舞姬由眾侍女攙扶下車,至邊門前臨時設立屏風後小想。夕霧便近去窺望。但見這舞姬倦體橫臥,年齡與雲居雁相仿,身子卻還要高挑些。神采飛揚,風流嫻雅,竟比雲居雁有過之而無不及。此時天黑難辨,但覺酷似雲居雁。並非移情之故,惟覺僅此一見,不能滿足,便伸手扯其衣裾。舞姬不知何事,驚詫不已。夕霧贈詩道:
「給結同心初相逢,寄語天人情仍濃。我一直在牽掛你。」此舉唐突之至!他的聲音雖異常輕柔動聽,但舞姬並不熟悉,推感膽顫心涼。此刻,侍女們慌忙趕來為她添妝了。人聲鼎沸,夕霧只得憾然而去。
夕霧對自己那襲六位官的淡綠色官袍至為嫌厭,因此連官也懶得進,門也不常出了。但五節舞會期間,宮中特許不照官位穿袍,他便著了便袍前往。夕霧年紀尚輕,清秀俊逸;步態昂然,面貌遠較年齡老成。自皇上以下,王公貴族無不愛憐備至。如此恩寵,史無前例。
五位舞姬人宮儀式隆重異常。服飾匠心獨具,美不勝收。源氏太政大臣與按察大納言家所薦舞姬姿色出眾,討人喜歡。但源氏家淮光的女兒身上那種天生麗質,卻是大納言家的女兒所不及的。淮光之女裝束雅致,其高貴之態勝過她原來身份,贏得眾人連聲讚譽。是年所選舞姬,年齡稍長於往年,因此別有一番韻味。源氏太政大臣人宮觀賞五節舞蹈時,忽憶起昔日五節舞會中的築紫少女來。便於第四日正式舞會辰日,傳書於她。信中言詞不言而喻,所附之詩為:
「當年少女今勝昔,昔日增郎今已老。」回首往事,他深感此女可愛,情不自禁作出此舉。五節舞姬收到此信,懷舊之情油然而生,頗感人世變化莫測。她答詩道:
「眼前浮現當年事,舞袖傳情心自知。」其信箋綠色花紋隱約,正合舞姬辰日著綠之意。墨色濃淡相宜,字體多為草書,顯得灑脫隨意。源氏細細品味,覺得築紫姬人如其書。
夕霧鍾情淮光之女,常欲偷偷與之親近。然而那女子神態莊重,難於接近。孩子家生性靦腆,也只有空自嗟歎。他想:「雲居雁既然與我緣份淺薄,這女子相貌姣好,我且前去結識,以慰此心。」
舞會完畢,眾舞姬當留於宮中,提任女官,但此次先回家中,改日人宮。近江守良清之女回辛崎技楔,攝津守淮光之女回難波拔楔,皆匆匆退去。按察納言暫將女兒帶回哪中,奏清改日送人宮中。左衛門督所送舞姬,非親生女兒雖遭人非難,但終於容許入宮。
淮光向源氏太政大臣懇求道:「宮中典侍尚未滿額,希望賜小女以典詩之職。」源氏答應為之設法。夕霧聞此,甚感失望。他尋思道:「倘若我年紀稍長,官位尊高,這美人非我莫屬了。如今我滿腹心事也無從告知,真是傷心。」他對五節舞姬雖思慕不深,但添上對雲居雁的相思,免不了整日涕淚漣漣。這五節舞姬之兄,是位殿上童子,常去侍候夕霧。一次夕霧與他極為親近地交談,問道:「你家那個舞姬妹妹何時進宮?」童子答道:「聽說是年前。」夕霧說道:「她姿色出眾,我很愛她呢。你有良機見她,我若是你就好了!能否助我一臂之力?」童子答道:「我哪裡敢?妹妹的閨門,連我也不能越雷地半步,父親說男女有別,即使兄妹,也千萬不可,何況你呢!」夕霧說道:「這樣吧,你給我送封信去如何?」童子畏懼不敢應允。但夕霧又哄又嚇,他也無法堅拒,只得帶信回去。那五節舞姬雖說年幼,但情竇已開,得了信喜不自勝。但見綠色雙重籌,精美元比,筆力雖欠老練,但可窺見前途無量。字跡也雋秀可愛。信中有詩:
「少女翩處舞,至愛苦難訴。」正看信時,父親淮光突然闖了進來。兩人大為驚異,急欲藏信,可惜為時已晚。父親問道:「為何信?」遂拿起信來看。兩人頓時臉色鮮紅,父親見了信罵道:「你們幹得這般好事!」哥哥便要逃走,父親呵住了他,追問「此信為誰所寫?」哥哥答道:「太政大臣家夕霧公子,……」淮光聽得此話,立即轉怒為笑,說道:「公真乃風流多情,可愛呀!你們與他年紀相仿,還是不知事的傻瓜呢。」他稱讚了一會,轉身將信與夫人看。對她道:「夕霧公子出身高貴,能看得上我們家女兒而愛她,與其讓她當個尋常宮女,還不如與公子為妻呢。我瞭解大臣的性情;他一旦相中某個女子,便愛慕至深,甚是可靠。有其父必有其子,我願做明石道人。」但別人皆為舞姬入宮之事忙得不可開交。
夕霧不能與雲居雁通信;但在他的心底,雲居雁遠勝於淮光的女兒。於是思念之情,與日俱增。整日在家憂愁悲歎,不知何時再能相見。也無心造訪外祖母了。憶起雲居雁所居之室,或是年前共處的游釣之地,更加覺得此情難捨。連雲居雁自小居慣的太君整座宮邸,也喚起千般思戀。他只得在東院閉門苦讀。
源氏請求東院西殿裡的花散裡作夕霧監護人。他對她道:『太君年老,恐不久於人世。我將這孩子托付與你,讓他自幼與你親近,太君仙去後,便有你關照他了。」花散裡對源氏,從來唯命是聽,便欣然應允。從此對夕霧疼愛周全。夕霧依稀常見花散裡容顏。他想:「這繼母相貌粗陋,父親竟也捨她不下。」又想:「我因耽慕姿色而苦戀這不能相見的雲居雁,實在無聊,還不如另尋柔情如花散裡之女子。」但轉念尋思道:「終日面對一張醜陋面目,未免乏味。父親數年照顧這花散裡,深悉其容貌品性,所以對她平平淡淡,反而得以長久了。正如古歌『猶如密葉重重隔』,不無道理。」他為生出這無聊的想法而羞愧。外祖母太君雖妝若老尼,但風韻清秀。且平素所見,佳麗如雲。誰這花鼓裡,本來貌不出眾,年事既高,毛髮又稀疏,很是看不入眼。
又是年底,太君撇開諸事,一心為夕霧制備新年服飾。雖做了許多套漂亮服裝,但夕霧視若不見。他說道:「元旦入宮賀年,我不一定去呢,外婆大可不必這般忙碌!」太君說道:「你哪能不入宮賀年!又不是老人病夫。」夕霧自語道:「怕是未老先衰了。」說罷淌下淚水。太君明白他是為雲居雁而流淚,甚是憐憫,也不由傷感起來,對他說道:「你身為男兒,縱然出身寒微,也應有大丈夫氣概。何況如此高貴,又怎能垂頭喪氣呢?你心裡有何憂愁?別傷了身子啊。」夕霧道:「我有何優?一個小小六位官兒,別人哪裡看得起?雖說暫時,但我有何臉面進得宮去?外公若是在世,我不會如此備受凌辱哩。父親哪裡還算我的親爹,連外人也不如,他的房間也不許我擅自出人,我只能在東院的西殿裡與他接觸。雖說繼母疼我,但倘生母在世,我自無憂了!」說著轉過身去,涕淚漣漣。太君見之更覺可憐,也潸然淚下。後來她說道:「人無貴賤,但凡母親早死,皆屬可憐,然而老天自有限,長大之後有所作為,誰還敢輕視。你千萬不可傷心,要是你外公能延喘幾年才好。但如今你爸爸會和外公一樣盡力照顧你的,我也僅恃他。則不稱心之事甚多。外人都稱讚你舅舅精明強幹,然而他待我,已不同於往日。我即使長壽,也是多受煎熬而已。你還小,前程無量,總要遭遇一些小小的憂患。可知世間本來苦多樂少!」說罷以袖拭淚。
時至元旦,源氏身為太政大臣,不必入朝賀年,便閒處於家。正月初七日白馬節會,按照古昔籐原良房大臣規矩,將白馬牽入太政大臣邪內,一切儀式效仿宮中,盛況空前。二月二十日,冷泉帝行幸朱雀院的日子。此刻,早櫻已經開放,顏色頗為亮麗。本來當於春花爛漫時行幸,因三月乃籐母后忌月,所以提前了。這日,朱雀院內佈置得典雅別緻,極為講究。稀罕珍玩,應有盡有。隨駕行幸的公卿親王等,皆衣冠楚楚。他們面白裡紅的衫袍上罩著綠袍。冷泉帝則一身紅袍。因頒旨宣召太政大臣同行,故源氏也隨行至朱雀院。他也身著紅袍,因此兩人一樣光彩艷麗,幾乎教人有目難辨。此次行幸,各人裝束及種種佈置,皆比往昔講究。朱雀院雖已退位,清位猶甚當初,容姿優美異常。
此日行幸之會,未宣召專門詩人,只用才華出眾之大學學士十人。仿照式部省文章生考試規矩,由皇上勃賜詩題。此次考試似專為太政大臣之公子夕霧而設的,他們各自乘坐一隻不系之舟,放之於湖。幾個生性怯懦的學生模樣狼狽。日迫西山,樂船游七,船台上輕歌曼舞。輕風將樂聲向湖面送來,悠揚婉轉。夕霧獨坐舟中賦詩,苦不堪言,想道:「我又何必進大學家作什麼大學生,也與他們一樣觀舞尋樂罷。」想想心中不免怨恨。
樂船上奏起了舞曲《春駕轉人朱雀院聞後,憶起桐壺帝當年舉行花實時的情景。慨然道:「那時的盛況,怕不會再有了!」源氏也想起昔日盛景,歷歷如在眼前,舞曲奏罷,源氏便向朱雀院敬酒,又獻詩道:
「春光鴦語景依舊,賞花朱逢故人詢。」朱雀院和道:
「別院芬歌伴燕語,九重造距也能聽。」源氏之弟,帥親王,現任職兵部卿,亦向冷泉帝敬酒,且獻詩道:
「清塗笛聲音依舊,婉轉芬啼語如初。」吟時聲音宏亮,顯見出自誠心,令人心喜。冷泉帝答道:
「供鳴鴦飛懷舊事,思是調零春花殘?」此次吟詩作賦,因非朝廷的正式詩會,僅是臨時觸景生情,故唱和之人不多。
樂船隔得較遠,樂音縹緲傳來,不甚清楚。皇上遂命取來諸般樂器,欲君臣同樂。琵琶當屬兵部卿親王,和琴由內大臣撫弄,箏則奉呈於朱雀院,太政大臣少不了七絃琴。請人皆為樂壇聖手,一時各施妙技,合奏妙曲,其聲便自非同凡響。許多善歌的殿上人於一旁侍候,他們又歌催馬樂《安名聾》,唱詞道:「符鐵美哉,今日尊貴!古之今日,未有其例。簡鐵美哉,今日尊貴!」,接著又歌唱《櫻人》。月色朦朧,中島一帶篝火熊熊,此次行幸之遊方才告終。
夜闌人靜,冷泉帝回駕,路經朱雀院之母弘徽殿太后宮鄧時,覺得過門不入有失禮節,便進去探著。源氏太政大臣亦一同前往。太后甚是喜悅,即刻出來相見。源氏見太后老態龍鍾,不覺憶起已故的籐壺母后。他想:「世間原本有此等長壽之人,籐壺母后早亡真太可惜廣太后對冷泉帝道:「我如今年邁,記憶欠佳。今日御駕親臨,感激不盡,我正憶及當年桐壺帝時舊事呢。」冷泉帝答道:「自父皇母后棄養以來,我對良辰美景,亦無心賞玩。今日得見太后,心情歡暢。他日定來問候。」源氏太政大臣如此這般,一番客套話後說道:「日後再來請安。」太后望見盛大儀仗隊簇傭著源氏匆匆回駕,心中頓生警戒。她想:他倘將往事銘記於心,不知作何感想?原來命中注定他必將獨攬朝綱啊。當初具不該對他無情!她的妹妹尚待俄月夜,閒來也追憶往昔,感慨萬千。時至今日,仍不失時機與源氏書信往來。太后常於冷泉帝前鳴不平。對朝廷頒賜年俸,年爵時有不滿,或其他諸種不遂人意之事。她恨自己為何不死,以致老來如此淒涼,常夢想恢復昔日盛況,對眼下諸事皆覺厭煩。太后年紀愈大,牢騷愈多,她兒子朱雀院也難以忍受,苦不堪言。
這一日夕霧賦作甚好,考取了進土。此次考試,題目極難。所選十個學生,雖才華出眾,但及第僅有三人。秋天任免京官時,夕霧晉陞為五位,作了待從。他對雲居雁依舊念念不忘。但內大臣防範甚嚴,教他奈何不得。他也不便勉強,僅是巧尋時機,互通音訊罷了。好一對可憐的情人啊!
卻說源氏太政大臣欲營建一所新邵。他籌劃定要比如今的鄰第更為寬敞堂皇,以將閉居於四處而難謀面的情人彙集到一處,尤其是那位僻處山鄉的明石姬。便於六條妃子舊哪一帶,選了風水寶地,分為四區,擇日破土動工。下一年便是紫姬父親式部卿親王五十壽辰,紫姬正為祝壽之事費心準備,源氏也認為此事不可怠慢,應盡早籌辦為是。既是祝壽,若於新郎舉行,定更顯氣派。便命加緊築造,務須早日竣工。
臘盡春至,營造宅鄰與籌備祝壽均進入緊張時期。源氏正為府第落成之後的賀宴操辦樂人與舞手的挑選等事奔忙。經卷與佛像、舉行法會時所需裝束及犒賞物品等,盡由紫姬全面操持。東院花散裡也來相助。此人情誼甚密,和睦相處,時日倒也愉悅。
源氏家兩樁大事,當時名噪一時。式部卿親王也略知一二。他對近來源氏的所為,頗為不滿。儘管源氏是他的女婿,但源氏寧將恩寵加於別人,也不願施捨於他。心想源氏定是為流寓須磨時式部卿對他冷淡而故施報復,不由疚怨交加。可是源氏在他成群姬妾中,對他的女兒寵愛之情,與眾不同,卻又讓他覺得臉上有光。如今為了給他祝壽,排場盛大,舉國皆知,也算暮年之幸,心中又十分愜意。但他夫人老沉著臉,她一直困源氏當年末提拔她的女兒進宮當上女御而耿耿於懷……
八月中,六條院便竣工了。眾人準備喬遷入內。四區內:未申一區,即西南一區,曾為六條妃子舊邸,現仍屬其女秋好皇后居住。辰已一區,即東南一區,由源氏與紫姬居住。丑黃一區,即東北一區,由原住東院的花散裡居住。戌亥一區,即西北一區,擬為明石姬居所。原有池塘及假山,不盡人意處,一律改建。流水淙淙與石山百態,為之一新。各區中景致,皆按女主人品性佈置。紫姬所居春院,以賞春花為主。怪石構成的峻峨假山,曲折境蜒的池塘,極為別緻。區內栽植有無數春花:如五葉松、櫻花、紫籐、橡栗、娜錫等,獨具匠心,令人心曠神信。其間又間植些秋花。
秋好皇后所居的秋院,最適宜觀秋景。原山上栽有或濃或淡的紅葉樹,從遠處引來清澈泉水。為增大水聲,築巖以形成瀑布,這便擴大了秋野。其時秋花鬥妍,景色宜人,與峻峨大堰一帶的山野相比,真是美不勝收。
花散裡所居夏院,則為避暑盛地,清涼的泉水環流其間。夏天裡古木校青葉茂,參天入雲。窗前植有淡竹,其下涼風輕拂。樹木高大挺拔。水晶花籬垣圍四周,極具山鄉風韻。院內種有「今物思疇昔」的橘花,薔蔽花,霍麥花,牡丹花等諸種夏花,有春秋花木雜植其間。馬場殿位於此區東部,院內建有圍以柵欄的包馬場,供五月賽馬。水邊種著鬱鬱蔥寵的基蒲。對面築有馬廄,飼養著舉世無雙的駿馬。
明石姬居住的冬院,北部隔開,建造倉庫。旁邊種著蒼翠的苦竹與茂盛的蒼松,一切佈置皆適宜於觀賞雪景。秋去冬來,傲霜秋菊,絢麗摧保;柞林似火,傲然屹立。此外栽植有許多不知名的深山喬木。枝葉鬱鬱蒼蒼。
喬遷定於秋分時節。本應舉家同遷,但秋好皇后生性孤僻,沒有同來,便拖延了些日子。秋分之夜,則只有花散裡和紫姬一同喬遷。紫姬所愛的春院,雖與此時節令不合,但也趣味盎然。紫姬用的車輛,計十五台,由四五位京官護送。亦有六位殿上人,皆為親信。此排場不算盛大。為避世人詭責,故一概從簡,並未鋪張浪費。花散裡與紫姬所用車輛,儀仗有些相像。夕霧作為大公子,於喬遷時全面負責,一切井然有序。各院皆設有侍女室,一人一室。新院設備極為周全。五六日後,秋好皇后從官中亦遷入院。其儀式亦頗盛大。此院各區相互隔離,但有曲廊相連,可以來往。因此諸女友時常相會,其樂無窮。
時至九月,山上紅葉似火,格外明艷。皇后院內秋景宜人,美不盡言。一日夕暮,秋風蕭瑟,皇后將諸種紅葉盛於硯蓋上,派一童女親奉送與紫姬。此女童年齡稍長,身材苗條。上身著濃紫色社子,外罩淺紫色外衣,系一襲紅黃色披衫,容貌頗佳。她穿廊過橋,來至紫姬院內。此屬一種風雅的儀式,一般派年長的侍女奉送。但因此女童十分可愛,秋好是後便特派了她。此女童慣於伺候貴人,舉止端莊,儀表典雅,他人難以企及。皇后贈紫姬詩:
「君心最喜春最好,盼待小園沐春光。
我家秋院風舞葉,編路艷影翻紅浪。」青年侍女們爭著招侍女童,其情狀亦頗為可愛。紫姬的答禮是於那硯盒蓋內鋪些青苔,裝飾若岩石樣。又於一枝五葉松枝上附詩一首:
「紅葉隨風翩翩去,空枝禿禿足可憐。
怎比巖前一樹松,春色青青寄人間?」松樹枝插於青苔堆壘的「巖」間,仔細看來,恰似巧奪天工的盆景。秋好皇后見紫姬即興寫出如此好詩,足見其才思敏捷,可歎可佩。源氏對紫姬說道:「皇后送此紅葉與詩,讓人不快。等到來年春天,你可報復她一下。現在貶斥紅葉,怕對不起立田姬。只好委屈你了。將來櫻花盛開,你便可逞強了。」夫婦媒笑鬧談,趣味盎然,教人不勝艷羨。要論住處,此六條院最為理想,諸夫人相處和睦,時時問候。
明石姬雖住在大堰哪內,自念身份卑微,不願與他人同時遷入。待十月間,其他人均已居定之後,方暗暗遷居。但遷居儀仗,諸種排場,均不遜於他人。源氏考慮到明石小女公子的前程,待明石姬異常優厚,與紫姬等並無差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