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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七章 文 / 葉聖陶

    隨後的半個年頭,倪煥之和金小姐都幸福地沉浸在戀人的有玫瑰一般色與香的朝著未來佳境含笑的生活裡。一個還是當他的教師,一個開始從事教育工作的練習;正像在春光明媚的時節,心神暢適,仰首昂胸,舉步走上美麗康莊的大道,他們同樣感到身體裡充滿著蓬勃的生氣,人生是個太值得發揮的題目。

    煥之學校裡的一切依照上半年的計劃進行。他不再覺得有倦怠與玩忽的病菌在學生中間滋生著;他自己當然根本不曾有。對於學生的並不異於上半年的表現,他作如下的解釋:上半年彷彿覺得撞見了黑影,那因為期望超越了可能的限度;叫他們搞農藝,卻要他們像一個終歲勤勞的農民,叫他們演戲,卻要他們像一個神乎其技的明星,自然只有失望了。然而初意何嘗是那樣?只不過要他們經驗人間世的種種方面,使他們憑自己的心思力氣同它們發生交涉,從中獲得一些根本的立身處世的能力罷了。既是這樣,重要之點就是在逐漸積累而不在立見佳績。只要不間歇地積累,結果當然可觀。換一句說,受到這種革新教育的學生畢業的時候,一定顯出不同尋常的色彩,足以證明改革的意見並不是空想,努力並不是徒勞。這樣想時,煥之覺得對於職務上毫無遺憾,自己的本分只是繼續努力。更可喜的是蔣冰如永遠勇往直前,什麼黑影之類他根本就沒有撞見;因為添辦工場很順手,不像上半年農場的事情那樣發生麻煩,他的豐滿的臉上更塗上一層煥然的光彩。他那一層光彩又使煥之增加了不少興奮和信念。

    金小姐是初次接觸兒童;由於她成績好,被派去試教最難教的低年級。一些術語,一些方法,一些原理,時刻在她腦子裡打轉;這並不使她煩亂,卻使她像深具素養的藝術家一樣,能用欣賞的體會的態度來對待兒童。附屬小學收費比普通小學貴些,這無異一種甄別,結果是衣衫過分襤褸冠履甚至不周全的孩子就很少了。金小姐看著白裡泛紅的那些小臉蛋,說話說不大清楚的那種嬌憨模樣,只覺得所有讚頌兒童的話全不是說謊;兒童真是人類的鮮花!她教他們唱歌,編造簡單而有趣的故事講給他們聽;她做這些事絕不隨便,都運用無可加勝的心思寫成精密的教案,先送與級任教師看過,得到了完全的讚許,還不放心,又斟酌再三,然後拿來實施。正課以外,她總是牽著幾個尤其心愛的兒童在校園裡運動場裡游散;坐下來時,兒童便爬上她的肩頭,弄她的頭髮。她的同學看見這種情形,玩戲地向她說:「我們的金姐姐天生是一位好母親。」她的回答當然是羞澀的輕輕的一聲啐,但心裡不免浮起一點兒驕傲;「但願永遠做這樣一位好母親,教育這班可愛的孩子!」同時對於當初堅持要升學,要靠事業自立,以為畢竟她自己強,抓得住終身成敗的緊要關鍵。

    兩個人各自盡力於事業,都不感覺什麼疲勞;即使有點兒疲勞的話,還有十倍於疲勞的慰藉在,那就是每三天一往還的通信。女師範的舍監太太看見封面上寫著「倪緘」的信,明知大半是情書,但有「倪緘」兩字等於消過了毒,不用再拆看;便在一些女同學含有妒忌意味的眼光下,把信交給金小姐。煥之這一邊,自從上半年李毅公走後,他一直獨住一間屋子;這非常適宜於靜心息慮,靠著紙筆對意中人傾吐衷曲。寄遞委託航船,因為多給些酒錢,船夫肯一到就送,比郵遞來得快。逢到颳風的日子,如果風向與去信或來信剛剛相反,就有一方面要耐著刺促不寧的心情等待。他們倆把這個稱為「磨碎人心的功課」;但是如果交郵寄,一樣要磨碎他們的心。

    他們的信裡什麼都要寫。一對男女從互相吸引到終於戀著,中間總不免說些應有的近於癡迷又像有點兒肉麻的纏綿話,他們卻缺漏了那一段;現在的通信正好補足缺漏,所以那一類的話佔了來往信札大部分的篇幅。婚約已經定下了,但彼此還是不憚煩地證明自己的愛情怎樣地專和誠,惟有對手是自己不能有二的神聖,最合理想的佳偶。其次是互訴關於教育實施的一切,充滿了討論和勖勵的語調;農場裡的木芙蓉開了,共引為悅目賞心的樂事;一個最年幼的兒童回答了一句聰明的話,兩人都認作無可比擬的歡愉。又其次是談到將來。啊,將來!真是一件叫人又喜愛又不耐煩的寶貝;它所包含的是多麼甜美豐富,足以陶醉的一個境界,但是它的步子又多麼遲緩,好像牆頭的蝸牛,似乎是始終不移動的。這個意思,煥之的信裡透露得尤其多。煥之確信文學改良運動有重大的意義,所寫的當然仍舊是白話:我想到我們兩個同在一處不再分離的時候,我的靈魂兒飛昇天空,向大地驕傲地微笑了。因為到那時候最大的幸福將屬於我們,最高的歡愉將充塞我們的懷抱。佩璋君,你也這樣想吧?我從我自己又從你的愛情推測,知道你一定也這樣想。

    這個時候並不遠,就在明年春上。但是,它的誘引力太大了,使我只覺距離它很遠,要接近它還有苦行修士一樣的一段艱困的期間。假若有一回沉酣的睡眠,或者做一個悠長的夢,把艱困的期間填補了,醒轉來便面對著那幸福的歡愉的時候,那多麼好!每天朝晨醒來,我總這樣自問:「那幸福的歡愉的時候到來了吧?」及知還沒有到來,不免悵然。請你不要笑我癡愚,你應該明白我的心!

    三天一往還的通信,當然不是不值得滿意的事情。然而寫得出來的是有形的文字,寫不出來的是無形的心情。兩個人同在一處的時候,往往不需用一句話一個動作,就會感到佔有了全世界似的滿足;但是,如其分離兩地,要用文字來彌補缺陷,那就寫上千百言未必有一半的功效。我雖然不怕寫信,每一封信總是纍纍贅贅寫上一大篇,我卻盼望立刻停止這工作。我們哪得立刻停止這工作呢?

    其實,說「我們兩個」是不合理的。我們是一個!這半個與那半個中間,有比較向心力更強的一種粘合力在那裡作用著。這可以解釋我們倆所以有此時的心情的因由……

    寫到「粘合力」,他想得很渺遠,很幽秘,他想起一些不可捉摸的近乎荒唐的美艷的景象。突然警覺似地他重看信面,檢查有沒有什麼不妥當的語句,會使對方看了臉紅的。沒有,一點也沒有,僅僅有「粘合力」三個字。這樣不傷大雅而又含有象徵意義的詞兒正合於一個青年戀人寄興的需要,他就常常用它。

    金小姐寫信還是用文言。她說白話不容易寫;頗有點兒相信時下流行的「寫得好文言的人才能寫好白話」之說,雖然煥之在通信中曾批駁此說,她還是相信。她同樣地盼望同在一處的時候快快到來;但說得比較隱晦,不像煥之那樣惟恐其不明顯,不詳盡,對於煥之的期待得幾乎焦躁煩憂,她多方給他安慰,因而她自己倒像並不急急的樣子。譬如在一封信裡她有如下的話:……合併以後,聽夕相親,靈心永通,無煩毫素:此固至樂,逾於今之三日一書,繁言猶嫌弗盡者也。佇盼之情,與君俱深。惟念時節遷流,疾於轉轂;自今以迄來春,亦僅四度月圓耳。非甚遙遠,可以慰心。黃花過後,素霜繼至,嚴冬御世,雪綴山河;曾不一瞬,而芳春又笑顏迎人矣。煥之君,時光不欺人,幸毋多慮,致損懷抱也……

    她在「芳春」二字旁邊加上兩個圈兒,什麼意思當然要待煥之去想。煥之從這兩個圈兒,彷彿看見並頭情話的雙影,又彷彿看見同調搏動的雙心,因而更渴望合併之期快快到來;在職務方面,雖然不見懈怠,卻也不像先前那樣寄與太多的心思了。

    他們又在通信中描繪合併以後的生活,如何從事事業,如何自己進修,都有講到,而如何起居,如何娛樂,以至如何處理家庭瑣事,也不憚此問彼答,逐一討論。煥之願意有個整潔光明活潑安適的家庭;把尋常所謂家務簡縮到最低限度,卻不是隨便將就,而是用最適當的處理方法使它事半而功倍;餘下的功夫就用來閱讀書報,接待朋友,搞一些輕鬆有味的玩藝,或者到空曠清幽有竹材川流的地方去散步。對於這些意思,金小姐自然贊同;她還加上些具體的規劃,如接待朋友應該備一種小茶几,以便隨意陳設茶點,不拘形式,出外散步應該帶一種畫家野外寫生用的帆布凳,逢到風景佳勝的地點,便可以坐下來仔細領略之類。每一種規劃就像一個神仙故事,他們兩個在想像的嘗味中得到不少的甜蜜。還有些現在還不便提起的韻事和佳趣,便各自在心頭秘密地咀嚼;兩個心裡同樣激動地想:「如果能得互相印證啊!如果能得互相印證啊!」

    蝸牛似的時光居然也到寒冬了。距離結婚的時期已近,一些悠閒的問題都擱置了下來,因為眼前擺著好幾個實際的問題。第一,住家在城裡還是在鎮上呢?這問題不久便解決了。蔣冰如已決定請金小姐在校裡當級任教師;雖然尚無先例,冰如卻有充分的理由,認定高小男學生讓女教師教是非常適宜的事。那當然住家在鎮上了。剛巧距冰如家不遠有內屋四間出租;前庭很寬敞,有才高過屋簷的兩棵木樨樹;租價也不貴,只三塊錢。煥之便租了下來;待寒假中把母親迎來,就開始佈置新家庭;那時候金小姐也畢業回來了,設計的主幹當然是她。

    關於第二個問題,就是結婚儀式的繁簡,他們兩個的意見卻有點兒分歧。煥之以為結婚只是兩個人的事,只要雙方純潔地戀愛著,結合在一起就是合乎道德的。至於向親戚朋友宣告。在親戚朋友的監證之下結合,卻是無關緊要的,不必需的。那些都是野蠻時代婚儀的遺型,越做得周備,越把戀愛結婚庸俗化了。但是他也不主張絕對沒有儀式。他說親戚朋友祝賀的好意是不可辜負的。不妨由新結婚的一對作東道開個茶話會,讓大家看見那樣美滿、那樣愛好的兩個人像並頭蓮似地出現在面前;這樣辦最為斟酌得當,富有意義。可是金小姐不贊同茶話會式的婚儀。她並不譏議這樣辦太省儉,也不說這樣辦恐怕人家要笑,卻說:……我兩人情意投合,結為婚姻,與野蠻時代之掠奪買賣者不同,固無取於其遺型之婚儀。惟茶話會同於尋常消遣,似欠鄭重之意。我人初不欲告於神明,誓於親友;第一唸經此結合,兩心永固,終身以之;為互證及自勖計,自宜取一比較莊重之儀式,以嚴飾此開始也……

    煥之看了這幾句不免有點兒不滿;互證在於心情,在於行為,自勖也是內面的事,儀式即使莊重到了極點,與這些又有什麼關係?女性總是愛文飾,圖表面的堂皇;在爭持婚儀這一點上,金小姐也有她同性通有的弱點。但是這點兒不滿不過像太空的一朵浮雲而已,轉瞬之間便被「熱情」的風吹得一絲不存。「為了她,什麼都可以依從;這不是什麼獻媚,實在是良心上有這樣的趨勢。結婚的儀式到底是微末的事,不要它固然好,隨便要了它而當作沒有這回事又何嘗不好?何況金小姐所說的自有她的理由;並且她也明說無取於野蠻時代婚儀的遺型,這是很可以滿意的。」接著樹伯和冰如也表示他們的意見,說茶話會雖然新鮮,有意思,終究似乎不大好;現時通行的所謂文明結婚的儀式,新夫婦相對三鞠躬,證婚人、介紹人、家屬各有他們的地位,奏樂用風琴,這很簡樸而不失為莊重,很可以採用。對於這意見,金小姐認為可行,煥之也就表示同意,於是決定用「文明結婚」的儀式。

    寒假以後,煥之僱船迎接母親,所有的傢俱用兩條沒篷船載著,跟在後面。沒有一點兒風,吳淞江面藍水晶似地耀著輕暖的陽光;村裡的農人出來撈河泥,趕市集,小小的船兒像鷗鳥一般幾乎不可數計。煥之眺望兩岸,心神很愉快。他想到去年在寒夜裡冒著猛風,初次到校的情景。那時滿懷著希望,像探險者望見了新土地一樣;江景雖然暗淡,絕不引起悵惘的情思。現在是更不同了;事業像個樣兒是已經看見的事實;並且就在眼前,要跌入幸福無邊的結婚生活裡;眼前這明耀的恬波,安舒的載渡,不就暗示未來生命的姿態麼?他激動地望著母親的臉,見她依然是發愁的樣子,前額顴頰的部分刻著好些可憐的皺紋;一縷酸楚直透心胸,像孩子一樣依戀地含悲地叫道:「媽媽!」以下再說不出什麼了。

    「唔?」難得開口的母親只接應了這樣一個宇;她不瞭解煥之叫她的意思;她也不瞭解現在在前途等著她的是怎樣一個境界,雖然凝著心思想,總想不出個輪廓來。

    金小姐回來了。她和煥之用羽翼新長成的鳥兒在綠蔭中銜枝構巢的心情佈置新家庭。喜愛的笑顏像長好的花兒,在四間屋子裡到處開遍。臥室的用具是金小姐購辦的;這並不像俗例一樣男家送財禮,女家辦嫁妝,不過是買來與煥之舊有的湊合在一起,成為一份陳設,正像兩個人結合在一起,成為一對夫妻一樣。她安置這些東西都經過十分妥貼的考慮;滿意了,無可更動了,然後盈盈一笑,再去安排第二樣。

    舉行婚儀的一天,天氣十分晴朗。歡欣的雀兒在竹樹間田野間飛躍鳴叫。有八九個男女賓客先一天從城裡到來;在本鎮的同事以及熟識的人在早茶散後齊來道賀;學生也有一二十個,中間八個是唱歌隊,準備唱「結婚歌」的。照例的寒暄,頌揚,探詢,艷羨,充滿了三面都紅的一個廳堂;接著便是謙遜而實際並不肯退讓的喝酒,吃菜;幾條黃狗在賓客的腿間竄來竄去,常常勞那些腿的主人公停了筷子彎了腰來驅逐它們。

    繃!繃!繃!三聲炮響,煥之突然感覺身體輕起來;不但輕,又像漸漸化開來,有如一朵出岫的雲。他看四圍的人宛如坐在上海電車裡所見兩旁的人一樣,面目只是一團一團白裡帶黃的痕跡,被什麼東西激盪著似地往後面流去。他一毫思想也沒有,腦子裡空洞洞的;只一顆心臟孤獨的亢奮地跳動著。

    炮聲是表示迎接金小姐的轎子到了。距離並不遠,——就是從東柵到西柵又有幾里路呢?——然而要用轎子,這也是莊重的意思。兩個女高小的學生穿著同式的蜜色花緞灰鼠襖,從轎子裡扶出金小姐,掌聲驟然像急雨一般響起來;同時無數眼光一齊集注在她的粉紅披紗上,好像兜在裡面的不是寒暑假期裡常在街上經過的那個女郎,而是一個含有神秘性的登場的主角。

    證婚人是趙舉人,樹伯請來的,樹伯說論齒論德,都只有他配。照例證婚人要演說幾句,那是從基督教婚儀中牧師致訓辭脫胎而來的;可是趙舉人不喜歡演說,以為那是當眾叫囂,非常粗俗可厭,便讀一篇預先擺就的祝辭來代替(他的筆,越到老似乎越健了)。他還沒忘掉朗誦八股文的鏗鏘的調子,瞇齊著老花眼,搖擺著腦袋,曼長地低昂地誦讀著,一堂的擾擾讓他鎮壓住了;大家凝著好奇的笑臉靜聽,可是聽不出他在祝頌些什麼。

    趙舉人的祝辭搖曳再三,終於停止了。忍住了一會的笑聲便歷歷落落從大家的喉際跳出來,彷彿戲院裡剛演完一幕喜劇的時候一樣。接著八個學生組成的唱歌隊開始唱「結婚歌」;是學校裡唱熟的調子,所以歌辭雖是新上口,唱來卻很熟練。風琴聲像沉淪在很深很低的地方;偶然有一兩個高音不甘沉淪,冒出來突進人們的耳管,但立刻又消失在紛紛的笑語聲裡。

    「新郎新婦行結婚禮!」司儀員像莊嚴又像玩戲似地高聲唱。

    煥之是經過儐相的推動,還是由於自己下意識的支配,他簡直搞不清楚;總之事實是這樣,他本來面朝著裡,現在卻朝西了。他初次看見面前紅艷艷的一堆,像雲霧,像幻象,像開得十分爛漫的夾竹桃;這就是他的新婦!這就是他的金佩璋!一個,兩個,三個,他鞠躬,他像面對神明一樣虔敬地鞠躬;他不想鞠躬只是一種儀式,從運動身體一部分這一點上著想,鞠躬與所謂野蠻儀式的跪拜原是一般無二的。

    在鞠第三個躬的當兒,他看見新娘鞠躬比他還要深,身體彎成九十度的角度。回復原狀時,在粉紅披紗裡面耀著兩顆明亮的星,漸漸擴大,漸漸擴大,他彷彿完全被攝了進去。——啊,神秘的靈妙的黑眼瞳!

    蔣冰如以介紹人的資格演說,不脫教育家的身份。他說:「……閨房之樂,從前艷稱畫眉。其實那有點兒膩,我想沒有多大意味。吟詩填詞,那是所謂唱酬,也算很了不起。然而只是賢於博弈的遊戲,彷彿表示夫妻兩個真是閒得發慌了。現在他們,煥之先生和佩璋小姐,同樣干教育的事,而且同在一個學校。朝晨醒來,一個說『我想起了一個新規劃,可使學生獲益更多。』一個說『我的功課預備這樣教,你看有沒有應該修正的地方。』這些話本該在預備室裡會議席上說的;他們卻有這份福氣,在甜蜜的床上,並著頭,貼著臉來說,這是他們可以對人驕傲的閨房之樂!」

    在熱烈的掌聲中,新郎新婦的頭幾乎垂到了胸前。

    煥之的母親居然現出笑容,這是鄉下人見了不瞭解的事物時所表現的一種笑容。她把眼睛擦了又擦,惟恐有些微的障翳,累她看不清那與兒子並立的女學生的新媳婦。她看清了什麼呢?披散的紅紗,紅白的朱粉,上衣當胸繡著的一枝牡丹,不見一個襉的奇怪的裙子,以及前頭點地後跟用什麼東西頂得很高的可笑的鞋。她又看清,由這些東西包裹著裝飾著的那新媳婦,還是個不能瞭解的東西,雖然自家已經答應了她親親暱暱的「媽媽」的稱呼。

    新郎新婦同樣盼望遲點兒來到的初夜終於來到了。本鎮的賓客都已回家,從城裡來的男客暫借學校裡的宿舍安歇,女客就住在老太太屋裡。新房裡只剩下新結婚的一對。

    累日累月地切盼著結合,同在一起佈置新居還是前天的事,卻盼望初夜遲點兒來到,真是矛盾的心情!他們兩個都覺得從前的一切已告一段落,今後將另辟境界,而性質也大異。假如從前是詩的,夢幻的,那末今後將是散文的,現實的。無可避免的但並不諳習的開幕式越來越迫近,他們越感到羞怯,迷惘。惟其早就熟識了的,在煥然一新的臥房裡,在兩人相對的形勢下,要超越往常而有所表現,比較本不相識的兩個尤其難,而且窘。萬一表現不得當,會把對方已有的好印象給抹去了;這是很需要擔心的。

    「今天累了?」煥之在衣櫥旁坐下,囁嚅地說,好像接待一個生客;他的頭腦發脹,滿臉泛著鮮潤的紅色。

    「也不見得,」金小姐像一個典型的新娘,答得很輕,垂著頭。她坐在梳妝桌前,兩盞明亮的煤油燈把她的美艷的側影映在那桌子的橢圓鏡裡。

    煥之一雙眼睛溜過去,玩味她圓滿的前額和玉-一般的鼻子,光亮的睫毛護著半開的眼,上下唇嬌柔地吻合著。佔有了寶物似的快意浮上他心頭,使他的膽壯了好些;他振一振精神說:「我們現在在一起了!」

    金小姐的回答是雙瞳含著千百句愛語似地向他凝睇。

    這凝睇給與煥之一股力量,他霍地站起,任情地笑著說:「作難我們的時光有什麼用?我們終於逢到了今天!」他說著,來到金小姐旁邊;一陣濃郁的香味(香水香,粉香,混和著髮香,膚香)襲進鼻管,替他把心的歡樂之門開了。

    「我們終於逢到了今天!」金小姐追認夢境似地環看周圍,然後仰起頭來看定煥之的臉;語調像最溫柔的母親唱最溫柔的眠歌。

    這正是一個最合適的姿勢與機會,煥之的右臂便自由行動,環抱著金小姐的脖子。

    金小姐對於這侵襲,始而本能地退縮。但立即想到現在是無須退縮了,便把腮幫緊貼煥之的胸,著力地磨擦;她彷彿重又得到失去了的親愛的母親了。

    一切都消失了。他們兩個融化在初燃的歡愛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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