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文 / 川端康成
森林的夕陽
一
近子給還在公司裡的菊治掛電話。
「今天直接回家嗎?」
當然回家,可是菊治露出不悅的神色說:「是啊!」
「令尊歷年都照例在今天舉辦茶會,為了令尊,今天請一定直接回家呀。一想起它,我就坐不住了。」
菊治沉默不語。
「我打掃茶室呀,喂喂,我打掃茶室的時候,突然想做幾道菜吶。」
「你現在在哪裡?」
「在府上,我已經到府上了。對不起,沒先跟你打招呼。」
菊治吃了一驚。
「一想起來,我就坐不住了呀。於是,我想:哪怕把茶室打掃打掃,心情也會平靜一些。本應先給你掛個電話,可我想你肯定會拒絕。」
菊治父親死後,茶室就沒用了。
菊治母親健在的時候,偶爾還進去獨自坐坐。不過,沒有在爐裡生火,只提了一壺開水進去。菊治不喜歡母親進茶室。他擔心那裡太冷清,母親不知會想些什麼。
菊治雖曾想窺視一下母親獨自在茶室裡的模樣,但終究沒窺見過。
不過,父親生前,張羅茶室事務的是近子。母親是很少進茶室的。
母親辭世後,茶室一直關閉著。父親在世時,充其量一年由在家裡幹活的老女傭打開幾次,通通風而已。
「從什麼時候開始沒有打掃?鋪席上再怎麼揩拭,都有一股發霉味,真拿它沒辦法。」
近子的話越發放肆了。
「我一打掃,就想要做幾道菜。因為是心血來潮,材料也備不齊,不過也稍許做好了準備,因此希望你直接回家來。」
「啊?!真沒辦法啊。」
「菊治一個人太冷清了,不妨邀公司三四位朋友一道來怎麼樣?」
「不行呀,沒有懂茶道的。」
「不懂更好,因為準備得很簡單。請他們儘管放心地來吧。」
「不行。」
菊治終於冒出了這句話。
「是嗎,太令人失望了。怎麼辦呢。哦,請誰呢,令尊的茶友嘛……怎能請來。這麼吧,請稻村小姐來好不好?」
「開玩笑,你算了吧。」
「為什麼?不是很好嗎。那件事,對方是有意思的,你再仔細觀察觀察,好好跟她談談不好嗎。今天我不妨邀請她,她果她來,就表明小姐行了。」
「不好!這件事就算了。」
菊治十分苦惱,說:「算了。我不回家。」
「啊?瞧你說的。這種事,在電話裡說不清楚。以後再說吧。總之,事情的原委就是這樣,請早點回來吧。」
「所謂事情的原委,是什麼原委?我可不知道。」
「行了,就算我瞎操心。」
近子雖然這麼說,但是她那強加於人的氣勢還是傳了過去。
菊治不禁想起近子那塊佔了半邊乳房的大痣。
於是,菊治聽見近子清掃茶室的掃帚聲,彷彿是掃帚在掃自己的腦海所發出的聲音似的,還覺得自己的腦子裡像是被她用揩鋪席邊的抹布揩拭一樣。
這種嫌惡感首先湧現了出來,可是近子竟趁他不在家,擅自登門,甚至隨意做起菜來,這的確是件奇怪的事。
為了供奉父親,打掃一下茶室,或插上幾枝鮮花就回去,那還情有可原。
然而,在菊治怒火中燒,泛起一種嫌惡感的時候,稻村小姐的姿影猶如一道亮光在閃爍。
父親辭世後,菊治與近子自然就疏遠了。可是,她現在難道企圖以稻村小姐作為引誘的手段,重新與菊治拉關係而糾纏不休嗎?
近子的電話,其語調照例露出她那滑稽的性格,有時還令人苦笑而缺乏警惕,同時聽起來還帶有命令式,實是咄咄逼人。
菊治思忖,之所以覺得咄咄逼人,那是因為自己有弱點的緣故。既然懼怕弱點,對近子那隨意的電話就不能惱火。
近子是因為抓住了菊治的弱點,才步步進逼的嗎?
公司一下班,菊治就去銀座,走進一家小酒吧間。
菊治雖然不得不按近子所說的回家去,可是他背著自己的弱點,越發感到鬱悶了。
圓覺寺的茶會後,在歸途中,菊治與太田的遺孀在北鐮倉的旅館裡,意外地住了一宿,看樣子近子不會知道,但不知從那以後她是不是見過太田遺孀。
菊治懷疑,電話裡近子那種強加於人的語氣,似乎不全是出於她的厚臉皮。
不過,也許近子只是企圖按照她自己的做法,去進行菊治與稻村小姐的事。
菊治在酒吧間裡也安不下心來,便乘上了回家的電車。
國營電車經過有樂町,駛向東京站途中,菊治透過電車窗俯視了有成排高高的街樹的大街。
那條大街差不多同國營電車線形成直角,東西走向,正好反射了西照的陽光。宛如一塊金屬板,燦燦晃眼。但是,由於是從接受夕照的街樹的背面看的緣故,那墨綠色顯得特別深沉,樹蔭涼爽。樹枝舒展,闊葉茂盛。大街兩旁,是一幢幢堅固的洋樓。
這大街上的行人卻少得難以想像。寂靜異常,可以一直眺望到皇宮護城河的那邊。光亮晃眼的車道也是靜寂的。
從擁擠的電車廂裡俯視,彷彿只有這條大街才浮現在黃昏奇妙的時間裡,有點像外國的感覺。
菊治覺得,自己彷彿看見稻村小姐抱著綴有千隻鶴的粉紅色皺綢包袱皮小包,走在那林蔭路上。千隻鶴包袱皮十分顯眼。
菊治心情十分舒暢。
可是,菊治一想到這時候小姐也許已經到自己家裡了,心中不由地忐忑不安起來。話又說回來,近子在電話裡讓菊治邀請幾個朋友來,菊治不肯,她就說,那麼把稻村小姐請來吧,這是什麼打算呢?她是不是從一開始就有心要請小姐來呢?菊治還是不明白。
他一到家,近子急沖沖迎到門口,說:「就一個人嗎?」
菊治點了點頭。
「一個人太好了。她來啦。」
近子說著走了過來,示意要把菊治的帽子和皮包接過來。
「你好像拐到什麼地方去了吧。」
菊治心想是不是自己臉上還帶著酒氣。
「你好像到哪兒去了。後來我又往公司掛了電話,說你已經走了,我還算了一下你回家的時間啦。」
「真令人吃驚。」
近子擅自走進這家門,任意作為,事前也不招呼一聲。
她尾隨菊治來到起居室,打算把女傭備好的放在那裡的和服給他換上。
「不麻煩你,對不起,我換衣服了。」
菊治只脫下上衣,像要甩開近子似地走進了藏衣室。
菊治在藏衣室裡換好衣服走了出來。
近子依然坐在那裡,說:「獨身者,好佩服喲。」
「噢。」
「這種不方便的生活,還是適可而止,結束算了。」
「看見老爸吃過苦頭,我以他為戒吶。」
近子望了望菊治。
近子穿著借來的女傭的烹飪服。這本來是菊治母親的。近子把袖子捲了上去。
從手腕到袖子深處,白皙得不協調,胖乎乎的,胳膊肘內側突起扭曲的青筋。像塊又硬又厚的肉,菊治驀地感到很意外。
「還是請她進茶室好吧。小姐已在客廳裡坐著呢。」
近子有點故作莊重地說。
「哦,茶室裡裝上電燈嗎?點上燈,我還沒見過呢。」
「要不點上蠟燭,反而更有情趣。」
「我可不喜歡。」
近子像忽然想起來似地說:「對了,剛才我掛電話邀請稻村小姐來的時候,她問是與家母一起去嗎?我說,如能一起光臨就更好。可是,她母親有別的事,最後決定小姐一個人來。」
「什麼最後決定,恐怕是你擅自做主的吧。突然請人家來,恐怕人家會覺得你相當失禮呢。」
「我知道,不過小姐已經到了。她肯來,我的失禮就自然消滅了,不是嗎?」
「為什麼?」
「本來就是嘛。今天小姐既然來了,就表明她對上次的事還是有意思的吧。就算步驟有點古怪也沒關係呀。事情辦成後,你們倆就笑我栗本是個辦事古怪的女人好了。根據我的經驗,能辦成的事,不管怎樣,終究會辦成的。」
近子那不屑一顧的口氣,就像看透了菊治的心思。
「你已經跟對方說過了?」
「是,說過了。」
近子似乎在說,請你明確態度吧。
菊治站起身來,經過走廊向客廳走去。到了那棵大石榴樹近處,他試圖努力改變一下神色。不應該讓稻村小姐看到自己滿臉的不高興。
菊治望著陰暗的石榴樹影,近子的那塊痣又在腦海裡浮現出來。他搖了搖頭。客廳前面的庭石上還殘留著夕陽的餘輝。
客廳的拉門敞開著,小姐坐在靠近門口處。
小姐的光彩彷彿朦朧地照到寬敞客廳的昏暗的深處。
壁龕上的水盤裡插著菖蒲。
小姐系的也是綴有菖蘭花樣的腰帶。可能是偶然,不過它洋溢著季節
感,這種表現也許就不是偶然了。
壁龕裡插的花不是菖蘭而是菖蒲,所以葉子和花都插得較高。從花的感覺上看,就知道這是近子剛插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