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女囚 (3) 文 / 馬塞爾·普魯斯特
巴爾貝克的這些晨間音樂會並不是遙遠的往事。可是,在這些相對來說還是的不久的往日,我卻很少想到阿爾貝蒂娜。剛到巴爾貝克的那幾天,我甚至都不知道她在那兒。那麼,是誰告訴我的呢?喔!對,是埃梅。那天也是像這樣的一個陽光明媚的晴天。我的好埃梅!他見到我高興極了。可是他不喜歡阿爾貝蒂娜。她並不是個能讓人人都喜歡的姑娘。沒錯,是他告訴我阿爾貝蒂娜在巴爾貝克的。那他又是怎麼知道的呢?喔!他碰到過她,他覺得她風度欠佳。當我這麼想著埃梅告訴我的事兒,而且碰巧是從一個跟我當時聽他講的那會兒不同的角度去考慮,我那在這以前一直在無憂無慮的海面上愜意飄蕩的思緒,冷不丁地亂了套,就像是突然碰上了一顆暗暗埋在記憶中的這個地點而我又沒法看見的危險的地雷。埃梅對我說他遇見過她,覺得她風度欠佳。他說風度欠佳是什麼意思呢?我當時以為他的意思是說舉止俗氣,因為我想先發制人,說過她舉止優雅之類的話。可是,且慢,沒準他的意思是指那種戈摩爾風度呢。她是跟另一個姑娘在一起,沒準兩人還彼此摟著腰,一起打量著別的女人,沒準她們表現的,確實是有我在場時從沒在阿爾貝蒂娜身上見過的一種「風度」呢。那另一個姑娘是誰?埃梅是在哪兒碰上這麼個叫人討厭的阿爾貝蒂娜的?我竭力回憶埃梅對我到底是怎麼說的,想弄明白他指的究竟是我揣度的那回事,還是就不過是個普通的風度問題。可是我再怎麼問自己也是枉然,因為提出問題的人,和能夠提供回憶的人,唉,都是同一個人,就是在下唄,一時間我有了兩重真身,可是一點也沒變得高大些。不管我怎麼提問,總是我自己來回答,毫無新的結果。我已經不去想凡德伊小姐了。由一種新的猜疑引起的驟然發作的嫉妒,使我感到痛苦不堪,它也是一種新的嫉妒,或者說是那種新的猜疑的持續和延伸;場景的地點是相同的,不再是蒙舒凡,而是埃梅碰到阿爾貝蒂娜的那條街;作為對象的,是阿爾貝蒂娜的那幾個女友,其中某一個或許就是那天和她在一起的那位。那可能是某個伊麗莎白,或者就是上回在遊樂場裡阿爾貝蒂娜裝出不經意的樣子從鏡裡偷看的那兩個姑娘。她大概跟她們,而且跟布洛克的那位表妹愛絲苔爾,都有那種關係。她們的那種關係,倘若是由某個第三者向我透露的,準會把我氣個半死,但現在因為是我自己在揣度,所以就小心設法蒙上了一層足以緩解痛苦的不確定的色彩。我們可以用猜疑的形式,一天又一天地大劑量吞服我們受了騙的這同一個念頭,而倘若這藥劑是用一句揪心的話這支針筒紮在我們身上,那麼一丁點兒的劑量就足以致命。大概就為這緣故,也許還出於一種殘存的自衛本能,那個妒意發作的男人往往會單憑人家給他看的一點所謂證據,就無視明明白白的事實,立時三刻想入非非地胡亂猜疑起來。況且,愛情本來就是一種無可救藥的頑症,正如有些先天性體質不好的人,一旦風濕病稍有緩解,繼之而來的就是癲癇性的偏頭痛。一旦充滿妒意的猜疑平靜下來,我就會埋怨阿爾貝蒂娜對我缺乏溫情,說不定還和著安德烈在奚落我。我不勝驚恐地想道,要是安德烈把我倆的談話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她,她準會這麼做的,我只覺得前景不堪設想。這種憂鬱的情緒始終困擾著我,直到一種新的充滿妒意的猜疑驅使我去作新的尋索,或者反過來,阿爾貝蒂娜對我表現得溫情脈脈,讓我覺著我的幸福都變得無足輕重了。那另一個姑娘到底是誰呢?我真得寫信去問問埃梅,或者設法去見他一次,然後我就可以拿他的證詞跟阿爾貝蒂娜對質,讓她招認。但現在,我認定了她是布洛克的表妹,所以就寫信給懵懵然一無所知的布洛克,要他給我一張她的照片,要不,能安排我跟她見個面更好。
有多少人,多少城市,多少道路,是妒火中燒的我們迫不及待地想要瞭解的啊!這是一種洞察內情的渴望,憑著它,我們可以從零零碎碎的跡象中,一件件一樁樁地搜羅到幾乎所有的信息,但唯獨得不到我們所想知道的消息。猜疑是說來就來,誰也沒法預料的,因為,冷不丁的,我們會想起某句話意思有些暖昧,某個托詞想必背後有文章。可是這會兒人已不在眼前,這是一種事後的,分手以後才滋生出來的嫉妒,一種馬後炮。我有個習慣,愛在心裡保存好些願望,我嚮往得到一位好人家的姑娘,就像我見到由家庭教師伴著從窗下走過的那些少女似的,但聖盧(他是尋花問柳的老手)對我說起過的那位姑娘卻格外叫我動心,我嚮往那些俊俏的侍女,尤其是普特布斯夫人身邊的那個妞兒,我嚮往在早春天氣到鄉間再去看看英國山楂樹和花朵滿枝的蘋果樹,再去領略一下海邊的風暴,我嚮往威尼斯,嚮往坐下來工作,嚮往能和別人一樣地生活——在心裡不知饜足地存儲這些願望,而且對自己許諾說我不會忘記,將來總有一天要讓它們實現——也許,這個因循的舊習,這個拖宕永無盡期,被德-夏呂斯先生斥為惰性的習慣,我因久久浸潤其中,故而那些充滿妒意的猜疑也濡染了它的余澤,儘管我在心裡對自己說,可別忘了哪天得讓阿爾貝蒂娜把埃梅遇見的那位姑娘(也可能是那幾位姑娘,這樁公案在我的記憶裡變得有點模模糊糊、含混不清,或者說難以捉摸了)的事解釋清楚,但又總是習慣成自然地一天拖一天。總之,這天晚上我沒對阿爾貝蒂娜提起這個茬兒,怕讓她覺著我妒心重,惹她生氣。
可是到第二天,一等布洛克把他表妹愛絲苔爾的照片寄來,我就趕忙寄去給埃梅。與此同時,我記起了早上阿爾貝蒂娜沒肯跟我親熱一番,因為那恐怕確實會使她很累。那麼她莫非是想留點精力,也許在下午,給某個別人嗎?給誰呢?嫉妒心就是這樣地糾纏不休,因為即便我們所愛的人,譬如說已經死了,不能再用自己的行為來激起我們的妒意了,也還可能有這種情況,就是事後的種種回憶,驀然間在我們的腦海裡浮現出來,就像那些事情本身那樣,而這些回憶,直到那時還並沒讓我們參透它們的含義,顯得無關緊要似的,但只要我們靜心細想,用不著任何外來的啟發,就能賦予它們一種新的可怕的含義。你根本用不到跟情婦待在一起,只要單獨在她房裡細細想想,就能參透她欺騙你的那些新招,即便她已死了也一樣。因此,在愛情生活中,不能像在日常生活中那樣,先為未來擔心,而得同時也為常常要到未來都已成了過去以後才能看清的往事操一份心,這兒所說的不僅僅是在事後才知曉的那些往事,而且是我們久久留存在記憶中,然後突然間明白了其中含義的那些往事。
但不管怎麼說,眼看下午就要過去,又可以跟阿爾貝蒂娜待在一起,從中求得我所需要的慰藉了,我心裡感到很高興。可惜的是,這個夜晚恰恰是個沒能給我帶來這種慰藉的夜晚,阿爾貝蒂娜在跟我分手時給我的那個不同尋常的吻,並不能如同當年臨睡前母親在對我生氣,我不敢去叫她來,但又覺得自己睡不著的那些夜晚所終於得到的母親的吻那樣使我的心得到寧靜。這種夜晚,現在成了阿爾貝蒂娜已經想好第二天的計劃,但又不願讓我知道的夜晚。其實,如果她把自己的計劃告訴我,我是會以一種只有她才能在我身上激起的熱情,盡力去促成其實現的。可是她什麼也沒告訴我,而且根本沒覺著有必要告訴我;她一回到家,剛在我的房門口露出身影,連那頂寬邊帽或軟便帽都沒摘下,我就看出她正在心裡盤算著那種執拗,頑梗,一意孤行,而且不為我所知的念頭。而這些夜晚,往往又正是我懷著萬般柔情等她回家,盼望著能充滿愛憐地摟住她脖子把她緊緊抱住的夜晚。唉,儘管以前跟父母也常有這種情形,我滿懷愛心地跑上去吻他們,卻發現他們冷冰冰的,在生我的氣,但是那點芥蒂,比起情人間的隔閡來,又算得了什麼呢。此中的痛苦遠非那麼表面,而要難以承受得多,它駐留在心靈更深的層次。
這天晚上,阿爾貝蒂娜還是把心裡盤算的那個主意,對我露了口風;我馬上明白了她是想第二天去拜訪維爾迪蘭夫人,這個主意本身,並沒任何叫我不高興的地方。不過事情明擺著,她上那兒去是要跟什麼人碰頭,準備幹那種好事。要不然她是不會對這次趨訪如此看重的。我的意思是說,要不然她是不會一再對我說這次出訪沒什麼要緊的。我素來奉行一條原則,跟那些非要等到認定書寫文字只是一套符號之後才想到用表音文字的人們背道而馳;多年來,我完全是在別人不受拘束地直接對我講的那些話裡,來尋覓他們真實的生活、思想的線索,結果事情到了這種地步,只有那些並非對事實作出理性的、分析的表述的證據,我才認為它們是有意義的;話語本身,只有當它們通過一個受窘的人漲得通紅的臉,或者通過更能說明問題的突然緘默不語得到詮釋時,才會對我有所啟發。一個小小的字眼(譬如說,當德-康布爾梅先生知道了我是「作家」,儘管他還從沒跟我說過話,在談到有一回他去維爾迪蘭府上拜訪時,卻轉過身來對我說:「您瞧,博雷利1也在那兒。」)會由於交談雙方都沒有明說,但我可以通過適當的分析或者說電解的方法從中提煉出來的兩種思想卻在無意間、有時甚至很危險地發生了撞擊,而在蕪雜的話語中驀然閃耀出光亮來,它告訴我的內容,勝過一席洋洋灑灑的長篇大論。阿爾貝蒂娜談話間,不時會有諸如此類的珍貴的雜拌兒,我總是聽在耳裡當下就趕緊「處理」,以便使之轉換成明晰的思想——
1博雷利子爵是十九世紀末貴族詩人,經常出入上流社會。
雖說具體的細節——那是要在對眾多的可能情況進行試探、偵查之後才能知道的——如此難以發現,事情的真相卻是那麼容易看穿,或者說那麼容易猜到,這對一雙戀人來說可真是件大煞風景的事。在巴爾貝克那會兒,我常發現阿爾貝蒂娜出神的望著某幾位向她遽然投來纏綿目光的姑娘,這種目光的交流,就像肉體的接觸,過後,如果我認識那幾位姑娘,阿爾貝蒂娜就對我說:「咱們叫她們來怎麼樣?我挺想罵她們幾句。」但打那以後,也就是自從她大概摸透了我的性格以後,她就從沒提過要請某人來,閉著嘴,目光也變得散漫而黯淡,有點目不斜視的樣子,再加上臉上那種茫然失神的表情,卻就跟當初磁鐵也似的目光同樣的令人起疑。然而我既不能責怪她,也不能對那些按她的說法是小事一樁,不值一提,而我卻似乎偏要拿來過過「吹毛求疵」的癮的事情問長問短。問「幹嗎您老瞧對面那姑娘」已經是夠難的,問「幹嗎您不瞧她啦?」就更難了。不過,如果說我本來就沒打算相信阿爾貝蒂娜的表白,那麼對這目光所包含、所表明的全部內容,我還是明白,或者說至少是應該明白的,正像我明白她說話中自相矛盾之處的含義一樣,這些往往是在離開她很久以後才看出來的自相矛盾之處,讓我整夜不能成眠,但又不敢對她提起,它們還不時週期性地光臨我的記憶。在巴爾貝克海灘或者巴黎街頭的那會兒,有時只是瞧見她偷眼看了人家一眼,我就禁不住會暗自思忖,不知那人只是個她臨時屬意的對象呢,還是個老相識,抑或是她也只聽人家對她說起過,而我曾對這種介紹大為吃驚的某個姑娘——她跟我想像中阿爾貝蒂娜可能結識的姑娘真是相差何止十萬八千里。然而當代的戈摩爾猶如一幅撲朔迷離的拼板圖,拼上去的每個小塊都是從最意想不到的地方揀來的。這不,我在裡夫貝爾的一次晚宴上碰到十位女賓,碰巧我都認識,或者至少都叫得出名字,這十位女士真是要說有多不一樣就有多不一樣,可她們卻處得和睦極了,我簡直還從沒見過氣氛這麼融洽的宴會呢——雖說這麼混雜。
回過來再說路上遇見的那些姑娘吧,阿爾貝蒂娜對隨便哪個老太婆或老爺子,可從沒用這麼直勾勾的,或者反過來說,這麼謹慎克制,彷彿什麼也沒瞧見的目光去注視過哪。不知情的受騙丈夫,其實什麼都知道。但必須等到有更加確鑿詳盡的證據,嫉妒才能出台。況且,雖說嫉妒能幫助我們發現所愛的女人身上的某種愛撒謊的傾向,但這女人一旦發現了我們的妒意,她的這種傾向就會變本加厲,一發不可收拾。她撒謊(達到前所未有的程度),或是出於憐憫、害怕,或是出於本能以一種巧妙的隱遁躲避我們的探究。當然,也有這樣的愛情,一個輕佻女子在愛她的男子眼裡自始至終就是美德的化身。但在極大多數情形下,愛情可以分為兩個截然不同的階段!第一階段,那位女士以極其自然的態度(只在口氣上略加注意,使之顯得弛緩些)談到她對肉慾的興趣,談到和他在一起有多少快活,而所有這些,一旦她感覺到對方在嫉妒她,監視她以後,她將會竭盡全力來對這同一個男子加以否認。他會懷念當初這段親密無間的美好時光,但這回憶刺痛著他的心。如果要這女人仍然對他這麼無話不說,那就差不多是要她把這男子日復一日枉費心機在刺探的秘密拱手相送,授人以柄了。然而,當初這親密無間畢竟包含著傾心相予,包含著幾多信任和情誼!如果說現在她在自己的生活中已經無法不欺騙他,那麼她至少是作為一個朋友那樣地在欺騙他,她會把自己所得到的樂趣告訴他,把他引為一個同夥。他不勝悵惘地回想起兩人剛相愛時依稀展露在眼前的美滿生活的圖景,它已經成了泡影,事態的發展使愛情變成了一場痛苦的折磨,而且還將因具體情況的不同,使這場愛情或則以離異而告終,或則雖欲罷而不能。
我從中破譯阿爾貝蒂娜的謊話的那些文字,有時只要反過來念就意義自明瞭;就說這天晚上吧,她用一種漫不經心的口吻,盡量做得輕描淡寫地對我說了句:「明天我可能要上維爾迪蘭家去,可我實在說不准到底去不去,我並不怎麼想去。」這句話反過來說就是:「我明天要去維爾迪蘭家,雷打不動,因為這對我至關重要。」閃爍其詞的遲疑態度,實際上正表明一種無可改變的意向,之所以要這麼說,目的在於讓我聽著不至於意識到這次趨訪的重要性。阿爾貝蒂娜慣於用困惑猶豫的語調來表達義無反顧的決心。我的情況也差不多:我就是要讓她去不成維爾迪蘭小姐家。嫉妒往往就表現為一種慾望,心神不安地只想在愛情生活中採取一種專橫的態度。我想必是從父親身上繼承了這種粗魯的專橫欲,非要使我最親愛的那些懷著希望的人們感到害怕不可,他們心安理得地用這些希望欺騙著自己,而我卻偏要向他們揭穿這種安全感的不可信;眼看阿爾貝蒂娜瞞著我,自說自話地盤算好了這麼個出門計劃,雖說這計劃她只要事先告訴我,我一準會極力促成其實現,盡量使她感到輕鬆愉快,但此刻我卻偏生不想讓她自在,於是我做得心不在焉地回答她說,明天我也要出門。
我開始向阿爾員蒂娜建議去一些使她去不成維爾迪蘭家的地方,口氣之間透出一種裝出來的冷漠,我想用這種態度來掩飾自己的神經緊張。可是她一眼就給看穿了。我的緊張在阿爾貝蒂娜身上遇到一種反向的電力作用,一下子給彈了回來;在她的眼睛裡,我瞅見的是迸射而出的點點火星。可是到這會兒再來注意她的這雙眼睛,還管什麼用呢?長久以來,我怎麼會沒有注意到,阿爾貝蒂娜的這雙眼睛屬於那類(即使在一個極其普通的人身上也有這種情形)象萬花筒一樣由許許多多小片拼成,其成分視當天此人想去哪些地方——以及對其中哪些地方秘而不宣——而定的眼睛呢?這雙眼睛,平時由於說謊而一直軟綿綿的沒有一點光采,可是趕上要去赴約,要去赴一個她決計要去的幽會,這雙眼睛頓時會變得神采奕奕,從中可以測量得出路程的米數或公里數,這雙眼睛,固然會對著誘惑它們的快樂而漾起笑意,但也更會由於赴約可能受阻而布上憂傷沮喪的黑圈。這種女人,即使你把她捏在手心裡,她也會逃脫的。要想弄明白為什麼這種女人能夠,而別的好些甚至更美麗的女人卻不能在你心裡激起波瀾,就必須考慮到她們並非靜止不動,而是始終處於運動之中的,從而她們賦予了自己的外表一種堪與物理上表示速度的符號相當的標記。
倘若您影響了她們的日程安排,她們就會把原先想瞞著不告訴您的那樁好事向您攤牌:「我可真想五點鐘能跟某某我最要好的朋友一起喝茶點!」可是您瞧著吧,等半年過後,您認識了那位某某,這時您就會明白,您影響了她的安排的這位姑娘,是為了讓您別纏住她,才布下這個迷魂陣,,告訴您她是跟一個要好朋友每天在您見不到她的某個時間一起去喝茶的,您還會知道,那位某某的府上,她壓根兒就沒去過,她們兩人從來也沒有在一起喝過茶,因為她對那位某某說,她整天都抽不出空,而陪的不是別人,正是您。這就是說,她告訴您說她要去共進茶點,央求您讓她去共進茶點的那個人,這個臨時應急的托詞,並不是那位某某,其中還有另一個人,還有另一件事!另一件事,可那是什麼事呢?另一個人,又是誰呢?
唉,這雙魂牽遠方、憂鬱難消的萬花筒般千變萬化的眼睛啊,它或許能幫我們測量距離,卻沒法為我們指示方向。無邊無垠的可能性的原野展現在我們面前,即便我們碰巧瞅見真實性就在眼前,也會以為它還遠在可能性的曠野之外,結果反會一頭撞在這堵突兀冒出的牆上,猛地一陣眩暈,仰面摔個大觔斗。對這種運動,這種逃逸,我們甚至都不用去尋蹤循跡,只要定神想想就能瞭然於心。她答應過給我們寫信,於是我們安下心,從愛河中一骨碌爬了起來。可是信沒來,郵班等了一班又一班,還是不見信來,「出什麼事啦?」憂慮一起,又墜入了愛河。令我們感到悲痛的,往往就是這些激起我們愛情的人兒。因為每當我們為她們體驗一次新的憂慮,她們的人品就會在我們眼裡失去一層光采。我們對痛苦逆來順受,認定愛已是身外之物,我們發覺愛情和憂傷休戚相關,愛情也許就是憂傷,它的對象只是在一種很次要的意義上才是那個黑髮姑娘。可是不管怎麼說,畢竟是她們激發了我們的愛情。
在極大多數情況下,愛情只有在融進一種唯恐失去它或是擔心不能得到它的情緒時,才會以形體作為對象。而這種憂慮又跟形體有著不解之緣,它給形體添上了一層甚至比美貌更為吸引人的光采,我們平時看見有的男子置美貌的女子於不顧,發瘋似地去愛那些在我們看來很醜的女子,其中的一個原因就在於此。這些女人,這些逃逸的女人,她們自己的品性以及我們的憂慮不安都給她們安上了翅膀。即使她們就在我們身邊,她們的目光似乎也在告訴我們,她們是要飛走的。這種由翅膀添加上去的甚於美貌的光彩,其證據就是,同一個人在我們眼裡常常會時而是有翅膀的,時而又是沒有的。我們愈是害怕失去她,就愈是忘記還有別的女人的存在。但等到我們確信她是我們的了,我們就會把她和別的女人相比,而且立刻就會覺得人家更可愛。由於憂慮的情緒和確信的感覺是可以每隔一個星期就交替一次的,所以一個女人這星期可以讓我們為她不惜犧牲一切,下星期卻可能會自己成為犧牲品,而且循環往復,長此以往。要能理解這一點,就要懂得(以每個男人在他一生中至少有過一次的不再去愛一個女人、忘記這個女人的體驗中去懂得)一個女人在她已不再能撥動我們心弦的時候、就如她還不曾撥動過我們心弦的那會兒一樣,幾乎是不值什麼的。如果明白了這層道理,那麼我們就逃逸的女人所說的這些意思,對被隔在藩籬後面、我們以為永遠得不到她們的那些女囚,也同樣是適用的。因而,男人通常嫌惡拉皮條的女人,因為這種女人方便了逃逸,增強了誘惑,但是反過來說,倘若他們愛上了一個被幽禁的女人,他們又會去求助這種女人幫他的意中人逃脫樊籠,把她帶到他們的身邊。和被我們誘拐的女子的結合,總是好景不常的,原因就在於我們對她們全部的愛,無非就是生怕得不到她們和唯恐她們逃走,而一旦她們被從丈夫身邊騙了出來,從劇院的舞台拽了下來,從離我們而去的誘惑中拉了回來,總之,從我們的不論哪一種不安情緒中分離了開來以後,她們就僅僅是她們自己,也就是說幾乎什麼也不是了,於是,被那個男人垂涎已久的她,很快就會被曾經那麼害怕被她拋棄的那個男人所拋棄。
我問自己:「我以前怎麼就沒想到這些呢?」可是,難道我真的沒從到巴爾貝克的第一天就想到這些嗎?難道我真的沒猜度過阿爾貝蒂娜是這樣一種姑娘,在她們肉體的軀殼裡面,有比在——我不是說比在紙牌尚未抽出的牌盒中,或是比在人們還沒入內的教堂和劇場中,而是說比在一望無際、川流不息的人群中更多的隱蔽的生命在搏動著。不光是有這麼些生命,而且每個生命都有著自己的需要,自己充滿肉感的回憶和焦慮不安的探求。在巴爾貝克那會兒,我的心情不曾感到紛亂,因為我根本沒想到過有一天我會去追尋那些甚至會把人引向歧途的蹤跡。即便這樣,阿爾貝蒂娜在我眼裡已經是由所有這些生命,以及這些生命的一切需要、一切肉感的回憶迭合而成的一個完整的生命。既然有一天她對我提到了「凡德伊小姐」,我心裡巴望的自然就不是扯下她的衣裙來瞧她的身體,而是透過她的身體去看清寫著她的回憶、寫著今後那些熱情的幽會日期的記事簿的每一頁。
一些似乎微不足道的小事,當一個我們所愛的人(或者一個就缺那份讓我們去愛的狡黠的人)對我們隱瞞了它們以後,竟會陡然間變得那麼意味深長!痛苦本身並不一定會激發我們對引起這痛苦的人的愛憎:對一個引起我們疼痛的外科醫生,我們是無所謂愛憎的。可是一個女人,如果她長久以來一直在對我們說,我們就是她的一切(並非她是我們的一切),而我們也喜歡瞧她、吻她、抱她坐在膝上,那麼我們只要從她那兒遭到一次意外的推拒,因而覺著了我們並不是想怎麼著就能怎麼著的,就會感到大為震驚。這時,失望會在我們心裡不時勾起對久已忘卻的痛苦往事的回憶,然而我們又知道,喚醒這些回憶的並不是這一個女人,而是曾經用她們的無情無義在我們的記憶中留下道道瘢痕的別的一些女人。當愛情全然要由謊言煽起,而其內容乃是冀求看到自己的痛苦能由製造這痛苦的人來撫平,這時在這個世界上我們怎麼會有活下去的勇氣,又怎麼能採取行動去抵禦死亡呢?要想從發現這種欺騙和推拒後的沮喪中解脫出來,有一副烈性藥就是求助於那些讓我們覺得在她的生活中比我們關係更密切的人,盡量跟這個推拒我們、欺騙我們的女人對著幹,對她耍手腕,讓她怨恨我們。可是,這種愛情的折磨又是那樣一種折磨,它能叫受害者無一倖免地耽於幻想,以為只要變變姿勢就會得到那種懸空的舒適。唉!我們這樣做還嫌做得不夠嗎?在這種愛情中,恐懼全然是由不安引起的,它的根子,就是我們在自己的樊籠裡翻來覆去不停忖量著的那些毫無意義的話語;況且,我們的恐懼因她們而起的那些女人,也極少能使我們的肉體在完滿的意義上感到愉悅,因為我們藉以選擇這一時機的,並非那種無法遏制的強烈需要,而是某個不期而至的極度不安的瞬間(這個瞬間,會由於我們性格的懦弱而無限延長,它每晚重複著它的嘗試,最終都只是變成了鎮靜劑而已)。
我對阿爾貝蒂娜的愛情,無疑還不是由於意志薄弱而變得興致索然的種種愛情中最乏味的那種,因為它還不是完全柏拉圖式的;她給了我肉體上的滿足,而且她還挺聰明。但這一切又都是多餘的,不相干的。我腦子裡經常想到的,並不是她會說些什麼聰明話,而是這句那句使我對她的行為起疑心的話;我回想她是否說過這句或那句話,用的是什麼口氣,在什麼場合,回答的是我的哪句話,我竭力想起她跟我說話時的整個場景,想起她是在什麼場合表示要去維爾迪蘭府上作客,而我又是說了哪句話使她臉有慍色的。而那樁最要緊的事,我卻並沒花費這麼多心思去尋根問底,去探究當時確切的氣氛和情調。也許這些憂慮不安到了某種使我們不堪承受的地步以後,我們有時反倒會把它們撇在一邊,安安生生地睡上一夜。我們所愛的姑娘要去參加一個宴會,而對這種聚會的真實性質,我們已經在心裡掂量過好些時日,我們也受到了邀請,在宴會上那姑娘目光始終沒有離開過我們,除了我們也不跟任何人交談,我們把她送回家,這時只感到平日裡的焦慮不安都已煙消雲散,此刻享受的是一種充分的休憩,如同長途跋涉過後的一場酣睡那般大補元氣。一次這樣的休憩,無疑值得我們為它付出昂貴的代價。但是,若使當初能做到不去給自己買下那份要價甚至更高的煩惱,事情豈不更簡單?況且我們知道得很清楚,儘管這種暫時的休憩可以很充分很深沉,憂慮和不安畢竟是無法排遣的。這種憂慮不安,甚至往往還是由一句本意在讓我們得到休憩的話給勾起的。妒意的乖張,輕信的盲目,都要比我們鍾愛的這個女人所能想像的程度強烈得多。她主動對我們賭咒罰誓地說某人只是她的一個朋友,我們暗中卻不由得吃了一驚,因為我們這才知道——先前簡直就沒想到過——那個男子居然會是她的朋友。她為了表白自己的誠意,還一五一十地講給我們聽,當天下午他倆是怎樣一起喝茶的,聽著聽著,我們原先沒法看到的場景、沒法猜到的情狀,彷彿都在眼前顯現了出來。她承認說,那人要她當他的情婦,使我們感到揪心的是她居然若無其事地聽著他說這種話。她說她拒絕了。可是這會兒,當我們回想起她告訴我們的這番話的時候,我們不禁要忖度一下這種拒絕是否真誠,因為在她絮絮叨叨講給我們聽的事情中間,缺乏一種必要的、邏輯的聯繫,而這種聯繫恰恰是比一個人所說的許許多多話更能表明它們的真實性的。隨後她又用一種鄙夷不屑的口氣說:「我挺乾脆,對他說這事沒門兒,」無論哪個社會階層的女人,每當她要說謊時,往往都是用的這種口氣。可我們還得感謝她拒絕了那人,還得用我們的誠意鼓勵她今後繼續向我們作這種殘酷的表白。我們至多添上這麼一句:「不過,既然他已經提了這種建議,您怎麼還能跟他一塊兒喝茶呢?「我不想讓他記恨我,說我不夠朋友。」我們不敢對她說,她要是拒絕跟他一起喝茶,或許就對我們更夠朋友些。
另外,使我大為吃驚的是阿爾貝蒂娜還告訴我,她覺得我說不是她的情人(我這麼說是為了顧全她的面子)說得很對,因為,她補上一句,「事情明擺著,您不是麼。」誠然,我也許算不上一個百分之百的情人,可是我不免要想,莫非我倆一起幹過的所有那些事兒,她跟每個她賭咒罰誓不是人家情婦的男人都幹過不成?我情願出任何代價來弄明白阿爾貝蒂娜到底在想些什麼,她去看的是些誰,她愛上的又是些誰——說來也奇怪,當初對希爾貝特,我已經體驗過同樣的願望,不顧一切地想知道那些今天看來根本不值得介意的名字和事情,現在竟然還會不顧一切地想這麼做!其實我也知道,阿爾貝蒂娜的所作所為,就其本身而言並不見得會更值得介意些。但事情就是這麼怪,如果說初戀以它在我們心間留下的脆嫩的創痕,為以後的戀愛提供了通道,我們都甭指望因為看到的是相同的症狀和病情,就能從初戀中找出治癒新傷的辦法。再說,難道真有必要去瞭解一樁樁的事實嗎?難道我們不是從一種普遍的意義上,一眼就已經能看出這些有事瞞著我們的女人幹嗎要說謊或沉默嗎?這中間難道還會有錯不成?我們一心要讓她們開口的時候,她們卻表現出三緘其口的美德,但我們仍能在心裡感覺得到,她們一准對那些男人信誓旦旦地說過:「我決不會說的。誰也甭想從我嘴裡問出半句話來,我會守口如瓶。」
一個人把自己的幸福、自己的生命,都交託給了另一個女人,然而他清楚地知道,不消十年,他就早晚有一天會拒絕再給她這份幸福,他會寧願保留自己的生命。因為到那時,這女人已經離我們而去,剩下我們孤零零的,一無所有。把我們和這些女人維繫在一起的,是千絲萬縷的根須,是對昨夜的回憶和對明早的憧憬聯成的數不勝數的游絲;使我們陷於其中無法脫身的,就是這張由日復一日的生活所張成的連綿不斷的網。正如有的吝嗇鬼是通過慷慨在攢錢一樣,我們這些浪蕩子是通過吝嗇在揮霍,與其說我們是為了那個女人,倒不如說我們是為了她每日每時都能從我們身上取去維繫在她周圍的所有那一切,在奉獻我們的生命;跟她得到的所有那一切相比,我們尚未生活過的、相對來說還屬於未來的那個生命,就顯得那麼遙遠而冷漠,顯得那麼生疏,那麼不像是屬於我們所有的。這些網遠比她的人重要,我們該做的事就是從中掙脫出來,然而它們卻有種效能,會使我們身上產生出一種對她的暫時的責任感,這種責任感使我們不敢離開她,生怕遭到她的貶責,而事過以後,我們或許是會敢於這麼做的,因為她離開了我們就不會再是我們自己,而我們其實是只有對我們自己才會產生責任感的(哪怕當這種責任感,從表面上看似乎很矛盾,會導致自殺時,亦是如此)。
倘若我不愛阿爾貝蒂娜(這一點我不能說得很肯定),那麼她在我的生活中所佔的地位是極為尋常的:我們與之一起生活的並不是我們所愛戀的對象,我們與之一起生活,只是為了扼殺那不堪忍受的愛,不論那是對一個女人,一個地方,抑或是對一個使人想起某個地方的女人的愛。但倘若我們連這個對象也得分離,我們是不會有勇氣重新去愛的。對於阿爾貝蒂娜,我卻還沒到這種程度。她的謊話,她的供認,都給我留下了探明真相的任務:她說謊說得這麼多,是因為她不僅僅像那些自以為被人愛上的女人那樣喜歡說說謊,而是生來(跟那不相干地)就是個愛說謊的女人(而且極端變化無常,甚至連在對我講真話,比如講她對人家的看法時,也每次都講得跟前回不一樣);她的供認,因為非常難得,而且三言兩語就沒有下文了,所以凡是涉及過去的,其中總會有大片大片的空白,留待我去補綴——為此當然首先要瞭解——她的生活經歷。
至於眼下的情形,我從弗朗索瓦絲那種女巫預言般的話裡聽出的意思是這樣的,阿爾貝蒂娜不是在個別的事情上,而是歸總整個兒地在對我說謊,並且我「早晚有一天」也會知道所有那一切的,瞧弗朗索瓦絲的樣子,她是已經知道所有那一切的,但她不肯告訴我,而我也不敢去問她。弗朗索瓦絲想必是出於當初嫉妒歐拉莉的同樣的動機,所以才盡說些聽上去荒誕無稽的話頭,影影綽綽地讓我覺著她是在很荒唐地暗示那可憐的女囚(她盡愛戀些女人們)想跟一位看來並非是我的某人結婚。如果真有此事,那麼除非弗朗索瓦絲有心靈遙感的本領,否則她怎麼能夠得知呢?當然,阿爾貝蒂娜對我說的話並不能使我真的釋然於懷,因為那些話一天一個樣,就像一個轉到看上去像是不動的陀螺,顏色時時在變。不過,看來弗朗索瓦絲很可能是由於嫉恨才這麼說的。她每天都要說下面這樣一通話,在我母親不在的情況下只好由我恭聽了:「您待我好,那是沒說的,我永遠忘不了感激您的恩惠(這麼說大概是讓我有個由頭對她表示感激),可如今這府上給弄得烏煙瘴氣,因為善良把奸詐讓進了這屋裡,智慧成了我所見過的最蠢的婆娘的保護傘,任憑您有一百個優雅、禮貌、才情、體面,有一位王子那樣的外秀內慧,可您聽任她把規矩撇在一旁,要花招,設圈套,我在府上干了四十年了,而今瞧著這種傷風敗俗,最粗俗、最低賤的醜事兒,都覺得丟盡了臉。」
弗朗索瓦絲對阿爾貝蒂娜最耿耿於懷的,就是她居然得聽這個府上的外人的使喚,這樣活兒就加了碼,把咱們這個老女僕的身子給累垮了(儘管如此,這一位卻不肯讓人幫她幹掉點活兒,因為她不是一個「廢物」)。她的神經緊張,她的恨意難消的忿忿不平,由此都可得到解釋。當然,她巴不得阿爾貝蒂娜-愛絲苔爾能滾蛋。這是弗朗索瓦絲的一大心願。它給這位老女僕以安慰,使她的情緒得以平靜下來。不過照我看來,問題還不止於此。如此難消的恨意,只能是出自一個勞累過度的血肉之軀。弗朗索瓦絲比尊重更需要的是睡眠。
趁阿爾貝蒂娜去換衣服的當兒,我想盡快把事情弄明白,於是抓起了電話聽筒;我向無情的女神賠著小心,可還是激怒了她們,這怒氣傳到我耳朵裡就是兩個字:「占線。」安德烈在跟人家聊天哩。我一邊等著她打完這個電話,一邊在心裡想,既然很多畫家都對十八世紀的女性肖像畫那麼感興趣——那些畫上,精心設計的場景是一種假托,是用來表示等待、賭氣、關注和沉思的,那麼為什麼沒有一位當代的布歇或者弗拉戈納爾1,一如《信》、《羽管鍵琴》那般,畫下這麼個可以稱作《電話機前》的場景,將握著聽筒的女子唇上那抹唯其因為知道沒人看見才這麼真實自然的笑容表現出來呢?電話總算通了,安德烈可以聽見我說的話了:「您明天來接阿爾貝蒂娜出去嗎?」當我說出阿爾貝蒂娜這名字的時候,我想起了那次在德-蓋爾芒特親王夫人府的晚會上,斯萬對我說「請來看看奧黛特」的當兒在我身上激起的那種妒羨,當時我想,不管怎麼說,在一個名字裡必定蘊含著某種很要緊的東西,而它,在旁人眼裡也好,在奧黛特眼裡也好,都只有在斯萬嘴裡才會具有它那絕對佔有的意義。對整個兒一個存在的這樣一種——概括在一個詞兒裡的——佔有,每當我墜入愛河時,總讓我感到一定是非常甜蜜的!可是,事實上,當我們能說出這名字的時候,要不是它已經使我們感到漠然不相干似的,就是習慣雖然還沒把溫情銷蝕殆盡,卻已把它的甜蜜變成了痛苦。我知道只有我才能用這種口吻對安德烈說「阿爾貝蒂娜」。可是我覺著,無論是對阿爾貝蒂娜,對安德烈,還是對我自己,我又都是那麼無足輕重。我意識到愛情是撞在不可能性這堵牆上了。我們以為愛情的目標就是這麼一個存在,它安睡在我們面前,寓於一個軀體之中。可是,唉!愛情卻是這個存在向它在空間和時間中曾經佔據或將要佔據的所有那些地點和瞬間的擴張。如果我們沒有掌握它與這個或那個地點、這個或那個時刻的聯繫,我們就沒有佔有它。然而我們是不可能觸摸到所有這些地點和瞬間的,倘若這些地點和瞬間都是一一指明的,或許我們還能設法去摸到它們。可是,我們只是四下瞎摸,結果一無所獲。這就發出了懷疑、嫉妒和痛苦的困擾。我們把寶貴的時間浪費在荒誕無稽的線索上,與事情的真相擦肩而過卻懵然不知——
1布歇(1703—1770),法國畫家,洛可可風格的主要代表。弗拉戈納爾(1732—1809),法國畫家,布歇的學生。這兩位畫家的作品大多以貴族生活為題材。
可是那些擁有行動神速令人咋舌的奴僕的、愛發脾氣的女神,她們中間有一位已經在不高興了,倒並不是因為我在說話,而是因為我沒在說話。「聽著,線空著呢!我已經給您接通好半天了,現在我要拉線了。」不過她沒真這麼做;正如一位接線員經常會是位大詩人那樣,她讓我感覺到安德烈就在我跟前,在她四周充盈著家庭的,地區的,以及作為阿爾貝蒂娜的朋友所特有的那種生活的氣氛。「是您嗎?」安德烈對我說,那位有神力能讓聲音跑得比閃電還快的女神,把安德烈的聲音以一種不可思議的速度向我擲來。「您聽著,」我回答說,「你們愛去哪兒都行,可千萬別去維爾迪蘭家。明天您說什麼也不能讓阿爾貝蒂娜上那兒去。」可她說了明天要上那兒去的呀。」「啊!」
說到這兒我不得不打住話頭,還做了些嚇唬人的動作,因為雖說弗朗索瓦絲依然——彷彿這是件象種牛痘一樣惱人,或者象坐飛機一樣危險的事情似的——不肯學會聽電話,所以碰上那些即便讓她聽見也不妨的電話,她倒確是不來管我們的,可是反過來,如果我是在打一個不想讓人知道,特別是不想讓她聽見的電話,每次她總會即刻出現在我的屋裡。好不容易才見她磨磨蹭蹭地捧著一包雜物走出房間,這些東西從昨晚起就在這屋裡了,而且就是再放上一個鐘頭也不會礙任何事的;臨走前她還往壁爐裡添了塊柴,其實她的闖入已經讓我憋了一肚子火,再加上我生怕接線員小姐真的「拉線」,所以渾身燥熱,根本不用她來添什麼火。「對不起,」我對安德烈說,「剛才有事給打斷了。那她明天是非上維爾迪蘭家去不可了?」「非去不可,不過我可以對她說您不喜歡她去。」
「不,不用這麼說;說不定我還會跟你們一起去呢。」「啊!」安德烈的這聲啊好像很不高興而且被我這種硬撐到底的厚顏無恥給嚇著了似的。「好了,我要掛了,請原諒我為這麼點小事來打擾您。」「哪兒的話,」安德烈說著還(因為現在電話的使用已很普遍,於是就像過去有喝茶時的客套話一樣,電話也有了一套專門的客套話)加了一句:「能聽到您的聲音,我感到不勝榮幸。」
我也能這麼說,而且比安德烈更真心誠意,因為剛才她的聲音深深地打動了我的心,我還從來沒有注意到她的聲音跟別人有這麼大的區別。於是,我回想起許多別人的聲音,尤其是女人的聲音,她們有的在想說明白一個問題或者集中注意力時會變慢下來,有的說得激動時,滔滔汩汩的話語會讓她們氣喘吁吁,甚至說不上話來;我逐一回憶我在巴爾貝克認識的每位姑娘的聲音,又回憶起希爾貝特的,然後再是外祖母和德-蓋爾芒特夫人的;我發現它們都是不一樣的,每人的聲音都是用自己特有的語言模子模壓出來的,都在用不同的樂器吹奏出來的,我在心裡對自己說,當我看見幾十、幾百、幾千個人的所有這些聲音唱起頌歌,和諧悅耳、音色豐滿的歌聲冉冉升起,飛向天主的時候,舊日畫家筆下由三四個音樂天使在天堂演奏的音樂會該是多麼黯然失色啊。我掛電話前沒忘記向那位握有傳聲速度大權的小姐誠惶誠恐地說了些表示感謝的話,謝謝她以自己的神力將我卑微的話語變得比雷鳴快過百倍。可是除了線路被切斷,我的感恩沒收到任何其他的回答。
阿爾貝蒂娜回我屋裡來時,穿著一條黑色緞子長裙,更顯得面色潦白,就像個由於缺乏新鮮空氣,由於到處都是人群的氛圍,或許還由於不夠檢點的生活習慣而變得蒼白、熱情、孱弱的巴黎女人,那雙眼睛因為沒有了臉頰上紅暈的輝映,看上去更顯得憂慮不安了。「您猜,」我對她說,「我剛才給誰打電話了:安德烈。」「安德烈?」阿爾貝蒂娜的這聲尖叫顯得吃驚而激動,按說這麼個再普通不過的消息是不至於讓她這麼激動的。「我想她大概沒忘記告訴您我們那天碰到維爾迪蘭夫人的事吧?」「維爾迪蘭夫人?我不記得她提起過呀,」我裝作在想旁的事情的樣子回答她說,這同時也是為了顯得對她們的相遇並不在意,以及為了不至於出賣安德烈,把她告訴我阿爾貝蒂娜要去哪兒的這件事漏出口風來。但是誰能知道安德烈自己會不會出賣我,明天會不會把我要她無論如何別讓阿爾貝蒂娜去維爾迪蘭家的這回事告訴阿爾貝蒂娜,或者會不會早就把我幾次讓她幹的類似的事都透露給阿爾貝蒂娜聽了呢?她對我信誓旦旦地說過她從沒說過,可是在我心底裡有一種印象在跟它抗衡,那就是不知從什麼時候起,阿爾貝蒂娜臉上沒有了那種很久以來一直對我表露的信任的表情。
在戀愛中,痛苦偶而也會消停一下,但那是為了換一種新的形式再來出現。我們流著淚,眼看自己心愛的女人對我們已經沒有當初那種充滿愛憐的衝動和含情脈脈的親暱,更使我們感到痛苦的是,從我們這兒消失的這一切,她們卻都拿去給了別人;然後,一種更使人肝腸寸斷的新的悲愴攫住了我們,令我們暫時忘卻了適才的痛苦,因為我們懷疑她所說的昨晚的經過是一派謊話,她必定有什麼事情在瞞著我們;而後這種懷疑也消歇了,她對我們表示的情意使我們平靜了下來;然而正當此時,一句原來已經忘卻了的話在腦海中跳了出來:有人對我們說過,她在交歡時是充滿激情的,而我們見到的她總是那麼冷靜;我們沒法想像她跟別人的那種癲狂的樣子,感覺到自己在她眼裡是那麼的無足輕重,我們想起每當我們說話時,她的臉上總有一種厭倦、抑鬱、憂愁的神態,我們注意到她跟我們在一起時總穿著滿天烏雲也似的黑睡裙,而那些當初她用來取悅於我們的漂亮衣裙,現在是專門留著在別人面前才穿的。如果情況正相反,她對我們顯得溫情脈脈,那一時刻該是多麼快活啊!可是,瞧著這條纖巧的舌頭伸出來像是邀人吻它似的,我們不由得會想,它準是伸給那些姑娘伸慣了,所以即便是和我在一起,即便她也許根本沒想到她們,也仍然會這麼伸出來,因為這是一種長期養成的習慣,一個下意識的標記。隨後,那種感覺又冒了出來,我們覺得自己是使她感到厭倦了。但是,驟然間這種痛苦又變得無足輕重了,我們想到了她的生活中那段不為我們所知的陰暗的往事,想到了那些我們無從知曉的地方,她曾經在那兒生活過,也許現在當我們不在身邊時也還去那兒——即使她並不打算真的就在那兒生活下去,她在那兒遠離我們,不屬於我們,比跟我們在一起時更快活。嫉妒的走馬燈就是這樣的轉個不停。
嫉妒還是一個祛除不去的魔鬼,它隨時都會以新的化身重新出現。即便我們能把心愛的姑娘永遠留在自己身旁,邪惡的精靈也會搖身一變,變成一種更其令人絕望的痛苦,那就是一種只有靠強梁才能得到她的忠貞的悲哀,一種不被人愛的悲哀。
有些夜晚阿爾貝蒂娜仍是很溫柔的,但她再也沒有當初在巴爾貝克衝著我說「可您對我真好!」時的那種意興勃發的激情了,而且,儘管她現在心裡對我有股怨氣,但因為她認為它們是無法消弭也無法忘卻的,所以她並不把這種怨意對我流露出來,看上去仍使我覺著她的內心並沒保留半點怨意地在向我靠攏,然而這種未經挑明的怨尤,畢竟仍然在她和我中間留下了痕跡,那就是她說話時意味深長的謹慎態度,以及那種令人既尷尬又無奈的沉默。
「可以讓我知道您為什麼要打電話給安德烈嗎?」「我想問問她,要是我明天跟你們一塊兒去,是不是會妨礙她,我在拉斯普利埃那會兒,就答應過要去維爾迪蘭府上拜訪的。」
「那當然隨您便咯。可是我得提醒您,今兒晚上有濃霧,到明兒還散不了。我說這話是不想讓您受涼生病。您知道,我當然最希望您能跟我們一塊兒去了。不過,」她若有所思地接著說,「我根本還不知道明兒去不去維爾迪蘭家呢。他們家待我這麼好,我實在是受之有愧。除了您,他們就是待我最好的人了,可是他們家有些地方讓我挺不受用的。反正明兒我一準得去廉價商場或是三區商店買條白顏色的披巾,要不那條黑裙子顏色太暗了。」
讓阿爾貝蒂娜獨自上一家人群摩肩接踵的大商場,那兒出口又特別多,一個女人事後總可以說她出了門沒能找到停在遠處等她的那輛汽車,我打定主意不同意她這麼做,而我的心緒也不由得也變得黯然了。然而,我並沒有想到,其實我也許在很久以前早就不曾看見阿爾貝蒂娜了,因為她是在這麼個可悲的時期進入我的生活的,其間,一個女人被象粒種子似的撒進空間和時間以後,在我們眼前已不復是一個女人,而是一連串我們無法弄清真相的事件,一連串我們無法解決的問題,以及一片我們可笑地想如薛西斯那樣鞭笞它、懲罰它的吞噬了一切的大海。一旦這個時期開始了,我們就注定是要被征服的。那些及早識得其中三味的人是有福了,他們不會苦苦地去進行一場被想像的極限所團團圍死的徒勞無益、精疲力盡的爭鬥,嫉妒在這場爭鬥中可憐地掙扎著,就好比一個可憐的男子,當初他只要看見那個總在他身旁的女人把目光在別人身上停留片刻,就會想像出一幕私通的場景,就會感到痛苦萬分,後來卻終於也出於無奈,不單是允許她單獨出門,有時還讓她跟著那個他明知是她情人的傢伙出去,——與其不明不白地被蒙在鼓裡,他寧可受這份自己至少還能明白的折磨!這是一個定下某種節奏的問題,以後,習慣就會讓你隨著這節奏亦步亦趨。神經官能症患者絕不肯從任何一次晚宴離席而去,儘管他過後總得好生靜養,睡多久也睡不夠似的,不久前還舉止很輕佻的女人,從這以後就懺悔度日了。嫉妒的戀人為了監視心愛的女人,曾經縮減自己睡眠、休息的時間,卻感覺到她的慾望從空間上說是那麼廣漠而神秘,從時間上說則比他們更強,於是他就讓她獨自出門,讓她去旅遊,最後和她分手。就這樣,嫉妒由於缺乏養料而枯竭了,它只有在不斷得到給養補充時才能長盛不衰。而我,離這種情形還差得遠呢。
沒錯,我現在是自由得很,多會想要跟阿爾貝蒂娜一起出去兜兜風,就能說走就走,由於近來在巴黎近郊修了一些機場——它們之於飛機,就如港口之於航船——因而自從有一天在拉斯普利埃附近頗有些神話色彩地碰上那位駕機掠過驚了我的馬的飛行員,而我就此把這次奇遇看作一種特許的標誌以後,我就常常喜歡把一天出遊的終點站定在——阿爾貝蒂娜對此也挺樂意,因為她對所有的體育活動都傾心愛好——其中的某個機場。我和阿爾貝蒂娜來到那兒,心醉神迷地望著飛機升起降落的一派忙碌景象,這種景象對熱愛大海的人來說,會使海堤的漫步或沙灘的休憩變得分外迷人,而對熱愛天空的人來說,則會為飛行中心近旁的溜躂帶來可愛的魅力。不時可以看到在一群靜靜地待著,彷彿下了錨似的飛機中間,有好些機械師在費勁地拉動一架飛機,就像在沙灘拖動一艘遊客租去在海上兜風的帆船。隨後引擎響了,飛機在跑道上鼓足勁兒往前奔去,然後陡然間,靠著水平速度驟然轉換而成的巨大的豎直升力,它以垂直的姿勢慢慢地上升了,那樣子笨拙而艱難,看上去竟像沒有在動似的。阿爾貝蒂娜喜形於色地向機械師問這問那,這時飛機已經上天,他們都陸續走回機棚來了。而這時,那位天際遊客已經飛出幾公里開外了;我們凝望著那艘龐大的輕舟,眼看它在碧藍的天際漸漸變成一個幾乎望不見的黑點,不過,在我倆的散步結束以前,它還會飛回來,它的身形會漸漸變長、變大,質感也會愈來愈清晰。駕駛員跳下地面時,阿爾貝蒂娜和我妒羨地望著這位天際遊客,他剛剛逍遙自在地遨遊了寂遠的天際,享受了傍晚時分的寧靜和澄瑩。然後,我們從飛機場,或是從剛參觀過的某個博物館或教堂一起回家共進晚餐。可是我的心情卻不像在巴爾貝克時那樣平靜,當時我倆一起外出的機會要少些,但我不僅滿心歡喜地看到出遊持續了整整一個下午,而且過後不時還會瞥見它花團錦簇般地從阿爾貝蒂娜的生活裡凸現出來,猶如當我們摒棄一切思慮,望著天空怡然出神時,瞥見它從寥廓的天空中凸現出來一樣。阿爾貝蒂娜的時間,從數量上來說,當時並不像今天這麼充裕地歸我所有。但我覺得當時她的時間更真正地屬於我所有,因為我只想著——我的愛情也為之興奮激動,好像受到一種恩惠的賜予——那些她和我一起度過的時光;而現在呢——我的嫉妒焦躁不安地在其中尋覓行為不端的蛛絲馬跡——儘是她不和我在一起的那些時間。
可是昨天,她準會想要有些這樣的時光。我必須作出選擇,或者中止痛苦,或者中止愛情。因為,愛情就像它起初由慾念所形成那樣,它後來唯有靠痛苦的焦慮才能維持生存。我感覺到阿爾貝蒂娜的一部分生活正在從我面前逃逸。愛情,處在痛苦的焦慮中就如處在幸福的渴求中一樣。是非要整個兒得到才罷休的。只有當有些部分還沒被征服時,愛情才會產生和持續。我們所愛的總是我們還沒有全部佔有的東西。阿爾貝蒂娜對我說謊,說她可能不去看維爾迪蘭一家子,就像我對她說謊說我想上他們家去一樣。她無非是想別讓我跟她一起出去,而我,這麼突如其來地宣佈一個我從沒想過要實行的計劃,則是為了觸到她身上我猜想最敏感的痛處,追蹤她藏在心裡的那個慾望,逼得她承認明天有我在她身邊是會妨礙她如願以償的。其實,她突然表示不想去維爾迪蘭家,也就是承認了這一點。
「要是您不想上維爾迪蘭家去,」我對她說,「在特羅卡德羅博物館倒有場很精采的募捐演出。」她依了我的話,但帶著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我對她又開始像在巴爾貝克我第一次感到嫉妒時那樣,變得很嚴厲了。她臉上露出失望的表情,我就用我小時候父母經常用來教訓我的,對我那未曾被人理解的童年顯得既不明智又很殘酷的那些道理,來訓斥阿爾貝蒂娜。「不,您做出這副苦相也沒用,」我對她說,「我不會因此就憐憫您的;要是您病了,要是您遭到了什麼不幸,要是您死了哪個親戚,我會憐憫您;可您對這些也許倒無所謂,因為您已經把廉價的傷感情緒都濫用在毫無意義的事情上了。再說,我也不欣賞有些人的多愁善感,她們裝得很愛我們,卻連一點點小事情也不能為我們做一下,她們想到我們時是那麼心不在焉,以致會忘了把托付給她們的那封跟我們前途攸關的信給發出去。」
這些話——我們說的話中間,有一大部分無非就是背誦記憶中的話語——我以前聽母親說過不知多少次了,我母親(她動輒向我解釋說,不該把真情實感和多愁善感混為一談,「這兩個詞兒,」她說,「在德文裡叫Empfindung和EmpfindCelei,」德文是她大為讚賞的一種語言,儘管我外祖父對這個國家非常駭怕)有一次在我哭的時候,甚而至於對我說什麼尼祿也許很神經質,而且就為這才那麼壞。說真的,就像那些生長過程中分櫱成兩支的植物一樣,在當年的我那個敏感的孩子旁邊,現在並排地出現了一個另一種類型的男子,他有健全的理智,對別人病態的多愁善感持嚴厲的態度,就像當年父母對我那樣。也許,正因為每人都必須讓先人的生命在自己身上延續下去,所以先前在我身上並不存在的那個沉著冷靜、冷嘲熱諷的男子,跟那個敏感的孩子合為一體了,而輪到我像我父母曾經對我的那樣對待別人,也就很自然了。何況,這個新我形成之際,我發現一套套的用語就在這個新我的記憶裡現成地貯存著呢,有冷嘲熱諷的,也有訓斥罵人的,那都是人家曾經對我說過的,現在我只要拿來去對別人用就是了,這些話非常自然地從我嘴裡說出來,或許是我憑模仿和聯想從記憶中找到了它們,或許是由於生殖能力美妙而神秘的魅力不知不覺地在我身上,就如在植物的葉片上一樣,留下了我的先人所有過的同樣的語調、手勢、姿態的痕跡。再說,難道我母親(無意識的潛流從我身上每個細小的地方流過,使我變得跟父母愈來愈像了,就連手指最細微的動作亦然如此)不曾因為我跟父親敲門那麼相像,而在我進門時把我當成父親嗎。
另一方面,截然相反的東西成雙結對則是生活的律法,繁殖的根源,也是無數不幸的起因,正如人們後來看到的那樣。通常,我們憎惡與自己相似的人,要是從外面看到我們自身的缺陷,我們往往惱羞成怒。有的人過了表現天真無邪的年齡,比方遇到棘手無比的時候,便擺出一副冰冷的面孔,對他們來說,要是在一個更加年輕,天真,或愚蠢的人身上暴露出他們的那些缺陷,那他們就會倍加氣惱,且憎恨這些缺陷,有一些敏感的人,對他們來說,從其他人眼裡看見自己強忍住的淚水是件惱火的事情。過份的相似使家庭瀕於破裂,儘管還有感情存在,而且有時感情越深便越是如此。
也許在我身上,在許多人身上都是這樣,我所變成的這第二個人僅僅只有第一個人的面孔,狂熱興奮,對自身敏感,對其他人則是賢達的良師益友。若從他們與我的關係或對他們本身進行衡量,我的父母也許就是如此。就我的外祖母和我的母親而言,她們對我嚴加管束顯然是有意的,她們甚至為此付出了代價,然而,在我父親身上,那種冷漠也許只是他敏感的一種外在表象。因為這也許是內心生活和社會關係這雙重方面的人性真實,人們用以表述這種真實的字眼,我過去總覺得內容上荒謬虛假,形式上平庸不堪,他們在提及我父親時就說:「在他冷若冰霜的冷漠底下,蘊藏著一種異乎尋常的敏感;這主要是他羞於表現出來。」在那無休無止但卻隱秘的騷動中,難道他不正是掩藏著這種鎮定自若嗎?為了給人造成在敏感方面表現笨拙的印象,他必要時不惜借助帶有教訓人味道的沉思,甚至嘲諷。我父親就是這樣的,如今,當我在大庭廣眾之下,尤其在某些場合,當我面對阿爾貝蒂娜,我往往裝出這副鎮靜的模樣。
我確實以為我將在這一天決定我們分手的事,並且動身前往威尼斯。使我與她重新建立關係的原因在於諾曼底,這當然不是因為她有意表示要去那個我曾經嫉妒過她的地方(我很幸運,因為她的種種計劃從來沒有觸及到我記憶的痛處),而是因為我當時說:「好像我跟您提到過您姨媽在安弗爾維爾的那位女友,」她憤憤然地回答我,可憤怒中又含著快樂,就好似有人跟別人爭論,希望自己有盡可能多的論據向我表明我是錯的,她是對的:「我的姨媽從來不認識住在安弗爾維爾的任何人,我自己也沒有去過那裡。」她忘了一天晚上談到那位不知是否確實存在的夫人時她對我撒的謊,她說她無論如何要去這位夫人家喝茶,哪怕她去那裡看這位夫人要失去我的友誼並且為此獻出生命也在所不惜。我沒有提醒她注意她的謊言。但是,這種謊言卻使我難以忍受。我又把分手推遲到下一次。為了被愛,謊言不必真誠甚至機智。在此,我將愛情稱為一種相互的折磨。
這天晚上,我像我的外祖母那樣對她說話,我覺得這樣做無可指摘,完美無缺的外祖母曾經這樣對我說話,我對她說,我可以陪她去維爾迪蘭家,我繼承了我父親的那種粗暴方式,這種方式對我們來說從不意味著一種決定,只是這種方式可能導致我們產生在這種程度上與這種決定本身不相稱的最大騷動,我覺得這也是無可指摘的。所以,為了區區小事而顯得如此遺憾,我們自感荒唐,能感受到這一點不無裨益,這種遺憾實際上與該事給我們帶來的震動是相吻合的。即使——正如我外祖母無法扭轉的才智那樣——我父親的這些隨心所欲的優柔寡斷完善了我身上這種敏感的天性,然而,它們在長時期裡與我敏感的天性一直格格不入,在我整個童年時期使我備受折磨,所以如今,我的這種敏感的天性向它們準確無誤地指點了它們應該追求且有可能達到的目標:一個做過小偷的人,或者一個戰敗民族的成員,那是最好的耳目了。在某些撒謊成性的家族,一個兄弟前來看望自己的兄弟,無需任何表面上的借口,離去時他站在門檻上,順便向他的兄弟打聽一件事,甚至沒有裝作在聽的樣子,可這已經足以讓他的兄弟明白,打聽這件事就是他拜訪的目的,因為他的兄弟非常熟悉這些若無其事的神情,深諳這些臨走時順帶說的話,因為他自己就經常這樣做的,不過,也有一些反常的家族,具有血緣上的敏感和手足之間的稟賦,十分精通這種心照不宣的共同語言,在家裡,無須明言,相互間就可心領神會。同樣,又有誰能比一個神經質的人更加惱人呢?再者,我的行為在這些情況下也許具有一種更加普遍,更加深刻的根源。那是因為,在這些短暫而又不可避免的時刻,當人們憎惡自己喜愛的某個人時——如果是與自己不喜愛的人打交道,這種時刻有時會延續整整一生——人們不想為了不受抱怨而顯得和善,然而卻想盡可能顯得惡毒和幸福,目的在於使您的幸福令人憎惡,並刺傷那個一時的或者長期的敵人的靈魂。我遭受別人莫須有的侮辱已經夠多了,這僅僅是我的「成就」在他們看來是多麼不道德,從而激怒了他們!我們應該遵循的,是相反的道路,那就是應該毫不自負地表明自己具備這些優良的感情,而不是竭力去掩飾這些感情。如果人們懂得不再憎恨,永遠相愛,事情就會變得容易。因為,假使您只說那些使其他人幸福,動情的話語,您自己也會感到莫大的幸福,您會因此受到別人的愛戴!
當然,我為自己如此怒氣沖沖地對待阿爾貝蒂娜感到有些內疚,我心裡思忖:「假如我不愛她,她也許會更加感激我,因為這樣一來,我對她就不會這麼惡毒;噢不,這是相應的,因為我也就不會那麼慇勤了。」為了開脫自己,我可以對她說我愛她。但是承認這種愛情,這非但難以讓阿爾貝蒂娜明白任何東西,而且在我看來,也許比鐵石心腸和欺瞞狡詐更使她心寒,而愛情恰恰是鐵石心腸和欺瞞狡詐的唯一借口。對所愛的人鐵石心腸和欺瞞狡詐是那樣的自然!如果說我們對其他人抱有興趣,但並不會因此而阻礙我們跟他們和睦相處,對他們的慾望百依百順,那是因為這種興趣是虛假的。我們對於外人往往是無動於衷的,而無動於衷不會導致惡毒。
晚會結束了,在阿爾貝蒂娜去睡覺之前,假使我們打算講和,重新開始互相擁抱的話,那就沒有很多時間可以浪費了。我們倆誰都不曾採取主動。
我感到她確實是在生氣,於是我便乘機跟她提起埃斯代-萊維。「布洛克對我說(這不是實話)您很熟悉她的表姊妹愛絲苔爾。」——「我可能都認不出她,」阿爾貝蒂娜心不在焉地說。「我見過她的照片,」我氣憤地補充道。我在說這話時沒有打量阿爾貝蒂娜,所以我沒有看見她的表情,那大概是她唯一的回答,因為她一言不發。
那些夜晚,我在阿爾貝蒂娜身邊感受到的不再是我母親在貢佈雷的吻帶來的那種寧靜,相反,我只感受到我母親因為生我的氣或者被客人留住時勉強向我道晚安,甚至不到樓上我的房間裡來的那些夜晚帶來的那種焦慮。這種焦慮——並非移置在愛情中的那種焦慮——不,就是這種一時間專致於愛情的焦慮,當感情破裂勢在必行;僅僅影響到分配時,這種焦慮如今似乎再度呈現在所有的感情面前,重又變得不可瓜分,正如在我的童年時期那樣,彷彿我的全部感情全都開始集中和統一到可能比冬天的一個白晝更加短暫,在我的生活中過早來臨的那個夜晚,我的全部感情因為不能把阿爾貝蒂娜當作一個情婦,一個姐妹,一個女兒,一個每天晚上道晚安的母親滯留在我的床邊而顫抖,我重又開始感到童年時期對母親的那種需要。然而,我之所以感受到我童年的焦慮,那是因為使我感到焦慮的人發生的變化,那人使我產生的感情差異,我的性格轉變本身使我不可能如同從前向我母親那樣向阿爾貝蒂娜索取這種寧靜。我再也不會說:我感到悲傷。我心如死灰地僅僅講一些不相干的,使我在朝向幸福的結局上毫無進展的話。我在令人痛心的平庸中原地踏步,一個毫無意義的事實,只要它與我們的愛情沾上那麼一點邊,就會令我們對發現這個事實的人肅然起敬,也許那人是偶然發現的,就像用紙牌算命的女人向我們預告了一件平常的事情,後來果真應驗了那樣,帶著這種理智上的利己主義,我幾乎相信弗朗索瓦絲要比貝戈特和埃爾斯蒂爾來得高明,因為她曾經在巴爾貝克對我說:「這個姑娘只會給您帶來憂愁。」
阿爾貝蒂娜道晚安的時刻一分鐘一分鐘地逼近,她終於向我道了晚安。然而,她本人不在,她沒有碰到我的這個夜晚,她的吻使我變得如此急躁,我的心怦怦直跳,目送著她一直走到門口,心想:「如果我想找一個借口叫住她,把她留住,跟她講和,我就必須抓緊時間,她再走幾步就要離開臥室了,還有兩步,還有一步,她扭動門把,拉開門,太晚了,她關上了門!」也許現在仍然不晚,就像從前在貢佈雷我母親沒有用她的吻安慰我就離開我時那樣,我想衝出去追上阿爾貝蒂娜,我感到自己在重新見到她之前心裡不會安寧,而這種重逢即將成為至此為止尚未有過的某種重大事件,還有,如果我不能獨自排遣這種憂傷的話,我也許會養成那種到阿爾貝蒂娜身邊乞討的可恥習慣;當她已經進入她的臥室裡時,我從床上跳下來,我在走廊裡來回踱步,希望她能出來,呼喚我;我呆呆地站在她的門前,為的是不錯過一聲輕微的呼喚,我一時回到我的臥室,看看我的女友是否幸好丟下一塊手帕,一隻手提袋,或某種我可以裝作惟恐她缺其不可,讓我有借口去她那裡的東西。沒有,什麼也沒有。我重又回到她的臥室門口守候,但是門縫裡沒有一絲光線。阿爾貝蒂娜熄了燈,她已經躺下,我呆呆地佇立在那裡,期待著某種不為人知也不會再來的機遇;過了很久,我渾身冰涼地回到自己的臥室,鑽進自己的被窩,傷心了整整一夜。
有時,在這樣的夜晚,我耍一個花招讓阿爾貝蒂娜吻我。明明知道她一躺下很快就會入睡(她自己也清楚這一點,因為她一躺下就本能地脫掉我送給她的高跟拖鞋,把她的戒指摘下來放在自己身邊,就像她在自己的臥室臨睡之前所做的那樣),明明知道她睡得很沉,醒來很慢,我借口去找某樣東西,讓她躺在我的床上。當我回來時,她已經睡著,我打量著眼前的這個女人,當她正面完全對著我的時候,她變成了另一個女人。然而她很快改變了個性,因為我躺在了她的身邊,重又看到了她的側面。我可以抱起她的頭,把它抬起來貼在我的嘴唇上,讓她的手臂摟住我的脖頸,她還在睡覺,彷彿是一隻不停頓的鐘錶,一株攀援植物,在人們提供的任何支撐物上繁衍枝蔓的牽牛花。只有她的呼吸隨著我的每一次觸摸略有改變,好像她是我撥弄的一件樂器,我在撥動這件樂器的這根弦那根弦產生出不同的音符時,讓樂器演奏轉調,我的嫉妒逐漸平息下去,因為我感到阿爾貝蒂娜變成了一個正在呼吸的有生物體,她不是別的什麼東西,就如有規律的呼吸所顯示的那樣,這就說明,這種處於流動變幻之中,沒有言語和沉默深度的純粹生理功能對任何惡一無所知,從一根空心的蘆葦中而不是從一個人體中透出氣息,那是天使純潔的歌,在這些時刻感受到阿爾貝蒂娜不僅僅在物質上,而且在精神上不受任何干擾,這對我來說確實猶如置身天堂一般。然而在這種呼吸當中,我突然想到,記憶帶來的許多人名也許會起作用。
有時,這種音樂甚至還伴有人的聲音。阿爾貝蒂那咕噥了幾個詞。我真想弄清楚這些詞的意思!她嘴裡吐出的,有時是一個我們談到過的人名,這個名字引起了我的妒嫉,卻沒有使我變得不幸,因為把她引向那裡的似乎只是對她與我就這個主題談話的回憶。然而,一天晚上,她閉著眼睛,半睡半醒,溫情脈脈地對著我說:「安德烈。」我掩飾住自己的激動心情。「你在做夢呢,我不是安德烈,」我笑著對她說。她也微微一笑:「噢不,我是想問你,安德烈剛才對你說什麼來著。」——「我還以為你像這樣睡在她的身邊呢。」——「噢不,從來沒有過,」她對我說。只是在這樣回答我之前,她一時用手掩住自己的臉。她的沉默只是煙幕而已,她外表的溫柔只是保留了她內心深處千萬個使我撕心裂肺的回憶,她的生活中充滿了這樣的事情:帶有嘲諷意味的故事,可笑的傳聞組成了我們關於其他人,關於不相干的人的日常閒聊,但是在我們看來,只要有一個人貿貿然地誤入我們的心中,這些人就是對她的一生作出的一個非常寶貴的說明,所以為了熟悉這個深邃的世界,我們寧可獻出我們的生命。於是她的安睡彷彿向我展示了一個美妙而又神奇的世界,從那個幾乎半透明的成份深處不時地冒出人們不瞭解的一個秘密。然而,一般來說,阿爾貝蒂娜睡著時似乎恢復了她的純真。平時,我教給她的那種姿勢,她在眼眠中很快化為己有,在這一姿態中,她彷彿向我和盤托出。她的臉上失去了一切狡詐或平庸的表情,在她與我之間,她向我伸出她的胳膊,把手搭在我身上,似乎其中包含著一種徹底的放鬆,一種不可分離的依戀。再說,她的安睡並沒有把我同她分開,反而把我們的溫情這個概念留存在她的心間;並起到了消除其餘一切東西的作用;我親了親她,對她說我要出去走走,她半睜開眼睛,用一種驚訝的神情對我說——確實,當時夜已經深了——「你這個樣子要去哪裡,親愛的?」(同時還喊了聲我的名字),說罷,很快又睡著了。她的睡眠只是對餘生的一種抹煞,一種平淡無奇的沉默,溫情洋溢的親熱話語不時地從上面掠過。若將這些話語彼此聯在一起,人們便可編織出不摻雜質的談話,純潔愛情的秘密私生活。如此安詳的睡眠使我心醉神迷,我就像一位母親看著自己的孩子熟睡那樣高興,母親往往將孩子的安睡視為一種良好的資質。她睡得確實就像一個孩子。她的醒來也顯得那麼自然,那麼溫柔,無需弄清自己置身於何處,有時我驚恐不安地問自己,來我這兒生活之前,她是否有這樣的習慣,從不單獨睡覺,當她醒來睜開眼睛時總是有人在她身邊。然而她那稚氣的雅韻佔了上風。我還是像一位母親那樣,對她心情始終如此歡悅地醒來讚歎不已。過了一會兒,她完全清醒了,嘴裡說出一些前言不搭後語而又討人喜歡的話,那僅僅是些吱吱喳喳的聲音。她那通常不太引人注目,現在卻由於某種位置的交叉移動而變得幾乎過份美麗的脖頸顯得如此突出,她那由於瞌睡而閉攏的眼睛因此相形失色,她的眼睛是我平常的對話者,她的眼皮一搭拉下來,我就再也不能與之對話了。正如閉攏的眼睛使面部產生一種天真優雅的美,同時驅除了目光表述得過多的一切那樣,在阿爾貝蒂娜醒來時不無意義卻又被沉默打斷的話語中,有一種純潔的,不像談話那樣時刻都被口語習慣,陳詞濫調,露出蛛絲馬跡的缺陷所玷污的美。再者,當我下決心叫醒阿爾貝蒂娜時,我可以毫無畏懼地喚醒她,我知道她每次醒來與我們剛剛度過的晚會絕無關係,就如同清晨出自夜晚一樣自然。她笑吟吟地半睜開眼睛,把自己的嘴伸向我,雖然一句話還沒說,我就已經從中嘗到了令人快慰,彷彿來自天亮前仍然一片寧靜的花園中的那種清新氣息。
那個晚會,阿爾貝蒂娜對我說她也許會去維爾迪蘭家參加的,然而她卻沒有去,翌日,我很早就醒了,半睡半醒之中,我的喜悅就告訴我,隆冬裡夾雜著一個春天的日子。屋外,當不同的樂器精心編製的通俗旋律,從瓷器修理工的號角,給椅子填塞稻草的人的小號,直到在晴朗的白天裡猶如一個西西里牧羊人的那支長笛,這些旋律輕鬆地把早晨的曲調改編成一首「節日的序曲」。聽覺,這種美妙的感官使街道與我們為伴,向我們描述那裡的各種線條,勾勒出經過街道的所有東西的形狀,同時還向我們展現出它們的色彩。麵包商、乳品商鐵製的「門面」昨天晚上還對婦女幸福的所有可能性降下幃幕,現在卻向年輕女職員的夢想微微拉開,宛如一艘輪船輕盈的滑輪,那輪船已經作好準備,即將啟航,去穿越透明的大海。人們升起鐵製門面的聲音也許是我在一個不同的街區中唯一的樂趣。然而,在這種街區中,還有其他上百種東西給我帶來歡樂,我不願因為睡得太久而失去其中的任何一種。旁邊古老的貴族街區變得平民化,真是奇妙的景觀。正如教堂正門不遠的地方,常常就有這樣的街區(有些教堂正門甚至保留了這樣的名字,比如魯昂教堂的正門就被稱為「書市」,因為書商們把自己的商品擺在靠近正門的露天),各種不同的,而且是流動的手工藝工匠從高貴的蓋爾芒特府邸前面走過,這種情景不時令人想起從前教士一統天下的法蘭西。因為他們向附近小展發出的那種逗人發笑的吆喝聲,除了極少數以外,與歌聲沒有絲毫相似之處。同樣,這種吆喝聲與《鮑裡斯-戈東諾夫》和《貝萊亞斯》的變奏曲也相去甚遠——他們的變奏曲難得帶有無法覺察的變化色調;然而另一方面,這種吆喝聲卻讓人聯想起一個神甫作彌撒時唱聖詩的情景,街市上的這些場面不過是純樸的、富有集市氣息的,又半是禮拜儀式的翻版。自從阿爾貝蒂娜跟我同居之後,我從來沒有從中得到過如此多的樂趣;這些場面在我看來恰似她醒來的一種令人喜悅的信號,在我對外界生活感興趣的同時,這些場面使我進一步地感受到一種寶貴的出現帶來的那種令人寧靜的功效,這種功效可以像我期待的那樣恆定不變。儘管我個人討厭街上叫賣的某些食物,這些食物卻很配阿爾貝蒂娜的胃口,因此,弗朗索瓦絲派她年輕的僕人前去購買這些食物,那僕人也許有點不齒於混跡在平民百姓之中。在這個如此安靜的街區(那裡的聲音對弗朗索瓦絲來說不再是一種悲傷的主題,對我來說已是一種甜美的甘霖),這些平民唱出的宣敘調,就好比《鮑裡斯》一劇中那極為通俗的音樂,十分清晰地傳入了我的耳鼓,他們每個人都有各自不同的音樂,在這樣的通俗音樂中,一個音符朝另一個音符下滑的轉調稍稍改變了開頭的聲調,大眾音樂與其說是一種音樂,倒不如說是一種言語。「哎,賣濱螺嘍,兩個蘇買一個濱螺。」這吆喝聲使人們爭先恐後地走向號角響起的地方,那裡有賣這些可憐的小貝殼類動物,假使阿爾貝蒂娜不在這裡,我會厭惡這些小貝殼類動物,還有蝸牛,我在同一時辰聽到了叫賣蝸牛的聲音。在這裡,小商販令人想起的,正是莫索爾斯基那略帶抒情色彩的誇張的吟唱,但又不僅限於此。因為剛剛喊出「蝸牛,新鮮的蝸牛,多漂亮的蝸牛」之後,蝸牛商販遂帶著梅特林克的那種憂傷和迷惘,配上德彪西的音樂,在這些悲愴的最後部分——《貝萊亞斯》的作者在這一點上同拉莫是相似的:「即使我理應被人戰勝,可戰勝我的,難道就是你?」——用一種如歌的憂鬱補充道:「六個蘇買一打……」
我始終難以理解,為什麼這些十分明快的詞語會被人用一種如此不恰當的語調如怨如訴地吟誦出來,神秘得就好像那是讓大家在梅莉桑德沒能帶來歡樂的古老宮殿中神情悽慼的一個秘密,深奧得就好像那是試圖用十分簡單的字眼宣揚一切智慧和命運的阿凱爾老人的一種思想。在這些音符之上,甚至響起了老國王阿勒蒙德或戈洛越來越甜美的聲音,那聲音說:「不知道這裡發生了什麼。這看似奇怪。也許並不存在純屬枉然的事件,」或者:「你不必驚恐……那是一個神秘的小可憐兒,跟大家一樣,」這些聲符被蝸牛商重新用作一種不著邊際的歌唱性旋律:「六個蘇買一打……」但是,這種抽像的哀歎還沒有來得及消失殆盡,就被一聲嘹亮的小號所打斷。這一回,跟吃的東西毫不相干,那歌詞是:「給狗剪毛啦,閹貓兒啦,修尾巴耳朵啦。」
當然,每個男的或女的商販的想像和創造經常把一些變調引進我在床上聽到的所有這些音樂言語之中。然而,在一個詞中間加進一個慣常使用的休止符,特別是在重複兩遍的時候,這個休止符往往勾起人們對古老教堂的回憶。舊衣商坐在一輛母驢拉的小車裡,他把車停在每幢房子前面以便走進院子,他手握鞭子,唸唸有詞:「舊衣服,舊衣商,舊衣……服」,在衣服這最後兩個音節中間作一同樣的停頓,彷彿是在吟唱單旋律聖歌:「Peromniasaeculasaeculo…rum」1或者「Requiescarinpa…ce」2。儘管他不一定相信他的舊衣服會千古留傳,更不會把這些舊衣服當作最後安息時用的壽衣奉獻給出來。同樣,從清晨的這一時辰起,各種吆喝聲便開始交織在一起,一個叫賣瓜果蔬菜的女販推著她的小車子,吟唱著格裡哥利切分的單旋律老調:
鮮嫩鮮嫩,青翠碧綠
朝鮮薊啦,又嫩又美
朝鮮薊——
1拉丁語:即世世代代。
2拉丁語:即讓他安息吧。
儘管她對這種對經唱譜可能一無所知,也不知道這七音其中四音象徵著中世紀的四學科(算術,幾何、音樂、天文),另外三音象徵著三藝(語法、修辭、邏輯)。
一個男子身穿工裝,手持一條牛筋鞭子,頭戴一頂巴斯克貝雷帽,用一支笛子,一隻風笛,吹出法國南方他故鄉的曲調,在他的家鄉,那陽光與晴朗的天氣是如此協調。他在一座座房屋前停下腳步。這是一個牧羊人,帶著兩條狗,他的羊群就在他的前面。由於他來自遠方,他很晚才經過我們的街區;婦女們端著一隻碗跑出去盛羊奶,據說羊奶會使她們的孩子長力氣。然而這個行善的牧人的比利牛斯曲調中已經摻進了磨刀人的鈴聲,他叫嚷著:「磨菜刀、剪刀、剃刀。」磨鋸條的人無法同磨刀人匹敵,因為磨鋸條的人沒有樂器,他只能吆喝道:「鋸條磨嗎,磨鋸的來了,」而心情更加愉快的錫匠,吆喝了小鍋、平底鍋和他可修補的一切之後,念叨著這樣的老調子:
噹噹噹,
我是個焊錫匠,
哪怕是碎石路也能焊,
我走南闖北把底修,
世上的破洞都能補,
補洞,補洞,補洞。
還有一些意大利孩子,拿著漆成紅色的大鐵罐,裡面標著輸贏的號碼,他們搖動著一隻木鈴,央求道:「玩玩吧,太太們,好玩著呢。」
弗朗索瓦絲給我拿來了《費加羅報》。我只瞟了一眼,心裡就明白了,我的文章還是沒有登出來。她告訴我說,阿爾貝蒂娜問,她能否來我這裡,並且讓人轉告我,不管怎麼說,她已經放棄去維爾迪蘭家拜訪,她打算聽從我的建議,跟安德烈一起去騎馬散步一會兒之後,去特羅卡德羅觀看「無與倫比」的日場演出——即人們如今所謂的盛大活動,不過這種盛大活動已經並不那麼重要。既然我已知道她已經放棄了她那也許是邪惡的慾念,不再去看望維爾迪蘭夫人,我便笑著說道:「讓她來吧!」心裡卻在想,她想去什麼地方都可以,這對我來說無所謂。我知道,在下午即將結束,黃昏來臨之際,我說不定會變成另外一個人,憂鬱,對阿爾貝蒂娜最微不足道的行蹤去向無比重視,而在上午的這個時辰,當天氣如此晴好的時候,她的行蹤並不重要。因為我的無憂無慮自有其明確的原因,但是卻沒有因此發生變化。「弗朗索瓦絲肯定地告訴我您已經醒來,說我不會打擾您的,」阿爾貝蒂娜一進門就對我說。不過,正如她最怕在一個很不適當的時刻打開她的窗戶讓我著涼那樣,阿爾貝蒂娜最怕在我醒來的時候走進我的臥室,「但願我沒有做錯。」她補充道。「我真怕您會對我說:
哪個蠻橫無禮的亡命之徒前來找死?」
說罷,她大笑了起來,這笑聲往往攪得我心慌意亂。我以同樣開玩笑的口吻回敬她說:
「這道如此嚴厲的命令難道是對著您的?」
我唯恐她有朝一日觸犯這道命令,便補充說:「儘管您鬧醒我會使我感到惱怒。」——「我知道,我知道,您別擔心,」阿爾貝蒂娜對我說。我繼續跟她玩《愛絲苔爾》的遊戲,而街上跟我們的對話聲混雜在一起的叫喊聲也在繼續,為了緩和一下氣氛,我補充說:
「只有在您身上我感受到說不出的優雅這優雅永遠使我著迷從來不讓我厭倦」
(可我心裡卻在想:「不,她常常使我厭倦。」)我回想起她前一天說過的話,與此同時我誇大其辭地感謝她放棄去維爾迪蘭家,目的是要她再一次服從我去做這樣或那樣的事情,我對她說:「阿爾貝蒂娜,您懷疑愛您的我,卻信任那些不愛您的人」(彷彿懷疑那些雖然愛您,可為了瞭解情況,設置障礙而對您撒謊的人是不合乎情理似的),我還補充了這些謊話:「您內心並不相信我愛您,這真怪。確實,我對您的並不是敬愛。」輪到她撒謊了,她說她只信任我,接著又真誠地斷定她很清楚我是愛她的。但是這種斷言似乎並不意味著她不相信我在騙人並且窺伺她。她似乎原諒了我,好像她從中看到一種偉大的愛情帶來的那種無法忍受的後果,或者她本人也覺得自己並不那麼出色。
「我求您,我的小寶貝。不要像那天那樣想入非非。您想,阿爾貝蒂娜,萬一您遭到不測會怎麼樣!」我當然不希望她出現任何差錯。然而,假使她產生了這樣一個絕妙的念頭:騎著她的那些馬去我不知道的,令她愉快的地方,而且不再回到這幢住宅,那該多美!這樣一來,如果她在別處生活幸福的話,一切都會變得簡單,我甚至不想知道她去哪裡!「噢!我很清楚,您不會比我多活四十八個小時,您會自殺的。」我們就這樣交換著謊言。不過,一個比我們在真誠的時候說出的事實更加深刻的事實有時可能是用真誠之外的另一種途徑表述出來的。
「外面所有的這些聲音不妨礙您吧?」她問我,「我嘛,喜歡這些聲音。您怎麼樣,您睡覺時是那樣地容易驚醒?」相反,有時我睡得很熟(上面我已經說過,但是接下來即將發生的事情卻迫使我再次提醒注意這一點),尤其是在早晨我睡著的時候。由於像這樣的一種沉睡效率——平均——要高四倍,對剛剛睡著的那個人來說睡覺的時間也要長四倍,而沉睡的時間實際上卻短了四倍。十六倍地遞增是一個美妙的錯誤,這個錯誤賦予醒來以無數的美感,並且將一種名副其實的更新引進生活,猶如音樂中節奏上的那些巨大變化在一段行板中使一個八分音符包含的綿延等同於一段急板中的二分音符,這些變化對清醒的狀態來說是陌生的。在這種狀態中,生活幾乎始終如一,其中也有旅行帶來的失望。好像夢幻有時是用生活中最粗俗的材料編織而成的,但是這種材料卻在夢幻中經過了「處理」和攪拌,所以——由於任何清醒狀態的時間限制都無法阻止它朝聞所未聞的高度如絲如縷地飄散開去的一種延伸——人們認不出這種材料。早晨,當這筆財富突然落到我的身上,睡意一下子抹去了我頭腦中猶如清楚地寫在一塊黑板上的那些日常事物標記的時候,我必須讓我的記憶復活;人們可以憑借意志重新獲得由於昏昏欲睡或者由於一種打擊而忘卻的東西,它們隨著眼睛睜開或者麻木消失而逐漸復甦。我曾經在幾分鐘當中度過了無數個小時,由於我想對弗朗索瓦絲用一種被我稱之為符合現實,根據時辰調整的語言,我不得不借助我的一切內心強制能力,才沒有說出口:「好吧,弗朗索瓦絲,現在已經晚上五點,我從昨天下午開始就沒有見過您。」為了驅逐我的夢,跟這些夢背道而馳,我在對自己說謊的同時厚顏無恥地說出違心的話,而且竭盡全力使自己保持沉默:「弗朗索瓦絲,都十點了!」我甚至不說上午十點,而僅僅說十點,為的是讓這些如此不可思議的「十點」說出來的語調聽上去更加自然。但是,說出這些話,而不是我這個處於剛剛醒來狀態的睡眠者正在繼續思考的那些話,這樣做要求我拿出平衡的力量,就像有人從一列行進的火車上跳下來,沿途跑上一段時間,最終得以站穩,沒有跌倒。他奔跑一段時間是因為他離開的是一個高速運動的環境,與靜止的地面截然不同,他的腳一時難以適應。
夢的世界不屬於清醒的世界,但並不能因此得出清醒的世界不怎麼真實的結論;恰恰相反。在睡眠的世界中,我們感官的負擔如此之重,每種感官都因為徒勞無益地超載和堵塞它的一種交叉重疊而變得遲鈍,以致我們甚至無法區分在醒來的迷濛狀態中發生的事情:是弗朗索瓦絲來了呢,還是懶得叫喚她的我在朝她走去?這一時刻的沉默是不作任何洩露的唯一辦法,正如人們被一個法官抓住時那樣,這個法官知道與您有關的情況,但是人們並不瞭解這些情況的內幕。弗朗索瓦絲來過嗎,我叫喚過她嗎?在睡覺的難道不是弗朗索瓦絲,剛剛叫醒她的難道不是我?還有,弗朗索瓦絲不是就囚禁在我的胸中嗎,在這個幽暗的世界裡,各種人物相互影響,難以辨認,幾乎並不存在,在這裡,現實的東西就像一頭豪豬體內的東西一樣,是不太透明的,那差不多沒用的感官也許會令人聯想到某些運動的感官?再者,哪怕是在這些更為深沉的睡眠之前的那種清醒的狂熱之中,如果明智的殘片還在閃閃發光地飄蕩,如果泰納、喬治-艾略特的名字在那裡還沒有被遺忘,那麼清醒的世界裡也仍會留下這種每天早晨而不是每天晚上有可能繼續做夢的優越。但是,也許還存在著比清醒的世界還更加真實的世界。我們還看到,藝術中的每次革命對清醒世界的改變大大超過了同一時期使一個藝術家有別於一個白癡的那種天賦或文化程度對它的改變。
多餘的一小時睡眠往往是一種麻木的發作,在此之後必須重新運用自己的四肢,重新學習說話。意志在這裡難以獲得勝利。人們睡得太多,人們便不復存在。覺醒可以機械地不知不覺地被人勉強感受到,正如人們從一根管道中可以感覺到關水龍頭那樣。比水母還更沒有生氣的生命在延續,這樣的生活讓人真的覺得自己是從海底下浮上來的,或者來自苦役犯監獄,假使人們能夠思考某種東西的話。但是記憶女神卻從高高的天上俯下身子,以「索取牛奶咖啡的習慣」這一形式,賦予我們以復活的希望1。女神並不立即趕來;人們以為摁過鈴了,實際上卻沒有摁,人們情緒激烈地說一些精神錯亂的話。惟有運動能夠產生思想,人們只有在確實摁過床邊梨形開關時才能慢慢地,然而又是清楚地說:「確實已經十點了。弗朗索瓦絲,把我的牛奶咖啡給我送來。」——
1記憶突如其來的稟賦不總是那麼簡單的。人們在聽憑自己醒來的最初幾分鐘裡,往往覺得自己身邊會有各種不同的現實可以選擇的就像打牌那樣。那是星期五早晨,我們散步回來,或者是在海邊喝茶的時辰。往往在最後,您才意識到自己在睡覺,身上還穿著睡衣。——作者注。
啊,奇跡!弗朗索瓦絲居然沒有猜測出我全身心沉湎其中的那個不真實的海洋,我有能力讓我那奇怪的問題穿越這個海洋。她果然回答我說:「已經十點十分了,」這就賦予我一種理性的表象,而且使別人無法覺察出無止無休地侵擾我的那些古怪的談話(在那些並不是一座虛無縹緲的山峰奪走我的生活的日子裡)。我憑借毅力重新介入現實。我仍然玩味著睡眠的碎片,這就是唯一的創造,唯一存在於敘述材料之中的更新,所有處於清醒狀態的敘述都被文學所美化,不包含這些神秘的差異,而美就是從這些差異派生出來的。談論鴉片創造的美輕而易舉。但是,對一個習慣於僅僅依靠毒品入睡的人來說,出乎意料自然睡著的一個小時會使他發現,一種同樣神秘而且更加清新的清晨景像是多麼寬闊。在更替時辰的同時,在人們睡覺的地方,用一種人為的方式催眠,或者相反,有朝一日回到自然睡眠上來——對任何一個習慣於用安眠藥入睡的人來說,這是所有的事情當中最稀奇古怪的一種——人們終於得到了比花匠培植出的各種石竹或玫瑰還要多上千百倍的各種睡眠。花匠們得到的花,有些是美妙的夢,有些也像是惡夢。當我用某種方式入睡時,我打著寒顫醒來,以為自己在出麻疹,或者以為發生了更傷心的事情,比如我的外祖母(我現在不再想她了)在痛苦中煎熬,因為我嘲笑過她,那一天,在巴爾貝克,她以為自己快要死了,她想讓我擁有一張她的照片。儘管我已經清醒,可我還是想去向她解釋說她沒有弄懂我的意思。然而,我已經重新暖和過來。麻疹的症狀已經消失,我的外祖母也遠遠地離我而去,不再讓我心裡痛苦。有時,一種黑暗突然朝這些不同的睡眠猛撲過來。沿著一條漆黑無光的林蔭大道散步使我感到害怕,我聽到遊蕩的人在那裡走過的聲音。突然間,傳來一個警察與一個經常以趕車為業的婦女的爭吵,遠遠看去,這類女人像是年輕的男車伕。在她那籠罩著黑暗的座椅上,我看不見她的人影,可是她在說話,從她的聲音中,我辨認出了她那張盡善盡美的臉龐和她那青春勃發的肉體。我在黑暗中朝她走去,想在她重新離開之前登上她的雙座四輪轎式馬車。車子距離很遠。幸好與警察的爭吵還在繼續。我趕上了仍然停在那裡的馬車。林蔭大道的這一部分亮著路燈。女車伕清晰可見。那確實是一位婦女,不過她已經上了年紀,身材高大而且強壯,大蓋帽底下露出白花花的頭髮,她的臉上有一塊紅斑。我走開了,心裡在想:「女人的青春難道就是這個樣子?我們遇到的,且期望再次見到的女人怎麼突然衰老了?人們渴望重逢的年輕女人難道就像由於對角色缺乏創造力而不得不讓位於一些新星的演員?然而這絕不是一碼事。」
繼而,一種憂傷湧上我的心頭。我們就這樣在我們的睡眠中生出無數的憐憫,正如文藝復興時期「哀痛耶穌之死的聖母畫像」那樣,不過我們的憐憫不是表現在大理石上,相反那是無法凝固成形的憐憫。這些憐憫自有它們的用處,那就是讓我們回想起某種更加動人,更有人情味的景象,而人們在清醒的時候卻千方百計地將之遺忘在有時是充滿敵意,冷若冰霜的良知當中。這就令我回憶起我在巴爾貝克許下的永遠憐憫弗朗索瓦絲的諾言。至少在整整一個上午,我盡量不讓自己為弗朗索瓦絲與膳食總管的爭吵而惱火,盡量對弗朗索瓦絲和和氣氣的,而其他人卻對弗朗索瓦絲實在太不和善了。雖然只有這個上午,但我卻必須試著為自己制訂一個比較穩固的準則;因為,正如人民不會長時期處於一種純粹憑感情操縱的政治統治之下那樣,人們也不會長時期地讓他們對夢的回憶統治自己。這種回憶已經開始消逝。我試圖回想這種回憶以便描述它,然而卻加速了它的消失。我的眼瞼不再牢牢地粘住我的眼睛。要是我想竭力重現我的夢,我的眼瞼便會完全睜開。必須隨時在健康明智與精神享受這兩者之間作出選擇。而我總是怯於選擇前者。再有,我所放棄的那種危險的能量比人們想像的更加危險。憐憫、夢幻並沒有單獨消逝。像這樣改變人們睡眠的環境,消散許多天,有時是好幾年的豈止是夢幻,還有不僅做夢而且入睡的能力。睡眠是神奇的,但卻不太穩定;最輕微的碰撞也會使之轉瞬即逝。睡眠是習慣的朋友,比睡眠更加穩固的習慣每天晚上都把睡眠帶往它的聖地,習慣使睡眠免遭任何撞擊;然而,如果人們移動了睡眠的位置,如果睡眠沒有被固定下來,睡眠就會像一縷青煙那樣飄逝而去。睡眠猶如青春和愛情,失去便無法再找回來。
在這些不同的睡眠之中,仍如在音樂中那樣,創造美的是音程的上升或降低。我玩味著這種美,但是在這種儘管短暫的睡眠中,我卻失去了使我們感受到巴黎手工業和食品業流動的生命的大部分吆喝聲。平常(可惜沒有預見到像這樣姍姍來遲的甦醒和我的那些像拉辛筆下的阿絮埃呂斯那樣苛刻的波斯法則很快就會把這一幕呈現在我面前),我盡量一大早醒來,為的是不錯過這些吆喝聲。我知道阿爾貝蒂娜對這些聲音感興趣,而我自己身在床榻心在外,這都不失為一種樂趣,除此之外,我把他們的吆喝聲看作外界氣氛,危險動盪的生活的象徵,在這種生活中,我只讓她在我的監護的範圍內進行活動,雖然可延伸到外面,但仍在關押中,使我能夠在我願意的時候把她拉回來,讓她回到我的身邊。
因此,我盡可能真誠地回答阿爾貝蒂娜:「正相反,我對這些吆喝聲感興趣是因為我知道您喜歡這些吆喝。」——「船上賣牡蠣啦,船上。」——「噢,牡蠣,真讓我嘴饞!」幸好半是無常半是溫順的阿爾貝蒂娜很快忘記了她想要的東西,還沒來得及在我告訴她普呂尼埃家有更好的牡蠣,便傳來了魚販子的吆喝,她一聽到叫賣什麼,就跟著想要什麼:「賣蝦羅,多好的蝦,活蹦亂跳的鰩魚,活蹦亂跳。」——「油煎的鱈魚,油煎的。」——「鯖魚來了,新鮮的鯖魚,剛到的鯖魚。買鯖魚吧。太太,多漂亮的鯖魚。」——新鮮美味的淡菜,賣淡菜啦!」「鯖魚來了」的叫賣聲使我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但是由於這種叫賣在我看來,對我們的司機並不會起作用,我便一門心思地只想著我討厭的魚,我的不安沒有持續下去。
「啊!淡菜,」阿爾貝蒂娜說,「我太喜歡吃淡菜了。」——「親愛的!在巴爾貝克吃淡菜倒是不錯,在這裡淡菜分文不值;此外,我提請您回想一下戈達爾跟您說過的有關淡菜的話。」但是,我的意見很不合時宜,因為接下來的那個瓜果蔬菜女販叫嚷的某種東西戈達爾更加忌諱:
直立萵苣,直立萵苣!
賣是不賣,只是擺擺。
然而,阿爾貝蒂娜答應我犧牲直立萵苣,條件是我允諾她在幾天後讓人去那個吆喝「我有阿讓特伊蘆筍,我有上好的蘆筍」的女販那裡採購。一個神秘的聲音在暗示著什麼,人們期待著那人更加奇妙的叫賣:「桶呃,桶呃!」然而,人們不得不以失望而告終,聽到的僅僅是桶而已,因為這個詞幾乎完全被覆蓋了,只聽得:「玻璃,修玻璃,修門窗玻璃,修玻璃,修玻璃的來了,」這種格裡哥利式的單旋律老調令我聯想起禮拜儀式,但更讓我聯想起這一點的,是破布販子的吆喝聲,它在不知不覺之中復現了祈禱中那種重音突然中斷的情景,這在教堂的儀式中十分常見:「Praecep-tissalutaribusmonitietdivinainstitutioneformati,audemusdicere1」,神甫在「dicere」2上急促地打住。就像中世紀虔誠的平民在教堂前的廣場上演出鬧劇和傻劇那樣,破布販子令人聯想起的正是「dicere」這個詞,他拖著長音吆喝一陣之後,那最後一個音節說得如此急促,就像是出自七世紀大教皇嘴中的加重語氣:「破布,廢銅爛鐵(這一切都是慢慢地吟誦出來的,接下來的兩個音節也同樣如此,而最後一個音節卻結束得比「dicere」還要急促),兔子皮。」「巴倫西亞橙,漂亮的巴倫西亞橙,新鮮的桔子,」不起眼的韭蔥(「多好看的韭蔥」)和玉蔥(「我的玉蔥賣八個蘇」)在翻騰,對我來說就像是激浪的迴盪,阿爾貝蒂娜可以自由自在地消失在激浪之中,並且因此象Suavemarimagmo3的情景那樣甜美溫柔。
瞧瞧胡蘿蔔
兩個銅板一捆——
1拉丁語。即:由健康原則引導,神事機構培養,讓我們傾聽吧。
2拉丁語,即:聽。
3拉丁語。即:多麼美呀,在寬廣的海面上。
「啊!」阿爾貝蒂娜叫嚷道,「捲心菜、胡蘿蔔、桔子,都是我想吃的東西。快叫弗朗索瓦絲去買呀。她可以做奶油胡蘿蔔。再說,要是大家一起吃這些東西那該多好。我們聽到的所有這些聲音就可以真的變成一頓美餐了。」——「活蹦亂跳的鰷魚,活蹦亂跳的!」——「噢!我求求您,至少讓弗朗索瓦絲做一道黑奶油鰩魚。那太好吃了!」——「就這麼說定了,我的小寶貝。別停下;不然的話,水果蔬菜女販會推來您要的一切。」——「說定了,我就走,可我們以後的晚餐,我只想吃我們聽到叫賣的東西。這太有趣了。哎,我們還要等上兩個月才能聽到:『青豆,鮮嫩的青豆,瞧瞧青豆』。說得多好:鮮嫩的青豆!您知道,我想要細嫩細嫩的青豆,再淋上酸醋沙司;簡直不像是吃的青豆,新鮮得好似露水。可惜呀!這道菜就像奶油小菜心那樣遙遠:『上好的奶酪,上好的奶酪,好吃的奶酪!』還有楓丹白露的夏斯拉白葡萄:『我有漂亮的白葡萄。』」而我卻心懷恐懼地想著我將與她相處直到收穫夏斯拉白葡萄為止的整整這段時期。「聽著,我說過我只想要我們聽到叫賣的任何東西,不過我自然可以破例。我去勒巴代那裡為我們倆訂一份冰淇淋也許不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您會對我說,這不合時令,可我真想吃!」去勒巴代那裡的計劃使心神不寧,然而對我來說,「也許不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這些字眼卻使得這一計劃變得更令人確信,也更加讓人懷疑。那是維爾迪蘭家會客的日子,自從斯萬告訴他們那是最好的店家之後,他們一直就在勒巴代那裡訂做冰淇淋和花式糕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