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相逢-4 文 / 阿斯塔菲耶夫
柳霞仔細地看了看他指出的地方。就在鎖骨上面一點,有一塊彎彎的象刀豆形狀的青色傷痕。中尉的耳朵裡全是土,發紅的眼睛四周箍著黑圈。潮濕的軍大衣粗糙的領子把中尉的頸項磨破了,周圍一圈象繫了一根領帶。女主人好像在自己的皮膚上體驗到了這頸項刺癢難受,一個渾身汗臭污垢,並穿著一身潮濕發霉、焦味刺鼻軍裝的人的難受感覺,她覺得如同身受。
「沒事兒。你們反正什麼都沒事兒。」她搖搖頭。「東西都放在桌上了。」她說著,站起身子。「你再忍耐一會兒.我這就給您弄水浸個澡。」
「浸個澡!」排長突然發現了一個本地用詞。
「您要不要拿本書看看。」柳霞啟開一點門縫,給他出了個主意。
「書?什麼書?啊,有書!」
鮑裡斯在小房間的書架前面蹲了下去,女式長衫在背部嗤地一響,嚇得他趕忙站直身子。他打開衣襟,對自己的身體覷眼看去,心裡很不滿意:骨骼凸起,不知是由於冷還是由於驚怕,皮膚上起了無數雞皮疙瘩,腿上和胸脯上稀稀落落長著無色的汗毛。
書裡講的大都是他不太搞得清楚的法律方面的事情。「可真想不到,她和法庭會有什麼關係!」在一些法學教科書和法律條令中間他發現有一本薄薄的、已經讀得很舊的,另外包了封面的小書。
「《過去的歲月》,」鮑裡斯出聲念著。念完之後卻自己也不敢相信,現在竟會置在這樣一間潔白的、單扇窗戶的小屋子裡,穿著帶根腰帶的女長衫。長衫和床鋪都散發出一種撩惹人的香味。當然,很可能是根本沒有什麼香味,也可能只是他的幻覺。他的身上多少日子以來都是一件套一件的冬裝,就像是和皮膚長在了一起,現在這件長衫對它簡直是輕若無物,因此鮑裡斯還是象穿著軍裝那樣隔一會兒就要牽牽肩膀,腦子裡還在嗡嗡地響,耳朵裡發脹,整個人疲憊不堪。「最好能睡上二百到三百分鐘,最好是四百分鐘」。鮑裡斯看到那潔白誘人的床鋪,不禁打了個呵欠,他對書溜了一眼:「有一次我來到了叫扎波裡那的大村莊。它座落在伏爾加沿岸,這地方是一望平沙……(鮑裡斯驚訝地盯著這些字母看著,又把這本書的開頭高興地大聲重讀了一遍。這本書的故事奇特,殘酷而悲慘,但完全是俄羅斯格調。語言的抑揚頓挫,甚至翻書頁的沙沙聲使他那麼高興。結果他把開頭的句子又朗讀了一遍,好像是為了聽聽自己的聲音,並借此來證實這一切都是確有其事的:他確實活著,身體還感到了寒冷,皮膚起著雞皮疙瘩,手裡還拿著書,可以讀,可以聽聽自己的聲音。他好像擔心有人會把書奪走,因此趕緊著讀書裡的句子,但並不去理解他們的意思,他只是聽著,聽著。
「您這是和誰在說話?」
中尉遠遠地望著柳霞。
「我找到了一本密邁裡尼柯夫一貝切爾斯基的書,」他終於回答了一聲。「真是一本好書。」
「我也非常喜歡這本書。」
柳霞用粗麻布的抹布擦著手說。「去洗澡吧!」她扎上頭巾以後又顯得年紀大了一些,眼裡又顯現某種疏遠的神色,她的兩手有了日常的活兒了也就顯得很自在了。這雙手引起的煩惱算不了什麼,那只是女人家對幹活的一種思念、隨便什麼活兒,只要有活幹就行,手沒活兒干就顯得多餘,老是沒地方放。像大多數烏克蘭農舍一樣,在俄羅斯式火爐後面的暗角里有一個炕台,柳霞就在這上面放好一隻木盆、一隻盛有自己做的肥皂液的小罐、洗澡用的擦子、木桶和水勺子。
「上帝的奴隸啊,接受洗禮吧!」鮑裡斯等柳霞掩上了通向前屋的房門,說了一句,就坐進了木盆,差一點沒把它掀翻。他盤腿坐在澡盆裡洗著,只覺得洗下來的不是污垢,簡直是一層厚厚的、粗糙的皮,洗掉了這層粗糙的,浸透了汗水的硬皮以後,一個年輕的、疲乏得顫抖的身體恢復了本來面目,這個身體現在是那麼充滿了活力和光澤,甚至連骨頭也好像活絡起來,真是滿心歡快,渾身舒暢,連澡盆也不由得搖晃起來,好像在風浪裡顛簸的船隻載著這個小小中尉駛向令人迷醉的、朦朦朧朧的遠方。
他竭力不讓水潑到地板上,不濺到牆上和火爐上,但結果不僅在牆壁和爐子上濺了好多水,而且還把地板潑濕了一大片。
爐子後面變得氣悶極了,散發出一股潮濕的泥土味,還有糞臭,刺得鼻子直癢癢,就想打噴嚏。鮑裡斯想起了過去家裡重砌爐灶的時候,他總是看不夠。到了這種時候,家裡像翻了天,一片亂糟糟的樣子。住人的房子撤了爐灶就沒有用處,不成模樣。房子裡一派荒涼,正常的生活都會被打亂,變得毫無秩序;這是最自由自在的時刻:愛玩多久就可以玩多久,可以去鄰居家過夜歇宿,吃東西也不再受限制,吃什麼,什麼時候吃都可以隨便。母親上完課回家,厭煩地撇著嘴,踏著鵝一樣的步子走在濕泥地上,把瓦片都踩碎了。她的臉表明她對這一切都既討厭又生氣。她對父親總是投以冷冷的責怪的目光,然後走進房間,在那裡亂摔東西,一面不住地因傷風著涼而咳嗽;雖然根據鮑裡斯的回憶,家裡重砌爐予通常都是在夏夭。
父親儘管在學校裡同樣也是累得要命,但一回到家總象彌補過失似地繫上一個大口袋當圍裙,和匠人們一起幹起來。砌爐子的工匠誇獎他說,別看他是知識分子,卻不怕干髒活。父親望著房間的門,討好地遷就著說:「我說,屋裡的當家,你是不是上食堂去吃一點兒?」
回答是一陣報復性的沉默。
鮑裡斯又是搬磚,又是和泥,在男人們身旁東碰西撞地礙事,弄得渾身是泥,衣服也全濕了,可他還十分興奮地叫喊著:「媽媽,快來看,爐子砌好了!」
確實也是這樣,好像是沒有多少東西,幾堆磚,幾堆泥,一點鐵條和檔子,堆堆壘壘,慢慢就有了通常看慣的火爐的外形:爐門、爐眼,甚至煙筒四壁還有花飾圖案。
爐子終於點火升起來了。幹活的人像過節似地找地方坐定,大家全神貫注地等著看爐子究竟怎麼樣。
起初,爐煙磨蹭了好一會兒才絲絲響著從寬闊的火門裡冒出來,接著爐子就燃燒起來。雖說它全身黑乎乎的,還是新來到這個家,但漸漸就活躍熱鬧起來,又是嗤嗤叫,又是劈啪響,點點火星直進到爐口外面,爐門烤得灼熱發燙,爐身這時變得色彩鮮艷,活像奶牛的大肚子,這爐子對於每一個家來說早已是必不可少和習以為常的了。
父親和爐匠坐在廚房的飯桌旁喝了半公升酒,這是為了暖和暖和身子和讓爐子發一發。「哎,女當家的,出來驗收吧!」爐匠請求著。
女主人不作聲。爐匠生氣地把錢團成一團,塞進兜裡,起身和男主人握手告別。為了對男主人表示同情和好意,他朝著關得緊緊的房門點了點頭說:「和這樣的婆娘我可連一天也過不下去!」
這一切在遙遠生活裡出現過的往事,突然都來到了眼前。鮑裡斯把爐子背後的地面擦乾後,並沒有急著走開,一心盼著能留住這匆匆襲來的回憶,這片段的往事中的一切,目前似乎又具有了特殊的含義和作用。
他在洗臉架下面把抹布擰乾,涮洗過手,走進了外間。
柳霞坐在長凳上在拆軍服上衣的襯領。襯領土發霉發潮的油膩和軍上衣的領口完全粘在一起了。
「上帝的奴隸復活了!」1鮑裡斯故作豪放的姿態;「立正報告,心裡卻暗暗希望軍裝的襯領裡不要有什麼東西,不要有什麼活貨。---------------1、復活節夜人們相互祝福的用語。---------------柳霞把軍裝放下,現在已經是用一種坦率的目光,帶著母性的親切和柔情看著他。中尉的淡褐色頭髮是天然捲曲的、現在分成了一個個細卷。眼睛也好像洗得明澈了。瘦瘦的脖頸上擦破的傷痕紅得益發鮮艷了。這個年輕人,潔白的面孔沒有一點暇疵,目光天真無邪,現在穿了一件女式花布長衫,像孩子似地,像小學生那樣在她面前窘態畢露,根本不會有人想得到這是個戰地指揮員。
「哎呀,中尉同志!您媽媽生下您,簡直是要女孩子的命!該有多少傻姑娘要為您神魂顛倒呀……」
「真是瞎說了!」中尉頂一了句,但馬上又問道:「這是為什麼?」
「原因最清楚不過,」柳霞站起身來說道,「女孩子,特別是帶點浪漫氣質的,讀書很多的女孩子,她們對這樣的小伙子最敏感,最容易傾心,但最後嫁的卻往往是一些畜生。好了,我走了,上帝保佑你睡個好覺!」柳霞走過他身旁時,順手摸了一下他的面頰,在她這種親切的舉動裡和嘲諷的話語裡有著一種溫情和難以察覺的優越感。
她,這個女人或是姑娘真叫人難以理解,她的性格、她的思路,甚至她的情緒都不可捉摸,她身上的一切好像和周圍的人都一樣,但是卻叫人無法把握,她又好像很平易近人,普普通通,但是只消看一眼就會相信,在她內心最深最遠的角落裡,隱藏著某種東西。因為甚至於當她笑的時候,她那雙眼睛裡總是能看到一種難以排遣的憂傷。在她的臉上,那雙眼睛好像是單獨地生存著,自有一種嚴肅的、專注的和洞察一切的力量,
「而她事實上比我年輕或者至多同年!」鮑裡斯頗帶敬意地想道,「看來她是炮經憂患,閱盡人世了……」
他本打算再想想柳霞,這種隨想使他很愉快,但當他一鑽進被窩,就再也沒法想任何事情了。眼皮不由使喚,沉重地粘在一起了,睡夢像一只黑熊撲到了他身上。
連長菲利金的傳令兵是一個蠻橫的小伙子,他曾經因為流氓行為坐過兩年牢,對這一點他還引以為榮。如今他已穿上了軍官穿的短皮襖,軟氈靴,戴上了白皮帽。離拂曉還很早,他就把鮑裡斯和其他軍官推醒了。
「哎呀,衣服還沒來得及洗呢!夜裡上河邊取水我有點害怕。原本想趕個早……」女主人歉疚他說,她身子靠著爐壁,等鮑裡斯在房裡換好衣服。「您一定再來這兒,」當鮑裡斯來到廚房的時候,她用同樣歉意的口吻補充了一句。「到時候我再給您……縫上一個新襯領。」柳霞的樣子不僅是帶著歉意,而是累了;這一整夜她根本沒有睡,顯然是在為住在她家裡的人們烘衣服,照看他們和收拾屋子。
「謝謝,只要有可能一定來。」鮑裡斯睡意未消地答應著,清了清嗓子。這時想到了她是因為害怕准尉才沒躺下睡覺,才沒有去打水的。他不無羨慕地對睡得很沉的戰士們看了一眼,向柳霞點了點頭,又道謝了一次,才走出農舍。
「睡過頭了,睡過頭了,尉官們!」菲利金用這樣的話作為對指揮官們的招呼。他每當心情不佳的時候,總是令人難堪地這樣稱呼這些排長。有的人因而發火,往往和他爭吵起來。但這天早晨大家連舌頭都懶得動一動。
排長們在嚴寒裡都凍得無精打采,把臉藏在翻得高高的軍大衣領子裡。
「哎,尉官們,尉官哪!」菲利金嘶啞著嗓子大笑著,領著他們離開這個舒適的烏克蘭小村子來到了被戰火毀壞了的鎮上,天已破曉,大雪覆蓋的田野上已經晨色熹迷,遠處的天空像一塊鋼板似的發出亮光。·
連長抽的已經不是捲煙,而是煙絲很粗的馬合煙了。他大概通宵沒睡。抽這麼沖的煙來驅走睡魔。一般說來,這是個不錯的男子漢,脾氣急一點,像樺樹皮那樣,一燒著就劈啪響,直冒黑煙。但熄火也快。德國人不投降,這可不是他連長的過錯。德國人在山谷裡,在田野上,都已經身陷絕境,卻還負隅頑抗,這不是他連長的過錯。還頑抗點什麼呢?有什麼好處呢?還不如乖乖投降,倒還免得挨凍……連長也就能去睡覺了,他那些尉官們也可以睡了,女主人就可以把東西洗一洗。她也真有點怪…
「鮑裡亞,打盹啦?」
鮑裡斯甩了甩頭。真夠利害的!居然學會了一邊走路一邊睡覺……契何夫是怎麼寫的來著?哪怕是兔子,只要使勁兒抽打,也能學會點火柴……
天已經大亮了。好像更冷了。整個身體顫抖得幾乎要散架了。「心兒在哀嚎,只求進醫院!」過去家鄉的慣竊總是帶著哭腔這樣唱著,這類不法之徒當時在故鄉西伯利亞的小城裡真是多如牛毛。
「你看見山谷後面的田地和村莊了嗎?」菲和金問道,隨手把望遠鏡遞到鮑裡斯手裡說:「你該給自己備個望遠鏡了……這是法西斯匪徒最後一個據點,指揮員同志們,」連長用手指著田地後面的村莊,已經是用一種嚴肅的語調並且不知為什麼情緒很激昂他說著,鮑裡斯讓舉起望遠鏡的手停在半空中,等著他說下去。「一見信號彈,兩翼即刻進攻!………」
「又是我們去?」排長們抱怨了。
「還有我們!」連長菲利金訓斥起來,語調不再激昂了。「怎麼,把我們派到這兒來是為了采蘑菇?我連的隊伍,一小時以後全部進入陣地!不得畏縮!」菲利金神情嚴肅地看了鮑裡斯一眼。「要把德寇的牙齒都敲碎!……要打得他們再也不敢動手。」菲利金從鮑裡斯手裡抓過望遠鏡,就匆匆往別處趕去,在凍雪裡深一腳淺一腳地甩動著哥薩克人的羅圈腿,一路上仍然罵罵咧咧,但只不過是為了求得內心的平安,為了說服自己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