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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 女囚 (2) 文 / 馬塞爾·普魯斯特

    「哦!那件呀,是在福迪尼的店裡做的。您的那位姑娘在家裡穿那件挺合適的。我有好幾件呢,回頭我讓您瞧瞧,要是您喜歡,我可以給您一兩件。可是我很想讓您看看我表妹塔列朗的那件。我得寫信去向她借一下。」「您那些鞋子也漂亮極了,那也是在福迪尼店裡做的嗎?」「不是,我知道您說的是哪雙鞋,您是說那雙金面山羊皮的鞋子,那是當初孔絮洛-德-曼徹斯特陪我在倫敦採購時買到的。那可真是絕了。我總也不明白,這皮子是怎麼染色的,看上去倒像這山羊長的就是金皮。在當中再配上那麼一小粒鑽石,簡直就沒治了。可憐的德-曼徹斯特公爵夫人已經死了,不過要是您願意,我可以寫信給德-沃裡剋夫人或者馬爾勃羅夫人,讓她們設法去一模一樣的覓一雙。我在想,說不定我還有些這種山羊皮呢。您也許在這兒也可以定做。我今晚就去瞧瞧,找到了會讓人通知您的。」

    我因為想盡可能趕在阿爾貝蒂娜回家前離開公爵夫人,結果就常常在走出德-蓋爾芒特夫人的府邸時,正巧在院子裡碰上德-夏呂斯先生和莫雷爾,他倆是上男爵最愛光顧的絮比安裁縫鋪去喝茶。我並沒有天天都碰到他倆,不過他倆可是每天必去的。說起來,有件事頗值得注意,那就是一種習慣的持續程度往往是跟它的荒謬程度成正比的。驚人之舉,一般只能偶而為之。然而,一個有怪癖的人非要拒歡樂於門外、非要去蒙受最大的不幸的荒謬生活,卻是日復一日,從不間斷的。倘若有誰出於好奇,連續觀察上十年,那他就會發現這十年來,那個可憐蟲在他本該享受一下生活樂趣的當口卻悶頭睡覺,而在什麼事也幹不了,上街去只能白白讓人捅上一刀的時候,偏又出門上街去,這個可憐蟲整年害著感冒,可一覺得熱又非喝冰鎮飲料不可。其實只消有那麼一天,發一下興,就能一勞永逸地改變這種狀況。可是這種生活又偏有個德性,就是讓你發不起這個興。這種單調生活的另一個側面就是墮落,因為任何表達意志的行為,都能使這種生活變得不至於那麼令人難以忍受。當德-夏呂斯先生天天帶著莫雷爾上絮比安的鋪子去喝茶時,我們同時可以看到生活的這兩個側面。德-夏呂斯有一次發的脾氣,就表明了這種日常習慣是怎麼回事。那個專做背心的小裁縫的侄女,有一天對莫雷爾說:「這麼著,明兒你們來,我請你們喝茶,」男爵頗為有理地認為,這話出自一個他幾乎看作未來媳婦的女孩之口,實在太粗俗了;而由於男爵生來肝火旺,不發發脾氣過不了癮似的,所以他並不是簡簡單單地告訴莫雷爾讓他教那姑娘要懂禮貌些,而是在回家的路上罵罵咧咧地嚷個不停。他用最蠻橫無禮、最傲慢不遜的口氣喊道:「我說嘛,會撥弄琴弦未見得就是『觸覺』好啊,這不,您整天擺弄小提琴,結果就阻礙了您嗅覺的正常發展,要不您怎麼會居然對請客喝茶,我想那才不過是十五個生丁的事吧,這種俗不可耐的說法聽之任之,讓它的惡臭來玷污我高貴的鼻孔呢?當您拉完一曲小提琴獨奏,難道您在我家裡看見過有誰不是拚命對您拍手,或者意味深長地保持靜默,而是對著您放個屁嗎?他們之所以保持靜默,是因為他們已經被您的琴聲感動得如癡如醉,生怕會忍不住哭出聲來(可不像您的未婚妻對著您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那樣)。」

    要是一個職員讓上司這麼劈頭蓋臉地訓斥了一頓,第二天他準得給解雇。可是莫雷爾的情況是不同的,對德-夏呂斯來說再沒有比辭退莫雷爾更讓他感到可怕的事了,他甚至擔心自己方纔已經說過頭了,於是開始絮絮叨叨地說了一大通對年輕姑娘的恭維話,他自以為說得大方得體,卻不料無意中又漏出不少唐突無禮之詞。「她挺可愛的。既然您是個音樂家,我想她準是靠嗓子勾上您的,她在高音區的聲音很美,聽上去夠得到您拉的升B音。她的低音我不大喜歡,那想必是跟她的脖子有關係,她的脖子長得很細,樣子挺怪的,一波三折,像是就要到頭了。卻突地又冒出一截;不過儘管有這麼些不足之處,她的側影還是挺中我的意。既然她是裁縫,想必剪刀使得很好,您得讓她剪一張她本人的側影像給我。」

    夏利對於人家稱讚他未婚妻的可愛之處,一向不怎麼放在心上,因而對男爵的這番恭維話就更當耳邊風了。不過他回答德-夏呂斯先生說:「那當然,我的老弟,我會給她一塊肥皂,讓她別再這麼說話的。」莫雷爾像這樣對德-夏呂斯先生說「我的老弟」,可並不是因為這位出色的提琴師糊塗到不明白他的年齡剛夠得到男爵的三分之一。他這麼說,也跟絮比安說這話不同,在他,這麼說無非是對某些交往抱一種天真的想法,認為在表示親熱(在他莫雷爾,是裝出來的親熱,在別人則是真心實意的親熱)之前,必須先心照不宣地取消年齡上的差別。就這麼著,那一陣子德-夏呂斯先生還收到過這樣一封信:「我親愛的巴拉梅德,什麼時候才能再見到你呢?你不在,我真悶死了,老是想著你,等等等等。你的皮埃爾。」德-夏呂斯先生絞盡腦汁也想不出這位居然用如此親暱的口氣給他寫信的皮埃爾到底是誰,看來一定是跟他很熟稔的朋友,但雖說是熟朋友,這位皮埃爾又不過是粗通文墨而已。凡是能在哥達年鑒裡佔一席之地的親王顯貴的名字,一連幾天在德-夏呂斯先生的腦子裡打著轉。終於,信封背面的一個地址讓他豁然開了竅:原來此信的作者是德-夏呂斯先生有時去玩玩的一家俱樂部的聽差。這個聽差並不覺得用這種口氣給德-夏呂斯先生寫信有什麼失禮之處,其實在他眼裡,德-夏呂斯先生還確是個地位顯赫的貴人哩。但他心想對一位曾不止一次地擁抱過他,並且通過這種擁抱——以他的天真,他是這麼想的——來表達自己感情的先生,要是不以「你」相稱,未免就顯得生分了。其實,德-夏呂斯先生就打心眼裡頭喜歡這種忒熟的勁兒。有一次他甚至就為了能讓這封信在德-福古貝先生面前漏個臉,特地陪著這位先生兜了一上午風。可誰都知道,德-夏呂斯先生最討厭跟德-福古貝先生一塊兒出去了。因為那位戴單片眼鏡的先生總愛評頭品足地上下打量路上的年輕人,更叫人受不了的是,那位先生每當和德-夏呂斯先生在一起時,總愛肆無忌憚地使用一種讓男爵討厭之至的語言。他把所有男人的名字都加以女性化,而且,因為他天生是個蠢貨,他還以為這種玩笑開得很聰明,拉開嗓門笑個不停。但他又是對自己的外交官職位看得很重的傢伙,所以只要在街上看見有上流社會人士走過——見到公務員更其如此——就會即刻剎車,收劍起那種拙劣可笑的行徑。「那個送電報的小個子女人,」他用臂肘碰碰陰沉著臉的男爵,「我認識她,可她卻躲著我們,這個騷貨!喔!那不是拉法耶特商場發貨的老兄嗎,敢情他也在呀!老天爺,剛才走過的是商務部的次長喲。但願他沒瞧見我指手劃腳的樣子才好!要不他會去告訴大臣,大臣會把我列進退職人員名冊去的,因為他自己也得退呢。」德-夏呂斯先生聽得滿肚子的火沒處發。臨末了,為了讓這次叫他感到惱火的散步早點結束,他決定把那封信拿出來給這位大使先生看一遍,但他特別叮囑對方別聲張出去,因為照他的說法,夏利會為了表明自己的多情而吃醋的。「所以哪,」他用一種極其可笑的好好先生的口氣說,「事情總得防患於未然才是。」

    在回過頭來說絮比安的裁縫鋪以前,作者想先聲明一下,如果這些離奇古怪的事情使讀者感到了不快,那他真是萬分遺憾。從一個方面(而這是問題的一個次要的側面)來說,讀者也許會感到,本卷中對貴族階層世風日下的指摘相對於其他社會階層而言顯得多了。如果情況真是這樣,那也不足為奇。那些最古老的望族,到頭來也只能靠一隻鼻結很大的紅鼻子,靠一張歪裡歪氣的大下巴來顯示某些讓人讚歎的「血統」特徵了。然而在這些代代相承、每況愈下的臉相容貌之間,還有兩樣看不見的東西,這就是秉性和趣味。倘若有人說,所有這些都跟我們不相干,我們應該從近在身邊的事實中找出它的詩意來,那麼儘管他說得有理,他所表示的也畢竟是一種更為嚴重的反對意見了。誠然,從我們最熟悉的現實中抽像出來的藝術確實是存在的,而且它們的領域可能是最為廣闊的。但是同樣確實的是,一樣強烈的興趣——有時它就是美感——也可能來自某種氣質導致的活動,它們跟我們所能感覺和相信的東西實在相去太遠,以致我們根本無法理解它們,以致當我們看到它們展示在面前時只覺得那是一種無端憑空而來的場景。薛西斯,那位大流士1之子,命令用笞鞭去抽打吞噬了他的船隊的大海,難道還有比這更氣勢磅礡的詩篇嗎?——

    1大流士一世(約公元前558——公元前486),古波斯帝國國王,曾兩次率軍大規模入侵希臘,皆受挫。公元前480年,其子薛西斯率艦隊經德摩比利入侵希臘亞提加半島,旋即在薩拉米海戰中大敗。薛西斯亦譯澤爾士一世,在歷史上以剛愎暴虐著稱。

    莫雷爾準是已經利用他的魅力所賦予他的對那年輕姑娘的權威,把男爵的評語當作自己的意見告訴了她,因為「請客喫茶」就此從那家裁縫鋪裡消失得無影無蹤,就好比一個天天都上你家來的熟人,為了這個那個緣故,或者是你跟他吵翻了,或者是你不想讓人在家裡瞧見他,只願跟他在外面碰頭了,總之,他就此從你的客廳裡消失了。德-夏呂斯先生對此感到很滿意,他從中看到的是自己具有足以左右莫雷爾的影響的一個證明,是那年輕姑娘拭去了那點白璧微瑕。總之,就跟所有像他這般的人一樣,真心作為莫雷爾和他的准未婚妻的朋友,作為他倆結合的最熱心的支持者,男爵雖說喜歡有那麼點權柄,高興時隨便說些好歹還算是無傷大雅的過頭話,但除此之外他對莫雷爾始終就像兄長那樣保持著奧林匹亞神-的威嚴。莫雷爾對德-夏呂斯先生說過,他愛絮比安的侄女,想娶她為妻,男爵很高興陪這位年輕朋友一起去拜訪那家裁縫鋪,他在其中扮演的是寬容而審慎的未來公公的角色。這真讓他再開心不過了。

    我個人的看法是,「請客喝茶」還是莫雷爾自己先說出來的,年輕的裁縫姑娘只是出於愛情的盲目,學用了心上人的一種說法而已,這種說法的粗俗實在是跟她平日談吐的文雅格格不入的。她平素的談吐溫文爾雅,這就跟她有德-夏呂斯先生這麼個靠山相得益彰,使得她的好些主顧對她優渥有加,邀請她去吃晚飯,把她引薦給她們的朋友,而姑娘總得先徵得男爵的允許,才在他以為合適的場合去赴宴。「一個當裁縫的姑娘敢情也能踏進上流社會?」有人會說,「真是愈說愈離譜了!但他怎麼不想想,當初阿爾貝蒂娜半夜三更來看我,現在又跟我就這麼住在一起,這些難道不更離譜嗎。對一個別的姑娘,也許不妨說離譜云云,但對阿爾貝蒂娜,這兩個字是根本用不上的,她從小沒爹沒媽的,生活放任無羈,以致在巴爾貝克那會兒,我起先還以為她是一個賽車手的情婦呢,她最近的親戚就是邦當夫人,這位太太在斯萬夫人家裡曾對外甥女的沒有教養嘖有煩言,可現在卻閉上眼睛,巴不得能就此把她打發出去,攀上門闊親家,她這當姨媽的多少也能得些好處。(在最上層的社交圈子裡,那些出身高貴而錢囊羞澀的母親們,給兒子物色到闊綽的親家後,會接受小兩口的孝敬,收受那位她並不喜歡但還是引薦給朋友們的兒媳婦所饋贈的皮衣、汽車和金錢。)

    或許將來會有那麼一天,當裁縫的姑娘們都能踏進上層社會,對此我是不會感到驚訝的。可惜絮比安的侄女只是一個孤立的例子,還不足以讓我們預見那個前景,獨燕不成春嘛。不過,雖說絮比安侄女的這些無傷大雅的舉措已經使某些人感到有些悻悻然,莫雷爾卻並非如此,因為從某種意義上說,他真是愚蠢得無以復加,他不僅認為這位遠比他聰明一千倍的姑娘「傻里傻氣的」(也許她就在愛他這一點上是有些傻),而且還把那些樂於接待她(而她並沒因此就飄飄然)的體面人家的夫人們都看作是冒險家,是裝扮成貴婦人的裁縫鋪娘們。自然,蓋爾芒特府上的不在此例,甚至凡是跟蓋爾芒特府上有些交往的也都可以除外,他所指的是那些手面闊綽、舉止文雅的布爾喬亞娘們,她們的腦筋真是自由新派得很,居然以為接待一個女裁縫並不會降低她們自己的身份,她們的腦筋又真是盲從因循得很,居然會因為厚待了一位德-夏呂斯男爵殿下每天都誠心誠意去看她的年輕姑娘而感到某種滿足。

    男爵想起這門親事就滿心歡喜,他覺得這樣一來就沒人會把莫雷爾從他身邊奪走了;就像絮比安的侄女在她差不多還是個孩子的那會兒,犯過樁「過錯」似的。德-夏呂斯先生雖說也在莫雷爾面前說些恭維她的話,但倘若有機會把這樁秘密在莫雷爾面前抖落出來,讓他火冒三丈,弄得小兩口反目,那在男爵真可說是何樂而不為了。其實,雖說德-夏呂斯先生用心歹毒,但他也跟許許多多的好人並無兩樣,他們通過恭維某個男人或女人來表明自己的慷慨大度,但對任何能給對方帶來和睦安寧的肺腑之言,卻是火燭小心,絕口不說的。儘管如此,男爵卻從不說含沙射影的話;其中有兩個原因。「要是我告訴他,』男爵暗自這麼思忖,「他的未婚妻並不是潔白無瑕的,準會傷害他的自尊心,他就會怨恨我,再說,我怎麼知道他沒真的愛上她呢?要是我什麼也不說,這蓬草秸的火很快就會燒完,我就能隨著我的心意來控制這兩口子的關係,我要他對自己的未婚妻愛到什麼分寸,他就會愛到什麼分寸。要是我對他說了他未婚妻以前犯下的過失,誰保得定我的夏利不會依然對她一往情深,反倒吃起我的醋來呢?這樣一來,由於我自己的失著,我就把一段本來可以捏在手裡的逢場作戲的調情,變成我難以駕馭的真正的愛情了。」就為這兩個緣故,德-夏呂斯先生三緘其口,表面上看去審慎之極,不過從另一角度來說,這也確是很值得稱道的了,因為在他這種類型的人,能做到三緘其口已屬非常難能可貴。

    何況,那年輕姑娘也確實很可愛,無論從哪個方面她都滿足了德-夏呂斯先生對女性所能具有的審美趣味,她就是給男爵一百張她的照片,他也不會嫌多的。德-夏呂斯先生不像莫雷爾那麼笨,聽說有那麼些他憑自己的社會嗅覺一嗅就能嗅出頗有身份的夫人們邀請這姑娘去作客,他覺得挺高興。但在這一點上,他也對莫雷爾保持緘默(以便保持絕對的控制權),而莫雷爾碰到這種事真是傻瓜一個,他仍然一個心眼地認定,除了「提琴界」和維爾迪蘭府上,就只有蓋爾芒特府上和男爵說起過的那幾個差不多算得上王族的府邸,所有其他的人都只是些「渣滓」和「群氓」。夏利這是一字不差地在搬用德-夏呂斯先生的用詞。

    讓那麼些大使和公爵夫人終年翹首以待卻不肯賞光的德-夏呂斯先生,就為人家請德-克羅瓦親王走在他頭裡,當場拂袖而去不肯跟親王同桌進食的德-夏呂斯先生,居然把他迴避這些名流貴婦的所有時間,全都花在一個裁縫的侄女那兒了!先不先,首要的原因是莫雷爾在那兒。大概只有飯店的侍者才會以為,一位腰纏萬貫的富翁必定天天穿一身鮮亮的新衣服,而一位風流倜儻的先生自然會請六十份賓客一同入席,出進則必定以車代步。他們想錯了。常見的情形是腰纏萬貫的富翁一年到頭穿著件磨損露線的舊上裝,風流倜儻的先生在飯店裡只跟店堂的夥計攀攀話,回到家裡也就跟自己的跟班玩玩牌。就這樣。他照樣可以拒絕走在繆拉親王后面入席。

    德-夏呂斯先生喜歡兩個年輕人的這樁婚事,其中還有個原因是這樣一來絮比安的侄女就成了莫雷爾本人,因而同時也是男爵對他所擁有的權力和所具有的瞭解.在某種意義上的延伸。要說「欺騙」(就夫妻關係的意義而言)提琴師未來的妻子,德-夏呂斯先生從沒往這上面想過,所以也不曾感到過良心的不安。可是,有了一對「年輕夫婦」要指導,感覺到自己成了莫雷爾的老婆(她將對男爵視若神明,從而證明親愛的莫雷爾對她灌輸過這種想法,她身上也因而會含有某些莫雷爾的東西)尊崇敬畏的、無所不能的保護神,卻使德-夏呂斯先生的統治方式有了新的變化,從他的「小東西」莫雷爾身上派生出了另一個存在,一個配偶,這就是說又有另外一個新鮮好玩的小東西可以讓他來寵愛了。這種統治,現在甚至可能是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強有力了。因為在莫雷爾只是一個人,或者說赤條條無所牽掛的那會兒,他還會在拿得準事情不至於沒法收場的情況下頂撞頂撞男爵,但一旦結了婚,有了個家,有了房子,有了小兩口的打算,他就不會再敢那麼行事,德-夏呂斯先生就可以更方便、更牢靠地把他捏在手裡。所有這些,再加上必要時,也就是說當他在哪個晚上覺得無聊時,還可以去撩撥那兩口子吵上一架(男爵對干仗吵架是百看不厭的),都讓德-夏呂斯先生感到美滋滋的。但比起想到小兩口對他的依賴所感覺的得意來,這些也就算不得什麼了。德-夏呂斯對莫雷爾的寵愛,每當他轉到下面這個念頭時,就會有一種妙不可言的新意:「不光他屬於我,他老婆也是屬於我的;他倆的一舉一動都得考慮到別讓我生氣,而我再怎麼使性子耍脾氣,他倆還是會百依百順,所以這就成了一個我幾乎已經忘懷但對我又是如此珍貴的事實的(至今我還不曾注意到的)標誌,表明對全世界,對每個將要看見我給他倆保護、給他倆房子的人,還有對我自己來說,莫雷爾都是屬於我的。」能有這麼個在別人眼裡也好,在他自己眼裡也好都是明明白白的證據,德-夏呂斯先生沒有比這更高興的事了。因為,一個人對他所鍾愛的對象的佔有,是比對它的鍾愛更強烈的一種快樂。通常,那些生怕這種佔有為人所知的人,他們之所以那麼諱莫如深,無非是害怕會失去那個彌足珍貴的對象罷了。而他們的樂趣。也由於這種三緘其口的審慎而變得遜色不少。

    讀者可能還記得,莫雷爾曾經告訴過男爵他打的如意算盤,他的主意是先把一個姑娘,特別是眼下的這位勾到手,為了能得手興許還要許願跟她結婚,但等佔到了姑娘的便宜,就來個「金蟬脫殼」,逃之夭夭。可是這番話,德-夏呂斯先生在莫雷爾跑來告訴他怎樣對絮比安的侄女求愛的當口,早已忘到九霄雲外去了。何況,莫雷爾自己也不見得還記住。莫雷爾的秉性——就像他恬不知恥地承認過,或許還頗為精明地誇張過的那樣——離他真正為這種秉性所左右的時候,這中間敢情還有著段空隙呢。跟那姑娘接觸多了以後,他覺得挺喜歡她,愛上了她,而因為他實在缺乏自知之明,所以他還以為大概自己一向就是這麼愛她的。當然,起初打的那些主意,那個邪惡的計劃,並沒從此消遁匿跡,但是一重重的感情之網編織交迭,把它給嚴嚴實實地遮蔽在下面了,所以,如果這位提琴師聲稱那個邪念並非他行動的真實動機,那麼誰也不能說他這話不誠懇。況且還有過一段為時很短的期間,他雖說連對自己都不肯明確地承認,但還是覺著這樁婚事看來是對他非常必要的。那段期間莫雷爾的手常要抽筋,他覺得自己已經面臨放棄拉琴的可能選擇。而他這人除音樂之外,簡直疏懶得叫人不可思議,因此他感到必需有別人來照顧自己;而與其讓德-夏呂斯先生,他寧可讓絮比安的侄女來承擔這個義務,因為他與她的結合將會給他帶來更多的自由,而且還能提供在一大群各式各樣的女人中間進行挑選的機會,從他可以讓絮比安的侄女去幫他勾到手的常換常新的裁縫鋪女學徒,到他可以攛弄她去跟她們苟合的那些漂亮的夫人。至於未來的妻子會不會乖謬悖理到拒絕接受他的這份美意,他可是想也不曾去想過。再說,既然抽筋已經止住,這些算計現在也就讓位給純真的愛情了。憑他的這把琴,再有德-夏呂斯先生給的那份薪水,也就夠了,而一旦他莫雷爾和那姑娘結了婚,這位德-夏呂斯先生自然也就不能再得寸進尺了唄。這樁婚事刻不容緩——為愛情,也為自由。他去向絮比安請求娶他的侄女為妻,做舅舅的去徵求侄女的意見。其實這純屬多餘。那姑娘全身心都洋溢著對提琴師的愛,那披拂在肩頭的秀髮,那歡欣地顧盼的眼神,無不透露著同一個消息。至於莫雷爾,幾乎每件使他感到愉快、感到有好處的東西,都會喚起他發自內心的激情,引出他發自內心的話頭,有時甚至讓他流下眼淚。所以,雖說他對絮比安的侄女一個勁地說的這些多愁善感的話(好些游手好閒慣了的褲褲子弟在追逐布爾喬亞闊佬的可愛女兒時,用的也是這種多愁善感的腔調),其熱烈的程度正可以跟當初他在德-夏呂斯先生面前大言不慚地陳述勾引、佔有姑娘的計劃時的下流粗俗比美,但這些話畢竟還是真誠的——如果對他也用得上這兩個字的話。只不過,對一個使他有好感的女人的這種合乎道德的熱情,以及他和她之間的莊嚴的婚約,在莫雷爾身上都是有其對立面共存著的。一旦這個女人不再使他感到愉快,或者甚而至於,比方說,這種訂婚的約束使他感到不痛快了,她就立刻會成為對莫雷爾而言的一種似乎理由很充分的厭惡的對象,在一陣神經質的心緒不寧過後,這種厭惡能使他在神經系統剛一健全就對自己證實說,即使純粹從道德的角度來考慮問題,他也是不受任何約束的。

    他在離開巴爾貝克前的那陣子,不知怎麼搞的,把身邊的錢全給丟了,可又不敢告訴德-夏呂斯先生,於是想找個人借點錢。他父親曾經教過他(不過這位父親也告誡過兒子千萬別做「寄生蟲」),碰到這種情況有個辦法,就是寫信給一位你想說你「有事跟他相商」的先生,請他「約個時間面談」。這條錦囊妙計使莫雷爾非常著迷,我相信他即便是單單為了嘗嘗請人家約個時間「面談」的有趣滋味,也會情願把錢掉了的。但後來,他看到這條妙計並不如想像的那麼靈驗。他發現自己久疏箋候的那些先生們,收到他「有事相商」的去信以後並不是在五分鐘內就作復的。如果莫雷爾等了一下午還沒收到回信,他就盡想些諸如此類的理由,或者他找的這位先生還沒回家啦,或者人家興許還有些別的信得先寫啦,要不就是出遠門或者生病了,等等等等,反正是一個勁地往好裡想,倘若僥倖收到封回信約他第二天上午見面,他到時候總有這幾句開場白:「我是在想,怎麼就不見您的回音呢,我尋思著別是出什麼事了吧;得,這麼看來您身體挺好呀?」等等等等。因此在巴爾貝克那會兒,他甚至都沒跟我說他要「有事相商」,就要我把他介紹給一星期前在火車上讓他那麼討厭的這個布洛克。布洛克挺爽快地借給他——或者不如說讓尼西姆-貝爾納先生借給他——五千法郎。從那以後,莫雷爾對布洛克讚不絕口。他熱淚盈眶地問自己,怎樣才能報答這麼一位救命恩人。後來,我就每月代莫雷爾去向德-夏呂斯要一千法郎,要莫雷爾一拿到就馬上還給布洛克,好讓布洛克覺得他錢還得挺快的。第一個月,莫雷爾滿腦子還是布洛克的好處,二話不說就把一千法郎還了。但過後他想必是覺得那剩下的四千法郎要是派派別的用場準會更愜意些,因為他開始說布洛克這也不好那也不是了。瞧見布洛克他就覺著不舒服。而布洛克呢,因為已經忘了借給莫雷爾的錢的確切數目,所以開口向他討還三千五百而不是四千法郎,這下子提琴師就能淨賺五百法郎了,可他竟然回答說,對於這麼一筆無稽之談的借款,他非但不會拿出一個子兒,而且那位債主還該額手稱慶才是,因為他莫雷爾沒去告他一狀哩。說這話時,他的兩眼發出炯炯的光芒。他先是說布洛克和尼西姆-貝爾納先生沒什麼好怨他的,不一會又覺得不過癮,就乾脆說他沒去怪罪他們是讓他倆便宜了。原來,大概是這麼回事,尼西姆-貝爾納先生曾經公開說過蒂博拉琴不比莫雷爾差,於是莫雷爾認為自己得為這句有損他的職業榮譽的話向法庭起訴,後來,因為在法國,尤其是就反對猶太人而言,公理正義業已蕩然無存,(他向一個以色列人借五千法郎,正是他身上的反猶太人意識的自然流露唄),他凡要出門必得帶好子彈上膛的手槍。

    在莫雷爾對待裁縫侄女的態度上,柔腸百轉的溫情過後,隨之而來的也是這種神經質的反應。誠然,德-夏呂斯先生也可能不自覺地對這種態度的變化起了某種影響,因為他經常把有些話掛在嘴上,說什麼只要莫雷爾他倆一結婚,他就不去管他們,讓他們靠自個兒的翅膀去飛啦,他這麼說其實也是跟他倆逗著玩,根本是有口無心的。光憑這句話,當然還不足以把莫雷爾從那年輕姑娘身邊拉開,不過,它一旦在莫雷爾的腦子裡生了根,那麼有朝一日它就會跟關於她的種種類似的想法攙和在一起,到頭來足以成為造成關係破裂的一劑強力催化劑。

    不過,我那會兒並不怎麼經常碰見德-夏呂斯先生和莫雷爾。等我從公爵夫人那兒出來的時候,他們往往早就去了絮比安的鋪子,這是因為跟公爵夫人談話使我感到興味盎然,不光忘卻了等待阿爾貝蒂娜回家的那種焦急心情,而且把她回家的時間都給忘了。

    在德-蓋爾芒特夫人家待得很晚的這些日子裡,有一天有個小小的插曲,這件事我當時完全沒有放在心上,直到很久以後才意識到了它那令人痛苦的含意。這天下午,德-蓋爾芒特夫人送給我一束從南方帶來的山梅花,因為她知道我喜歡這種花。我從公爵夫人家出來,上樓回家,這時阿爾貝蒂娜已經先到家了;我在樓梯上碰到安德烈,她像是因為聞到了我手裡這束花的濃郁香味,感到很不自在似的。

    「怎麼,您這就要回去了?」我對她說。「是正想走呢,阿爾貝蒂娜要寫信,就打發我去了。」「您沒覺著她有什麼地方不對勁吧?」「沒有,我想她是給她姨媽寫信。不過,她可是不愛聞太濃的香味的哪,她準不會喜歡您的這些山梅花。」「喲,我幹了件蠢事!待會兒我讓弗朗索瓦絲拿去擱在後扶梯間裡。」您以為阿爾貝蒂娜不會從您身上聞出山梅花的香味嗎?除了晚香玉,這可就是最叫人頭暈的香味了。再說,我知道弗朗索瓦絲好像是出去買東西了。」「我今天身邊沒帶鑰匙,這可怎麼進去呢?」「噢,您按鈴就是了,阿爾貝蒂娜會給您開門的。再說這會兒弗朗索瓦絲恐怕也該回來了。」

    我跟安德烈告別上樓。剛按了第一下門鈴,阿爾貝蒂娜就跑來給我開門,但她很費了些周折,因為弗朗索瓦絲不在家,她不知道電燈的開關在哪兒。好不容易地總算讓我進了屋,但山梅花的氣味馬上又把她嚇跑了。我把花放在廚房裡,這一來,我這位女友擱下信不寫(我不知道為什麼),剛好有時間跑進我的房間從那兒叫我,而且躺在了我的床上。就到這會兒,我仍然毫無察覺,還以為這一切都很自然,至多只是覺著有點兒尷尬,但那也算不得什麼的1——

    1她險些兒讓我當場看見她跟安德烈在一起,好在她還有一點時間可以把燈都關掉跑到我房裡,免得讓我瞧見她床上凌亂的模樣,而且裝得正在寫信似的。可是我是在後來才這麼想的,所有這一切,我到今天還弄不明白到底是真是假。——原注

    除了這個插曲而外,每次我從公爵夫人家回來而阿爾貝蒂娜已經先到家的時候,一切情況都很正常;因為阿爾貝蒂娜沒法知道我是否要在晚飯後帶她出去,所以我總看見她把自己的帽子、大衣和陽傘放在門廳裡以備不時之需。我一進門就瞧見它們,頓時一種家庭的氣氛撲面而來。我並不覺得這屋裡供氧不足,反倒覺得這裡充溢著幸福。我從憂鬱中解脫了出來,瞧著這些無關緊要的小物體,我就感到阿爾貝蒂娜是屬於我的,我朝著她奔去。

    有些日子我不下樓到德-蓋爾芒特夫人那兒去,為了排遣阿爾貝蒂娜回家前的這段時光,我就隨手翻翻埃爾斯蒂爾的畫冊、貝戈特的書或者凡德伊的奏鳴曲譜。於是——由於看上去僅僅訴諸視覺和聽覺的藝術作品,實際上要求我們在欣賞它們時必須把被喚醒的思維活動跟那兩種感官感覺密切配合——我會不由自主地回憶起認識阿爾貝蒂娜以前她在我身上激起的美麗的夢,這些夢,被以後的日常生活磨去了它們的光采。我把這些夢,猶如加進一口坩堝似地加進樂句和畫面中去,用它們來潤澤正在讀著的書。自然,我覺得這本書變得更加生動了。但阿爾貝蒂娜因此也獲益不淺,她從容地往來於我們能夠通往、能夠將同一對像依次置放其間的那兩個世界之間,擺脫了物質的重負,在思維的流動空間中遨遊嬉戲。剎那間我陡然感到,我是能夠體驗對這位令人乏味的姑娘的熾烈感情的。這時候的她,似乎就是埃爾斯蒂爾或貝戈特的一首作品,想像和藝術使我對她看得更真切,使我對她產生了一種瞬息間的激情。

    過了不一會兒,僕人來通報,說她剛回來,我吩咐過,當我不是獨自一人,比如說當我跟布洛克在一起,並且硬要留他再待一會兒,免得讓他碰上我那位女友的時候、誰也不許提到她的名字。因為我沒告訴任何朋友她住在這兒,就連我在家裡見過她這一點,都是諱莫如深的,我生怕我的哪個朋友會迷戀上她,會在外面等她,要不就是她會趁在過道或前廳碰到他的機會,對他做手勢,定約會時間,隨後,我聽見阿爾貝蒂娜的裙子——地響著,朝她的房間而去,她一則是出於謹慎,二則大概是出於跟以前在拉斯普利埃飯店吃飯時同樣的考慮,所以知道我有朋友在場時從不上我的房間去,以免引起我的猜忌。但我突然間意識到,原因還不止於此。我在記憶中追尋著:我當初認識的是第一個阿爾貝蒂娜,後來驟然間她變成了另一個阿爾貝蒂娜,現在的這個阿爾貝蒂娜。這個變化,只能由我自己來承擔責任。當我倆只是好朋友的那會兒,她對我起初是口沒遮攔,想到隨口就說,後來也是好多事都願意告訴我的,但自從她認為我愛上了她,或者也沒想到愛這個字眼,而只是猜到了我身上有一種什麼事都得知道(知道了又感到痛苦不堪)、什麼事都得刨根問底的叫人難以忍受的脾性以後,話匣子就關上了。從那時起她就樣樣事情瞞著我。只要她以為我有朋友在,其實那常常並不是女朋友,而是男朋友,她就會過我房門而不入;而在以前,當我說起哪個姑娘時,她的眼睛就會發亮:「您一定得讓她來呀,我挺想見見她。」「可她,照您的說法是風度欠佳的呢。」

    「對,那才更有趣嘛。」那時候,她或許還是會對我說實話的。即使她在小遊樂場從安德烈懷裡掙出身子的那回,我想她也並不是因為有我在場,而是因為戈達爾在場,她大概以為這位大夫會張揚出去有損她的臉面。但就在那時候,她已經開始跟我保持一種距離了,從她嘴裡聽不見要心的悄悄話了,她的一舉一動也變得矜持起來。在這以後,凡是有可能引起我感情波動的話或事,她都避免去說去做。關於她生活中那段我不瞭解的經歷,她只讓我留下一個清白無邪的印象,由於我的一無所知,就更加深了這種印象,而現在,轉變已經完成,我不是單獨呆著時,她就徑直上自己房間去,這不僅僅是為了不打擾我,而且也是為了向我表明,她對誰跟我在一起根本不感興趣。有一件事,她是再也不會做了,那就是無所保留地把實情都告訴我,除非將來有一天我也許對它無動於衷了,她才會再這麼做,而且那時候她光為這點理由就會毫不猶豫地去做。從此以後,我就像個法官一樣,只能靠她無意中漏出的片言隻語而妄自定案了,這些片言隻語,倘若不是我欲加之罪,其實也未必是不能自圓其說的。而阿爾貝蒂娜,也總覺著我又忌妒又好當法官。

    我倆的婚約無異於一堂庭審,使她像罪人一般感到羞愧。現在,每當談話涉及某人,不論是男是女,只要不是老人,她就會把話題岔開。我真該在她還沒疑心我對她妒心有這麼重的時候,就把想知道的事都盤問出來才是。真可惜錯過了那機會,當時,咱們這位朋友不止肯對我說她怎麼尋歡作樂,而且把她怎麼瞞過別人的辦法也都告訴了我。現在她不肯再像在巴爾貝克那會兒一樣地對我無話不說了,當時她那麼做,一半是出自無心,一半也是為了沒能對我表現得更親熱些向我表示歉意,因為我那時已經使她感到有點厭倦了,她從我對她的慇勤態度中看出,她對我不必象對別人那樣親熱,就能得到比別人更多的回報,——現在她不會再像當時那樣對我說這種話了:「我覺得讓人看出你愛誰,是最蠢的了,我跟人家不一樣:我喜歡誰,就做出根本不去注意他的樣子。這一來就把旁人都蒙在了鼓裡。」怎麼!對我說過這話的,難道就是今天的這個阿爾貝蒂娜,這個自命坦率,自以為對一切都漠然處之的阿爾貝蒂娜嗎!現在她是絕口不跟我提她的這一招了!只是在和我說話提到某個可能惹我生疑的人時,她會略施一下故伎:「哎!我可不知道,這麼個不起眼的腳色,我都沒瞧過他。」有時候,打量有些事我可能會聽說,就搶在頭裡先把話告訴我,不過光憑她那聲氣,不用等我真弄明白她在搪塞、辯解的這事實情究竟如何,我就已經覺出那全是謊話了。

    我側耳聽著阿爾貝蒂娜的腳步聲,頗為欣慰地暗自思忖她今晚上不會再出去了,想到這位從前我以為無緣相識的姑娘,如今說她每天回家,其實說的就是回我的家,我覺著真是妙不可言。她在巴爾貝克跑來睡在旅館裡的那晚上,我曾經匆匆領略過的那種神秘和肉感夾雜參半的樂趣,變得完整而穩定了,我這向來空落落的住所如今經常充盈著一種家庭生活及至夫妻生活的甜美氣氛,連走廊也變得熠熠生輝,我所有的感官,有時是確確實實地,有時,當我獨自一人等她回來時,則是在想像中靜靜地盡情享受著這種甜美的氣氛。聽到阿爾貝蒂娜走進房間關門的聲音,如果我還有客人,就趕緊打發他走,直到確信他已經下了樓才放心,有時我甚至寧可親自陪他走下幾級樓梯。

    在過道裡我迎面碰見阿爾貝蒂娜。「喔,趁我去換衣服的這會兒,我讓安德烈上您屋裡去,她是特地上來跟您說聲晚上好的。」說著,連我在巴爾貝克送她的那頂栗鼠皮帽上掛下來的灰色大面紗都沒撩起,她就抽身回自己房裡去了,彷彿她是尋思著安德烈,這位我派去監視她的朋友,準要把一天的情況原原本本向我報告,把她倆怎麼碰到一個熟人的前前後後的經過都告訴我,好讓我對她們今兒一整天外出散步的行程中那些我因無從想像而存疑的片段有所瞭解。

    安德烈的缺點漸漸暴露出來,她不再像我剛認識她時那樣可愛了。現在她身上有一股顯而易見的酸澀的味兒,而且只要我說了句使阿爾貝蒂娜和我自己感到開心的話,這股澀味兒立時就會凝聚起來,猶如海面上的霧氣凝聚成暴雨一般。即便如此,她對我的態度卻越發來得親熱,越發顯得多情——我隨時可以舉出佐證——而且比起任何一個沒有這股澀味的朋友來都是有過之無不及的。但是,只消我稍有半點高興的樣子,而這種情緒又不是她引起的,她就會感到一種神經上的不舒服,就像是聽見有人砰地一聲把門關得很重似的。她可以允許我難受,只要那不是她的干係,但容不得我高興;如果看見我病了,她會感到憂傷,會憐憫我,會照料我。但如果我有些許滿意的表示,比如說當我剛放下一本書,帶著心滿意足的神氣伸著懶腰說:「嗨!這兩個鐘頭的書看得可真帶勁。真是本好書!」這句話要讓我母親,阿爾貝蒂娜或者聖盧聽見,他們都會覺得高興的,可安德烈聽了就會覺著反感,或者乾脆說會覺著神經上的不舒服。我的稱心如意會使她感到一種無法掩飾的慍惱。她的缺點還有更嚴重的:有一天我提起在巴爾貝克跟安德烈的那幫女友一起碰到過的那個年輕人,他對賽馬、賭博、玩高爾夫球樣樣在行,而除此以外卻一竅不通,安德烈聽著聽著冷笑起來:「您知道,他的老子偷過東西,差點兒給送上法庭判刑。他們現在牛皮愈吹愈凶了,可我倒想把事情全都張揚出去。我巴不得他們來告我誣告罪。我要出庭作證揭揭他的底!」她的眼睛炯炯發光。然而,我知道那人的父親並沒做過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安德烈也跟別人一樣清楚地知道這一點。可是她自以為受了做兒子的冷落,就想找個岔兒叫他難堪,讓他出醜,於是編出了這通臆想中的出庭作證的鬼話,而且因為翻來覆去說得次數多了,也許連她自己都弄不清是真是假了。照說,按她現在這樣子(且不說那種動輒記恨的瘋勁兒),惡意的無端猜疑已經像一道冰冷扎手的箍兒箍住了她那熱情可愛得多的本性,光憑這一層緣故,我就不會願意去跟她見面的。但是關於我那位女友的種種消息,又只有她一人能向我提供,我實在心裡放不下,不願錯過得悉這些消息的極其難得的機會。安德烈走進屋來,隨手把門帶上;她倆今天遇見過一位女友;而阿爾貝蒂娜從沒對我說起過這女人。「她們說了些什麼?」「我不知道,因為我趁阿爾貝蒂娜有人陪著的空兒去買毛線了。」「買毛線?」「沒錯,是阿爾貝蒂娜叫我去買的。」「那就更不該去了,她說不定正是想支開您呢。」「可她是在碰到那位朋友以前叫我買的呀。」「噢!」我總算鬆了口氣。不一會兒工夫,疑團又冒了上來:「可是誰知道她是不是事先就跟那個女人約好,而且想好這個借口到時候來支開安德烈的呢?」再說,難道我能肯定先前的假設(安德烈對我說的都是真話)就一定是對的嗎?安德烈沒準也是跟阿爾貝蒂娜串通一氣的呢。

    愛情這東西,我在巴爾貝克那會兒常這麼想,無非就是我們對某位一舉一動都似乎會引起我們嫉妒的女士的感情。我總覺著,如果對方能把事情都對你和盤托出,講個明白,也許是不費什麼力就能把你的相思病給治好的。而受難的這一位,無論他怎樣巧妙地想把心頭的妒意瞞過別人,發難的那一位總會很快就一目瞭然,而且反過來玩得更巧妙。她故意把我們引向會遭遇不幸的歧路,這在她是輕而易舉的,因為這一位本來就毫無提防,又怎麼能從小小的一句話裡聽出其中包藏的彌天大謊來呢?我們根本聽不出這句話跟別的話有什麼不同:說的人懸著顆心,聽的人卻沒在意。事過之後,當我們獨自靜思,回想起這句話的時候,會覺著這句話似乎跟事實不大對得上頭。然而,到那時我們還記得清這句話到底是怎麼說的嗎?思緒轉到這上頭,而又牽涉到記憶的準確性的當日,腦子裡往往會不由自主地冒出一種類似於記不清門有沒有關好的疑竇,碰到有些神經過敏的場合,我們是會記不起有沒有把門關好的,即便回頭看過五十次了,照樣還是這樣。你甚至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重複某個動作,卻始終無法形成一個確切而灑脫的記憶。要說關門,至少我們還可以再去關第五十一次,可是那句叫人不放心的話,卻已屬於過去,聽覺上存留的疑竇,並非我們自己所能消釋的。於是,我們打起精神再去想她還說過些什麼,結果又發覺那都是些無傷大雅的話;唯一的藥方——可我們又不願意服這帖藥——就是什麼都不去追究,打消弄個水落石出的念頭。

    嫉妒之情一旦被發現之後,作為其目標的那位女士就認為那是對她的不信任,因而她騙別人就是理所當然、順理成章的事了。何況,當我們執意想知道一樁事情的時候,也是我們自己起的頭去撒謊騙人的。安德烈和埃梅答應過我什麼都不說的,結果怎麼樣呢?布洛克,他自然沒什麼好答應的,因為他什麼也不知道;而阿爾貝蒂娜,她只要跟這三位中間任何一位聊會兒天,照聖盧的說法就是取得一點「旁證」,就會發現我說的不過問她的行動以及根本不可能讓人去監視她云云,全是些謊話。於是,在我慣常的關於阿爾貝蒂娜的那種無休無止的疑慮——這些疑慮過於飄忽不定,所以並不使我真的感到痛苦,它們之於嫉妒猶如忘卻之於憂傷,當一個人開始忘卻時,無形之中就覺得好過些了——之後接踵而至的,就是從安德烈方才向我報告的某個片段中又冒出的那些新問題;跋涉於這片在我周圍綿延伸展的廣漠區域,我的所獲只不過是把那不可知的東西推得更遠些罷了,而對我們來說,當我力求要對那不可知的對象形成一個明確的概念時,我們會依稀感覺到那就是另一個人的真實生活。阿爾貝蒂娜一則出於謹慎,二則似乎是要讓我有充裕的時間(她自己意識到這一點嗎?)來瞭解情況,所以呆在自己房間裡磨磨蹭蹭地換了好半天的衣服,我就趁這工夫繼續詢問安德烈。

    「我想阿爾貝蒂娜的姨夫和姨媽都挺喜歡我,」我冒冒失失地對安德烈說了這麼一句,忘了考慮她的性格。頓時只見她那凝脂似的臉蛋變了樣,就像一瓶糖漿給攪過似的;滿臉的陰雲彷彿再也不會消散。嘴角也掛了下來。我初到巴爾貝克那年,她不顧自己的虛弱,也像那幫女友一樣向我展示的那種神采飛揚的青春歡樂氣息,現在(說實在的,安德烈從那以後也長了好幾歲)居然那麼迅速地從她身上消失,變得蕩然無存了。但我在安德烈就要回家吃晚飯前無意間說的一句話,卻又使它重現了光采。「今天有人在我面前一個勁兒地誇您呢,」我對她說。頓時她的目光變得神采奕奕、充滿歡樂了,從她的神情可以看出她確實很愛我。她避開我的目光,睜大兩隻霎時間變得異常明亮的眼睛,笑容可掬地望著一個什麼地方。「是誰?」她帶著率真而急切的表情問道。我告訴了她這人的名字,不管這人是誰,她都感到欣喜萬分。

    到該回家吃晚飯的時候了,她跟我分了手。阿爾貝蒂娜走進我的屋裡;她已經換好衣服,穿了一件漂亮的睡袍,關於這種中國雙縐長裙或日本睡袍,我曾向德-蓋爾芒特夫人咨詢過,其中某些進一步的細節還承斯萬夫人來信指點過,信是這麼開頭的:「睽違多時,頃接見詢tea-gown1來信,大有恍如隔世之感。」阿爾貝蒂娜腳上穿一雙飾有鑽石的黑鞋子,這雙被火冒三丈的弗朗索瓦絲斥之為木拖鞋的便鞋,就是阿爾貝蒂娜隔著窗戶瞧見德-蓋爾芒特夫人晚上在家穿的那種,稍過些時候,阿爾貝蒂娜又穿上了高跟拖鞋,有幾雙是山羊皮燙金面的,另幾雙是栗鼠皮面的,瞧著這些鞋子,我覺得心裡暖乎乎的,因為它們是一種標幟(別的鞋子就並非如此了),表明她是住在我的家裡。有些東西,比如說那只挺漂亮的金戒指不是我給她買的。我很欣賞那上面刻著的一頭展開翅膀的鷹。「這是姨媽送我的,」她對我說,「不管怎麼說,她有時候還是挺和氣的。瞧著它我就覺得自己老了,因為這還是我二十歲那年她送的。」——

    1英文:寬鬆女袍。

    對所有這些華美的衣著,阿爾貝蒂娜具有一種遠遠勝過公爵夫人的強烈愛好,因為正如你想要擁有某件東西時所遇到的阻礙(在我就是這病,它讓我沒法出遠門,可又那麼渴望去旅行)一樣,貧窮——它比富裕更慷概——會給予這些女人比她們無力買下的那件衣服更好的東西:那就是對這件衣服的嚮往,也即對它真切、詳盡、深入的瞭解。阿爾貝蒂娜和我,她因為自己買不起這些衣服,我因為在訂製這些衣服時想討她喜歡,我倆就像兩個渴望上德累斯頓或維也納去親眼看看博物館裡那些熟悉的名畫的大學生。而那些置身於成堆的帽子和裙子中間的有錢的夫人們,她們就像事先並無任何興趣的參觀者,在博物館轉來轉去只會使她們感到頭暈目眩,又疲乏又無聊。對阿爾貝蒂娜和我來說,哪怕一頂帽子,一件貂皮大衣,一襲袖口有粉紅翻邊的浴衣,都會有某種分外重要的意義,某種非常吸引人的魅力,在阿爾貝蒂娜,是因為她一見這些東西,就一心一意想得到它們,而又由於這種嚮往會使人變得執拗和細心,所以她在想像中把它們置於一個更能顯出襯裡或腰帶可愛之處的背景跟前的同時,早已對它們上上下下、裡裡外外全都瞭然於心——在我,則是因為曾經去德-蓋爾芒特夫人家打聽過這件衣裳為什麼這麼優雅,這麼與眾不同,這麼卓然超群,而那位裁剪大師的獨創性又體現在哪兒——這種意義和魅力,對於未吃先飽的公爵夫人來說是不存在的,即便對於我,倘若是在幾年前我百無聊賴地陪著這位或那位風雅的女士出入於裁縫店的那會兒,情況也會跟公爵夫人一樣的。

    誠然,阿爾貝蒂娜漸漸成了一個風雅的女人。因為雖說我這麼給她訂製的每件衣服都是同類款式中最美的,而且都經過德-蓋爾芒特夫人或斯萬夫人的審定,但這樣的衣服她也已經要多得穿不完了。不過這也沒關係,既然她見一件愛一件,對它們沒一件不喜歡的。當我們喜歡上了某個畫家,而後又喜歡上了另一個畫家,到頭來我們就會對整個博物館有一種好感,這種好感是由衷的,因為它是由連續不斷的熱情構成的,每次熱情都有其具體的對象,但最後它們聯結成了一個協調的整體。

    但她並不是淺薄無聊的女人,獨自一人時書看得很多,跟我在一起時也愛唸書給我聽。她變得非常聰明。她對我說(其實她沒說對):「每當我想到要不是您,我到現在還是個傻丫頭的時候,我就感到後怕。您別說不字,是您讓我看到了一個我連想都沒想到過的世界,無論我將來會變成怎樣的人,我知道我的一切都是您給的。」

    我們知道,關於我對安德烈的影響,她也說過類似的話。難道阿爾貝蒂娜和安德烈,她倆都鍾情於我嗎?那麼,她倆之間又是什麼關係呢?為了把事情弄個明白,我得先讓你倆不動,並且從對你倆永恆的期盼中超脫出來,因為你倆永遠在這種期盼中變幻著形象;我得暫停對你們的愛戀,以便脫出身來看著你們,我得暫時不去理會你們那些沒完沒了的、行色總是那麼倉皇的來訪,哦,年輕的姑娘,哦,當我在令人眩暈的飛速旋轉的光影中瞥見你們那變得幾乎讓我認不出來的倩影時,我的心是多麼激動地砰砰直跳啊。倘若不是一種性感的誘惑在把我們引向你們,引向你們這些永遠比我們的期望更美的、永遠不會相同的金滴,我們也許根本不會領會到那些飛速旋轉的光影,還會以為一切都是停滯不動的呢。一位年輕姑娘,我們每回看見她,總會發覺她跟上回見到時又大為變樣了(我們保存在記憶中的印象,以及原先想要滿足的慾望,在一見之下就都蕩然無存了),以致我們平日所說的她性格穩定云云,都成了講講而已的汗漫之詞。人家對我們說,某位漂亮的姑娘如何溫柔、可愛,如何充滿種種最細膩的感情。我們的想像接受了這些贊詞,當我們第一次瞧見金黃色卷髮中露出的那張玫瑰色的臉龐時,我們就在心裡對自己說,這位讓我們感到自漸形穢的玉潔冰清的少女,我們居然還想當她的情人,那豈不是癡心妄想。退一步說,即便跟她親近了,我們又是怎樣從一開始就對這顆高貴的心靈抱有無限的信任,和她一起編織過多少美妙的希望啊!可是沒過幾天,我們就為自己的輕信後悔了,因為這位玫瑰似的姑娘在第二次見面時,就像一個淫蕩的厄裡尼厄斯1那樣滿口髒話了。在延讀幾天的一個脈動過後,重又相繼呈露在玫瑰色光線中的那些臉容,讓你甚至都說不清,一種外界的movimentum2作用在這些姑娘身上,究竟有沒有使她們改變模樣,我在巴爾貝克的那幫姑娘,說不定也是這種情形呢。有人會在你面前吹噓,一個處女是如何如何溫柔,如何如何純潔。可是說過以後他又覺著還是來點熱辣辣的東西會讓你更中意些,於是他就去勸她舉止大膽潑辣些。至於她自己,心裡是不是也想大膽些呢?也許並不,可是在令人眩暈的生活旋流中間,有成千上百個機會讓她改變初衷。對於另一位魅力就在於冷峭(而我們指望要按自己的意思去改變這種態度)的姑娘,譬如說,對於巴爾貝克那位從嚇得目登口呆的與先生們頭上一掠而過的可怕的跳高女將,當我們回味著她那冷峻的風致,對她說著些充滿深情的話時,不料兀地聽見這位姑娘神情靦腆地告訴我們說,她生性怕羞,見到生人不知該怎麼說話,所以挺害怕的,還說她跟我們見面以後,過了兩星期才能從從容容地和我們談話,等等等等,聽到這麼一番話,我們有多掃興啊!鐵塊變成了棉團,我們已經無堅可摧了,既然她自個兒先就軟成這副模樣。事情是在她自己身上,但興許也跟我們的做法不當有關,因為我們在恭維她的強項時盡說些軟綿綿的話,說不定正讓她覺著——儘管她並不一定怎麼意識到——自己也得軟款些才是。(這種改變使我們感到遺憾,但也不能完全說是弄巧成拙,因為面對這般軟款的態度,我們說不定會為自己居然能把一個鐵女人調教得柔情如許而分外欣喜呢。)——

    1希臘神話中復仇三女神的總稱,她們眼中流血,頭髮由許多毒蛇盤結而成,一手執火炬,一手執由蝮蛇扭成的鞭子。

    2拉丁文:動量。

    我並不是說不會有那麼一天,到那時,即便對這些金光耀眼的少女,我們也能把她們的性格丁是丁卯是卯地說個明白,但這是因為那時候我們已經對她們不再鍾情了,當見到她們出現在我們面前,跟我們的心所期待的形象很不相同的時候,我們的心不會再為這新的模樣久久不能平靜了。到那時,她們的模樣將會固定下來,那是我們的一種訴諸理性判斷的漠然態度的結果。然而,理性的判斷亦未必更明確,因為在理性判定一個姑娘身上有某種缺點,而另一個姑娘身上很幸運地沒有這種缺點之後,它又會發現與這個缺點同在的卻是一個彌足珍貴的優點,於是,從這種所謂理智的判斷(它僅在我們對她們不再感興趣時才會出現),只能看到年輕姑娘性格上一些恆定的特徵;當我們的那些女友,以我們的期望所具有的令人眩暈的速度,每天、每星期變看模樣出現在我們面前,而我們沒法讓它們在旋流中停下來。把它們分類、排序的時候,那些天天見著,但每回見著都讓我們驚異的臉容固然並沒有告訴我們多少信息,而理智的判斷也並不見得讓我們知道得更多些。對於我們的感情而言,關於這一點我們已經說得夠多,無須再絮叨了,在很多情況下,愛情就不過是一位姑娘(對這位姑娘,我們要不是因為有著這麼種感情,也許早就覺得不甚忍受了)的臉蛋加上我們自己砰然的心跳,而且這種心跳總是跟無窮無盡的等待,跟這位小姐對我們爽約做「黃牛」聯繫在一起的。這些話,並不僅僅對那些在善變的姑娘面前想像力豐富的小伙子才適用。咱們的故事到這會兒,看來(不過我是過後才看出來的)絮比安的侄女已經對莫雷爾和德-夏呂斯先生改變了看法。先前,我的司機為了攛掇她跟莫雷爾相好,在她面前大吹法螺,把提琴師說成個絕頂溫柔體貼的人兒,這些話她聽著正中下懷。與此同時,莫雷爾不停地向她訴苦,說德-夏呂斯先生待他就像個混世魔王,她聽了就認定這位先生心眼很壞,根本沒料到從中有層情愛的緣故。況且,她自然也不能不注意到,每回她和莫雷爾碰頭,總有德-夏呂斯先生專橫地插進一腳。而且她還聽見社交圈子裡的女客們談論過男爵暴戾的壞脾氣,這就更坐實了他的罪名。但是,近來她的看法完全改變了。她發現莫雷爾身上有著(不過她並不因此而不愛他)居心叵測的壞心眼,而且不講信義,但又每每有一種柔情,一種真實的感情,抵償了這些壞處,而德-夏呂斯先生則有著一副不容懷疑的博大善良的胸懷,和她沒有見到的那副鐵石心腸並存在他身上。於是,她對提琴師以及對自己的保護人的判斷,就不見得比我對我畢竟天天見到的安德烈以及對與我共同生活的阿爾貝蒂娜的判斷更明確了。

    有些晚上,阿爾貝蒂娜不想給我唸書,便給我彈點琴或者和我玩幾盤跳棋,要不就陪我聊天,無論哪種情形,都會因為我吻她而被打斷。我們之間的關係非常單純,因而也就使我感到非常恬適。正因為她的生活很無聊,她對我要求她做的事便分外熱心而且百依百順。在這個姑娘後面,正如在巴爾貝克從我屋裡窗簾下面透進來的紅彤彤的光影(其時樂師們吹奏正酣)後面,搖曳著大海藍瑩瑩的波光。難道她(她在心裡習慣了把我看作非常親近的人,以致除了她姨媽以外,我也許就是她認為最不必分彼此的人了)不就是我在巴爾貝克初次遇見時那個戴著馬球帽,眼睛含著執拗的笑意,倩影映襯在大海的背景上顯得那麼輕盈的陌生姑娘嗎?往日的影像清晰地留存在記憶裡,每當我們想起它們時,總會為它們跟我們所認識的人如此不同而感到詫異;我們開始懂得了,日復一日的生活竟能如此奇妙地重塑一個人的形象。阿爾貝蒂娜在巴黎,在我屋裡的壁爐邊上,會讓我看得那麼心旌飄搖,是因為海灘上的那群心高氣傲、光采照人的姑娘在我心間激起的慾念還在那兒蕩漾,正像拉謝爾在聖盧眼裡,即使在他讓她離開舞台以後,永遠保留著舞台生涯的魅力一樣,在遠離我帶著她匆匆而別的巴爾貝克,幽居在我家中的阿爾貝蒂娜身上,我依然可以看到她在海濱生活的那種既興奮又激動,與人交往顯得慌亂不安的模樣,依然可以覺到她那種永無饜足的虛榮心和變動不居的慾念。如今她深居簡出,有些個晚上我甚至都不讓人去喚她離開自己的房間來我屋裡,而當初的她,是人人追逐的對象,那回她騎著自行車疾駛而過,我跟在後面趕得上氣不接下氣的也沒跟上她,就連開電梯的小伙子也沒法幫我追上她,我心想這下子甭指望她能來了,可還是整夜都在等她。她在旅館門前的那片灼熱的海灘上走過,猶如一位大明星在這大自然的舞台上亮個相,甚至不用開口說一句話,就把這大自然的劇場中的常客們弄得神魂顛倒,就讓其他的姑娘們顯得相形見絀,凡她所到之處,總有妒羨的目光跟在後面;如今這位令人垂涎的明星,叫我給從舞台上弄了下來,關在家裡,讓那些徒然尋蹤芳跡的傢伙離得遠遠的,每天她不是在我的房間裡,就是在她自己的房間裡描畫鏤紙,我有時不免要尋思,這個阿爾貝蒂娜,真就是那個阿爾貝蒂娜嗎?

    現在想起來,阿爾貝蒂娜頭一回待在巴爾貝克的那段日子裡,她的生活環境跟我不大相同,但已漸漸在趨近(當我住在埃爾斯蒂爾家時),爾後,隨著我和她先在巴爾貝克,後在巴黎,然後又在巴爾貝克的關係的日漸親密,兩人的生活環境就一致起來了。另外,我前後兩次去巴爾貝克,印象中所留下的這些海濱小城的圖景,雖然都是由同樣的大海,同樣的海濱別墅,同樣的從別墅去海灘的姑娘們構成的。但這前後兩幅圖景之間,差別是何等的明顯啊!第二次去巴爾貝克時,我對阿爾貝蒂娜周圍的那些姑娘已經非常熟悉,她們的優缺點就像寫在臉上似的讓我看得一清二楚,而在當初,這些清新、神秘的陌生少女,每當她們笑著嚷著衝進那座瑞士山區木屋式樣的別墅,在過道裡把檉柳碰得簌簌作響的時候,我的心總會砰然而動,難道我第二次在那兒時,還能從這些姑娘身上,辨認出那些少女嗎?她們那一雙雙圓圓的大眼睛不像以前那樣明亮了,一則當然是因為她們不再是孩子了,二則也許是因為那些可愛的陌生少女,那些當年充滿浪漫情調的演員(從那以後我就不曾中斷過對她們情況的調查瞭解),對我已不復有任何神秘之處了。她們對我的任性已經很遷就,她們在我眼裡就不過是些花兒似的少女,我為自己能從中採擷到最美的那朵玫瑰而頗有些感到驕傲。

    在這兩幕迥然不同的巴爾貝克場景中間,有著一段地點在巴黎、時間長達數年的間隔,其間點綴著阿爾貝蒂娜一次又一次的來訪。我是在一生中的兩個不同的時期,它們對我來說意味著一生中兩個不同的階段,見到阿爾貝蒂娜的,因而我感覺到,那些見不到她的日子,那段漫長的時間,實在是很美妙的,我面前的這位玫瑰似的人兒,在時間的透明背景上塑造著她那帶著神秘影子的、立體感很強的形象。這種立體感,不僅是由阿爾貝蒂娜在我腦海裡的一幅幅不同的影像,而且也是由她在智力和心靈上的眾多優點以及性格上的某些缺點,迭合在一起而形成的,這些優缺點,是我事先不曾知道的,是阿爾貝蒂娜把它們作為一種胚芽,一種自我繁殖的棵苗,一種肉質豐厚的深暗色株體,加進一個先前幾乎並不存在,如今卻已深不可測的個性中去的。因為任何人物,即使是令我們夢縈魂繞,在我們眼中有如畫中的人兒,有如本諾佐-戈佐裡1畫在深綠色背景上的人兒那樣,對她們,我們一心以為只要自己待著不動,保持相同的距離,只要光線不變,她們就永遠是這個樣兒的,其實一旦她們和我們的關係起了變化,她們本身也就變了;從前僅僅是映在大海背景上的那個倩影,現在變得豐滿、結實,形體也變大了——

    1戈佐裡(1420—1497),意大利文藝復興早期的著名畫家。

    跟我心目中的阿爾貝蒂娜聯繫在一起的,並不只是薄暮時分的大海,有時,那是在皎潔月光下夢幻般地流連在沙灘上的大海。可不是嗎,有時候我起身到父親的書房裡去找本書,阿爾貝蒂娜便要我讓她趁這會兒躺一下;她整個上午和下午都在外面遊玩,實在是累了,雖說我離開才一會兒工夫,但回屋一看,她已經睡著了,這時我也就不去叫醒她。她從頭到腳舒展開來,躺在我的床上,那姿勢真是渾然天成,任哪個畫家都想像不出來的,我覺得她就像是一株綻著蓓蕾的修長的樹苗,讓誰給擺在了那兒;事情也確實如此:那種只有她不在時我才會有的幻想的能力,在她身邊的這一瞬間,重新又回到了我的身上,彷彿她在這樣睡著的時候,變成了一株植物。這樣,她的睡眠在某種程度上使戀愛的可能性得到了實現:獨自一人時,我可以想著她,但她不在眼前,我沒有佔有她;有她在場時,我跟她說著話兒,但真正的自我已所剩無幾,失去了思想的能力。而她睡著的時候,我用不著說話,我知道她不再看著我,我也不需要再生活在自我的表層上了。

    合上眼睛,意識朦朧之際,阿爾貝蒂娜一層又一層地蛻去了人類性洛的外衣,這些性格,從我跟她認識之時起,便已使我感到失望。她身上只剩下了植物的、樹木的無意識生命,這是一種跟我的生命大為不同的陌生的生命,但它卻是更實在地屬於我的,她的自我,不再像跟我聊天時那樣,隨時通過隱蔽的思想和眼神散逸出去。她把散逸出去的一切,都召回到了自身裡面,她把自己隱藏、封閉、凝聚在肉體之中。當我端詳、撫摸這肉體的時候,我覺得自己佔有了在她醒著時從沒得到過的整個兒的她。她的生命已經交付給我,正在向我呼出它輕盈的氣息呢。

    我傾聽著這神秘而輕柔的聲音,溫馨如海上的和風,縹緲如月光的清輝——那就是她朦朧的睡意。只要這睡意還在持續,我就可以在心裡盡情地想她,同時凝視著她,而當這睡意變得愈來愈深沉時,我就撫摸她、吻她。我此時感受到的,是一種純潔的、超物質的、神秘的愛,一如我面對的是體現大自然的美的那些沒有生命的造物。其實,生她睡得更熟一些以後,她就不再只是先前的那棵植物了;我在她睡意的邊緣,懷著一種清新的快感陷入了沉想,這種快感我永遠也不會厭倦,但願能無窮無盡地享受下去;她的睡意,對我來說是一片風光旖旎的沃土,她的睡意在我身邊留下了一些那麼寧靜悠遠,那麼肉感怡人的東西,就像巴爾貝克那些月光如水的夜晚,那時樹枝幾乎停止了搖曳,仰臥在沙灘上時時可以聽見落潮碎成點點浪花的聲音。

    我回屋時,先是站在門口,生怕弄出半點響聲,屏息靜聽著均勻連綿地從嘴唇間呼出的氣息,它很像海邊的落潮,但更安謐,更柔和。聆聽著這美妙的聲息,我覺得眼前躺著的這個可愛的女囚,她整個兒的人,整個兒的生命,都凝聚在這聲息中了。街上來往的車輛傳來嘈雜的聲響,但她的前額依然是這般舒展,這般純淨,她的呼吸依然是這般輕柔,彷彿輕柔到了只存一絲脈息。然後,我看到自己並不會打擾她的睡眠,就小心翼翼地走進房間,先坐在床邊的椅子上,再坐在床上。

    我跟阿爾貝蒂娜一起聊天、玩牌,共度過不少美好的夜晚,但從沒哪個夜晚,有像我瞧著她睡覺這般溫馨可愛的。她在聊天、玩牌時縱有演員模仿不像的灑脫自然的神氣,但總不如在睡夢中那種更為深沉的、在一個更高層次上的灑脫自然的意味更令我神往。長長的秀髮沿嬌艷的臉龐垂下,灑在床上,不時有一綹頭髮直直地豎在那兒,看上去使人想起埃爾斯蒂爾那些拉斐爾風格的油畫,那些畫面深外亭亭玉立在朦朧月光下的纖細蒼白的小樹。雖然阿爾貝蒂娜閉著嘴,但她的眼瞼,從我的位置望去,彷彿並沒有合攏,我幾乎要疑心她是不是真睡著了。不過,下垂的眼瞼已經給這張臉定下了一個和諧的基調,即使眼睛沒合攏,也不致破壞這種和諧的完美。有些人的臉,只消稍稍把目光一收斂,就自有一種不同尋常的豐美和威儀。

    我細細端詳著躺在我腳跟前的阿爾貝蒂娜。不時,她會突如其來地輕輕動彈一下,就像一陣不期而至的微風拂過林梢,一時間把樹葉吹得簌簌地顫動起來。她伸手掠了掠頭髮,然後,由於沒能稱自己的心意理好頭髮,又一次伸起手來,動作那麼連貫而從容,我心想她這是要醒了。其實不然;她睡意正濃,又安靜下來不動了。而且此後她一直沒再動彈。她那隻手擱在胸前,胳臂孩子氣地垂在肋間,瞧著這模樣,我差點兒笑出聲來,這種一本正經的、天真無邪的可愛神氣,是我們在年幼的孩子身上常能見到的。

    我在一個阿爾貝蒂娜身上可以同時看到好幾個阿爾貝蒂娜,所以此時彷彿覺得看到其他那些阿爾貝蒂娜也睡在我身旁。這眉毛彎彎的樣子,我卻似乎從沒見過,只見這兩條眉毛把半球形的眼瞼圍在中間,看上去像兩只柔軟的翠鳥窩。她的臉龐上,留下了種族和返祖性的印記,也留下了行為不檢的痕跡。她每回把頭移動一下位置,就變成了一個新的、往往頗使我意想不到的姑娘。我覺著自己佔有的不是這麼一個,而是許許多多個年輕姑娘。她的呼吸漸漸變得更深沉了,胸脯很有節奏地起伏著,交叉擱在胸前的雙手和那串珍珠項鏈,也隨著這同一節奏以不同的方式律動著,宛如在波濤漂卷拍擊下晃動著的小船和纜繩。這會兒,我知道她睡意正甜,我不會碰在此刻淹沒在酣睡的海水下面的意識的暗礁上,於是放開膽子悄沒聲兒地爬上床去,挨著她躺下,一手摟住她的腰,吻她的臉和心口,然後又吻遍全身的每個地方,空著的那隻手跟那串珍珠一樣,隨著熟睡的姑娘的呼吸一起一伏;我和著她那均勻的節奏輕輕地晃動:我的小舟顛簸在阿爾貝蒂娜的睡意上。

    有時候,我也從中品味到一種不如這麼清純的樂趣。這在我真是舉腿之勞,我把一條腿輕輕擱在她的腿上,就像聽任一支船槳浮蕩在水面上,不時感覺到從它傳來輕微的晃動,宛如天際飛過一行恍如入睡的鳥兒,停停歇歇地拍打著翅膀。我選了這個角度來觀察她,看到的這張臉是從未有人見過的,美極了。我想有件事還是不難理解的,就是同一個人寫給你的信總是大致相仿的,它們勾勒出一個跟你認識的此人大不相同的形象,以致讓你看到了此人的第二天性。但是,一個女人居然會——如同羅西達和多迪加1那樣——和另一個女人(她的另一種美暗示著另一種個性)如此彌合無間地連結在一起,為了看清其中的這一位,你得從側面去看,對另一位就得從正面去看,這可有多奇怪啊。阿爾貝蒂娜的呼吸聲變得更重了,聽上去使人覺得像是快樂達到高潮時氣喘吁吁的聲響,當我的呼吸也變得愈來愈短促時,我抱她吻她都沒有弄醒她。我覺得,在這一時刻我終於更完全地佔有了她,一如佔有了沉默的大自然中一件無知無覺、任人擺佈的東西。我並不在意她有時在睡夢中喊出聲來的那些話,因為我根本不懂其中的意思,何況,就算那是在喊某個我不認識的人,那又怎麼樣呢,當她的手時而掠過一陣微顫,下意識地搐動時,不還是按在我的手上和臉頰上嗎。我懷著一種超然、恬靜的愛,興味盎然地欣賞著她的睡眠,猶如久久流連在海邊傾聽洶湧澎湃的波濤聲——

    1暹羅一對著名的姐妹歌舞演員。

    也許我們是得要讓別人給自己吃那麼些苦,才能在得到解脫之時,感受到有如大自然給予的那種怡然恬淡的寧靜。此刻我無須像在交談時那樣去答話,在交談中即便她說話時我可以不開口,但在聽她說話的同時,我畢竟沒法這麼深入地看到她的內心裡去。我繼續不時地諦聽、收受著那縷若有若無的微風似的呼吸聲,一個全然生理學意義上的生命,從她那純潔的氣息中呈現在我面前,那是屬於我的;就像當初在明亮的月光下一連幾個鐘頭仰臥在海灘上一樣,我要久久地待在她身旁看著她,聽著她的聲音。有時人家告訴我,海面起浪了,海灣的風預兆著大海的風暴,而我仍然依偎在大海身邊,傾聽著它隆隆作響的鼾聲。

    有時候阿爾貝蒂娜覺得很熱,在快要入睡時脫下和服式的睡袍扔在扶手椅上。等到看她睡著了,我在心裡盤算,她的信敢情都在這件睡袍的內袋裡放著呢,因為她常把信放在那兒。一個信末的簽名,一張幽會的字條,就足以讓我揭穿她的謊話或是消釋我的疑團。我覺著阿爾貝蒂娜已經睡熟了,就從我待在上面悄悄地看了她這麼半天的床腳跟溜下地來,滿懷熱切的好奇心,往前跨了一步,只覺得扶手椅上有一個生命正可憐兮兮地、全無半點反抗能力地聽憑我去刺探它的秘密。我這麼走開,或許也因為老是一動不動地瞧她睡覺,終究感到累乏了。於是,我輕輕地朝扶手椅走去,邊走還邊回頭看她有沒有醒來,走到椅子跟前,我立定了,久久地凝視著那件睡衣,彷彿這就是在久久地凝視著阿爾貝蒂娜。可是(也許我這是錯了)我到底沒有去碰它,沒有去摸裡面的口袋,更沒有去看那些信。臨末了,我知道自己是下不了決心了,就躡手躡腳地走回阿爾貝蒂娜跟前,重又端詳起睡夢中的她來——儘管她什麼也不會告訴我,而那張扶手椅上的睡袍興許倒是會告訴我好些事情的。

    正像那些就為呼吸一下大海的新鮮空氣,心甘情願地每天花上百法郎在巴爾貝克旅館租下一個房間的人一樣,我覺得在阿爾貝蒂娜身上花費更多的錢是很自然的事情,既然我能在臉頰上,能在微微張開跟她的雙唇相對、感覺得到她的生命流經我舌尖的嘴上,感受到她那溫馨的氣息。

    看她睡覺所嘗到的樂趣,如同感到她生命的律動一般甜美,然而它會被另一種樂趣打斷、取代,那就是看她醒來的樂趣。那是在一種更深刻、更神秘的意義上的樂趣——意識到她和我住在同一屋簷下的樂趣。誠然,當她在下午走下馬車,朝我的屋子走進來時,我已經感覺到了這種溫馨和甜美。但當她在睡鄉中登上夢的最後幾級階梯,終於在我房裡醒來,一時弄不明白「我這是在哪兒?」而在環顧四周的擺設,瞅見柔和地照著她惺忪的睡眼的檯燈以後,這才明白這是在我家裡醒來,於是再自然不過地對自己說,哦,她是在自己家裡呢,這時候的我會加倍地感受到這種溫馨甜美的況味。在她睡意未消的這個最初的美妙時刻,我覺得自己重又更完全地佔有了她,因為她外出歸來時,不是回到她的房間,而是回到我的房間,而且當她醒來認出這個行將把她囿禁在內的房間時,眼睛裡並無半點不安的神情,就像沒睡過這一覺那樣地安然自若。從她的緘默不語流露出來的睡意未消的迷茫神情,在她的眼睛裡是全然不見流露的。

    她終於能開口了,她稱呼我「我的——」或「我親愛的——」,後面是我的教名,我讓敘述者取了個跟本書作者一樣的名字,所以這稱呼是「我的馬塞爾」或「我親愛的馬塞爾」。從此以後,我不許家裡別人也叫我「親愛的」,阿爾貝蒂娜口裡說出來的這幾個可愛的字眼,是不該讓旁人給玷污的。她微微撅起嘴說出這幾個字以後,經常就勢給我一個吻。

    她剛才那會兒睡著得有多快,這會兒醒得就有多快。

    阿爾貝蒂娜體態的豐腴、個性的發展,都並不比時光流逝在我身上引起的變化,也不比我在燈光下瞧著坐在身旁的一位年輕姑娘,而這燈光跟姑娘當初沿著海灘漫步時照在她身上的陽光頗為不同的這個事實,更能成為我現在看她和起初在巴爾貝克那會兒看她的方式迥然不同的主要原因。這兩個形象之間,哪怕相隔的年歲更久遠些,也未必會產生如此完全的變化;這一變化,是在我得知阿爾貝蒂娜幾乎由凡德伊小姐的女友一手帶大的消息的霎那間,從根本上一下子完成的。如果說過去我常為從阿爾貝蒂娜眼裡看出秘密而欣喜,那麼現在只有當我從這雙眼睛裡,乃至從跟這雙眼睛同樣傳情,這會兒還那麼溫柔,一轉眼卻會滿是慍色的臉頰上,都能看出沒有什麼秘密的時候,才會感到高興。我所尋覓的那個形象,那個使我感到恬適,使我願意傍著她死去的形象,並不是有著一段陌生經歷的那個阿爾貝蒂娜,而是一個盡可能讓我感到熟悉的阿爾貝蒂娜(正因如此,這愛情勢必只能跟不幸聯繫在一起了,因為它從本質上不滿足神秘的這一條要求),一個並不是作為某個遠處世界的表徵,而是——確實也有過一些時候,情況好像就是這樣——除了和我在一起、和我一模一樣,再也不要任何東西的阿爾貝蒂娜,一個作為確確實實屬於我的東西的體現,而不是未知世界的化身的阿爾貝蒂娜。

    如果愛情就是這樣在一個女人讓你感到憂心如焚的時刻,在你擔心能不能留住她別讓她跑掉的心理狀態下萌生的,這種愛情就會帶上使它得以誕生的騷亂的印記,就會難以使我們回想起在這以前每當想到這個女人時我們心裡所見到的影像。在海濱初次見到阿爾貝蒂娜時的印象,在我對她的愛情中或許也佔了小小的一席之地;但說實在的,這些往日的印象在這樣一種愛情中只能佔一個微不足道的位置,不論是在我們捲進激情的漩渦或陷入痛苦的折磨的時候,還是在這愛情感到需要溫情,需要向那些寧靜溫馨的回憶,那些可以讓我們沉浸其中,不去過問我們所愛的這個女人的事情(哪怕那是些我們應該知道的可憎的事情)的回憶去尋求庇護的時候,它們都只佔一個很小很小的位置——即使我們保存著那些往昔的印象,這種愛情卻是由一些不相干的內容構成的!

    有時候,我在她進屋以前就把燈熄了。她在黑暗中,憑借一根火柴的微光,走過來挨著我躺下。我的眼睛,那雙常常生怕看見她又變模樣的眼睛,看不見她的身形,但我的雙手和臉頰能感到她的存在。托這種盲目的愛情的福,她或許覺著自己承受的愛撫比平日溫柔得多呢。

    我脫下外衣躺在床上,阿爾貝蒂娜坐在床沿上,我倆繼續剛才讓接吻打斷的下棋或聊天;而當我們處在唯一能使我們對另一個人的存在及其性格感興趣的慾望的支配下的時候,我們自己的性格總會充分地表現出來(即使我們已經相繼拋棄了好些曾經愛過的不同對像),所以有一次,我抱住阿爾貝蒂娜吻她,叫她「我的小姑娘」時,在鏡子裡瞧見自己臉上那種憂鬱而激動的表情,就像我吻那早已被我忘懷的希爾貝特,或者將來有一天吻另一個姑娘時——如果我早晚得把阿爾貝蒂娜也忘掉——的表情一模一樣,它使我想到,我這是超然於個人的考慮之上(本能總是讓我們把眼前的對象看作唯一真實的對象),在一種作為祭禮奉獻給青春和女性美的、熱誠而痛苦的虔敬的遣使下,履行我的職責。然而,在我想就此讓阿爾貝蒂娜每晚都能留在我身邊的初心中,給青春以「exvoto1」榮耀的願望,以及關於巴爾貝克的回憶,都攙雜著一種對我來說很新鮮的感覺,一種即使不能說是我有生以來從未體驗到的,也至少是我在愛情生活中不曾品嚐過的感覺。那是一種心靈得到撫慰的感覺,自從母親在貢佈雷的床前俯身吻我送我入睡的那些遙遠的夜晚以來,我從未再領略過如此美妙的感覺。在那會兒如果有人對我說,我並不是那麼純潔無邪,甚至說我會去剝奪別人的幸福,我準會十分驚訝。那時候的我,看來是太缺乏自知之明了,因為我這不讓阿爾貝蒂娜離開我的樂趣,實在算不得怎樣正大光明,那其實是把這位含苞欲放的少女從那個人人都能親近的世界裡拽出來,讓她即便不能給我以許多歡樂,至少也不能去給別人。野心和成功,使我變得冷漠了。我甚至都失去了怨恨的感覺。然而在我,肉慾意義上的愛情,畢竟意味著品嚐擊敗眾多競爭對手的歡樂,對它我永遠不會嫌多,它是一種無與倫比的鎮靜劑——

    1拉丁文:還願的奉獻物。

    儘管在阿爾貝蒂娜回家以前我對她疑慮重重,百般揣度她在蒙舒凡的房間裡的一舉一動:但一等到她穿著浴衣跟我相對而坐,或者更經常地是我躺在床上,而她坐在我腳跟的床沿上,我就不由得會懷著信徒祈禱時的虔誠,把滿臉疑團和盤托出,只指望她幫我卸下這些精神上的負擔,消釋這些剛在腦海裡冒頭的疑竇。她整個晚上淘氣地蜷縮在我床上,像只胖乎乎的大貓似的跟我耍著玩;賣弄風情的眼神,給她添上了一種在有些小胖子的臉上常能見到的狡獪神氣,粉紅小巧的鼻子,似乎也顯得更加玲瓏了,而這鼻子的格局,又使整張臉顯得頑皮而倔強;她有時微微閉起眼睛,鬆弛地垂下雙臂,聽憑一綹長長的黑髮搭拉在玫瑰色的粉腮上,那模樣彷彿在對我說:「你愛怎麼著就怎麼著吧」;晚上臨走前,她湊過臉來跟我吻別,這種庶幾完全是家庭意味的溫情,使我情不自禁地在她結實的頸脖兩側吻了又吻,這時我只覺得這頸脖曬得還不夠黑,日光斑曬得還不夠多,彷彿這些可靠的標記是跟阿爾貝蒂娜身上某種忠誠的美德維繫在一起的。

    「明天您跟我們一起出去嗎,我的大壞蛋?」臨分手時她問我。「你們上哪兒呀?」「那得看天氣好壞,還得看您高興吶。不過,您今天有沒有寫點東西出來哪,小乖乖?沒有?哦,那還是別去的好。對啦,我問您句話,我進屋那會兒,您聽見我的腳步聲,馬上就猜到是我了嗎?」「那還用說。難道我還會弄錯嗎?哪怕有一千隻小山鷸,難道我還會聽不出我那隻小傢伙蹦達的聲音?我只想她允許我在她睡到床上以前給她脫下鞋子,這會使我感到不勝榮幸。這些雪白的花邊把您襯托得有多可愛、多嬌艷啊。」

    我就是這麼回答她的;在這些帶有肉慾意味的話語之間,您或許又能嗅出些我母親和外祖母的氣味。因為,我漸漸變得愈來愈像我所有的那些親人,像我的父親——不過他大概還是跟我很有些不同,因為舊事即便重現,也是變著樣兒來的——那樣對天氣百般關心、而且跟萊奧妮姨媽也愈來愈像。要不然,我早該把阿爾貝蒂娜當作我出門的理由了,那不就是為的別讓她單獨一人,脫離我的控制麼。我耽於種種樂趣,萊奧妮姨媽卻信仰誠篤,從來不會享樂,整天只知道數念珠做祈禱,我一心想在文學上有所成就,老為這在折磨自己,萊奧妮姨媽卻是家族中絕無僅有的一位,居然不明白看書並非打發時間和「消遣」,結果弄得復活節那一陣,星期天雖說不許干正經事兒以便專心致志做禱告,卻是允許看書的,我和這樣一位姨媽之間,從外表看真是風馬牛不相及,我甚至會發誓說我跟她絕無半點共同之處。然而,雖說我每天都能找出個理由說哪兒不舒服,但我老這麼呆在床上,卻還是為了一個人的緣故,這人不是阿爾貝蒂娜,也不是一個我所愛的人,而是一個比我所愛的人更強悍的人,這人的專橫使我甚至不敢流露充滿妒意的猜疑,或者至少不敢親自去證實這些猜疑有無根據,這人就是萊奧妮姨媽。我對天氣的關心,比起父親來可以說是有過之無不及,他只是看看晴雨表,我卻自己成了活的晴雨表;我聽萊奧妮姨媽的話乖乖地呆著看天氣如何,而且是呆在房間裡,甚至呆在床上看,這難道還不算有過之無不及嗎?現在我跟阿爾貝蒂娜說起話來,就像當年在貢佈雷還是孩子的那會兒跟母親說話,要不就是象外祖母在跟我說話一樣。我們每個人到了一定的年齡以後,我們曾經是過的那個孩童的靈魂,以及我們經由他們而來到世上的那些逝者的靈魂,都會把它們的財富和厄運一古腦兒地給予我們,要求和我們所體驗到的新的感覺交匯在一起,讓我們在這些感覺中抹去他們舊日的影像,為他們重鑄一個全新的形象。於是,童年時代遙遠的往事,乃至親人們的陳年往事,都在我對阿爾貝蒂娜算不得純潔的愛情中沁入了一種既是兒子對母親的,又是母親對兒子的溫情的甘美。到了生命的某個時刻,我們就得準備迎接所有這些從遙遠的地方團聚到我們身邊的親人了。

    在阿爾貝蒂娜答應我為她脫鞋以前,我已經解開了她襯衣的扣子。她那兩隻聳得高高的小小的乳房,那種圓鼓鼓的樣子,看上去不像身體的一個部分,倒像兩隻成熟的果子;腹部往下收去,遮住了那換在男人身上便很醜陋的部位(就像一根鐵鉤子插在走下壁龕的塑佛身上似的),在與大腿交接的地方,形成有如落日收盡餘暉時的地平線那般寧靜,那般恬適,那般幽邃的一條曲線的兩個彎瓣。她脫掉鞋子,在我身旁躺了下來。

    喔,想想創世紀時那對身上還帶著粘土的潮氣,在混沌中懵懵懂懂地尋求結合的男女的模樣吧,造物主用一團泥巴分成了他倆,夏娃在亞當身邊醒來時,驚愕而順從,正像他還是煢獨一人的那會兒,在創造他的上帝面前一樣。阿爾貝蒂娜伸起兩條胳臂枕在黑色的秀髮下面,髖部鼓起,腿的線條有如天鵝的頸項一般柔軟地彎下,延伸,重又回向曲線的起點。當她完全側身而睡時,她的臉(正面是那麼和藹,那麼秀美的臉)卻有一種神態使我心裡發怵,萊奧納爾某些漫畫裡的那種鷹鉤鼻,透著邪惡、貪婪和間諜的狡詐,在家裡瞥見這張臉,令我恐怖,它這麼側過去彷彿是卸下了面罩。我趕緊雙手捧住阿爾貝蒂娜的臉,把她轉過來。

    「您可得聽話,答應我明天要是不出門,在家裡得好好寫,」阿爾貝蒂娜邊說邊穿襯衣。「行,不過您先別穿晨衣哪。」有時候,我就在她身邊睡著了。房間變得冷起來,得添些柴火。我伸手往上在牆上摸,想找到拉鈴的桿子,但沒找到,摸來摸去都是些別的銅桿,看到阿爾貝蒂娜因為怕讓弗朗索瓦絲瞧見我倆並排躺在床上,要緊從床上起身,我就對她說:

    「別忙,再睡會兒,我找不到鈴。」

    看上去,這是些溫馨、欣悅、純潔的時刻,但其中已經蘊含著災難的可能性:這災難將使我們的愛情生活充滿危險,在最歡樂的時刻過後會有硫磺和熔漿的火山雨出其不意地襲來,隨後,我們由於沒有勇氣從災難中吸取教訓,馬上又在只能噴發出災難的火山口邊上重新安頓下來。我就像那些總以為自己的幸福會天長地久的人一樣地掉以輕心。正因為這種溫馨對於孕育痛苦而言是必需的——而且它以後還會不時來撫慰緩解這種痛苦,——所以男人在吹噓一個女人對他有怎麼怎麼好的時候,他對別人,甚至對自己都可能是誠懇的,不過總的來說,他和情人的關係中間,始終潛伏著一股令人痛苦的焦慮不安的暗流,它以一種隱秘的方式流動著,不為旁人所知,或者至多通過一些問題的探詢無意中稍有流露。然而,這種焦慮不安必定又以溫馨甜蜜作為前奏;即使在這股暗流形成以後,為了讓痛苦變得可以忍受,為了避免破裂,不時也需要有些溫馨甜蜜的時刻點綴其間;把自己跟這個女人共同生活中不可與人言的痛苦隱藏起來,甚至把這種關係說成非常甜蜜地炫耀一番,這表明了一種真實的觀點,一種帶有普遍意義的因果關係,一種使痛苦的產物變得可以承受的模式。

    阿爾貝蒂娜就在我家裡,明天要不是跟我一起,就是在安德烈的監護下出去,這在我已經毫無值得驚奇之處了。這種格局,為我的生活圈定了粗粗的輪廓線,除阿爾貝蒂娜之外誰也無法涉足其中,另外(在我尚不知曉的未來的生活圖景上,猶如在建築師為很久以後才能聳立起來的大廈畫的藍圖上)遠遠的還有好些與之平行、幅度更寬的線條,在(有如一座孤寂冷僻的小屋的)我的心間描劃了未來愛情生活多少有些刻板、單調的程式;而所有這一切,實際上都是在巴爾貝克的那個晚上畫下的,那個晚上阿爾貝蒂娜在小火車上向我吐露了她從小由誰帶大的真情,我聽後就想,無論如何不能讓她再受某些影響,說什麼也不能讓她在以後幾天離開我的身邊。光陰荏苒,這種生活模式成了習焉不察的例行公事。但正如歷史學家企圖從古代儀式中找出微言大義一樣,我可以(但並不很想)回答那些問我這種甚至不再涉足劇院的隱居生活有何意義的人說,它的起源乃是某個晚上的憂慮以及在這以後感到的一種需要,也就是說我感到需要向自己證明,我業已瞭解她不幸的童年生活的這個女人,即使她自己願意,也不會再有受到同樣的誘惑的可能性了。對這種可能性,我已很少去考慮,但它畢竟還影影綽綽地存在於我的意識之中。看到自己一天天地在摧毀它——或者說盡力在摧毀它——這大概正是我在吻這並不比許多別的姑娘更嬌嫩的臉頰時,心裡會格外感到樂滋滋的緣故;凡在達到相當程度的肉慾的誘惑背後,必定潛伏著某種貫串始終的危險。

    我答應阿爾貝蒂娜,要是不出門一定好好工作。可是第二天,彷彿這屋子趁我睡熟時,奇跡般地飄浮了開去,我一覺醒來,天氣變了,時令也不對頭了。一個人在出於無奈的情況下登上一片陌生的國土,這時他是不會有心思著手工作的。然而每個新的一天,對我都是一個新的國度。就說我的懶散吧,它一旦換了新的花樣,你說叫我怎麼還認得出它呢?有些日子,人人都說天氣糟透了,逢到這種時候,靜靜地待在家裡,聽到屋外淅淅瀝瀝下個沒完的雨聲,才能體會航行在海上的那種平靜滑行的況味,感受到那種寧謐的樂趣;有時天空響晴,這時候一動不動地待在床上,瞧著光影繞著自己慢慢地轉過去,就像瞧著一株大樹的影子在轉動。也有時候,鄰近的修道院剛敲響稀落如同清晨去祈禱的信徒的頭遍鐘聲,半天裡紛紛揚揚灑下的雪花,在熏風吹拂下溶化、飄散,而天空依然灰濛濛的不見透出亮色,但我已經能夠辨認出這一天是會風雨交加,還是變幻不定,抑或是個晴朗的好天氣,屋頂被驟雨打濕過後,陣陣和風拂過,縷縷陽光照臨,它就又在收干,只聽得屋簷滴滴答答地在滴水,彷彿這屋頂是趁風兒重新刮起之前,讓自己盡情地承受不時從雲層探出臉來的太陽的撫愛,青灰色的石板瓦閃耀著美麗的虹彩;這樣的日子,風風雨雨的,一天裡充滿著天氣、氛圍的變化,懶人因此倒也自得其樂,不覺得這一天是白過了,因為他正興味盎然地關注著在他不介入的情形下,周圍的環境從某種意義上說代他作出的種種表現;這樣的日子好比那些發生動亂或者革命的日子,那些日子對於不再去上學的小學生並不是毫無意義的,因為當他在司法大廈四周轉悠或是念著報紙的時候,雖說他沒做自己的功課,他卻會覺著從正在發生的事件中發現了一種對他確有教益,同時也使他對自己的閒散感到心安理得的東西;這樣的日子,還好比我們一生中碰上某些特殊的危急關頭的日子,這時候,一個向來無所事事的人會這麼想,只要這個難關能順利地渡過,他就會從此養成勤勉的習慣:比如說,那是在一天早晨他出門去赴一場條件特別苛刻的決鬥的時候;於是,在這個生命也許行將逝去的當口,他彷彿驟然意識到了生命的價值,這生命他本來是可以用來做一番事業,或者至少好好享受一下人生樂趣的,而他卻什麼也沒幹。「要是我能活著回來,」他對自己說,「我一定要馬上坐下來工作,還要玩個痛快!」原來,生活突然在他眼裡變得那麼珍貴了,因為他看到的已經是他以為生活所能給予他的一切美好的東西,而不是日復一日從生活中真正得到的那點可憐的東西。他是按照自己的願望,而不是根據生活經驗所能告訴他的模樣,也就是說那種平庸無聊的模樣,來看待生活的。此刻,生活中充滿著工作,旅行,登山和一切美好的事物,而所有這一切,他對自己說,都將隨著這場決鬥的悲慘結局化為烏有,他沒有想到其實早在有這場決鬥以前,由於那種即便沒有決鬥也會長此以往的壞習慣,它們就已經是這樣了。他安然無恙地從決鬥場回了家。但是他重又覺得阻礙重重,沒法去玩兒,去兜風,去旅行,去做那些他一度認為可能將被死亡剝奪的事情;單單生活本身,就已經足以剝奪這些可能了。至於工作——特殊的環境會在一個人身上激發出先前已存在於他身上的秉性,在勤勉的人身上激發出勤勉,在懶散的人身上激發出懶散——他給自己放了假。

    我就像這人一樣,自從下決心從事寫作以來始終依然故我,下這決心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但又好像才是昨日的事,因為我把一天天都放了過去,彷彿它們並不曾存在過似的。上面提到的這一天,我也是這麼給打發掉的,我無所事事地瞧著它風疏雨驟,瞧著它雨過天晴,心想明天再開始工作吧。可是當湛藍的天空上沒有一絲雲彩的時候,我已不復是昨天的我了;教堂大鐘金光燦燦的音色裡,不僅象蜂蜜一樣有著光亮,而且有這光亮的感覺(還有果醬的味道,因為在貢佈雷時,這鐘聲經常在我們剛吃好飯要吃甜食的當口,像只胡蜂似的姍姍來遲)。在這麼個陽光耀眼的日子裡,整天都那麼閉上眼睛躺著,真可以說是樁可以允許的、已成習慣的、有益於健康的、合乎時令特點的賞心樂事,這就跟放下百頁窗擋住強烈的陽光是一個道理。我第二回去巴爾貝克時,頭幾天就是在這種天氣裡,聽見樂隊的提琴聲伴著漲潮時藍盈盈的海水飄卷而來的。然而今天,我是多麼完全地佔有了阿爾貝蒂娜啊!那些日子裡,有時教堂報時的鐘聲,會讓那不斷擴散的聲波面捎來具體入微潮濕或明亮的感覺,彷彿它是在把美妙的雨水或陽光轉譯成盲人的語言,或者不如說,轉譯成音樂的語言。這時,閉著雙眼躺在床上的我,不由得在心裡對自己說,瞧,一切都是可以轉換的,一個僅靠聽覺的世界也是可以跟另一個世界同樣地豐富多采的。日復一日,彷彿乘著一葉小舟緩緩地溯流而上,但見眼前閃過一幅幅不停變換著的歡樂往事的圖景,這些圖景不是由我挑選的,片刻之前它們都還是無法看見的,現在它們接二連三地、不容我選擇地呈現在我的記憶裡,我在這片勻和的空間上方,悠悠然地倘徉在陽光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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