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 沒有他我會死掉 文 / 威廉·斯泰龍
整個下午,我都被瑪利亞弄得悶悶不樂,直到公園裡的樹影拉長,孩子們飛奔著往家跑去,檢閱場四周安靜下來。終於,我喝得有點醉了。因為抽煙太多,嘴變得又乾又苦。我在床上躺了下來,很快就睡著了,而且比平時更快地做起夢來。開始是幾個毫無意義的片斷,然後一個夢魘襲來,緊緊糾纏著我,差點讓我崩潰。這是我所經歷的最猛烈的色情夢幻,那情景就像一出獨幕劇:在弗吉尼亞東部牧場一塊陽光明媚的草甸上,高低不平的橡樹林中一片潮濕陰冷的地方,死去的瑪利亞就在我跟前,像妓女一樣放肆地脫得一絲不掛,以前她從未在我面前露出過短襪以上的任何部位。她赤身裸體,像一個熟透的桃子,栗色的頭髮垂在迷人的胸前。我無法形容她的美麗。她向我走過來。我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像一把僵硬的匕首。她不停地說著一些淫穢放蕩但令人愉快的話,挑逗著我。"斯汀戈,"她喃喃地說,"噢,斯汀戈,來吧,要我吧!"她的皮膚上出現了一層細細的汗水,好像用過春藥似的充滿激情,陰毛上掛著晶瑩的汗珠。她扭動著身子,像一個美麗淫蕩的仙女,張著濕潤的嘴唇,在我赤裸的胸前彎下身子,低聲呢喃著一些猥褻的話。我慾火中燒,正要進入那塊從未開墾過的處女地,這時,膠片突然卡帶了,夢結束了。我醒過來,難受之極,雙眼瞪著粉紅色的天花板,那上面的陰影告訴我夜晚正在來臨。我發出了一聲原始的呻吟,不,幾乎是一聲嚎叫——這是發自靈魂深處的最痛苦的嚎叫。
但是,更殘酷的折磨又來了。他們又在那該死的床上開始了。"停下來!"我朝天花板吼道,用手把耳朵堵上。蘇菲和內森!去他媽的猶太佬!他們好像停了一會兒。但仔細聽去,他們仍在進行。又是那種放蕩的狂風暴雨,沒有喊叫也沒有呻吟,只有彈簧墊子發出有節奏的崩崩聲,簡潔,不慌不忙,而且很老練。我一點兒不在意他們的節奏有所減緩,趕緊走——實際上是跑,我像賽跑似地衝出房間,在黃昏的暮色中,心煩意亂地繞著公園疾走。我的腳步漸漸慢了下來。我一邊在樹下漫步,一邊開始沉思。我認真地問自己,我到布魯克林來是不是真的錯了?現在看來,這兒不是我應該呆的地方。這地方總是讓我覺得有些不太對勁;如果能用幾年後的流行詞語來表述,我該怎樣描繪耶塔公寓帶給我的無數的震撼?剛才那個殘酷、無情、淫蕩的夢還殘留在我的腦海裡。當然,一般說來,有很多夢難於進入記憶的大門,但總有一些讓人終生難忘。留在我記憶深處,像幽靈一樣出沒於腦際,並永遠像真實一般清晰的夢,不是與性有關,便是令人恐懼的死亡之夢。除了剛才那個有關瑪利亞.亨特的性夢,還有就是八年前一個早晨做的夢,至今仍在我腦海中迴盪。那是我母親剛下葬不久,我在一個早晨陷入夢魘。我夢見自己從睡覺的房間窗戶往外看,外面狂風暴雨,花園裡墓穴洞開,母親的棺材蓋被掀開了,那張被癌症折磨得又乾又小的臉轉過來看著我,眼裡滿是無法形容的痛苦和哀怨。
我轉身往回走。我想回去給父親寫回信,讓他告訴我瑪利亞之死的詳細情況。或許當時我並不知道,我在潛意識裡已經開始把這次死亡當作那部仍未動筆的小說的素材。不過,那天晚上我沒能寫信,因為回到公寓時我看見了蘇菲,而且馬上不可救藥地愛上了她。隨著夏天慢慢過去,我意識到這種愛的大部分原因是出於對自我存在的一種證明,但我必須承認首要的原因是她與瑪利亞.亨特實在太像了。我至今無法抹掉第一眼看見她時的樣子,不僅那可愛的模樣像極了那死去的姑娘,而且她臉上也呈現出瑪利亞曾經有過的那種絕望的神情。這種悲慼的陰影預示著她即將輕率撲向死神的命運。
在我房門前,蘇菲和內森正糾纏在一起。在夏日的夜晚中,我可以清楚地聽見他們的聲音。我走上台階,看見他們正在走廊裡吵得不可開交。
"你聽著,別給我來這一套。"我聽見他大聲罵道,"你這騙子!你這蹩腳的撒謊者!聽見了嗎,你這婊子?"
"你也一樣!"我聽見她回敬道,"是的,你也是一個婊子。"但她的聲音裡沒有火藥味。
"我不是婊子,"他吼叫著,"我不可能是婊子,你這該死的愚蠢的波蘭佬!你什麼時候才能學會說話?我可以是一個嫖客,但不會是婊子。你這白癡!你還敢那樣叫我嗎?你聽見了嗎?你不會再有機會了。"
"是你那樣叫我的!"
"你本來就是婊子!你這傻瓜!你是個地地道道的不折不扣的婊子,把你的大腿在那些江湖騙子醫生眼前伸開。噢,上帝!"他嚎叫起來,聲音因極度憤怒而越來越大,"快讓我離開這兒,不然我會殺了你——你這婊子!你從來就是個婊子,死了也是個婊子!"
"內森,聽我說……"我聽見她哀求道。我走得更近一些,看見他們擠在一起。走廊裡掛著一盞四十瓦的燈泡,上面撲滿飛蛾,昏暗的燈光將他們的影子映在粉紅色的牆上。內森的塊頭和氣勢構成了這幅場景的主要畫面:寬寬的肩膀,強壯的體魄,頭髮豎著,猶如戴著一頂皇冠,皮膚有如蘇族印地安人一般黝黑。他簡直就是瘋狂藝人約翰.加菲爾德的翻版,同樣英俊,同樣被扭曲的和藹可親的臉龐——我應該說如果它和藹可親的話,因為這張臉現在因極度憤怒而陰沉著,充滿了暴力,毫無和藹可言。他穿著一件薄毛衣和一條休閒褲,大概二十七八歲的樣子。他緊緊抓著蘇菲的胳膊;她畏縮著,像風暴中搖搖欲墜的玫瑰花蕾。在昏暗的燈光下,我幾乎看不見蘇菲,她在內森的身後,只露出了小半張臉。我只能看見她那散亂的金黃色的頭髮,一道驚恐的眉毛,一顆小痣,淡褐色的眼睛,以及斯拉夫人那寬寬的顴骨的迷人曲線,上面還掛著一顆晶瑩的淚珠。她像孩子似的哭起來。"內森,你必須聽我說!求你了!"她抽抽噎噎地說,"內森!內森!內森!對不起,我不該那樣罵你!"
他突然鬆開她的手臂,站直身體。"你總是這樣變來變去!我受夠了!"他大聲叫著,"你讓我感到噁心。我要離開這裡,不然我會殺了你!"他突然從她身邊走開。"內森,別走!"她向他伸出雙手,絕望地哀求著,"我需要你,內森,你也需要我!"她聲音裡帶有一股哀怨,像青春期的孩子的聲音,高音區單薄、破碎,有些失聲,低聲區又略有些嘶啞。那波蘭口音聽起來非常迷人,這使得那可怖的情景一點兒也不可怕。"求求你別走,內森!"她哭著說,"我們誰都離不開誰!你不要走!""真的嗎?"他反駁道,轉身面向她,"我離不開你?讓我來告訴你。"這時,他朝她揮動著雙臂,聲音變得更加憤怒、凶狠:"我離不開你,就像我離不開——離不開我所知道的那些該死的病。我離不開你,就像離不開炭疸病。你聽著,就像離不開那毛線蟲病,離不開膽結石,蜀黍紅斑,腦炎!一切的病!看在上帝的份上,還有他媽的腦癌!你這不要臉的充滿罪惡的臭婊子!啊……噢噢噢!"最後的話已經變成了慟哭。那聲音很大,顫抖著,夾雜著狂怒與悲痛,像一個狂熱的猶太教士在禮拜儀式上的嚎叫。"我離不開你,就像離不開死亡,"他哽咽著接著又說,"死亡!"
他又一次轉身離去。她又哭泣起來:"求求你別走,內森!內森!你去哪兒?"他現在就在門邊,離我只有兩步之遠。我站在那兒拿不定主意,不知該往我的房間走,還是趕緊轉身跑開。"去哪兒?"他叫起來,"我告訴你我去哪兒——我去最近的一個地鐵站,然後乘第一班地鐵到森林山!我去借我哥哥的車回來拉我的東西,然後,我就永遠離開這地方。"突然,他的舉止鎮定了許多,甚至有些隨便的樣子,但他的聲音卻戲劇性地帶有某種恐嚇的意味:"再然後,也許明天,我告訴你我還會幹些什麼。我會坐下來給移民局寫一封信,告訴他們你的簽證是假的,告訴他們應該發給你一個賣淫的簽證,假如他們真有這種簽證的話。如果他們不這樣做,我就告訴他們最好把你遣送回波蘭去,別讓你把自己再兜售給布魯克林的隨便哪個醫生。回克拉科夫去吧,寶貝兒!"他發出一聲滿意的咂咂聲,"噢,寶貝兒,回克拉科夫去吧!"
他轉身朝門外衝去,差點兒把我撞倒。他馬上轉身停下。我搞不清楚他是否認為我聽見了他們的爭吵。他喘著粗氣,用目光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我一陣。想到他這時的情緒,他對我的態度讓我有些吃驚,因為如果不能用優雅來形容的話,至少可以用禮貌這個詞。好像他寬宏大量地把我排除在他的盛怒之外。
"你就是芬克告訴我的那個新搬來的房客?"他努力調整著他的呼吸。
我簡短地回答了一句。
"你從南方來,"他說,"莫裡斯告訴我說你從南方來,說你叫斯汀戈。耶塔就想要個南方人住進來,讓這兒再多些樂趣。"他陰沉地看了一眼後面的蘇菲,又重新看著我說:"真糟糕,我們不能好好談談了,我就要離開這兒了。與您談談一定很有意思。"這時,他的聲音裡出現了不善的預兆,那努力做出來的禮貌又漸漸變成了赤裸裸的挖苦。那種語調我剛才已聽了好一陣了。"我們本該有很多開心的事可談,吹牛聊天,就你和我。我們可以談談體育,我是說南方的那些體育運動,像對黑人——或者說黑鬼,你們都這樣叫吧——用私刑什麼的。要不就談談文化。我們可以談談南方文化,可以坐在老耶塔這兒聽聽南方鄉村音樂唱片。你知道的,基因.奧特裡,羅伊.奧卡夫,還有所有那些標準的南方文化經典的旗手們。"他說話時一直皺著眉,但那張陰沉的煩躁不安的臉上卻擠出了一絲微笑。還沒等我反應過來,他已伸出手,一把抓住我那很不情願的手,使勁握了一下。"好了,那只是空話!真是太糟了,老內森就要上路了,也許開始另一種生活。南方人,我們會再見的。再見,南方人!到另一個世界再見!"
我對他的侮辱感到極其憤怒。但我還沒來得及開口抗議,內森已轉身走下樓梯,到了大街上。他的皮鞋後跟發出"喀喀喀"的聲音,朝地鐵方向去了。聲音漸漸遠去,漸漸消失在黑漆漆的樹影下。
有時一點小小的變故,比如車禍,電梯被卡住,或圍觀一次鬥毆等等,會讓完全陌生的人們自然地交談起來。內森在夜幕中消失後,我趕緊朝蘇菲走去。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當然應該是一些笨拙的安慰話,可她卻先開了口,兩隻手緊緊地捂著淚水漣漣的臉。"他太不公平了,"她嗚咽著,"噢,我是那麼愛他!"
這種時候說什麼都不對勁兒。我從口袋裡掏出一張手絹,默默地遞給她。這種場面在電影中經常出現。她立即接過去擦她的眼淚。"噢,我那麼愛他!"她哭著說,"那麼愛他!愛他!沒有他我會死掉!"
"好了,別哭了。"我喃喃地勸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