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十七章 遠方 文 / 家宅平安
5去遠方求學
在綦江中學讀完初一上,因學費貴,又當塗鄰居陳竹賢介紹去白沙國立十七中學初一下就讀,那時,我虛十四歲,第一次隻身乘船去幾百里的地方住校。臨行前晚上,姆媽對我說:
「姑娘大了,總要離開父母的。為了你的前途,只有讓你一人出門去讀書。我就擔心你在外吃苦,全靠自己照應自己了……」見姆媽有些難過,我就說:「姆媽,你放心,我會照應自己的。」大大接著語重心長地說:「你是大女兒,從小愛唸書,現在國立學校辦得好,吃住免費,有這麼好的機會,你努力吧!一人在外多注意安全,有什麼困難就來信講。」當時對第一次出遠門,心中不免有些膽怯,但我仍鄭重地對大大說:「您的話,我都記住了。一定不辜負你的希望。」
次日,天麻麻亮,奶媽給我打了兩個雞蛋,下了面,吃後,父親就扛起行李,提個網兜,我背了書包,拎個包袱,告別了姆媽和奶媽,向江邊走去。上了船,父親在船艙裡找了個靠門邊的座位,將東西放在下面的空檔裡,對我說:「這個座位好,空氣好,還可以看風景。」大大和我都是內向的人,心裡都充滿了離愁,默默地站了許久,開船的時間快到了,他便對我說:
「你進艙裡坐吧,我走了。」見到他走到躉船上站在那裡,我們互相對看著,一會,船漸漸離岸了,我對大大招招手,他也對我揮手,在大霧中直到我看不見父親的身影了。不禁想到李白的詩句:「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我的眼淚終於禁不住地像一串串長線似的往下流淌。
我呆在那裡許久,一位老婆婆走過來,在我身後輕輕拍了兩下,關切地說:「小姐,進艙吧,外面風大。」這時,我得神情才恢復過來。雖是仲秋,晨霧很大,太陽尚未出來,卻是寒氣襲人。定睛看看兩岸,船已開過縣城,在江心正朝白茫茫的天邊前進。我心中想著:自己不正是像船一樣,從今往後就在這茫茫的人世間不斷地前進,迎接光明嘛。我勇敢地走進艙裡,坐在位子上,拿出英文書,輕聲朗讀起來。我堅定了信念——「到我所要到的地方去求學。」
良好的影響
當天傍晚到了白沙鎮。船一靠岸,就見陳伯伯領著兩位青年帶著繩子,扁擔來接我了。我高興極了,迎上前喊了聲:「陳伯伯!」便朝那兩個年輕人看看,陳伯伯介紹說:「他倆是我大學先修班的同學。」先指著高個子的說:「他是岳大哥,」再指著戴眼鏡較瘦的說:「他是李大哥。」我說:「謝謝你們了。」他倆笑呵呵地說:「不用客氣!」接著岳大哥爽朗地說:「等你去紅豆樹,咱兩再給你把東西送去。」他倆動作極快,一下子把行李,包袱等東西全捆在一起,用扁擔天起來就上岸了。我們爬上了碼頭,街上已是萬家燈火。
一條較長的馬路,兩旁也都種有鬱鬱蔥蔥的槐樹,店舖門面也較整潔,我覺得同住在江津的那條街幾乎一樣,彷彿自己又回到家,並沒有離開江津似的,感到親切。同時,我心中明白,我還在想家,戀家。不知不覺跟著他們走完了街,來到郊外。下了一個坡,有一顆非常大而古老的黃角樹,長在兩個小山包的澗谷中,左右兩邊遠處全是黑乎乎連綿不斷的山脈,還能聽到不遠處滔滔的嘉陵江水聲,和著秋天的晚風吹來沙沙的樹葉聲,再浸著明亮的月光,顯得這塊峽谷仙境般的美妙。過了峽谷,約走了兩里路,有條街就是「馬項埡」,一進街頭就是一座當地的學府「大學先修班」。走在最前面的岳大哥大聲說:「這就是我們學校!」再走兩步就到了陳伯伯家。
陳伯伯家大門口有一塊長木牌,我湊著月光和街燈看清楚上面寫著:「白沙鎮馬項埡初級小學」。陳伯伯喊了聲:「道民,開門!」我記得道民是他的大女兒,比我小三歲。立刻開門了,我很快喊她:「道民!」她高興極了,抱著我向裡屋喊道:」姆媽,劉小姐來了!「她母親從房間走出來,我親熱地叫了聲:」二姑「因為她在娘家排行是第二個女兒,從小就叫她二姑。她有點近視,微笑著,瞇著眼仔細打量了我一下,高興地說:」有四年不見了吧!你已成了大姑娘了。你陳伯伯春天到你家去,回來說你想到這裡來上學,真的是來了,好!好!「這是從房間裡有出來兩個小女孩,我想這一定是道民的妹妹,我走過去摸摸她倆的頭,二姑讓她們喊我劉姐姐。她倆很規矩地喊了我。岳大哥向她倆指著李大哥逗樂地說:「唉,怎麼不認知識我們了?」她倆有禮貌地齊聲喊:「大哥哥們好!」岳大哥樂呵呵地說:「你倆真乖,還帶個」好「字,真不錯!」引得大家都笑了。二姑讓他們在這裡吃飯,岳大哥卻說:「小李,我們走!」陳伯伯風趣地說:「你們只會替我們幫忙,從來不吃人間煙火之食。」大家又是一陣笑聲。把他倆送出門。
晚飯後,我拿出三包米花糖交給二姑說:
「這是大大送給你們的江津特產,太和齋米花糖。」並把一包糖核桃解開,讓道民姐妹三人吃。二姑笑著說:「你爸媽禮行大,還帶東西,只有拖你寫信回去時,代為謝謝了。」
從前,我就聽說陳伯伯大學畢業,是中學先生,二姑女師畢業,從事小學教育,擔任校長。他們是自由戀愛結婚,在二,三十年代,他們在小小的當塗縣算是新派人物了,頗受人們的尊敬。在他家的兩天中我所看到的一切,很受教育。
堂屋和兩間房間是全家的住宅。從堂屋出去是一個大操場,中央豎了根旗桿。靠右邊牆角是間小廚房,做邊牆角種了一塊綠油油的菜地。操場後面是一排平房,三間房間,兩間教室,(一二年級和三四年級複式班)和一間辦公室。抗戰時期雖然傢俱用物十分簡陋,卻每日保持十分乾淨整潔。陳伯伯在大學先修班教課,才四十多歲,頭髮都花白了,但異常能幹,勤快,很少說話,說起話來,即使是一兩句,卻十分風趣,詼諧。一般情況下,讓人見到他有種靜的感覺。二姑對人熱情,親切,性情十分溫柔。最近還生了一個兒子,才三個月,但她仍上班教三四年級。(另一女教師教一二年級。)可以說從校長,教師到工友的工作全是二姑包下來了。她是那樣的一絲不苟,一大早他就搖鈴,集合學生升旗,做早操,然後是仔細,上課,遊戲,每到放晚學前,領學生打掃衛生。道民應該上五年級,因離鎮上遠,留在家有陳伯伯教她五年級的課程,她幫助母親照料小弟弟,訓練,督促兩個小妹妹(一個在一年級,一個二年級)的每天學習,早晚穿,脫衣服,洗臉洗腳。看著很有趣,我很喜歡道民。
我問二姑:「你四個孩子都小,每僱傭人,每天家務就夠忙了,你還辦個學校,不覺得太辛苦嗎?」
她追憶說:「我年輕時就認為中國貧窮落後,很多民眾缺乏文化,失學兒童太多,立志讀書後不做官,從事教育。所以學了師範,畢業後,盡力設法辦學校。如今日本鬼子瘋狂侵略我們,大半個中國都淪陷了,無數同胞和我們一樣流亡在外。國家興亡,匹夫有責。眼見這兒很多逃難人家的孩子沒有學校上學,當地窮苦人家的兒童也沒錢上學,我想,國家為了廣大青年不失學,辦了那麼多免費大,中學,我也可以辦個免費初級小學。讓年齡幼小的孩子到鎮上學習太遠,在這裡方便。我毅然辦起了這所學校。」
我聽她講這番話後很震驚,十分敬佩,但不知說什麼。
她接著說:「開始時困難也很多,房屋,經費等等,經過東奔西走,調查學齡兒童有一百多,寫了申請,作了計劃,得到當地政府支持,蓋了後面一排房子,我同小馬先生兩人在這裡教複式班,每月開點工資,學校辦公費用在盡量節省的情況下,實報實銷,兒童上學一律免費。」
當時我年齡小,還不懂得人生,但我已深深被這個家庭感染,十分羨慕這個理想的家庭,十分敬佩陳伯和二姑的學問,十分讚揚他們愛國愛民的精神,從我內心開始深深印下,要刻苦學習,像他們一樣做個自食其力,對祖國對人民有貢獻的人。
到學校去
第三天起床,想到今天要到學校去,還要見校長,我換上乾淨的綦江女中校服,頸子上套了金鏈子的新民牌自來水筆,白襪子,黑布鞋。(這是保持了綦江女中的打扮。)
上午,約九時許,岳,李二人果真來了,隨後陳伯伯也從學校趕來了,見岳大哥正將繩子套在扁擔上,他靜靜地先看看他倆,再看看我,像個教授,又像個將軍,朝我們問:
「怎麼?準備動身?」
還沒等我們答話,他又說:
「那好,還是我們四人,原班人馬,出發!」
因為二姑和孩子都在上課,我沒有道別就離開陳伯伯家。
出大門仍言來時路繼續朝前走,走完街,是兩邊長得高高的紅高粱地,中間不是石板路而是土路了。由於高粱長得比人還高,擋住了我們的視野,只能看到遠處的山頂。大家都不作聲,四人中大概只有岳大哥愛說話,他也不作聲,顯得十分寂寞,單調,不過頭頂上的一片天空無比遼闊,碧藍透明的提天際,不是漂浮幾朵白色的雲彩,也能給人一種天高氣爽的快感。
大約走了半個小時,來到一個大廣場,在大路左高右低的兩側均有排白牆的平房,由戴白帽為白裙的女工進進出出,走上走下。我想這大概是個紡織廠吧。便聽見陳伯再審後說:「你們看,在這山溝裡,還有這麼小小的紡織廠,可卻是大人物蔣夫人宋美林開辦的呢!」
岳大哥在前面說:「在山溝裡可沒有日本的飛機來轟炸啊!」說著,我正好走到廠大門口,上方有個弧形藍牌子,上面寫的黃字「新運紡織廠」。走過工廠,前面是一片桔林,沿著林外一條路向前走了,陳伯告訴我:「還有七里路,走完桔林就到學校。」
「白沙鎮到馬項埡有幾里?馬項埡到紅豆樹有幾里?」我問陳伯。
陳伯回答:「鎮上到馬項埡五里,馬項埡到紅豆樹有十里。」
走著,走著,最前面的岳大哥唱起來了:
「萬里長城萬里長,長城內外是故鄉,高粱肥,大豆香,遍地黃金少災殃……」我頓時想起在婦女補習班學會的這支歌,印象十分深刻。我覺得她唱得很不錯,但卻停住了,沉默片刻,陳伯說:「岳明,你有觸景生情了吧?想念你的東北老家了?」他沒吭聲。跟在他後面的李大哥接著唱:
「打回老家去,打回老家去,打回老家去!」歌聲堅毅有利。
經他這麼一唱,本是思鄉,一唱一和的,對我們卻勁頭倍增,加快了步伐,又走了一大段路,終於走到桔林的盡頭,果真「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目下,我們來到非常遼闊的平地,遠處的山好像貼在天邊,遠處的平地全是蒼青碧綠的樹林,田園。近處是很大一個操場,最前面樹立一旗桿,在空中飄揚,有兩個籃球和兩個排球場。有女同學們在打球。哨聲,呼聲,球聲混成一片,可見她們玩得多麼活潑,快樂,頃刻間,我心中產生一種羨慕,多麼美好的學校!當我們走到灰色圍牆當中,一扇敞開的大鐵門口時,就見到校牌:「國立第十期中學女生部」,我高興極了!
這時岳,李二人把行李交給傳達室,室內走出一位又高又胖約有四,五十歲的男人,聽陳伯喊他老張先生,告訴他送我轉學來的,要去見校長。他立刻要領我們去校長室,但岳,李二人就要回先修班,我心裡十分著急,覺得他們抬東西,走了那麼遠的路,累很了,不休息一下就回去,不知如何表達對他們的謝意,呆呆的站在那裡。沒想到不作聲的李大哥用一口湖北話對我說:
「莫得關係呢,我們都是流亡在外的學生,大家互相幫助呢!喂,紅豆樹幾美呢!像武漢的中山公園囉!又莫得敵機來轟炸,在這裡讀幾年書,幾安逸呀。小鬼,好好學習哦!」
我一下靈感來了,老老實實地說:
「多謝你們,我一定不想家,努力學習,表達我對你們的謝意。」
陳伯哈哈一笑,讚揚我說:
「小瑞清,真還機靈,這不謝過他倆了!你們倆走好吧!」
我們把岳,李二人目送走了,就跟老張先生去校長室。我們走過兩邊修整得平平齊齊的冬青樹,向四周看去,滿眼樹木花草,只見一些樓台亭閣隱約在萬木叢中。穿過一條長廊,兩邊全是高中部處的牆報,書寫,繪畫十分美觀,再經過一個畫壇,來到一幢二層樓的小洋房,有幾個台階上去,又一扇較大的玻璃門,上方是「教務廳」三個大字。一進去,靠右側是校長室。見到校長,老張先生說明來由就走了。
校長是個四十多歲的女校長,姓吳,浙江口音,瘦矮小巧,一頭烏黑短髮,一身黑絲絨半長袖子的旗袍,黑高跟鞋,戴了副寬邊近視眼鏡,舉止穩重大方,頗有學者派頭。他先同陳伯握手,後把我打量了幾眼,我說:「校長,你好!」接著,他請我們坐下,很滿意地說:「可以,陳秘書把他的成績和轉學證書曾經給我介紹過了。她行李帶來了嗎?」
「帶來了,在傳達室放著。」陳伯答道。
校長對陳秘書說:「你讓教務處,王妍先生把班長和同學找兩個,幫她拿行李,找個床位,安排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