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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相逢-5 文 / 阿斯塔菲耶夫

    排長回到重又甦醒過來的村子裡。他們按照連長的命令,雷厲風行地把戰士從暖窩裡趕進白茫茫的田野。

    戰士們開始還紛紛抱怨,但他們一臥倒在雪地裡,就不再說話了,一面試圖再打個盹,一面咒罵著德國鬼子:「這幫該死的傢伙,還等什麼?想鑽什麼空子?難道還在禱告他們自己那個無惡不作的上帝?哪個上帝都不頂用啦?水洩不通的包圍圈和兵力,連一隻老鼠也休想鑽過去……」

    准尉莫赫納柯夫緊鎖著眉頭查看散兵線,看到那些真正睡著的兵士,就不聲不響地用足力氣踢上兩腳,早晨的嚴寒裡,要凍死是太容易了。鮑裡斯避免和莫赫納柯夫照面,莫赫納柯夫好像是無意地,但總是和他碰不到一塊兒。他在那些凍得發顫的步兵的散兵線另一端,在雪地裡挖了個坑躲著,一面抽煙,一面用嘶啞的嗓子隔一會就喊一聲,提醒士兵們:「不-要-睡-覺-!不-要-睡-覺-!」

    山谷後面竄起一顆紅色信號彈,接著又升起一串綠色的,整個村鎮的路上都響起了隆隆的坦克和汽車的聲音。路上的車隊散開了,開始移動起來。開始時坦克和自動火炮行駛得很慢,分散著推進,在一些倒塌了的籬笆上和山谷斜坡上的貧瘠的果園裡碾過。但不一會兒,就像掙脫了羈絆似地往前直衝,排出一股股黑色的濃煙,忽兒陷進彈坑,忽而鑽進雪堆。

    炮兵開始轟擊。火箭炮從雪地裡呼嘯而起。連長菲利金拔出磨舊的烤藍的手槍向山谷衝去。戰士們都從雪地裡躍起,跟在連長後面前進。坦克和自動火炮在山谷旁邊停下,開炮射擊。迫擊炮彈尖嘯著從村鎮上飛起,菲利金命令步兵停止前進,就地臥倒。情況仍然不明,很多火力點還沒有轉移。大雪使通訊聯絡中斷了。迫擊炮手和炮兵們會隨隨便便把炮彈打到戰士們的頭上,事後他們會認錯,請個客,免得有人寫信去控告他們。

    過了不多久,炮彈真的差一點打到他們身上。前一天夜戰時候在步兵背後轟擊的那幾門一百五十毫米口徑的榴彈炮向山谷地帶開火,有兩次打在自己陣地上,戰士們爬著躲到菜園裡,躲到傾豈的籬笆旁,用鐵鍬挖起掩體來。坦克開始包抄谷地,履帶壓在雪上,發出吱吱的聲響,坦克從兩翼迂迴,向田野推進。步兵零零落落地用自動步槍和機槍射擊著。這說明步兵顯神通的時候還沒有到來。步兵是聰明的兵種,這裡每一個戰士都是一個戰略家。鮑裡斯象許多從步校來到前線的年輕機伶的軍官一樣並不理解這一點,也不想理解這一點。在那個時候,德國人正從北高加索和庫班狼狽逃竄,我軍正在追擊。起初,追過庫班的黑土地帶,然後又追過大雪覆蓋的沙土地帶,卻怎麼也沒能追上。當時的鮑裡斯正是求戰心切,一心只想追上敵人決一死戰!

    「趕得及的,尉官,趕得及的。德國人夠我們大家打的,也有你的份!」那些不慌不忙前進著的,抽著煙的戰士們頭腦冷靜地安慰著他。他們穿著顯得太大的軍大衣,腰問掛著水壺和飯盒,背上背著高高矗起的行軍囊,這些人距離這位年輕的、精力飽滿的指揮員想像中率領著衝鋒陷陣的戰士形象相差實在太遠了。他們行軍時一副不緊不慢的樣子,可是非常幹練,到傍晚時分必定能趕到一個村莊或者市鎮,而且很少會受到敵人的攻擊,還能找到舒服和合適的過夜的地方,有的人還會找上一個黑眼珠的輕佻的哥薩克女人作伴。

    「這真太不像話了!」當時還是少尉的鮑裡斯氣憤填膺,「敵人在蹂躪我們神聖的土地,而他們,這怎麼說啊!……」

    而他在頓河草原的一路上,由於激動、煩躁、每天趕那麼多路和經常挨餓,腳上和手上竟磨出老繭,身上長出不少癤子。他對於手會長出老繭感到特別吃驚,因為他也不曾挖過地,只是忙忙碌碌、不斷地喊叫、趕路,結果卻成這個模樣!……他們直到哈爾科夫才追上敵軍。這個年輕的指揮員終於盼來了戰鬥,他急不可耐地渴望著一場激戰、渾身都顫抖著。他早已把那干式手槍從布套裡抽了出來,塞在坎肩裡面的腰帶上,槍柄上全沾著手汗。他發瘋似地攥緊著槍柄,準備迎頭痛擊敵人,必要的時候還可以用槍柄揍敵人的腦袋。只是有一點他感到不對勁兒,因為沒有發一支真正的好槍給他,那干式手槍算得了什麼呢?但是在一個有本領,有毅力的戰士手裡,只能裝七發子彈的老古董「那干」手槍照樣會成為威力強大的武器!

    我們炮兵部隊發射的最後一批炮彈還沒有來得及炸開,呼嘯在戰壕上空的照明彈還亮著,並簌簌地直往下掉落火星的時候,鮑裡斯就躍出戰壕,叫了起來:「跟--我-來!烏拉」他覺得這一聲喊,聲音洪亮,而實際上卻只是扯破嗓於的尖嘶。他揚起手槍,向前衝去,不知道為什麼聽不到身後聲如雷鳴的腳步聲和英勇的吶喊聲。他回頭一看,戰士們在衝鋒的時候忽前忽後,不慌不忙,穩穩當當地跑著,好像不是在打仗,都是按部就班,有板有眼地在幹活兒,他們似乎誰也不在注意誰,也不理會自己的指揮官。「膽小鬼!不中用的!向前!……」少尉喊叫得比剛才更凶了,但是誰也不往前衝,只有兩三名年輕小戰士衝了上去,立刻就被子彈撂倒在地。他下了個決心,非要從這些毫無反應的戰士中間找出一個臉上表露出對打仗、對現實世界、對人世的一切都想逃避的人,找出一個毫無士氣可言的人,把他槍斃掉,以一儆百……但事有湊巧,就在這時候有一個老兵啪地一聲臥倒在他身旁,馬上手腳俐索地使著鐵鍬,先是挖坑把頭埋進雪裡,然後三挖兩挖就把整個身子都埋進去了。他做這一切的動作敏捷異常,好像他用的不是一柄小鐵鍬,而是三把大鐵鍬似的。他轉眼間把身體掩蔽好,就開始射擊起來。

    鮑裡斯對這個老兵大聲吆喝著,甚至還跺腳,他正打算……不,不是打算槍斃他,槍斃人他還有點怕,他想用手槍揍一下這個混賬東西。可是這個長著淺褐和灰白兩種顏色硬鬍子的戰士突然毫不客氣地抓住鮑裡斯的皮靴一拽,把他拽倒在自己的身旁,而且還把他抱在身於底下,就好像鮑裡斯是個庫班姑娘似的。「會打死你的,傻瓜!」戰士一邊繼續打槍,一邊大聲喊道,但立刻又跳起身子,像是扎猛子似地朝前竄去,這股敏捷勁兒,對於他的年齡來說簡直是不可思議。臨竄出去時,居然還喊了一聲:「注意動靜……」

    要說譏笑,大家倒也不怎麼譏笑鮑裡斯,但是打那以後,有時順便提到就免不了捎上幾句:「咱們怕啥?咱們跟在排長後面,可真是背靠大樹好乘涼!……只消他一衝,『那干』手槍準能把所有敵人都撂倒!……咱們只要跟在後面撿撿戰利品就行了……」

    只是經過了好多次戰鬥以後,受了傷在軍醫院裡住過以後,鮑裡斯才覺得心裡羞愧,深為自己的魯莽從事、一味蠻幹而羞愧,最後認識到,不應是戰士們跟著他衝鋒陷陣,而是他跟著戰士們。戰士們就是沒有他也照樣懂得在戰場上應該做什麼。他們最清楚、最堅定相信的一個道理是:當你躲在掩體裡的時候,死神不會光顧你,而一跳出掩體,那就生死難卜了:很可能就會被打死。因此只要有可能,他決不離開掩體,決不跟著隨便什麼人去亂打亂衝,他會等著,等自己那乳氣未脫的排長下令從戰壕出擊。但是如果自己的排長衝上去了,那就是說,不衝出去的理由就不存在了。然而,即使排長爬上戰壕,指天畫地地吆喝著爬上戰壕,還踢誰幾腳,召喚大家投入戰鬥——就是在這種時候,老戰士也還會在戰壕裡拖延上哪怕一兩秒鐘、借什麼事耽擱一下。說戰壕裡有什麼事,以便再磨蹭一下的借口總是找得到的。老戰士都心存一線希望:也許一切馬上就會過去;也許,根本用不著跳出戰壕,很可能湊巧一打炮,就把敵人消滅了,也可能敵方的或我們的飛機會飛來,不分青紅皂白,亂扔一氣炸彈,說不定德國人自己也會逃跑,也許還會發生別的出入意料的事情……

    因為戰爭瞬息萬變,很多事都難以預料——你會看到,往往這一兩秒忡,卻保住了一個戰士一輩子的生命,也許就此躲過了一顆要命的子彈。

    但這是一剎那間,轉瞬即逝。當你知道,你的同志們已經踏上上艱難的、殊死搏鬥的征途,其中每一個人在任何一瞬間都可能犧牲的時候,再耽在坑道裡就不光彩了,再賴在那裡甚至己是一種卑鄙。戰士嘴裡罵著娘,心裡燃起一股怒火,一下子把人世的一切、種種身外之物都置之在腦後,他凝神歸一,能聽得見一切,看得清一切,當他猛地躍出壕溝,就向事先選定的目標衝去:這目標可以是一個樹墩、一段籬笆、一匹死馬、一輛翻倒的大車、甚至是一具僵硬了的法西斯分子的屍體。衝到那裡就馬上臥倒,只要可能,就立刻用自己手頭的武器開火。萬一他在衝過去的時候負了傷,只要傷勢立不致命,他會打得更加拚命,連自己的戰友爬上來給他包紮,他也會把人家攆走。現在最主要的是要挺住,現在最主要的是要發揮火力,打得敵人暈頭轉向。戰鬥吧,戰士,別亂竄,要選定下一次前進的路線和掩蔽點一可千萬不要減弱火力,千萬不要回身逃跑!到了那種時候,這些可愛的戰士已經全然不顧一切,像入魔一般,視無所見,聽無所聞,專心致志到不僅忘記了受傷的同伴們,甚至忘卻了自身的安危。於是在一次這樣的戰鬥中他們消滅的敵人數量可以十倍於平時的戰鬥……

    但是戰士們剛穩住陣地就立刻朝下一個日標衝去,而一個受了傷的士兵就會歎一口氣,摸摸自己的身子,然後開始躊躇起來:是趁現在抽支煙再包紮傷口呢,還是相反,先去包紮以後再抽煙?是等衛生員來呢,還是自己爬回戰壕去?最好還是爬回去。只要能活下來,還怕沒煙抽?而且在預備團裡有連裡的衛生員照顧,包紮傷口也方便。臥倒在炮火底下,傷口疼痛,心裡又擔驚受怕,包紮起來很不起手,而且一個急救包也不夠用。再說衛生員們大都是卷髮的姑娘們,電影裡她們在田野上匍匐前進時乾脆利索,能夠從火線上把傷員背下來,根本不在乎男人身體的份量有多重。但是眼下並不是在拍電影……

    戰士朝著戰壕爬去,想返回那個曾經藏身過的角落。當他迎著子彈和彈片衝去的時候,這段路是顯得那麼短,現在往回走,它竟變得那麼長。他爬著,舌頭敵著乾燥的嘴唇,一手捂著肋下殷殷冒血的傷,但怎麼也沒有辦法減輕痛苦,即使罵娘也不管用。戰士現在處在生死關頭,他不能破口大罵,不能褻瀆神明。生死之間,一線相連,這又是怎樣一條線呢?說不定這根線危若游絲,髒話出口,線就斷了。使不得,使不得,千萬不要去冒犯這個上帝!戰士一下子變得迷信了。他竟至於低聲下氣地哀告起來:「上帝啊!好上帝!救救我吧!救救我,行個好吧!我從此再也不對你說髒話了。」

    這不就是戰壕?就是它,可親可愛的戰壕!滑下去吧,戰士,滑吧,不要畏畏縮縮!要知道這是戰爭呀,無情的戰爭,老弟!……是會很痛的,很痛很痛,眼裡會金星直冒,就像有人用木棍對著腦袋狠揍下來。但這種痛也是熟悉的,人世常見的痛楚,人所共有的痛楚。你難道還想受了傷沒有、一點痛楚?你這個人可也真是,好像什麼也不曾經歷過,一點也碰不得。

    身體撲通一聲摔進坑道裡,摔得眼前火星直冒,身子像要裂開一般,鮮血浸得衣服都熱乎乎的。但是這一切已經無所謂了,都忍受得了。在戰壕裡再也不會中彈死去,在這裡可真是萬分保險!衛生員們緊跟在進攻部隊後面是最容易找到傷員了,你只消使足全身力氣喊叫,準會有效。有時候在戰壕裡也會有戰士死去,但臨終時總是懊惱沮喪,因為他一切都經受往了,挺過來了,好不容易在一場戰鬥裡活了下來,爬回了坑道,現在本該進醫院去,然後活下去,長久地活下去……

    他甚至並非死去,而是心衰力竭,氣血耗盡,身體極度衰弱,但他的意識直到最後一刻都無法理解,難以想通:因為他一切都經受住了,挺過來了,他是應該得到治療,應該能活下去,長久地活下去,他已經贏得了生存的權利……

    他不是死去,不是的,他只是感到孤獨,感到寒冷,整個人在戰壕的掩體裡瑟縮著,他的心抽緊後再也張不開來了,他徐徐停止呼吸,合上雙眼,直到最後一刻始終在期待衛生員腳步聲的雙耳也終於不再聽得見聲息,這純樸無華的理智就幽幽地熄滅了。

    但是如果是另一種情況呢?如果一切幸運呢?戰士終於掙扎著摸回了醫院,經受了手術,熬過了無數個囈語高燒的夜晚,恢復了神志,已經能喝菜湯,能飲加糖的茶了——當他和死神搏鬥的時候,這種糖已經積了滿滿一罐。戰士已經往家裡和所屬連隊裡寄去了情緒昂揚的書信。眼看他已經能夠扶著病床下地,因為再獲生命,重見這個世界而感動得熱淚盈眶,他感激同室的病友,感激那攙扶他行走的女護士。由於老躺在公家的病床上,大腿骨也幾乎壓扁了。常常還有這種情形——自己所在的前線部隊寄來報紙,標題往往出奇古怪,駭人聽聞:《置敵人於死地》、《毀滅性打擊》或是乾脆題為《突圍》,在《突圍》一文裡有聲有色地描繪了這個戰士在受傷之後怎樣戰鬥到最後一刻,不離開戰場,他的榜樣感染鼓舞著大家……云云。

    戰士讀者,尤其當讀到「戰鬥到最後一刻」,「他的榜樣感染鼓舞著大家」時,不禁對自己也驚訝起來,但他完全相信,事實也確實是那麼一回事。他原本就是「感染鼓舞」過別人的嘛,於是他變得鬥志昂揚,渾身是膽,結果是和那位攙扶他起床,教他走路的女護士談起了戀愛,這一場嘔心瀝血的戀情維持了個把來月,也可能是一個半月左右。當戰士病癒歸隊,女護士對他思念得形容憔悴,每星期一封情書,這種愛情的折磨一直延續到她見到另一位年輕主人公重起憐愛憫恤之情為止。明天的一切會使昨天的一切黯然失色,因為在戰爭裡,人只顧眼前這一天。今天活下來了,這是好事,說不定明天也能繼續活下去,後天……乃至一個月,一整年……到那時戰爭也就結束了!

    是啊!鮑裡斯並不是豁然領悟這一切道理的:只有絕頂聰明的人才有可能長久轉戰沙場而進退自如。不管你有多英雄,不管你是指揮員,還是裹綁腿的機靈的士兵,一旦你們倆跳出戰壕,他這個士兵和你這位指揮官在死神的面前就是平等的,一樣地要和死神倆倆相對,那時就看誰戰勝誰了……

    ***

    風完全停了,雪也不再打旋。天空的一邊露出月芽兒,昏黃黃的,彷彿是彈片炸得它殘缺不全似的。另一邊,朦朧的天色裡透出灰黯的日輪,上面象蒙著一層嚴霜。

    「為什麼在這樣對人是生死存亡的關頭,大自然裡也有點……」鮑裡斯還沒來得及往下想。菲利金把望遠鏡遞給了他。遞望遠鏡的時候他一聲也不吭,但中尉不用望遠鏡也已經看清了一切。

    從山溝和田野後面的村子裡黑壓壓一片人群正向溝壑縱橫的一小塊高地湧去,高地上稀疏的樹木還歷歷可見,但地上的積雪已經被遮住看不見了。迎著村子裡蜂湧而來的人流,山溝裡也衝出一群又一群的人。他們之間的白色空曠地帶縮得越來越小了。坦克從兩側全速推進,追逐著密密層層的人群,一忽兒把人群攪得像一股漩渦,一忽兒又壓得他們四散奔跳,炮彈打在潰兵群中,彈無虛發,炮彈到處,人的軀體炸到半空,地上炸得滿是彈坑,周圍蠕動著灰色的人體。突然有什麼東西耀眼地閃亮了下,風馳電掣般飛駛過戰場,甩起一片雪團。鮑裡斯的心就像在童年時代看到電影裡騎兵飛速衝鋒場面時那樣,劇烈抽跳起來。他從沒有見過真正的騎兵衝鋒場面。在這次戰爭裡騎兵部隊往往是徒步作戰。「事情很清楚,德國鬼子的事情很不妙」他想著,既沒有幸災樂禍的感覺,也不感到高興。

    戰場上像是狂風大作,捲起漩渦。泥雪飛揚,瀰漫半空。坦克的油煙四散佈開。馬蹄聲、坦克的轟隆聲,人們的慘叫聲傳到村子邊。步兵們起初呼喊著;躍躍欲試,甚至也想衝向山溝,但他們終於安靜了下來。

    山溝另一面的田野也安靜下來了。坦克衝進了村子。有兩輛坦克像兩堆簧火似地在田野上燃燒著,濃重的黑煙直衝半空,使正在變得明亮的太陽也黯淡失色了。騎兵們追逐著一股股潰不成軍的敵人。槍炮聲還很密集,但已經是亂打一起,就像狩獵時追逐狂奔亂突的受傷的野獸一樣。

    「這算完了!」連長菲利金象耳語似他說了一聲。說完這句話,他大概自己也有點奇怪,為什麼這麼輕聲說話,於是放開嗓門大喊一聲:「完了,同志們!這一幫子全完蛋了!」帕甫努季耶夫湊趣地用自動步槍朝天打了一梭子,跳了起來並且用傷風的童聲高叫了一聲:「烏拉!」但是士兵們卻並不響應他。

    「你們怎麼啦?發傻啦?!勝利了!把德國鬼子打垮了!……」

    戰士們難受地望著山溝後面的田野,那裡經戰火洗劫,坑坑窪窪,已經是一片焦土。村子邊上大部分都是普通的步兵,每個人都在想:「但願上帝保佑,可別落到這樣的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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