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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02節 文 / 瑪格麗特·杜拉斯

    兩個人在那裡琢磨,對約翰一馬克-H,他們該如何安排,派往哪裡,把他安置在什麼樣的天氣下,什麼樣的氣候裡,怎樣安排,才能讓他不會過分受自己的影響。

    「有人問過他去哪裡,好像他脫口說出了孟買。不過,去孟買,他們肯定不同意。如果留在加爾各答,我可以看著他……但是,在加爾各答,讓他長久待下去,恐怕也夠他痛苦的。」

    「我沒有這種感覺,」夏爾-羅塞特說,「他好像並非我們想的那樣,認為留在加爾各答有什麼不妥。加爾各答看似與他格格不久,但是他好像已經習慣了。」

    一陣暴雨突然來臨。僅下了一會兒工夫。大使走到窗前,拉起窗簾。暴雨已驟然停止,太陽從雲層中露出來,幾分鐘後又不見了,留下一個深深的洞,陷在厚厚的雲層裡,但很快又自己填上。一陣風吹來,於悄然無聲之中,帶走花園裡的陰影。

    兩人又談起副領事參加次目招待會的事。斯特雷泰爾夫人是不是在讀了他姨媽從巴黎寫來的信後,才決定邀請他的?為何到最後她才做出這個決定呢?決定之前她猶豫了嗎?

    「的確到最後她才寫了個條,」大使說,「這樣做,恐怕是想把他與眾人區別開,為了讓他……一定來參加吧。跟你說,我和妻子在外交禮節允許的範圍內,做了最大限度的考慮,我們反對把誰排斥在外,即便理由充足,也應該讓人出席。」

    大使對夏爾-羅塞特凝視片刻,道:

    「你還不習慣。」

    夏爾-羅塞特笑了笑。

    「比我預料的還要糟。」

    應當去島上走走,斯特雷泰爾先生建議他,如果要想在加爾各答堅持下去,應當養成習慣,去島上走走。他自己也要離開加爾各答,吉尼泊爾打獵去。他的妻子去島上,他的女兒們下星期功課一結束,也去那裡。不就是在那個有名的威爾士親王大酒店住兩天嘛,應該去那裡。從加爾各答到三角洲,一路更是饒有趣味,乘車穿過三角洲一望無垠的水田,你會感覺很好,那是北方印度的糧倉,你會看到印度古老的農業風貌,看到一個從前的印度,既然我們在這個國家裡,就應當把它看一看,不要整天就待在加爾各答。為什麼夏爾-羅塞特不從這個週末就出去?這可是季風期裡的第一個週末。從後天星期六起,加爾各答的白人,那些英國人和法國人,將要傾城出動。

    大使停住話頭,讓夏爾-羅塞特朝窗外望去。

    窗外,副領事正穿過花園,朝那冷冷清清的網球場走去,他的目光落在網球場上,一會兒走回來,一會兒又踱過去,從窗下走過時,好像並沒有注意到窗子正開在那裡。

    這時,又有一些人走出來,並穿過花園。已是中午時分。沒有人搭理他。

    「五個星期過去了,可能他一直在等我召見他,」大使說,「我打算近日就叫他來見我。」

    可是,他真的期待這次召見嗎?也許正相反呢?他希望這次召見再推遲下去,永遠推遲下去呢?誰也不知。

    「現在,我們家裡來了一位年輕可愛的英國朋友,」大使說時,臉上露出一點勉強的微笑,「他就不敢正視拉合爾副領事的目光……確切地說,倒不是一種害怕的感覺,而是一種讓人不舒服的感覺……誰都想趕緊躲開,的確,我承認……

    我也有點兒這種感覺。」

    夏爾-羅塞特起身向大使告辭。這回他也穿過使館的花園。那些源自尼泊爾的無影無蹤,一動不動地樹立在那裡。

    夏爾-羅塞特剛剛上了那條沿恆河伸展的馬路,便看見了副領事。只見他停在那些麻風病人的前面,恰似剛才停在網球場前那樣,他好像在望著什麼。

    夏爾-羅塞特猶豫在那裡,感覺一陣特別的熱,最後還是掉轉頭去。他重新穿過花園,從另一個門出去,返回他的官鄰,他的官鄰和副領事的官哪一樣,都坐落在這條馬路上,但是離辦公室更遠,它們實際是一對相同的建築,就是帶迴廊的那種般加廬,外表用黃石膏抹成了鱗片狀,作為裝飾,兩座官邸都沉浸在歐洲夾竹桃的環抱中。

    「可以跟他說說話,當然,如果你覺得有勇氣的話。」大使這麼說。

    夏爾-羅塞特在淋浴,這是今天的第二次。加爾各答的地下水永遠是那麼涼爽。

    他的餐具已經擺放在那裡。夏爾-羅塞特打開餐巾,開始吃起印度咖喱,咖喱的味道太嗆,這裡就是這樣,夏爾-羅塞特吃時就像是被強制在那裡吃一樣。

    離開了餐桌,夏爾-羅塞特便一頭鑽進那百葉窗緊閉的臥室裡,睡著了。

    已是下午一點鐘。

    夏爾-羅塞特努力去睡,他要從加爾各答的大白天裡,爭回幾個小時。五個星期以來,他都是這樣睡著。

    午睡的時間,正是酷熱當頭,這時,誰要是打馬路上走過,都會看見副領事,幾乎赤著身子,正在他的臥室裡來回踱步,神色顯得十分清醒。

    已是下午三點鐘。

    一個印度僕人叫醒夏爾-羅塞特。從微開的門縫處,那機靈的腦袋謹慎地探了進來。先生該醒了。於是人家睜開眼睛,人家忘了,就像每天下午一樣,忘了自己在加爾各答。臥室光線很暗。先生需要茶嗎?我們剛才夢見了一位玫瑰色面龐的女人,一位喜愛玫瑰小說的女人,她有著玫瑰色的面龐,手裡正捧著普魯斯特的小說,在那風中,是從遙遠的英吉利海峽吹來的酸澀的風。先生需要茶嗎?先生病了嗎?剛才在夢中,在這位喜愛玫瑰小說的女人身邊,在這位有著玫瑰色面龐的女人身邊,我們恍惚感到某種其他的煩惱,那種煩惱就在我們周圍,在光線很暗的地方,宛如一個女人的形象,一個穿著白色運動短褲的女人,在夏季風期間,每天早上,邁著平靜的步子,穿過那個已經變得冷冷清清的網球場。

    人家要喝茶了。還要把百葉窗打開。

    於是,百葉窗吱吱格格響起來,因為他們永遠都那麼笨手笨腳的。哦!叫人的眼睛簡直睜不開!

    室內流光反射,令人眼花。看見這種光,胃裡就不舒服,每天都想給大使打電話:大使先生,我要向您請求調動,我不能夠,實在不能夠習慣加爾各答。

    真希望愛情前來搭救,可愛情在哪裡呢?

    僕人打開電扇,便到廚房準備條去了。一路走過,氣味留了下來,那是身上的棉布和灰土的氣味。我們一起被關在夏爾-羅塞特的官邸,一關就將是三年。

    夏爾-羅塞特又睡著了。

    僕人端著茶回來,再次將他叫醒,人家要過來看看,他是不是死了。

    把白襯衣和晚禮服準備一下,明天要穿,明天晚上,法國使館有招待會。明白,先生。

    拉合爾副領事的那個印度僕人,夏爾-羅塞特想,為了不做對不起主人的證明,他跑了。後來人家抓到他,但他說了謊。

    夏爾-羅塞特下床,沖了澡,來到陽台上,不想正看見一輛黑色的郎西雅從使館的花園駛出來,上了馬路,安娜一瑪麗-斯特雷泰爾和一個英國人在車裡,那個英國人,他遇到過幾次,是在網球場上。

    黑色的郎西雅一加速,絕塵而去。如此看來,有關她的種種傳聞,莫非都是真的。

    夏爾-羅塞特是不是很想弄個確實無疑呢?大概很想吧。

    他去配膳室,喝了一點冰鎮白蘭地,這期間,僕人正按他的吩咐,在那裡熨燙他的白襯衣。

    夏爾-羅塞特又一次穿過使館花園,室外高溫始終不減。他想到明天的招待會,他將會遇到哪些人。應當邀請那些有地位的女人。邀請安娜一瑪麗-斯特雷泰爾跳舞。這個時辰,她正在通往尚德納戈爾的路上飛速行駛,一路穿越高溫。

    忽然,副領事出現在他的前頭。他看見到領事離開夾竹桃樹下的小徑,朝網球場那裡走了幾步。這時只有夏爾-羅塞特和約翰一馬克-H兩人,在花園的這一邊。

    約翰一馬克-H不知道自己正在夏爾今塞特的注視之下。他自以為獨個人在那裡。夏爾-羅塞持停住腳步。他努力地想窺見到副領事的面孔,可到領事偏偏不轉過身來。有一輛女式的自行車,停靠在網球場邊的網機上。

    夏爾-羅塞特從自己停下的地方,也已看見那輛自行車。這當即引起他的注意。

    副領事這時離開小徑,走到那輛自行車跟前。

    他不知在做什麼。夏爾-羅塞特相隔一段距離,很難看得清楚。他好像在盯著那輛自行車,好像在伸手觸著車子,他探下身,好一刻工夫後,才直起腰來,卻還那樣盯著。

    最後,他返回那條小徑上,走了,他的上身微微傾斜,但步子卻很平穩。他朝他的辦公室走去,很快就不見了。

    直至這時,夏爾-羅塞特方才挪動腳步,走上小徑。

    不知何時,從小徑上揚起的纖塵,已將那輛自行車悄然覆蓋。

    網棚上的自行車已經被人遺棄,不再有用途,讓人不知怎麼回事。

    夏爾-羅塞特加快腳步,正要離開小徑,一個人突然走過來。他倆相互瞅了一眼。這個人會不會知道呢?不知道。全加爾各答的人都知道嗎?全加爾各答的人都緘口不談。或者根本不知道。

    副領事是在做什麼呢?每天一早一晚,他都要去那個冷冷清清的網球場。他究竟是在做什麼呢?他會把這對誰說呢?說給誰去聽呢?說給誰去聽一個不太好說的事呢?

    來人出了花園。小徑又歸空寂。眼前空氣在顫抖。夏爾-羅塞特試圖去想像副領事那張平靜的面孔,但心力卻再也不能集中起來。

    遠處飄來「印度之歌」的口哨聲。看不見誰在吹。

    孩子出生在烏棟附近的地方,在田邊的一個草棚裡,那周圍都是屬於一個佃農的,之前,她已在那兒轉了兩天,因為看見佃農有個女人,她人很瘦,也上了年齡。那女人幫了她。頭兩天,她端來米飯、魚湯,到第三天,她拿來一個麻布口袋,打發她上路了。彼得-摩根寫道。

    這個曾與她連體的女孩,她沒有將她扔進循公河,也沒有將她丟在同塔梅平原上的某條路邊。在這個女孩以後,她還生下其他孩子,可都被她丟棄,每一次,不管她在什麼地方,都是在同樣的時候,正午的當兒,當太陽曬得人頭腦嗡嗡作響,曬得人兩眼發花的時候。到了晚上,她便又成了一個人,想到小東西的模樣,她就會尋思起來,他被丟在那裡,究不知是凶是吉,那個小東西,她已養了一段時間——她不該丟下她的——,但休息一會兒後,她又獨自上了路。她沒有什麼奶,她操了操胸,只流出一點兒來,便又回去了,大概第一次她忘了什麼,她責怪自己。隨後幾次,情形有所改觀。她走著,累了便躺下睡去。家鄉馬德望,童年時的小夥伴們,他們在牛背上顛來搖去,喜笑顏開,他們尖亮的嗓子唱著那首歌謠,每每人睡前,她也唱著那首歌謠,在簧火旁,那是森林邊的村子,在黑暗的森林裡,老虎時常出沒。

    過了烏棟,就是洞裡薩湖,順著它走沒什麼困難了。孩子直著身子,睡在背上的口袋裡,口袋用一根帶子,纏過兩個肩膀,從背後回到腰間繫住。她繼續沿洞裡薩湖南下,到金邊,她停留幾天。接著開始沿循公河南下。河中運糧船不斷,鼓著風帆,迎面駛過。

    有個女人曾告訴她一個情況,那是在過了菩薩城之後,但還不到磅湛,那時還沒有生下孩子,記得剛過金邊,大約在朱篤。她還沒有忘記。有這個孩子,她找不到活兒,沒有人會要她的;沒有孩子的時候,她已經找不到活兒,十七歲就帶著肚子,到處遭人轟攆。走開。

    她將永遠不會做什麼活兒的。那是她不可能有的經歷。

    那個女人很正經地告訴她一個情況:有些白人在收養孩子,聽說有這麼回事。她又上了路。她不再打聽什麼。這裡沒有人講柬埔寨語,極少才能聽到。第一個白人居住地,情況怎樣呢?走開。應當沿循公河走,她知道,這是個辦法。她這樣做了。孩子在背上,幾乎無時不在睡。幾個星期來,尤其這幾天來,她老是在睡,應當叫醒她,讓她吃東西。吃什麼呢?這孩子,應當馬上給人,立刻給人得了;而後,就可以輕輕鬆鬆地走在水田邊。孩子微藍的眼皮總是閉著。她張望過什麼東西嗎?到了龍川,她看到街上有白人來來往往。這裡也是白人的一個居住地。她來到集市上,將孩子放在一張市上,等在那裡。有一個柬埔寨女人,那是她飄泊流離中遇到的最後一個柬埔寨女人,她打跟前經過,對她說,孩子死了。於是她的兩手在孩子身上一掐,孩子哇地一聲咧開了嘴,根本沒死嘛。那個柬埔寨女人說,孩子快死了,得趕緊想辦法,不然的話……你現在想怎麼做呢?

    「不要了。」

    那女人嗤了一聲:這孩子瘦得皮包骨,實在讓人丟份兒,誰肯要?到了沙瀝,她又看到白人,她來到集市上,將孩子放在一張布上,等在那裡,沒有人過來與她搭話,孩子睡得更死了。就讓孩子那麼睡著,把她丟在那兒吧……可是,收市以後,要是野狗來呢?她又上了路。到了永隆,街上還有白人,還很不少哩!

    她來到集市上,將孩子放在一張布上,擺在她面前。她就地蹲下來,等在那裡。這個集市使她露出了笑意,經過漫長的里程——一路上,她走得很快,為了與死亡搶速度——總有一些集市會讓人看到希望,讓人去開動腦筋的,比如永隆這個集市。這個漂亮的孩子,誰要就抱去吧,她喊道,不要花一文錢,因為她再也不能帶著孩子,看看我的腳吧,你們便會知道。然而沒有人聽得懂。她的腳受了傷,曾被一塊鋒利的石頭劃破,留下一個很大的傷口,一看傷口就很深,還有蛆在裡面動著,她不知道傷口已經發臭。孩子在睡著。那隻腳就伸在孩子旁邊,她不看孩子,也不看那隻腳,只是在那兒說個不停,如同在洞裡薩湖家鄉的集市前,遠望媽媽忙於採購時,她唸唸有詞那樣。因為她看到了食物放在那裡,聞到了烤肉和熱湯的香味。看一看!誰要這個孩子!她沒有奶了,今天一早兒,孩子就連殘留的那一點點也懶得再吮。從一艘船上,有人給了她一點兒熱飯,她嚼了又嚼,才嘴對嘴地餵給孩子,可孩子吐了。好呀。胡說八道。還說這孩子身體健康呢。但願那個要收養的人真會這麼看。她已在那裡足足等了兩個小時。她一直就不曾發覺,這地方,沒有人聽懂她在說什麼。昨天她是注意到的,可今天沒有。

    直到早市將要結束,幾乎人人都在忙著收攤,才見一個體態過胖的白女人,走了過來,身邊跟著一個白女孩。

    剎那之間,姑娘變得聰明起來,人也機靈了,計策也有了,她預感到機會來了。

    在那軟木太陽帽下,一雙眼睛——已經不再年輕——終於朝她這邊看過來。

    白女人看到了。

    這是第一個白女人。姑娘臉上掛著微笑,看著她。她走過來,從錢夾裡取出一個皮阿斯特,給了姑娘。

    白女人走開了。

    姑娘喊起來,招手呼她過來。白女人又走回來。姑娘一面指著地上的孩子,一面要把皮阿斯特還給她。姑娘側過身,指指身後,大聲叫道:馬德望。白女人看了看,不,又走開了,她拒絕收回那個皮阿斯特。姑娘的叫喊招來一些人,聚在周圍。

    白女人正在離去。

    姑娘抱起孩子,追過去,她緊跑一陣,攆上白女人,隨後,說出一大串讓白女人聽不懂的話,一邊指來指去,一邊笑著面孔,將孩子遞過去。白女人朝一旁讓開身,口裡叫了幾句。那個白女孩,一直跟在白女人的身邊,她瞧著這個大姑娘,像是在瞧著什麼,瞧著什麼呢?她對白女人前咕了一句。白女人拒絕了,繼續走路。

    姑娘也繼續走路,跟著白女人。白女人轉過身來,驅她離開,但是,除了想看管一下自己的孩子外,全無一點恐嚇的意思。

    姑娘立在那兒,等白女人走了幾步,便又跟過去,那個皮阿斯特一直捏在手中。白女人轉過身來,又朝她喊了幾句,一面還跺著腳。姑娘笑著面孔看著她。接著又開始了,伸出那只受傷的腳來,指了指北邊,將孩子送過去,嘴裡又說了一通。白女人沒有看,已經繼續走路。

    姑娘遠遠地跟在後面,在街上走著,孩子和皮阿斯將始終在她伸出的雙手裡,微笑始終保持在臉上。白女人已經不再回身。

    白女孩子離開媽媽,與姑娘並排走起來。

    姑娘這時已不說話,她跟得更近了,白女孩子走在她旁邊。她們就這樣,前後尾隨,在白人居住的街道上,走了近一個小時。姑娘在商店門口等著白女人,默木做聲,白女孩子陪在一邊。白女孩子不再離開她。白女人叱呵她的孩子,可孩子沒有哭。在返回的路上,她們三個一起跟著白女人。隨著她們之間的距離越來越近,成功的希望越來越大。白女孩子的眼睛裡,好像流露著一種決意,隨著她的每一步,變得越來越強烈。姑娘一面走著,一面不時地瞅著白女孩,白女孩的目光只落在前頭媽媽的背上。白女人拐彎了。後面三個跟著也拐彎了。假如白女人會吼起來,驅趕她,她們就會不說話,立在那兒等,而後再跟過去,貼上去。轉眼之間,一個柵欄出現在面前。姑娘突然預感到,白女孩子恐怕免木了要挨打,否則,她的媽媽看來是沒有辦法將她們分開的。

    白女人已經站在大門前面。她打開大門,手還留在那把手上,她轉過身來,看著自己的孩子很長時間,心裡在斟酌,是同意還是不同意,她就注視著孩子的目光。最後,她點了頭。

    大門又關上了。姑娘和她的孩子已經進去。

    事情成了,這一點木必懷疑,因為她身邊什麼也沒有,周圍也一樣,全無孩子的蹤影。彼得-摩根寫道。

    事情成了:孩子已經被收留下來,帶到別墅裡面。

    馬德望愉快的歌謠,這樣唱道:水牛想要吃青草,但是,當時辰來到,也會輪到青草,把水牛吃掉。這是一天的下午,事情成了以後,姑娘便息在院子裡面。白色的別墅在那一邊。院子裡面無人走動。院於四周,有磚牆,也有一面是木樓花籬笆。她坐在一條小徑邊,背靠在一棵番荔枝樹光滑的樹幹上。背靠著樹幹,不會歪倒的,可以舒舒服服地倚著;沒有人走動,大門在她們一行進來之後,便已關上,院裡還種著一些花草,不見狗跑動。熟透的番荔枝果落在地上,裂開口,露出黃油一樣稀稀的果肉,流出的果汁滲透泥土。白女人剛才示意她坐在那裡等著,姑娘很有把握,就算白女人送出孩子來,她這麼設想,就算有這種可能,她也決不會伸出胳膊,把孩子接過來的,身前空空如也,什麼也沒有,兩手背在身後已粘在那兒;寧願別人將她的胳膊折斷,她也不會伸出手來。她要從籬笆那一邊逃跑,像蛇一樣竄出去。不,不用擔心,沒什麼問題。真是靜得出奇,沒有一人走動,偏偏有人在這裡的。那些番荔枝果,落下地後,隨處滾淌,卻無人去踩,人人腳步都注意避開。一點兒用不著擔心,因為白女人的孩子要呢,上帝要呢。給也給了,接也接過去了,已經定了。

    姑娘已經來到烏瓦洲平原上。

    她並不知道。白女人就住在烏瓦洲平原上,在這個地區的第一個白人居住地裡,但是,要想讓姑娘聽明白,這裡就是烏瓦洲平原,這是不可能的事。語言不通,怎麼說呢?烏瓦洲平原離菩薩城四百公里。自她分娩以來,一年過去了吧?好像是在烏棟一帶分娩的吧?由於自烏棟以後,她的步子放慢了,她背著一個累贅,走不快了;由於她不得不常常歇息下來,因為生存的需要,和那些男人在村邊田頭,因為睡眠,因為還要偷點什麼摘點什麼;由於她一路行乞,時間花在了求東告西上面,所以算來,從她離開家鄉馬德望,到現在她來到烏瓦洲平原,在這家院子裡息將下來,想必有近一年的光景。

    她也將離開烏瓦洲平原,如同離開馬德望那樣。她將向北走上一程,幾星期後,她再向西斜插過去。而後,十年風塵,一路奔波,向著加爾各答。到了加爾各答,她將停止下來。她將留在那裡,她就留在那裡不走了,留在那變換的季風裡。在加爾各答,那個地方,一個睡在麻風病人中,睡在沿著恆河伸展的灌木叢下面的女人。

    為什麼選擇一個這樣的旅程?為什麼呢?難道她過去不是沿著道路走的,而是跟著鳥兒走的嗎?或許,她是要順著古老的中國商隊販運茶葉時走過的道路嗎?不,不是的。對於她,哪裡有空地,哪裡可以插腳,她便走在哪裡,無論是在樹林間,還是在光禿禿的陡坡高地。

    小徑那邊,另外兩個白孩子,是兩個小男孩,跑過來望了她一會兒,便蹦蹦跳跳地走開了,他們穿著白涼鞋,在一地的番荔枝果之間一起一落。那個白女孩沒有再出來。一個男人,準是個僕人,端來了魚、肉和米飯,擺在她面前的小徑上。她吃起來。可以看得見,在小徑的那一頭,面對著柵欄,有一個亭廊。它與這邊這個亭廊相隔約二十米,由小徑相連。她背靠在番荔枝樹上,坐在食物面前,但她瞧見了,那邊,她的孩子正躺在一條白浴巾上,被放在一張桌子上面。白女人面朝孩子,身子俯在那裡。她自己的孩子圍在兩邊,默不做聲地看著。白女孩也在那兒,上帝在那兒。姑娘看著,白女人試圖給孩子餵奶,她拿起一個小奶瓶,倒過來,對著孩子的嘴。白女人一面搖著孩子,一面不停地喚著孩子。姑娘不由得直起身子,。心裡開始緊張起來。一旦人家看出來這孩子不健康,會不會當即把孩子還給她,將她倆趕走呢?她要不要立刻就逃跑?不,木必要,沒有人朝她這邊看過來。瞧這孩子,真能睡呀!在白女人的呼喚聲裡,孩子睡得更香了,如同是在一條岑寂的小路上睡著那樣。白女人又開始了,一面搖著、喚著孩子,一面將奶瓶遞到孩子嘴邊。真沒辦法。孩子沒有吃,奶流淌在孩子嘴邊,但卻沒有流進嘴裡。殘存的生命氣息似乎拒絕再延續下去。那就換個辦法吧。白女人放下奶瓶,仔細地瞧著沉睡不醒的孩子。她那幾個孩子依舊默木做聲,等在那裡;他們現在三個人都要留下這孩子。上帝無處不在。白女人抱起孩子,孩子沒有動。白女人讓孩子立在桌子上,兩手扶著,卻見那孩子微微耷拉著腦袋,還在睡。孩子的肚子鼓得像球一樣,準是一肚子的空氣和蟲子。白女人將孩子放回浴巾上,在一張椅子上坐下來,沉默下去。她沉默下去,在那裡一陣苦思冥想。那就再換個辦法吧。白女人用她的兩個手指,啟開孩子的嘴,她看見什麼?看見牙齒那還用說,可她還看見什麼呢?就見白女人倒抽了一口氣,接著便朝小徑這頭的姑娘看過來。姑娘當即低下了頭,就像做錯什麼事似的。她在等。危險過去沒有?沒有。白女人將孩子放好,走到她這邊來。她說的是什麼話呢?聽起來那麼陌生。她想要幹什麼?白女人伸出兩隻手來。孩子多大了,請你告訴我。姑娘也伸出兩隻手來,看了看,什麼也沒有看出,於是兩隻手就停在那懸空處。都快十個月了。白女人聲音老大地說著什麼,轉身回去,她抱起孩子,拿起浴巾,把一切全都帶回別墅裡。

    在下午岑寂的花園裡,姑娘睡了過去。

    她醒來,抬眼看見白女人又站在面前,她又來問著什麼。姑娘回答說:馬德望。白女人走了。姑娘迷迷糊糊又睡了過去。她已從樹陰下移出來,躺在小徑上面。手裡還握著上午那枚皮阿斯特。人家沒有再來找她,讓她安靜地待著,不過,她還是有點兒不放心。但是,馬德望將保護起她來,她將就說這個詞兒,這個詞兒就是她的藏身所,就是她與世隔絕的家。然而,既然她還將信將疑,為何不趕緊走?她還要歇一歇嗎?不,不全是這樣,她還不急於離開這地方,在上路之前,在找到歸宿之前,她要再等一等,這就是她的當務之急。

    就在這個下午,她做出了最後的抉擇。既然走到了這種地步,她怎麼能再退縮回去呢?

    她醒來時,正是夜幕降;臨。在那邊的亭廊下,燈光亮了起來,白女人又在那裡俯身看著孩子。這回,只有她一人和孩子在一起。她是不是想再一次弄醒孩子?不。好像是有別的什麼事。姑娘仰起脖子,白女人將孩子在桌上放好,離開亭廊,很快端著一盆水回來。隨後,她捧起孩子,一面對孩子輕聲細語,一面將孩子放在水中。她不再發火,不再那樣對待這一對骨瘦如柴的母女。姑娘這時確信,孩子一定還活著,她給孩子洗澡就足以證明。難道還會給一個死嬰洗澡嗎?這一點,她的媽媽,她知道。現在這個女人,她也知道。兩個女人。此時此刻,院落格外岑寂。沒準人家已經忘了她還在小徑上。事情自然在那裡發展著。在她的腳前,緊挨著樹身,有一大碗湯已經涼了,那是在她睡著的時候,人家在那兒的,人家並沒有踢她一腳叫醒她。在湯碗的旁邊,有一瓶藥是治腳傷的。

    她吃著。她邊吃邊看,白女人的手正上下撫摩著孩子,口裡一面說著什麼,孩子的小腦袋上,覆蓋著白色的泡沫。姑娘不由得偷著笑起來。她站起身子,朝那邊走了幾步,看著。從上午到現在,她還是頭一回走動。她停在那裡,沒有再走過去。她看見孩子在水盆裡睡著,白女人不再說話,正用浴巾擦去孩子身上的白沫兒。姑娘不禁又朝前走了幾步。就見孩子的眼皮微微地顫動,緊接著細細地叫了一聲,又在那浴巾裡睡著了。姑娘又看了一會兒,便離開那個地方,回到樹下。番荔枝樹樹影濃密,她坐在下面,以免被人注意,也好再等下去。

    滿月當空,馬路清晰可辨,她撿起身邊的一個番荔枝果,送到唇邊,乳白色的果肉,像奶汁一樣,甜絲絲的,但想要嘔吐,原來是一種坑人的東西。吃不得,她又將果子放在地上。

    她不餓。

    房屋的輪廓及影子清楚分明,院落圓無他人,想必外面的馬路也是。柵欄門一定是關起來了,但從籬笆那一邊準會輕而易舉的。

    忽然門鈴聲響。一個僕人跑過去,打開了柵欄門。就見一個白人先生,挾著一個包,走了進來。柵欄門又關上了。僕人領著白人先生,打姑娘旁邊走過,卻沒有看見她。白人先生見到女主人。兩人說起來。女主人從浴巾裡抱出孩子,讓他看過,又放回浴巾裡。而後,他們進了別墅。亭廊裡的燈火仍亮在那裡。院落重歸岑寂。

    家鄉的歌謠,有時我睡在牛背上,肚裡吃得飽飽的,那是媽媽給的大米飯。那個媽媽,肝火很大,她乾瘦的樣子站在那裡,猛然一下,擊碎了回憶。

    這裡,在這個花園裡是不可能唱的。在磚圍牆和木桂花籬笆的外邊,馬路四通八達。別墅在這一邊。那一邊還有一些房屋,一個挨著一個,很有規則,都是一扇門,三扇窗。原來是一所學校。在校舍的前前後後,有大門,有磚牆,有木樓花籬笆。在馬德望,也有一所學校。在馬德望真有一所學校嗎?她忘了。地上放著紗布和一瓶藥水,放在湯境的旁邊。姑娘用手在腳上那麼一拐,蛆出來了,她將藥水倒在上面,把傷口包紮上。幾個月前,在一個衛生站裡,人家也這樣給她治療過。那隻腳就像灌了鉛一樣沉重,尤其當她歇下來的時候,但卻不覺得疼痛。她站起來,望著柵欄門。從別墅裡不時傳出話聲。再回到家鄉,再見一見這個乾瘦的女人,她的媽媽。她打孩子。孩子們在斜坡上四散逃開。她在罵。她呼喊孩子們過來,分給他們米飯。姑娘的眼淚掉在熱氣騰騰的米飯上。再見一見這個女人,就一次,在她長大之前,在她又一次出發之前,也許在她死之前,再見一見這個肝火大的女人。

    她將永遠認不出回家的路。她將再也不想認出回家的路。

    微風輕拂,樹影婆婆,馬路似一條絲絨長帶,通往家鄉洞裡薩湖。她腳底在那兒旋轉,兩眼環視一周——從哪裡出去呢?——她撓了撓癢癢的胸,因為今晚,又有幾滴奶在那裡醞釀,她不餓,她伸伸胳膊和腿,多麼神奇的青春活力,啊,星夜啟程,奔向遠方,一路唱著洞裡薩湖的歌謠,每一首歌謠。十年以後,在加爾各答,將只剩下一首歌謠,赤條條,留守在她記憶的廢墟上。

    一扇窗子,自那個白人先生來了以後,就亮在那裡。剛才說話的聲音,就是從那窗口傳了出來。她再次朝那邊走去,但一路跟著腳尖兒,她走到屋前的石井欄邊,攀在上面朝裡望去。他們倆都在那裡,那兩個白人,還是他們。一個媽媽坐在那兒,好像情緒很不好,她的孩子正躺在她膝上睡著。媽媽不再瞧孩子。男人也沒有瞧,他站在那兒,手裡拿著一根針。桌子上面放著奶瓶,還是那麼滿滿的。媽媽不再大聲說什麼。她在流淚。她流了很多。孩子那個無人問的樣子,一會兒睜開眼睛,隨即又睡著了,一會兒又抬了抬眼皮,隨即又睡著了,睡不完,總睡不完;這與我已經不再有關係,已經由其他女人接管,由你來吧,我已被除外,沒有必要兩人同時來照管;曾經想要把我們分開,那是多麼的困難,圓圓的腦袋,從背後口袋裡露出來,隨著腳下的顛簸,在肩上一磕一碰,應當慢點兒走,小心路面,注意大石頭;往後就可以跑起來,不用注意大石頭,眼睛可以看向天空了。大夫走到乾乾淨淨的孩子身邊,給孩子打了一針。孩子當下嚶嚶嗡嗡哭了一陣。姑娘曾在好幾個衛生站裡,看到過打針的情景。小孩子那時臉上的怪相,全都一樣。一路上,那份重量勒在她兩個肩上,無論孩子是死是活,那份重量始終不變,往下沉墜。姑娘悄悄下了石井欄。空空的背脊退了回來,離開那扇窗口。她就這樣動身了。她穿過木樓花籬笆。轉眼她來到大街上。

    說一說馬德望家鄉的話,吃上美味佳餚,就像她今晚這樣。再一次去見那個女人,天底下最壞的那個女人,若沒有她,她會變成什麼樣呢?他腳步往前走著。兩個肩膀一動便疼,肚子也在那裡作痛,然而,她在走,走向遠方。她用柬埔寨話說了幾句:你好,晚安。對孩子,她曾常那麼說。現在對誰說呢?對洞裡薩湖的老媽媽,正是因為這個女人,她才經歷了不公正的命運,她才飽嘗了種種的苦難,然而,這個女人卻是她曾經不含雜念熱愛的人。她一邊走著,一邊與腹痛在較量。突然,一陣令人窒息的絞痛,從過他的肚子裡面鑽了上來,把她疼得直想喘粗氣,想吐。她停下來,轉身往回走。一個柵欄門開了。還是那個柵欄門,還是那個白人先生,他走了出來。她原以為別墅離她還遠。她不再害怕那個白人先生。先生從離她很近的地方速速走過,沒有發現她。

    別墅裡的燈火熄去。

    季風期完全過去,可能已有幾天了。從什麼時候開始,每天下起一場大雨來的?

    回家,回到北方,回去和眾人在一起,相互問好,一道館戲,情願挨她打,情願死在她手下,然而,這一切為時多麼晚呀。她從懷中摸出那枚皮阿斯特,在月光下看著。這枚硬幣她肯定不還了,她把硬幣放回懷裡,開始朝遠方走去。這一回,真的,她朝遠方走去。

    她是從木樓花籬笆那一邊出去的,她肯定是的。她走掉了。

    泥公河的一個碼頭。無數黑色的帆船停泊在那裡。它們將在今夜啟航。就算天下沒有了馬德望,馬德望依舊還是她的家鄉。有一些年輕人,在不遠的什麼地方,彈奏著曼陀林;在那些黑色的帆船之間,搖蕩著賣湯飯人的一葉又一葉小舟,其中兩舟搖出去很遠,小舟上都燃著煤油燈,湯飯下面爐火閃閃;在一處陡峭的河岸邊,有一個布篷,歌聲從那裡傳送出來。她邁起了鄉下姑娘過重而勻稱的步子,開始順著一條條相連不斷的帆船,朝前方走去。今夜,她也啟程。

    她不會返回北方,彼得-摩根寫道。她沿循公河逆流而上,為了返回北方,但是,一天早上,她向斜裡走去。

    於是,她走到鋼公河的一條支流上,後來,又走到一條支流上。

    一天傍晚,一片森林出現在她眼前。

    又一天傍晚,一條河流演在她腳下。河流很長,她像從前那樣順河走去。離開河流以後,又是一片森林。河流和陸路在她面前交替出現。她經過曼德勒,順伊洛瓦底江而下,穿過卑謬和勃生,這一天,她到達了孟加拉灣。

    她坐在大海邊上。

    她又上了路。

    她沿著吉大港南面的平原,也是阿拉干山脈西側的平原,一路向北跋涉。

    經過十年風塵,一天,她來到加爾各答。

    她留在那裡。

    起初,她還有青春的模樣,順路的帆船有時也帶上她。可是後來,她腳上的傷口開始讓人噁心,於是,一連幾星期,一連幾月,沒有一艘船肯讓她悄腳兒。由於腳的原因,那一段時間,男人幾乎不去碰她。不過有時,和某個伐木工人,也照樣發生。在山區的一個衛生站裡,人家給她治過腳。她待了十來天,還有吃的,但她還是跑了,跑了以後,腳也沒有根治,但情況卻明顯好轉。後來就是森林的情形。在森林裡精神錯亂了。一路上,她總是找靠近村子的地方過夜。但是,有時見不著村子,她只好找一個採石洞,或者乾脆就在樹下睡覺。她夢見自己的孩子死了,夢見自己就是那孩子,她夢見自己變成了田里的水牛,有時,又變成了水田,變成了森林,她夢見自己在凶險的恆河裡,一連幾夜飄浮著,大難不死,然而,最後還是難逃劫數,淹死在恆河裡。

    很多情況導致了她精神錯亂,比如飢餓,在菩薩城時,飢餓就讓她嘗盡了苦頭,在菩薩城以後,飢餓當然依舊存在,除此之外,還有火辣辣的太陽,還有森林裡昆蟲的嗡嗡聲響,令人頭昏腦脹,還有林間空地的靜溫,還有不說話,等等,等等。她腦子裡什麼都被打亂,越來越亂,直至有一天,她腦子裡再也不亂了,突然之間再也不亂了,因為她再也不去想什麼。在如此漫長的跋涉中,她吃的是什麼呢Y隨便哪個村頭討一點米飯,有時,撿起一隻被老虎咬斷脖子在腐爛變臭的死鳥,有時採些果子,有時還有魚,是的,在到達恆河之前,她就已經吃魚了。

    她一共生了多少孩子?在加爾各答,她找到了豐足的東西來充飢,她記得威爾士親王大酒店,那裡有滿箱的垃圾,她記得一個小柵欄門,從那裡可以討到米飯。後來,她再也生不出孩子了。

    加爾各答。

    她留了下來。

    十年前她去的那裡。

    彼得-摩根停下了筆。

    已是凌晨一點。彼得-摩根走出他的臥室。加爾各答夜晚的氣味,就是河泥和番紅花的氣味。

    她不在恆河邊上。灌木叢下也沒有。彼得-摩根繞到使館炊事房的後面,那兒也沒有。恆河裡也不見她在游泳。彼得-摩根明白了,她又去了島上,她是扒在客車頂上去的,在夏季風期間,威爾士親王大酒店的垃圾箱吸引著她。彼得-摩根只看見那些麻風病人在睡覺。

    賣孩子的故事是安娜一瑪麗-斯特雷泰爾講給彼得-摩根聽的。十七年前,在老撾的沙灣拿吉,安娜一瑪麗-斯特雷泰爾也在買賣的現場。所以,她總覺得那個女乞丐說的是沙灣拿吉話。時間不吻合。那個女乞丐也年輕多了,不像她見到的這一個。然而,彼得-摩根還是把她講的故事,變成這個女乞丐生命的一段插曲。兩個女兒看見過女乞丐,她仁立在她們的陽台前,仁立在她們的笑容前。

    彼得-摩根現在想用自己凌亂的記憶,來取代女乞丐荒廢的記憶。他認為如果不這樣,他便失去了寫作的語言,便不能把加爾各答這個女乞丐的瘋樣寫下來。

    加爾各答。她留了下來。十年前她去的那裡。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失去記憶的?她曾經沒有說出來的話,可能是什麼話呢?她將來不會說出來的話,又會是什麼話呢?她曾經見過的東西,已經忘了,那可能是什麼呢?曾經發生過的事情,她不再記得,那又會是什麼呢?從她整個記憶中消逝的那一切,說出來,到底都是什麼呢?

    彼得-摩根沿著恆河,在沉浸在睡夢中的加爾各答散步。當他快要走到歐洲俱樂部的時候,他看見露天座上副領事和俱樂部經理兩人的身影。這兩個男人,每天晚上都坐在那裡,不知談些什麼。

    這當兒,正是副領事在說話。那噓聲濃重的口音,分明就是他的聲音。彼得-摩根離他們還有一段距離,所以聽不清楚他在說什麼,但是,他並沒有再往近走,而是轉身走開了,因為,他現在不想聽到副領事的一句秘密話。

    彼得-摩根回到大使官邸前,消失在花園裡。

    今晚,在歐洲俱樂部裡面,只有一桌人在打橋牌。他們很早就睡了,招待會是明天舉行。俱樂部經理和副領事並排坐在露天座上,面朝著恆河。那些人後來不再玩撲克,他們在說話。他們在裡面,聽不到外邊他倆在談什麼。

    「哦來這裡有二十年了,」俱樂部經理說,「我覺得挺遺憾的…就是不會把我的所見所照寫出來、。變成一部小說

    副領事望著恆河,跟往常一樣,不答話。

    「這個國家,它具有迷人的魅力…讓人再也忘不了,」經理繼續說,「在歐洲呢,很快你便覺得煩了。瞧這裡,永遠是夏天,當然夠苦的,但要是習慣了炎熱的天氣…,哦…炎熱的天氣…回到歐洲以後,再來回憶這裡的大熱天…難忘的夏天……哦!奇妙的季節。」

    「奇妙的季節。」副領事跟著說道。

    每天晚上,俱樂部經理都談起印度,談起自己的經歷。隨後,法國駐拉合爾副領事也談起自己的經歷,自己的心願。俱樂部經理很清楚,和副領事在一起的時候,該如何開始這種漫談。他首先隨便扯一些話題,副領事雖然木去聽,但往往到最後,那些話題卻能打開他那噓聲濃重的話匣子。有時,副領事說得沒頭沒腦,沒完沒了;有時,他又說得簡潔明瞭。他的話在加爾各答成了什麼,他好像不知道。他確是不知道。因了除了俱樂部經理外,沒有人跟他攀談。

    經常有人向俱樂部經理打聽,副領事跟他說了些什麼。在加爾各答,人人都想知道。

    玩撲克的人都走了。俱樂部裡面已經空無顧客。露天座上方,裝飾著一圈粉紅色的小燈泡,燈火循環閃爍,剛剛熄滅。副領事向俱樂部經理詢問了很長時間,關於安娜一瑪麗-斯特雷泰爾,關於她的情人,她的婚姻,她如何度過時間,以及她去島上的事。看來,俱樂部經理知道副領事想要知道的事,但是他還沒有開始講。這會兒,他們倆都沉默在那裡。他們已經喝了很多,他們每個晚上都喝得很多,坐在那露天座上。經理希望自己有一天就死在加爾各答,再也不回歐洲去。他對副領事說了幾句這樣的想法。副領事說,這一點,他也有同感。

    今晚,副領事向俱樂部經理詢問了很多關於安娜一瑪麗-斯特雷泰爾的情況,所以他沒有多講自己的事情。其實,經理希望他每天晚上都能講些什麼。這木,他開始講了起來。

    副領事問:

    「你看愛情這東西,要想擁有一份真實,是不是應該在關鍵的時刻,推助它一下呢?」

    經理不明白副領事要說什麼。

    「你看愛情這東西,要想讓它萌發,要想有朝一日能滿懷情意去相逢,是不是應該去救助它一下呢戶

    經理還是不明白。

    「當你得到了某個東西,」副領事接著說,「按理,你會把它置於自己面前,而後把你的愛給了它。一個女人也許就是那種最最簡單的東西。」

    經理這時問副領事,他是否對加爾各答的某個女人發生了愛情。副領事沒有回答。

    「一個女人也許就是那種最最簡單的東西。」到領事又說,「我剛剛發現那種東西。我從不曾有過什麼愛情,我對你講過吧?」

    還沒有呢。經理打了個哈欠,但副領事毫不介意。

    「我是個童男子。」副領事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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