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文 / 蘭德爾·華萊士
——第一縷灰色的晨光撒在積雪覆蓋的街道上。外面空無一人,只有我和戈爾洛夫帶著旅行袋和馬刀站在「白雁」客棧的門口。
「你認為咱們保護的是什麼東西?」我大聲問道。
戈爾洛夫沒有回答。我環顧四周,發現他走到巷道上嘔吐去了。回來時好像沒事的樣子,皺著眉頭,顯然是酗酒後有不適的反應。「這樣的天氣去旅行還不錯。你剛才說什麼?」
「這些人僱用衛兵究竟是要保護什麼重要的東西呢?」我問。
「誰知道呢?誰管這個?」戈爾洛夫這時注意到有四個高個子的俄國警察,戴著高高的帽子,穿著藍色的警察大衣,蹲在巷道盡頭離我們大約二十步遠的地方。他們陰沉沉的,在嘀咕著什麼。儘管戈爾洛夫身體不適,還是感到很好奇。他朝那邊逛過去,我跟在他背後。看到讓警察們感興趣的東西我猝然停下了腳步。原來在巷道的兩個圓桶中間躺著一具屍體,已經凍得變了形。戈爾洛夫不顧警察是否有什麼禁令,用俄語向這些警察詢問,然後把警察的回答翻譯給我聽:「一個人給狼吃了。」
「在城市裡頭?」我有點不相信。
「周圍到處都有狼,但狼只有聞到血腥味才來。他一定是喝醉了,倒在地下的時候,傷著了自己。」
一陣涼意冰冷了我的魂魄;我走上前去,俯視著死人那毫無血色、冰凍著的臉。是希拉姆·馬什。
那輛雪橇按約定來了,我們走上前去,也不跟車伕打招呼。戈爾洛夫一副怒沖沖的樣子,我則沉著臉。儘管今天早上天一亮就看到了一個死人,著實令人恐怖,但天氣還是不錯。晨曦撒滿了俄國的天空,猶如天邊開放的一朵玫瑰花,把花瓣一般的雲彩都照成了粉紅色。在熹微的晨光中我們走過空蕩蕩的大街,穿過杜布瓦家住宅所在的那條林蔭道,沿著涅瓦河岸邊一排樓房前進。雪橇拐進一個弧形的車道,在車道的盡頭有一幢房屋,門口立著支柱。屋子的前面停著一輛讓人咋舌的雪橇。
這輛雪橇比我見到過的任何一輛雪橇都要大兩倍,甚至比英國運送郵件和旅客的馬車還要大。與佩奧特裡駕駛著穿過俄國邊境的那輛雪橇不同,這輛雪橇的四周都裹得嚴嚴實實,上面是圓頂的蓋子,蓋子和平展的底板都是用同樣光潔的木頭做成的。右邊的窗口鑲著板子和帶鉸鏈的窗門;車尾與車伕座位相對的地方有一個瓷磚做的煙囪,不時地還有煙隨風飄到寧靜的空氣中。整個結構都是用雕刻、上油漆的板子鑲嵌而成,邊緣上還鍍了金,最下面是優質鋼做成的滑板,前頭十匹馬分成兩排,馬鼻子抽搐著,冒著熱氣。
把我們從「白雁」客棧運到這兒來的雪橇與這輛大雪橇相比簡直就是孩子的玩具,它沒有停在這個龐然大物旁邊,而是停在了房屋前面角落裡的一個崗亭前。戈爾洛夫和我走進這個崗亭,發現杜布瓦、米特斯基親王和謝特菲爾德都在等著我們。「先生們,」杜布瓦說著,緊握住我們的手。米特斯基手裡拿著一塊法國進口的絲綢手絹,不停地搓揉著他那紅色的手指;這時他也停下手來,心不在焉地捏了一把我們的手心。謝特菲爾德則用一種在我看來是做作的鎮靜跟我們打招呼。
「一切都準備就緒了,」杜布瓦說。「所有的女士都進了雪橇,只有米特斯基公主,馬上就來。」
「女士們?」戈爾洛夫和我同時問道。
「是的,」杜布瓦說。「說的貨物……就是我們的女兒。」
戈爾洛夫和我兩個人站在那裡說不出話來。究竟站了多久我也說不清。但可以肯定,我們的確是十二分的驚訝。在那一刻我們才明白了為什麼這三個父親對這件事如此的關心,情願出天價來保護他們的女兒不受到任何威脅。這樣高昂的代價換了俄國其他任何人都是不會答應的。
「有幾位女士?」我問道,在震驚之餘我已經改用英語說話了。
「五個,」謝特菲爾德回答道。「還有兩個侍女。米特斯基公主必須趕到莫斯科去,參加她跟一個皇室親戚的訂婚儀式。這個日子不能誤了。」
戈爾洛夫用眼睛看著我們倆的交談,沒有吱聲。「馬在哪裡?」我問。米特斯基向我們做了一個手勢,表示在外面。兩個馬伕各牽著一匹毛色油亮的灰馬走過來,把它們繫在雪橇尾部的一個黃銅環上。
「沒有馬鞍,」我指著馬說。
「裝進行李箱去了,」米特斯基回答說。我朝雪橇望去。馬伕不用再為馬匹準備什麼就
走了。我剛轉過身來,米特斯基就打斷了我的話:「你們不能騎馬。要等走出了聖彼得堡之後才能騎馬。你們不是武裝的保衛人員。」
「如果你們讓我們領頭騎馬,讓車伕和僕役——」
「我沒有這個意思。你們得像旅客一樣騎馬。」
我把這一切用法語向戈爾洛夫做了解釋,然後說:「好吧,先生們,只要我們在城裡,而且是安全的,我們就照你們的意思去辦。不過我現在得告訴你們,如果我們覺得有必要,就會像軍人一樣,我們本身就是軍人,而不會為了裝樣子去危及別人和我們自己的安全。」
「如果早知道你們不按我們的意思去辦,」杜布瓦說,「我們是不會僱用你們的。」
房屋的前門突然打開了,娜塔莎·米特斯基走了出來,這是一個不到十八歲的少女,高高的個子,漆黑的頭髮,像她父親一樣肥大的身材,長著番茄一樣的鼻子,傲然地朝雪橇走來。她的身後跟著六七個裁縫和侍女,有的在過道上托著她裙子的後擺,有的慌慌張張地給她拉衣服的花邊,有的拍著她的卷髮。
她的父親衝上前去,抓住她,跪在地上,吻著她的手,流下了眼淚。然後滿面笑容地站起來,擤著鼻子。車伕的跟班拉著繫在雪橇頂端的滑輪,打開了雪橇左邊那扇有鉸鏈的大門。裡面傳出了一陣女人們奉承公主的聲音。公主轉身背對著她父親,說說笑笑地登上了踏板,低著頭,弓著腰鑽進了雪橇的艙室。
「先生們,再見了,」杜布瓦說著,從崗亭走到門廊,站在米特斯基身邊。戈爾洛夫和我朝幾位父親看了一眼,只見米特斯基凝神注目,杜布瓦輕鬆自信,謝特菲爾德則離他們兩位有一步之遙,雙手緊握著放在背後,眼睛耷拉著。我們也鑽進了雪橇。
剛才艙室裡頭幾個甜美的嗓門在開心地交談著。現在我們進來了,談話的聲音戛然而止。艙室內的空氣窒息了我們的感官。空氣中瀰漫著香水味,使得每一次呼吸都要嘗到和嗅到香味。絲綢和褶邊之中閃爍著珠光寶氣,首飾和衣服搖晃著,像個畫框鑲嵌在一張張稚嫩的臉四周,身體的其餘部位,甚至連艙室的底板都包裹在成堆的毛皮之中。在這幾張臉中間有謝特菲爾德那個藍眼睛的女兒。皮毛底下的軀幹蠕動著,擠靠在一起,圍著雪橇後部一個鑲著銅邊的火爐,而雪橇的前半部分則是空無一人。
「歡迎,高貴的先生們!」一個聲音特高特尖的嗓門說。只見從一堆皮毛中鑽出來一張女人的臉和輪廓,可那身材卻又是個小孩。「哦,女皇偉大的騎士!我們等待著你們的到來,連處女膜都在顫抖著。」這個侏儒似的女人用法語特有的顫音說著,聲音像雙簧管一樣又高又尖。皮毛堆裡發出了一串笑聲。「我們將盡力——啊!」她尖叫著,身上裹著的皮毛掉到了腳下,扁平的臉栽倒在地下,廂內頓時爆發出一陣大笑。
「哦,安靜,澤普莎,不然我們把你綁到馬尾巴上去!」說話的是夏洛特·杜布瓦,她原來把皮毛的邊緣攥在手心上,這時扔了下來,責備這個小傢伙。看到我在癡癡地望著,她平靜地笑了。「塞爾科克上尉,戈爾洛夫伯爵,早上好。」
「早上——」我回應著。
「不是我!」澤普莎打斷我的話,坐直了身子。「繫在馬尾巴上,我太小了。可是繫在他的兩條腿中間就不算小!」
女孩子們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夏洛特將一把梳子朝澤普莎擲過去,她側身躲過,急匆匆地來到火爐的後面。「兩位先生,你們可以坐在前面,」杜布瓦小姐說著,朝堆在地下的毯子和皮毛做了個手勢。「我相信你們會很舒服,也會很暖和,因為我們晚上不趕路。」我們倆坐在夏洛特示意的地方,這時她介紹完了總體情況。「朋友們,這兩位先生也是我的朋友。是我們的……保鏢。」她補充了一句,看著我,撅起的嘴巴緩慢而意味深長地吐出每一個字眼。
「是的!」澤普莎尖聲叫嚷著。「有他們保護我們,那些哥薩克人就不敢強姦我們了!不敢強姦我們每個人!」說完,她縮進包裹在身上的皮毛裡面,身體跳了一下,又一下,再一下,引起大夥兒一陣陣的尖叫、威脅和傻笑。
我朝三位父親痛苦而蒼白的面孔看了最後一眼,身邊的門砰地一聲關上了。十匹馬玩命地奔跑起來,雪橇搖晃著,再次讓澤普莎站立不穩。她身體打轉,裹著皮毛的身體跟後面的壁板碰撞著,把她的夥伴們逗得笑個沒完。
坐在艙室內還是很平穩的。即使有磕磕碰碰,也被雪橇本身的重量抵消了。只是在開始那幾分鐘,車伕在市內邊邊角角的地方拐彎時,我們身上蓋著的東西掉了下來,戈爾洛夫和我肩膀對撞著,女士們則碰撞在一起。一到了筆直的路上,下面的滑板聲音很低,碾過橫跨運河上面的木橋時也沒有太大的聲響。我們坐在裡面很舒服,很暖和,最後乾脆把裹在身上的皮毛脫了下來坐著。夏洛特又做了具體的介紹。她左邊是米特斯基公主,夏洛特只簡稱她為娜塔莎。「我相信,塞爾科克上尉,你已經跟安妮見過面了,」夏洛特那音樂似的聲音冷漠地吟詠道。謝特菲爾德小姐的眼睛直瞪瞪地注視著我,一動也不動,還衝我點了一下頭。夏洛特然後介紹貝耶芙魯爾伯爵夫人,最後是尼孔諾夫斯卡婭夫人。人群中只有她們兩個年齡在十八歲以上。儘管尼孔諾夫斯卡婭只有三十來歲,但她長而密的黑髮中已經夾雜著幾根銀絲。我估計伯爵夫人比她大不了一兩歲。伯爵夫人的頭髮閃著紅光,呈很不自然的桔黃色。大概是因為這個,夏洛特說到她的名字時聲音冷淡。夏洛特沒有提及那個侍女,她坐在艙門和火爐之間的角落裡,一頂很平常的女帽遮蓋著臉。介紹完畢,夏洛特用穿在拖鞋裡的大腳趾碰了碰躺在她前面,四肢伸開的小個子女孩,剛好碰在那女孩的肋骨上。她眼珠子骨碌一轉,說:「我想你們已經認識澤普莎了。」
「認識我?他們當然認識我!」小不點兒尖聲說著,好像一個給人提著線的木偶噌地一下子站了起來。「每個人都認識我,不管他們願意不願意,都跟我很熟,一下子就熟了!在女皇之後——應該說,在她之下——我是全俄羅斯最著名的女人!瞧我出外旅行,身後跟著的隨從是這樣一群出色的女士!先生們,你們對此有何評論?這樣顯赫的地位是由於我的魅力,還是由於我的美貌?」說到這兒,她側身對著我們,猛地把手放到屁股後面,肩膀向後一仰。由於剛才跟艙室的後壁板相撞有點腫,她的左臉頰呈粉紅色。我現在才看清她頭上金色的卷髮原來是一頂假髮,歪斜地戴在顱骨上。她的嘴唇翹起,以示蔑視。我覺得她站在我面前的那副姿勢很討厭,她意識到了這一點,大聲嚷嚷,使我覺得更加討厭。「哦?我是你的夢中女郎,對不對?」看到我不回答,她踢了一下戈爾洛夫毯子下露出的腳,說:「也許那個美利堅人個子太大了佔不了我的便宜。可是你呢,戈爾洛夫?你的個頭正合適!」她彎著腰,用手臂支撐在膝蓋上,發出一連串尖利的笑聲,然後把笑得變了形的臉轉過去面對著戈爾洛夫。
「治一治這個小婊子,比阿特麗斯,」娜塔莎·米特斯基說。那個臉上罩著帽子的侍女動彈了一下,卻猶豫著。
我端坐在那裡,想起戈爾洛夫在克里米亞一家酒館裡的經歷。一個女招待想偷他的手錶,他一拳頭把人家的鼻子打破了,這我是親眼所見。現在他那隻手會不會給這個小不點兒來一拳?(那個女招待員的個頭跟戈爾洛夫差不多大。)想到這裡我不禁全身打顫。可是不等災難降臨,夏洛特站了出來,抓住澤普莎衣服後面的一根帶子,把她拖到了女士們中間,像抱玩具似的抱著她,說:「哦,你不像自己想像的那樣漂亮,傻姑娘,你的頭巾都亂了!」她拽住澤普莎頭上的假髮,讓卷髮遮住她瘦削的臉。驀然之間又有三雙手落到了澤普莎的身上,她不停地扭動著身體。她們給她澆香水,撒脂粉,用口紅塗抹她的臉——這些婦女用品都是從收藏著的珍寶匣裡拿出來的——毫不憐憫地毀壞她的容貌。
澤普莎假裝反抗。她踢著,哭喊著救命。她越是掙扎,折磨她的人越是高興,看到這個場面她更來勁了。與此同時,只有那個沉默寡言的侍女和尼孔諾夫斯卡婭夫人在一旁沒有動手。那個侍女的雙手緊握著,藏在鋪蓋裡面,臉上遮蓋著女式帽子。坐在戈爾洛夫右邊的尼孔諾夫斯卡婭夫人目不轉睛地看著我們。她濃密的頭髮緊貼在臉頰上,呈波浪形的曲線,只露出高大的鼻子和厚厚的嘴唇。那樣的鼻子和嘴唇要是生在別人的臉上可能很難看,但跟她的五官搭配起來有一種異國情調,很性感。她的眼睛在長長的睫毛後面閃動著。她就這樣看了我們好一陣子,而我們則不斷地用眼光向她表示我們已經注意到了她的目光。她終於開口說話了。「先生們,」她的聲音沉靜而堅決,儘管有周圍的喧鬧我們仍聽得很清楚,「你們一定是富有經驗的旅行家。打過那麼多仗,還跨越了歐洲,從千里迢迢的……巴黎而來,是嗎?」
聽到這句話,在調逗的人中最不積極的安妮·謝特菲爾德完全放開了小不點兒,其他人也跟著鬆了手,傾聽我的回答。
「是一起從巴黎來的,」我說。「在此之前,我待在倫敦。」她繼續瞪著我,我只好接著說:「當然我還得坐船跨過大洋。不過我覺得那一次根本算不上是旅行,簡直就是讓我害了一場大病,因為我一路上都暈船。」
尼孔諾夫斯卡婭微笑著,但似乎並不覺得十分有趣。「你們在巴黎見面是巧合,還是事先安排好的?」
她這時將目光轉向了戈爾洛夫,於是戈爾洛夫回答道:「我想是巧合。我們參加了對土耳其人的戰鬥之後便離開了部隊,沒有別的計劃,只是觀光旅行。斯威特當時還只是個孩子,我想他需要我照顧他。後來他去了倫敦——那是個罪惡的淵藪——但我只敢待在巴黎,靠自己打仗掙來的酬金勉強過日子。他從倫敦回來的時候正趕上我花光了錢。我們決定充當俄國僱傭兵去賺一筆錢。一路上,他出錢,我出技術。」
我從來沒有見到過戈爾洛夫主動地向別人和盤托出這麼多的秘密。但是這位女士的問話方式有些特殊——溫柔當中帶著濃厚的興趣——這才使得他那麼坦率。
「可你們不只是一般的熟人,對吧?」她追問著。「你們在同一個團裡當兵打仗,所以是親密的戰友?」
我不知道她從哪裡打聽來這麼多關於我們的消息,因而感到有些不自在。她瞥了我一眼,又轉過臉去看著戈爾洛夫。戈爾洛夫告訴她:「不只是在一個團,我們還睡在同一頂帳篷裡。在戰鬥中我一看到他發狂,就把他拉到我的身邊保護起來。一個士兵跟最瘋狂的人在一起是最安全的。上帝保佑瘋子。」
她點了點頭,彷彿從這句戲謔中悟到了某種深刻的東西。
娜塔莎似乎聽厭了他們的談話。「把你那特有的茶給我們來一點吧,斯威特拉娜!」她說。尼孔諾夫斯卡婭夫人打開火爐旁邊壁板裡的一個櫃子,拿出一個小籃子,從籃子裡取出一個茶炊,將它掛到爐子上面的釘子上。茶炊裡一定裝著熱水,因為它沒過多久就冒出了熱氣。我看了一眼謝特菲爾德小姐;她感覺到我的眼光,也回望了我一眼,然後又馬上低下頭去。
「喝茶嗎,二位先生?」尼孔諾夫斯卡婭夫人一邊給其他人分發茶杯,一邊問道。
「謝謝,我不要,」我說。「我們馬上就要到外面去了。」
「那麼,來點白蘭地?」她說。「我是專為你們帶來的。既然你們要到外面去,喝點白蘭地可以暖暖身子。」
因為現在還是早晨,我謝絕了。戈爾洛夫接過一滿杯。她眼睛盯著他把一杯酒喝了下去。
我用拳頭的下端捶了一下壁板,外面是車伕的座位。雪橇停了。我們聽到車伕的跟班爬了下來,接著門開了。一陣寒風伴著亮光湧了進來,女士們趕緊縮到斗篷裡。我拉緊身上的斗篷,走了下去,戈爾洛夫跟在我後面。
寒氣刺痛了我的鼻子,陰天的光亮讓我兩眼流淚。我們已經遠離了城市;雪橇比我想像的要快得多。戈爾洛夫和我來到後面,去看那兩匹繫在尾部的馬。車伕跟班跟在我們後面,毫無遮蓋的臉和手凍得通紅。我們發現牲口很暖和,嘴上直冒熱氣,也很有精神。戈爾洛夫用俄語向那個跟班下達了命令,然後對我說,「我要去方便一下。」我跟他一起朝後邊路旁最密的一簇樹林走去。我一邊走一邊取下手套,手立刻凍得發痛。我說:「那些下人連手套都沒有,怎麼受得了?」
「你沒看見他皮膚通紅嗎?」戈爾洛夫回答道。「有血液流通,比遮蓋著東西還暖和。」
「要是我,手指非凍得掉下來不可!」
戈爾洛夫哼了一聲。「你的手指也許會凍得掉下來,因為你太嬌氣。說到凍得掉下來,還真有這種危險。我聽說在克里米亞有一個整團的人,那玩意兒長凍瘡都沒用了。」我們來到樹林裡,一道解開褲子。戈爾洛夫洩出一股小河似的水柱,直冒熱氣。他身子顫抖著,說:「哇,好冷喲!」
「這還叫冷?我記得那年在弗吉尼亞吐痰都結冰,掉到地上卡嚓直響。」
「我只是把我們最近經歷過的寒冷與之做個比較而言。俄羅斯有一年冬天冷得要命,晚上你夾著一泡尿,撒下來的時間稍微長一點,就能用凍成冰塊的尿把掃帚柄給鋸斷。」
我們默默撒完尿,回到雪橇跟前。小跟班已經給一匹馬裝好了馬鞍,正在給另一匹馬安上馬鞍。我們在半路停下來觀看路面。冰雪覆蓋的原野上只有幾棵毫無生氣的樹星星點點地聳立在地平線上。「那個女的是什麼人,那個尼孔諾夫斯卡婭夫人?」我問。「你認識她嗎?」
「我不認識她,但我知道她是什麼人,」戈爾洛夫壓低嗓門回答說。「她是個調味師,把茶葉、湯汁和其他東西攪合在一起,給王室的人補身子。」
「你們這裡的人不相信外科醫生?」
「我們當然相信外科醫生,」戈爾洛夫有點不耐煩地說。「鋸斷在戰鬥中受傷的一隻胳膊,一條腿什麼的,外科醫生是蓋了帽了,可是國王和王后做這種手術能有幾次?調味師可以讓錦衣玉食的人感覺更舒服。他們靠的不是迷信。好的調味師是要讀書的。」
戈爾洛夫吐了一口痰,沒有聽到落在地上的響聲,接著又說:「我認識她不是因為她會沏茶。我認識她是因為她給一個外國人做情婦,我忘了這個外國人的名字。」
「可她的那些情況你是怎麼知道的?」
「在聖彼得堡你只要聽俄國人的議論就可以知道許多事情。在舞會上,甚至在『白雁』客棧,只要是用俄語的談話,不是談上帝,就是談私通。我在舞會上和一個胸脯豐滿的女人跳舞時就注意到了尼孔諾夫斯卡婭。女人想要你的時候——而你已經看到了,所有的女人都想要我——就會談論別的女人,她們以為談別的女人就可以使自己在相比之下比別人更漂亮。你沒看見嗎?你怎麼會這麼傻?」
戈爾洛夫用戴著手套的手背輕輕拍著前額,然後用另一隻手的掌心按著肚子,彷彿消化出了點問題。他望著天空皺了皺眉,儘管不知道太陽到了哪裡,還是說:「天不早了。我們趕緊動身吧。」
「等一下,戈爾洛夫。還有一件事。」他停下來,皺著眉頭轉身對著我。「你知道『驗證人』是什麼嗎?」
「驗證人?」
「是的。」我用法語把這個單詞告訴了他,可這個詞是直譯過去的,和英語中那個單詞的意思一樣含混不清。
「我沒聽說過這個詞,」戈爾洛夫說。「怎麼啦,是指什麼?」
「我也不知道。」
「那你是在哪兒聽到的?」
「我以後再告訴你。走吧,也不是什麼緊急的事情。咱們得走了。」
車伕的跟班已經給兩匹馬裝好了馬鞍,我正要騎上去,戈爾洛夫伸手攔住了我。「等等,斯威特。咱們倆只需要一個人在外面挨凍。第一個小時你待在裡面。」
「如果有情況,我們倆都得上馬。」
「那來得及。我騎著馬在雪橇前頭四分之一俄裡的地方開路,一旦有了緊急情況我就可以及時地回來讓你上馬。」他看到我有些猶豫,又說:「如果前面有遭洗劫的村莊,隔老遠都能看見火光。如果咱們遭到伏擊,你真的以為咱們倆能阻攔他們嗎?哈!那七個姑娘只好跟他們走,生下幾十個哥薩克小孩了!」他大聲笑著,然後又皺著眉頭,按著肚子。
「看樣子你身體不是很好,」我說。「幹嗎不把第一個小時先讓給我呢?」
「沒什麼,今天早上我讓季孔給我買了一個香腸卷,調味品擱多了點;我還好。再說,我在這個小時裡可以想著坐在裡面是多麼舒服,而你雖然坐在裡面,卻要想著過一會兒該有多麼寒冷。」
「好吧,」我鬆開了握在手裡的韁繩。
戈爾洛夫把韁繩遞給了車伕的跟班,走到我剛才牽著的那匹馬前,縱身跳上馬鞍,說:「我也認為我應該騎好馬,而且我知道你會把好馬挑走的!」
「哦,那倒是。你現在騎著的這一匹個頭顯得大,其實只是脖子粗一些。它的胸膛小一些,前腿也短一些。你剛才不要的那匹馬跑得更快。我早就知道你會換馬的,所以才挑了一匹差勁的。」
「壞蛋!」戈爾洛夫憤憤地嘟噥了一聲,策馬上了路。我望著他的背影笑了,然後鑽進艙室內。雪橇重新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