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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節 文 / 張天翼

    住在姨母家裡已經有一個禮拜,她天天跟李思義一塊兒玩著。

    李思義雖然不太逗人愛,可是他能夠想盡方法叫她快活。她想要什麼,只要有點兒暗示,那姓李的准給辦到,她覺得姨母對她有點不大那個:似乎怕她搶走了她的女婿。可是這管不著:桑華得享受一下現在的快活日子。

    這是真的快活,不是扮演。

    每晚回來總得到第二天下午的一兩點鐘。她全身給粉塗著,給酒味兒泡著。腦子昏昏的,肚子裡在滾著一個什麼熱東西。手呀腳的都軟軟的:不知道是醉,還是疲倦。

    當然什麼事也沒做。連報也不看,頂多翻一下報屁股和電影廣告。

    「這樣的生活……」

    咂咂嘴:嘴裡有股苦味,幹得象鹹魚的嘴。

    什麼東西——那輪廓都有點不清不楚。耳朵裡似乎在叫著,叫聲象根鐵條似的箍緊了她的額頭。她想以後總得少放肆點兒:她還有很多的事要做。

    她噓了一口長氣,瞇著眼瞧鏡子,喃喃地說:

    「我墮落了麼?」

    要是她已經在墮落,那就是李思義的罪過。他引她過那些放蕩的日子,盡量地拖她到奢侈的世界裡去。他可有目的,也像她前向時對他一樣。他在追她:這可是明明白白的事。他知道她的家境沒什麼了不起,他就帶著她到放縱的生活裡,叫她快活,叫她退不出來,於是買了她。

    那姓李的在她跟前比狗還聽話。那姓李的送給她許多古古怪怪的吃的玩的,把她在威士忌裡泡著,在茄力克裡熏幹著,在巧格力裡蜜漬著,還把她裝在新買的道其卡裡溜著。

    「哼!」

    一把推開面前的鏡子,像準備打架似地跳起來,倒到了一張沙發上。也不管臉上的那些粉,就拿手一抹。她想發發脾氣:恨不得把屋子裡的傢俱打碎,把樓板踏破,跳下去抓著寶真告訴她:

    「你放心你放心:我不會搶你的買主的!你賣給他罷!」

    現在姨母和寶真那種疑心勁兒,對她那種冷冷的眼色,這簡直是——

    「這簡直是一種侮辱!」

    那姓李的對她的那種巴結,那種奉承——

    「這也是侮辱!」

    她覺得這屋子怪悶的,她站起來要打開幾扇窗子。

    可是窗子全都是開著的。

    又坐了下去,拿手貼著額頭。指尖搭在太陽穴上,感得到那兒在一跳一跳的,彷彿有誰在一下下捶著。

    要是別人知道她是個戰士,他們就得發覺對她的那個只是白費癡心,白費打算。

    「我能上他的鉤麼?」

    窗子外面有風流進來,她舒坦了點兒。她換上睡衣,拖上拖鞋,順手在茶桌上拿一支茄力克點著。

    身上那件睡衣是寶真借給她的。茄力克是李思義送給她的。

    雖然她發過脾氣,她可沒那傻勁兒——要把這件睡衣剪破,把茄力克摔到窗子外面,或者把李思義送的東西都扔進垃圾桶。這可不必。能夠享受還是享受一下,她只要享受這麼一個月。

    她對李思義——也不過是利用這冤大頭讓她自己快活這一個月。

    「只有一個月呀,」她噓了一口氣。

    這時候「那邊」是怎麼個情形?她請的這一個月假也許沒有通過。也許他們在說她怠工,在批評她。也許甚至於——開除她。

    輕輕咬著舌尖:牙齒也有股苦味。身上像有燒燙的針在戳著似的,疼不像疼,癢不像癢。

    她覺得她沒有了依歸。

    把煙在煙灰盤裡弄熄,站起來走到窗子邊。

    沒有月亮,沒有星星,一片黑色的天上有些淡淡的白影子在流動著。

    「嗯,回去看看罷。」

    可是第二天她又給那姓李的邀了出去。又是盡興地玩。有時候念頭一觸到「那邊」,她心頭就一緊。她自己也不知道這是種什麼感覺。是不是有點怕「那邊」的生活?還是覺得現在這麼著有點對不起誰似的?於是她拚命把這種思想趕走,她就倒出方瓶子裡的酒來嚇人地狂喝著,跳著,大聲說著笑著,然後把身子倒在李思義的胸脯上——把那掛著金錶鏈的胸脯當做一張沙發。

    「總得好好享受這一個月,」她打定了主意。

    這一個月象短短的一生,快活的一生。這一生就會溜過去的。

    不過李思義想把這一生延長:他要永遠叫她快活。

    「我要永遠給你服役呀,是不是可以的呢?」他告訴她——他打算把他所有的那些橡皮買賣和糖買賣都獻給她。他問她愛住些什麼地方,他得在那些地方造房子。他得伺候她一輩子。一面說一面在搜著頂漂亮的字眼,一句後面那個口旁的字也就拖得更長,於是用右手無名指搔搔頭髮。

    「你是不是肯答應我呢,你是不是……」

    兩隻肥厚的手箍在她肩上,光油油的臉也湊了過去——瞧這勁兒他是想要親嘴。

    桑華推開他,煩躁地說:

    「不要這樣!不……不不!」

    那張給推開的臉皺了起來:

    「為什麼呢?你是不是討厭我呢?」

    她知道李思義不久又得到南洋去:她一拒絕了他,他會衝著寶真求婚的。

    讓寶真賣給他罷:寶真那麼又矮又胖的一坯,跟他再相稱也沒有。……

    忽然——她自己也奇怪,她心頭竟感到一種輕輕的刺痛。她就得把她現在這地位讓了出來。叫寶真去佔著,然後姨母對她桑華驕傲地微笑著:她們——大得全勝!

    桑華在吃醋麼?——沒那回事。她壓根就沒把這些男女瞧在眼裡。可是——她總有點那個的感覺,叫她不大快活:這是連自己都壓制不住的。

    她瞧著那姓李的。

    姓李的表情一點不假。這老實人顯見得不知道要怎麼辦才好:一會用右手無名指搔搔頭,一會摸摸金錶鏈,臉上苦著,眼睛一個勁兒盯著她——象生了根。

    「你是不是討厭我呢?」

    女的覺得輕鬆起來:剛才那種刺痛的感覺消滅了。她能夠一手抓住這個李思義:要是她不放鬆,十二個寶真來了也不行。於是她艷笑一下:

    「我怎麼會討厭你。……嗯,你這個人真是!」

    不管怎麼著,她總得把這一個月消受完。還有兩個禮拜才滿期:這兩個禮拜裡她得緊緊箍住那姓李的——不叫松半點兒勁。她就對李思義說:她兩個星期以內答覆他。

    給車子送回姨母家,那個小表弟就告訴她有個姓劉的來找過她。

    這是連文侃。

    「他留條子沒有?」

    「沒有。」

    「他沒說什麼話麼?」

    「他說他來看看你的,沒有什麼事。」

    桑華皺著眉,慢慢拖著步子往房裡走。她眼膜上印著連文侃那高高的身材,那張繃著的臉。他也許在責備她。他說不定是帶個什麼壞消息來的。

    「嗯,我這樣真不對呀。」

    也沒管走不走得開,她就離了「那邊」。她過著這放蕩奢侈的日子,別人可在苦著幹著,吐著血。小胡也許……

    她打了個寒噤。

    說不定出了亂子。也許有包探跟著連文侃,連這裡也給注意著:等她一出去就有幾隻手抓住她。

    外面有步子響,她吃了一驚。

    四面瞧了會兒:桃心木的傢俱給五十支光的藍色電泡洗得發青。這兒可沒文件,也沒什麼書。屋子裡的一切都乾乾淨淨,而且發著一股說不出的好聞味兒,這兒沒有肺病黴菌。

    「這裡安全倒是安全的。」透了一口氣坐下來。這兒可能夠自由自在地呼吸,也能夠放心地去享用陽光。

    她打算上床,可是姨母走進了房門。

    姨母坐在一張搖椅上,托著水煙袋,不住嘴地跟桑華談著。她問著學校裡的同學,談著現在這年頭交個朋友真難。於是笑嘻嘻地說到那個「姓劉的同學」。

    桑華滿不在乎地瞧著她那張嘴——笑得張了開來,露出兩顆長長的金牙。

    「那姓劉的同學同你很好,是不是?」

    「還算好的。」

    那位老太太就誇那「姓劉的」品貌好,將來有出息,聽那口吻彷彿是她一輩子才見過這麼好的一個年輕人。她說了一遍又重複一遍,眼睛老盯著她姨侄女——注意她臉上的表情。

    桑華笑了一聲,瞅姨母一眼。她肚子裡恨恨地叫著:

    「用不著來探口氣,用不著!……我偏偏不愛他!我偏偏抓緊了李思義不放給你們!」

    姨母走了之後,桑華把褲子脫了,發氣地摔到椅子上。

    「哼,我偏要緊緊抓住姓李的!」

    還有兩個禮拜,她只能把姓李的抓緊兩個禮拜。她這種自由自在的沒拘束的日子也只有兩個禮拜。兩個禮拜一過去,她又得回到「那邊」去,躲避著別人的耳目,老搬著家。她得忘了她自己,機器似地活動著。無論到了什麼地方,她老是那麼提心吊膽的,還有呢,也許得了肺病。再不然就被人抓去審問著,踹槓壓在她那細膩白嫩的腿子上。

    「痛苦地活著,痛苦地死去,」她咬著舌尖咬得痛起來。

    她參加這種生活只是為了好玩,別人一提起她:「哪,革命者!」於是她痛快地幹,痛快地死。可是現在才知道全不是這麼回事。只是偷偷摸摸地幹,盡幹盡干——還沒親眼瞧見成功。

    「為了什麼呢,為了什麼呢:不干就活不了麼?」

    可是兩個禮拜之後她得回去,她並不是想著有要做的事,也不是對那感到有興味。她只是為了要面子。要是她不肯回去,大家就得批評她,看著她現在這種生活他們就得說:

    「我們桑同志賣給那個大腹賈了!」

    桑華呼吸急促起來,她緊緊抓著床上那塊白褥單。

    還瞎想什麼:總而言之只有兩個禮拜了。……

    「完全像夢一樣,像夢一樣,這人生是……」

    似乎覺得她自己給判了死刑,只能活兩個禮拜。這生命真太短,影子似地一閃就得過去的。

    抓著白褥單的手一放,她臉僕在床上。她腸胃裡像有些滾燙的水在流著,她想大哭一場。

    「他們能不能原諒我呢,文侃能不能原諒我呢,要是我……」

    他們現在怎麼批評她:也許他們已經開除了她。

    她坐了起來,稍為感到了輕鬆點兒。她抹一下頭髮,眼睛空洞地瞧著褥單:那上面有一塊給她抓得起了許多皺。

    兩個禮拜!——這像一顆瘡似的釘著她。

    可是——她要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對李思義那麼點一點腦袋,這段夢似的生命就能延長,一直到她死為止。

    「能夠麼,能夠麼?」

    能夠是能夠的,只是有點兒那個:顧忌。她不願意別人罵得她太糟。

    站起來踱著,可是走了兩步又覺得拖鞋不合式:太大,似乎不樂意載著她的腳。那件睡衣也彷彿緊得叫人不自在:真奇怪,其實寶真的衣裳,可以裝得下一個半桑華的。

    她到洗澡間去細細地洗著臉。她齊胸脯以上的一段給映在鏡子裡。她退了兩三步,鏡子裡的影子就加長了些:打腦頂起一直照到大腿上,鏡子裡那個桑華在扭著腰,動著肩膀,接著把手伸了開來。這麼著動作了兩三分鐘,又把睡衣緊緊揪著,她那胸脯到腰板子的那一段就顯出兩條曲線。於是又照剛才那麼把全身的關節都運動了一遍。

    瞧著鏡子裡那副身段和那些姿勢,桑華忽然有點感傷起來。她替那鏡子裡的人悲哀。

    「算什麼呢,算什麼呢?」她傷心地問自己。

    那麼一對飽滿的圓肩膀,配著那高高的胸脯,然後又打胸脯畫兩條滑溜溜的曲線直到大腿上:這麼一段身材——要說一句「真漂亮」!那可沒過火,皮肉也那麼白嫩。

    可是——她得把這漂亮的身子躲在黑暗的世界裡,讓肺病黴菌啃著,用些一點也不好玩的危險事務去折磨著,末了還許給塞到刑具裡——倒灌水,匝箍,剝指甲。「算什麼呢,算什麼呢?」

    她眼睛一陣花,就趕緊退一步叫脊背靠著牆:身子歪著。

    用手把眼睛擋住了一會,又瞟到那面鏡子上。她才看見她現在這姿勢再優美不過。那滑溜溜的曲線格外配得調和。不管怎麼著,她的姿勢總是漂亮的:她有那麼一副身段,於是她想起美學上有個術語,叫做什麼截的。

    「截」?——這身子也許會給「截」成兩段!

    她臉發燙,嘴唇不由自主地在一動一動的。

    靠著這麼十來分鐘,她透了一口長氣,四面瞧了會兒,就又回到原來站著的地方。她把熱水放掉,注上了冷水,拿毛巾蘸著貼到臉上去。

    於是又看鏡子。

    臉上洗去那些紅粉,就白得帶灰色。她先前就是這麼一張臉子:為了跟女工們混在一起不叫偵探注意,她不搽粉也不畫眉毛——讓剃掉眉毛的地方光禿禿的,瞧來她那雙眼睛就似乎沒處生根。

    這是連文侃的主意。這就是「那邊」的……

    思想一觸到「那邊」,她心頭又一陣緊:她彷彿是欠了一筆印子錢。

    她於是又想發脾氣,又想把這些磁盆玻璃瓶什麼都打碎,然後衝破天花板,一口氣奔到連文侃跟前——對他大聲嚷著:

    「好也是一輩子,壞也是一輩子!……我再也不顧忌了:你們要罵就罵罷,要挖苦就挖苦罷!……不,不能折磨我自己的生命!——那種日子我過不來!……」

    一個人盡有自由行動的權利,幹麼他們要罵她要挖苦她?幹麼他們不讓她自由自在地活著快活著?

    衝出了洗澡間,她就倒在床上。她太陽穴跳得脹痛起來,於是拿冰冷的手去貼到額上。

    她沒有想什麼,只是還在忿怒:她認為現在這種痛苦都是連文侃他們給她的。

    隔壁有人在嗦囉嗦囉說著話:似乎是姨母在跟寶真談天。

    「多卑鄙,多卑鄙!」她兩個嘴角用力地往下彎著。「寶真這麼想要賣給他,哼!……我偏不放!」

    她驕傲地站了起來,點著一支茄力克。

    「偏不放」——她當然辦得到。可是怎麼辦:答應他的要求麼?

    「答應他?」

    桑華愣了會兒。她彷彿又瞧見了那個大肚子,那排有點往外突的牙。那根肥厚的右手無名指搔頭髮之後,就用那沉重的嗓音說起話來,每句的未了一個字老是拖得長長的:「呀——」,「呢——」,「——」。

    她皺一皺眉,瞧著自己手裡的煙。一想到李思義,她就有吃了一勺蓖麻油似的感覺。要是讓他挺著大肚子,拿那雙肥膀子摟著她,可有點不大那個。他的臉偎著她的時候,她那搽了粉的腮巴上準得沾上一塊油跡。

    抽一口煙,歎一口氣,就連著煙吐了出來。

    「要是文侃做了李思義就好了。」

    可是她沒有再從文侃身上想下去。文侃也許在嘲笑她,在繃著那張冰冷的臉子。於是她覺得李思義老歎著氣說別人不瞭解他是很有點道理的:叫別人瞭解可不是容易的事。她桑華——就連連文侃都不瞭解她。

    一連五六天,她那欠了一筆印子錢似的感覺老釘著她:逗得她難受,叫她時時刻刻想要發脾氣。她彷彿老聽見連文侃他們在挖苦她,罵她。於是她決計要跟連文侃詳詳細細談一下。

    到了連文侃的住處,她心就一陣亂跳。她拚命鎮定自己:一面上樓一面想著怎麼措詞。

    可是那扇熟悉的門裡只出現了一張陌生的臉子:

    「找誰?」

    「劉……劉……」她瞧著那張圓圓的胖臉。

    「這裡沒有姓劉的。」

    她走了出來:她知道那張陌生的圓臉在疑神疑鬼地看著她。

    桑華一連找了好幾個熟人,都沒找著,只碰著一些疑神疑鬼的眼睛。最後她才找到了一個老朋友:王招弟。

    這位老朋友並不表示怎麼歡迎,只冷冷地瞧著她,問一句答一句。

    忽然桑華熱烈地抓住對方的膀子,把臉子靠過去,顫著嘴唇:

    「招弟,怎麼你……呃,你告訴我文侃的住址罷:告訴我是不要緊的——告訴我。我有要緊事找他,我要……」

    那個靜靜地笑了一下:

    「我真的不曉得呀。」

    桑華忽然身子一震,心也跳了一下。她想把招弟一把摟住,叫招弟別撇開她;她想對招弟哭一場,可是她沒動。這麼愣了好一會,她就咬著牙忍住自己的眼淚,離開了招弟。

    在路上她的神經似乎有點麻木:也沒有什麼難受,也沒有什麼舒坦。

    「這不能夠怪我,這不能夠怪我:是他們撇開了我的。」

    第三天她又去找王招弟,帶著一封三千多字的長信:請她在遇見連文侃的時候交給他。信拿在手裡很重很厚,封得緊緊的,封口上還簽了兩個字母:「S.H.」

    這封信她寫了兩個晚上。她先敘述自己的性格。然後又說到她這種性格跟那種生活太不調和。於是又談人生。她要自由自在地活著,快活著。「好也是一生,壞也是一生」。她埋怨他們撇開了她,同時又叫他們瞭解她的生活態度。末了她叫連文侃「多多珍重」,她說她永遠想念著他:要是他肯的話,他們得永遠保持私人的感情。

    寫到這裡她鼻尖酸疼起來,她就把臉抬起點兒,不叫眼淚淌下去。

    「什麼時候才能看見他呢,我走了之後就……」

    她打定主意要走:姨母家再也住不下。可是不知道要往哪兒跑,她不願意回家。

    這一個月算是她一生頂快活的一段,這一段馬上就得過去的。

    在這幾天她比前幾天還難受。她覺得沒有地方站得住,彷彿在海裡漂著,四面瞧不見陸地,也抓不到一根木頭什麼的叫自己別沉下去。她想到她脫開了「那邊」,她就有種異樣溫度的水淋著全身似的感覺:她不知道這件事還是該懊悔,還是該慶幸。

    什麼都像一個幻覺,苦日子脫開了。可是這怪好受用的日子也得溜過去。她說不定會去進尼姑庵,什麼都看得開點兒,這些狂樂的生活讓寶真去過去。

    以後寶真就得像個皇后似的:威士忌,巧格力,香粉……

    以後寶真就得跟姨母笑著,說著,最後的勝利是她的。

    桑華跳了起來,兩手抓著拳。

    「我真傻,我真傻!……我為什麼要出讓,要……」

    於是到了那天,桑華落到了李思義的擁抱裡。

    她瞧著他那禿了的頂,那張光油油的臉,那排有點突出的牙,她又感到吃了一勺蓖麻油似的。可是她拚命對自己說:

    「我愛他,我愛他。的確的,我愛他。」

    李思義那個大肚子很不合式地挺著,那雙腿似乎經不起這麼重,給壓得彎著。他膀子還在摟著她,把油臉偎過去親她:她嘴呀腮巴的都接觸了他那排突出的牙齒:他的牙齒是冷的。

    「我提議……我說我們在我到南洋去之前結婚呀。好不好呢?你說是不是好的呢?」

    「我沒有意見,」她吐了一口長氣。

    他那排突出的牙齒又先觸到了她的嘴唇,五六分鐘之後才離開,他喘著氣,彷彿領結緊得叫他難受似的。臉上可在笑著,眼瞇瞧著她,於是又用肥肥的右手無名指去搔搔頭髮。

    忽然——桑華倒在沙發上痛哭起來。

    「做什麼呢?做什麼呢?」李思義吃驚地說,還帶著兩成掃興的樣子。

    好一會兒桑華才抬起臉來。眼淚巴巴地瞧著那男的,她挺吃力地媚笑一下,顫聲說:

    「沒有什麼。」

    跟著她又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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