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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 女囚 (4) 文 / 馬塞爾·普魯斯特

    「訂做冰淇淋我沒有任何異議,我親愛的阿爾貝蒂娜,不過還是讓我來為您訂吧,我也說不定,不知道是去普瓦雷-布朗施那裡,勒巴代那裡,還是裡茨那兒,總之我看著辦吧。」——您要出門?」她用一種疑惑的神色對我說。她總是口口聲聲地說,要是我多出門走走,她會很高興,然而,一旦我的哪句話有能夠讓人想到我不準備呆在家的意思,她便顯出不安的神情,令人想起她看到我不斷外出的那份喜悅也許並非發自真心。「我可能出去,也可能不出去,您很清楚我這人事先從來沒有計劃。不管怎麼說,冰淇淋不是人們在街上推出來叫賣的東西,您為什麼要呢?」她馬上回答了我,她的那番話確實向我顯示出,自從離開巴爾貝克之後,她身上突然增長了多少聰明才智和潛在的情趣,她總是說,這類話完全歸功於我的影響,歸功於經常跟我同居,然而我卻從來不會說這些話,就好像有個陌生人禁止我在談話中運用文學形式。也許,阿爾貝蒂娜的未來與我的未來截然不同。看見她在說話時總是急於使用一些完全是書面的,在我看來似乎適用於另一種更加正規的場合,而且是我至今一無所知的比喻,我差不多便預感到了這一點,她對我說(儘管如此我仍然深受感動,因為我想:我當然不會像她那樣說話,但是不管怎麼說,沒有我她就不會這樣說話,她深受我的影響,可見她不會不愛我,她是我的傑作):「在叫賣的食品當中,我所喜歡的,是那種東西聽上去就像是吟誦的古希臘史詩,可一到了餐桌便改變了性質,作用於我的味覺器官上了。說到冰淇淋(因為我真希望您只為我訂做一些用各種各樣建築形狀的老式糕點模具製作的冰淇淋),我每次吃,都有廟宇、教堂、方尖碑、懸巖,我首先看到的好似是一種秀麗的風景,然後我才把這些覆盆子或者香子蘭建築物化作我喉間的一份涼爽。」我覺得這話美得有點過了頭,但是她卻覺得我以為她的話恰到好處,於是,她停頓片刻,如同她每次比喻成功之後,大笑起來,對我來說,她的這種笑聲是多麼殘忍,因為她的笑是那樣淫蕩:「我的上帝,在裡茨飯店,我真擔心您找不到旺多姆圓柱型的巧克力或覆盆子冰淇淋,可要想在紀念涼爽的幽徑上豎起如同還願的圓柱或塔門,得有很多這樣的冰淇淋才行。他們也製作一些覆盆子方尖碑,這些逐個樹立在我那焦渴的滾燙沙漠之中的覆盆子方尖碑被我用來融化我喉嚨裡面的粉紅色花崗岩,它們比沙漠綠洲更加解渴(話音剛落,響起了深不可測的笑聲,也許是為說得如此巧妙而感到滿意,也許是嘲笑自己用如此連貫的形象比喻進行表述,也許是憑借肉體快感覺察到自己身上具有某種如此優美,如此清新,導致她產生相當於一種享受的東西,真可惜!)。裡茨的那些冰山有時像是羅塞山,而且如果是檸檬冰淇淋,我不會因為它沒有建築形狀而討厭它。哪怕它像埃爾斯蒂爾筆下的山峰那樣參差、陡峭。冰淇淋不應當過份的白,應該帶點黃色,就像埃爾斯蒂爾筆下的山峰那種髒髒的,灰白顏色的雪。冰淇淋不大也無妨,要是半塊也沒關係,因為這些檸檬冰淇淋是按等量縮小的山峰,想像可以恢復其比例,就像那些日本矮態樹木,在人們的感覺中,仍然是正常的雪松、橡樹、芒齊涅拉樹,所以,如果在我的臥室中擺上幾株沿著小溝生長的矮樹,我就會擁有一片沿河伸展的廣闊的森林,孩子們會在這片森林中迷失方向。同樣,在我那半塊黃兮兮的檸檬冰淇淋底部,我清楚地看到了一些驛站馬車伕,旅行者,驛站的椅子,我的舌頭正在那上面舔著,以引起冰的坍塌,將他們和椅子吞沒(她說話時夾帶的那種殘忍的性感引起了我的嫉妒);「同樣,」她補充道,「我正在用我的嘴唇一層一層地摧毀這些用草莓做斑岩的維也納教堂,讓我可能避開的東西砸落在那些信徒身上。是啊,所有這些建築從它們石頭做的地方來到我的胸中,它們融化時帶來的涼爽已經在我的胸中激盪。要知道,沒有冰淇淋,就沒有任何刺激,一切就不會像溫泉廣告那樣引起乾渴。在蒙舒凡,凡德伊小姐家附近沒有好的製作冰淇淋的師傅,但是我們在花園裡玩我們的環法國自行車賽,每天喝一種礦泉汽水,這種汽水很像維希礦泉水,礦泉汽水往杯裡一倒,就從杯子底部升騰起一股白煙,如果不馬上喝的話,白煙就會消散,化為烏有。「然而聽到她提起蒙舒凡,我簡直難以忍受,我打斷了她。「我打擾您了,再見,親愛的。」自從離開巴爾貝克以來,變化多大啊!在巴爾貝克,我曾經對埃爾斯蒂爾表示懷疑,他竟然在阿爾貝蒂娜身上隱隱約約地看到了那豐富的詩意,那是一種不如塞萊斯特-阿爾巴萊奇特,較少個性的詩意。阿爾貝蒂娜永遠料想不到塞萊斯特對我說的話;但是愛情,甚至是似乎行將告終的愛情也是片面的。我更喜歡果汁冰淇淋的秀麗風光,它們那十分淺顯的美雅在我看來,似乎就是愛阿爾貝蒂娜的一條理由,是我有能力支配她,她也愛我的一個明證。

    阿爾貝蒂娜剛剛離開,我就感到這種活動和生活無止無休、難以滿足的出現對我來說多麼疲倦,她用自己的種種活動打擾我的睡眠,她留下的一扇扇敞開的門使我生活在一種永無盡頭的寒冷之中,迫使我——一方面是為了尋找正當的理由不去陪伴她,可我並不因此顯出病得太重的樣子,另一方面也是為了讓別人來陪伴她——每天施展出比在《一千零一夜》中更多的妙計。不幸的是,如果那位講故事的波斯女人用同樣的妙計推遲了她的死亡,那麼我則是在加速自己的死亡。生活中就是有某些不全是杜撰捏造的情況,比如這種由於戀愛的嫉妒和無法分享一個活躍而又年輕的人的生活的一種虛弱身體造成的生活,然而這種生活仍然從一種幾乎是醫學的角度提出了一個繼續同居生活或者回到從前的分居生活的問題:在大腦與心靈的寧靜兩者之間,應該過哪一種生活呢(是繼續為日常生活過度操勞,還是回到離別的焦慮中去)?

    總而言之,我很高興安德烈能夠陪伴阿爾貝蒂娜去特羅卡德羅,因為在我看來,最近發生的,而且是微不足道的事件使得她的警惕性,或者至少是她警覺的敏銳程度已經不完全像從前那麼高了,當然她仍舊相信司機是誠實的,因此,我在最近讓阿爾貝蒂娜單獨跟他前往凡爾賽之後,阿爾貝蒂娜對我說曾經在裡捨伏瓦餐廳吃過午飯;由於司機對我說是瓦泰爾餐館,在我注意到這個矛盾的那一天,我借口下樓跟司機說話(始終是我們在巴爾貝克見過的那個人),當時阿爾貝蒂娜正在更衣。「您對我說你們是在瓦泰爾吃的午飯,阿爾貝蒂娜小姐卻對我說是在裡捨伏瓦餐廳。這是怎麼回事?」司機回答我說:「啊!我,是說我在瓦泰爾吃午飯來著,可我無法知道小姐是在哪裡吃的午餐,她一到凡爾賽就離開我,乘上了一輛出租馬車,要是不為趕路,她喜歡乘馬車。」一想到她曾經單獨一人,我就火冒三丈,可說到底,不過是用頓午餐的時間。我一副客氣的樣子說(因人我不想讓人看出我確實在派人監視阿爾貝蒂娜,要是這樣,這對我是個恥辱,而且是雙重的恥辱,因為這還意味著她向我隱瞞了她的所作所為):「你們可以,我不是說同她一起,在同一個餐館吃午飯嘛?」——「可是,她要我晚上六點才到檢閱場去。我不能在她吃罷午飯出來時就去接她。」——「啊!」我試圖掩蓋自己的沮喪。我重又上樓。這麼說來,阿爾貝蒂娜單獨一人,自由自在的時間長達七小時之久。我很清楚,出租馬車確實不單單是一種擺脫司機監視的權宜之計。阿爾貝蒂娜喜歡在城裡坐出租馬車閒逛,她說這樣看得更清楚,氣氛也更加鬆弛。儘管如此,我對她度過的七個小時永遠一無所知。而且我不敢想像她打發這七個小時的方式。我覺得司機十分笨拙,但是我從此對他完全信任放心。因為假使他與阿爾貝蒂娜有絲毫的串通,那他就決不會向我承認他曾經讓阿爾貝蒂娜從上午十一點至晚上六點逍遙自在。司機的這個招供看來只有另一種而且是荒唐的解釋。那就是他與阿爾貝蒂娜的不和使他產生了這樣的慾望,向我作一個小小的告發,從此向我的女友證明,他是個可以說話的男人,要是這第一次十分客氣的警告之後,她還是不按照他的意願行事,那他就會把什麼事都捅出來,然而這種解釋是荒唐的,首先必須假設,阿爾貝蒂娜與他之間並不存在什麼不和,再者這個始終顯得如此和藹,如此天真快活的美男子司機必須具備一種敲詐勒索的天性。況且,兩天之後,我便發現他很善於對阿爾貝蒂娜進行一種隱蔽而又敏銳的監視,而在我那近乎瘋狂的猜疑之中,我也沒有一刻以為事情會是這樣。我得到了機會,把他拉到了一邊,跟他談起他對我說過的在凡爾賽發生的事情,我用一種友好而又超脫的口氣對他說:「您前天對我說起那次在凡爾賽的散步,這樣做很好,您始終無懈可擊,但是我要指出一點,不過這無關緊要,自從邦當夫人把她的外甥女置於我的監護之下以後,我責任重大,深恐發生意外,深深地責備自己沒有陪伴她,我寧可讓您開車帶著阿爾貝蒂娜去各處,因為您是那樣的可靠,那樣的靈活,您不可能發生意外。這樣一來,我就什麼也不怕了。」象使徒那般可愛的司機微微一笑,一隻手搭在他那祝聖十字架形狀的車輪上,然後,他對我說了如下這番話(趕走了我心中的不安,這些不安立即化作了喜悅),我聽了真想跳上去摟住他的脖子:「您別害怕,」他對我說,「她不會出任何事情,即使我的車不帶她散步,我的眼睛也到處跟著她。在凡爾賽,我可以說是一直跟著她參觀,雖然絲毫沒有顯出跟著她參現的樣子。她從裡捨伏瓦餐廳逛到城堡,又從城堡逛到特裡亞農,我始終跟著她,卻又裝作沒有看見她的樣子,更帶勁的是,她居然沒有看見我。噢,要是她看見了我,那也沒有什麼了不起的。我整整一天沒事可幹,去參觀一下城堡,那是很自然的事。更何況小姐肯定不會不知道我很有學問,對所有的名勝古跡都感興趣(這倒千真萬確,假如我知道他是莫雷爾的朋友的話,我甚至會大吃一驚,他的敏感和情趣都超過了小提琴手)。但是她終究沒有看到我。」——「她可能遇到了一些女友,因為她在凡爾賽有好幾個女友。」——「不,她始終是一個人。」——「人們也許會注視她,一個明艷照人的少女,又是單身一人!」——「肯定有人注視她,不過她對此幾乎一無所知;她的眼睛一直盯著她的旅遊指南,然後抬起眼睛看看油畫。」司機的敘述在我看來是準確的,因為阿爾貝蒂娜在她散步的那一天確實給我寄過一張介紹城堡的「遊覽圖」,另一張是介紹特裡亞農的。可愛的司機步步緊隨的那種一絲不苟令我深受感動。我怎麼會假設這種調整——作為對她前天晚上說的話的極大補充——原因在於這兩天為司機對我講過話而感到驚慌的阿爾貝蒂娜屈服了,跟司機講和了呢?我甚至沒有閃現過這種猜疑。顯然,司機的這番敘述在讓我消除阿爾貝蒂娜欺騙過我的任何恐懼的同時,自然而然地使我對我的女友感到掃興,並且使我對她在凡爾賽度過的那個白天興味索然。但是我卻以為司機的解釋在為阿爾貝蒂娜開脫的同時使我對她更加厭倦,這些解釋也許還不足以使我心頭得到寧靜。幾天之中,我的女友前額上的兩顆小皰也許更能改變我心中的感情。偶然遇到的希爾貝特的貼身女僕向我透露了隱情,為此我的感情最終與她更加隔膜了(以至於我在看見她時不再想到她的存在)。我瞭解到,當我每天去希爾貝特家時,她正愛著一個小伙子;她經常去看望他,比看我要勤多了。當時,我也一時有過懷疑,我甚至詢問過這個貼身女僕。但是,由於她知道我正迷戀著希爾貝特,她便否認,並且信誓旦旦地一口咬定斯萬小姐從未見過這個年輕人。然而現在,她知道我的愛情很久以前就已死滅,幾年來我對她的所有信函一概不予理睬——也許還因為她不再服侍那位少女的緣故——她一五一十地向我講述了我不知曉的這段關于小姐本人的戀愛插曲。對她來說這是十分自然的。回想起她當初的誓言,我還真以為她不瞭解內情呢。事情卻絕非如此,正是她稟承斯萬夫人的旨意,在我熱戀的女人獨自一人時,便前去通知那個年輕人。我當時愛得多深……然而我卻問自己,我以前的愛情是否像我想像的那樣已經死滅,因為這段故事使我感到極為難過。由於我不相信嫉妒會喚起一種業已死滅的愛情,我猜想我那傷心的感覺至少部份歸結於我那遭受挫傷的自尊心,因為有好幾個我不喜歡的人在當時,甚至在晚些時候——從此之後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對我流露出一種輕蔑的態度,他們肯定知道我在熱戀希爾貝特的同時受著蒙騙。我甚至為此在回顧往事的同時捫心自問,我對希爾貝特的愛情中是否沒有自尊心的容身之地,因為我現在十分痛心地看到,所有這些使我如此幸福的溫存時刻被我不喜歡的那些人當作我的女友為我設置的一個名副其實的騙局。總而言之,愛心也好,自尊心也好,希爾貝特幾乎已經在我心中死去,但是她並沒有完全消逝,而這種厭倦最終使我無法過多地牽掛阿爾貝蒂娜,況且她在我心中的位置又是那樣的狹小。還是回頭再談她(在一大段題外話之後)以及她在凡爾賽的散步吧,凡爾賽的明信片(人們是否能夠像這樣把一顆受傷的心用在兩種彼此交織在一起各自涉及到一個不同的人的嫉妒之上呢?)使我產生了一種不太愉快的感覺,每次整理紙張時,我的眼睛總要落到這些明信片上面。我想,如果司機不是一個如此誠實的人,那他的第二次敘述與阿爾貝蒂娜的「明信片」相吻合就不會有太大的意義,因為她從凡爾賽首先寄給您的不是城堡和特裡亞農的明信片,那她又該寄什麼呢?除非明信片是由某個熱愛某尊雕像的文人雅士,或者某個錯把橫跨街頭的有軌電車站或工場車站當作景觀欣賞的蠢貨挑選出來的。而且我也不該說蠢貨,因為買這樣的明信片,當作遊覽凡爾賽宮紀念的人,也不總是哪個蠢貨。近兩年來,聰明的人、藝術家覺得西埃納、威尼斯、格林納達是老一套,他們卻稱道最微不足道的公共汽車,所有的火車車廂:「這才是美的。」後來,這種情趣就像其他情趣那樣很快消失了。我甚至都說不明白,「如此摧毀過去的高貴事物」,是不是「褻瀆」。不管怎麼說,一節頭等車廂不再被先驗地看作比威尼斯聖馬克教堂更美的東西。不過,有人說:「這才是生命所在,倒退是一種人為的東西,」然而人們卻得不出明確的結論。不管怎樣,在完全信任司機的同時,為了讓阿爾貝蒂娜無法甩掉他,除非是他惟恐被當成密探而敢於拒絕跟隨她,我只讓她在安德烈的守護下外出,而在一段時間裡,司機對我來說就足夠了。我當時甚至讓她(從此之後我再也不敢這樣做了)離開三天,孤身一人跟司機一起,並且讓他們去巴爾貝克附近,因為她很想坐在簡樸的車子裡飛快地在公路上奔馳。在這三天當中,我心裡十分寧靜,儘管她寄給我的一大把明信片我未及時收到,這要歸罪於布列塔尼的那些郵局運轉情況糟糕透頂(夏季運轉良好,但是冬季顯然混亂不堪),阿爾貝蒂娜和司機回來一禮拜之後,他們仍然那樣的勇敢,就在他們回來的當天早晨,他們竟若無其事地繼續他們的日常散步,好像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阿爾貝蒂娜今天要去特羅卡德羅,而且是去參加這次「非同尋常」的日場演出,我對此感到欣喜,然而我尤其為她有安德烈這樣一個女伴而感到放心。

    我中斷了這些回憶,阿爾貝蒂娜也已出門,於是,我來到窗口呆了片刻。先是一陣沉寂,牛羊腸肚商販的哨子聲和有軌電車的鳴笛聲在空中迴盪出一些不同的八度音,猶如一位調音師在盲目地調試鋼琴。繼而,逐漸變得明朗,互相交融的主題中又增添了新的主題。還有一種新的哨子聲,那是一個商販在叫賣,我怎麼也沒弄清他到底是賣什麼的,哨子聲恰恰就像有軌電車的鳴笛聲,由於這種聲音尚未被快速帶走,人們因此以為那是一輛孤零零沒有開動或者是出了故障停滯不前的有軌電車發出的,這輛電車不時發出鳴笛聲,彷彿是一頭垂死的動物。在我看來,假使我有朝一日要離開這個貴族街區——除非是去一個完全平民化的街區——市中心的街道和林蔭大道(那裡的果品、魚類等等被放置在大食品店裡,這就使得那些商販的叫賣聲沒有用武之地,再說,他們的叫賣聲也無法讓人聽見)在我看來就會顯得十分憂鬱沉悶,根本無法居住,因為它們缺乏所有這些小販和食品流動商販的老調子,沒有一清早就令我陶醉的這支樂隊。人行道上走過一個毫無風韻(或者屈從於一種醜陋的時髦)的女人,身穿一件過份耀眼的山羊皮寬腰身大衣;噢不,那不是一位婦女,而是全身裹在他的母山羊皮裡面的一個司機,正步行前往他的車庫。不同膚色、負責跑腿的服務員步伐輕快地從大飯店裡走出來,騎上他們的自行車前往火車站,去迎接那些乘坐早班火車的旅客。類似小提琴的那種聲音有時來自一輛路過的公共汽車,有時是因為我沒有在電水壺中加進足夠的水。這支交響樂中響徹著一種過時的不協調「樂曲」:賣玩具的取代了通常用一隻木鈴作為伴奏的糖果女販,只見他蘆笛上掛著一個木偶,讓它四面轉動,牽帶著他的木偶玩具走街串巷,他將大格利高利1的規範化朗誦,巴勒斯特裡納2經過改編的朗誦,還有現代的抒情朗誦全置於腦後,他放聲吟唱,就像純正的旋律姍姍來遲的擁戴者:

    來吧爸爸,來吧媽媽,

    滿足你們的孩子吧;

    木偶我來做,木偶我來賣,

    給我來點錢呀。

    噹啷。噹啷啷啷來,

    噹啷啷啷啷啷啷。

    來吧,孩子們!——

    1大格利高利,即格利高利一世(540—604),曾任六十四任主教,他簡化了禮拜儀式。

    2巴勒斯特裡納(1525—1594),意大利作曲家,曾任紅衣主教的音樂指揮。

    一些頭戴貝雷帽的意大利孩子不打算跟這種ariavivace1競爭,更何況他們兜售的是小雕像。正在這時,一支小小的短笛迫使玩具商販走得遠遠的,並使他的歌唱得更加含混,儘管他用的是急板:「來吧爸爸,來吧媽媽。」這支小小的短笛難道就是早晨我在東錫埃爾聽到某個龍騎兵演奏的那種短笛嗎?不,因為繼之而來的是這樣的話:「修彩陶和瓷一器的來了。修玻璃、大理石、水晶、骨製品、象牙和古董嘍。修瓷器的來了。」在一家肉鋪,左面是太陽的光暈,右面是整只被吊起來的牛,一個很高很瘦,金黃頭髮,從天藍色衣領中露出脖頸的年輕屠夫正以一種令人眼花繚亂的速度和虔誠,認真專注地把精美的牛裡脊剔在一邊,把低檔的臀部肉剔在另一邊,然後將這些肉放在幾架亮得耀眼的磅秤上,磅秤上部都成一個十字,一些漂亮的小鏈條從十字上垂落下來,而他——儘管他接著只是把牛腰、腓裡牛排、牛排骨肉陳列在貨架上——實際上卻更讓人覺得他像一位漂亮天使,這位天使將在最後審判的那一天,為上帝做準備工作,根據各人的品質區分好人與壞人,把靈魂掂斤過兩。尖細而悠揚的短笛聲再度蕩漾在天空中,這笛聲不再預示著弗朗索瓦絲在每有騎兵團列隊走過時便擔心的那些破壞,而是預示著一個頭腦簡單或者愛開玩笑的「古董商」所許諾的「修補」,這個總而言之是無所不會而又毫無專長的人把各種不同材料的物品都當作他施展其技藝的對象。送麵包的年輕女工匆匆忙忙地把用於「盛大午餐」的細長形小麵包接二連三地裝進她們的籃子,而送奶女工則飛快地把牛奶瓶掛在她們的吊鉤上。看到這些姑娘勾起了我的懷舊之情,但我能夠相信這種景像是確鑿真切的嗎?我從高高的窗口望下去只能看到在店舖裡忙活或者正在趕路的這些姑娘,假使我能讓她們之中的一位在我身邊停留片刻,她會不會變成另外一種樣子呢。為了估算隱居給我造成的損失,即白晝給我帶來的財富,就必須在活動橫欄的漫長伸展中截住某個拿著內衣或者牛奶的小姑娘,讓她在我的門框裡呆一段時間,彷彿是兩個撐架之間的一個活動背景的影子,並將她留在我的腦皮底下,從她身上獲得某種信息,使我有朝一日重新找到與現在毫無兩樣的她,正如鳥類學家或魚類學家在放掉鳥或魚之前,在它們的肚子底下繫上體貌特徵卡,以此來瞭解鳥類和魚類的遷移——

    1意即輕快活潑的詠歎調。

    因此我便對弗朗索瓦絲說,我想讓人去採購點東西,如果那些常來取走或送回內衣、奶瓶或送麵包的小姑娘中有誰來了的話,就叫她來我這裡,弗朗索瓦絲是經常看這些姑娘辦一些事情的。在這一點上我跟埃爾斯蒂爾相似,他不得不把自己關在工作室裡,春天,他知道樹林裡開滿了蝴蝶花,有幾天,他真想去看一看,於是他就派自己的女門房為他買一束蝴蝶花,他把這一小束植物樣品擺在桌子上,這樣他眼前看到的就不是桌子,而是一整片覆蓋叢林地面的植被,他從前在樹林中見過成千上萬條蜿蜒伸展的籐蔓從它們的藍色尖頂彎曲而下,被花朵的引人遐想的清香包圍的地方彷彿成了他工作室裡的一塊想像之地。

    不要指望一個洗衣女工星期天會上這裡來,至於那個送麵包的女工,不巧的是她恰好在弗朗索瓦絲不在時摁響了門鈴,她把細長形小麵包留在樓梯平台上的籃子裡就走掉了。水果女販要很晚才來。有一回,我走進一家乳品店訂購一塊奶酪,我在那樣年輕的女僱員中發現了一個真正不同凡響的女孩,她頭髮金黃、高挑的身材,雖然還未成年,她置身於其他送麵包女工之中,似乎正帶著一種十分高傲的姿態在幻想。我只是從遠處看見過她,而且我匆匆而過,所以說不出她長得什麼模樣,只覺得她可能長得太快了,還有,她那一頭羊毛般濃密的頭髮不大象人的毛髮,倒更像一種脫離了平行晶冰的回紋或雕塑裝飾。這就是我所發現的一切,還有瘦瘦的臉龐中間,那只線條極其突出的鼻子(這在一個孩子身上是罕見的)令人聯想起小禿鷲的喙。再說,她的同伴們圍在她的身邊並不是妨礙我仔細打量她的唯一原因,還因為我拿不準初次見面以及隨後我會在她身上引起什麼樣的情感,是不合群的高傲或嘲諷,還是她不久後會在她的女友們面前表示的輕蔑。我在一秒鐘內所作的關於她的這些輪番假設加重了她週遭的難以捉摸的氣氛,她便隱蔽在這種氣氛裡,就像天神隱避在被雷電震得顫動的雨雲裡。因為精神上的猶豫不定比眼睛的生理缺陷更能給準確的視覺印象造成困難。在這個過份瘦弱,過份引人注目的少女身上,也許會被另一個人稱為魅力的那種過份之處恰恰就是使我不快的東西,然而這種過份之處帶來的後果仍然是妨礙我去發現乳品店其他少女的任何東西,當然更妨礙我回想起她們的任何東西,她的鷹鉤鼻子,她那沉思、有個性、彷彿在判斷的目光——竟然如此令人不快——就像一道使周圍的景物變得陰沉的金色閃電,將其他年輕的乳品女工陷於黑夜之中。因此,關於我去乳品店訂購一塊奶酪的那一次造訪,我只記得(如果可以用「記得」這個詞的話,因為在一張看得如此不清楚以至近乎烏有的臉上,可以無數次地安一個不同的鼻子),我只記得這個使我感到不快的小女孩。這就足以成為一次戀愛的開端。然而我也可能忘記這個不同凡響的金髮少女,而且不期望再次看見她,假使弗朗索瓦絲沒有對我說,這個小女孩儘管十分頑皮卻乖巧伶俐,她即將離開她的女主人,因為她太愛打扮,在街區欠了債,據說美是幸福的一種許諾。反過來,可能得到的樂趣也可以是美的一種開端。

    我開始看媽媽的來信,透過她援引的德-賽維涅夫人的那幾段話(「我的思念在貢佈雷即使不完全悲觀無望,它們至少蒙上了陰鬱的色彩;我時時刻刻思念你;我祝福你;黃昏時分你有沒有想過,你的健康,你的事務,你的遠離,這一切會怎麼樣?」),我覺得我母親討厭看到阿爾貝蒂娜繼續在我家住下去,討厭看到我與她結婚的意圖愈來愈堅定,儘管這意圖當時還沒向未婚妻透露。她沒有更加直截了當地把她的這種想法告訴我,因為她唯恐我把她的來信到處亂放。還有,她在來信中責備我每收到她的信沒有立即通知她,儘管這些指責十分含蓄:「你很清楚,德-賽維涅夫人說過:『當人們遠隔千里時,人們不再嘲笑以『我收到您的來信』開頭的信函。』」此外還有最使她不安的事,她聲稱對我的巨大開支感到惱火:「你所有的錢是怎麼用的?你像查理-德-賽維涅那樣不知道自己要什麼,並且『集二、三人於一身』,這已經夠讓我煩惱的了,但是你至少盡量不要像他那樣花錢,別讓我說你:他有本事花錢不露痕跡,不賭不玩卻輸得精光,付了錢而未償清債務。」我剛剛看完媽媽的短信,弗朗索瓦絲就走回來對我說,她跟我提到過的那個有點過份大膽的送牛奶小姑娘正在她那裡。「她完全可以替先生送信,買東西,如果路程不太遠的話。先生就會看到,她看上去就像小紅帽1。」弗朗索瓦絲找她去了,我聽見領著小女孩的弗朗索瓦絲對她說:「好了,你害怕是因為有條走廊,傻丫頭,我還以為你不那麼拘謹呢。要我拉著你的手嗎?」弗朗索瓦絲正像那種希望別人像她自己一樣敬重她的主人的能幹而又誠實的女傭人那樣,擺出一副威嚴的神情,名畫師作品裡的拉皮條的女人就有這種使她們顯得高貴的威嚴神情,在這些女人旁邊,情婦與情夫幾乎變得微不足道——

    1小紅帽:法國童話《小紅帽》中的女孩,常戴一頂紅帽子。

    埃爾斯蒂爾在打量那些蝴蝶花時,根本不必關心蝴蝶花的用途,送牛奶小女孩一進來就擾亂了我這個沉思者的平靜,我一心只想讓派她送信的謊言變得真實可信,我開始飛快地寫了起來,幾乎不敢正視她,以免露出為了看她而請她進來的馬腳。她帶有陌生人的那種魅力,在我看來,這種魅力是那種人們在妓院裡能找到的,等待著您的漂亮姑娘所沒有的。她既沒有赤身裸體,也沒有濃妝艷抹,然而是一位真正的送奶女工,是那種由於您沒有時間接近而被您想像成十分美麗的姑娘;她有點屬於那種永恆的慾望,永恆的生活遺憾,這股雙重的潮流最終改變了方向,被引導到我們的身邊。之所以說雙重,那是因為雖然這關係到一個陌生人,在我們想像中,根據她的身高、她的勻稱身材、她無動於衷的目光,她高傲的寧靜,這應該是一個超凡的造物,另一方面,人們卻希望這個女人有一技之長,使我們能夠躲進她的那個世界,而一件獨特的外衣使我們浪漫地認為那個世界與我們的不同。再者,如果我們試圖用一個公式來概括我們的戀愛好寄心的規律,那麼我們必須從一個只被我們瞥了一眼女人與一個被我們親近過、愛撫過的女人之間最大限度的差異中去尋找,從前所謂的青樓女子,和交際花本身(條件是我們知道她們是交際花)對我們的吸引力之所以如此之小,並非因為她們不如其他女人漂亮,而是因為她們唾手可得;她們把我們正想爭取的東西已經拱手奉獻給我們;因為她們不是被征服的。這裡面的差異微乎其微。一個娼妓已經在街上朝我們微笑,她在我們身邊也會這樣做。我們是雕塑家。我們希望從一個女人身上得到一尊與我們面前的她截然不同的雕像。我們在海邊看見一位無動於衷、傲慢不遜的少女,我們看見一位嚴肅的、在櫃檯上忙個不停的女售貨員,她生硬地回答我們的提問,哪怕僅僅是為了避免成為她的同伴們的笑柄,或者一個水果女販勉強地回答了我們。這一來,我們便不肯就此罷休,除非我們能夠親身體驗一下,海邊傲慢的少女、十分計較人言的女售貨員,心不在焉的水果女販,經過我們巧施妙計之後,是否能改變她們僵硬的態度,用拿水果的手摟抱我們的脖頸,帶著默許的微笑將原先那冰冷或漫不經心的眼睛俯向我們的嘴唇——噢,那雙工作時嚴肅的眼睛多麼美,那時女工惟恐她的女伴對她惡意誹謗,那雙眼睛逃避我們糾纏不休的目光,而現在我們單獨面對面地注視她了,在我們談到要做愛時,那雙眼睛卻在充滿陽光的笑聲重壓下低垂下來!在女售貨員、專心熨衣的洗衣女工、水果女販、送牛奶女工之間——這個小女孩本人即將成為我們的情婦,存在著最大的限度的、乃至趨向極端的差異,這種差異隨著職業的習慣性動作而發生變化,在勞作時這些習慣動作使手臂成了某種與每天晚上纏繞住我們的頸脖(嘴巴卻隨時準備接吻)的柔軟紐帶完全不同的東西,正像阿拉伯圖案一樣。因此,我們才會在對嚴肅的姑娘作不斷更新的、惶惑不安的嘗試中度過自己的一生,她們的職業使她們似乎與我們遠隔千里。一旦落入我們的懷抱,她們就不再是原來的她們,我們夢想跨越的這段距離也就消失了。但是我們又同其他女人重新開始,我們在這些事情上投入了自己的全部時間,全部金錢,全部精力,我們對趕車太慢的車伕大發雷霆,因為他也許會使我們錯過第一次約會,我們正處於狂熱之中。儘管我們明明知道,這第一次約會將是一種幻想的破滅。這無關緊要:只要幻覺還存在,人們總想看看是否能將它變成現實,於是我們便想起洗衣女工,我們已經注意到她的冷淡態度。戀愛的好奇心猶如地名在我們身上喚起的好奇心:永遠失望,而後又再度復甦,並且永遠無法滿足。

    可惜!一旦來到我的身旁,這個有著一條條發綹的送牛奶金髮小姑娘顯得拘謹畏縮,她打消了在我身上喚醒的無數想像和慾望。我的種種假設構成的顫動的雲霧不再把她包圍在神秘莫測的氣氛裡。她神情十分窘迫因為她只有一隻鼻子(而不是先後在我回憶中出現而又無法確定的那十隻、二十隻鼻子),那鼻子比我想像的更圓,令人聯想到愚蠢,總之她的鼻子已失去了增殖的能力。這種被截住,被殲滅,被擊潰,無法為她那可憐的現實增添任何東西的翻飛已得不到我的想像力的合作。跌落在靜止不動的現實當中的我又躍躍欲試;在小店中未曾注意的臉頰現在看來是那樣的俏麗,我甚至為此惶恐不安,為了掩飾我的窘態,我對送奶小姑娘說:「勞駕您把那裡的《費加羅報》遞給我,我要看一看我想讓您去的地名。」她拿報紙時,就露出一直捋到肘關節的緊腰上衣的紅袖子,她用一個靈巧而又可愛的動作把那份觀點保守的報紙遞給了我,她那熟練迅速而看上去又柔美的動作以及鮮紅的色彩使我賞心悅目。我打開《費加羅報》時,想找點話說說,我眼睛也不抬地問那個小女孩:「您穿的這件紅毛衣叫什麼?真漂亮。」她回答我說:「這是我的高爾夫球衫。」由於各種時尚通常都會衰退,幾年前似乎還屬於阿爾貝蒂娜女友們的那個比較風雅的世界那些服裝和這些詞,現在卻成了女工們的所有物。「這樣做真的不太妨礙您嗎,」我裝作在《費加羅報》中尋找的樣子說道,「假使派您到遠一點的地方?」一當我似乎認為,她替我買一趟東西是件苦差事時,她立即也開始覺得讓她辦這事不方便。「是這麼回事:我馬上要去騎車散步。當然咯,我們只有星期天才有空。」——「您這樣光著腦袋難道不冷嗎?」——「啊!我不會光著腦袋,我會戴上我的馬球帽,再說我的頭髮這麼多,我也可以不戴帽子。」我抬起眼睛打量她那金黃色的一綹綹卷髮,我感到發綹掀起的旋風把心兒怦怦直跳的我帶到光明和美的狂飆之中。我繼續看報。儘管這只是為了掩飾我的窘態,以及為自己爭取時間,在裝作看報的同時,我仍然理解我眼前那些詞的意思,下面這些字眼使我大吃一驚:「關於今天下午即將在特羅卡德羅的節日大廳中公演的日場節目,我們已經作過報道,節目單上必須加上萊婭小姐的名字,她同意參加《內麗娜的詭計》的演出。當然,她將扮演內麗娜一角,她在這個角色中融入了驚人的激情和讓人著魔的輕鬆愉快。」彷彿有人突然抽掉了包紮我心頭創傷的裹傷布,這傷口自打我從巴爾貝克回來之後才開始結痂。我那滾滾而來的焦慮匯成了洪水激流一瀉而出。喜劇女演員萊婭是阿爾貝蒂娜一天下午在娛樂場的鏡子中看到的兩個少女的演員朋友,當時,她裝作沒有看見她們的樣子。阿爾貝蒂娜在巴爾貝克提到萊婭時,的確曾用一種特別一本正經的口吻對我們說過:「噢!不,她絕不是這樣一個女人,她是一位十分出色的女人。」看上去她對人們竟然懷疑這樣一個賢惠的女人幾乎很生氣。不幸的是,在我看來,當阿爾貝蒂娜表達這類肯定的意思時,這通常只是不同的肯定的第一階段。第一階段剛剛過去,第二階段,便接踵而至:「我不認識她。」第三階段:當阿爾貝蒂娜跟我提起某個「不容懷疑的」而且是(第二階段)「她不認識」的人時,她漸漸地忘記了她先前說過她不認識這個人,繼而,在她不知不覺地「自相矛盾」的一句話中,又說她認識這個人。在第一次遺忘完成以及新的肯定表述之後,又開始了第二次遺忘,即忘記這個人是不容懷疑的。「難道某某,」我問道,「沒有某種某種品行嗎?」——「那自然咯,這是眾所周知的嘛!」她立即重新操起這種一本正經的語調加以肯定,這種肯定是對第一次肯定的十分微弱的模糊反應:「應該說,跟我在一起的時候,她總是禮儀周全無懈可擊。自然了,她知道我會讓她碰釘子,而且是彬彬有禮地讓她碰釘子。然而這也沒什麼要緊。我不得不感激她始終對我表示真誠的尊重。顯而易見,她明白自己在跟什麼人打交道。」人們之所以回想起事實真相,那是因為這個事實真相有一個名稱,有一些古老的根源,然而一個即興編造的謊言很快就會被遺忘。阿爾貝蒂娜忘記了這最後一個,也就是第四個謊言。一天,當她想用一些隱私換取我的信任時,她隨口提到她不認識、而原先又是很正派的這同一個人:「她曾一度鍾情於我。有三、四次,她要我陪她去她家,要我進去看望她。大白天在室外當著眾人陪伴她,我不覺得有什麼不便。但是到了她家門口,我總是找一個借口,我從來沒有進去過。」過了一會兒,阿爾貝蒂娜又暗示在這位夫人家裡看到的物品之美。毫無疑問,人們終於逐漸使她說出了事實真相,這事實的真相也許不如我想像的那樣嚴重,因為容易跟女人相處的阿爾貝蒂娜也許寧可喜歡一個情夫,現在既然我就是她的情夫,她也許不再思念萊婭。總而言之,關於萊婭我仍然只停留在第一種肯定上,我不知道阿爾貝蒂娜是否認識她1——

    1總而言之,關於許多女人,我只需在我的女友面前把她自相矛盾的種種肯定集中起來作一個綜合,就能夠向她證實她的謬誤(這些謬誤如同天文學中的種種定律,它們更容易從推理中得到,而不是來自觀察以及現實中的偶然發現)。但是,她卻更喜歡說她是在表述這些肯定之一時撒過謊,而不是承認她一開始講述的這一切只不過是一連串由謊言編織的故事,這樣她的退縮徹底摧毀了我的整個體系。《一千零一夜》中也有類似的故事,而且它們讓我們入迷。這些由謊言編織的故事使我們為自己所愛的人感到難過,正因為如此,這些故事才使我們能夠進一步深入地認識人類的本性而不是滿足在人類本性的表面上遊戲。憂慮滲透到我們身上,並且用痛苦的好奇心迫使我們去深入瞭解。我們感到沒有權利隱瞞的種種事實真相即由此而來,因而一個發現了事實真相的處於彌留之際的無神論者,雖然相信虛無,對榮譽毫不在意,卻用自己生命的最後時刻試圖讓人們瞭解這些事實真相。——作者注。

    這倒無關緊要,反正是一回事。必須不惜代價阻止她在特羅卡德羅重新找到這個熟人或者認識這個陌生女人。我說我不知道她是否認識萊婭;其實我很可能在巴爾貝克早已從阿爾貝蒂娜本人那裡瞭解了這一點。因為遺忘在我身上也和在阿爾貝蒂娜身上一樣摧毀了她向我肯定的大部分東西。因為記憶不是始終擺在我們眼前的我們生活中的雜聞軼事的復本,而是一種虛無,有時,當前發生的某件與過去相似的事使我們從這虛無中去提取一些死而復生的回憶,但是仍然有成千上萬的小事沒有進入這種潛在的記憶,並且永遠無法被我們控制。凡是我們不知道它與我們熱愛的人的現實生活有關的事,我們對之毫不注意,我們立即忘記了她(他)對我們說的關於我們不熟悉的某件事或某些人的話,忘記了她(他)跟我們說話時的表情。待到後來那些人激起了我們的妒忌心,為了知道有沒有弄錯嫉妒的對象,為了弄清我們的情婦某次匆匆外出是否與那些人有關,我們某次過早回家時禁止她外出她是怎樣的不滿是否與那些人有關,於是我們的嫉妒心搜尋過去以便從中歸納出什麼東西時,卻什麼也找不到了;這種始終回顧往事的嫉妒就像一位準備撰寫史書而又缺乏任何資料的歷史學家;這種始終遲到的嫉妒就像一頭亂衝的發怒的公牛,高傲而勇敢的鬥牛士戳它以便激怒它,殘忍的觀眾欣賞他的精彩動作和計謀,而它卻衝向鬥牛士不在的地方。嫉妒在虛無中搏鬥,茫然無措,就像我們在某些夢中那樣;我們在那座空空如也的房子中找不到我們在生活中十分熟悉的一個人,然而這個人在這裡也許是另外一個人,只不過借用了那個人的種種特徵,我們為此感到難過;或者就像我們醒來之後試圖證實我們夢中這樣或那樣的細節時那樣茫然無措,只是後者程度更甚。我們的女友在對我們說這話時帶著怎樣的表情呢?她不快活嗎,她沒有吹口哨嗎?她只有在懷有某種愛意以及我們的出現讓她心煩和惱火時才吹口哨的。她難道沒有告訴我們某件事,而這件事跟她現在向我們肯定的事是相互矛盾的,比方說她認識或者不認識某個人?我們對此一無所知,我們也許永遠不會知道;我們熱衷於尋找一個夢的不牢靠的殘片,在此期間,我們跟自己情婦的共同生活還在繼續,在那些我們不知道對我們是至關重要的事情面前漫不經心,卻關注那些也許是無關緊要的事,像在惡夢中似的被那些與我們並無現實關係的人所糾纏,充滿遺忘,空缺和枉然的焦慮,這就是我們的生活,我們的生活恍如一個夢。

    我發覺送牛奶的小姑娘始終呆在那裡。我對她說那個地方顯然太遠,我不需要她。於是她也覺得這太使她為難了:「一場精彩的比賽馬上就要開始了,我不想錯過。」我覺得她可能說過,喜歡體育,幾年後她還會說:「過自己的生活。我對她說我顯然不需要她,我給了她五法郎。她幾乎沒有料到事情會是這樣,她心想,什麼也沒幹就得到了五法郎,要是為我買一趟東西準會得到更多的報酬,她開始覺得她要看的比賽無關緊要。」「我完全可以替您買東西。一切總是可以安排的。」然而我卻將她推向門口,我需要獨自一人;必須不惜一切代價阻止阿爾貝蒂娜在特羅卡德羅與萊婭的女友重逢。必須這樣做,必須做成功;說真的,我還不知道該怎麼去做,在這些最初的時刻,我攤開自己的雙手打量著,把手指關節拉得格格作響,也許因為思想無法找到它所尋求的東西時,便懶洋洋地讓自己休憩片刻,這時最無足輕重的事物也顯得十分清晰,就像火車停在一望無際的田野時,人們從車廂裡看到那些土坡上在風中晃動的草尖那樣一目瞭然(這種靜止並不總比一頭被捕獲的野獸因為恐懼而動彈不得或者呆住,一動不動地望著前面時的那種靜止更富有成果),也許因為我全身都做好了一切準備——其中包括我內在的智慧,以及智慧中包涵的對付這個或那個人的行動方式——好像我的身體只是一種武器,從中將射出能把阿爾貝蒂娜與萊婭以及她的兩位女友分開的子彈。誠然,當弗朗索瓦絲早晨前來對我說阿爾貝蒂娜要去特羅卡德羅時,我曾經對自己說:「阿爾貝蒂娜完全可以做她想做的事情,」我以為由於天氣如此美好,她的行為對我來說直到晚上都不會有顯著的意義。然而使我變得如此無憂無愁的並不如我所想僅僅是早晨的太陽;而是因為我在迫使阿爾貝蒂娜放棄她在維爾迪蘭家可能拋出甚至實現的種種計劃以後,在迫使她去觀看一次由我親自挑選,為此她不可能有任何準備的日場演出之後,我明白她的所做所為肯定會是清清白白的。同樣,阿爾貝蒂娜之所以在不久之後說:「如果我自殺的話,我也無所謂,」那是因為她深信自己不會自殺。今天早晨在我面前,在阿爾貝蒂娜面前,橫陳著一種介質(它遠比陽光燦爛的天氣更有影響),我們看不見它,但是通過這種半透明而變化著的中介,我看到了她的行為,她看到了自己生活的重要性,也就是一些信仰,我們覺察不到它們,但是它們正如包圍著我們的空氣一樣不能與一種純粹的虛無等同,這些信仰在我們周圍形成一種可變的、有時是絕妙的,經常是令人窒息的氣氛,人們應該把這種信仰象氣溫、氣壓、季節一樣仔細地注意並記錄下來,因為我們的時日具有自身的生理和心理特徵。今天早晨沒有被我注意到,但在我重新打開《費加羅報》之前一直包圍著我的這種信仰,即相信阿爾貝蒂娜不會做任何壞事,這種信仰剛剛消失。我不復生活在晴朗的白晝之中,而是生活在由擔心的情緒在這晴朗的白晝中構成的另一個白晝裡,我擔心阿爾貝蒂娜與萊婭重逢,而且更容易與那兩個少女重逢,假如這兩個少女去特羅卡德羅為女演員捧場的話,依我看這是可能的,她們在幕間休息的時候找到阿爾貝蒂娜並非難事。我不再去想凡德伊小姐;萊婭這個名字令我再次看見了阿爾貝蒂娜在娛樂場身邊圍著兩個少女的形象,因而引起我的嫉妒,因為我的記憶中只有阿爾貝蒂娜彼此分開、不完整的、側面的、暫時的系列形象;所以我的嫉妒對象也僅僅是某種不連貫的,轉瞬即逝而又固定不變的表情,以及給阿爾貝蒂娜臉上帶來這種表情的那些人。我回想起她在巴爾貝克被那兩個少女或者這類女人看了又看時的表情;我回想起我看到那些目光在這張臉上不停地掃視,就像一個準備速寫的畫師的目光時我感到的那種痛苦,這張臉完全被那些目光所覆蓋,毫無疑問,由於我的在場,這張臉帶著一種也許暗地裡充滿快感的被動,裝作對此沒有察覺的樣子去接受這種觸摸。在阿爾貝蒂娜恢復鎮定對我開口說話之前,她有一秒鐘沒有動彈,她漫無目標地笑著,帶著一副裝出來的自然表情,掩飾著心裡的喜悅,就像人們正在給她拍照,或者是為了在鏡頭前選擇一個更為瀟灑的姿勢時那樣——我們在東錫埃爾跟聖盧一起散步時她擺過這種姿勢:面帶微笑,舌頭舔著嘴唇,她裝出逗狗的樣子。當然,在這些時刻,她根本不像是對過往的少女感興趣時的那個她。在後一種情況下,她那狹隘而稠濃的目光則死死地盯住過路的少女,那樣的具有粘性和腐蝕性,好像那目光在移開時會揭起一層皮膚。但是此時此刻,這種至少賦予她某種嚴肅的東西,甚至使她顯得痛苦的目光與她在兩位少女身邊時顯得既遲鈍又幸福的目光相比,倒使我感到溫存些,我寧願看到她也許是體驗到慾望時的那種陰鬱的表情,而不願看到她引起別人的慾望時那種笑味咪的表情。她試圖掩飾她意識到這一點也是枉然,這種朦朧快感的意識沐浴著她,包圍著她,使她那張臉象玫瑰花一般緋紅。然而,這些時刻阿爾貝蒂娜身上懸置的這一切,在她四周輻射出來並使我痛苦不堪的這一切,當我不在的時候,誰知道她是否會繼續讓其不露聲色,她是否對兩個少女的主動接近(既然我已經不在那裡),不會作出大膽地回答呢?當然,這些回憶在我身上引起了一種極大的痛楚,這些回憶就像阿爾貝蒂娜的趣味的一種徹底的昭示,是她的不忠實的一種整個的懺悔,在它們面前,阿爾貝蒂娜的那些個別的、我願意相信的誓言,我的不全面的調查得出的那些否定結果,以及安德烈也許與阿爾貝蒂娜串通一氣所做的那些保證都無法匹敵。阿爾貝蒂娜可以向我否認她的種種個別的背叛;然而通過她脫口而出的比她那些彼此互相矛盾的聲明更加有力的話語,通過那些獨一無二的目光,她招認出她想隱瞞的東西,遠比某些個別事實更需隱瞞的東西,她招認了她寧可讓人殺死也不願承認的東西:

    她的愛好。因為任何人都不願開啟自己的心靈。

    儘管這些回憶給我造成了痛苦,我是否能夠否認正是特羅卡德羅的日場演出節目喚起了我對阿爾貝蒂娜的需要呢?她屬於這樣的女人,她們的過錯必要時可以成為魅力,而且由於她們的善良緊跟著她們的過錯接踵而來,並且把溫情帶給我們,跟她們在一起,我們猶如一個從來沒有連續好轉兩天的病人,不得不去重新獲取這種溫情。況且,除了我們在熱戀她們的同時她們犯的過錯,還有在我們認識她們之前她們就有的過錯,而最早的過錯就是:她們的天性。那樣的戀愛之所以變得痛苦,實際上是因為這些戀愛中先就存在著一種女人的原罪,一種使我們愛上她們的原罪,所以,當我們忘卻這一點時,我們就不太需要女人,為了重新開始戀愛,就必須重新開始經受磨難。此時此刻,但願她沒有找到那兩位少女以及想知道她是否認識萊婭是我最關心的事情,儘管人們不應該對個別的事件感興趣,除非這些事件具有普遍意義,儘管我們分散好奇心去注意我們始終不瞭解的殘酷現實匯成的看不見的洪流中那些偶然在我們思想上結晶的東西是幼稚可笑的,比旅行和一心想追求女人更幼稚可笑。再說,即使我們摧毀了這種東西,它又將立刻被另一種東西所取代。昨天,我擔心阿爾貝蒂娜去維爾迪蘭夫人家。現在,我卻只為萊婭操心。蒙住雙眼的嫉妒心不僅根本無法在包圍它的黑暗中發現任何東西,而且還是一種磨難,它的任務就在於不斷地重新開始,正如達那伊得斯姊妹的任務和伊克塞翁的任務那樣。即使兩位少女不在那裡,妝扮得更光艷動人的萊婭和她的輝煌成就又會使她產生怎樣的印象!她會給阿爾貝蒂娜留下怎樣的夢幻!會引發她什麼樣的慾望!這些慾望在我家裡即使得到抑制,仍會使她厭倦一種她無法滿足這些慾望的生活!

    況且,又有誰能說她並不認識萊婭,她不會去萊婭的化妝室看望她?即使萊婭不認識她,又有誰能夠向我保證,儘管她在巴爾貝克遇到過阿爾貝蒂娜,可是她不會認出後者,而且萊婭不會從舞台上示意阿爾貝蒂娜,准許她打開後台的門呢?當一種危險已經消除便顯得很容易避免,而上述的危險還未消除,我擔心它不可能消除,正因為如此這種危險在我看來才格外可怕。我對阿爾貝蒂娜的愛,當我試圖使這種愛變為現實時我感到它幾乎正在消逝;而此時此刻我的劇烈痛苦卻似乎在某種程度上向我證實了我對她的愛。我不再為任何其他事情操心,我一心只想著阻止她留在特羅卡德羅的種種辦法,我可以拿出任何數目的錢塞給萊婭,要她別去那裡。假如人們是通過自己的所做所為而不是自己形成的想法來證實自己的偏愛的話,那麼我是愛阿爾貝蒂娜的。但是我的痛苦的這種反覆並不能使阿爾貝蒂娜的形象在我心中更實在些。她猶如一位隱而不見的女神引起了我的種種苦惱。我在作成千上萬個猜測的同時試圖躲避我的痛苦,但並沒有因此使我的愛變成現實。

    首先必須肯定萊婭確實去過特羅卡德羅。我用兩個法郎打發了那個送牛奶的小女孩,然後我打電話給布洛克,向他打聽萊婭的情況,他與萊婭也有交情。他對此一無所知,我會對此感興趣似乎使他感到驚奇。我想我必須抓緊時間,弗朗索瓦絲已經穿戴好了,而我還沒有更衣,在我起床的時候,我讓她乘上一輛車;她應該去特羅卡德羅買一張戲票,在大廳裡四處尋找阿爾貝蒂娜,把我的一個字條轉交給她。在這個字條裡我告訴她,我剛才收到一位夫人的來信,使我感到震驚,正是由於這位夫人,我在巴爾貝克的一個夜晚曾是那樣的不幸,這事她是知道的。我提請她回想一下翌日她指責我沒有叫她的情形。因此我冒昧地請求她為我犧牲她的日場演出,回來跟我一起去呼吸一點新鮮空氣,好讓我重新振作起來。但是,由於我需要很長時間才能更衣準備完畢,她可以利用弗朗索瓦絲在場的機會去三區商店(與「廉價商場」相比,這家店更小,因而不那麼讓我擔心)購買她需要的白色珠羅紗無袖胸衣,我會為此感到高興的。

    我的字條大概不是沒用的。說真的,我根本不知道阿爾貝蒂娜在我認識她以後和之前做了什麼。然而在她的談話中(如果我對阿爾貝蒂娜提到這一點,她會說我聽錯了),某些前後矛盾之處,某些修正在我看來就像現行犯罪那樣明白無誤,但是用這些東西對付阿爾貝蒂娜卻行不通,她經常像一個孩子那樣進行欺詐,運用這種策略作突然糾正,每每使我的殘忍攻擊付諸東流,並且平息了事態。這些攻擊對我來說是殘忍的。她不是由於處心積慮,而是為了彌補她的冒失才使用這些有點像語法學家稱之為錯格或者我不知其名的句法上的突然變化。在談論女人時,她信口說道:「我記得我最近,」突然間,在一個「十六分休止符」之後,「我」變成了「她」,這是她作為一個清白的漫步者發覺到而又根本沒有付諸實施的東西。行動的主人並不是她。我真想準確地回憶句子的開頭,以便讓我自己來結束這句話,既然她退縮了。然而,由於我在期待句子結束,所以我很難記得句子的開頭,也許是我那饒有興趣的神情使她偏離了原意,我仍然焦慮地期待著她的真實思想,和她的真實記憶,不幸的是,我們情婦的一個謊言的開頭就像我們自己的愛情或者一種志向的開頭。這些開頭正在形成、凝聚,而並沒有被我們所注意。當人們想回憶自己是以何種方式開始愛上一個女人時,人們卻已經在戀愛了;關於先前的夢,人們不會對自己說:那是一種戀愛的前奏,注意:這些夢驚人地向前推進,我們對此幾乎沒有覺察。同樣,除了一些相對來說十分罕見的情況,這僅僅是為了敘述方便起見我才經常在這裡把阿爾貝蒂娜的謊話與她(有關同一主題)最初的說法加以對比。這最初的說法,往往因為我看不到結尾,而且推測不出以後會有哪種前後矛盾的斷言與其對應,故而它不知不覺地消失了,我的耳朵當然聽到過,但是我沒有將它從阿爾貝蒂娜的一連串話語中單獨抽出來。後來,當我面對明顯的謊言,或當我產生了某種惶惶不安的疑慮而打算進行回憶時;卻是枉費心機,我的記憶沒有及時得到通知;記憶以為保存副本是沒有必要的。

    我囑咐弗朗索瓦絲在她讓阿爾貝蒂娜離開大廳時打電話通知我,並且把阿爾貝蒂娜帶回來,不管她是否樂意。「她要是不樂意回來見先生,那真做絕了。」弗朗索瓦絲回答。——「可我不知道她是否喜歡見我。」——「那她未免太忘恩負義了,」弗朗索瓦絲又說。對阿爾貝蒂娜的嫉羨折磨著她,正像多年前對我姨媽身邊的歐拉莉的嫉羨折磨過她一樣。弗朗索瓦絲不知道阿爾貝蒂娜在我身邊的這種地位不是她尋求的,而是我一手造成的(出於自尊心,也為了激怒弗朗索瓦絲,我寧可對她保密),她對阿爾貝蒂娜的機靈既欣賞又嫌惡,她對其他傭人談到阿爾貝蒂娜時稱她為隨心所欲地擺佈我的「女戲子」、「女騙子」。她還不敢向阿爾貝蒂娜開戰,只是對她和顏悅色,在我面前炫耀她在阿爾貝蒂娜與我的關係中為她出的力,心裡卻想對我說什麼也無濟於事,她什麼目的也達不到,只有窺伺機會;一旦她在阿爾貝蒂娜的處境中發現一個破綻,她定會加以擴大,並且把我們徹底分開。「忘恩負義?噢不,弗朗索瓦絲,我覺得忘恩負義的是我,您不知道她對我有多好。(裝作被愛對我來說是那樣的甜蜜!)快走吧。」——

    「我要跑了,馬上跑。」

    她女兒的影響開始稍微改變著弗朗索瓦絲的詞彙。所有的語言就是由於增添了新的語彙而失去其純潔性的。弗朗索瓦絲這種言語上的墮落(我熟悉她言語上的全盛時期),我對此也負有間接的責任。假如弗朗索瓦絲的女兒僅僅同她的母親講方言,那麼她大概還不會使她母親的傳統語言蛻變為最低賤的行話,女兒從來沒有擯棄這種方言,當她們倆在我身邊時,如果她們之間有悄悄話要說,她們就在我的臥室中用方言講,而不是關在廚房裡交談,講方言是比關緊的門扉更不可逾越的一道屏障。我僅僅猜到母親與女兒並不總是生活得很融洽,這一點我可以通過我能分辨的唯一一個詞:「m′esasperate1」的頻繁出現加以判斷(除非這個令她們惱怒的傢伙是我)。不幸的是,最不熟悉的語言最終也能學會,如果人們總聽這種語言的話。我很遺憾這是方言,我終於懂得了這種方言,如果弗朗索瓦絲習慣於用波斯語表述的話,我大概也會學得同樣好。當弗朗索瓦絲發現我的進步時,她加快了講話的速度,她的女兒也一樣,但是這無濟於事。弗朗索瓦絲先是為我懂得方言而發愁,繼而又為聽到我講方言而高興。其實,這種高興是一種嘲諷,因為儘管我的發音最終幾乎和她一樣,她仍然從我們倆的發音中找到了令她開心的巨大差別,她開始為自己再也沒有看到故鄉的人而感到遺憾,而許多年來,她從未想到過他們,據她說,她的鄉親們要是聽到我講一口如此蹩腳的方言定會捧腹大笑,她真想聽聽這笑聲。僅僅這個念頭就使她充滿快樂和遺憾,她一一列舉出這個或那個會笑出眼淚的農民。然而不管如何,任何喜悅都未能調和我懂得她們的方言而引起的悲哀,儘管我方言講得很糟。當人們試圖阻攔的那個人可以使用一把萬能鑰匙或者一把撬門鐵棒時,鑰匙就變得毫無用處了。既然方言變成了一道毫無價值的屏障,她便開始跟她的女兒講法語,這種法語很快變成了近代法語——

    1方言中「令我惱怒」的意思。

    我已經穿戴完畢,弗朗索瓦絲還沒有打來電話;不等電話就動身嗎?然而誰知道她有沒有找到阿爾貝蒂娜?誰知道阿爾貝蒂娜會不會在後台?還有,即使碰到弗朗索瓦絲,阿爾貝蒂娜是否願意跟她回來?半個小時之後,電話鈴響了,我的心中交織著希望與恐懼。那是一位電話員接過來的,一連串即刻飛來的聲音給我送來了女接線員而不是弗朗索瓦絲的講話,因為面對她父輩未見過的東西而感到的一種祖傳的靦腆和憂傷使她寧可拜訪傳染病人也不去接近電話聽筒。她在戲院後座的過道上找到了孤身一人的阿爾貝蒂娜,後者僅僅去通知安德烈說她不留下了,隨即很快回到了弗朗索瓦絲那裡。「她沒有生氣嗎?噢!對不起!請您問一下這位夫人,那位小姐有沒有生氣……」——「這位夫人讓我轉告您,她沒有生氣,一點沒有生氣,恰恰相反,總而言之,即使她不高興也看不出來。她們現在要去三區商店,兩點鐘回來。」我心裡明白,兩點鐘意味著三點鐘,因為現在已經兩點多了。但是弗朗索瓦絲身上具有這些獨特的、一貫的、無可救藥的、被我們稱為病症的缺點,其中之一就是永遠無法看出並且說出準確的時辰。當弗朗索瓦絲看見她的手錶指在兩點鐘而她卻說:現在一點鐘,或者現在三點鐘時,我永遠無法理解,這種現象的產生是源於弗朗索瓦絲的視力,她的思想還是源於她的語言;可以肯定的是,這種現象始終存在。人類太古老了。遺傳、交配為惡劣的習慣,荒謬的反應增添了一種不可戰勝的力量。一個人之所以打噴嚏和嘶嘶喘氣是因為他經過一株玫瑰旁邊的緣故;另一個人則因為聞到剛刷的油漆味道而出現皮疹;許多人因為必須去旅行而感到腹痛,小偷的孫子即使成了百萬富翁而且慷慨大方,他們仍然忍不住要偷我們五十法郎。至於弗朗索瓦絲為什麼不可能準確地說出鐘點,她從來沒有在這方面為我提供任何線索。因為儘管這些不準確的回答通常使我發怒,然而弗朗索瓦絲既不打算為自己的錯誤道歉,也沒有對此作出解釋。她默默無語,彷彿沒有聽到我的話,這終於使我火冒三丈。我真想聽到一句辯解的話,哪怕只是為了在她身上打開一個缺口;但是除了無動於衷的沉默之外什麼也沒有。總而言之,今天的事毫無疑問,阿爾貝蒂娜將在三點鐘與弗朗索瓦絲一起回來,阿爾貝蒂娜不會看見萊婭和她的女友們。阿爾貝蒂娜與她們重新接上關係這一危險一旦得以避免,馬上就在我眼前喪失其重要性,看到這種危險那麼容易避免,我十分吃驚我竟然以為自己無法避免這種危險。我對阿爾貝蒂娜產生了一種強烈的感激之情,正如我看到的那樣,她並不是為了萊婭的女友們而去特羅卡德羅的,她用離開日場演出,被我招之即來的舉動向我表明她是屬於我的,甚至將來也屬於我,這一切超過了我的想像。當一個騎車人給我帶來她的一張便條時,我對她的感激之情又增加了許多,她讓我耐心,其中還有這些她習以為常的客套話:「我親愛的,親愛的馬塞爾,我要比這個騎車人晚到,我真想騎上自行車盡快趕到您的身邊。您怎麼能以為我會生氣,有什麼比跟您在一起更使我愉快呢?兩個人一起出去該有多好,永遠兩個人一起出去就更好了。您產生了什麼念頭?這個馬塞爾!這個馬塞爾!全心全意屬於您,你的阿爾貝蒂娜。」

    我為她買的連衫裙,我對她提到過的遊艇,福迪尼制的晨衣,這一切不是對阿爾貝蒂娜的這種順從的回報而是這種順從的補充,因而這一切在我看來就像我所享受的種種特權;因為一個主人的義務和責任也是他統治的部分內容,這些義務和責任就像他的權利那樣明確和證實了他的統治。而她承認我擁有的這些權利恰恰賦予我的責任以其名副其實的特徵:我有一個屬於我的女人,她一見我即興給她的字條便立即鄭重其事地讓人打電話告訴我她馬上回來,讓人把她帶回來。我比自己想像得更像主人。更像主人意味著更像奴隸。我不再是迫不及待地想看到阿爾貝蒂娜。我確信她正在與弗朗索瓦絲一起採購,她將用弗朗索瓦絲一起在一個臨近的時刻回來,我簡直想推遲這一時刻,這種確信就像一顆絢麗而又祥和的星辰閃耀著眼前這段時間,我覺得若是讓我單獨一人度過這段光陰也許會有更大的樂趣。我對阿爾貝蒂娜的愛使我從床上起來準備出去,但是這種愛又使我無法從我的外出中得到享受。我想,在這樣的一個星期天,一些年輕的女工,時裝店女店員,輕佻的女人大概會去樹林散步。而憑著時裝店女店員、年輕的女工這些詞(我看到一個專有名詞或在一篇報導一次舞會概況的文章中看到一個少女的名字時也常會這樣),憑著一件白色女上衣,或一條短裙的形象(因為在這些詞語和形象背後我放上了一個可能會愛上我的陌生女人),我獨自一人杜撰出一些令人嚮往的女人,我對自己說:「她們該是多麼令人喜愛啊!」然而,既然我不會一個人出去,即使她們令人喜愛,這對我又有什麼用呢?我利用自己仍然單獨一個人的機會,半掩上窗簾以免陽光妨礙我看樂譜,我坐到鋼琴前,隨手翻開攤在那裡的凡德伊奏鳴曲,開始彈奏起來;因為阿爾貝蒂娜還要等一段時間才能回來,但是她肯定會回來,我既有時間,又有精神上的安寧。我沉浸在對她與弗朗索瓦絲一起回來的那種充滿安全感的期待以及對她的溫順的信任之中,彷彿沉浸在跟屋外的陽光同樣溫暖的內心陽光的無上幸福之中,我可以支配我的思想,使之與阿爾貝蒂娜暫時分離,專心致志於奏鳴曲。我甚至沒有去致力發現奏鳴曲中快感的主題與焦慮的主題的組合現在是多麼切合我對阿爾貝蒂娜的愛,這種愛裡曾長久不存在嫉妒以至我曾私下裡對斯萬說我對嫉妒這種感情一無所知。不,我現在從另一個角度來看這首奏鳴曲,將它視為一個偉大藝術家的作品,流瀉的音響將我帶回到貢佈雷的那些日子——我不是指在蒙舒凡和梅塞格裡斯那邊的那些日子,而是在蓋爾芒特一帶的那些散步——那時我曾經希望自己成為一個藝術家。其實,在放棄這個雄心的同時,我是否也放棄了某種現實的東西呢?生活能否用藝術給我安慰呢?在藝術中是否有一種更加深刻的現實呢?在這種現實中,我們的真實個性得到了一種表現,而生活的行為卻沒有使我們的個性得到表現。實際上,每個偉大的藝術家與其他人是如此截然不同,他使我們那麼強烈地感覺到個性,這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中是尋找不到的!就在我想到這裡的同時,奏鳴曲的一個節拍使我感到震驚,而這個節拍我是相當熟悉的,但是專心致志有時會使長期以來就熟悉的東西閃耀出不同的光彩,我們從中發現了我們在熟悉的東西中從未見過的東西。在演奏這個節拍時,儘管凡德伊正在那裡表述一個與瓦格納完全無關的夢,我卻情不自禁地低聲咕噥了一聲:《特裡斯丹》,並且微笑了,就像一個家族的朋友從未見過其祖父的孫子的一個語調,一個動作中重又見到其祖父的某種東西時那樣微笑。正如人們打量一幅能夠使人確證相似之處的照片那樣,我在譜架上,在凡德伊奏鳴曲上面擺上《特裡斯丹》的樂譜,這天下午,在拉穆勒的音樂會上恰好要演奏這首樂曲的片斷。我欣賞拜羅伊特1的大師時絲毫不帶某些人的顧慮,那些人和尼采一樣,責任命令他們在藝術和生活中逃避那誘惑他們的美,他們要擺脫《特裡斯丹》正如他們否認《帕西發爾》2,他們通過精神上的禁慾,逐漸的苦苦修行,沿著最血腥的苦難之路,終於升到對《隆朱莫的驛站馬車伕》的徹底認識和完全欣賞。我意識到瓦格納的作品中存在的一切現實的東西,我再次看見在一段樂曲中出現的執著而又短暫的主旋律,它們消失後又捲土重來,它們有時遙遠,緩和,幾乎斷裂,而在其他時刻,在始終模糊不清的同時卻又是那樣的急促,那樣的迫近,那樣的內在,那樣的有機,那樣的發自肺腑,人們會說,這不像是一種主旋律的反覆,倒更像是一種神經痛的發作——

    1拜羅伊特是瓦格納的出生地。

    2《帕西發爾》:是瓦格納作的一部三幕歌劇。

    音樂在這一點上與阿爾貝蒂娜那一夥相去甚遠,音樂幫助我自我反省,從中發掘新的東西:那就是我在生活中、旅行中枉然尋找的多樣性,而讓它那陽光照耀的波浪逐漸在我身旁減弱的音響之波濤則勾起了我對這種多樣性的憧憬。雙重的多樣性。正如光譜向我們顯示了光的組合,瓦格納的和弦,埃爾斯蒂爾的色彩使我們認識另一個人的感覺中質的要素,而對另一個人的愛卻無法使我們深入這種要素。還有作品本身內在的多樣性,通過真正成為多樣性的唯一方法:集中多種個性。當一個平庸的音樂家聲稱自己在刻劃一個騎士侍從,一個騎士時,他其實在讓他們唱同樣的樂曲,相反,瓦格納卻在每個名稱底下放進了一種不同的現實,每當他的騎士侍從出現時,那是一個獨特的,既複雜又簡單的形象,這個形象帶著喜悅與封建的兩種線條的相互衝突,記載在廣闊的音響之中。因而是由許多音樂充實而成的那種音樂是豐滿的,其中的每一種音樂都是一個生命。一個生命,或者說是大自然的一種瞬間景觀給人的印象。即便是大自然中那些與大自然給我們的感觸最不相關的事物,也保持了其外部的,完全確定的現實;一隻小鳥的啼唱,一個獵人的號角聲,一個牧人用蘆管吹出的曲調都在天邊勾勒出自己的音響形象。當然,瓦格納會接近和把握這種音響形象,將它寫進一首管絃樂,使之服從於最高的音樂意念,同時又仍然尊重這種音響形象的原來特徵,正如一個做木箱的木匠會考慮他要加工的木頭的纖維和獨特的木質那樣。

    在這些作品中,在行動的旁邊,在不僅僅是一些人物名字的那些個體旁邊,對大自然的沉思擁有自己的一席之地,然而儘管這些作品極其豐富,我想他的作品仍然多麼明顯地——即使是極為巧妙地——具有永遠不完整的特徵,這就是十九世紀所有偉大作品的特徵;在十九世紀,最偉大的作家都沒有把他們的著作寫好,但是他們在工作時彷彿自己既是工人又是法官,他們從這種自我觀照中抽出外在於作品而又高於作品的一種新的美,又回溯既往地給予作品一種它原先所沒有的統一性和宏大氣魄。即使不停留在事後從自己的小說中看到一出《人間喜劇》的那個人身上,也不停留在把互不協調的詩歌或散文稱為《歷代傳說》和《人類聖經》的那些人身上,然而難道不能說,這後一本書如此精彩地體現了十九世紀,以致米什萊最偉大的美不應該從他的作品本身去尋找,而應該從他對自己作品的態度中去尋找,不應該從他的《法國史》或者《大革命史》中去尋找,而應該從他為這兩本書所作的序言中去尋找嗎?序言就是寫在作品之後的那些篇章,他在序言中審視這些作品,在序言中還必須在這裡或那裡加上通常以:「我要把這一點說出來嗎?」開頭的句子,那不是學者的謹慎,而是音樂家的一段華采。另一個音樂家,即此時此刻使我陶醉的瓦格納,從他的抽屜裡取出一個美妙的片斷,把它作為事後看來是很必要的主旋律放進一部作品,而他在寫作這個片段時並沒有想到這部作品,接著,他寫出了第一出神話歌劇,繼而是第二部,然後又是其他作品,當他突然發覺他剛剛寫完一部四部曲時,他大概有點感受到巴爾扎克用一個陌生人和一個父親的目光打量他的作品時體驗到的那種陶醉,巴爾扎克在這部作品中發現了拉斐爾的純潔,在另一部作品中發現了福音書的簡樸,當他給他所有的作品投去回照的光芒時猛然發現,如果這些作品組成一個系列效果會更好,在這個系列中相同的人物可以重新出現,為了銜接這些作品,他給自己的作品增添了最後的,也是最出色的一筆。這個整體是後來形成的,但並非是仿造的,否則就會像平庸作家們的無數體系那樣化為齏粉,這些作家用上大量的標題和副標題便自以為是在追求一個統一的卓越超群的構思。並非是仿造的,也許正因為它是後來形成的,是誕生於一個充滿熱情的時刻的整體所以它才更加真實,在這個時刻,整體是從只需重新聚合的片斷中被發現的;整體對自身一無所知,所以它是內在的、非邏輯的,整體沒有擯棄多樣性,沒有把製作擱置一邊。整體(然而這次適用於全部)猶如另外組成的、誕生於一種靈感的片斷,而不是出於一個論題人為發展的需要,爾後再與其餘的東西融合成一體的片斷。在綺瑟歸來之前的一大段管絃樂章前面,是作品本身吸引了幾乎被一個牧人遺忘的蘆管曲調。而且毫無疑問,當樂隊把握了蘆管的音符,對它們加以改造,使它們與自身的陶醉水乳交融,打亂它們的節奏,讓它們的聲調煥發出光彩,加速它們的運動,增加它們的器樂性時,樂隊就越是靠近大殿,毫無疑問,當瓦格納在他的記憶中發現了牧人的曲調,將它收入他的作品,使之產生其全部意義時,瓦格納本人就越是高興。而且這種歡樂始終伴隨著他。他的身上儘管有詩人的憂傷,但是製作者的輕鬆愉快卻安慰和超越了——不幸的是也稍微摧毀了——這種憂傷。然而,我既被我剛才在凡德伊與瓦格納的樂句之中發現的相同之處,也被這種火山爆發式的靈巧擾得心緒不寧。難道就是這種靈巧使人以為大藝術家的作品具有一種固有的、不可制服的獨特性,表面上像是一種超人的現實的反映,其實卻是精心製作的產物?如果藝術只是這種東西,那麼藝術並不比生活更加真實,而我也就不必有這麼多的遺憾了。我繼續演奏《特裡斯丹》。與管音響的屏障把我與瓦格納隔開,我還是聽見了他狂喜並邀請我分享他的歡樂的聲音,我聽見那永遠年輕的笑聲和西格弗裡德1的錘擊聲愈益加強;此外,最令人驚奇的是那些樂句,藝術創造者的靈巧技藝只是使這些樂句更加自如地離開地裡,這些飛鳥不像洛亨格林2中的天鵝而更像飛機,我在巴爾貝克看見這種飛機把自己的能量化作飛昇、在波濤上翱翔,然後消失在天空當中。也許,正像飛得最高最快的鳥類擁有最強壯的翅膀一樣,人們也需要這些粗笨的機器去探索無限,需要標誌著神秘的一百二十馬力,然而不管飛得多高,強大的馬達轟鳴聲多少會妨礙人們去體味天空的沉寂——

    1西格弗裡德是瓦格納的歌劇,四部聯劇中的一部。

    2洛亨格林是瓦格納的歌劇。

    我不知道為什麼我那至此一直追溯著音樂回憶的夢幻流程突然轉向我們這個時代最優秀的演奏者,並且有點評價過高地把莫雷爾列入其中。緊接著,我的思緒作了一個急轉彎,我開始想到莫雷爾的性格,他性格上的某些獨特之處。此外——這一點可以與折磨他的神經衰弱相關聯而不是相混淆——莫雷爾習慣講述他的生活,但是他把他的生活描述得如此晦暗以至別人很難分辨出任何東西。比方說,他完全聽憑德-夏呂斯先生差遣,條件是他晚上必須自由,因為他想在晚飯後去上一堂代數課。德-夏呂斯先生表示同意,但是要求在上完課後看見莫雷爾。「這不可能,那是一幅古老的意大利油畫(這個玩笑搬到這裡毫無意義;但是德-夏呂斯先生曾經讓莫雷爾閱讀《情感教育》,在倒數第二章中弗裡德裡克-莫羅說過這句話,莫雷爾在開玩笑時總是在「不可能」後面加上:「那是一幅古老的意大利油畫」),這堂課經常上到很晚,而這對教授已經是一個很大的麻煩,他當然會生氣的……」——「根本不需要上什麼課嘛,代數既不是游泳也不是英語。完全可以從一本書中自學,」德-夏呂斯先生反駁道,他立即從代數課猜測出人們根本無法弄清的景象之一。也許莫雷爾是去跟一個女人同床共枕,也許是莫雷爾打算用不正當的手段掙錢,參加了秘密警察,同保安警察一起出去執行任務,誰知道呢?更糟的是在一家妓院裡等待人們可能需要的某個小白臉。「從一本書中學甚至更加容易,」莫雷爾回答德-夏呂斯先生說,「因為代數課上什麼也聽不懂。」——「那你為什麼不在我家學代數,你在這裡不是更加舒服嗎?」德-夏呂斯可以這樣回答,但是他沒有說出口,心裡卻明白,只要能夠確保晚上的時間,假想的代數課馬上會變成一堂必不可少的舞蹈課或者繪畫課。在這一點上,德-夏呂斯先生大概發覺他弄錯了,至少是錯了一部分:莫雷爾經常在男爵家解方程式。德-夏呂斯先生提出異議,認為代數對一個小提琴家毫無用處。莫雷爾則反駁道,代數是消磨時間和對付神經衰弱的一種消遣。毫無疑問,德-夏呂斯先生可以試著去打聽和瞭解這些神秘而又必要的,只在夜間才教授的代數課的真相。但是德-夏呂斯先生過深地陷於社交事務,沒有精力去弄清楚莫雷爾究竟在忙些什麼。接待客人或者出門拜訪,在社交圈裡打發時間,在城裡用晚餐,去戲院看夜戲,這一切使他無法去想這件事,也無法去想莫雷爾既粗暴又陰險的惡意,據說,莫雷爾在他去過的各界和不同城市裡對自己的這種惡意又是張揚又是隱瞞,在這些地方,人們只是帶著一種恐懼的戰慄壓低聲音談論他,而又不敢講述任何事情。

    不幸的是,他今天讓我領教了這種惡毒的神經質的一次發作,當時我離開了鋼琴,下樓來到院子裡,為的是趕在尚未到來的阿爾貝蒂娜之前。在我經過絮比安的店舖前面時,莫雷爾和我以為即將成為他妻子的女人正單獨在那裡,莫雷爾聲嘶力竭地大聲喊叫,發出一種農民般的、通常受到抑制,而且是十分古怪的聲音,我不知道他會有這種聲音。他說的話也同樣古怪,從法語的角度來看有不少錯,不過他對一切都懂得不透徹。「您給我出去,蕩婦,蕩婦、蕩婦,」他向那個可憐的姑娘反覆嚷道,她一開始顯然不明白他想說什麼,接著她渾身顫抖而又高傲地呆在他面前一動不動。「我叫您出去,蕩婦,蕩婦;去找您的舅舅來,我要對他說您是什麼貨色,婊子。」正在這時,院子裡響起了跟一位朋友一路聊天回家的絮比安的聲音,我知道莫雷爾十分懦弱,所以我覺得沒有必要把我的力量與絮比安和他的朋友的力量加在一起,他們再過片刻就要進店舖了,我重新上樓,以免遇到莫雷爾,儘管(可能是為了用一種也許莫須有的訛詐去嚇唬和鎮住小姑娘)他很想叫來絮比安,但是在院子裡一聽見絮比安的聲音,莫雷爾就趕緊溜掉了。剛才的這些話算不了什麼,它們不能說明我重新上樓時心跳的原因。我們在生活中目擊的這些場景從軍人們在進攻上稱為突然襲擊的那種優勢中找到了一種不可估量的力量因素,我從阿爾貝蒂娜不留在特羅卡德羅,而即將回到我身邊這件事中感到無限恬靜的快意也無濟於事,我的耳朵裡仍然迴響著重複過十遍,使我心神不安的詞語:

    「蕩婦,蕩婦。」

    我的騷動漸漸得到平息。阿爾貝蒂娜即將回來。再過一會兒,我將聽到她按門鈴的聲音。我感到我的生活不再像應有的那個樣子,我有一個女人,當她即將歸來時,我自然應該跟她一起出去,我身上的力量和活力即將逐漸朝著美化她的方向變化,這種生活使我變成了一根不斷壯大,然而又被吸取了它積聚的所有養分的豐滿果實壓得沉甸甸的樹枝。與我一個小時之前還有的焦慮相比,阿爾貝蒂娜的歸來給我帶來的寧靜遠遠超過了早晨她離開前我感受到的寧靜。展望未來,我女友的溫順使我幾乎成為更有能耐的主人,好像由於她迫在眉睫,令人膩煩,不可避免而又甜美愉快的出現而變得充實和穩定,那種寧靜(它使我們不必從自己身上尋找幸福)來自一種家庭的感情和一種馴服的幸福。家庭和馴服:這種感情在我等待阿爾貝蒂娜時曾給我帶來了這麼多的安寧,接著我在與她一起散步時又感受到了這種感情。她一度摘下她的手套,也許是為了觸摸我的手,也許是為了向我炫耀,讓我看看她的小手指上在邦當夫人贈送的一枚戒指旁邊的另一枚戒指,戒指上鑲嵌著一大塊晶瑩透亮的淺色紅寶石葉瓣:「又是一枚新戒指,阿爾貝蒂娜。您的姨媽真慷慨!」——「不,這不是我姨媽的,」她笑著對我說。「這枚戒指是我買的,多虧了您,我才能攢下一大筆錢。我甚至不知道這枚戒指以前是誰的。一個沒有錢用的旅客把戒指留給一家旅館的老闆,我去勒芒時就住在這家旅館。他不知道怎麼處置這枚戒指,他打算把戒指低價出售。但是當時這枚戒指對我來說仍然太昂貴了。現在,多虧了您,我變成了一位漂亮的太太,我讓人去問他戒指是否還在。戒指就在這裡。」——「這樣就有好多戒指了,阿爾貝蒂娜。您打算把我要送給您的戒指戴在哪裡?總之,這枚戒指很漂亮;我分辨不出紅寶石周圍的雕鏤花紋,看上去像是一個扮鬼臉的男人腦袋。不過我的視力不太好。」——「您的視力即便再好些也幫不了您多大的忙,我也辨認不清呢。」

    從前,我在閱讀一些《回憶錄》和一部小說時看到,一個男人始終與一個女人一起出去,跟她一起喫茶點,我經常希望自己也能這樣做。有時,我以為我已經做到了,我帶著聖盧的情婦一起出去吃晚飯就是其中一例。然而,儘管我自以為當時我出色地扮演了我在小說中嚮往的人物,這種想法使我堅信我在拉謝爾身邊應該得到樂趣,而她卻沒有給我這種樂趣。那是因為,每當我們打算模仿某種確實是真實的東西時,我們忘記了這某種東西並非產生於模仿的意願,而是產生於一種無意識的而且也是真實的力量;但是,我希望跟拉謝爾一起散步時能感到一種微妙的快意,這一慾望沒有能給我帶來特殊的印象,而現在我卻在根本沒有找尋它時感受到了這種特殊印象,然而那是出於完全不同的其他真實而又深刻的原因;舉一個例子,原因之一就是我的嫉妒心使我無法遠離阿爾貝蒂娜,而當我能夠出去的時候,我不讓她在沒有我陪伴的情況下出去散步。我直到現在才感覺到這一點,因為認識不是人們要觀察的某些外在之物,而是一些不自覺的感受;因為過去雖然一個女人跟我一起坐在同一輛車中,但只要我還沒有每時每刻感到我像需要阿爾貝蒂娜那樣需要她,只要我的目光對她的不斷愛撫還沒有經常把這些需要不斷更新的色彩歸還給她,只要雖已經平息然而又在回憶的感官還沒有把味覺和質感置於這些顏色之下,只要與感官和刺激感官的想像融匯在一起的嫉妒還沒有用一種如同萬有引力法則那樣強有力的代償吸引力使這個女人在我們身邊保持平衡,那麼實際上這個女人並沒有在我身邊。我們的車迅速地駛過大馬路和林蔭道,兩旁林立的旅館象太陽與寒冷的粉紅色結晶,它們令我回想起我在斯萬夫人家拜訪等待掌燈時菊花雅照的情景。

    我剛好來得及看到一個年輕的水果女販,一個送牛奶女郎站在自己的門前,晴朗的天氣使她容光煥發,就像我不熟悉的小說開端時的女主角,我的慾望足以使她進入妙趣橫生的曲折情節,而眼下我在車窗後面與她們的距離就像我在臥室的窗戶後面與她們的距離一樣的遙遠。因為我不能要求阿爾貝蒂娜停車,而這些少婦已經看不見了,我的眼睛適才僅僅分辨出她們的輪廓,並在籠罩著她們的金色霧靄中愛慕地注視她們的清新容貌。我發覺酒商的女兒站在櫃檯後面或者一個洗衣女工在街上談話時所感到的激動不亞於人們認出女神時的那種激動。自從奧林匹斯山不復存在之後,出上的居民們就生活在塵世上。當畫家為了描繪一幅神話圖,把一些從事最平庸的職業的平民女子請來擺姿勢,裝成維納斯或塞雷斯時,他們並沒有褻瀆聖人而只是給這些姑娘奉還和增添了她們所缺少的神的品質和屬性。「您覺得特羅卡德羅怎麼樣,小瘋子?」——「離開那裡回來跟您在一起我非常滿意。我想那是達菲烏設計的。」——「我的小阿爾貝蒂娜真有學問!確實是達菲烏設計的,可我忘了這—點。」——「您睡覺的時候,我就看您的書,大懶蟲。作為建築,它太醜陋了,不是嗎?」——「小寶貝,瞧您變得有多快,您變得那樣的聰明(這倒千真萬確,再者,她能滿意地——既然沒有其他事令她滿意——對自己說在我家度過的時光對她來說至少不完全是浪費,我對此並不感到惱火),所以必要時我會對您說說一般被看作是謬誤的,但與我尋求的真理卻是一致的某些東西。您知道印象主義是什麼嗎?」——「知道。」——「那好,您明白我想說的意思:您還記得驕傲者馬庫維爾教堂嗎?埃爾斯蒂爾不喜歡這座教堂,因為那是新的。他這樣把建築物從包羅它們的總體印象中抽出來看,使建築物離開它們融於其中的光線,並且像一個考古學家那樣審視它們的內在價值,這與他自己的印象主義不是有點相互矛盾嗎?當他繪畫時,難道一家醫院,一所學校,一張牆上的招貼不是跟旁邊的一座無法估價的教堂具有同樣的價值,構成一幅不可分割的圖景嗎?您再回想一下,陽光是如何焙烤著教堂的正面,馬庫維爾這些聖人的雕像如何浮現在光線之中。一座嶄新的建築看上去古老或者不古老又何妨?古老的街區蘊含的那種詩意已經被搾乾了,但是在新的街區裡,用新近開鑿出來的白得過份的石塊為富有的小資產階級新建的某些房屋不是用一聲櫻桃味一般尖酸的喊叫劃破七月正午酷熱的暑氣嗎?這時,商人們回郊區吃午飯,這喊叫是等待午餐在昏暗的餐廳裡準備就緒時發出的喊叫,餐廳裡擺刀具時玻璃稜柱反射出五顏六色的光彩如同夏爾特爾大教堂的彩畫玻璃一樣絢麗。」——「您太好了!如果我有朝一日變得聰明的話,那也是您的功勞。」——「在一個晴朗的白天,為什麼把視線從擁有長頸形塔樓的特羅卡德羅移開呢?那些塔樓令人想到帕維的修道院。」——「這座修道院坐落在高地上居高臨下,也令我聯想起您收藏的一幅曼坦那的仿製品,我想那就是《聖塞巴斯蒂安》,畫面的遠景上有一座梯形的城市,人們可以肯定那城市裡有特羅卡德羅。」——「您瞧,可不是嗎!不過您是怎麼看到曼坦那的仿製品的呢?您真讓人震驚。」我們來到最有平民氣息的街區,每個櫃檯後面站立著一個女僕維納斯,把櫃檯變成了一個市郊的祭壇,我真想在這個祭壇腳下度過我的一生。

    正像人們在過早地死去之前會做的那樣,我估算著阿爾貝蒂娜徹底結束我的自由後我被剝奪的種種樂趣。在帕西,就在車行道上,因為交通堵塞,一些互相摟著腰的少女以她們的微笑使我讚歎。我沒有時間細加分辨,但不可能是我對她們美化了;因為在任何人群中,在任何一群少女當中,總不難遇到一個外形高貴的頭像。因此節日裡嘈雜擁擠的平民人群對於沉湎聲色之輩來說是可貴的。就像能從中發掘出古代紀念章的一片亂七八糟的荒地之於考古學家那樣。我們來到樹林。我想,假如阿爾貝蒂娜沒有隨我一起出來,,我在這個時候可能會去香榭麗捨大街的馬戲場聆聽瓦格納的狂風驟雨似的交響樂,它使管絃樂隊所有的樂弦震顫,猶如席捲一堆輕盈的泡沫那樣把我剛才演奏的蘆笛調融匯其中,使之飛揚、成形、變樣、分隔,捲入一股逐漸增強的旋風。我至少希望我們的散步時間短暫些,希望我們早早回去,因為我已經決定晚上去維爾迪蘭家,我沒有把這個決定告訴阿爾貝蒂娜。他們新近寄給我的一份請柬被我連同其他的請柬一道扔進了字紙簍。然而今晚我改變了主意,因為我想知道阿爾貝蒂娜下午在他們家希望遇到的是哪些人。說真的,我同阿爾貝蒂娜的關係已經到了這樣一個時刻(假使一切照此繼續下去,假使事事正常的話),這時一個女人所起的作用只是幫我們過渡到另一個女人。她依然佔有我們的心,不過這種佔有極少;我們每天晚上都急於尋找陌生女人,尤其是認識她的陌生女人,這些女人會向我們講述她的生活。因為,她本人,我們已經掌握並且窮盡了她同意給予我們的她自己的一切。她的生活,也還是她自己,卻恰恰屬於我們不熟悉的那個部分,我們枉費心機地向她打聽的那些事情,我們可以從新結識的人的口中探聽到。

    如果說我與阿爾貝蒂娜的共同生活使我無法去威尼斯和旅行,剛才假使就是獨自一人的話,我本來至少可以結識一下這個晴朗的星期天沐浴在陽光中三三兩兩的年輕女工,我把她們的美大部分歸之於她們的不為我所知的生活。她們的眼睛不是滲透著一種目光嗎?人們不瞭解這種目光所蘊含的種種形象、回憶、期待和輕蔑,又無法將這一切與目光分開。這種生活,即從我們面前走過的人的生活,不是按照其面貌賦予眉頭的顰蹙和鼻孔的擴張一種變化不定的涵義嗎?阿爾貝蒂娜在場使我無法走向她們,也許因此使我不能停止她們抱有慾望。希望自己保持繼續生活的慾望,希望對某種比通常的事物更美妙的東西抱有信仰的人應該出去散步,因為街上、林蔭大道上有許多女神。然而女神們卻不讓別人靠近她們。在這裡或那裡,在樹木之間,在某家咖啡館門口,一位女招待就像山林水澤的仙女守候在聖林邊緣。而盡裡面三名少女則坐在她們身旁的自行車巨大的弧圈旁邊,猶如騰雲駕霧或者乘坐神馬進行她們神話般的旅行的女神。我發現,每當阿爾貝蒂娜全神貫注地打量所有這些少女片刻後,她立即朝我轉過身來。但是,我並沒有過多地被這種靜觀的緊張性及其在緊張中得到補償的短暫性所折磨;因為,說到這種緊張的靜觀,阿爾貝蒂娜往往就這樣在一種沉思之中審度我的父親或者弗朗索瓦絲,也許是因為疲勞,也許那是一個專心的人觀察時的獨特方式;至於她朝我轉過身來的速度之快,可能是基於這樣的理由:阿爾貝蒂娜瞭解我的疑慮,她大概不打算給這些儘管尚未得到證實的疑慮留下把柄。再者,當阿爾貝蒂娜這樣專心凝視時,在我看來似乎是有罪的(即使關注的對象是年輕男人),而我自己就這樣關注著所有的年輕女工,卻沒有一刻認為自己有罪——與此同時,我幾乎覺得阿爾貝蒂娜的在場妨礙我凝視她們,走向她們,因此她是有罪的。人們覺得有慾望是無辜的,他人也有慾望則是殘忍的。這種涉及到我們或者我們愛戀的女人之間的反差不僅關係到慾望,而且還關係到謊言。比方說,掩飾日趨衰弱的健康狀況,還想讓外界以為自己身體強壯,隱瞞一樣瑕疵,或者在不傷害別人的情況下去獲得自己喜愛的東西,有什麼比這類謊言更為常見的呢?那是保存自身最必要的最常用的工具。然而我們卻試圖把謊言排斥在我們愛戀的女人的生活之外,它正是我們到處窺伺、偵察和憎惡的東西。它使我們心煩意亂,足以導致一種決裂,在我們看來它似乎隱瞞了最嚴重的缺陷,除非它隱瞞得極其巧妙使我們沒有任何懷疑。我們正處於這樣古怪的境地:我們對一種病原是那樣的敏感,這種病原到處迅速而又大量的繁殖使它對於其他人變成無害的,而對不再有免疫力的不幸之人卻變得十分危險!

    這些漂亮少女的生活——由於長期隱居的緣故,我難得遇見這樣的姑娘——在我以及在唾手可得的成功沒有減弱想像能力的所有人看來,是某種與我熟悉的東西完全不同而又令人嚮往的東西,就像旅行會給我們展示的最美妙的城市一樣。

    在我認識的女人身邊或者在我去過的城市裡感受到的失望並沒有使我不受新聞誘惑力的欺騙,不相信這些新聞的真實性。因此,正如看威尼斯——春天這個季節使我憧憬威尼斯而跟阿爾貝蒂娜結婚將使我無法瞭解這座城市——看威尼斯的全景圖(茨基也許會說其色調比真正的威尼斯更美),根本無法代替我的威尼斯之行,這段確定的旅程長度在我看來是必須逾越的,雖然這與我毫無關係;同樣,一個拉皮條的女人人為地為我弄來的輕佻女人,無論她多麼漂亮,對我來說卻根本無法代替那個身段呆板、這時正笑嘻嘻地跟一位女友從樹底下走過的女人。我從一家妓院中找到的女人即使更加漂亮,也不是一碼事,因為我們不能像打量一小塊蛋白石或瑪瑙那樣打量我們不認識的一位姑娘的眼睛。我們知道,使這雙眼睛呈虹色的一小束光線或者使它們閃閃發光的晶亮顆粒,這就是我們能看到的一切,卻看不到它表達的思想、意志以及記憶,那裡面有著我們不熟悉的家族以及我們羨慕的摯友。能夠把握這一切是那樣的困難,那樣的艱巨,這一點比目光本身的實際美更能賦予那目光以其自身的價值(由此大概可以說明,一個年輕男人在一個聽說他是威爾士親王的婦女的想像中能激發起一連串奇想,當她得知自己認錯人的時候她就不再注意那個男人了)。在妓院中得到個輕佻女人,這意味著得到一個被抽掉了滲透她的、而且我們渴望與她一起擁有的陌生生活的女人,這意味著我們在接近實際上已變成純粹寶石的一雙眼睛,接近一個象朵皺起的花朵那樣毫無意義地皺起的鼻子。不,我與阿爾貝蒂娜的共同生活使我喪失掉的,恰恰就是這個正經過那裡的陌生女郎,假使我想繼續相信她是真實的,我就必須忍受她的抵抗,並據此改變我的行動方向,我就必須迎戰一次侮辱,然後捲土重來,爭取得到一次約會,在工場的出口處等待她,逐步瞭解這個小姑娘的生活所由組成的一個個細節,吃透我所尋找的樂趣對她包含的蘊意,跨過由於她的不同習慣和她的獨特生活而造成的我與我想得到的她的關注和青睞之間的距離,正如假使我想相信比薩是真實的,我就必須坐火車長途跋涉,這樣,我就會看到它,它對於我也將不只是一種世界性的景觀展覽。然而慾望和旅行之間的這些相似性本身使我下決心總有一天要進一步把握這種不可見的而又與信仰或者與物理中的氣壓同樣強烈的力量的性質,這種力量把我不認識的都市、女人托舉得如此之高,而當我已接近她們以後,這種力量便抽身逃遁,讓她們立即墜落到最最平庸的現實底層。稍遠處,另一個小女孩跪在她正擺弄的自行車旁邊。自行車一修好,年輕的女騎手就登上她的自行車,然而她不是象男大那樣跨上去的。自行車顛簸了一會兒,女孩的身上彷彿揚起了風帆,插上了巨大的翅膀;不久我們就看到這個半是凡人半是飛人,半是天使半是謫仙的年輕女子飛快地遠離而去,繼續她的旅程。

    這恰恰是阿爾貝蒂娜在場時我與阿爾貝蒂娜的生活從我這裡剝奪掉的東西。是她從我這裡剝奪掉的嗎?難道我不該想相反是她滿足了我嗎?如果阿爾貝蒂娜沒有與我一起生活,如果她是自由的,那麼我就會把所有的這些女人想像成她的慾望和她的樂趣可能的,很有可能的對象,而且我有理由這樣做。在我眼裡,她們就像這些舞女,在一出惡鷹出沒的芭蕾舞劇中,她們有時代表對一個人的誘惑,有時又把自己的箭射向另一個人的心窩。輕佻的女工,年輕的姑娘、女演員,但願我能憎恨她們!作為憎惡的對象,在我看來,她們本該被排斥在天地萬物的美之外。阿爾貝蒂娜的順從在使我不再因她們感到痛苦的同時又把塵世的美歸還給她們。拔掉了心中的嫉妒這根刺,這些女人對於我已毫無傷害,我就有閒情逸致欣賞她們,愛慕地注視她們,以後也許是以更親密的方式。在幽禁阿爾貝蒂娜的同時,我便把所有這些在散步中,在舞會上,在劇院裡微微作響的絢麗多彩的翅膀還給了宇宙,但它們對我來說重新變得具有誘惑力。因為她,阿爾貝蒂娜,再也不會受到它們的誘惑了。這些閃光的翅膀構成了塵世的美。它們從前也構成了阿爾貝蒂娜的美。正因為我將她看作一隻神秘的小鳥,繼而是海灘上令人想望,也許是已經到手的大演員我才覺得她美妙絕倫。某天晚上我看見那隻小鳥在堤岸上踱步,周圍是一群不知來自何方的海鷗似的其他少女,這隻小鳥一旦被捉在我家中,阿爾貝蒂娜就失去了她所有的光彩,連同別人擁有她的一切可能性。她逐漸失去了她的美。我想像她在散步時沒有我作伴,而由這個女人或那個年輕男子陪同,必須有這樣的散步,我才能再次看到她沐浴在海灘的絢麗色彩之中,儘管我的嫉妒與我的想像樂趣的減退不能等同視之。但是,儘管有這些突如其來的振奮,在這種時刻由於她被別人垂涎,她在我眼裡重新變得很美,我仍然完全可以把她在我家逗留的那段時間劃分為兩個階段:在第一個階段,她依然是海灘上那個光彩照人的女演員,儘管其光彩日漸黯淡;在第二個階段,她變成了一個憂鬱的囚犯,淪落到平庸乏味、暗淡無光的地步,只有在我對過去的重新回憶的閃電中,她才重新恢復自己的光彩。

    有時,在我對她最冷淡的那些時辰,我勾起了對很久以前的回憶,那是在海灘上,當時我還不認識她,我對離我不遠的那位夫人極為反感,我現在幾乎可以肯定她跟這個女人有過來往,她放聲大笑,同時肆無忌憚地打量著我。光滑平展的藍色大海在四周拍擊出輕微的響聲。在海灘的陽光下,置身於女友之中的阿爾貝蒂娜是最美的一個。那是一位花容玉貌的少女,在遼闊大海的這個習慣的背景下,她,受到欣賞她的那位夫人珍視的她,就這樣冒犯了我。這個舉動具有決定意義,因為那位夫人也許回到了巴爾貝克,她也許注意到阿爾貝蒂娜已經從發亮而又嘈雜的海灘上消失了;但是她不知道這個少女住在我家,唯我獨鍾。蔚藍色的汪洋大海,忘記她對這位少女的偏愛以及轉而偏愛其他人,沉溺於阿爾貝蒂娜對我的當眾凌辱,把她禁閉在一個令人眼花繚亂而又牢不可破的首飾盒中。於是,對這個女人的仇恨咬嚙著我的心;對阿爾貝蒂娜我也同樣仇恨,然而仇恨中卻夾雜著對這個備受讚賞,秀髮迷人的美麗少女的傾慕,她在海灘上放聲大笑就是一種冒犯。羞恥、嫉妒、對最初的慾望以及閃亮的背景的再度回憶重新賦予阿爾貝蒂娜以她昔日的美,她從前的價值。就這樣,我在她身邊感受到的有點沉重的煩惱與一種令人戰慄,充滿奇妙的形象和懷戀的慾望交替出現,這要看她是在我臥室中呆在我身旁還是重又自由地呆在我的記憶裡,在海堤上,穿著色彩鮮艷的沙灘服裝,置身於大海的音樂演奏之中:阿爾貝蒂娜時而像是魔鬼纏身似地退出這個環境,而且並沒有多大價值,時而重又置身其間,逃離到一個我無法知道的過去之中躲避我,在那位夫人、她的女友身邊冒犯我,噴濺的波濤或者眩目的陽光,阿爾貝蒂娜就像某種具有兩犧性的愛人,或者置身於海灘或者回到我的臥室。

    在另一處,一大群人正在玩球。所有這些少女都想充分享受陽光,因為二月的白晝儘管如此明媚,卻持續不久,白日的光輝終將衰退。在夜慕降臨之前,我們還有黃昏這段時光,因為在徑直來到塞納河之後,我們下車走了很久,阿爾貝蒂娜欣賞的是塞納河冬天湛藍的水面上閃耀的紅色帆船,遠方明亮的地平線上猶如孤零零一朵麗春花那樣縮成一團的一幢瓦房,在更遠的地方,聖克魯彷彿是零零星星、容易破碎和並行排列的化石,她的在場卻使我無法欣賞這些景致。甚至有時我還把自己的手臂伸給她,我覺得她的手臂勾住我的手臂形成的這個連環把我們兩個人聯成了一體,並且把我們兩個人的命運結合在一起。

    我們平行的,繼而是靠近和併攏的影子在我們腳下勾勒出一幅令人陶醉的圖景。毫無疑問,在家裡,阿爾貝蒂娜與我同居,是她躺在我的床上,這已經使我覺得妙不可言。然而,在我如此喜愛的布洛尼湖前,在樹林下,恰恰有她的身影,她的大腿和她的上身完美而又簡潔的影子,在我的身影旁邊,太陽用水彩筆在小徑的沙礫上畫下了她的身影,這就好比是把我們倆在家的情景朝外輸出,朝大自然中輸出。我在我們倆影子的交融中感到一種魅力,它也許不如我們倆肉體的接近和交融那樣實際,但卻同樣親暱。然後,我們重新上車。汽車在蜿蜒曲折的小徑中往回開,一路上披掛著長春籐和荊棘的冬季樹木象廢墟,彷彿通向一位魔術師的住宅。剛剛走出陰森森的樹林,一離開森林,我們重又見到了天日,天色尚早,我想晚飯前我還有時間干我想幹的一切,然而才過了一會兒,當我們的汽車接近凱旋門時,我突然間在巴黎上方驚奇而又恐懼地看到一輪過早露面的滿月,猶如一隻停止不動,使我們覺得已經遲到的時鐘的圓盤。我們對車伕說我們回家。對她來說,也就是回到我家。無論多麼惹人喜愛的女人都必須離開我們回家去,她們的在場不可能讓我們感到坐在汽車盡裡面,在我身邊的阿爾貝蒂娜給我的那種安詳,這種在場不是把我們引向人們彼此隔開的空虛時辰,而是把我們引向更為牢固的結合,更好地禁閉在我的家中,那也是她的家,這是我佔有她的具體標誌。當然,為了佔有就必須有慾望。我們只有在心懷愛意的情況下才會佔有一根線條、一個平面、一個立體。但是,在我們散步的時候,阿爾貝蒂娜對我來說不像從前的拉謝爾,她不是一種由肉體和衣料組成的浮灰。在巴爾貝克,我的眼睛、我的嘴唇,我的雙手憑藉想像扎扎實實地構築著她的肉體,溫情脈脈地潤色著她的肉體,所以現在,我在這輛車中不用貼近阿爾貝蒂娜也能觸摸和控制這個肉體,我甚至用不著看見她,我只要聽見她說話就足夠了,假使她不言語的話,我只要知道她在我的身邊就足夠了;我的感官編織在一起完全包圍了她,來到住宅前面,她理所當然下了車,我停頓了片刻,告訴司機讓他回來接我,但是我的目光卻仍然包圍著她,她在我的前面走進拱門,看著她這樣舉止笨重、滿臉紅光,體態豐腴囚犯般十分自然地跟我一起回家,猶如我自己的妻子,看著她在牆壁的護衛下消失在我們的住宅之中,我總是體會到那份懶懶的居家的安寧,不幸的是,她似乎覺得自己置身於監獄,並且同意、德-拉羅什富科夫人的觀點,當人們問這位夫人呆在象利揚庫爾那樣漂亮的住宅裡她是否感到滿足時,她回答說:「世上沒有漂亮的監獄,」我可以從那天晚上我們在她的臥室裡兩個人單獨吃晚餐時她的那種憂慮而又倦怠的神情中看出這一點。我對此先是毫無覺察;我還懊喪地想,如果沒有阿爾貝蒂娜(因為在一家旅館中她會整天與許多人接觸,跟她在一起我會飽嘗嫉妒的痛苦),我這時可能在威尼斯的一家小餐廳吃晚飯,這些小餐廳低矮得就像船上的貨艙,從那裡可以透過四周裝飾著摩爾式線腳的拱形小玻璃窗看見大運河。

    我必須補充一點,阿爾貝蒂娜很欣賞我家的那尊巨大的巴布迪安納青銅像,布洛克有無數理由認為銅像醜陋無比。但他奇怪我為什麼保留這尊青銅像時也許就不那麼有理由了。我從未像他那樣追求室內的藝術裝飾和佈置,我實在懶得去管這種事,我對眼前習以為常的一切都無動於衷。既然我的情趣不在那裡,我就有權不讓室內裝飾細膩別緻。儘管如此,我也許應該拿掉銅像。但是,醜陋而又豪華的東西卻很有用處,因為這些東西擺在那些不理解我們,與我們的情趣格格不入而又可能被我們愛上的人旁邊會產生一種威性,而這種威性是一種美的、而又沒有顯露出自身的美的東西所缺乏的。然而不理解我們的那些人恰恰就是我們必須施用某種威性的對象,而我們的智慧則足以保證我們在那些上等人身邊擁有這種威性。儘管阿爾貝蒂娜已開始有鑒賞力,她仍然對這尊青銅像有某種崇拜,這種崇拜投射在我的身上就變成了一種敬意,這種來自阿爾貝蒂娜的敬意對我至關重要(遠比保留一尊有點不太體面的青銅像更加重要),因為我愛阿爾貝蒂娜。

    然而,我受到束縛這種想法突然間不再使我感到難堪,我希望這種束縛持續下去,因為我彷彿覺得阿爾貝蒂娜痛切地感到她也在受束縛。毫無疑問,每當我問她呆在我家她是否愉快,她總是回答我說她不知道在哪裡還會比在這兒更加幸福。但是這些話卻往往與她那種憂鬱和煩躁的神情不相吻合。

    顯然,如果她真有我以為她有的那些情趣,那麼滿足這些情趣受到阻礙就會令她惱火而使我寬慰,如此寬慰以至我覺得我不公正地譴責了她這一假設十分可能,即使按這種假設我很難解釋她的苦心刻意的行徑:阿爾貝蒂娜設法從來不獨自一人自由行動,她回家時不在門前停留片刻,每當她去打電話時總是讓某個能夠向我重複她的話的人,比如弗朗索瓦絲或安德烈陪伴她,當她和安德烈一起出去過,事後她總讓我單獨和安德烈在一起,卻又不露出有意為之的痕跡,好讓我得到關於她們外出的詳盡報告。某些很快克制住的不耐煩的衝動與這種奇跡般的馴服形成了鮮明的反差,這些衝動使我自問,阿爾貝蒂娜是否打算掙脫她的枷鎖。一些次要的事件佐證了我的設想。有一天,我單獨外出時在帕西附近遇見了希塞爾,我們天南海北地聊開了。我立即對她說我經常看見阿爾貝蒂娜,我為自己能夠把這個消息告訴她而非常得意。希塞爾問我她在哪裡可以找到她,因為她剛好有什麼事要告訴她。「什麼事?」——「跟她的女伴有關的一些事。」——「什麼樣的女伴?我也許可以向您提供點情況,這不影響您見她。」——「噢,是些從前的女伴,我不記得她們叫什麼名字,」希塞爾含糊其辭地回答道,連忙抽身告退。她離開了我,自以為她的話謹慎得足以讓我明白一切。然而謊言終究經不起任何追究,一點點東西就能將它拆穿!如果關係到她甚至不知道姓名的從前的女伴,為什麼她「剛好」需要對阿爾貝蒂娜談談她們的事呢?「剛好」與戈達爾夫人心愛的口頭禪「真湊巧」如出一轍,這個副詞只能適用於一種非同尋常、恰到好處,也許是十萬火急,與確指的人物有關的東西。此外,她張張嘴,就像人們打呵欠時那樣,含糊其辭地對我說(同時身體幾乎也往後退,正如她在我們談話的這一刻開倒車那樣)「啊!我不知道,我不記得她們的姓名,」她張嘴說這話的樣子使她一臉撒謊像,她的聲調與臉是合拍的,而她先前說「我剛好」的那種截然不同、緊張活躍的神情說明了一個事實。我沒有盤問希塞爾。即使盤問她對我來說又有什麼用呢?當然,她撒謊的方式跟阿爾貝蒂娜不同。當然,阿爾貝蒂娜的謊言更令我痛心。但是首先,她們之間有一個共同點:就是她們在撒謊這個事實本身,而撒謊在某些場合是顯而易見的。並不是真相顯而易見,因為真相隱藏在謊言底下。眾所周知,每個殺人犯都自以為已經把一切籌劃得滴水不漏,不致被人逮住;到頭來,殺人犯幾乎總要被逮住。相反,撒謊的人卻極少被人發覺,特別是其中被人喜愛的撒謊女人。沒有人知道她去了哪裡,她在那裡做了什麼。但是在她說話的時候,在她說到的另一件事,而這件事後面有她沒有道出的東西的時候,謊言即刻就被發現,嫉妒之心油然而起,因為人們意識到那是謊言卻又無法瞭解真相。在阿爾貝蒂娜身上,謊言是從人們在這段敘述中已經看到的許多特點中讓人感覺到的,主要是通過下面這個特點:當她說謊時,她的敘述便或是貧乏、疏忽,不真實,或者相反,充滿過多的旨在使敘述顯得真實的細枝末節。無論說謊的人怎麼想,顯得真實根本不等於真實。人們想聽某種真實的東西,卻聽到僅僅是顯得真實的東西,它也許比真實更加真實,也許過份真實,有點音樂欣賞能力的耳朵感覺到事實並非如此,正如聽見一行錯誤的詩句,或者聽到高聲把一個詞讀成另一個詞。耳朵對此有所感覺,如果是一個正在戀愛的人,他心裡便會驚慌不安。當人們因為不知道一個女人是經過貝裡街還是經過華盛頓街,而改變了自己的生活時,他們為什麼不想一想,只要我們明智地持續幾年不見這個女人,那麼這幾米的差距以及那個女人本身將縮小到一億分之一(也就是縮小到我們無法覺察的數量),那時比格列佛還要大得多的人將會變成任何顯微鏡——至少是心靈的顯微鏡,因為無動於衷的記憶顯微慎倍數更高而且不那麼易碎——都看不見的小矮人!不管怎樣,雖然阿爾貝蒂娜的謊言與希塞爾的謊言有一個共同點——即撒謊本身——希塞爾撒謊的方式卻不同於阿爾貝蒂娜,也不同於安德烈,然而她們各自的謊言彼此之間卻配合默契、絲絲入扣,同時又千變萬化,以至這個小小的幫派具有某些商行,比如出版社或者新聞機構的那種不可滲透的嚴密性,儘管它們的組成人員多種多樣,不幸的作者卻根本無法知道他是否受到欺詐。報紙或者雜誌的主編撒起謊來態度特別真誠、鄭重,因為他在許多場合需要欺瞞如下事實,即當他高舉起真誠的旗幟對付其他的報紙主編或者戲劇導演以及其他的出版商時,他恰恰在做他所鞭笞過的事情,運用同樣唯利是圖的手段。公然宣稱(正如一個政黨的領袖那樣,正如任何事物那樣)撒謊是可怕的,這樣做往往迫使人們在不摘掉莊嚴的面具,不放下真誠這頂桂冠的情況下比其他人撒謊更多。

    「真誠的人」的協會會員撒起謊來截然不同,而且樣子更加天真。他欺騙他的作者猶如欺騙自己的妻子,使用了滑稽笑劇中的一些噱頭。編輯部秘書,一個誠實而又粗俗的人撒起謊來直截了當,就像是向您許諾您的房屋將在房屋尚未開始營造之時竣工的一位建築師。擁有一顆天使般心靈的主編在其他三個人中間周旋,即使不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他也會出於兄弟般情誼的考慮及溫柔的同舟共濟之情用一句不容置疑的話給他們以可貴的幫助。這四個人生活在永恆的糾紛之中,作者的到來終止了這些糾紛。他們超越個人之間爭吵,人人都記得前去援救受到威脅的「部隊」這一偉大的軍人職責。很久以來,我一直在這個「小幫派」面前扮演著作者的角色,而自己卻沒有意識到。如果希塞爾說「剛好」的時候想到了阿爾貝蒂娜的某個女伴,這個女伴一俟我的女友以這樣或那樣的借口離開我,便準備跟她一起去旅行,如果她想通知阿爾貝蒂娜時機已經或者即將成熟,那麼希塞爾即使粉身碎骨也不會把這些事告訴我的,所以向她提問毫無用處。

    象遇見希塞爾這樣的一些相會並不是加深我的疑慮的唯一原因。比方說,我欣賞阿爾貝蒂娜的繪畫。而阿爾貝蒂娜的繪畫,女囚的這些令人動容的消遣,使我深受感動,我為此向她表示祝賀。「不,畫得很糟,可我從來沒有上過一堂繪畫課。」——「有一天晚上,在巴爾貝克,您可是派人告訴我說您留下來上繪畫課。」我提請她回憶那個日子,並且對她說我當時即刻就明白,人們不在這個時辰上繪畫課。阿爾貝蒂娜滿臉通紅。「確實如此,」她說,「我沒有上繪畫課,我一開始對您撒了許多謊,這一點我承認。但是我不再對您撒謊了。」我真想知道一開始的謊言究竟是哪些!然而我心裡預先就清楚,她的招認會是新的謊言。因此我只是擁抱她。我只要她講出其中的一個謊言。她回答道:「那好吧!比如,我以前說大海的氣息讓我感到難受。」面對這種惡意,我就不再堅持了。

    為了讓她覺得她的枷鎖不那麼沉重,對我來說最妙的莫過於讓她相信我將親手砸碎她的枷鎖。無論如何,我不能在這個時候把這個騙人的計劃向她和盤托出,她剛剛帶著過份的慇勤從特羅卡德羅回來;我所能做的,絕不是用與她決裂的威脅折磨她,而充其量是閉口不談我那顆感激的心正在編織的與她永遠共同生活的夢想。在打量她的時候,我很難克制自己不向她洩露這些夢,也許她也覺察了這一點,不幸的是,夢的表述沒有感染力。一個矯揉造作的老夫人的情形,正如德-夏呂斯先生那樣,由於他在自己的想像當中只看得見一個驕傲的年輕男子,於是便以為自己也變成了驕傲的年輕男子,正因為如此他變得更加矯揉造作更加滑稽可笑,這種情形更為普遍,一個熱戀之中的情夫的不幸就在於他沒有意識到當他看到自己面前的漂亮容貌時,他的情婦卻看到了他那張原有的臉,這張臉並沒有因美的視覺產生的快意而變得漂亮些,恰恰相反。愛情甚至不能說明所有這些普遍情形;我們看不見我們的身體,其他人卻看見了,我們「追隨著」我們的思想,對其他人來說那是不可見的;而這是擺在我們面前的東西。藝術家有時將這種東西顯示在他的作品中。因此,作者會使欣賞其作品的人感到失望,因為這種內在的美不完全反映在作者的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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