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女囚 (5) 文 / 馬塞爾·普魯斯特
一切被愛的人,在某種程度上說甚至是一切人,在我們眼裡都是雅努斯,如果這人離開我們,他向我們顯露的就是令我們欣喜的那一面,如果我們知道這人永遠受我們支配,他向我們展露的就是陰鬱的那一面。對阿爾貝蒂娜來說,與她長期共存的社會具有另一種我在這段敘述中無法言表的難以忍受之處。另一個人的生活與她的生活捆綁在一起,就像捆綁著一枚炸彈,丟下炸彈就必定犯罪,這是多麼可怕的事。曲折、坎坷、危險、擔憂,想到虛假和貌似真實的事以後會被信以為真而自己又無法解釋時的恐懼,假使人們的貼心知己中有個瘋子的話,就會體驗到這些感情,請以這些感情作比較。比如,我對德-夏呂斯先生與莫雷爾生活在一起表示同情(對那天下午情景的回憶立即使我感到我的左胸遠比右胸脹大);姑且不論他們之間是否有關係,德-夏呂斯先生一開始大概不知道莫雷爾是瘋子。莫雷爾的美,他的平庸,他的高傲大概使男爵不想去深究,直至淒涼的日子來臨,在那些日子裡,莫雷爾指責德-夏呂斯先生憂鬱,而又無法作出解釋,莫雷爾借助荒謬而又極為微妙的推理攻擊他的多疑,用絕望的決定威脅他,在這些決定中始終起作用的是對最直接的利益的最奸詐的考慮。這一切只不過是比較。阿爾貝蒂娜不是瘋子。
我心裡明白,這一天貝戈特的死使我非常難過。眾所周知,他的病拖了很久。當然不是指他起初得的病,那是自然產生的疾病。自然產生的疾病似乎只可能很短暫。但是醫學卻把握了延長疾病的藝術。藥物、和藥物提供的暫時的緩解及藥物中斷後又產生的身體不適形成了一種患病的假象,病人的習慣最終會使這種假象穩定下來,而且使它一直照原樣繼續下去,就像孩子們患百日咳痊癒很久之後還一陣一陣咳嗽那樣。接著,藥物不太起作用了,人們就增加劑量,藥物不再生效,反而由於長期使用不當開始產生危害。藥物的天然屬性恐怕不會讓它們持久發揮作用。幾乎可以與這種自然屬性匹敵的醫學卻能夠迫使人們臥床,迫使他們繼續服藥,否則便會死亡,這真是一大奇跡。這一來,人為的疾病紮下了根,變成一種次要而又真實的疾病,區別僅僅在於自然產生的疾病會痊癒,而醫學製造的疾病卻永遠不會痊癒,因為醫學不懂得痊癒的奧秘。
幾年以前,貝戈特已經足不出戶了。再說,他也從不喜歡社交界,或者說他曾經喜歡過一天,那僅僅是為了蔑視它,正如他蔑視其他的一切那樣,而且是以他自己的方式蔑視,即是說並非因為得不到而蔑視,而是剛得到便加以蔑視。他的生活如此簡樸,人們猜不出他究竟富有到什麼程度,即使知道也可能出錯,因為大家認為他非常吝嗇,然而從來沒有人像他那樣慷慨。他跟女人,確切地說跟少女在一起時尤其慷慨,她們為自己付出太少而得到太多感到慚愧。在他自己看來他是可以原諒的,因為他知道,只有在感到自己愛著別人的氣氛裡他才能更好地創作。愛情,這未免言過其實,微微滲入肌膚的快感有助於文學工作,因為這種樂趣壓倒了其他樂趣,比如社交的樂趣,以及普遍認可的樂趣。即使這種愛情帶來幻滅,它至少可以用同樣的方式觸動心靈的表層,否則心靈會變得毫無生氣。因此,為了使作家先與別的人既疏遠又適應,隨後再讓一架超過了一定年限,有停頓趨向的思想機器開動起來,慾望對作家來說不無裨益。人無法幸福,然而人卻能指出妨礙幸福的原因,假使沒有失望這類突然的缺口,這些原因對我們來說仍然是不可見的。夢想是無法實現的,這一點我們明白;如果沒有慾望,我們也許就不會夢想,夢想是有益的,為此人們可以看見夢想的破滅,夢想的破滅具有教育意義。貝戈特也在思忖:「我為少女花費的錢比百萬富翁花費的錢還多,但是她們給我帶來的樂趣或者失望使我寫出一本給我帶來錢財的書。」從經濟角度來看,這種推論是荒謬的,然而他在這樣把黃金轉化為愛撫,把愛撫轉化為黃金的過程中無疑得到了某種樂趣。當我外祖母故世的時候,我們看到,精疲力盡的晚年喜歡憩息。然而在社交界中卻只有談話。她對談話反應遲鈍,但是她有權趕走那些不過是問題和答案化身的女人。出了社交界,女人們重新變成凝視的對象,這使精疲力竭的老人感到那樣舒適。總而言之,這一切現在已經不再有問題。我說過貝戈特已足不出戶,他在他的臥室起床一個小時渾身就得裹上披巾和花格毛毯,穿著人們在大冷天外出或者坐火車時穿的一切。他只讓極少數朋友在他身邊出入,在這些朋友面前為了替自己辯解,他指著他身上的花格披巾和毛毯愉快地說:「您還想怎麼樣,親愛的,阿納格薩戈爾說過,人生就是一種旅行。」就這樣,他慢慢感到越來越冷,就像一個小星宿預示著地球這個大星宿的景象:溫暖逐漸離開地球,生命隨即消逝。因此人類靠作品復活是不可能了。因為在將來,人類的作品要想光照後世,首先必須有人類存在。如果某些種類的動物能更長久地抵禦嚴寒的侵襲,那麼當人類不復存在的時候,即使貝戈特的榮耀還能持續到那個時候,這種榮耀頃刻之間也會永遠消失。能夠閱讀他作品的並不是最後僅存的那些動物,因為它們不大可能像過五旬節的使徒那樣無師自通地學會人類的各種語言。
在去世前的幾個月裡,貝戈特遭受到失眠的折磨,更糟的是,他剛剛睡著就惡夢纏身,要是他醒了這些惡夢也會促使他避免重新入睡,很久以來,他一直喜歡做夢,甚至喜歡不詳的夢,由於這些夢,和這些夢與人們在清醒狀態中面對的現實互相矛盾,最遲在醒來時我們就會因做夢而深深感到我們曾經睡著過。但是,貝戈特的惡夢並非辦此,當他談到惡夢時,以前,他老聽到一些不愉快事情經過他的腦海。而現在,夢彷彿來自他的身外,他感到一個兇惡的女人手上拿著一塊濕抹布從他臉上擦過,竭力把他弄醒;臀部的搔癢難熬;車伕的狂怒——因為貝戈特在睡夢中曾經低聲抱怨自己駕駛技術糟糕——那個瘋狂暴怒的車伕向作家撲過來,咬他的手指,鋸他的手指。最後,當他在睡眠中光線很暗時,大自然便進行了一次不穿服裝,用中風奪走他的生命的排練:貝戈特乘坐轎車進入斯萬家新別墅的門廊,他想下車。一陣閃電般的暈眩使他呆坐在車座上,看門人試圖幫助他下車,他仍然坐著,不能起身挪動他的雙腿。他想緊緊抓住他面前的石柱,但是沒有足夠的力量支撐他站起來。
他看過一些醫生,這些被召請的人受寵若驚,診斷出他的不適是由於他過分勤勉(他已經二十年沒有做任何事了),由於他過度操勞。他們勸他不要看恐怖小說(他從來不看書),多曬「對生命必不可少的」太陽(他有幾年稍感舒服全靠他在家幽居),增加飲食(這使他逐漸消瘦,倒為他的惡夢提供了營養)。他的一個醫生擅長於自相矛盾和戲弄人,在沒有其他人在場的時候,為了不傷害他,貝戈特一看見他就把別人對他的忠告作為自己的意見轉告他,那醫生矢口否認,以為貝戈特想讓他開出他喜歡的某種藥,便立刻禁用這種藥,為了達到目的,他經常用即刻編造的一些理由,在貝戈特用以具體反駁他的明顯的事實面前,醫生不能自圓其說,不得不在同一句話裡自相矛盾,然而他又用新的理由強調同樣的禁令。貝戈特回頭去找第一批醫生當中的一位,這人以頭腦靈活而自鳴得意,尤其在一位文人面前,如果貝戈特委婉地說:「我覺得某醫生好像對我說過——當然是從前——那會使我的腎臟和大腦充血……」,那人就會露出狡黠的笑容,舉起手指說道:「我是說使用,而不是濫用。當然,任何藥物,誇張地說,都是一種同時具有利和弊兩個方面的武器。」我們的身體具有某種有益於我們健康的本能,正如我們的心靈具有道德責任感,這是醫學博士或神學博士的任何准許都無法代替的。我們知道冷水浴會使我們害病,我們仍舊喜歡洗冷水澡;我們總能找到醫生來建議我們洗冷水澡,而不是來防止洗冷水澡的害處。貝戈特明智地遵從每個醫生幾年來下的禁令。幾個星期之後,從前的意外再度出現,新的意外更加嚴重。每分鐘都痛得死去活來,再加上被短促的惡夢打斷的失眠,貝戈特不再請醫生了,他試著服用各種麻醉藥,而且卓有成效不過劑量過多,他信任地看著每種麻醉藥附帶的簡介,簡介上都說明睡眠的必要性,但是又含蓄指出,所有催人入睡的藥品(除了說明書介紹的瓶內裝的產品,這種產品從無毒副作用的)都有毒性,而且因此產生的副作用比病痛更糟。貝戈特試過各種麻醉藥。某些麻醉藥與我們常用的,由比如戊基和乙基製成的麻醉藥類別迥異。人們只能懷著對未知事物的美妙期待吞嚥成份完全不同的新藥。心跳得就像赴第一次約會。新的藥物即將把我們引向哪些鮮為人知的睡眠和夢幻呢?藥物現在已經進入我們的身體、左右著我們的思想。我們將以何種方式入睡?一旦我們睡著了,這種全能的主宰會讓我們通過哪些古怪的途徑,到達哪些顛峰,哪些無法測量的深淵呢?我們在這種旅行中會有哪一類新的感受呢?新藥會使我們不舒服?心情恬淡快活?死亡?貝戈特的死發生在他把自己如此這般地托付給這些朋友(朋友還是敵人?)當中最厲害的一個之後的第二天。他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去世的:尿毒症的輕微發作是人們建議他休息的原因。但是一位批評家在文章裡談到過的弗美爾的《德爾夫特小景》(從海牙美術館借來舉辦一次荷蘭畫展的畫)中一小塊黃色的牆面(貝戈特不記得了)畫得如此美妙,單獨把它抽出來看,就好像是一件珍貴的中國藝術作品,具有一種自身的美,貝戈特十分欣賞並且自以為非常熟悉這幅畫,因此他吃了幾隻土豆,離開家門去參觀畫展。剛一踏上台階,他就感到頭暈目眩。他從幾幅畫前面走過,感到如此虛假的藝術實在枯燥無味而且毫無用處,還比不上威尼斯的宮殿或者海邊簡樸的房屋的新鮮空氣和陽光。最後,他來到弗美爾的畫前,他記得這幅畫比他熟悉的其它畫更有光彩更不一般,然而,由於批評家的文章,他第一次注意到一些穿藍衣服的小人物,沙子是玫瑰紅的,最後是那一小塊黃色牆面的珍貴材料。他頭暈得更加厲害;他目不轉睛地緊盯住這一小塊珍貴的黃色牆面,猶如小孩盯住他想捉住的一隻黃蝴蝶看。「我也該這樣寫,」他說,「我最後幾本書太枯燥了,應該塗上幾層色彩,好讓我的句子本身變得珍貴,就像這一小塊黃色的牆面。」這時,嚴重的暈眩並沒有過去。在天國的磅秤上一端的秤盤盛著他自己的一生,另一端則裝著被如此優美地畫成黃色的一小塊牆面。他感到自己不小心把前一個天平托盤誤認為後一個了。他心想:
「我可不願讓晚報把我當成這次畫展的雜聞來談。」
他重複再三:「帶擋雨披簷的一小塊黃色牆面,一小塊黃色牆面。」與此同時,他跌坐在一張環形沙發上;剎那間他不再想他有生命危險,他重又樂觀起來,心想:「這僅僅是沒有熟透的那些土豆引起的消化不良,毫無關係。」又一陣暈眩向他襲來,他從沙發滾到地上,所有的參觀者和守衛都朝他跑去。他死了。永遠死了?誰能說得準呢?當然,招魂術試驗和宗教信條都不能證明人死後靈魂還存在。人們只能說,今生今世發生的一切就彷彿我們是帶著前世承諾的沉重義務進入今世似的。在我們現世的生活條件下,我們沒有任何理由以為我們有必要行善、體貼、甚至禮貌,不信神的藝術家也沒有任何理由以為自己有必要把一個片斷重畫二十遍,他由此引起的讚歎對他那被蛆蟲啃咬的身體來說無關緊要,正如一個永遠不為人知,僅僅以弗美爾的名字出現的藝術家運用許多技巧和經過反覆推敲才畫出來的黃色牆面那樣。所有這些在現時生活中沒有得到認可的義務似乎屬於一個不同的,建築在仁慈、認真、奉獻之上的世界,一個與當今世界截然不同的世界,我們這個不同的世界出來再出生在當今的世界,也許在回到那個世界之前,還會在那些陌生的律法影響下生活,我們服從那些律法,因為我們的心還受著它們的熏陶,但並不知道誰創立了這些律法——深刻的智力活動使人接近這些律法,而只有——說不定還不止呢——愚蠢的人才看不到它們。因此,貝戈特並沒有永遠死去這種想法是真實可信的。
人們埋葬了他,但是在喪禮的整個夜晚,在燈火通明的玻璃櫥窗裡,他的那些三本一疊的書猶如展開翅膀的天使在守夜,對於已經不在人世的他來說,那彷彿是他復活的象徵。
我曾經說過,我知道貝戈特是在那一天去世的。我對那些說他是前一天去世的報紙——彼此都重複著同一個調子——的這種不準確十分欣賞。就在前一天,阿爾貝蒂娜遇到過他,她當天晚上就對我講述了這件事,她甚至因此遲到了一會兒,因為貝戈特跟她聊了很久。毫無疑問,貝戈特是與阿爾貝蒂娜進行最後一次談話的。她是通過我認識貝戈特的,我已經很久沒有看見他了,她出於好奇想要拜見他,我便在一年前寫信給這位年邁的大師,把她引薦給他。他同意了我的請求,我想他心裡有點不舒服,因為我重新見他只是為了讓另一個人高興,這證實了我對他的冷漠。這些情況經常發生:有時,人們不是為了享受重新跟他交談的樂趣,而是為了第三者而懇求他或者她,他或者她的斷然拒絕使被我們監護的女人以為我們在炫耀自己擁有一種莫須有的能力;更多的則是,天才或者著名的美人同意了,然而由於他們的榮譽受到了侮辱,他們的情感受到了挫傷,他們對我們只懷有一種已經淡薄了的,憂傷而又帶點輕蔑的感情。在錯誤地指責報紙不準確之後,我猜測了很久,因為那一天,阿爾貝蒂娜根本沒有遇到貝戈特,但是,當時我卻一刻也不曾懷疑過她,因為她向我講述這件事時神態自然,而且我在很久以後才瞭解她那坦然撒謊的迷人技巧。她所說的、她所招認的與事實如此不謀而合——我們無可辯駁地看到並瞭解到這點——所以她就這樣在她的生活間隙當中散佈了另一種生活的種種插曲,當時我沒有懷疑這另一種生活是虛假的,只是在很久以後我才覺察到了這一點。我曾補充說,「當她招認的時候」,下面談談為什麼。有的時候,一些奇特的比較使我對她產生過嫉妒和懷疑,在這種懷疑裡,在過去,或者很遺憾在將來,有另外一個人。為了對我掌握的事實顯得有把握,我說出了姓名,阿爾貝蒂娜對我說:「是啊,一禮拜前我在離家幾步遠的地方遇見過她。我出於禮貌內她還禮。我跟她一起走了兩步。但是我們之間沒有過任何事情,從來也不會有任何事情。」而阿爾貝蒂娜卻根本沒有遇到過這個人,最充分的理由就是那人已有十個月沒去巴黎。但是我的女友覺得完全否認不足為信。因此她虛構了這次短暫的相會,她說得那麼實在,我彷彿看到那位夫人停下腳步,向她問好,跟她一起走了幾步。假如我這時在外面,我的感官也許會向我證實,那位夫人沒有跟阿爾貝蒂娜走過幾步。然而即使我知道事實恰好相反,那也是得之於一系列推理中的一個環節(我們信任的那些人的話語環環緊扣),而不是感官的實證。為了引用感官的這種實證,我必須恰好在外面,而事實並非如此。不過人們可以想像,這樣一個假設也不是難以置信的:我有可能在阿爾貝蒂娜那天晚上(她沒有看見我)對我說她跟那位夫人一起走了幾步的那個時辰外出並且來到街上,那樣我就會知道阿爾貝蒂娜在撒謊。這是否確鑿?一片該死的陰霾佔據了我的頭腦,我可能會懷疑我看到過她獨自一人,只要我設法瞭解由於哪種視覺幻象我才沒有看見那位夫人,我就不會因為自己的誤會大吃一驚了,因為天體世界也並不比人類,尤其是我們熱愛的人的真實活動更難認識,就些人為了對付我們的懷疑,會用一些保護他們自己的謊言使他們更加理直氣壯。他們可以讓我們麻木不仁的愛情相信,我們熱愛的女人在國外有並不存在的姐妹,兄弟、嫂子,這種情形又能持續多少年呢?
感官的實證本身也是一種思想活動,在這個活動中自信造就了事實。我們好多次都看到,有時聽覺給弗朗索瓦絲帶來的不是人們說出的那句話,而是她自己信以為真的那句話,這就足以使她聽不進一種更加優美的發音對她的暗中糾正。我們的膳食總管也是如此。德-夏呂斯先生這時穿著——因為他變化多端——顏色很淺,在千萬個人當中一眼便能認出的褲子。不過,我們的膳食總管以為「公共小便池」(plssotiere)1一詞(這個詞指德-蓋爾芒特公爵所謂的朗比托小廁所,聽到這樣的稱呼,德-朗比托先生火冒三丈)就是「pistieie」的意思,他一生中從來沒聽到任何人說過「公共小便池」,儘管人們經常在他面前提到這個詞。但是,謬誤要比信任更加頑固,而且謬誤從不對自己的自信加以反省。膳食總管經常說:「德-夏呂斯男爵先生長時間呆在小便池裡(pistieie)肯定是因為他得了一種病。這就是一個老色鬼的下場。他還穿著長褲。今天早晨,夫人派我去納伊買東西。在勃艮第街,我看見德-夏呂斯男爵先生走進了公共小便處。一個多小時之後,當我從納伊回來時,我在同一個小便處,在老地方又看見了他的黃褲子,他總是呆在中間好讓別人看不見他。」我認識的人當中沒有誰比德-蓋爾芒特夫人的一位侄女更漂亮、更高貴、更年輕。然而我卻聽見我有時去去的那家餐廳的守門人在她經過的時候說:「瞧瞧這個自命不凡的老婦人,像什麼樣子!少說也有八十歲。」關於年齡,我看他對自己的話也難以相信。但是,每當她經過飯店前去看望她那兩個離這裡不遠的可愛的姑婆德-弗桑薩剋夫人和德-巴爾魯爾夫人時,聚集在他身邊的那些跑堂的人都要嘲笑一番,他們以為這個小美人的臉看上去有八十歲,守門人形容「自命不凡的老婦人」的八十高齡被用到了她的身上,這也許是開玩笑,也許不是。要是有人對他們說,她比飯店裡兩個女出納之中的一個更出色,他們可能會笑破肚子,而那個患著濕診,肥胖得可笑的女出納在他們眼裡居然是個美婦人。也許只有性慾才能阻止他們產生這樣的謬誤,假使性慾在所謂自命不凡的老婦人經過時發生作用,那些跑堂的也突然對這位年輕的女神起了饞心才能。然而,由於一些不為人知的,可能是社會方面的原因,這種慾望並沒有起作用。況且其中還有許多值得商榷的地方。對我們大家來說,世界是真實的,在每個人看來世界又是不同的。為了敘述的順序,如果我們不必局限於一些無聊的理由,有多少更重大的理由使我們能夠指出這卷書的開頭,有多麼膚淺多麼騙人,在那一卷裡我說我在自己的床上聽見世界忽而在這種天氣忽而在那種天氣裡甦醒了!是啊,我被迫使事物變得淺薄,成為撒謊的人,然而每天早晨醒來的不是一個世界,而是成千上萬個,幾乎與人類的眼珠和智慧一樣多的世界——
1pissotiere比pistiere多一個音節,而後者是不存在的。
提到阿爾貝蒂娜,我從來不知道哪些婦女在使謊言生動形象,染上生活本身的色彩這一點上比她更具有獨到的天賦,除非是她的一位女友——我那些如花似玉的少女當中的一位,她也像阿爾貝蒂娜那樣嬌艷,但是她那凸凹不平的側影就像一串串玫瑰花,花串又長又彎曲,我忘記了這種玫瑰的名字。從說謊的角度來看,這個少女比阿爾貝蒂娜更勝一籌,因為她說謊時沒有一刻顯得痛苦,也沒有因惱怒而省去什麼不說,而這些現象在我的女友那裡比比皆是。然而我說過,她在編造一小滴水不漏的故事時迷人可愛,因為聽她說話的人在自己面前看到了她說的——卻又是想像出來的——那些東西,把她的話當作自己親眼目睹的了。激勵阿爾貝蒂娜的只有貌似的逼真,而根本沒有使我產生嫉妒的慾望。因為也許並不引人關注的阿爾貝蒂娜喜歡得到別人的奉承。不過,在這部作品當中,即使我有過而且可以有許多機會表現嫉妒怎樣增強了愛情,我也是站在情人的立場這樣做的。但是,哪怕這個人的傲氣幾乎已蕩然無存,哪怕他會因為別離而死去,他也不會用奉承去響應假想的不忠,他會自己走開,或者並不遠遠離去,而強迫自己裝出冷漠的樣子。因此,他的情婦使他備受折磨痛苦,這對情婦來說倒純粹是一種損失。相反,她可以用一句巧妙的話,用溫情脈脈的愛撫去驅除折磨他的種種疑慮,儘管他自以為對此無動於衷,情夫也許並沒有體會到由嫉妒引起的愛情的猛烈增長,但他突然不再痛苦,他感到幸福、動情、放鬆,猶如人們在一場風暴過後大雨降臨時感到的那樣,當人們還在大栗樹底下感受到掛在樹上的水珠間隔很久才一滴一滴垂落下來的時候,色彩絢麗的太陽已經重新出現了,他不知道該如何表達他對治癒自己的那個女人的感激之情。阿爾貝蒂娜知道我喜歡報答她對我的盛情,這也許正說明她是為了開脫自己才杜撰出那些故事,承認得那麼自然的,我並不懷疑她的故事,其中的一個就是遇到貝戈特,而他當時已經死了。直到現在,我只知道阿爾貝蒂娜這些謊言,比如,弗朗索瓦絲在巴爾貝克向我報告的,我忘記說了,儘管這些謊言他我受到了莫大的傷害:「因為她不願來,她就對我說:『您難道不能對先生說您沒有找到我,說我已經出去了?』」然而熱愛我們的「下人們」,正如熱愛我的弗朗索瓦絲,他們喜歡刺傷我們的自尊心。
晚飯後,我對阿爾貝蒂娜說我想乘著我已經起床的機會去看望一些朋友,比如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德-蓋爾芒特夫人、康布爾梅一家,我不太清楚,總之是我在他們家裡能夠找到的那些人。但是我沒有說出我準備去看望的維爾迪蘭一家的姓。我問她是否願意跟我一起去……她借口沒有裙袍。
「再說,我的頭髮也梳理得太不像樣子。您是否堅持要我繼續保持這種髮型呢?」她突然伸出一隻手向我告別,她攤開胳膊,聳起肩膀,就像從前她在巴爾貝克海灘上那樣,此後她再沒有過這樣的動作。這個被人遺忘的動作使阿爾貝蒂娜的身體獲得了活力,她變成還不大瞭解我時的那個阿爾貝蒂娜了。這種舉動使外表唐突、拘泥虛禮的阿爾貝蒂娜恢復了她原來的新鮮感,她的陌生感,甚至使她回到了她自己的天地。我看到了這個少女背後的大海,自從我不再去海邊以後,我從來也沒有看到大海像這樣向我招手。「我的姨媽覺得這髮型會使我顯老,」她神情陰鬱地補充道。我心想:「但願她姨媽說得對!」讓娃娃臉的阿爾貝蒂娜使邦當夫人顯得更年輕,這正是她姨媽最大的追求,還有,最好阿爾貝蒂嫁在嫁給我之前別花她的錢,而且從我們結婚那天起她還會有所收益。但是我希望的恰好相反,我願意阿爾貝蒂娜別顯得那麼年輕、那麼漂亮,少在街上讓人回首顧盼,因為無論是討厭的老嫗還是被愛戀的女人衰老的面容都不能使一個嫉妒的情夫感到放心,不過讓我感到痛心的是,我要求阿爾貝蒂娜採納的那種髮型在她看來竟然是又一重幽禁。哪怕我遠離阿爾貝蒂娜,不斷地把我與她聯繫在一起的還是這種新的居家的親切感。
我對阿爾貝蒂娜說讓她陪我去蓋爾芒特和康布爾梅家,我不太清楚我究竟想去哪裡,她對我說她沒心思去,我便去了維爾迪蘭家。正當我動身去維爾迪蘭家的時候,我到那裡聽音樂會的念頭使我聯想起下午的情景:「蕩婦、蕩婦」——失戀的情景,也許是妒火中燒的情景,然而又是獸性大發的情景,除了言語之外,其獸性和一頭愛上女人(如果可以這麼說)的大猴對這女人幹得出來的一模一樣——,正當我在街上打算叫一輛出租馬車的時候,我聽到了一個男人的抽泣聲,他坐在一塊界石上試圖克制住自己的情緒。我走上前去:那人雙手捧著腦袋,看上去像個年輕男子;從他大衣裡露出的白顏色判斷,他似乎穿著套裝,繫著白色領帶。聽到我的聲音,他才發現自己的臉上掛滿淚水,但是他立即認出是我,並且掉轉臉去。那是莫雷爾。他知道我已經認出了他,便竭力止住淚水,他對我說,他因為心裡難受在這裡停停。他對我說:「就在今天,我粗暴地侮辱了一個女人,我對她曾經一往情深。卑鄙的傢伙才會這麼幹,因為她愛我。」——「時間長了她也許會忘記,」我回答說,我沒有想到這樣說話會顯得我好像耳聞目睹了下午的情景似的。然而他一個勁地傷心去了,根本沒有想到我會知道點什麼。「她也許會忘記,」他對我說。「但是我卻無法忘記。我為自己感到羞愧,我討厭自己!不過歸根到底,既然已經說了也沒有辦法,再怎麼做也無濟於事。當我被激怒時,我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而這對我的健康非常不利,我的神經完全錯亂了,」正如所有的神經衰弱患者那樣,他對自己的身體十分擔心。如果下午我看到的是一頭猛獸的愛情怒火,那麼今天晚上,幾個小時之間恍若過去了幾個世紀,一種新的感情,一種羞愧、後悔、憂傷的感情則表明:野獸向人類轉變的演化過程中一個冗長的階段已經過去。儘管如此,我卻始終聽到「蕩婦」的喊聲,我惟恐下一輪再循環到野蠻狀態。況且我也很難理解所發生的一切,這點再自然不過,因為德-夏呂斯先生本人也完全不知道幾天來,尤其是今天,甚至在那段與小提琴手的精神狀態並無直接關係的不體面插曲之前,莫雷爾的神經衰弱已經又犯了。實際上他在上個月就飛快地勾搭上了絮比安的侄女,而勾搭的速度卻比他原先的期望要慢得多,他可以像未婚夫那樣隨心所欲地帶她出去。然而,當他在準備強姦的勾當中陷得深了些時,尤其是當他對自己的未婚妻說要她跟別的少女交朋友並把她們提供給他時,他遭到了抵制,這激怒了他。這一下(她過於貞潔也好,相反她自願失身也罷),他的慾望一落千丈。他決定斷絕關係,不過他覺得男爵這個人雖然邪惡卻也十分仗義,他害怕斷絕關係之後德-夏呂斯先生會趕他出門。所以,他半個月前就下決心不再去見那個少女,讓德-夏呂斯先生和絮比安在他倆之間去解決(他使用了一個更加康布爾梅式的動詞),並且打算在宣佈斷絕關係之前,「溜」到一個不為人知的地方去。
愛情的結局使他有點傷心,因此,儘管他與絮比安侄女的行為在微不足道的細節上恰恰可以同他與男爵在聖馬爾斯吃晚餐時他當著男爵的面論說的行為相吻合,這兩種行為可能還是截然不同的,而他在自己論說過的行為中沒有料到的一些不太惡劣的感情可能美化了他的真實行為並且使之情感化。相反,現實比計劃更糟的唯一地方倒在於計劃中他覺得在這樣一種背棄之後似乎不可能留在巴黎。現在,對他來說,為了一樁如此簡單的事情「溜走」未免太過份了。這意味著離開無疑會發怒的男爵,破壞自己的地位。還會失去男爵給他的一切錢財。一想到這一切在所難免,他便心煩意亂,他一連幾個小時傷心落淚,為了不去想這些,他用了嗎啡,是小心翼翼用的。然後,他的頭腦中突然轉過一個念頭,毫無疑問,這種想法在頭腦中逐漸產生成形已有一段時間了,那就是:在斷絕關係與完全跟德-夏呂斯先生鬧翻之間的選擇也許並非兩者必居其一。失去男爵供給的一切錢財損失太大了。莫雷爾猶豫不決,他有好幾天都在發愁,就像他見了布洛克時發愁一樣,然後他得出結論,絮比安和他的侄女試圖讓他落入一個圈套,他們大概在為這樁佔便宜的交易而感到慶幸。他覺得總之是那個少女自己不好,她笨拙得簡直不知道怎樣用肉慾去纏住他。對他來說,犧牲他在德-夏呂斯先生家的地位不僅荒唐,而且他們訂婚以來他請少女吃過的那些昂貴的晚餐也很可惜,他也許可以報賬,就像那個每月都把自己的「賬本」交給我舅舅的隨身男僕的兒子那樣,因為賬本的單數對一般人來說意味著印成鉛字的著作,而對「殿下」們和隨身僕役來說便失去了這層意思。對僕役來說這個詞意味著賬本;對「殿下」們意味著人們記事的本子(在巴爾貝克,一天,盧森堡公主對我說她沒有帶書,我正想把《冰島漁夫》和《達拉斯貢城的達達蘭》借給她時才明白她想說的意思;並非她日子過得不太愉快,而是因為她沒帶本子,我要給她留名字就難一些)。
儘管莫雷爾對他行為的後果看法老變,儘管兩個月之前當他狂熱地愛上絮比安的侄女時,他也許會認為這種行為十分可憎,儘管半個月來他一再重申這種行為本身是自然的,值得稱道的,這種行為卻仍然使他的神經質狀態更加嚴重,剛才他就是在這樣的狀態中申明斷絕關係的。他已經做好了「出氣」的充分準備,即使(除非是在瞬間的衝動中)不拿這個少女出氣,殘存的愛情使他對少女還心有餘悸,也就是說她還殘存一絲愛意,至少也要拿男爵出氣。不過,他在晚飯前對男爵守口如瓶,因為他把他本人專業上的精湛技藝看得高於一切,當他要演奏高難度作品的時候(比如今天晚上在維爾迪蘭家),他就避免(盡量避免,而這比下午的情景更夠他受的)一切可能使他的演奏動作不連貫的東西。就像一個熱衷於賽車運動的外科大夫在他要動手術的時候不再開車。因此,他在對我說話的同時輕輕地逐個活動他的手指,看看手指是否恢復了它們的靈活。他皺皺眉頭,那意思好像是還有一點神經質的僵硬。然而,為了不讓手指更僵硬,他放鬆面部,正如人們在沒有睡著覺或者沒有輕易佔有一個女人時不讓自己激動惱火那樣,因為他生怕恐懼症本身會進一步耽擱他睡眠或者享樂的時間。所以,他希望重新恢復心靈的寧靜,以便像往常一樣專心致志地在維爾迪蘭家演奏,他還希望讓我證實他的痛苦,因為我後來看出了這一點,為此在他看來,最簡單的莫過於懇求我立即離開。他的懇求是多餘的,因為離開他對我是一種解脫。當我們往同一幢住宅走去,在離住宅還有幾分鐘的路程時,我真害怕他要求我開車帶他同往,我對下午的情景印象太深,所以這段路如果讓莫雷爾在我身邊我不能不感到有點厭惡。莫雷爾對絮比安侄女的愛情,後來的冷漠或者說憎惡很可能發自真心。不幸的是,他已經不是第一次(也不會是最後一次)如此行事,突然「貼上」一個少女,向她發誓永遠愛她,甚至向他出示他隨身攜帶的手槍,說假使他卑鄙殘忍到拋棄她,他就叫自己腦袋開花。後來他還是拋棄了她,並且感到某種怨恨而不是悔疚。他已經不是第一次如此行事,這也不可能是最後一次,所以許多少女——忘不了他卻被他忘懷的少女——感到痛苦——比如絮比安的侄女,她仍然痛苦了很久,她在繼續愛著莫雷爾的同時又很蔑視他——她們痛苦,而且準備在內心苦痛難熬時發洩出來,因為莫雷爾那張堅硬猶如大理石,俊美猶如古代藝術品的面容就像一尊希臘雕像的碎片那樣充塞在她們當中的每一個人的腦海之中,還有他那漂亮的頭髮,機智的眼睛,挺直的鼻子——嵌進不該接受它們的頭顱便形成腫塊,而這腫塊又無法開刀。然而,久而久之,這些如此堅硬的碎片終於滑落到一個地方,在這裡它們已引不起太大的痛苦,也不動彈;人們再也感覺不到它們的存在,那就是遺忘,或者說無足輕重的記憶。
我在白天有兩個收穫。一方面,由於阿爾貝蒂娜的溫順給我帶來了寧靜,我有可能,從而也下了決心跟她斷絕關係。另一方面,我坐在我的鋼琴前等待她的那段時間裡反思的結果產生了這樣的想法,我想爭取把自己重新得到的自由奉獻給藝術,而藝術並不是某種值得人們為它作奉獻的東西,而是某種生命之外的東西,它與人生虛浮的榮譽和一事無成都毫不相干,從作品中獲得真正的個性這種表象僅僅來自技巧上的逼真。如果說我度過的下午在我身上留下了其他的,也許是更加深刻的東西,那麼這些東西是在很久之後才被我瞭解的。至於我明確地權衡過的這兩個收穫,它們不會持續很久;因為從那天晚上開始,我關於藝術的看法便在那天下午的感受逐漸減弱時重新佔據上風,相反,我說的寧靜以及由此而來的我能夠獻身藝術的自由倒會重新棄我而去。
我的車沿著堤岸駛近維爾迪蘭家,我讓司機停車。其實我剛剛看見布裡肖在波拿巴特街的拐角從有軌電車裡走下來,他用一張舊報紙擦拭自己的皮鞋,戴上銀灰色手套。我朝他走去。一段時間以來,他的眼疾逐漸惡化,所以他佩戴了一副——猶如實驗室一般闊氣的——新眼鏡,就像天文望遠鏡那樣功率大而且複雜,眼鏡彷彿用螺絲擰在他的眼睛上;他把眼鏡的焦距對準我,並且認出是我。眼鏡的狀況良好。但是,透過眼鏡,我卻覺察到呆在這種大功率的設備底下的是一縷細微的、淡淡的、痙攣的、垂死的漠然目光,正如在那些對人們幹的活報酬太多的實驗室裡,有人把一隻微不足道、瀕臨死亡的小動物置於最精密的儀器之下那樣。我把自己的胳膊伸給這個半瞎的人,好讓他放心走路。「這一次,我們不是在大捨爾堡附近,」他對我說,「而是在小敦刻爾克旁邊碰面了,」我覺得他的話實在無聊,因為我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可是我又不敢問布裡肖那是什麼意思,與其害怕他的輕蔑,我倒更怕他的解釋。我回答他說,我很想看看從前斯萬每天晚上與奧黛特會面的那間客廳。「怎麼,您熟悉這些古老的故事?」他對我說。「不過,詩人完全有理由稱之為:grandespatiummortalisaevi。」1——
1拉丁語。意為:死而復活的巨大空間。
在當時,斯萬的逝世使我大為震驚。斯萬死了!斯萬在這個句子中並不只是一個簡單的所有格的作用。我從此領會了獨特的死亡,由命運派遣為斯萬服務的死亡。因為我們說死是為了簡化,然而有多少人就幾乎有同樣多的死亡。有些感官我們並不具備,這種官能使我們能夠看見朝四面八方疾速奔跑的死神,命運之神把活躍的死神往這個人或那個人引過去。這些死神往往只有在兩、三年之後才能完全從自己的工作中解放出來。飛奔的死神把癌症放入斯萬的脅部,然後又跑開去幹別的活,直到外科大夫動完手術時再重新回來,以便把癌症再次放進去。繼而,人們從《高盧人報》中看到,斯萬的健康令人不安,但是他的身體不適正在有效地恢復。於是,在嚥氣之前的幾分鐘,死神就像一個不會毀滅您而會照料您的修女前來倍伴您度過最後的時刻,用最後的光環為這個心臟已經停止跳動,身體永遠冰涼的人加冕。正是死神的多樣性,它們來回走動的神秘性,它們身上致命的披肩的色彩使報紙的字裡行間具有某種引起如此強烈感受的東西:「我們非常遺憾地獲悉,查理-斯萬先生因患某種痛苦的疾病的後遺症於昨日在巴黎寓所逝世。作為巴黎人,他的思想備受重視,他在有選擇的人際關係中始終忠誠可靠,為此也深孚眾望,藝術文學界將一致對他的逝世表示哀悼,他對文學藝術高超精微的鑒賞力使他深受喜愛和歡迎。賽馬俱樂部全體國人也對這位成員的逝世表示惋惜,他在俱樂部不僅資深而且馴馬有方。他還是同盟聯誼會和農業聯誼會會員。前不久,他遞交了王家街聯誼會成員的辭呈。他的精神風貌以及他引人注目的聲望卻仍然在音樂繪畫的大型活動中,尤其在藝術預展或開幕式上引起公眾的興趣,他甚至在極少出戶的最後那幾年仍舊是這些領域忠實的常客。喪禮即將舉行,云云。」
從這一點來看,如果不是「有身份的人」沒有名望,頭銜會使屍體腐爛更快。毫無疑問,沒有突出個性的人只能默默無聞,即使那人是於塞斯公爵。然而公爵這頂桂冠還會把各種因素聚集起來並保持一段時間,有如阿爾貝蒂娜喜歡吃的冰糕暫時保持好看的形狀,而那些熱衷於上流社會生活資產階級人士一俟死去,他們的名字立即就會解體,「脫模」融化。我們看到,德-蓋爾芒特夫人談到加蒂埃時把他當作德拉特雷穆瓦伊公爵的好朋友,當作一個在貴族圈子中備受推崇的人。對下一代人來說,加蒂埃變成了那麼不定型的東西,以至把他歸到於首飾商加蒂埃一類人還算抬高了他的身價,他可能會嘲笑那些無知的人竟然把他跟首飾商混淆起來!相反,斯萬卻是個具有出色的文化藝術個性的人;儘管他沒有任何「作品」,他卻有倖存留了一點時間。然而,親愛的查理-斯萬,我在年輕時對您瞭解甚少,而在您離墳墓不遠時,因為那個也許被您看作小傻瓜的人已經把您作為他的一部小說的主人公,人們已經又開始談論您了,也許您因此還會活下去。在迪索描繪王家街聯誼會的陽台這幅畫中,您在加裡費、埃德蒙-德-波利尼亞克和聖莫裡斯中間,人們在談這幅畫時之所以經常談到您,那是因為人們看到,在斯萬這個人物身上有您的某些特徵。
再談談更普遍的事實,我曾經在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家裡聽見斯萬本人談到他的這種預期之中而又出乎意料的死,是在公爵夫人侄女舉行宴會的那天晚上。一天晚上我瀏覽報紙時,他的訃告就像不合時宜地插進來的幾行神秘的文字頓時吸引了我,我當時又重新體會到了同樣的死亡獨特而又扣人心弦的怪異性。這幾行文字足以使一個活生生的人變成只能用姓名,用見諸文字的姓名,而且是突然間從陽世轉到陰間的姓名來應答別人的人。正是這幾行字使我仍然渴望進一步瞭解維爾迪蘭從前居住過的地方,斯萬當時還不光見諸於報紙上的幾行文字,他那時經常和奧黛特在那個地方共進晚餐。還應該補充說(這使我為斯萬之死悲哀的時間比為另一個人之死悲哀的時間更長,儘管去瞭解的動機與他的死亡的個別怪異性無關),我沒有去看望希爾貝特,而我在德-蓋爾芒特親王夫人家卻答應過斯萬去看她,他沒有把這條「別的理由」告訴我;在那天晚上,他暗示過這條理由,為此他還選擇我作他與親王交談的知情人;上千個問題又湧現在我面前(猶如水泡從水底冒上來那樣),我想就最不相干的主題問他:關於弗美爾,關於德-穆西先生,關於他本人,關於布歇的一張壁毯,關於貢佈雷,毫無疑問,這些問題並不迫切,因為我已經把這些問題擱置再三,然而自從他封住了牙關不可能再答覆之後,這些問題在我看來便顯得至關重要了。
「噢,不,」布裡肖又說,「斯萬不是在這裡遇到他未來的妻子的,至少他只是在最後的時刻,在局部摧毀了維爾迪蘭夫人的第一個住處的那場災難之後才來這裡的。!
不幸的是,我惟恐在布裡肖眼前展示在我看來似乎不合適的奢侈,因為這位大學教師沒有奢侈的份兒,我急急忙忙走下小汽車,司機不明白我為了在布裡肖發現我之前躲遠點而飛快地對他說的話。結果是司機又走過來與我們攀談,他問我是否要來接我;我趕忙對他說好吧,並為此對乘坐公共汽車到來的大學教師表示倍加尊重。
「啊!您是坐小汽車來的,」他鄭重其事地對我說。——「我的上帝,這是最偶然不過的事;我從來不乘小汽車。我總是乘坐公共汽車或者步行。不過,如果您答應我坐進這輛破車,今天晚上陪您回家對我來說也許是莫大的榮幸;我們會有點擠。但您總是對我那麼寬厚。」唉,我心想,向他提出這樣的建議對我毫無損失,既然因為阿爾貝蒂娜的緣故我得老回家。她在任何人都不能前來見她的那個時辰呆在我家,這就使我能夠象下午那樣自由地支配自己的時間,下午我知道她即將從特羅卡德羅回來,我又並不急於再見她。然而,歸根到底,也像下午那樣,我感覺到我有一個女人,我在回家時就不會經歷孤獨引起的有益於健康的興奮。「我樂意接受,」布裡肖回答我說。「在您提到過的那個時期,我們的朋友任在蒙達利維街一個寬敞的帶夾層的一樓,夾層對著花園,房屋當然不算豪華,但比起威尼斯大使的住宅我更喜歡這房子。」布裡肖告訴我,「今天晚上,『孔蒂碼頭』(自從維爾迪蘭遷到那裡之後,他的老常客談起他的沙龍便這樣稱呼)有德-夏呂斯先生組織的盛大音樂『招待會』。」他還說,在我剛才談到過的從前那些日子,小中心是另一番景象,基調也截然不同,這不僅僅因為常客們更年輕的緣故。他向我講了埃爾斯蒂爾的一些惡作劇(他稱之為「純粹的瞎胡鬧』),比如有一天,他在最後一刻裝作走掉的樣子,然後裝扮成臨時加班的司廚長走進來,他在遞盤子的同時湊到假裝正經的普特布斯男爵夫人耳邊說了一些放蕩的話,男爵夫人又怕又氣,滿臉通紅;接著,在晚飯結束前他消失了,他讓人把一個盛滿水的浴缸抬進客廳,當人們離開飯桌時,他赤條條一絲不掛地走出浴缸,嘴裡罵罵咧咧;還有,有幾次大家穿著紙做的,由埃爾斯蒂爾設計、裁剪、繪製的服裝前來夜宵,那是他的傑作,有一次布裡肖穿了查理七世宮廷中一個貴族大老爺的服裝,腳上穿的是尖長的翹頭鞋,另一次他穿著拿破侖一世的服裝,埃爾斯蒂爾用封信的火漆給這套服裝製作了一條榮譽軍團飾帶。簡而言之,布裡肖正在他的頭腦中重溫當時的客廳,客廳裡的大窗戶,那些被正午的太陽曬糟了,需要更換的矮腳長沙發。他聲稱,與今天的額廳相比,他更喜歡往日的客廳。當然,我很清楚布裡肖所理解的「客廳」——就像教堂這個詞不僅指宗教建築,而且還指信徒的團體——不僅指那個夾層,而且還指常去那裡光顧的人,他們去那裡尋求的特殊的樂趣,在他的記憶中是這些長沙發使那些人和事變得更清晰了,當時有人下午前來拜會維爾迪蘭夫人時就坐在這些長沙發上等待她準備就緒,當時外面栗樹上的粉紅色花朵,壁爐上花瓶裡的石竹彷彿是在用它們的粉紅顏色笑盈盈地向來訪者親切致意,表示它們聚精會神地期待著姍姍來遲的女主人。然而,這個「客廳』在他看來之所以比現在的客廳更勝一籌,那也許是因為我們的思想就像老普羅透斯1,對什麼樣的形式都無法屈從,甚至在社交生活裡,我們的思想也會突然脫離一個艱難而緩慢地臻於完善的客廳,而去喜歡一個不太出色的客廳,正如奧黛特讓奧多拍攝的那些「經過整修」的照片,照片中她身穿公主的寬大裙袍,朗代裡克為她卷髮,比起這些照片來,斯萬更喜歡照相簿上那張在尼斯拍攝的小照,在這張小照上,她頭戴呢絨遮陽闊邊女軟帽,散亂的頭髮從繡著蝴蝶花,黑絲絨打結的草帽中露出來(照片越舊,女人們一般看上去也就越老),風姿綽約使她看上去年輕了二十歲,就像一個可能比實際年齡大二十歲的小丫環。也許他還熱衷於向我吹噓我所不知道的事,告訴我他曾經品嚐過我不可能領略的種種樂趣。況且,只要指出這兩、三個不復存在的人,用他自己的談話方式賦予這些人的魅力以某種神秘的東西,他也就做到了這一點;我覺得人們向我講述的關於維爾迪蘭家的一切都過於粗淺;就連我從前認識的斯萬,我也責備自己沒有對他加以足夠的注意,對他的注意也沒有做到大公無私,在他一面接待我一面等候他的妻子回來吃午飯時我也沒有認真聽他說話,他給我看一些精品時我也沒有認真聽他解說,因為我現在明白了,他堪與從前最出色的健談者相媲美——
1他是一個海神,能佔卜凶吉,隨時變化形狀。
來到維爾迪蘭夫人家的時候,我發現德-夏呂斯先生正挺著他那大腹便便的肚子朝我們走來,還無可奈何地讓一個流氓乞丐之類的人跟在他身後,現在他經過哪怕表面看去無人問津的角落,這類人也會從那裡冒出來,因為這大塊頭醜八怪總是身不由己地讓這類人跟著他,哪怕隔一段距離呢,就像鯊魚總由它的嚮導護送一般,這與第一年在巴爾貝克見到的那個外貌冷峻、裝出具有男子氣概而又高傲的陌生人形成了那麼鮮明的對照,我覺得好像發現了一個處於不同公轉週期的天體,旁邊還有一個衛星,而且這天體只有變圓了才能被人看見,或者說發現了一個病人,這病人現在染上的疾病在幾年前只是一個小腫塊,當時他很容易掩蓋這腫塊,所以沒有被人察覺它的嚴重性。儘管布裡肖動過的一次手術使他以為即將永遠喪失的視力恢復了一點點,我卻不知道他是否發覺了不離男爵左右的那個流氓。再說這也無關緊要,因為在拉斯普利埃之後,而且儘管大學教師跟他有交情,德-夏呂斯先生的出現仍然引起了他某種不快。毫無疑問,對每個人來說,別人的生命都在暗地裡通過各種途徑延伸,誰也猜不出是怎樣的途徑。謊言,儘管經帶騙人,而且人們所有的交談都少不了謊言,謊言卻不能圓滿地掩飾惡感或關心的感情,或一次裝作沒有進行過的拜訪,或和情婦溜出去玩過的一天,而他又不願意妻子知道——即使不讓猜出他的壞品行,就是好名聲也不能使妻子蒙在鼓裡對此一無無知。這些壞品行可以在一生當中不被察覺;夜晚在河堤上的一次相會都會偶然暴露這些不道德行為;況且這通常很難理解,必須有一個知情的第三者向您提供無人知曉的難以得到的內情。然而,這些壞品行一旦為人所知,就會把人嚇一跳,因為人們感覺到這事荒唐之至遠不止出於道德觀念,德-絮希-勒迪剋夫人的道德觀念最不強了,她的兒子們用利益去貶低和解釋任何事物她都可能加以認可,利益對所有的人來說是可以理解的。然而,當她得知她的兒子們每次去德-夏呂斯先生家拜訪,他都彷彿命裡注定,必然按時擰他們的下巴,而且彼此互相擰下巴時,她就禁止他們繼續去他家。她感受到對生理奧秘的不安,這種感情使她心裡琢磨與自己保持著良好關係的鄰居是否染上了吃人肉的毛病,男爵再三問她:「我最近難道見不到這些年輕人了?」對此她回答說,他們正忙於自己的功課,忙於準備一次旅行,等等,心裡卻對自己十分窩火。不負責任使錯誤甚至罪惡罪加一等,無論人們對此怎麼說。如果朗德呂(就算他確實殺死過一些女人)這樣做是出於私利,對私利,人是可以抵制的,那他還有可能得到特赦,然而如果是出於一種無法抗拒的性虐待狂,他就等不到特赦了。
布裡肖在與男爵的友誼剛剛開始的時候,在他家講一些粗俗的玩笑話,當他講的話已不再是老生常談而是表示理解時,那些玩笑就被一種愉快掩蓋下的痛苦感情代替了。他在朗誦柏拉圖作品的片段、維吉爾的詩行時感到心安理得,因為他這個在頭腦方面也是瞎子的人並不明白在當時愛戀一個年輕男子等於今天(與柏拉圖的理論相比,蘇格拉底的玩笑對此的揭示更加出色)供養一個舞女,然後同她訂婚。德-夏呂斯先生本人可能也不明白這一點,他把自己的怪癖與友誼相混淆,而友誼與怪癖卻是兩碼事,他還把伯拉克西特列斯的競技者與溫順的拳擊手混淆起來。他不想看到,自從十九世紀以來(拉布呂耶爾說過,「虔誠王子手下的虔誠朝臣可能是無神論王子手下的無神論者」),任何習慣上的同性戀——柏拉圖的年輕人的同性戀和維吉爾的牧羊人的同性戀都一樣——已經消失,殘存下來並且日益繁多的只有人們向其他人秘而不宣以及自我扭曲的那種不自願而又神經質的同性戀。而德-夏呂斯先生的過錯也許在於他沒有堅決否認異教的家譜。怎樣的道德優勢才能換取一點點形體美呀!忒奧克裡托斯筆下那個牧羊人愛慕一個少年,日後他也並沒有理由非得比為阿瑪裡利斯吹笛子的牧羊人心腸更軟,思想更細膩不可。因為前者並不是沾染了什麼病而是服從了當時的風尚。只有這種克服了重重障礙而殘存下來、可恥而又缺乏生氣的同性戀才是唯一真實的、唯一能夠在同一個人身上與道德品質的完美相稱的東西。當人們在思考純肉慾小小的轉移,和感官的輕微瑕疵時,一想到肉體竟可能與美德發生關係便會嚇得哆嗦,這些美德說明,詩人和音樂家們的天地在德-蓋爾芒特公爵眼裡如此難以理解,它對德-夏呂斯先生來說卻比較能夠理解。德-夏呂斯先生內心有家庭小擺設式的情趣,這倒不令人驚訝;可是,竟讓他通過狹窄的縫隙借光理解了貝多芬和委羅內塞!然而,這並不能使健康的人遇到這種情況不感到害怕;一個寫出一首好詩的瘋子用最正當的理由向健康的人解釋,他被關起來是錯誤的,是因為他的妻子太壞,他請求他們去瘋人院院長那裡進行干預,他還對人們強迫他和別人擠在一起連聲抱怨,並且因此得出這樣的結論:「瞧瞧,這人就要到院子裡來同我說話了,我不得不勉強和他接觸,這人以為他就是耶穌-基督。然而,這正好向我證明我和什麼樣的瘋子關在一起;他不可能是耶穌-基督,因為耶穌-基督是我!」而就在片刻之前人們還準備去向精神病醫生指出他的錯誤呢。聽到上面那些話,即使人們想到這同一個人每天推敲的那首令人讚歎的詩,人們也會遠遠走開,正如德-絮希夫人的兒子遠離德-夏呂斯先生,倒不是因為他對他們有什麼傷害,而是因為邀請次數過多而且邀請的結果是擰他們的下巴。詩人值得同情,他必須在沒有任何維吉爾引導的情況下穿越由硫磺和瀝青組成的地獄的那些圓圈,投身於從天而降的大火中,為的是從天上帶回索多姆1的幾個居民。他的作品沒有任何魅力;他的生活與那些還俗的人一樣刻板嚴肅,這些人遵循最清白的單身漢的守則,以便人們只能將他們脫下教士長袍歸咎於喪失信仰,而不能歸咎於其它。作家的情況就不盡相同了。有什麼樣的瘋病醫生經常接觸瘋子而自己卻不會發瘋呢?他如能肯定促使他照料瘋子的並不是他先天的和潛在的瘋病,那倒是幸運的事。精神病醫生的研究對像經常反作用於他。但是在此之前,促使他選擇這個對象的又是哪種模糊不清的癖好,哪種令人懾服的恐懼呢?——
1巴勒斯坦一古城。《聖經》說,因其墮落而毀於天火。
男爵裝作沒有看見這個緊跟在他身後、形跡可疑的人(當男爵在林蔭大道碰運氣或者穿越聖拉薩爾車站的大廳時,這些追隨者有幾打之多,他們抱著得到一枚五法朗銀幣的希望對他窮追不捨),生怕那傢伙斗膽向他開口,他假惺惺低下他那與撲過粉的臉蛋形成鮮明對比的染黑的眼睫毛,使他活像格雷戈描繪的一個宗教裁判所的大法官。然而這個神甫卻令人生畏,看上去像個被停止職權的神甫,練習他的嗜好和保護這種嗜好的秘訣的必要性強迫他作出各種妥協,結果恰好把男爵試圖掩飾的東西暴露在臉孔的表面,這東西就是被說成道德敗壞的放蕩生活,實際上,無論出於什麼原因,這種道德敗壞都能一望而知,因為它遲早要具體地表現出來,擴散在容貌上,尤其在面頰和眼睛四周,正如在生理上黃赭增多是一種肝病的表現,令人厭惡的紅斑是一種皮膚病的表現那樣。此外,從前被德-夏呂斯先生埋藏在他自己最隱密的內心深處的邪惡如今卻像油脂一樣,不僅浮現在這張搽粉的面孔的雙頰,確切地說,下垂的臉頰上,在他那自由放縱而且已開始肥胖的軀體的豐滿的胸脯,滾圓的臀部上,而且現在已溢露於他的言談之間了。
「布裡肖,難道您晚上就是這樣跟漂亮小伙子一起散步的嗎?」他說著走近我們。流氓一時不知所措,趁此走開了。
「太好了!我們可要把這事告訴您那批索邦大學的年輕學生,原來您才不是一個那麼正經的人。話得說回來,和年輕人在一起,對您確實有好處;教授先生,您嬌嫩得就像一朵小玫瑰。恕我打擾了你們,瞧你們當時高興的神情,簡直像兩個發瘋的姑娘。你們當然不需要我這樣一個老婆婆來掃你們的興。既然你們差不多都招了,我就不要特意為這件事去作懺悔了。1——
1「今晚我們有幸見到您的表妹嗎?哦!她人真漂亮。如果她能進一步講究穿著藝術,那就更加完美了;懂得這門藝術的人真是屈指可數,可她則是天生就擁有這門藝術的」。我在此必須說明,德-夏呂斯先生與我迥然不同。他「天生擁有」洞悉入微的秉賦。他能將某人的穿著打扮觀察得仔仔細細,看一幅畫,能把任何細部記得一絲不漏。說到衣裙帽飾,有些刻薄的人或專斷的理論家一定會說,一個男子如果為男性的魅力所吸引,那麼反之他天生就會對女子的服飾發生興趣,會對此加以考察,精於此道。有時候這種觀點還真能靈驗。男性們彷彿將夏呂斯之類的人的肉慾和溫情都吸引到自己這一方,而女性們從夏呂斯之類的人那裡所能獲得的滿足只能是「柏拉圖式的」(此形容詞毫不恰當)趣味,甚至簡單地說,就是一種趣味;不過這種趣味保你無比講究,精不厭細。後來有人給德-夏呂斯先生起過一個別號,戲稱他「女裁縫」,看來這個別號是非常貼切的。但是它的趣味和他的觀察力涉及面很廣。上文說過,那天晚上我在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家裡用過晚餐後前去拜訪他,藉著他的指點,我才發現,他府邸上珍藏著數件精品。別人不加注意的東西,包括對藝術品和晚餐菜餚(從繪畫到飲食,無所不包)他都能一眼看出個中精華。我總是替德-夏呂斯先生惋惜,他不該把自己的藝術天賦局限起來,僅僅滿足於畫幾幅扇面饋贈嫂子(上文說過,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拿在手裡並不是為了煽風,而是為了炫耀,藉以向人顯示巴拉麥德對她的友情),或者滿足於彈一手鋼琴,以便在為莫雷爾小提琴伴奏時不出差錯。我說,我總是替德-夏呂斯先生可惜,現在還是如此,因為他從未撰寫過什麼東西。當然,我這話並不是說,因為他說話寫信不乏才氣,因此就能斷言他有可能成為一名才華橫溢的作家。有些才能是不能混為一談的。我們見過,有些出言平平的人能寫出驚人之作,而那些口若懸河的人一旦提筆,竟不及一名庸才。總之我可以斷定。如果德-夏呂斯願意試筆,先從他熟諳的藝術題材入手,那麼就會火焰噴射,光芒萬丈,社交能手定能變成大師級作家。我經常對他這麼說,可是他就是從來不肯提筆。也許這僅僅出於懶惰,或者是那些輝煌的晚會和鄙俗不堪的娛樂活動吞噬了他的所有時間;在蓋爾芒特家,聽憑他們的需要,海闊天空起來沒完沒了。我為他惋惜,更是因為他只要與人交談,其機智就從不能擺脫其性格,即便是在他談鋒極健,光彩奪人時,其情況也是如此,一邊是妙語連珠,一邊卻玩世不恭。他在沙龍裡的時候充滿智慧,敏銳好奇,但同時,他卻欺凌弱者,對並未侮辱過他的人也要施以報復,甚至卑鄙地設法離間朋友。如果他不學沙龍閒者,對書籍既崇拜又憎恨,而是真正著書立說的話,我們得到的將是他洗淨惡素以後獨有的精神價值。這樣沒有任何東西會妨礙我們對他大加崇拜,他的許多優點還會使友誼綻開花朵。
當然,他在寸方的紙上究竟能實現什麼,我在此所作的估計可能發生錯誤,但只要他提筆寫作,那他就已經做了一件罕見的好事,因為他不僅凡物都能識別,而且所識之物,他能都道出名來。誠然,跟他交談,即便我沒有學會怎麼觀察事物(我總是走神,感情總是飄向別處),我至少也看出了一些事物;沒有他,我對這些事物就會始終視而不見。但是這些事物的名稱本來可以幫助我回憶起事物形象和色彩,我卻總是聽過便忘,無法記住。如果他寫在書上,即便是劣等的書——我不信他寫出的書會是劣作——那將是一本多麼美妙的詞典,一類多麼取之不竭的詞彙大全啊!不過誰能預料?也許他真的不會發揮自己的聰明才智,卻甘受那在我們的命運前面屢設障礙的妖魔的驅使,去寫那些味同嚼蠟的連載小說以至那些無人問津的遊記和歷險記。
「是的,她很注意衣著,更確切地說,很注意穿著打扮。」夏呂斯先生接著談論阿爾貝蒂娜。「我唯有一絲疑慮,即不知她是否真的做到按照自己天生的麗質來穿著梳妝。此事我也有一定的責任,有時出主意沒有經過深思熟慮。我去拉斯普利埃莊園時,常常給您表妹一些指點,可是那些話也許較多地出於當時當地以及附近海濱的特殊環境,而沒有考慮到她固有的性格特點,結果使她的舉止打扮有些偏於輕佻。我承認,我見過她穿一身漂亮的塔蘭丹布妝服,戴著迷人的薄紗圍巾和玫瑰紅無邊小帽;即便上面插了一根玫瑰紅的羽飾,也無損於它的美觀。不過我深信,她那真實無假的美貌,需要比這些可愛的破布爛絮更好的衣飾來裝點。無邊小帽怎配得上這一頭茂發,換一俄羅斯冠冕不是更能顯出其價值?適於穿古式戲裙的女子不多。但是我們這位已具婦人風姿的姑娘就屬例外;她要穿上熱那亞天鵝絨的古裝裙(我由此想到埃爾斯蒂爾和福迪尼產制的連衣裙)就正合她的體態,如果裙子上再鑲掛一些舊時的珍奇珠寶(這是最令人們歎為觀止的),如橄欖石、白鐵礦和稀世的拉長石巖,我絕不怕這會顯得累贅囉嗦。她跟體態豐腴的美貌女子一樣,身體本身就需要得到一種重量上的平衡。她到拉斯普利埃莊園吃飯去的時候,漂亮的大包小包就隨身沉甸甸地背著,這您一定還記憶猶新吧。待到她將來在農莊舉行婚禮的時候,除了塗脂抹粉,化妝一番以外,還可以在一個淡藍的青金石盒裡備一些白珍珠和紅寶石碾成的脂粉;我想那不會是充假的,因為她可能是和一個富人結婚。
「夠了,男爵!」布裡肖打斷了他的話。他是擔心這最後一句話會刺傷我的心,因為他對我和阿爾貝蒂娜兩人的關係是否純潔,是否真的屬於表親將信將疑。「您就是這樣來關心小姐們的!」
「在這孩子面前您最好還是住嘴,爛皮癬。」德-夏呂斯先生奚落道。他的手順勢一揮,樣子是要逼布裡肖不要多嘴,可那隻手卻落在我的肩上。——作者注。
絮比安覺得,先不用著急把事情告訴德-夏呂斯先生,保護他女兒不受反擊才是當務之急。為此,德-夏呂斯先生對下午發生的事情還蒙在鼓裡,對成婚一事深信不疑,心情十分愉快。這些偉大的單身漢彷彿是在用一種虛幻的父性來給自己悲涼的獨身生活添加一份溫存,尋找某種安慰。「布裡肖,說句真話,」他笑著向我們轉過身來補充道,「看見您和別人在一起如此風流,我有點顧慮。你們手挽著手,看起來就像一對情侶似的。嗨,布裡肖,您倒是什麼也不在乎!」他說這番話,是否是他思想衰老造成的自然結果?如今他的思想不如以往了,沒有足夠的自控能力,有時候說話會言不由衷,深藏四十餘載的隱私會不慎說漏出來。他說這番話或者是不是對平民觀點的鄙夷?總而言之,蓋爾芒特家的人自己就都是平民之見,連德-夏呂斯的長兄,德-蓋爾芒特公爵也不例外,他只是表現形式不同而己。有一次,我母親親眼目睹,公爵敞著睡服,毫無顧忌地站在窗口刮鬍子。德-夏呂斯先生往後摘下草帽,透開寬闊的前額,利用片刻時間鬆掉繃在臉上的面具。他是否是在東錫埃爾到多維爾炎熱的途中染上了這無拘無束的危險習慣?凡是瞭解莫雷爾已經不愛德-夏呂斯的人,看見他倆還親如夫妻,都會感到驚奇。德-夏呂斯先生的情況是,淫亂只帶給他千篇一律的肉體快感,對此他早已感到膩味,他本能地去尋求和創造新的成績。對萍水相逢的陌路人厭倦了之後,他便返回另一極端,重新熱衷於自以為將永世詛咒的東西,比如模仿起「夫妻生活」或「慈父恩澤」。有時候,對這樣一套他猶感不足,還要搞些新花樣。他就像一個正常男子一樣,平生完全可能願意與一個小伙子一起過夜,然後又去和一個女人同枕共眠,這完全出於與前相似的好奇心,只是倒錯而已。不過這兩種好奇心都是不健康的。男爵由於夏利1的緣故,始終以「常客」的身份出入於小圈子。所以,儘管他為了偽裝自己,進行了長期努力,其結果恰如有些歐洲人那樣,一去殖民地探險或者小住,就不像去法國,忘記了應有的行為準則。但是,內心的革命,較之在維爾迪蘭小圈子內消磨的時間,更有效地使德-夏呂斯先生擺脫了最後的社會約束:他起初對自身的異常現象一無所知,日後剛認識到這種異常現象時驚恐萬狀,過後也就習以為常了,竟至忘了,自己終於不覺羞愧,能夠認可的事情,向別人坦然承認卻不能沒有危險。南極也好,勃朗峰也罷,事實上都不如淫亂的內心,即與眾不同的思想,能為我們提供一塊長期離群索居的地方。夏呂斯先生從前就是如此形容淫亂的。如今他又給它添上了一層可親的形象,把它看成一個人所難免的瑕疵,猶如懶惰、閒散或貪食一樣,甚至可以說討人喜歡,十分有趣。夏呂斯先生不僅意識到自己的特殊性格激發著那種好奇心,而且盡力滿足,增加刺激,維持不熄,以此尋找某種樂趣。有位猶太記者,每天都在捍衛天主教,也許他並不是指望別人對他刮目相待,而是為了不致於使那些好心的取笑者大失所望;德-夏呂斯先生就和這位記者一樣,在小圈子裡對那些傷風敗俗的事情大加指責,似乎不用別人邀請,他都會樂意模仿英國腔或者穆內-絮利2來說話一樣。同時他又在眾人面前炫耀其藝術鑒賞家的才能,還慷慨解囊,分攤到自己頭上的那份錢毫不猶豫就掏了出來。所以,德-夏呂斯先生威脅布裡肖,說要到索邦大學告他與小伙子一起散步,這與受過割禮的專欄編輯大談「教會的長女」3和「耶穌的聖心」是一樣的道理,也就是說雖然沒有假仁假義之嫌,但也難免有譁眾取寵之弊。不過,我們不僅應該注意到德-夏呂斯先生的語言內容正在發生變化——現在的話與他從前敢說的話大相逕庭——而且還應該注意到他的語調和舉止也正在發生變化——他現在的語調、舉止和以前受他嚴厲指責的有些人的語調舉止竟十分相似。我們應該從這雙重的變化中尋找原因,這才有意味。他現在偶而會發出幾下輕叫聲。於他,這是無意的,因為這聲音十分低沉;然而那些性慾倒錯的人這麼叫出聲來則是故意的。他們互相見面致意一律用「我親愛的」。對這種忸怩作態,德-夏呂斯先生素來持反對態度。然而,猶如一個全身癱瘓或體內失調的人最終總要顯出某種症狀一樣,德-夏呂斯這類人,惡習發展到一定程度必要作出這種媚態,別人彷彿只是故意進行一種天才而又忠實的模仿而已。其實不然。雖然我曾經見過德-夏呂斯先生身著黑色西服,留一頭平發,不苟言笑,而那些年輕人卻塗脂抹粉,綴滿首飾,但那種純粹的心理做作告訴我們,他們之間只是表面不同而已。正如一個是煩躁型的人,說話時急迫不安,不停搖晃;另一個是神經病人,說話慢條斯理,始終平平靜靜,但在醫生看來,前一位同樣患了精神衰弱症。醫生知道,這兩個都在憂心忡忡,內心都備受痛苦的煎熬。此外,我們還發現,德-夏呂斯先生已顯出各種衰老的跡象,談話中有些用語從前就大量使用,現在則發展到了出奇膨脹,脫口而出的地步(例如:「一系列情況」)。男爵句句不離這些用語,似乎必不可少地要求助於保護人一樣。「夏利已經來了嗎?」我們正要走到宅邸前去按門鈴,布裡肖問德-夏呂斯先生。「哦!我不知道,」男爵手在空中一揮,半瞇著眼睛說,樣子就像怕別人說他守口不嚴似的。也許男爵因為說漏了有些話,已經遭到了莫雷爾的責備(莫雷爾既是懦夫,又愛虛榮,高興時借德-夏呂斯先生來點綴自己,不高興則六親不認;他把那些無關緊要的話也看得比什麼都嚴重)。「您知道,他幹些什麼,我全然不知。」如果說兩個互有直接關係的人在交談中互相撒謊的話,那末,一位第三者在和一個情人談到這位情人的心上人時,那自然更是謊言連篇,不管此人的性別如何——
1莫雷爾的別名。
2法蘭西喜劇演員(1841—1916),最著名的角色為《安德洛瑪克》中的奧雷斯特,還演過哈姆雷特和俄底浦斯王。
3指法國。
「您是好久以前見到他的嗎?」我問德-夏呂斯先生。我裝出一副既不怕跟他談論莫雷爾,也不輕信他和莫雷爾朝夕相處的樣子。「他今天早晨剛巧明未過,才呆了五分鐘。我還沒有睡醒,他坐在我的床邊,像要強姦我似的。」我立刻想到,德-夏呂斯先生一定是在一小時前剛見過夏利,因為如果我們問一個情婦,她是什麼時候見到她那位情夫的——大家都知道那是她的情夫,她也猜測到大家是這麼認為的——是否和他一起用了午後點心,她必定回答說:「我在午飯前一會兒見到他的。」這兩個事實之間唯一的區別是,一個是騙人的,另一個是真實的。不過,兩個同樣是無辜的,或者毋寧說,同樣也是有罪的。這些答語是由一定的因素決定的。回答人自己並不知道,決定因素很多,事實的比重卻很小,兩相不成比例,以至回答人借此就不顧事實如何了。不瞭解這一點,我們就無法明白為什麼情婦(此處為德-夏呂斯先生)總是選擇騙人的事實。但是物理學家認為,即便再小的木球在空間仍然總有它的一席地位,其原因就在於制約著比它大得多的物體的引力定律跟斥力定律之間存在著衝突或者平衡。備忘起見,暫舉幾例。譬如:那種故意要顯出自然灑脫的慾望,那種明有幽余還遮遮掩掩的本能性動作(這是一種害羞與炫耀的混合心理),那種把自己覺得十分愉快的事情透露給別人,並向人顯示出自己正愛人所愛的需要(這是對對方內心活動無言的洞察,這種洞察力超過對方的洞察力,致使對對方作出過低的估計,或者這種洞察力低於對方的洞察力,結果對對方作出過高的估計),那種自然的縱火欲以及起火後丟車保帥的意願,這種種規律都在互相矛盾中發生著作用,更為普遍地制約著關於各種各樣問題的回答。譬如,有一個人我們明明是晚上看見他的,卻硬說成是早晨看見的。那麼,我們與此人的關係是屬於純潔的、「柏拉圖式的精神戀愛」,還是相反,是一種肉體的聯繫,這就值得探討。總的來說,儘管德-夏呂斯先生的淫邪有增無減,不時地暗暗流露出來,有時甚至直接發明出一些有害於他自己的事情,但是在這一段生活中,他仍在設法表明夏利和他夏呂斯不是同一類人,他們之間的關係只是一種友誼。但他不妨(有時他的話也許是真的)有時又會露出破綻(譬如他矢口最後見到他是在早晨)。也許他是忘乎所以,不慎道出了真情,也許他是為了吹噓一番,或者出於多愁善感,甚至覺得如能迷惑聽者,便能顯出自己才智超人,因此他不惜編織彌天大謊。「您知道,他對於我來說,」男爵接著說,「只是一個志同道合的年輕朋友,我對他感情最為深摯,我敢肯定他對我也抱有同樣的感情(看來他對這一點是拿不準的,不然他為什麼覺得有必要當眾聲明,他敢肯定呢?),但是我們倆之間沒有任何其他關係,沒有那種事情,您可聽清楚,根本沒有那種事情。」男爵說話的口氣十分自然,如同是在談論一個女人。「是的,他早晨來拉拉我的腳。他明明知道我討厭別人看見我在睡覺。您不討厭嗎?噢!真難看極了,讓人討厭,醜得讓人害怕。我知道我已不是一個二十五歲的人了,我並不是還要裝出一副天真少女的樣子,但是人保持一點小小的俊俏還是必要的。」
男爵說莫雷爾只是他一個志同道合的年輕朋友,此話也許不假。「他幹些什麼事,我根本不知道,我對他的生活起居,一概不知。」他說這話時以為自己是在說謊,其實也許說的確是實話-且說(趁德-夏呂斯先生、布裡肖和我朝維爾迪蘭夫人的公館走去的當兒,我們插一段後話,將幾星期後的故事提前到這裡來敘說;這段後話說完之後,我們再立刻接著原來的故事講下去),且說,這次晚會以後過了不久,男爵無意之中打開了一封別人寫給莫雷爾的信,為之震驚不已,陷入深深的痛苦。這封信反過來大概也引起了我強烈的悲傷。此信出自於女演員萊婭之手。該演員只對女人發生興趣,素來以此聞名。她給莫雷爾的信(德-夏呂斯先生做夢也沒想到他會認識她)字裡行間充滿了情慾,其下流程度使我們在此不能全文加以援引。但是我們只需舉一個例子,比如萊婭和他說話,通篇都用陰性,什麼:「邋遢姑娘,走開!」,「我親愛的美人」,「你,你起碼也是這種人」,等等,不一而足。信中還提及其他好幾位女子,她們跟莫雷爾和萊婭似乎保持著同樣親密的友情。此外,萊婭對供養她的軍官奚落起來,猶如莫雷爾對德-夏呂斯先生進行嘲諷那樣,每每尖酸刻薄。她說:「他在信中竟勸我老實聽話!你聽聽,我的小白貓。」對於德-夏呂斯先生來說,這些話洩露的天機,其所料不及,也絕不亞於莫雷爾和萊婭之間如此特殊的關係。然而,尤其使男爵感到震驚的是那些關於「也是這種人」之類的話。他起先還蒙在鼓裡,久而久之,他終於明白自己「也是那種人」。不過眼下他對業已獲得的這一概念重又發生了疑問。原先當他發現自己「也是這種人」的時候,他以為從此事情非常明白,自己的興趣,如聖西門所說,不在女人身上。然而現在通過莫雷爾的事情,「也是這種人』的說法又加上了德-夏呂斯先生聞所未聞的引申義,而且引申範圍之廣,足以使我們從這封信中看出,莫雷爾之屬於「這種人」,在於他甚至還具有女人對女人的那種興趣。從此,德-夏呂斯先生的嫉妒再也沒有理由僅僅局限於莫雷爾所認識的男人,而必須擴及到他所認識的女人們身上。如此而言,所謂「也是這種人」的人,不僅是指他心目中原有的那些人,而且是指全球一大部分人,其中包括男男女女,而男的又是指男女均為喜愛的男人。一個如此熟悉的字眼居然又出現這麼一個新的意義,男爵的理智和心靈難免焦灼不安,備受折磨。他陷入一個雙重奧秘,不明白為什麼一方面他的嫉妒心在與日俱增,另一方面一個詞的原義突然變得貧乏不足。
日常生活中,德-夏呂斯先生素來只是一個藝術愛好者。由此可見,上述這類事情對他毫無益處。此事給他的痛苦感受,他只是化作一番雄辯,或者一場陰謀詭計而已。然而這類事情要是落在貝戈特這類德操高尚的人身上,倒是彌足珍貴的。這甚至於可以部分地告訴我們(既然我們的行動是盲目的,但我們象蟲獸一樣,總是挑選有利於我們的花木),為什麼貝戈特一類的人通常都和趣味低級、虛情假意和凶狠毒辣的人相依生活。作家那些同伴美於其表,雖然充實他的想像,激發他的善心,但卻絲毫無法改變他們固有的本質。我們不時地發現,這批人在遠離地表以下數千米的深處生活著,幹著難以令人置信的種種勾當,編織的謊言出乎於人們的想像,甚至與人們的想像完全背道而馳。他們到處撒謊。不論是關於我們認識的人,我們與這些人之間的關係,還是表現在我們以各種方式完成的行為中的動機,他們都要撒謊。此外,對於我們的人品,我們的心上人,我們對某些人的感情,比如對那些愛我們,並且由於每日親吻我們就認定已把我們按其模式改塑一新的人的感情,也不免要撒謊。其實這些謊言是一種人間珍品,它能打開我們的眼界,揭開新的未知世界,喚醒我們沉睡著的感覺,使我們靜觀這個世界;沒有這些謊言我們永遠無法認識這一世界。至於德-夏呂斯先生,應該說,莫雷爾有些事精心地瞞過了他。他得知事情真相時驚愕不已,這是不足為怪的。但他由此斷言,跟下等人打交道本是一大錯誤,那他不免有些小題大作了。因為我們在此書末卷中將會看到,德-夏呂斯先生幹出的事情叫他的親友更不知要驚愕幾倍呢,相比之下,萊婭洩露的生活私情真是望塵莫及了。
現在該回頭再來寫男爵了。男爵、布裡肖和我正朝著維爾迪蘭家門走去。「我們在多維爾見到過的您那位年輕的希伯萊朋友,」他轉過臉來又對我說道,「他的近況如何?我想過,如果您樂意的話,我們也許可以挑一個晚上請他一下。」德-夏呂斯先生就像一個丈夫或情人一樣,僱用了一家偵探代理行,對莫雷爾的一舉一動,出出進進都進行無恥的監視。對於其他年輕人他甚至於還不滿足於此,還要親自不斷地加以注意。他派一名老僕人去讓偵探代理行暗中監視莫雷爾,可是這事情做的太不謹慎,以至於跟班們都以為受到了盯梢,害得一名女僕人也膽戰心驚。連街上也不敢去,就怕身後有密探盯著。老僕人說:「她想幹什麼,隨她干唄!這麼跟蹤她,既浪費時間又浪費錢!好像她的行為跟我們有什麼相乾似的!」老僕人高聲嚷嚷,藉機冷嘲熱諷一句。儘管他達不到主人那份雅趣,但他因為對主人感情之深,為主人的興趣如此盡忠效命,到末了他談起主人的興趣來竟如同是自己的興趣一樣。「他是正直人的典範,」德-夏呂斯先生對老僕人作了高度的評價,因為最受賞識的人莫過於那些既具備崇高的品操又能無私地用其來為我們的邪癖服務的那種人。況且,涉及到莫雷爾的事,德-夏呂斯先生所要嫉妒的只能是男人,女人們根本不會燃起他的嫉火。這幾乎是適用於夏呂斯一類人物的普遍規律。如果他們心愛的男子對某一女人發生愛情,那毫不礙事,這彷彿是異類動物之間發生了這種事(獅子從不干預老虎的事),他們覺得不僅無傷大雅,而且心裡更加踏實。當然,對那些把性慾倒錯視為神聖職業的人來說,有時候這種愛情不能不叫他們感到噁心。於是他們責怪朋友不應該墜入這種愛情,這不是怪朋友喜新厭舊,而是怪他意志不夠堅強。要不是男爵德-夏呂斯,換一個另外的夏呂斯,如果發現莫雷爾與一個女人發生關係,那就像在廣告上看見他這個演奏巴赫和亨德爾的人,竟要去演奏普契尼一樣,一定會大發雷霆,因此,那些年輕人出於利害關係,屈尊俯就夏呂斯這類人的愛情,向他們發誓男女之歡只能引起他們的噁心,這正如他們對醫生發誓一樣,他們從來滴酒不沾,就喜歡喝礦泉水。不過,德-夏呂斯先生有些與眾不同,他對莫雷爾的一切都十分崇拜。莫雷爾在女人身上的成功非但沒有在他心靈上蒙蓋陰影,反而像他在音樂會或在紙牌遊戲上獲得成功一樣,給他帶來了歡樂。「可是我親愛的,您知道嗎,他在搞女人吶,」他說這話的神情就像剛發現什麼秘密似的,充滿了憤慨,不過其中也許又夾帶幾份嫉羨,甚至是欽佩。「他真了不起,」他又說道。「他所到之處,那些風流名妓也都得把他放在眼裡。他每到一處,就引人注目,地鐵裡也好,劇場裡也罷,他都逃不過眾人的眼睛。這真叫人討厭!跟他一起上餐館,每次夥計都免不了至少要遞給他三份女人的情書,而且每次都是些美人兒。不過,這也不奇怪。我昨天看看他,我便理解她們了。他成了一個美男子,那神態絕不亞於布隆契諾畫中的人。他真令人傾倒!」德-夏呂斯先生喜歡這樣炫耀,他愛莫雷爾;他要借題發揮,一直說到讓人相信,也許說到讓自己相信,他也為莫雷爾所愛。儘管這位小伙子對男爵的社交生活也許會帶來不利,但男爵依然終日把他當作自尊心一樣緊緊守在身邊,他目前的情況是(這種情況舉不勝舉:那些道貌岸然,談吐高雅的人,純粹出於虛榮心,斷絕一切交往,獨為能夠和那麼一個半上流、半破爛的情婦廝守一起,到處去拋頭露面。即便別人不再邀請這種女人了,他們仍然為能和這種女人保持聯繫而洋洋得意),自尊心要求他將已經達到的目的全力摧毀一盡。這一點,我們也許是受到了愛情的影響,我們覺得——只有我們自己覺得,將我們與我們所愛之物的關係公開出來,這將產生一種魅力。另外也許因為我們在社交生活方面的抱負業已實現,所以這方面的熱情現在開始消退,好奇心開始轉到僕人身上,而且由於這種好奇心帶有柏拉圖式戀愛的性質,因此更使人專心致志,以至於它不僅達到了,甚而還超過了其他好奇心尚還難以維持的水平。
至於其他小伙子,德-夏呂斯先生以己度人地覺得,莫雷爾的存在對他們並沒有什麼妨礙。作為小提琴演奏家,莫雷爾已經譽滿遐邇,作為作曲家和記者,他也已初露頭角。在某種程度上,這對那些小伙子來說甚至還具有強烈的吸引力。偶而有人向男爵引薦一位格調歡快的作曲家,男爵頓時覺得這可能是發揮莫雷爾才能的天賜良機,他尋找機會向新來的作曲家彬彬有禮地說:「您應該給我帶一些作品來,可以讓莫雷爾拿到音樂會上演奏,也可以拿出去巡迴演奏。漂亮的小提琴曲子為數太少了!有新的曲子問世,那是意外收穫。外國人就非常欣賞小提琴曲。甚至有些外省小樂隊的人也喜愛小提琴曲,那種激情和才智實在令人欽佩。」由於布洛克曾經對男爵說過他「偶而」也作作詩——男爵譏笑地轉述道;每當他找不到妙言雋語的時候,他總是用這種笑聲來掩蓋語言的平庸——因此夏呂斯不多加誠意地(因為所有這些只不過是充當釣餌之用,莫雷爾極少會樂意付諸實現)對我說,「既然這位猶太人是寫詩的,您就對他說,他完全應該替我帶些來給莫雷爾。作曲家需要漂亮的歌詞來進行譜曲,但是暗礁叢生,總是感到難找。我們甚至可以想像用他的詩詞來作歌劇劇本。這件事絕不會徒勞無益的,因為詩人受到我的保護,本人又才華橫溢,再加上一系列因素的幫助,這事一定能獲得某種價值。當然在那些因素中,莫雷爾的才能佔首要地位。他目前不僅作曲豐盛,而且還勤於寫作,寫的東西十分漂亮,這一點我過後還要向您介紹。至於他的演奏技能(這您知道,他已經完全是一名大師了),您今晚就會聽到,這孩子拉凡德伊的曲子,拉得是何等的出色。他令我折服。這個年齡,對音樂卻已具有如此深刻的理解,然而又還是那麼孩子氣,那麼學生氣,真令人不可思議!噢!今晚不過是一次小小的排練。盛大演出將在幾天以後舉行。但是今天的試演要高雅得多。因此您能光臨,我們萬分榮幸,」他說——他使用我們這個詞,無疑是因為國王就這麼說的:我們希望。「鑒於節目精彩,我建議維爾迪蘭夫人組織兩次晚會,一次放在幾天以後,屆時她可以邀請她所有的親朋好友歡聚一堂;另一次就是今天晚上,這一次用法律語言來說,女主人被剝奪了權力。請柬是我親自發的,我請了幾位其他圈子裡的人,他們為人和善,對夏利也許有用,當然介紹給維爾迪蘭夫婦認識認識那也是一件愉快的事。請最偉大的藝術家來演奏最美麗的樂曲,這自然是件好事,可是如果聽眾都是些對門的針線商或本街的雜貨鋪老闆,這氣氛一定會像捂在棉花裡那樣壓抑,這話在理不在理?您瞭解我對上流人士文化水平的看法。當然他們也可以起到某種相當重要的作用,諸如報刊在發生社會重要事件時所起的作用,即傳播的作用。您明白我的意思吧。比如我邀請我的嫂子奧麗阿娜。她來不來,這還不一定,她絕對什麼也聽不懂。不過我並不要勉為其難要求她聽懂,而是要她說話,這恰恰是晚會所需要的,這一點她會幹得非常出色。結果是:一到明天,莫特馬爾家裡不會是針線商和雜貨鋪老闆的鴉雀無聲,而會出現一片熱鬧的談話聲,奧麗阿娜述說著她聽到了絕妙的音樂,聽到了一位名叫莫雷爾的演奏,等等。未受邀請的人便會氣得無法形容,說:『巴拉梅德肯定認為我們是不夠資格;話說回來,這晚會在這種人家裡舉行,那都是哪號人參加呀?』這一串反話跟奧麗阿娜的贊詞同樣有益,因為莫雷爾的名字反覆出現,最後就像一篇連誦十遍的課文,牢牢地印刻在眾人的記憶之中。對於藝術家和女主人來說,這一切便構成一系列彌足珍貴的環境因素,形成一個揚聲器,將一次演出的聲音一直傳送到遠處聽眾的耳朵裡。真的值得光顧:您會看到他取得了何等的進步。而且我們新發現他還有一個才能,親愛的,他寫東西真跟天使一般,我跟您打賭,真跟天使一般。」德-夏呂斯先生不屑於告訴我,近期以來,他跟十七世紀的貴族老爺一樣,自己不屑於簽署或撰寫攻擊文章,卻唆使莫雷爾起草卑鄙的短文,誹謗莫萊伯爵夫人。讀到這些文章的旁觀者且都已覺得那儘是些無禮不遜之詞,更何況對少婦本人來說,那是多麼殘酷的打擊!除了她自己誰也不會發現,文章中巧妙地引用了她的親筆書信,書信內容一字不差,可是引用時斷章取義,足以像一場殘酷之極的復仇,逼得她發瘋。結果少婦真的死在這些文字刀下。巴爾扎克會說,巴黎每天都在發行一份口傳日報,這要比印刷的報紙厲害多倍。我們日後將會看到由於這份唇舌之報,夏呂斯風流掃盡,到後來再也沒有回天之力,而莫雷爾雖然以前抵不上保護人的百萬分之一,此時卻藉機嶄露頭角,並且遠遠超過了他。這種文化生活風尚至少是幼稚的,它虔誠地相信,天才的夏呂斯是索然無味的,而愚蠢的莫雷爾竟具有無可爭議的征服力,不過男爵無情的復仇說明他不那麼清高無邪。也許他口中挖苦別人的毒液正是由此分泌出來的。每當他怒火中燒,口中便會溢滿毒汁,兩頰立刻出現黃疸。
「我曾考慮過,您既然認識貝戈特,您也許可以提醒他,讓他注意一下這位年輕人的散文。總之您可以跟我合作,幫助我創造一系列機會,促進這位集音樂家與作家於一身的雙重人才迅速成長。有朝一日他的聲譽也許會與柏遼茲齊名。向貝戈特說些什麼,您應該明白。您知道,名流顯貴經常有別的事情需要考慮,他們受人阿諛奉承慣了,最後幾乎只對自己發生興趣。可是貝戈特這人卻非常樸實善良,為人熱心,他一定會向《高盧人報》或其他什麼報刊推薦發表莫雷爾那些紀實小品的。這些短文熔幽默家之風與音樂家之才於一爐,文筆可謂熠熠生輝。夏利能為他的小提琴加上這一小支安格爾的羽筆1,我實在為他高興。我知道我這人一說到他就容易言過其實,就跟所有那些帶著自己寶貝孩子上音樂學院來的媽媽們一樣。怎麼,親愛的,這一點您不知道?那說明您對我容易盲目崇拜的性格還不甚瞭解。我在考場門口引頸翹首,一站就是幾個小時。我快活得像一位皇后。回過來說貝戈特,他十分肯定地對我說過,莫雷爾的文章寫得確實非常好。!——
1安格爾(1780-1867),法國畫家。法文中原有「安格爾的小提琴」一說,因安格爾本為畫家,偶也玩弄小提琴,故謂某人的業餘愛好。此為成語倒用。
德-夏呂斯先生認識貝戈特,是通過斯萬介紹的,這事已有好久了。夏呂斯確實去見過貝戈特,請求他為莫雷爾找一家報紙,在上面發表一些半幽默的音樂報道。不過走在路上,德-夏呂斯先生有一些內疚,因為他感覺到,作為貝戈特的一名崇拜者,他從來沒有為了看望他本人而去拜訪過他,每次都是仗著貝戈特對自己的學識和社會地位各參一半的敬意,為了取悅於莫雷爾、莫萊夫人或者某某別人才登門造訪的。眼下德-夏呂斯先生除此目的與人不相往來,對此他已變得十分心安理得。不過事關貝戈特,他覺得這有所不妥,因為他感到貝戈特不是社交界那種只圖實利的人,應該待之有別。問題只是夏呂斯的生活忙得不可開交。沒有燃眉之急,比如涉及到莫雷爾的事情,他絕對不會有分秒空閒。況且,他自己聰穎過人,並不在乎要跟某某聰明人打交道。尤其是象貝戈特這類人,按他的趣味,文人氣就太足了一點,更何況又是圈外的人,看問題跟他也不是持同樣的觀點。至於貝戈特,他對德-夏呂斯先生造訪的功利性意圖卻看得十分真切,但他並不表示責怪。因為他這人,叫他每日施善,他無法勝任。但他願意讓別人高興,善於體諒別人,而絕不會以教訓別人取樂。對於德-夏呂斯先生的陋習,他絲毫不加恭維,但他覺得這是人物身上的一種色彩,是藝術家身上神聖和罪藪的兩重特性。這一點不從道德實例,而從柏拉圖或索多馬1的回憶中可見一斑。「我多麼希望他今天晚上能來,他可以聽到夏利演奏他的拿手曲子。但是我猜他是足不出戶的,他不願意別人糾纏他,他的想法完全有理。可是您呢,漂亮的小伙子,貢第河濱很少見您露面,您去得不多啊。」我回答說我經常跟我表妹出去。「瞧您說的!跟他表妹一起出去,真夠純潔的!」德-夏呂斯先生對著布裡肖說,然後又轉過來對我說,「您幹些什麼事情,我們並不是要您一一交待,我的孩子。您愛幹什麼,這完全是您的自由。只是我們被甩在一邊,這未免有點可惜。不過您很有眼力,您的表妹長得十分嫵媚。您問問布裡肖,在多維爾他被弄得怎樣神魂顛倒。今晚她不來,十分遺憾。不過您不帶她來,這麼做或許也是對的。凡德伊的曲子,真是妙不可言!可是今天早晨我聽夏利說,作曲家的女兒和她的朋友可能也來。這兩個人聲名狼藉。一個姑娘背上那種名聲該是夠麻煩的。想到我邀請的客人,這事也使我有點難堪。不過,他們差不多都是上了年紀的人,所以這事對他們影響不大。這兩位小姐會光臨的,除非她們來不了,因為一下午她們大概都在維爾迪蘭夫人家排練。請到她家裡去的都是些討厭的傢伙,那些人士今晚一個都不應該在此出現。剛才晚餐以前夏利告訴我,兩位我們稱呼為凡德伊小姐的姑娘估計一定會來的,可是到現在都沒有來。」我突然想到,阿爾貝蒂娜剛才要求跟我一起來(正如結果先知,原因過後才被發現),我便把這事同凡德伊小姐及其女友要來的消息(我原先不知道)聯繫起來了,為之心裡十分痛苦。儘管如此,我內心仍然十分清楚地意識到,德-夏呂斯先生幾分鐘前還對我們說過,他從早晨到現在還沒有見到過夏利一面,可無意中卻洩露出晚飯前他就見到了他。不過我的痛苦越來越明顯。「您怎麼啦,」男爵問我,「您臉色發白。來,我們進去吧,您受涼了,臉色非常不好。」我對阿爾貝蒂娜的操行發生懷疑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剛才德-夏呂斯先生的一番話又喚起了我的疑心。早已有許多別的疑點鑽入我的心肺。每次出現一個新的疑點,我們總是認為懷疑已經到了飽和程度,再也無法容納新的疑點,可是過後我們依然為它找到了空位。這些新的疑點一旦進入我們的生命中心,便立刻遇上競爭對手。我們多麼希望信任別人,製造種種理由忘卻那些懷疑,以至於很快就對疑點習以為常,終於不再繼續理會那些疑點。疑心便像一種僅僅半愈的病痛,一種單純的痛苦陰影滯留下來。較之於慾望,疑心是屬於同一範疇的,兩者都佔據在我們的心念中間,在其間輻射出無限遙遠的微妙的憂愁之波;疑心和慾望一樣,一旦有什麼事情與我們對心上人的思戀結合在一起,不知何處立刻就有一股快悅之感、噴湧而出。但是每當一種新的完整的懷疑進入我們的內心,痛苦便會甦醒。我們幾乎立即可以對自己說:「我能克服,我會找出一套抑制痛苦的系統,那些懷疑是沒有根據的,」可是這麼自我勸慰是徒勞無益的,因為這和我們信教一樣,在一瞬間我們已經感受到了痛苦。如果我們光長著上下四肢,生活將十分容易忍受。可悲的是,我們體內有那麼一個小小的器官,即我們稱之為心臟的東西,很容易患病。病發期間,它對涉及到某人生活的一切事情都無限敏感易受震驚;如果該人撒了謊——無論是我們自己還是他人製造的謊言,我們生活在期間都是那麼愉快,因此謊言本身是毫無毒害的——便會叫這顆只需外科手術也許就能摘除的小小的心臟引發無可忍受的急症。無需提我們的頭腦,一旦病發我們的思想不必再進行無境的邏輯推理,它無法改變病狀,正如牙痛發作時我們聚神凝思又於事何濟。誠然,此人對我們撒謊,她是有罪的,因為她對我們發過誓,要對我們永遠保持坦誠。但是我們平心揣度一下自己,事情就明白了,這種海誓山盟對於別人又有多大價值。我們明知道她想方設法要對我們撒謊,而且我們看中她的也不是她的品德,然而我們偏偏要去聽信她的振振誓言,為的只是這是她發下的誓言。當然,日後她再也不需要對我們撒謊了——正是人心對謊言已經漠然置之的時候——因為我們對她的生活已經失去了興趣。這一點我們十分清楚,然而儘管如此,我們還是心甘情願地奉獻出我們自己的生活。我們為此人毀了自身,或者殺了她自己便被判處死刑,更或因為她幾年內弄得傾家蕩產,一貧如洗,最後不得不自殺身亡。另一方面,我們在熱戀之中,哪怕再自以為心緒安定,內心的愛情也總是處於一種不穩定的平衡狀態。一件小事足以將心靈置於幸福的位置,我們心裡一時充滿了陽光,把一片溫情不是直接獻給我們所愛的人,而是獻給在她眼裡突出了我們的價值、使她始終拒絕任何陰險誘感的人。我們自以為心緒泰然,然而只要聽到一句:「希爾貝特不來了,」「凡德伊小姐受到邀請,」我們預期前去擁抱的全部幸福均會倒塌,陽光立刻藏到雲後,羅盤頓時改變標向,內心瞬時風雲突變,有朝一日我們會對之失去抵抗能力。到了那一天,心靈變得為此脆弱,崇敬我們的一些朋友會痛苦不解,這類微不足道的事情,這些區區小事怎麼居然能使我們如此痛苦,竟導致我們走向死亡。可是他們又有奈何?如果一位詩人得了傳染性肺炎,病入膏肓,我們難道可以想像他的朋友對肺炎球菌解釋說這位詩人才華橫溢,應該讓他病除復愈嗎?我對凡德伊小姐的懷疑由來已久,不是新近才產生的。不過,由於下午萊婭和她的朋友激起了我的嫉妒,所以把這懷疑給消除了。特羅加德羅的危險一旦避免了,我便感到以為因此獲得了永久的安寧。對我來說,新疑點的真正出現,是在有一次和安德烈一起散步,她對我說:「我們到處走了走,誰也沒有碰到。」事實恰恰相反,凡德伊小姐顯而易見跟阿爾貝蒂娜約好了在維爾迪蘭夫人家見面。現在我寧願讓阿爾貝蒂娜一個人出門,她可以隨意去哪兒,只要我能夠在什麼地方牽制住凡德伊小姐和她的朋友,肯定阿爾貝蒂娜無法和她們見面就行。因為一般來說是嫉妒局部的,斷續受控的;也有可能因為嫉妒是某種焦慮性痛苦的延續——這種焦慮有時產生於某人,或可能受我們的朋友心愛的另一個人——再不就是因為我們思想狹隘,唯有對能想像的事情才能理解,其餘的均一片迷糊,相對而言無法為之痛苦——
1索多馬(1477—1549),意大利畫家,以壁畫著稱。
正當我們要跨入公館庭院的時候,薩尼埃特從後面趕上來。他一開始沒有認出我們。「可是我們已經觀量你們一陣子了,」他氣喘吁吁地對我們說。「我竟會猶豫,奇怪否?」在他看來,「奇怪不奇怪」是一種錯誤的說法,偏喜歡用這古詞,結果讓人聽了有一種惱人的親熱勁。「可是你們是可以結為朋友的人。」他消沉的臉色猶如風雨將臨昏暗的天空投下的光影。乃至今年夏天,只有當維爾迪蘭先生「臭罵」他,他才會開始氣喘,可是眼下居然也在喘個不停。「我知道,凡德伊一部未發表的曲子將由一批傑出的藝術家來演奏,其中首推莫雷爾。」「為什麼說首推?」男爵問道,因為他從這個字眼中聽出了非難的話外音。」我們的朋友薩尼埃特,」扮演翻譯角色的布裡肖趕緊打圓場說,「是位傑出的文人,喜歡使用古語,古時的『首推』相等於我們今天所說的『首先要數』」。
走進維爾迪蘭夫人公館前廳的時候,德-夏呂斯先生問起我是否有工作,我回答說沒有,但我現在對舊銀器和瓷器很感興趣,他對我說維爾迪蘭夫婦家的銀器是最為漂亮的,無處可覓,又說,而且我在拉斯普裡埃見到過,因為維爾迪蘭夫婦借口說器什也是朋友,所以走到哪兒發瘋似地把什麼都帶到哪兒。他還說,一個晚上單為我把什麼都取出來,也許不太方便,然而他會請他們把我要看的東西拿出來給我看。我請求他什麼也別麻煩。德-夏呂斯先生解開大衣扣子,摘下帽子。我看見他的頭頂上已有幾處染上了銀色。猶如一株珍貴的灌木,不僅秋天替它染上了顏色,而且人們為了保護它的樹葉,還要替它包上棉花或者塗上石灰。德-夏呂斯先生的臉上本來已抹了油彩,現在頭頂上那幾根白髮只是替他增添了幾份色彩而已。他盡力掩飾,塗脂抹粉,表情豐富,但這無濟於事。他幾乎在所有人面前繼續掩蓋他的隱秘,但在我看來,這是欲蓋彌彰。看到他的眼睛我就有些窘迫,因為我怕他突然發現我從他的眼睛裡公然破譯他的秘密;聽到他的聲音我也感到難堪,因為我覺得各種聲調在不知疲倦、不拘禮節地重複著他的秘密。有人通過此人或彼人,如通過維爾迪蘭夫婦,瞭解到了事實的真相。他們雖然相信事實,但是他們與德-夏呂斯先生素不相識。夏呂斯的面容非但不是擴散而且還驅散了不善的傳聞。這是因為我們的某些實體變成了一種巨大的概念,以至於我們無法將這一概念與某個熟人的面容對號入座。此外我們對邪癖陋習往往難予置信,猶如有人昨日還和我們一起前去欣賞歌劇,今天突然聽說他是個天才,不敢讓人相信一樣。
德-夏呂斯先生把大衣遞給侍從寄存,未看清伸手接衣的是一個年輕的新手,就加了幾句熟客式的囑咐。夏呂斯現在經常頭腦不清,可謂不分東南西北,已覺不出什麼事情可行,什麼事情不可行。原先在巴爾貝克他有一種令人讚賞的願望,為了表明有些話題並不能嚇倒他,他就大膽地當眾說某某人「是一個漂亮的小伙子」,總之敢說一些與他非同類的人敢於說出口的事;現在為了表達這個願望,連與他非同類的人也絕對說不出口的事他都居然敢說出口來。這些事情縈繞著他的心思,以至於他忘了,這些事情通常不是大家都感興趣的。這當兒,男爵瞧著新來的侍從,朝空中舉起食指,威嚇著說:「您,我禁止您對我這麼暗送秋波。」他以為這是開了一個極其漂亮的玩笑。說完轉過身去又對布裡肖說:「這孩子長得真奇怪,鼻子很逗人。」不知是為了充實一下他的玩笑,擬或讓步於某種慾望,他的食指橫劃了一下,猶豫片刻,隨後,再也按捺不住,不可遏制地徑直伸向侍從,點在他的鼻尖上,說:「鼻子,」說完走進了客廳。布裡肖、我和薩尼埃特隨著他走了進去。薩尼埃特告訴我們,謝巴多夫親王夫人六點鐘去世了。「這人真鬼!」侍從心想。他問同伴,男爵是惡作劇還是神經不正常。「他這人就是這個樣子,」領班回家說(領班覺得他有些「瘋瘋癲癲」)。「不過這是我始終最為欽佩的一位夫人的朋友,這人心地很好。」
「您今年打算再去安加維爾嗎?」布裡肖問我。「我想,我們的老闆娘重又租定了拉斯普裡埃別墅,儘管她跟別墅的主人發生了一些糾紛。這些事無傷大雅,只不過是一片暫時的烏雲,現在已經雲消霧散了,」他補充這句話時樂觀的口氣和報紙的語調如出一轍,「錯誤確實犯了一些,這不可否認,但是孰人無錯?」我是帶著如何痛苦的心境離開巴爾貝克的,我至今還記憶猶新,我絲毫沒有重返那地方的願望。同阿爾貝蒂娜的計劃我一推再拖地擱著。「他當然要去,我們要他去,我們不能少了他,」德-夏呂斯先生帶著出於個人利益的慇勤,專橫地、不顧他人意願地宣佈說。
就謝巴托夫的逝世,我們向維爾迪蘭先生表示我們的悼念之情。維爾迪蘭先生對我們說:「是的,我知道她現在身體很不好。」「不,她已於六時去世了,」薩尼埃特大聲說。「您,您說話總是言過其實,」維爾迪蘭先生衝著薩尼埃特怒斥道。晚會既然沒有取消,他寧可作出她只是臥病的假設,無意之中在倣傚德-蓋爾芒特公爵的行為。外道門不時地打開,薩尼埃特不是不怕著涼,可是他還是忍耐著,等別人取走他的衣物。「您這是幹什麼,像狗一樣叭在那兒?」維爾迪蘭先生問他。「我在等待監管衣物的人來取走我的大衣,再給我一個牌號。」「您說什麼?」維爾迪蘭先生厲聲問道。「『監管衣服的人?』您是變糊塗啦?我們只說:『保管衣服的人。』您是不是應該像那些神經受過刺激的人那樣重新再學學法語!」「監管衣物才是正確的說法,」薩尼埃特斷斷續續地嘟噥道。「勒巴德神甫……您,您真叫我討厭,」維爾迪蘭先生用可怕的聲音叫道。「瞧您喘得多厲害!您難道剛爬了六層樓梯不成?」維爾迪蘭先生的粗暴產生了效果,衣帽室的人讓別的來客在薩尼埃特前面先過,每當薩尼埃特把衣物遞過來時,他們就回絕說:「挨個來,先生,請別這麼著急。」「這些才是有條有理的人,有工作能力,幹得很好,我的朋友。」維爾迪蘭先生微笑著讚道,以此鼓勵他們將薩尼埃特擠到所有人的後面。
「來,」他對我們說:「這個畜生想必是要讓我們在他那親愛的穿堂風中凍死。我們到客廳去暖和暖和。監管衣服!」我們到客廳裡後他還在說。「真是傻瓜!」「他只是喜歡玩弄辭藻,小伙子人倒不壞,」布裡肖說。「我沒有說他是個壞小伙子,我說他是一個傻瓜,」維爾迪蘭先生尖刻地回駁道。
這工夫,維爾迪蘭夫人跟戈達爾和茨基正談得十分投機。
莫雷爾剛剛謝絕了一些朋友的邀請(原因是夏呂斯不能同去),可是她卻已經在向那些朋友保證,提琴手會賞光前去的。莫雷爾拒絕到維爾迪蘭夫婦朋友組織的晚會上去演奏,這自有他的道理——我們過一會兒將會看到這裡面還有更重要的緣故——他之所以強調這個道理,主要是受啟發於有閒階層固有的,而小圈子特有的一種習慣。誠然,如果維爾迪蘭夫人暗中聽到一位新客和一位熟客低聲互道一句什麼,估計他們互相認識或者有互相結為朋友的願望(「那麼,星期五在某人家見」或者:「您哪一天到畫室來都行,我一直呆到五點鐘才走,您能來我真是高興」),老闆娘便會坐立不安,揣摩起如何給新客創造一個「機會」,以便使他成為小圈子一名燦爛奪目的新成員。她裝出什麼也沒有聽見的樣子,同時,她那對因常聽德彪西的作品而不是多服可卡因而產生黑圈的美麗的眼睛保持著唯有音樂的陶醉才會引起的疲倦神態,可是在她那由於負載著超量的四重奏和累年的偏頭痛而明顯前突的美麗的額頭下卻翻騰著並非純復調的思想。她一分鐘也無法忍耐,她要見縫插針。她立刻撲向兩位正在交談的人,把他們拉到一邊,指著忠實的常客,對新來的客人說:「您不願意和他一起來吃晚飯嗎?比如星期六,或者您自己挑一天,來吃飯的人都很好。不要過於聲張,因為我不準備把這夥人都請來(這夥人一詞在五分鐘之內用以特指小圈子裡的人,為了表示對新客人寄予厚望,有必要暫時怠慢一下小圈子的成員)。
但是這種迷戀新客乃至製造親近關係的迫切需要也有它消極的一面。維爾迪蘭夫婦的圈子裡每週三的例行聚會在成員之間產生了一種對立的情緒,即挑撥離間的慾望。在拉斯普裡埃的幾個月當中,大家朝夕相處,這種不和的慾望有增無減變本加厲了。維爾迪蘭先生巧妙地抓住某人的把柄,張開蜘蛛網,像網住無辜的蒼蠅那樣網住他的夥伴。如果沒有事情可以指責,那麼無事生非,出人洋相也好。一個圈內的常客只要出去走半個小時,他就對著大家公開地奚落他,裝出吃驚的樣子說,大家怎麼沒有發現他的牙齒總是那麼髒,或者反過來說,他刷牙成癖,每天要刷二十次之多。若要有人膽敢打開窗戶,這種缺乏教養的舉止就會使夫婦倆老交換憤怒的眼色。過不了片刻,維爾迪蘭夫人便會要人給她一塊披巾,維爾迪蘭先生便借此厲聲說道:「噢不,我要把窗戶關上,我弄不明白,是誰自作主張把它打開的,」說得開窗的人如犯重罪,滿臉通紅,一直紅到耳根。酒喝得多了一些,也會給你招來指桑罵槐。「您不覺得難受嗎?一個工人多喝酒確有好處。」兩個常客如果事先沒有徵得老闆娘允准,擅自一起散步,儘管這散步毫無不良動機,結果也會引來無休無止的非議。德-夏呂斯先生和莫雷爾的散步屬於例外。純粹是因為莫雷爾住宿軍營,男爵沒有客居拉斯普裡埃的關係,對男爵的厭惡和唾棄才得以推遲了。但是這一時刻已即將來臨。
維爾迪蘭夫人動怒了,決定叫莫雷爾「分辨清楚」,德-夏呂斯先生讓他扮演的角色是多麼可笑而又可惡。「我補充一句,」維爾迪蘭夫人繼續說(她感到自己對某人的感激之情成了一種壓在身上的沉重義務,殺了這人又於心不忍;這時候她就把這人的某一嚴重缺點公諸於眾,於是她用誠實的手段免除了向該人感恩致謝的義務),「我補充一句,他在我這兒擺出的有些架勢,我不太喜歡。」維爾迪蘭夫人對德-夏呂斯先生耿耿於懷,除了莫雷爾拒絕參加她朋友的晚會以外,其實還有一個更加重要的原因。德-夏呂斯先生一心一意想著要為維爾迪蘭夫人爭光,給老闆娘貢蒂河濱的沙龍帶了一批人來。要是原初按照她的意願,把她的朋友都邀請來的話,那麼這批人一聽說被邀人的名字,就絕對不會來了。德-夏呂斯先生用堅決的口氣,不容分說地否決了維爾迪蘭夫人提出的名單,否定的口吻中摻雜著貴族大老爺那種耿耿於懷和任性傲慢的氣質以及節慶活動專家那種藝術憨直精神。他寧可收回棋子,拒絕出力,也絕不願意屈就讓步。據他看來,那會糟蹋整體效果。德-夏呂斯先生只允許森蒂納赴會,僅此一項已充滿了保留意見。德-蓋爾芒特夫人為了擺脫森蒂納妻子的纏繞,對森蒂納從開始每日親熱會面,發展到最後完全斷絕交往。但是德-夏呂斯先生覺得森蒂納頭腦聰明,仍不斷地與他見面。在與小貴族雜交的資產者階層中,所有人都非常富有,而且都與大貴族不曾相識的貴族攀了親。森蒂納這朵昔日蓋爾芒特家族圈子中的奇葩,就是到這個階層中來尋找發跡途徑的,而且他自以為在此找到了根據地。但是,維爾迪蘭夫人自以為知道森蒂納妻子的貴族背景,對其丈夫的地位卻未加注意(因為鎮住我們的高度往往是幾乎僅僅高出我們一頭,而不是那些高不可見,聳入雲霄的東西)。她認為有必要邀請森蒂納,理由是他「娶了某某小姐為妻」,交往一定很廣。這個想法恰恰與事實背道而馳,說明維爾迪蘭夫人是多麼孤陋寡聞,把男爵抹了口紅的嘴唇引得笑開了花,散發出寬容的鄙夷和豁達的理解。他不屑於正面作答。然而他熱衷於構築社交理論。以展示他充裕的智慧、傲然的氣度,因此他帶著遺傳性的輕浮,傾吐了他的心思。「森蒂納結婚前應該徵求我的意見才是,」他說。「既有生理優生學,就必有社會優生學,而這一領域我也許是獨一無二的大夫。森蒂納的病例是無可爭辯的。顯而易見,結了這門姻緣,是給自己背上了一個包袱,愛情的火焰從此熄滅。他的社會生命從此告終。我向他解釋清楚,他也瞭解了我的用意,因為他非常聰明。另一方面,有那麼一個人,具備了一切條件,本來完全可以有一個高貴萬能,凌駕一切的地位,只是因為有一條可惡的繩索把她牽制在地面上。我半推半拉幫助她砍斷了纜繩。現在他懷著勝利的喜悅獲得了我給予她的自由和全能。這裡需要用一些意志,但是她將得到的報償卻是何等巨大!因此誰只要善於聽從我的勸告,誰就成為自身命運的助產士。」顯而易見,德-夏呂斯先生在處理自身命運的時候,沒有採取妥善的行動。行動不同於語言,儘管你能言善辯;行動也不同於思想,儘管你才思橫溢。「但是就我而言,我是一個哲人,我只是用好奇的眼光旁觀著我剛才提及的社會動向,而絕不助長這種動向。因此我繼續和森蒂納保持交往,他對我始終表示適度的尊敬和熱忱。我甚至還去了他的新居吃過晚飯。這新宅第雖然富麗堂皇,卻叫人無聊厭倦,倒不如他生活拮据時,把摯友們都請來聚集在一個小閣樓裡那樣來得歡樂。反正您可以邀請他,我允許。但您提出的其他的人,我一概否決。您會因此而感激我的,因為如果說我是婚姻問題的行家,那末,在夜慶活動方面我更不遜色。我知道哪些人士能夠擴大一次晚會的影響,使它能夠騰飛,升高;我同樣也清楚哪些人會把晚會搞得默默無聞,一敗塗地。」德-夏呂斯先生這些排除客人名字的主張並不是一直基於癡人的積怨或者藝術家的挑剔,而是基於演員的靈巧,當他就某人或某事演了一段曲子大獲成功時,他便希望能使盡可能多的人聽到這首曲子。但是請第二批聽眾,必須把第一批聽眾全部排除乾淨,不然他們會發現演奏的曲子沒有改變,還是老調重彈。他調換演出場地,正是因為他沒有更換廣告。當他在交談中獲得成功,他還需要組織到外省巡迴演出。無論這些排除客人的動機是多麼複雜,夏呂斯這麼做使維爾迪蘭夫人感到她老闆娘的權威受到了折損,使她的心靈受到了傷害,甚至使她的社交生涯受到嚴重挫折。這有兩方面原因。首先,德-夏呂斯先生比絮比安更易動怒,莫名其妙地跟維爾迪蘭夫人的最佳朋友人選個個都鬧得反目。很自然,可以給他們的懲罰首先便是不請他們參加他在維爾迪蘭夫人家組織的晚會。這些被排斥在外的人往往是所謂的社會顯貴。可是在德-夏呂斯先生的眼裡,從他跟他們翻臉之日起,他們就自動失去了顯貴的地位。他富有奇妙的想像,一旦這些人不再是他的朋友,與其說對他們吹毛求疵,不如叫他們名聲掃地。如果罪魁禍首出身於某個名門世家,但其公爵領地僅僅受封於十九世紀,比如蒙代斯吉烏家族,那麼,對於德-夏呂斯先生來說,重要的是看公爵領地受封的年代,而朝夕之間家世淵源變得無足輕重。「他們連公爵都不是,」他嚷道。「是蒙代斯吉烏神父的頭銜張冠李戴加到了一個親戚身上造成的,這事距今還不滿八十個年頭。如今的公爵,如果確有公爵可言的話,也僅僅是第三代公爵。說說於塞斯、拉特雷莫依勒、呂依納這些人,他們都是第十代、第十四代公爵,我的胞兄就是蓋爾芒特家族第十二代公爵和貢棟家族第十七代親王。即便能夠證明蒙代斯吉烏是望族世家的後裔,它又能說明什麼呢?七傳八傳到他這一代還不早就成了敗家孽障?如果換一種情況,跟他不睦的貴族久有一塊封地,婚姻堂而皇之,跟王室沾親帶故,只是這份榮耀來得很快,並非列祖列宗所傳,比如象呂依納一類的人,那末事情又完全變了,唯有家世才是頭等重要的。
「我倒想請教一下,阿爾貝蒂先生只是在路易十三時代才洗清污垢,變得斯文起來的!靠著王家公主的恩寵他才得以聚斂封地,在原先他們是根本無權問津的。這又有什麼稀罕!」與德-夏呂斯先生打交道,失寵跟著得寵接踵而來,這是蓋爾芒特家族人的天性決定的。蓋爾芒特家的人要求社交閒談能結出友誼的果子——這是社交閒談無能為力的——並且還要能引發恐懼症,使人人害怕自己成為惡語中傷的對象。得寵越甚,失寵越烈。男爵以往對莫萊特夫人的垂青,眾人有目共睹,而又望塵莫及。但是不知何日開始,突然出現了冷漠的跡象,表明她不配享受這種恩典。伯爵夫人自己總是說她始終沒有能夠發現箇中的奧秘。反正一提到她的名字,男爵便怒火沖天,激起他雄辯至極因而致人重傷的抨擊。維爾迪蘭夫人覺得莫萊伯爵夫人為人很好。我們將會看到,維爾迪蘭夫人將巨大的希望寄托在伯爵夫人身上。老闆娘想,伯爵夫人將在她家裡見到自己所謂的「法國四方」最高貴的人士,為此,非常高興,當下建議邀請「莫萊夫人」。「啊!我的天,天地悠悠,人各有志,」德-夏呂斯先生回答說。「夫人,如果您有雅興請比普萊夫人,希布夫人和約瑟夫-普呂多姆夫人前來一敘,我求之不得。不過,那樣的話,最好是放在一個我不在的晚上。剛說幾句,我就聽出,我們說的不是同一種語言,因為我提及的都是貴族大姓,可是您給我援引的均是一些不見經傳的法官,詭計多端、說長道短、居心不良的市井小人。還有那些小家夫人,夢想傚尤我嫂子蓋爾芒特的儀態風度,但恰如松鶴模仿孔雀,低了八度音。可是,她們還自命為藝術保護者。我要補充一句,有一個人我經過斟酌,決定斷絕同她的親密關係,如果把她引入我非常希望在維爾迪蘭夫人家舉行的晚會,那將有失體統。這是一個自命不凡的蠢女人,出身本不高貴,又缺乏誠實和才智,居然認定自然能夠替演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和德-蓋爾芒特親王夫人。企圖集兩個角色於一身,這本身就是一種愚蠢的想法,因為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和德-蓋爾芒特親王夫人,這正好是兩個截然相反的人。這就好比有人想同時兼做海森伯格1和薩拉-貝爾納2——
1蘇珊-海森伯格(1853—1924),法蘭西喜劇院演員,專演天真少女的角色。
2薩拉-貝爾納(1844—1923),法國著名悲劇演員。
總之,即使這不相矛盾,那也是極其可笑的。我有權對一位的言過其實付之一笑,對另一位的孤陋寡聞深感不幸。可是這位小資產者象青蛙脹破肚子一樣妄想去跟這兩位偉大的夫人爭比高低,這豈不所謂引得母雞都要發笑了,因為這兩位夫人始終表現出本家族無與倫比的高貴氣質。莫萊!這就是一個不應該念出口來的名字,您要請她,我就不得不告退了,」他含笑附加了一句,那口氣如同一位醫生為了病人的利益,卻不顧病人本人的意願,決意不屈從於順勢療法醫生的合作。此外,德-夏呂斯先生還將另一批人歸為可以忽視不請之類。對夏呂斯來說這些人確實可以忽視一邊,但對維爾迪蘭夫人來說,情況未必如此。德-夏呂斯先生自恃出身名門,登天的豪門望族,他或許也無所相求,可是這些名流要來到維爾迪蘭夫人的沙龍裡,就有可能將它變為巴黎的一等沙龍。維爾迪蘭夫人開始發現,她已經多次坐失良機,這還不算社交界對德雷福斯事件的誤解給她造成的社交耽誤。其實這一件事也未嘗成全了她。「我不知道是否對您說起過沒有,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看見她社交圈裡的有些人,心裡有多麼不快。他們幹什麼都以德雷福斯事件為上,為了爭論重審與反重審的問題,居然把高貴的婦女排斥在外,卻把那些低俗的女人迎進門來,連公爵夫人也受到了這些婦人的抨擊,說她缺乏熱情,思想不正,把祖國的利益置於社交名片之下。」我不知能否問問讀者,猶如問一位朋友,跟他交談了那麼多次,但是記不清是否想到過或者找到過機會已把某件事情告訴了他。無論我交待過沒有,那時候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的態度是可想而知的,而且我們接下去看看後來的一個時期,從社交的觀點出發,她的態度甚至似乎是完全正確的。德-康布梅爾先生認為,德雷福斯事件是外國人一手製造的陰謀,目的在於摧毀情報機構,破壞軍紀,削弱部隊戰鬥力,離間法國人民,伺機入侵法國。除了幾首拉封丹寓言以外,侯爵與文學絕不沾邊。於是他委託妻子設法加以證實,作為殘酷的觀察者的文學,不僅製造了互不尊敬的社會氣氛,而且還製造了如此嚴重的社會混亂。「雷納克1先生和埃爾維厄2先生是串通一氣的同謀,」她說。人們大概不至於會控拆德雷福斯事件用心險惡,策劃陰謀來反對上流社會吧。不過她這番話無疑是打破了框框。上流人士不願讓政治滲入上流社會,恰如軍人不願讓政治滲入軍隊一樣,這一點是極為明智的。上流社會的事情跟性趣味相仿,我們一旦聽憑審美理性來對性選擇發號施令,那麼我們不知會發展到什麼反常的行為上去。基於那些婦人都是民族主義者這個道理,聖日耳曼區養成了接待別的社交圈婦人的習慣。隨著民族主義的出現,道理遁然消失,習慣卻沉澱下來。維爾迪蘭夫人隨波逐流,順應德雷福斯運動,把有價值的作家吸引到自己身邊。儘管他們是德雷福斯派,對她的社交活動一時沒有任何用處,但是政治熱情和其它熱情一樣,是不會延續持久的。新一代的人來到時,不再會理解這種熱情;即便是表現過這些政治熱情的同一代人也會改弦易轍,轉而表現出與先前的政治熱情並不相仿的政治熱情。隨著排他原因的改變,他們會恢復一部分原先拒之門外的人的地位。在德雷福斯事件發生過程中,君主主義者再也不是憂心忡忡,整日擔心某人如果是反猶主義者或民族主義者,就可能是共和黨人、激進派、甚至是反教會分子。萬一有朝一日戰爭爆發,愛國主義也會採取另外一種形態,即便是一個沙文主義作家,人們也不會再去關心他曾經是不是一名德雷福斯派。就這樣,維爾迪蘭夫人利用一次又一次的政治危機,一場又一場的藝術革新,猶如燕子築窩一樣,接連不斷地把碎片撿回家來。這些碎片暫時沒有用處,但有朝一日就會組成她的沙龍——
1約瑟夫-雷納克(1856—1921),法國政治家和作家。最初德雷福斯支持者,後來態度改變。
2保爾-埃爾維厄(1857—1915),法國劇作家,德雷福斯反對者。
德雷福斯事件過去了,阿納托爾-法朗士卻留下了。維爾迪蘭夫人的力量表現在她對藝術的真誠的愛,對忠實的圈內成員的一片苦心,以及她不請社交人士而專門酬勞圈內成員的美餐。在她家裡,每個人都像貝戈特在斯萬夫人那裡一樣,受到敬重。當這個社團中的某一門客有一天成了傑出人物,眾人希望來拜見他,那末在這位維爾迪蘭夫人家裡,他決不會像博代爾及夏博1烹製的官方宴席或聖查理曼菜餚那樣,弄虛作假,而是一位美味芬芳的普通人,一位如同世界空淨無人一樣完美無缺的人。維爾迪蘭夫人手下的演出班子陳容整齊,訓練有素,拿出的節目堪稱一流,缺的只是觀眾。自從觀眾的興趣離開了某位貝戈特鼓吹的法蘭西型的理性藝術,迷上了充滿異國情調的音樂以後,維爾迪蘭夫人成為一名外國藝術家常派巴黎的特約通訊員,在美麗動人的尤貝爾季也夫公主2身邊為俄羅斯舞蹈家當起了加拉布斯仙女3,雖然老態龍鍾,但是法力無邊——
1巴黎當時最著名的熟食商。
2俄羅斯芭蕾的保護人。
3傳說中加拉布斯仙女是行惡仙女,老態龍鍾,曲背駝腰。
這批英俊美麗的舞蹈家進駐巴黎,只有那些缺乏藝術趣味的評論家才對她們誘人的魅力提出異議。我們知道,她們給巴黎帶來了狂熱的好奇,與德雷福斯事件相比,這狂熱不太粗獷激烈,卻更富有純粹的審美情趣,而且也許同樣的活潑熱烈。維爾迪蘭夫人借此又走到了前列,不過其社交效果與以往截然不同。正如我們在重罪法庭開庭期間,看到她總是和左拉夫人並肩坐在法官席下面一樣,當一批為俄羅斯芭蕾熱情歡呼的新觀眾紛紛湧向歌劇院的時候,我們總是看見她戴著從未見過的羽飾,和尤貝爾季也夫公主並肩端坐在頭等包廂中。在司法大廈一陣激動之後,晚上大家相聚在維爾迪蘭夫人家裡,從近處端詳比卡爾1和拉博裡2,尤其是借此打聽最新消息,設法瞭解,從楚林登3、盧貝4和儒奧斯特上校5那裡可以獲得什麼希望。與此相仿,經過《天方夜潭》6或者《伊戈爾王》7的舞劇所引起的興奮之後,大家都無意就寢歇息,便來到維爾迪蘭夫人家裡。在尤貝爾季也夫公主和老闆娘的支持下,每天晚上鮮美可口的夜宵把大家會聚在一起。有為了舞步更加輕捷而點食未進的舞蹈家,有他們的經理和美工,還有偉大的作曲家伊戈爾-斯特拉文斯基8和理查-斯特勞斯9,大家歡聚一堂,形成了一個經久不變的小核心。這裡猶如愛爾維修斯夫婦十的夜宵,巴黎最為高貴的女士以及外國殿下均樂意垂顧——
1喬治-瑪麗-比卡爾(1854—1914),德雷福斯事件時任中校,後為將軍和戰爭部長。
2費爾南-拉博裡,德雷福斯和左拉的律師。
3埃彌爾-楚林登(1837-1929),1898年戰爭部長,不太相信德雷福斯無罪。
4埃彌爾-盧貝(1838-1929),曾任法國總統,堅定的德雷福斯支持者。
5儒奧斯特上校,1899年雷恩軍事法庭的審判長。
6俄羅斯作曲家裡姆斯基-柯薩科夫(1844-1908)所創作的組曲,由俄羅斯芭蕾舞團於1910年演於巴黎歌劇院。
7原為鮑羅丁的歌劇,1909年由俄羅斯芭蕾舞團改編為芭蕾。
8伊戈爾-斯特拉文斯基(1882—1971),法籍,後轉美籍的俄羅斯作曲家。
9德國作曲家和指揮家(1864—1949)。
十愛爾維修斯(1715—1771),法國哲學家,和他妻子在巴黎近郊奧特依舉辦沙龍,常有哲學家聚會。
那些上流人士,自稱很有藝術欣賞力,對俄羅斯芭蕾硬作無謂的區分,認為《仙女》1的導演較之《天方夜譚》更為「細膩」、不難在《天方夜譚》中找到黑人藝術的影響;儘管如此,他們仍然十分高興,高興能親眼看到這些藝術趣味和戲劇的偉大革新者,看到他們的藝術雖然比繪畫略多一些做作,但是引起的革命卻和印象派一樣深刻——
1原為肖邦鋼琴曲,改編為芭蕾舞劇,1909年俄羅斯芭蕾舞團在巴黎演出時,斯特拉文斯基擔任指揮。
回頭再說德-夏呂斯先生。如果他僅把邦當夫人排在名冊之外,那末維爾迪蘭夫人也許不致於那麼痛苦。維爾迪蘭夫人在奧黛特家裡發現她酷愛藝術,德雷福斯事件期間,她和丈夫到維爾迪蘭夫人家裡來吃過幾次飯。維爾迪蘭夫人稱他丈夫是個溫吞水,因為他並不主張重新審理德雷福斯案件。他極為聰明伶俐,得意地和所有黨派都串通關係。和拉博裡共進晚餐時歡樂地表明他的獨立態度。他對拉博裡只是洗耳恭聽,不利的話一句也不說,但在關鍵之處悄悄插一句,讚揚饒勒斯為人誠實正直。這是任何黨派都一致公認的。不過德-夏呂斯先生還除掉了一些貴族夫人的名字,她們是維爾迪蘭夫人近時在隆重的募捐、賑濟音樂會上新建立的關係;不管德-夏呂斯先生對她們作如何感想,她們遠遠有勝他一籌;她們是維爾迪蘭夫人家新核心的構建因素,而且是貴族核心的基本分子。維爾迪蘭夫人把希望寄托在這次晚會上,指望德-夏呂斯先生給她帶些貴族夫人來,她另外加上一些她的新朋友。為此她事先就十分慶幸地想到,男爵請來的人可能是她新朋友的親朋好友,要是她們在貢蒂河濱不期相遇,一定會喜出望外。他的禁令使她大失所望,憤懣不平。她覺得,按照這樣的條件,舉辦晚會是有益還是有害,還值得考慮。如果德-夏呂斯先生請來的客人對維爾迪蘭夫人起碼都表現出極度的熱情,那麼損失還不至於太重,因為她們將會成為她的朋友。如果這樣,還不算虧本。德-夏呂斯先生拚命想把上流社會這兩部分人始終拆成兩半。可是,不久有一日開晚會,有人自會把她們重新聚在一起,只是沒讓他來參加而已。維爾迪蘭夫人懷著激動的心情等待著男爵邀請的客人。她不久就會知道那些人是帶著何種精神狀態前來赴邀的,終於知道了能夠和她們建立何種關係。眼下,維爾迪蘭夫人正在和忠誠的門客們進行磋商,看見夏呂斯、布裡肖和我一同走進來,立時收住了話頭。
當布裡肖對維爾迪蘭夫人說,他得知她前摯友身體如此欠佳,他深表悲傷,她大出我們所料,回答說:「聽著,我不得不承認,悲傷我是一點兒也沒有感到。自己沒有的感情硬要裝出來,這是無濟於事的……」她無疑是精神不佳才這麼說的,一想到整個晚會上她都要裝出一副愁容,就已經覺得疲勞了;她這也是出於傲慢,她不想讓人覺得自己由於沒有取消這次晚會在尋找歉詞;不過她又是出於對人性的尊重和深於世故,因為她的缺乏悲痛,如果歸之於對親王夫人突然公開化的個人厭惡,那末總比眾人事不關己的態度要高尚,不失氣節,因為面對一種無可置疑的誠實,人們容易失去武裝:如果維爾迪蘭夫人對親王夫人的故世不是真的無動於衷,難道她會給自己背上一個比這嚴重得多的罪名來為自己繼續接待客人的做法開脫嗎?人們忘了,維爾迪蘭夫人本來可以承認,她確實非常悲痛,但是她沒有勇氣放棄一次歡聚的機會。但是,朋友的冷酷無情雖然是一件較為令人震驚、較為缺乏道德的事情,卻又不是一件過於丟人的事情,因此比家庭主婦那種輕佻淺薄較為容易承認。從犯罪學的觀點來講,罪犯覺得哪裡有危險,就避之不及朝有利的方向坦白;在免受懲治的錯誤面前,是自尊心決定坦白的內容。有些人為了不讓憂傷中斷他們歡樂的生活,便反覆不休地說,內心的悲哀靠外在的服喪來表現是毫無意義的,也許維爾迪蘭夫人覺得這種遁詞已經是路人皆知的舊玩意了,因此她寧可倣傚那些聰明的罪犯,棄絕者老一套的無辜表白,為自己辯解——不知不覺作了一半坦白——的時候就說,凡是眾人指責的事情,自己反而會毫不猶豫地去做;可是不巧得很,自己迄今沒有機會身體力行。也許維爾迪蘭夫人在解釋自己行為的時候,採用了無動於衷的論點,她覺得自己既然已經踏上了怨恨的滑坡,不如把怨恨的心情表達出來,這樣至少也有幾分獨特。把這種心情理清頭緒,已不失為一種罕見的敏銳;把它公開表白出來,那就更能顯示出某種「膽識」。因此,她故意強調自己毫無傷感,內心充滿了荒唐的心理學家和魯莽的戲劇家所有的那種驕傲與滿足。「是的,這事很奇怪,」她說,「我一點感覺都沒有。我的天,我不能說我不希望她活著,她不是一個壞人。」「她就是一個壞人,」維爾迪蘭先生打斷說。「啊!他不喜歡她,是因為他覺得我請她做客,有損於我。他為這件事情失去了理智。」「請承認我是正確的,」維爾迪蘭先生說,「你們相互來往,我從來沒有贊成過。我一直說,她的名聲不好。」「可是我從來沒有聽說過,」薩尼埃特回駁說。「什麼?」維爾迪蘭夫人嚷道,「這是眾所周知的;不是不好,而是可恥,丟人。不,不是出於這個原因。我自己也無法說明自己的感情。我對她並不厭恨,可是她對我們卻那麼冷漠,以至於當我們得悉她身體嚴重患病時,連我丈夫都大為驚奇地對我說;『你對這事好像毫無感觸似的。』這不,今天晚上他建議我取消晚會,我恰恰相反偏要舉行,因為沒有悲傷硬要裝出悲傷,我會覺得是在演戲。」她說這番話是因為她覺得這奇怪得像「自由劇」,而且非常方便。因為冷漠無情或者坦白了的缺德跟浮淺的道德一樣,都使生活變得簡單了。她把應該受到懲罰的行為變成了一項誠實的義務,為之人們不需要再去尋找開脫的借口。底下的信徒們聆聽著維爾迪蘭夫人的話語,心頭交織著欽佩和不適之感,猶如以前某些以殘酷現實和痛苦觀察為題材的戲劇所引起的感覺一樣。許多人一邊讚歎地看到,老闆娘的正直坦誠和落拓不羈又變換了新的形式。一邊不禁聯想到自己的死亡,雖然他們心想,歸根結底這不是一回事,但是他們還是在考慮,有朝一日自己突然死去,別人會是悲慟哀哭呢還是會在貢蒂河濱舉行歡慶。「為了我的客人,晚會沒有取消,我非常高興,」德-夏呂斯先生說,他沒有發現,他如此表達謝意,恰恰刺傷了維爾迪蘭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