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名著佳作 > 貝克特戲劇選

哦,美好的日子! 第一幕 文 / 薩繆爾·貝克特

    [一片枯焦的草地,中間鼓起一個小土丘。土丘的左右兩側和靠舞台前部的這邊都是緩坡。後邊和舞台平面成陡坡。佈景極其簡單而對稱。

    [光線刺眼。

    [背景逼真,很陳舊,呈現出光禿禿的原野和沒有雲彩的晴空在遠處相交,逐漸消失。

    [溫妮埋在土丘正中,一直埋到腰上。她年紀五十歲左右,風韻猶存,好看的金黃色頭髮,胖胖的身段,裸露著肩膀和手臂,連衣裙的上身部分領子開得很低,胸脯豐滿,戴著一串珍珠項鏈。她在睡覺,兩隻胳臂放在土丘上,頭枕著胳臂。在她身旁,左邊有只大黑口袋,類似手提包,右邊有把女式小縮骨陽傘,傘柄收進去了,只露出鉤形把手。

    [她的右後方,威利躺在地上睡著了,身子被土丘遮住。

    [長時間沉默。一陣刺耳的鈴聲響了,持續五秒鐘,停止。溫妮不動。鈴聲又響,更加刺耳,持續三秒鐘,溫妮甦醒。鈴聲停止。她抬起頭,望著前方。長時間沉默。她挺直身子,雙手平放在土丘上,頭往後仰,凝視天頂。長時間沉默。

    溫妮:(凝視天頂)又是神聖的一天。(略停。把頭收回,豎直,望著前方。略停。雙手合十,舉到胸前,閉上眼睛。嘴唇翕動,唸唸有詞地祈禱五秒鐘。嘴唇停止不動,雙手仍然合十。輕聲)看在耶穌基督面上,阿們。(睜開眼睛,分開雙手,將手放回土丘上。略停。她又雙手合十,舉到胸前。嘴唇翕動,唸唸有詞地補充祈禱三秒鐘。輕聲)天長地久,阿們。(睜開眼睛,分開雙手,將手放回土丘上。略停)開始吧,溫妮。(略停)開始你一天的生活吧,溫妮。(略停。轉身向著手提包,不挪動包的位置而在裡面亂翻,掏出一把牙刷,再一次亂翻,掏出一管扁平的牙膏,身子轉回正面,擰下牙膏蓋,將蓋子放在土丘上,不無困難地朝牙刷上擠點兒牙膏,一隻手握著牙膏管,用另一隻手刷牙齒。她羞答答地扭過頭去,向右後方仰身,想往土丘後邊吐漱口水,因此眼光就落到了威利身上。她吐出漱口水,向後再仰一點)呵!呵!(略停。聲音更響)呵!呵!(略停。身子轉回正面,嫣然一笑。放下牙刷)可憐的威利——(端詳牙膏,笑容結束)——用不長久啦——(尋找牙膏蓋)——算了——(撿起牙膏蓋)——毫無辦法——(旋緊牙膏蓋)——小小的不幸——(放下牙膏)——又一個小小的不幸——(轉向手提包)——無法補救——(在包裡亂翻)——確實無法補救——(掏出一面小鏡子,身子轉回正面)——是啊——(照鏡子細看牙齒)——親愛的、可憐的威利——(用拇指檢驗上門牙,聲音模糊不清)——老天爺!——(撅起上嘴唇,細看牙齦,聲音如前)——上帝啊!——(扯一邊嘴角,張嘴,聲音如前)——算了——(扯另一邊嘴角,聲音如前)——不更賴——(停止細看,恢復正常聲音)——不更好,不更賴——(放下鏡子)——沒有變化——(在草上擦拭手指)——沒有痛楚——(尋找牙刷)——幾乎沒有——(撿起牙刷)——這可真是妙不可言——(端詳牙刷柄)——無與倫比——(繼續端詳牙刷柄,念)——純粹的……什麼?——(略停)——什麼?——(放下牙刷)——是啊——(轉向手提包)——可憐的威利——(在包裡亂翻)——對一切事物——(亂翻)——沒有任何興趣——(掏出一個眼鏡盒)——在生活中——(身子轉回正面)——沒有任何目的——(從盒裡取出眼鏡)——親愛的、可憐的威利——(放下盒子)——只好睡覺——(打開眼鏡)——美妙的禮物——(戴上眼鏡)——無與倫比——(尋找牙刷)——在我看來——(撿起牙刷)——我總是這麼說——(端詳牙刷柄)——我要是早有一副眼鏡就好了!——(繼續端詳牙刷柄,念)——真正……純粹的……什麼?——(放下牙刷)——不久便要失明——(摘掉眼鏡)——算了——(放下眼鏡)——看夠了——(在上衣裡尋找手帕)——大概——(掏出摺好的手帕)——從現在起——(把手帕抖開)——那些精彩的詩句是怎麼說的?——(擦一隻眼睛)——我真不幸——(擦另一隻眼睛)——看我所看的東西——(尋找眼鏡)——是啊——(撿起眼鏡)——真的不戴眼鏡吧——(一邊往鏡片上哈氣,一邊用手帕擦眼鏡)——看來不大行——(擦拭)——神聖的光明——(擦拭)——潛入黑暗之中——(擦拭)——浮至表面——(擦拭)——強烈的陽光象爐火烤。(停止擦拭,抬頭,望天空,把頭收回,豎直,重新擦拭,停止,向右後方仰身)呵!呵!(略停。嫣然一笑,身子轉回正面,重新擦拭。笑容結束)美妙的禮物——(停止擦拭,放下眼鏡)——我要是早有一副眼鏡就好了!——(折疊手帕)——算了——(將手帕放回胸衣裡)——不能怨天尤人——(尋找眼鏡)——不,不能——(撿起眼鏡)——不該怨天尤人——(把眼鏡舉到眼前)——有充分理由——(透過一個鏡片看)——要感謝——(透過另一個鏡片看)——沒有痛楚——(戴上眼鏡)——幾乎沒有——(尋找牙刷)——這可真是妙不可言——(撿起牙刷)——無與倫比——(端詳牙刷柄)——有時輕微的頭疼——(繼續端詳,念)保證……真正……純粹的……什麼?——(貼近些看)——真正純粹的……——(從上衣裡取出手帕)——是啊——(把手帕抖開)——有時隱隱約約的偏頭疼——(擦拭牙刷柄)——疼一陣——(擦試)一又不疼了——(機械地擦拭)——是啊——(擦拭)——關懷備至——(擦拭)——大慈大悲——(停止擦拭,目光凝視,茫然若失,聲音顫抖)——祈禱也許不是白費的——(略停,聲音如前)——早晨——(略停,聲音如前)——晚上——(垂下頭,重新擦眼鏡,停止擦,抬起頭,冷靜一些,擦眼鏡,折疊手帕,放回胸衣裡,端詳牙刷柄,念)——嚴格地……保證……真正……純粹的……——(貼近些看)——真正純粹的……(摘掉眼鏡,把眼鏡和牙刷一起放下,望著前方)舊東西。(略停)老花眼。(長時間沉默)繼續吧,溫妮。(環顧四周,瞥見陽傘,久久盯著,撿起來,抽出長得出人意外的傘柄,用右手握住柄端,向右後方仰身,罩著威利)呵!呵!(略停)威利!(略停)美妙的禮物。(用傘尖觸他一下)我要是早有一把陽傘就好了!(又觸一下。陽傘失手落下,掉在土丘後邊,立即由威利的一隻看不見的手送還給她)謝謝你,親愛的。(把陽傘挪到左手,身子轉回正面,端詳右手掌)汗津津的。(把陽傘挪到右手,端詳左手掌)算了,不更賴。(抬起頭,口氣很高興)不更好,不更賴,沒有變化。(略停。口氣如前)沒有痛楚。(像以前一樣握住陽傘的柄端,向後仰身看威利)求求你,親愛的,行行好,別再睡著了,我可能需要你。(略停)哦,這不著急,不著急,只要你別再縮成一團就成了。(身子轉回正面,放下陽傘,同時端詳兩隻手掌,將手掌在草上擦一擦)不管怎樣,也許仍然有些不舒服。(轉向手提包,在裡面亂翻,掏出一把手槍,舉在空中,迅速親它一下,放回包內,繼續亂翻,掏出一隻盛著一點兒紅色藥水的小瓶,身子轉回正面,找到眼鏡戴上,念標籤)主治精力不濟……萎靡不振……食慾減退……嬰兒……小孩……成人……每天……服量……六滿羹匙——(抬起頭,微笑)——老一套!——(笑容結束,又低下頭,念)——每天……飯前……飯後……立見……(貼近些看)——療效。(摘掉眼鏡,放下,觀察液體的水平面,擰下瓶蓋,猛抬頭,一口氣喝光藥水,連瓶帶蓋往威利方向扔去,發出玻璃瓶打碎聲)啊!好些了!(轉向手提包,在裡面亂翻,掏出一支口紅,身子轉回正面,端詳口紅)快用完啦。(尋找眼鏡)算了……(戴上眼鏡,尋找鏡子)不該怨天尤人。(撿起鏡子,開始塗嘴唇)那句精彩的詩是怎麼說的?(塗嘴唇)哦,轉瞬即逝的歡樂——(塗嘴唇)——哦,噯呀,無窮無盡的苦惱。(塗嘴唇。這個動作被威利那邊傳來的騷動聲打斷。他正在坐起來。她把鏡子和口紅從面前挪開,向後仰身去看。略停。威利的禿腦勺子,上面淌著一絲血跡,在土丘的坡上出現,保持不動。溫妮將眼鏡推到額頭上。略停。威利的一隻手露出,拿一塊手帕,鋪在頭頂上,隨即消失。略停。這隻手又露出,拿一頂系有雙色飾帶的狹邊草帽,賣俏地歪戴在頭上,隨即消失。略停。溫妮向他往後再仰一些)快穿上短褲,親愛的,你要曬黑了。(略停)不是嗎?(略停)哦,我看見你還剩下點兒冷霜。(略停)好好擦在腿上,讓它滲透進去。(略停)現在,擦另一條腿。(略停。身子轉回正面,望著前方,幸福的表情)哦,這又將是美好的一天!(略停。幸福的表情結束。把眼鏡放回到鼻樑上,重新開始抹唇膏。威利打開一份報紙,手看不見。他的頭鑲在報紙上半部分發黃的紙框裡。溫妮抹完唇膏,把鏡子挪遠一點,細看嘴唇)鮮紅的小嘴。(威利翻報紙。溫妮放下鏡子和口紅,轉向手提包)蒼白的小嘴。

    [威利翻報紙。溫妮在手提包裡亂翻,掏出一頂非常華麗的無邊女帽,上面插著一根揉縐了的羽毛,她身子轉回正面,整一整帽子,理一理羽毛,往頭上戴帽子。這個動作被威利的聲音打斷。

    威利:(讀報)最尊敬的大主教閣下卡洛呂·夏斯波死在浴缸裡。

    [略停。

    溫妮:(望著前方,手拿帽子,緬懷往事的虔誠口氣)夏爾羅·夏斯波!(略停)我閉上眼睛——(摘掉眼鏡,閉上眼睛,一手拿帽子,另一手拿眼鏡)——似乎又處在富加克斯-巴裡納夫屋後的花園裡,刺槐樹下,坐在他的膝上。(略停。睜開眼睛,戴上眼鏡,用手撫弄帽子)哦,幸福的美好日子!

    [略停。往頭上戴帽子。這個動作被威利的聲音打斷。

    威利:(讀報)尋求一個能幹的青年。(略停。溫妮往頭上戴帽子,停止這個動作,摘掉眼鏡,望著前方,一手拿眼鏡,另一手拿帽子。)

    溫妮:我的第一次舞會!(略停)我的第二次舞會!(略停。閉上眼睛)我的第一次接吻!(略停。威利翻報紙。溫妮睜開眼睛)一個專門從事運動療法或機械療法的醫生德穆蘭……也許叫杜穆蘭……甚至更可能叫戴穆蘭,長著非常濃密的黃褐色鬍子。(肅然起敬)有火紅色的光澤!(略停)在一個園丁的小屋裡,但我怎麼也想不起是哪個園丁的小屋。我們這兒沒有園丁的小屋,他那兒肯定更不會有園丁的小屋。(閉上眼睛)我又見到一堆堆花盆。(略停)一把把蔥。(略停)大梁中間,夜色越來越濃。

    [略停。溫妮睜開眼睛,戴上眼鏡,往頭上戴帽子。這個動作被威利的聲音打斷。

    威利:(讀報)兩間套房,雅致,安靜,陽光充足。

    [略停。溫妮趕緊戴上無邊女帽,尋找鏡子。威利翻報紙。溫妮撿起鏡子,照看帽子,放下鏡子,轉向手提包。報紙消失。溫妮在包裡亂翻,掏出一個放大鏡,身子轉回正面,尋找牙刷。報紙重新出現,折疊好,往威利的臉上扇風,手卻看不見。溫妮撿起牙刷,用放大鏡端詳牙刷柄。

    溫妮:嚴格地保證……(威利停止扇風)……真正純粹的……(略停。威利又扇風。溫妮貼近些看)嚴格地保證……(威利停止扇風)……真正純粹的……(略停。威利又扇風)……豬……(威利停止扇風)……豬……鬃。(略停。溫妮放下放大鏡和牙刷。報紙消失。溫妮摘掉眼鏡,放下,望著前方)豬鬃。(略停)我覺得這真是太妙了,沒有一天不——(微笑)——老一套!——(笑容結束)——幾乎沒有一天不充實知識,哪怕是微不足道的知識。我所謂的充實,是指那些肯用功的人說的。(威利的手又出現,拿一張明信片,他貼得很近細看)要是出於一些莫名其妙的理由,想用功也不再可能,那就只好閉上眼睛——(閉上眼睛)——等待那一日來臨——(睜開眼睛)——在那美好的日子,肉體將在高溫中熔化,月夜將長達數百小時。(略停)當我喪失勇氣並羨慕任人宰割的牲畜時,這便是我覺得那麼令人鼓舞的事。(轉向威利)但願你沒有喪失任何——(看見明信片,盡量向後仰身)你在那兒拿的什麼,威利,可以給我看看嗎?(伸出手臂,威利遞給她明信片。他的手臂出現在土丘的斜坡上面,就這樣舉起待著,手心張開,直到明信片歸還為止)天哪!他們究竟在玩什麼?(尋找眼鏡,戴上,檢查明信片)不得了,這是地地道道的垃圾!(檢查明信片)所有自重的人——(檢查明信片)見了都要作嘔的髒東西。(威利的五指表示不耐煩。溫妮尋找放大鏡,撿起來對準明信片。長時間沉默)那邊第三個人,躲在隱蔽的地方偷偷地搞什麼勾當?(貼近些看)哦,確實沒什麼!(威利的五指表示不耐煩。溫妮最後久久地看一眼,放下放大鏡,用右手拇指和食指夾住明信片的邊緣,胳臂伸向右邊,頭扭向左邊,用左手拇指和食指捏住鼻子)呸!(鬆開明信片)給我拿走這個!(威利的胳臂消失。手立刻再現,重新拿著明信片。溫妮摘掉眼鏡,放下,望著前方。在隨後的時間裡,威利津津有味地看明信片,變換不同的角度,從眼前挪遠,移近)豬鬃。(困惑的表情)豬到底是什麼東西?(略停。表情如前)母豬,不錯,這我當然知道,然而一般的豬呢?(困惑的表情結束)算了,有什麼關係,我一向說,這會再現的,一切我覺得那麼奇妙的事物,都在再現。(略停)一切嗎?(略停)不,不是一切。(微笑)不,不是。(笑容結束)不完全在再現。(略停)一部分。(略停)總有一天,不知從什麼地方又會浮現出來。(略停)從九霄雲外。(略停)這是我覺得妙不可言的。(轉向手提包。威利的手和明信片一起消失。她想在包裡亂翻,又中斷動作)不。(身子轉回正面。微笑)不,別著急。(笑容結束)慢慢來,溫妮。(望著前方。威利的手又出現,脫掉草帽,手帶著帽子一起消失)那是什麼東西?(威利的手又出現,拿走手帕,手帶著手帕一起消失。態度惱火,像對某個漫不經心的人)溫妮!(威利向前俯身,頭消失)有什麼好替換的?(略停)有什麼好替——(威利擤鼻涕,聲音響,時間長,頭和雙手都看不見。溫妮向他轉過身子。略停。威利的頭又出現。略停。手又出現,拿一塊手帕,鋪在頭頂上,手隨即消失。略停。手又出現,拿一頂草帽,合適地放在頭頂上,賣俏地歪戴著,手隨即消失。略停)我要是早讓你睡著就好了!(身子轉回正面。心不在焉地拔草,頭垂下後又抬起,興奮地講出下面這席話)是啊,只要我能忍受孤獨,我便願意喋喋不休地說下去而用不著一個活人旁聽。(略停)我並不抱幻想,威利,你沒聽進去多少,但願不是這樣。(略停)有些日子,你可能什麼也沒聽進去。(略停)但是另外有些日子,你回答了。(略停)因此,即使你不回答和可能什麼也沒聽進去,我也可以隨時對自己說,溫妮,有些時刻你讓人聽你講話了,你不完全是自言自語,就像生活在荒野裡一樣,那是我決不能——長此以往決不能忍受的事。(略停)於是我便可以繼續,繼續說給別人聽。反之,要是你萬一死了——(微笑)——老一套——(笑容結束)或者你撇下我走了,那時,從早到晚,就是說在從起床鈴響到就寢鈴響的時間裡,我該做什麼,我又能做什麼呢?(略停)僅僅直勾勾地望著前方,抿緊嘴唇?(這樣做的時候,長時間沉默。停止拔草)直到最後嚥氣之前,不說一句話,也沒任何聲響再來打破這片地方的寂靜。(略停)相隔很久,才顧影自憐歎口氣。(略停)或者碰巧我覺得命運還好的時候,發出一陣……短促的笑聲。(略停。她微笑,似乎要達到大笑的程度時,突然又轉換成憂慮的表情)我的頭髮!(略停)我梳頭了嗎?(略停)也許梳過了。(略停)在正常情況下,我是梳的。(略停)可做的事太少了。(略停)要做一切。(略停)一切力所能及的事。(略停)這才合乎人情。(開始仔細觀察土丘,抬頭)合乎人的本性。(重新仔細觀察土丘,抬頭)合乎人的弱點。(重新仔細觀察土丘,抬頭)合乎本性的弱點。(重新仔細觀察土丘)梳子不見了。(查找)牙刷也無影無蹤了。(抬頭。困惑的表情。轉向手提包,在裡面亂翻)梳子在這兒。(身子轉回正面。困惑的表情。轉向手提包,亂翻)牙刷也在這兒。(身子轉回正面。困惑的表情)可能是我用完以後收進去的。(略停。表情如前)但是通常我用完東西以後是不收進去的,不,我把它們到處亂扔,這兒那兒,等天黑的時候才把所有的東西收進去。(微笑)老一套!(略停)愜意的老一套!(笑容結束)可是……我似乎……想起來……(突然,無憂無慮)哦,算了,有什麼關係,我一向這樣說的,很簡單,我以後梳頭好了,非常簡單,時間是屬於上帝和我的。(略停)屬於上帝和我……(略停)奇特的說法。(略停)有這樣說法嗎?(稍微轉向威利)能這樣說嗎,威利,時間是屬於上帝和自己的?(略停。轉身的角度更大一點,聲音更響)你這樣說嗎,威利,你的時間是屬於上帝和你的?

    [長時間沉默。

    威利:睡吧。

    溫妮:(身子轉回正面,興高采烈)哦,今兒他要跟我說話了,哦,這又要成為美好的一天!(略停。快活的表情結束)又是美好的一天。(略停)好吧,我剛才說到哪兒了?是啊,說到我的頭髮,以後,我以後要把頭髮好好梳理一番。(略停)我戴上了——(伸手摸無邊女帽)——是的,戴上了我的帽子——(垂下手)——現在我不能脫帽。(略停)要知道眼下正是不能脫帽的時候,因為性命攸關。有時不能戴帽子,有時不能脫帽子。(略停)我說過多少次,溫妮,現在戴上你的帽子,除此以外沒別的事可做了,溫妮,再脫掉你的帽子,當個大姑娘,這對你會有好處的,而我一向沒這樣做。(略停)不能這樣做。(舉起手,從帽子底下抽出一小綹頭髮,拿近眼睛,睨視著,鬆開頭髮,垂下手)你說這是金色的,那一天,只剩下咱倆時,你說這頭髮是金色的——(抬手作舉杯祝酒的姿勢)為你的金髮乾杯!……但願它們永不……(聲音顫抖)……永不……(垂下手。低頭。略停。輕聲)那一天。(略停。聲音如前)那是哪一天?(略停。抬頭。恢復正常聲音)現在呢?(略停)你講不出話來,有時你甚至連話也講不出來。(稍微轉向威利)不是嗎,威利?(略停。轉身的角度更大一點,聲音更響)不是嗎,威利,有時你甚至連話也講不出來?(略停。身子轉回正面)那麼,在你重新說話以前,做些什麼好呢?要是沒梳過頭,就梳頭,如果不能確定梳過沒有,只要需要,就修剪指甲,這樣做可以盼你說出話來。(略停)這便是我想說的意思。(略停)這便是我想說的全部意思。(略停)我覺得這真是太妙了,沒有一天不——(微笑)——老一套,——(笑容結束)——幾乎沒有一天不因禍——(威利在土丘後邊虛脫倒下,溫妮向出事的方向轉身)——因禍得福。

    (向後仰到最大限度)威利,現在回到你的洞裡去吧,你已經暴曬夠了。(略停)按我說的去做,威利,不要在這毒辣的陽光下,伸著四肢躺在那兒,回到洞裡去。(略停)快去呀,威利!(看不見的威利開始向花園那邊的洞穴爬去)好極了!(目隨著威利移動)不要頭先鑽進去,傻瓜,你怎麼轉過身來呢?(略停)喏……向後轉……現在……後退。(略停)哦,我知道,親愛的,倒退著爬很不容易,但終究吃力會得到報償的。(略停)你忘了帶冷霜!(威利爬回來找冷霜,她目隨著他的行動)還有蓋子!(威利轉身爬向洞穴,她目隨著他的行動。惱火)我跟你說,不要把頭先鑽進去。(略停)再往右點兒。(略停)我說,往右!(略停。惱火)但是屁股要放低,天啊!(略停)可以倒退了!(略停)到啦!(所有這些指令都是用力說的。現在恢復正常聲音,始終轉身向著威利)你在那兒聽得見我說話嗎?(略停)求求你,威利,只要回答聽見了或聽不見。你在那兒聽得見我說話嗎?只要回答聽見了或什麼也聽不見。

    [略停。

    威利:(不高興)聽見了。

    溫妮:(身子轉回正面,聲音如前)現在呢?

    威利:(惱火)聽見了。

    溫妮:(聲音輕些)現在呢?

    威利:(越發惱火)聽見了!

    溫妮:(聲音更輕)現在呢?(略停。聲音響些)現在呢?

    威利:(口氣粗暴)聽見了!

    溫妮:(聲音如前)哦,天哪,他們竟然哭了,他們羞愧得發抖。(略停)聽見了嗎?

    威利:(惱火)聽見了。

    溫妮:(聲音如前)說的什麼?(略停)說的什麼?

    威利:(越發惱火)他們在發抖!

    [略停。

    溫妮:(聲音如前)為什麼?(略停)他們為什麼發抖?

    威利:(口氣粗暴)他們在發抖!

    溫妮:(恢復正常聲音,一口氣說下去)上帝保佑你好心的威利,我知道你為此花了不少力氣,現在你休息吧,放鬆一下,我不再打擾你,除非萬不得已,我的意思是除非我精疲力竭走投無路而這是不大可能的,只要知道你在那兒能直接聽見我說話即使事實上你沒在聽這就是我全部的需要,只要威利你在那兒待在聽覺所及的範圍內大致警戒著這便是我全部的要求,決不說任何話使你感到刺耳或有可能引起你的煩惱,不在這兒胡言亂語不懂裝懂,可有條蟲在咬我。(略停。喘口氣)拿不準。(把食指和中指放在心臟部位上,尋找疼處,找到了)這兒。(輕輕地移動手指)差不多是這兒。(挪開手)噢,這樣的時刻肯定會到來的就是我不再多說一句話除非確信你是最後聽到的人,另外一種時刻肯定也會到來的就是我必須學會獨自講我對這樣的荒野決不能忍受的事。(略停)要不然眼睛直勾勾望著前方,嘴唇抿緊。(做這樣的動作)從早到晚。(目光凝視,嘴唇抿緊)不。(微笑)不,不會的。(笑容結束)當然這個手提包還在。(轉向手提包)手提包永遠存在。(身子轉回正面)是的,我想是這樣。(略停)即使你走了也是這樣,威利。(稍微向他轉身)你要走的,威利,是不是?(向他轉身的角度更大一點,聲音更響)你很快要走的。威利,是不是?(略停,聲音更響)威利!(略停。向右後方仰身,看威利)瞧,你脫了草帽,這考慮得很周到。(略停)你在那兒能看見我嗎?我在尋思,我一直在尋思。(略停)看不見?(身子轉回正面)哦,我明白了,兩個人聚在一起的時候,不一定必然看得見——(聲音顫抖)——像這樣聚在一起——(恢復正常聲音)因為一個人看見另一個人,另一個人才看見這個人,生活也這樣教導了……我。(略停)是的,是生活,我想再沒有別的詞彙。(稍微轉向他)威利,你認為,從你待著的地方朝我抬起眼睛,你能看見我嗎?(轉身的角度更大一點)抬頭看看我,告訴我,你能不能看見我,為我這樣做吧,我盡量往後仰。(向後仰身。略停)不做?(略停)你不願為我這樣做?(略停)算了,沒關係。(身子艱難地轉回正面)眼下只要我不發胖,這土墩還挺合身。(略停。心不在焉,眼皮下垂)大概是酷熱的緣故。(開始輕輕地拍打和撫摸地面)一切東西都在膨脹。(略停。不斷拍打和撫摸地面)有一些脹得多。(略停。動作如前)另一些脹得少。(略停。動作如前)哦,我能想像得出你在反覆考慮什麼:對那個女人,僅僅聽她說是不夠的,現在還必須好好看看她。(略停。動作如前)好吧,這是非常可以理解的。(略停。動作如前)一切之中最可以理解的。(略停。動作如前)有人似乎要求不高,其實是在看來不大可能的時候——(聲音顫抖)——向同伴……要求較少……至少能這麼說吧……然而實際上……仔細想想……看到他的心裡去……看看那個人……他心裡需要什麼……清靜……要別人讓他清靜……那麼他也許需要月亮……整個這段時間……想要月亮。(略停。突然手保持不動。精神振奮)啊!我在這兒瞧見什麼啦?(頭俯向地面,不敢輕信)看上去像個小生物!(尋找眼鏡,戴上,貼近些看。略停)一隻螞蟻!(退縮。尖聲)威利,一隻螞蟻,活的!(尋找放大鏡,撿起來,對準螞蟻)它逃走了!(略停)啊,又在這兒出現!(緊盯著螞蟻在草裡的蹤跡)它懷裡似乎抱著一個小白球。(緊盯著螞蟻的蹤跡。手保持不動)它鑽進地洞裡去了。(繼續用放大鏡看了一會這個地方,然後慢慢直起身子,放下放大鏡,摘掉眼鏡,望著前方,手拿眼鏡。低聲)似乎抱著一個小白球。

    [略停。溫妮開始做放下眼鏡的動作。

    威利:卵。

    溫妮:(中斷動作)什麼?

    [略停。

    威利:卵。(略停。溫妮動作如前)真叫人皮膚發麻。

    溫妮:(中斷動作)什麼?

    [略停。

    威利:真叫人皮膚發麻。

    [略停。溫妮放下眼鏡,望著前方。

    溫妮:(喃喃低語)上帝!(略停。威利輕輕地笑。略停。她跟著威利笑。他們倆一起輕輕地笑。威利停止笑。溫妮獨自笑。略停。威利跟著她笑。他們倆一起笑。她停止笑。威利獨自笑。略停。他停止笑。恢復正常聲音)好啊,又聽見你笑了,多麼令人高興,至少,我本來以為自己再不會這樣笑了,你也不會了,永遠不會了。(略停)有人大概會覺得我們這樣笑有點無禮,但我不以為然。除了跟著上帝所開的小玩笑一起笑以外,這個全能者還有什麼能使人更好地加以頌揚的嗎,特別是當這些玩笑開得很無聊的時候?(略停)威利,我想你會同意這種看法的。(略停)或者我們就讓兩種完全不同的意見同時並存,從中得到消遣?(略停)算了,有什麼關係,這就是我一向所說的,自從……你知道……那句精彩的詩是怎麼說的……哎呀,真可惜,夠了,你讓我笑夠了。(略停)現在呢?(略停)威利,有沒有過一段時期,我能誘惑人?(略停)是不是曾經有過一段時期,我能誘惑人?(略停)威利,不要誤解我的問題,我不是問你被我誘惑過沒有,這一點是確定無疑的,我是問在你看來,我能不能誘惑人——在某個特定的時期。(略停)不?(略停)你不能答覆?(略停)哦,我同意,其中有難以回答的成分。你已經精疲力竭,相當累了,現在你就放鬆一下,休息吧,我不再打擾你了,除非萬不得已。只要知道你在那邊聽力所及的範圍內,大致處在半警戒的狀態,這對我就是……就是無異於人間樂園。(略停)現在白天已過去大半了。(微笑)老一套!(笑容結束)不過就我唱歌來說還早點兒。唱得太早是個嚴重的錯誤。(轉向手提包)當然,手提包在。(看手提包)手提包。(身子轉回正面)我能列舉出包裡裝的東西嗎?(略停)不能。(略停)要是有個好心人打這兒經過,問我,溫妮,這個大黑提包裡裝滿了什麼東西,我能不能回答出來,完整不漏地回答出來?(略停)不能。(略停)尤其是裝在最裡面的,誰知道是些什麼寶貝,是些什麼令人振奮的東西?(轉向手提包)不錯,手提包在。(身子轉回正面)但是有個聲音告訴我,溫妮,不要濫用你的手提包,你當然要利用它,當你有難處的時候,讓它幫助你……前進,這是不成問題的,然而要有遠見,有個聲音告訴我,溫妮,要有遠見,想到你將來無話可說的時候——(閉上眼睛,略停,睜開眼睛)——不要濫用你的手提包。(轉向手提包)也許僅僅很快往裡探一次是可以的。(身子轉回正面,閉上眼睛,伸出左臂,把手伸進手提包裡,掏出一支手槍。厭惡)又是你!(睜開眼睛,拿著手槍轉回身子,仔細觀看)老式白朗寧手槍!(在手心裡掂了掂)這支槍連同最後幾發子彈待在提包的底部……份量還不夠重嗎?哪兒的話!它總是待在最上面。(略停)白朗寧……(稍微轉向威利)威利,你記得白朗寧嗎?(略停)你記得那個時期吧,你一直纏住我,要我給你拿走這支手槍。給我拿走這個,溫妮,在我結束痛苦之前,給我拿走這個。(身子轉回正面。嘲笑)你的痛苦!(對手槍)哦,知道你在這兒可能是種安慰,但是我看夠你了。我要把你趕走,並馬上付諸行動。(把手槍放在她右邊的土丘上)好啦,從今以後,你就待在那兒。(微笑)老一套!(笑容結束。略停)現在呢?(長時間沉默)吸力,威利,我感到吸力和從前不一樣了,你不覺得嗎?(略停)是的,感覺越來越明顯,要是我頂不住——(做手勢)——這樣還頂不住,我就會一直飄到藍天中去了。(略停)吸力是那樣大,也許有一天大地會屈服,是的,在四周裂開,讓我出來。(略停)威利,你從來沒有這種被吸出來的感覺嗎?(略停)威利,有時候,你不是非要緊緊抓住不可嗎?(稍微轉向他)威利。

    [略停。

    威利:被吸出來?

    溫妮:是的,我的貓咪,被吸到天上去,像一根游絲似的。(略停)沒有?(略停)從來沒有?(略停)好啊,自然規律,自然規律大概像其他事物一樣,一切都因人而異。我完全可以這樣說,自然規律對於我這個人也已今非昔比,想當年我還年輕,並且……還有點瘋瘋癲癲……(聲音顫抖,低頭)……漂亮……也許……在某種程度上……看起來……美麗。(略停。抬頭)原諒我,威利,我不由得悲從中來。(正常的聲音)算了,多麼令人高興,知道你在那兒,至少像這樣忠於職守,可能清醒著,有時可能守候著,對我來說……這勢必又將成為……多麼美好的日子。(略停)到目前為止,一切美好。(略停)這兒什麼都不生長,真是萬幸啊!你設想一下,如果所有那些髒東西都長出來,會是什麼樣的情景。(略停)你設想一下。(略停)是啊,大慈大悲。(長時間沉默)我不能多說了。(略停)暫時不說了。(轉向手提包。略停。身子轉回正面。微笑)不,不說了。(笑容結束。注視陽傘)我大概可以——(撿起陽傘)——是的,大概可以撐起這把縮骨傘,是時候了。(動手撐傘。遇到故障,她一邊克服困難,一邊強調以下這段話)總是克制自己——約束自己——不撐開傘——唯恐撐開得——太早——結果日子一去——不復返——傘卻壓根兒——沒撐開來。(現在陽傘已撐開。她轉向右邊,心不在焉地使傘忽而朝一個方向旋轉,忽而朝另一個方向旋轉)是啊,可說的話那麼少,可做的事也那麼少,有些日子提心吊膽,生怕就寢鍾敲響之前,自己面臨……再沒什麼話可說,也再沒什麼事可做的時光。日復一日,多少日子一去不復返了,每次就寢鍾敲響,卻沒有或幾乎沒有說什麼,沒有或幾乎沒有做什麼。(舉起陽傘)危險就在這兒。(身子轉回正面)必須防患未然。(望著前方,右手把傘舉過頭頂。略停)我經常大汗淋漓。(略停)那是從前。(略停)現在不再出汗了。(略停)幾乎不再出汗了。(略停)天氣愈加酷熱,(略伴)出汗反而減少。(略停)這是我覺得妙不可言的。(略停)人總能隨機應變。(略停)適應變化著的環境。(把傘移到左手。略停)把傘舉在空中胳臂覺得挺累的。(略停)走動時不會累。(略停)休息時才累。(略停)這是個怪現象。(略停)威利,我希望你有過這種體驗,你要是沒這種體驗,我會難受的。(用兩隻手握住傘。略停)我累了,舉不動傘了,可又不能放下來。(略停)理智勸我說,溫妮,把傘放下來,它對你毫無幫助,致力於別的事情吧。(略停)我不能把傘放下。(略停)不能,世界上應當發生什麼事,出現什麼變化,而我卻不能把傘放下。(略停)威利。(用小聲)下命令吧。(略停)要我放下傘,威利,我會馬上服從的,就像我一向所做的那樣。(略停),可憐可憐吧。(略停)不下命令?(略停)還有個好機會,但願舌頭運轉起來。(略停)我的兩盞燈,當一盞暗下,來的時候,另一盞就燃得更明亮,這是我覺得妙不可言的。(略停)是啊,大慈大悲。(陽傘著火。她聞到焦味,抬起眼睛,把傘扔到土丘後邊,向後仰身看著傘漸漸燒燬,身子轉回正面)大地啊,你這古老的滅火機!(略停)雖然我想不起來,但我已這樣看見,就應當相信。(略停)威利,你呢?(稍微轉向他)威利,你可曾記得見到過這種場面?(向後仰身看他)你知道我剛才看見了什麼,威利?(略停)你又昏迷了?(略停)我沒問你對發生的事是不是都有感覺,我只不過問你又昏迷了沒有。(略停)你的眼睛似乎閉上了,但我們知道,這並沒有任何意義。(略停)親愛的,你要是沒有完全喪失知覺,就動一個手指,願意嗎?(略停)威利,要是你還有意識,就為我做這個動作,僅僅動一下小指頭就行了。(略停。喜出望外)哦,五個指頭全動了,今兒你真是個天使,現在我懷著輕鬆的心情,可以繼續說下去了。(身子轉回正面)是的,這種事絕不會沒有人見過的……然而……我懷疑。(略停)在這個日益熾熱的火坑裡,東西著火不是很自然嗎?即使這種事還從未發生過,我是指以這種方式,東西還沒放進去就自動燒起來了。(略停)我自己最終不是也會融化,或者燒燬嗎?哦,我倒不是說一定在烈火中喪身,不是這樣,僅僅是指逐漸化成黑色的骨灰,這整個——(雙臂一揮)——有形的肉體。(略停)從另一方面說,我經歷過溫和的天氣嗎?(略停)從來沒有。(略停)我談論溫和的天氣和炎熱的天氣,這都是些空話。(略停)我說的是,從前我還沒有——像這樣——給土埋住,我有兩條腿,可以用腿走路,那時我像你一樣,曬厭了太陽就找個背陰的角落,乘夠了蔭涼又挪到向陽的地方,可這都是些空話。(略停)今天不比昨天更熱,明天也不會比今天更熱,不可能有變化,以此類推,往後直到無止境的過去,向前直到無止境的未來。(略停)如果有朝一日,泥土埋沒我的胸脯,那我將永遠看不見我的胸脯了,沒有任何人再能看見我的胸脯了。(略停)啊,威利,我希望你沒有錯過這番話,要是你錯過了,我會傷心的,我不是每天都能達到這樣高度的。(略停)是的,似乎發生過什麼事,什麼事似乎發生過,可實際上任何事都沒有發生,是你正確,威利。(略停)明兒陽傘又會在這兒,在我身邊這個土丘上,幫助我過日子。(撿起鏡子)我拿起這面小鏡子,在一塊石頭上砸碎。(做這樣的動作)把它扔得遠遠的。(往身後扔鏡子)明兒鏡子又會在這兒,在手提包裡,完好無損,幫助我過日子。(略停)不,我什麼事都做不成。(略停)這是我覺得妙不可言的,事情就是這樣……(聲音顫抖,低頭)……事情……那麼奇妙。(長時間沉默,頭低著,最後轉向手提包,始終俯身在上面,從包裡掏出一堆難以辨認的零碎東西,又塞回包內,往更深處亂翻,終於掏出一個八音盒,上發條,開動,雙手捧著盒子,俯在盒上聽了一會音樂,轉回正面,慢慢挺直身子,聽音樂——《快活的寡婦》中《美好的時刻》圓舞曲——同時雙手把八音盒緊緊貼在胸前。漸漸露出一種幸福的表情。她隨著節奏左右搖晃。音樂聲終止。略停。威利用沙啞的嗓子哼著曲調——不唱歌詞。溫妮面部的幸福表情愈加明顯。威利停止哼曲子。溫妮放下盒子)哦,這又是美好的一天!(鼓掌)再來一個,威利,再來一個!(鼓掌)重哼一遍,威利,我求求你!(略停。幸福的表情結束)不哼了?你不願為我這樣做了?(略停)好吧,這完全可以理解,完全可以理解。唱歌可不能像這樣,僅僅為了討別人的喜歡,無論多麼親近的親人也不行,歌聲必須發自內心,我一向這麼說,發自肺腑,像烏鶇似的。(略停)在那些不幸的時刻,我說過多少次,溫妮,現在唱吧,唱你的歌曲,除此以外再沒別的事可幹了,可我沒有唱。(略停)不能唱。(略停)不唱,猶如烏鶇或黎明時的鳥兒,不為名利操心,既不為自己也不為別人。(略停)現在呢?(長時間沉默。低聲)奇怪的感覺。(略停。聲音如前)奇怪的感覺,好似有人在望著我。在那個人的眼裡,我的形象起先清晰,接著模糊,然後不見了,接著又模糊,然後又清晰,就這樣繼續下去,循環往復。(略停。聲音如前)奇怪嗎?(略停。聲音如前)不,這兒一切都是奇怪的。(略停。聲音恢復正常)我聽見有個聲音說,現在住口吧,溫妮,歇會兒,好不好?別把一天中要說的話揮霍完了,住口吧,照舊做些事情,好不好?(她舉起雙手,在眼前張開。對著她的手)做些事情吧!(轉向手提包,在裡面亂翻,掏出一把指甲銼刀,身子轉回正面,開始銼指甲。她默默地銼了一會兒,然後下邊這席話不時被銼的動作打斷)有個形象重又浮上——我的腦海——一位派珀先生的形象——是一位先生,也可能——是一位派珀太太——不對——他們手牽著手——因此更像是他的未婚妻——或者僅僅是一位女朋友——親密無間的。(湊近看指甲)今兒指甲很脆。(重新開始銼)派珀——派珀——這個名字有沒有提醒你——什麼事情——威利——我的意思是令你回想起——任何往事——威利——要是這問題惹你煩惱——你就不必回答——你已經——花費了——相當多的精力——派珀——派珀。(端詳銼過的指甲)象點樣兒了。(抬頭,望著前方)保持沉著,溫妮,我一向這樣說,不管怎樣,你要保持沉著。(略停。重新開始銼)是的——派珀——(停止銼,抬頭,望著前方)——或者是庫克,會不會更確切地說是庫克?(稍微轉向威利)庫克,威利,庫克有沒有給你什麼啟發?(略停。轉身的角度更大一點,聲音更響)庫克,威利,庫克有沒有激起你的反響,庫克這個名字?(略停。向後仰身看威利。略停)哦,你還是有印象的!(略停)你拿手帕做什麼啦?(略停)哦,威利,你總不見得把手帕吞下去!吐出來,求求你,吐出來!(略停。身子轉回正面)好吧,應當相信,這只不過是天性。(聲音顫抖)只不過是人性。(略停。聲音如前)有什麼辦法呢?(略停。聲音如前)從早到晚。(略停。聲音如前)日復一日。(略停。抬頭。微笑)老一套!(笑容結束。再繼續銼指甲)不,這個指甲銼過了。(銼下一個指甲)應當戴上眼鏡。(略停)現在太晚了。(銼完左手,仔細檢查)比較中看一些了。(開始銼右手。下邊這席話像以前一樣不時被打斷)好吧——關係不大——這位庫克——或者派珀——關係不大——和那個女人——手牽著手——各人拎一隻包——棕色的——旅行包——兩人站在那兒盯著我看——目瞪口呆——然後他——派珀——或者庫克——關係不大——他說:「她在玩什麼把戲呀?」——他又說:「這有什麼意思呢?——已經入土——給埋到乳房啦。」——多粗俗的傢伙——他說:「這是什麼意思?——這究竟是什麼意思?」——嘮嘮叨叨——囉囉嗦嗦——胡言亂語——老生常談——他問:「你聽懂我的話嗎?」——她回答說;「唉!」——他問:「幹嗎唉聲歎氣?」——這聲歎息是什麼意思呢?(停止銼指甲,抬起頭來,望著前方)「你呢?」她說。「你這個人有什麼意思呢?你究竟有什麼意思呢?是不是因為你還能在兩隻平腳掌上站起來,拎著塞滿罐頭[屍巴][屍巴]、替換襯褲的破提包,拉著我穿過這個荒涼的垃圾堆?」——真是個下流女人,同他正好成雙配對——(突然激烈的口氣)她叫:「放開我,他媽的,你垮掉吧,垮掉吧!」(又繼續銼指甲)他說:「他幹嗎不把她挖出來呢?」——我的天使,這是影射你呢——「她這副樣子對他有什麼用呢?」——「他這副樣子對她有什麼用呢?」——他倆就這樣繼續說下去——都是廢話——老生常談——他說;「應當把她挖出來——像這樣埋在土裡,她活著也沒意思。」——她問:「用什麼工具挖呢?」——「赤手空拳,」他說,「我赤手空拳就可以把她挖出來」——這兩個人想必是丈夫和——妻子。(默默地銼指甲)說罷,他們倆揚長而去——手牽著手——拎著旅行包——他們走遠了——身影逐漸模糊——終於不見了——最後兩個人——從這兒走失了。(銼完右手,仔細檢查,放下銼刀,望著前方)怪事,在那樣一個時候,出現那樣兩個幽靈。(略停)希奇古怪嗎?(略停)不,這兒一切都希奇古怪。(略停)不管怎樣,我是感激他們的。(聲音顫抖)衷心感激。(低頭。略停。抬頭。恢復平靜)把頭低下後抬起來,低下後抬起來,永遠這樣。(略停)現在做什麼呢?(長時間沉默。開始一邊收拾東西,一邊放回手提包裡,最後收拾牙刷。下邊的話不時被這一系列動作打斷)對於準備——過夜來說——也許——太早了點兒——(停止整理,抬頭,微笑)——老一套!——(笑容結束,再繼續整理)——然而我還是要收拾——準備——過夜——因為我感到黑夜來臨——就寢鍾——即將敲響——我對自己說,溫妮——要不了多久,溫妮——就寢鍾——即將敲響。(停止整理,抬頭,望著前方)有時我搞錯了。(微笑)但不經常發生。(笑容結束)有時,白天的事全完了,黑夜的事也全做了,全說了,全準備了,可白天仍沒有過完,遠遠沒有過完,黑夜也仍沒有準備就緒,遠遠、遠遠沒有準備就緒。(微笑)但不經常發生。(笑容結束)是的,當我感到黑夜來臨,就寢鍾即將敲響時,我便為過夜做準備工作——(作手勢)——這樣做,有時我搞錯了——(微笑)——但不經常發生。(笑容結束。再繼續整理)從前我一直想——我說,從前我一直想——所有這些東西——倘若放回提包裡——太早——放回得太早——可以重新取出來——一旦發生這種情況——必要時——就這樣繼續下去——無休止地——放回去——取出來——直到就寢鍾——敲響。(停止整理,抬頭,微笑)可是用不著。(笑得更加明朗)不,用不著。(笑容結束。再繼續整理)這看來有點怪——是的,大概——這……怎麼說呢?——剛才我說什麼來著?——是的,大概——(撿起手槍)有點怪——(轉身想把手槍放回手提包裡)——如果不是——(剛要把手槍裝進提包,又中斷動作,身子轉回正面)——如果不是——(把手槍放在右邊,停止整理,抬頭)——一切都顯得奇怪。(略停)非常奇怪。(略停)壓根兒沒發生過變化。(略停)可是卻越來越奇怪。(略停。又俯下身子,撿起最後一樣東西,即牙刷,轉身要放回包裡,忽然威利那邊傳來的一陣騷動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向後仰身觀看。略停)在你的洞裡待厭了,我的兔子?(略停)好吧,我能理解這種心情。(略停)別忘了你的草帽!(略停)啊!你不再像從前那樣爬行了,可憐的寶貝。(略伴)不再像贏得我歡心那樣地爬行了。(略停)用膝蓋,親愛的,試試用膝蓋,兩隻手掌著地。(略停)用膝蓋!膝蓋!(略停)真該死,靈活一點!(目隨威利在土丘後邊朝她爬來,即朝幕啟時他所在的位置爬來)再爬一尺六寸,威利,你就到達了。(略停,注視他爬完最後幾寸)啊!(費力地轉回正面,揉脖子)看你看得脖子都酸痛了。(揉脖子)但這是值得的,千辛萬苦也值得的。(稍微轉向他)你知道我有時做什麼夢嗎?(略停)我有時做什麼夢,威利?(略停)夢見你到這邊來住,讓我能看見你。(略停。身子轉回正面)那我就會變成另一個女人。(略停)叫人認不出來了。(稍微轉向他)或者你僅僅不時地來一來,僅僅不時地來到這邊,讓我盡情欣賞你。(略停。身子轉回正面)但是你不能來,我知道。(低頭)我知道。(略停。抬頭)算了——(觀看牙刷)——要不了多久,溫妮——(觀看牙刷)——鍾就要敲響。(威利的禿後腦勺在土坡上方出現。溫妮貼近牙刷觀看)嚴格地保證……(抬頭)……這又是怎麼回事?(威利的一隻手露出,拿一塊手帕,鋪在頭頂上,隨即消失。這隻手又露出,拿一頂狹邊草帽,賣俏地歪戴在頭上,隨即消失)……啊!豬鬃!(略停)豬到底是指什麼呢?(略停。稍微轉向威利)威利,豬到底是指什麼呢?(略停。轉身的角度更大一點,懇求)威利,求求你告訴我,豬是指什麼?

    威利:指閹過的公豬。(溫妮的臉上出現幸福的表情)為了屠宰的目的而飼養的。

    [溫妮把身子轉回正面。幸福的表情增強。威利打開報紙,雙手看不見。他的頭鑲在發黃的紙框裡。溫妮望著前方,保持幸福的表情。

    溫妮:哦,這又是美好的一天,又是美好的一天!(略停)不管怎麼說。(幸福的表情結束)到目前為止,一切美好。

    [略停。威利翻一頁報紙。略停。他又翻一頁。略停。

    威利:最初的收穫。

    [略停。溫妮脫掉帽子,轉身要放回提包裡,中斷動作,身子轉回正面。微笑。

    溫妮:不。(笑得更加開朗)不,不要放回去。(笑容結束。重新戴上帽子,望著前方。威利翻一頁報紙)現在做什麼呢?(長時間沉默)唱歌吧。(略停)溫妮,唱你的歌曲吧。(略停)不唱?(略停)那麼就祈禱吧。(略停)溫妮,做你的禱告吧。

    [略停。威利翻一頁報紙。略停。

    威利:社會福利。

    [略停。溫妮望著前方。威利翻一頁報紙。略停。報紙消失。

    溫妮:溫妮,做你老一套的禱告吧。

    [長時間沉默。

    ——幕落
上一章    本書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