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12) 文 / 馬塞爾·普魯斯特
於是她向我提出了這樣一個合情合理、自豪而天真的問題:「這您喜歡嗎?」她問得一本正經,弄得我因虛偽而臉紅。「你們在談唱喜鵲吧,我打包票,」維爾迪蘭先生說著,向我走來。我老想著我那綠色的絲光塔府綢和一種木頭的味道,我萬萬沒有注意到,布裡肖羅列的詞源,反使他成了人們的笑柄。賦予事物價值的印象,在我看來頗為重要,但其他人或者不說出口,或者無意中擱到腦後,以為微不足道,因此,我即使能向別人表達這些印象,也不會被別人所理解,或者說很可能受到人們的冷落,這些印象我全然利用不得,弄得不好還會招致麻煩,在維爾迪蘭夫人眼裡我被看成了大傻瓜,她看我「器重」布裡肖,就像我已經向德-蓋爾芒特夫人表明過的那樣,因為我在德-阿巴雄夫人家裡感到愜意。然而,對布裡肖來說,則有另一番道理。我不是小圈子裡的人。而凡是小圈子裡的,社交界的也好,政界的也罷,文學界也行,人們約定俗成,總是容易得出奇,可以在一次交談中,在一篇正式講話裡,在一篇小說或在一首詩歌裡,發現到誠實的讀者根本無法想像能從中看出的種種名堂。多少回,我遇到這樣的情況,讀著一個善於辭令、頗見老朽的院士寫的一篇短篇小說,一時激動起來,情不自禁要對布洛克或德-蓋爾芒特夫人說:「寫得多精彩!」可我還來不及張嘴,他們便會異口同聲地叫起來:「如果您想開心一陣子,您就讀一讀某某人的小說。人之愚蠢登峰造極了。」布洛克表示蔑視,主要是因為某些本來原有的頗佳的風格效果,卻有點黯然失色了;而德-蓋爾芒特夫人之所以蔑視,則是因為,小說要說明的似乎恰恰與作者的願望背道而馳,實際上是她精心推理所致,我是萬萬想不到的。我又大吃一驚,看到維爾迪蘭夫婦表面上對布裡肖客客氣氣,卻暗含著諷刺挖苦,就像幾天前,在費代納,我聽到康布爾梅夫婦,衝著我對拉斯普利埃熱情洋溢的讚美,向我大發感慨說道:「他們搞成什麼樣子,您言不由衷吧。」的確,他們承認,餐具很漂亮。我反正沒看見,刺眼的小窗簾更沒看在眼裡。「好了,現在,您如果回到巴爾貝克,您就知道巴爾貝克意味著什麼,」維爾迪蘭先生挖苦道。恰恰是布裡肖教給我的東西我才感興趣。至於他的所謂思想,純粹是老調重彈,想當初在小圈子裡,人們聽得津津有味。他說起話來還是那樣口若懸河,令人討嫌,他的言論再也難以打中目標,卻必須克服一種敵視的沉默或討厭的反響;發生了變化的東西,並不是他滔滔不絕散佈的東西,而是沙龍的聽覺和聽眾的情緒。「當心!」維爾迪蘭夫人指著布裡肖半壓嗓門悄聲說。而布裡肖呢,其聽力保養得比視力更敏銳,他瞟了女主人一眼,旋即轉開,既是近視者又是哲學家的目光。若說他的肉眼欠佳,那他的神眼則甚妙,看事物每每投去更開闊的眼光。他從炎涼世事中看到了如紙薄情,而他也就逆來順受了。當然,他為此感到痛苦。有時候會有這種情況,有這樣的人,到一個他慣於討喜的地方,哪怕只有一個晚上他感覺到人家覺得他不是太淺薄,便是太學究,抑或太拙笨,甚至太放肆,如此這般,不一而足,回到家裡也會悻悻然不得好受。往往因為一個觀點上的問題,一個方式方法上的問題,他給別人留下荒謬或老一套的印象。他也往往心中有數得很,這些個其他人豈能同他等量齊觀。他可以輕而易舉地解剖詭辯術,人們正是利用這種詭辯術心照不宣地對他加以譴責,他要作一次登門拜訪,寫一封信,更明智的辦法是自己不動聲色,靜候下星期別人來請他。也有時候,這種種失寵,並非一夕之間就能結束的,往往得持續數月之久。由於夫人瞧不起他,而又感到在Y夫人家裡得到人們的尊重,便聲稱Y夫人至高無上,便投到Y夫人的沙龍裡。再說,這裡不是描繪這類人物的場合,他們高於社交生活之上,卻又不善於在社交生活之外自我發展,受到接待就高興,得不到賞識便掃興,每年,他們總會發現,他們頂禮膜拜的女主人原來渾身都有毛病,而被他們貶低了價值的女主人卻是才華橫溢,其實第二個女主人也有瑕疵,待他們忍受不了時,便又不惜回到第一個女主人的情懷裡,而原先女主人的毛病也就忘了些許了。人們可以通過這一次次短暫的失寵,想像到這次失寵給布裡肖造成的苦惱有多大,他知道這次失寵是一錘定音的買賣。他不會不知道,維爾迪蘭夫人不時公開笑話他,甚至笑話他的弱點,他明知道人情薄如紙,但他只好忍氣吞聲,這樣一來,他反一如既往把女主人看作是他的最好的女朋友。但是,維爾迪蘭夫人從大學究漲紅的臉上弄明白了他聽到了她的講話,於是想在今晚對他親切一些。我忍不住對她說,她對薩尼埃特可沒這麼客氣。「怎麼,不客氣!然而,他可喜歡我們了,難道您不曉得我們在他心目中是什麼嘛!我丈夫有時候被他的愚蠢弄得發點火,可應當承認的確有些可氣,但在那樣的時刻,幹嗎不再反抗一下,何必露出滿臉走狗氣呢?真不老實。我不喜歡這樣。儘管如此,我還總是盡量勸我丈夫冷靜些,因為,要是他走得太遠,薩尼埃特很可能只好不來了;這樣我可不願意,因為我要告訴您,他身上連一個蘇也沒有了,他總得吃飯吧。但是,總之,如果他生氣,叫他別回來好了,我可不管這份閒事,當人家需要別人的時候,人家最好不要這樣愚蠢。」「奧馬爾公國在進入法蘭西王室領地之前,長期是我們家族的,」德-夏呂斯先生當著莫雷爾的面,向德-康布爾梅先生解釋道,莫雷爾不勝驚訝,說實話,這篇宏論,即使不是直接說給莫雷爾聽的,至少也是為他而發的。「我們壓倒了所有外國親王;我可以給您列舉上百個例子。克羅瓦公主在王弟的葬禮上,想跟在我高祖母之後行跪禮,我高祖母叫人嚴厲對她指出,她沒有用方墊的權利,當即請執勤官撤掉,並稟報了國王,聖上即傳旨令德-克羅瓦夫人到德-蓋爾芒特府上向夫人賠禮道歉。勃艮第公爵攜帶自己的傳令官來到我們這裡,一個個威風凜凜,我們得到聖上的恩准,煞了他們的威風。我知道談自家人的美德有諸多不雅。但盡人皆知,我們家族的人在危險時刻總是『一馬當先。當我們放棄了布拉邦特眾公爵的旗號後,我們的戰鬥口號是『一馬當先』。這種處處優先的權利,雖然我們經過多少世紀的浴血奮戰而求之不得,但後來終於在宮廷上得到了,而且也是相當合法的。當然嘍,在宮廷裡,當著我們的面,這種權利始終是得到承認的。我還可向您舉巴登公主為例加以論證。由於她忘乎所以,竟想與蓋爾芒特公爵夫人比高低,我剛才已經對您說過蓋爾芒特公爵夫人的事,在晉見國王時,可能是我的老祖宗猶豫了一下(雖則根本就不應該有這回事),她竟然要捷足先登進入王殿,國王立即高喊道:『進來,進來,御表妹,德-巴登夫人極其明白,她欠了您的情。』其實,她有象蓋爾芒特公爵夫人那樣的地位,她本身就出身十分高貴,因為從母系家譜算,她是波蘭王后、匈牙利王后、巴拉丹選帝侯、薩瓦——卡裡尼安親王和漢諾威親王、繼而是英國國王的外甥女。」「Macenasatavisediteregibus!」1布裡肖致意德-夏呂斯先生說,德-夏呂斯先生微微點了點頭以為答禮。
「您說什麼?」維爾迪蘭夫人問布裡肖,她真想設法修補她剛才對他說的一席言辭。「我是說,上帝饒恕我吧,我是說一個褲褲子弟,他是上流社會之花(維爾迪蘭夫人緊蹙眉頭),大約是奧古斯都時代(維爾迪蘭夫聽說年代久遠,放了心,露出更為安詳的表情),說的是維吉爾和賀拉斯的一個朋友,他們溜鬚拍馬,把他捧上了天,說他的出身比貴族、王族還更高貴,一句話,我說的是米西納斯,說的是一個只會鑽圖書館的書耗子,是賀拉斯、維吉爾、奧古斯都的朋友。我敢肯定,德-夏呂斯先生無論從哪方面都很清楚誰是米西納斯。」——
1拉丁語,意為皇族後裔的粞納斯。
他親熱地用眼角看了看維爾迪蘭夫人,因為他聽到她約莫雷樂第三天會面,又擔心自己未被邀請:「我想,」德-夏呂斯先生說,「米西納斯嘛,有點像古董維爾迪蘭什麼的。」維爾迪蘭夫人乍一聽喜笑顏開,猛一想斂笑莫及,只收了一半笑容。她向莫雷爾走去。「他很可愛,您的親戚們的那位朋友,」她對他說。「可以看出,他是一個知書識禮、富有教養的人。他在我們小核心大有可為。他在巴黎家住何處?」莫雷爾傲然沉默了一會兒,只要求打一局牌。而維爾迪蘭夫人硬是請他奏幾段小提琴。令滿座皆驚的是,德-夏呂斯先生過去從來不曾談起他有奇才妙藝,竟然以最純粹的風格,給福雷的鋼琴伴奏小提琴奏鳴曲的最後樂章(不安,煩惱,舒曼式的,但到底在弗朗克奏鳴曲之前)伴奏。我覺得,莫雷爾先生雖然富有音樂才華,又有一手精湛的演奏技巧,但恰恰缺乏文化素養和風格修養,而德-夏呂斯先生正好彌補了莫雷爾的不足。但我好生奇怪地尋思,在同一個人身上,是什麼東西能把一種生理的缺陷和一種精神的才智結合起來。德-夏呂斯先生與其兄蓋爾芒特公爵並無很大區別。甚至,剛才(但這是罕見的),他說的法語與他兄弟一樣糟糕。他責怪我(無疑是因為我熱情洋溢地對維爾迪蘭夫人談起莫雷爾)從來沒去看他,而我提出要慎重考慮考慮,他便回答我說:「不過,既然是我向您提出的這一請求,那只有我才能不高興呀。」這話蓋爾芒特公爵也可能說出來。說到底,德-夏呂斯先生不過是蓋家之一員。但是,天生他神經系統陰差陽錯,僅此就足以使他有別於其公爵兄的所作所為,不是去喜歡一個女人,而卻寧願去喜歡一個維吉爾的牧童或柏拉圖的學生,蓋爾芒特公爵所未曾有的品性,每每與這種不平衡有關聯,頓時使德-夏呂斯先生搖身變成一位美妙的鋼琴家,一位不無情趣的業餘畫家,一位雄辯的演說家。德-夏呂斯先生演奏福雷奏鳴曲舒曼式樂段那急切、焦慮、迷人的風格,誰能看得出來,這種風格竟然有其內應——人們不敢道破天機——分佈在德-夏呂斯先生若干純屬肉體的部位內,安插在他的神經缺陷之中?我們將在下面解釋「精神缺陷」一語是什麼意思,將解釋因何道理一位蘇格拉底時代的希臘人,一個奧古斯都時代的羅馬人,能為今天人所共知,能作為絕對正常的人,而不是作為我們今天所看到的那種陰陽人。正如實際的藝術才能尚未枯源斷流,德-夏呂斯先生比公爵有過之而無不及,愛他們的母親,愛自己的妻子,甚至在若干年後,當有人對他提起她們時,便會淚眼汪汪,但卻是做表面文章,就好像大胖子出虛汗,稍一動作,額頭上就汗水涔涔了。不同的是,人們對流汗的人如此說:「您太熱了吧!」可人們看別人流眼淚,卻像沒看到似的。所謂人們,就是講的上流社會;因為老百姓看到人家哭是很不安的,彷彿流淚比流血還嚴重。喪妻之後的悲哀,幸虧有了撒謊的習慣,並沒有排斥德-夏呂斯先生與其身份不相符的生活。甚至後來,他不知廉恥,傳聞在葬禮期間,他找到辦法,向唱詩班的那個孩子打聽其姓名和地址。而這可能確有其事。
一曲演奏畢,我不揣冒昧,要求再奏弗蘭克的曲子,這似乎令德-康布爾梅夫人婦喪考妣,致使我只好作罷。「您不可能喜歡那玩藝兒,」她對我說。她換點了德彪西的《節日》,第一個音符才出弓,只聽得一聲喝彩:「啊!真妙!」但莫雷爾已經意識到他只會第一小節,於是來了一個惡作劇,卻毫無故弄玄虛之意,他馬上開始奏梅耶比爾的一首進行曲。不幸的是,由於他轉得天衣無縫,又沒有事先打招呼,大家還以為他拉的還是德彪西的作品,於是人們繼續喝彩:「妙!」可莫雷爾卻道破作曲家不是《佩利亞斯》1的作者,而是《惡魔羅貝爾》2的作者,致使大家有些不自在。德-康布爾梅夫人還來不及對此作出反應,因為她剛發現斯卡拉蒂的一個本子,正懷著歇斯底里的衝動一頭紮在上面。「霍!拉這個,奏下去,這個,真神,」她不住地叫好。然而,這位作曲家長期受到冷遇,不久前才時來運轉身價百倍,她在興奮不已的焦躁中挑選的這位作曲家的作品,恰恰是一段該死的曲子,這類可惡的曲子老是弄得您睡不好覺,一位女學生就在您隔壁的樓層房間裡無情地、沒完沒了地重彈這曲老調。但是,莫雷爾已拉夠了音樂,由於他堅持想打牌,而德-夏呂斯先生也想一起打,主張打惠斯特。「他剛才對老闆說他是親王,」茨基對維爾迪蘭夫人說,「然而這不是真的,他出身於普通市民,小建築師家庭。」「我想知道您剛才對米西納斯怎麼看。我感興趣,我,吶,」維爾迪蘭夫人對布裡肖說,口氣親切,弄得布裡肖飄飄然起來。既為了顯耀給女主人看,也可能炫耀給我看,他說道:「不過說老實話,夫人,米西納斯令我感興趣,主要是因為他是中國神第一尊貴的使徒,這一尊中國神今天在法蘭西擁有的信徒超過了婆羅賀摩3也超過了基督自己,法力無邊的逍遙神。」在這樣的情況下,維爾迪蘭夫人不再只顧用手捂著頭了。她冷不防失去平衡,像被稱作蜉蝣的昆蟲那樣,猛地向謝巴多夫親王夫人撲將過去;若謝巴多夫親王夫人離她不遠,女主人便死抓住親王夫人的腋窩,指甲都嵌了進去,就像孩子躲迷藏似的,把頭埋藏好一陣子。有這道保護牆掩飾,人家以為她笑出了眼淚,而她卻可以因此不動任何心思,就像有的人做長時間的祈禱時,謹慎生智,用雙手巧掩臉面。維爾迪蘭夫人倣傚這些祈禱者,聽著貝多芬的四重奏就像鄭重祈禱,卻又不讓人看出她在睡覺。「我說話極認真的,」布裡肖說。「我看,今天這種人太多了,他們成天價日以自我為中心,老子天下第一。論正理,我對涅-無異議,我也弄不清哪家涅-欲將我等滅度在大千世界(此界,猶如慕尼黑與牛津,比起阿尼埃爾或哥隆布森林,離巴黎要接近得多),但它不僅與法國良民無緣,而且也與歐洲良民無份,而日本人也許已經登臨我拜占斯城門了,此時此刻,社團化了的反軍國主義人士正板起面孔,爭論自由詩的根本道德問題呢。」維爾迪蘭夫人以為可以放開親王夫人被她碰傷了的肩膀,重又露出粉面,不無裝模作樣地拭拭眼睛,重新喘了三兩下氣。可布裡肖卻要我美餐一頓,擺開論文答辯的架勢,親自出馬主持,立論就是,人們絕不吹捧青年人,只能嚴加教訓,曉以厲害,不惜被他們視作反動派:「我可不願意褻瀆青春神明,」他說著,偷偷地瞟我一眼,那目光,多象報告人偷偷瞟聽眾中的某人一眼,然後點他的名。「我可不願意在馬拉美的小教堂裡被打成異教徒或回歸異教徒而永世不得翻身,在他的教堂裡,我們的新朋友,像我們的所有與他同齡的朋友們一樣,都得為秘密彌撒效勞,至少得像唱詩班的孩子那樣,顯得未老先衰,或者象薔薇十字會4會員那樣神秘莫測。但的確,這類酷愛帶大寫字母『A』的『藝術』(Art)的知識分子,我們見識得也太多了,他們把左拉當酒喝尚嫌不過癮,便在自己身上打魏爾蘭的麻醉劑。他們崇拜波德萊爾上了乙醚癮,一旦祖國需要他們一展雄風時,他們興許再也無能為力了,他們已經麻木不仁,得了嚴重的文學神經官能症,處在暖烘烘、懶洋洋、沉甸甸的烏煙瘴氣裡,象徵主義的鴉片煙氛圍之中。」對於布裡肖這番荒謬雜亂的高談闊論,我實在難以偽裝出一絲的苟同,於是轉向茨基,斷然肯定他在德-夏呂斯先生門庭家族問題上絕對弄錯了;他回答我說他斷然沒有錯,並說我本人曾經告訴過他,他的真實家姓是岡丹,勒-岡丹。「我告訴過您,」我回答他說,德-康布爾梅夫人是一位叫勒格朗丹先生的工程師的妹妹。我從來就沒有對您談起過德-夏呂斯先生。論裙帶關係,他與德-康布爾梅有瓜葛,就像老孔代與拉辛有牽連不相上下。」「啊,我以為呢,」茨基悄聲說道,還不肯大膽地承認自己的錯誤,幾小時前,他弄錯了,差一點使我們誤了火車。「您是否打算在海濱多住一些時日?」維爾迪蘭夫人問德-夏呂斯先生,她預感到他可以作為一名忠實的門客,眼看他過早地要回巴黎不禁戀戀不捨地哆嗦起來。「我的天,誰也說不準,」德-夏呂斯先生拖著長-鼻音回答道。「我很想呆到九月底。」「您說得對,」維爾迪蘭夫人道。「正是興風作浪時節。」「實話實說吧,並不是氣候決定我的去留。最近以來,我對我的導師,聖米歇爾大天使過於怠慢了,我想報答他一下,一直呆到他的節日,九月二十九日,在蒙山修道院。」「您對此很感興趣嗎?那些個事兒?」維爾迪蘭夫人問,要不是她擔心一次如此長途漫遊會使小提琴手和男爵「放鬆」四十八個鐘頭,她興許會成功地命令自己受了傷害的反教權主義感情保持沉默。「您可能有間歇耳聾的毛病吧。」德-夏呂斯先生盛氣凌人地回答道,「我剛才對您說過,聖米歇爾是我的一個非凡的導師。」說著,露出迷人的和藹可親的微笑,眼睛則盯住遠處看,激動地抬高了嗓門,我覺得,他的激動超出了審美的範疇,已經進入了宗教的領域:「獻祭禮美極了,米歇爾站在祭台的旁邊,身著大白袍,搖動著金香爐,團團清香,青雲直上,飄飄然直到上帝跟前!」「大家可以結伴而行嘛,」維爾迪蘭夫人建議道,儘管她討厭教士的圓帽子。「此時此刻,祭禮一開始,」德-夏呂斯先生接著說,他雖另有原因,卻與議會中傑出的報告人採取的方法如出一轍,絕不回答打斷演講的提問,聽而不聞,「看我們的年輕朋友演奏巴勒斯特裡納的作品,乃至演奏一段巴赫的詠歎調,那該是多麼令人陶醉的事。善良的修道院院長,他也會樂瘋的,因為我向我的主保聖人報以最崇高的敬意,至少是公開的最崇高的敬意。這對信徒們是多大的感化!待會兒,我們要對年輕的安吉利科談及此事,他像聖米歇爾一樣,既是音樂天使,又是軍事天使。」——
1《佩利亞斯》全名《佩利亞斯與梅麗桑德》,是德彪西唯一完成的歌劇作品,自稱該劇深受埃德加-愛倫-坡恐怖故事的影響。
2《惡魔羅貝爾》是德國歌劇作曲家梅耶比爾的一部傑作,1831年上演,成為法國大歌劇的典範。
3亦稱「大梵天」,是印度教的創始之神。
417世紀德國一種神秘主義的秘密結社。
薩尼埃特被叫來觀陣,可他聲稱不會玩惠斯特。戈達爾眼看離火車開車時間不多了,便同莫雷爾趕緊玩一盤雙人牌。維爾迪蘭先生氣急敗壞地朝薩尼埃特走去:「您什麼也不會玩!」他嚷嚷道,因三缺一打不成惠斯特而大動肝火,卻為能找到痛罵老檔案保管員的借口而心花怒放。薩尼埃特嚇懵了,卻露出幽默的神色:「不,我會玩鋼琴,」他說。戈達爾與莫雷爾面對面坐著。「您先請吧,」戈達爾說。「我們往牌桌那邊靠靠吧,」德-夏呂斯先生對德-康布爾梅先生說,看到小提琴手與戈達爾打在一起不禁著了急。「這就像那些標牌問題一樣有趣,可地在,牌子已沒多大意義了。給我們留下的國王,起碼在法蘭西是如此,只剩下牌中之王了,我看,國王們紛至沓來,正光臨年輕的樂壇高手的手中,」他馬上補上一句,對莫雷爾美言一番,對他玩牌的姿態也很欣賞,同時也是有意吹捧他一下,最終是為其向小提琴手肩上靠去的動作進行辯解。「俄斃了,」戈達爾操著外國佬的腔調說,孩子們聽到這種腔調準會哈哈大笑,猶如醫學大師來到一位重病號床邊,一臉無動於衷的表情,卻開了一個習慣性的玩笑,弄得身邊的學生們和臨床醫生捧腹大笑。「我不太懂該怎麼玩,」莫雷爾請教德-康布爾梅先生說。「隨您的便吧,不管怎麼說您敗局已定,這樣那樣反正都一樣。」「加利——馬裡埃?」大夫說著,溜了德-康布爾梅先生一眼,目光討好而且友善。「此乃我等所謂真正著名歌唱家是也,簡直是美夢,一個再也見不著的卡門。這是旦角。我還想聽聽昂加莉的演唱呢。」「已婚馬裡埃?」侯爵站了起來,懷有出身名門望族之人常有的鄙視他人的鄙俗之氣,但他們並不明白,他們侮辱了主人,因為他們露出了勉強的神色,對能否與主人的客人來往不置可否,往往以英國習慣致歉,用語不敬:「打牌的這位先生何許人也?他幹的是何營生?他賣的什麼貨色?我很想知道我與何人同處,為的是不隨便與人交往。不過,您剛才賞光將鄙人介紹給他時,我沒聽清其姓氏。」倘若維爾迪蘭先生的的確確抓住這後面幾句話,把德-康布爾梅先生介紹給自己的賓客,那麼德-康布爾梅先生也會覺得維爾迪蘭先生太不地道。但由於知道發生的情況正好相反,他覺得裝出一副乖孩子的樣子,落個謙謙君子,豈不親和大度。大夫成了名教授之後,維爾迪蘭先生從對戈達爾大夫的親密交往中滋長起來的驕傲情緒與日俱增。但這種自豪感的表露形式不像過去那麼幼稚了。想當初,戈達爾才初露頭角,若有人對維爾迪蘭先生談起他妻子的面部神經痛,他便說:「有些人有幼稚的自尊心,往往以為他們知道的東西都是名牌,以為自己閨女的聲樂教授一定家喻戶曉名揚天下。如果給她看病的是一個二流醫生,那倒可以另尋良方;但如果來的醫生是戈達爾(他指名道姓時,彷彿是指布夏或錢戈大夫似的),那只好撤梯拉倒了。」維爾迪蘭先生明知德-康布爾梅先生肯定聽說過名教授戈達爾,便來個反其道而行之,露出天真之氣。「他是我們的家庭醫生,一個好心人,我們可喜歡他了。他為我們可以不惜五馬分屍;這哪兒是醫生,簡直是好朋友,我想您不認識他,您也不知道他有多大名氣;但無論如何,對我們來說,他是頂頂有名的大好人,赫赫有名的親密朋友,戈達爾。」這姓,經他神態謙遜地喃喃一念,竟使德-康布爾梅先生弄迷糊了,他還以為是另外一個人呢。「戈達爾?您不是說戈達爾教授吧?」大家恰好聽到所說教授的聲音,他一時尷尬,抓著紙牌說:「雅典人在此受創。」「啊!可不是嘛,多巧,他正是教授,」維爾迪蘭先生說。「什麼!戈達爾教授!您沒弄錯吧,您很有把握,他就是那位住在巴克街的戈達爾教授!」「對呀,他住在巴克街43號。您認識他?」「可大家都知道戈達爾教授。這是個權威!這好比是,您問我是否認識布夫-德-聖布萊士,或者古杜瓦-絮菲。我一聽他說話,就看出來了,這可不是個尋常人物,正因為如此,我才冒昧問您。」「喂,該出什麼?王牌?」戈達爾問。可轉瞬之間,戈達爾俗氣外冒,即使是在英勇壯烈的場合,這類粗俗之氣也令人瞠目,一個戰士在戰場上可以用一句粗話表示視死如歸,但在甩牌消遣沒有危險的時刻,說這種粗話就未免倍加愚蠢了,戈達爾決心亮王牌,陰沉下臉來,「孤注一擲,」大有赴湯蹈火在所不辭的氣概,玩牌如玩命,大喊一聲:「豁出去了,老子不在乎!」他不該出這張牌,但精神上得到了安慰。在客廳中央,在一張寬大的扶手椅上,戈達爾夫人抵攔不住晚飯後在她身上產生的不可抗拒的效應,強打精神仍無濟於事,屈服於茫茫飄飄的睡意,束手就擒了。她枉費心機,幾次挺起身子,笑一笑,不是用以自嘲,就是提心吊膽,生怕有人對她客氣地說話,自己卻不答理人家,但她萬般無奈,重又陷入無情而香甜的瞌睡病的魔掌。但她猛然悟醒,只不過一秒鐘,倒不是被聲音吵醒,而是被目光看醒(即使閉上雙眼,她也溫情脈脈地看到並預見到這種目光,因為每天晚上都要上演同樣的戲,糾纏著她的睡夢,就像時鐘打點該起床那樣),教授老是用這種目光,告訴在場的人們,他夫人睡著了。開始時,他只是看看她,笑一笑,因為,如果說,作為醫生,他反對晚飯後就打瞌睡(至少他先講清科學道理後再生氣,但他也沒有把握是否在理,因為他對此也有不同的看法),但作為男子漢大丈夫,而且又好逗人,他喜歡嘲弄自己的妻子,開始只是催她半醒,以便讓她再睡過去,然後再重新把她弄醒,以此為樂。
此時,戈達爾夫人已酣然入夢。「可以了!萊翁蒂娜,您睡著了,」教授大聲對她叫道。「我聽斯萬夫人說話呢,我的朋友,」戈達爾夫人有氣無力地回答道,又迷糊了過去。「荒唐,」戈達爾嚷嚷道,「待會兒她還會向我們宣稱她沒有睡。多象來看病的病人,他們硬說他們從來沒睡著覺。」「他們也許自己是這麼想的,」德-康布爾梅先生笑著說。但大夫既喜歡唱反調,也喜歡逗人玩,就是容不得一個門外漢敢在他面前談醫道。「人們不能想像自己不睡覺,」他以武斷的口氣發佈他的論斷。「啊!」侯爵畢恭畢敬地欠了欠身,頗似戈達爾過去的舉止。「看清了吧,」戈達爾接著說,「您不曾像我那樣下藥,甚至用了兩克『trional』1仍達不到半睡眠狀態。」「的確,的確,」侯爵神氣自負地笑著說,「我從來沒有用過trional,也沒有服用過任何諸如此類的麻醉品,這些玩藝兒一會兒就失效,反而把您的胃弄壞了。像我吧,人家整夜在尚特比森林裡狩獵,我向您保證,人家無需用trional來安眠。」「無知的人才說這樣的話,」教授回答道,「Letrional有時可以有效地消除神經緊張。您說trional,可您是否曉得這是什麼東西嗎?」「可……我聽說是一種催眠藥品。」「您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否會催眠,而是問您這是什麼東西。您能告訴我它包含多少戊基和乙基的成份嗎?」「不,」德-康布爾梅先生尷尬作答。「我寧可來一大杯白蘭地,甚至來一大杯345波爾圖酒也行。」「此酒毒性大十倍。」教授打斷說。「關於trional,」德-康布爾梅先生冒然說,「我妻子就習慣用那些玩藝兒,您最好同她說。」「她知道的恐怕與您不相上下。但不管怎麼說,假如您的妻子服用taional來安眠,那您可見,我的妻子就大可不必了。喂,萊翁蒂娜,挪動挪動,你迷糊過去了,你見我吃過晚飯就睡覺嗎,我?現在就睡得像個老太婆那樣,待到花甲之年,你該怎麼辦才好?你會發胖的,你會停止血液循環……她已經聽不見我說話了。」「這樣對健康有害,晚飯後就這樣打瞌睡,是下是,大夫?」德-康布爾梅先生說,企圖在戈達爾面前挽回點面子。「酒足飯飽之後,應當做點鍛煉。」
「奇談怪論!」大夫回答道。「有人分別從一隻靜躺著的狗的胃裡和一隻奔跑過的狗的胃裡提取等量的食物,發現靜狗的消化更快。」「那麼睡眠切斷消化叫?」「這要看是食管消化,還是胃腔消化,或是腸腔消化;跟您解釋也白搭,您反正不明白,既然您沒學過醫。喂,萊翁蒂娜,前進…奮勇前進!該走了!」但他說的不是實話,因為大夫非把這局牌打下去不可,他只希望這樣冷不防地打斷悄然無聲的妻子的瞌睡,他剛才對她曉之以理,好言相勸,卻沒得到回答。或許,在戈達爾夫人腦子裡,一種抵制睡覺的毅力仍在堅持抗爭,即使在睡眠狀態中也未曾鬆懈,或許是扶手椅未曾為她的頭顱提供依托,她的腦袋機械地在空中忽左忽右忽高忽低拋動著,仿若慣性運動的物體,只見戈達爾夫人搖頭晃腦,忽而像聽音樂,忽而進入垂死掙扎的最後階段。凡是她丈夫愈益激越的告誡失敗之處,便是她自己愚蠢的感情成功之時:「我的澡洗得真舒服熱乎,」她喃喃道,「可詞典的羽毛……」她嚷嚷著挺起身子。「噢!我的上帝,我多蠢!我說什麼來著?我剛才想到了我的帽子,我可能說了一句蠢話,我差一點睡著了,這該死的火。」大家都笑了,因為身邊並沒有火——
1藥名,音譯「台俄那」,那三乙眠砜,二乙砜。
「你們笑我吧,」戈達爾夫人自己說著也笑了,她用手抹去額上最後的睡痕,手姿輕捷,如給動物磁療那樣飄逸,像少婦梳理頭髮般靈活,「我要向親愛的維爾迪蘭夫人道歉,從她那裡知道真相。」但她的笑容轉眼變成了愁容,因為教授明知道他妻子千方百計討他的喜歡,惟恐拍馬屁拍不到點上,可他卻對她嚷嚷道:「你去照照鏡子吧,你臉紅得像長了粉刺,一臉鄉下老太婆的模樣。」
「你們曉得吧,他很可愛,」維爾迪蘭夫人說,「他有好心挖苦人的妙著。再說,他把我丈夫從墳墓門口領了回來,當時全醫院都說我丈夫沒救了。他在我丈夫身邊守了三夜,不曾睡覺。因此,戈達爾對於我,你們曉得吧,」她補充道,口氣嚴厲,幾乎近於威脅,同時把手舉到優美的白髮雲鬢區內,好像我們剛才要動手打大夫似的,「他是神聖的!他可以願意要什麼就要什麼。而且,我不叫他戈達爾大夫,我叫他上帝大夫!我即使這樣說也是誹謗他了,因為這個上帝還盡可能地補救一部分他人造成的不幸。」「出王牌,」德-夏呂斯先生和顏悅色地對莫雷爾說。「王牌,得看看。」小提琴手說。「先得亮出您的王牌。」德-夏呂斯先生說,「您心不在焉,可您打得很棒!」「我有王牌在手,」莫雷爾說。「真是個美男子,」教授回答道。「那玩藝兒是怎麼回事,這麼些小槓槓?」維爾迪蘭夫人指著壁爐上雕刻精緻的紋章問德-康布爾梅先生說。「這就是你們的紋章!」她補充道,帶有一點奚落人的味道。「不,這不是我們的,」德-康布爾梅先生回答。「我們佩戴對稱堞口三橫帶金紋章,對著五個堞口,每口對嵌一朵金三葉花。不,那上邊,是阿拉施貝家族的標誌;不屬於我們這一支家族,而是屬於房主的,我們繼承了他們的房產,我們家族的人始終不願意動它。阿拉施貝家族(據說,昔日叫貝菲蘭)佩帶五堞口對五金尖樁紋章。他們同費代納家族聯姻後,盾形紋章就變了,不過仍保留二十枚小十字圖飾,又用金樁小十字墊底,右邊雙翼銀底黑紋。」「騙人,」德-康布爾梅夫人悄聲說。「我的曾祖母是阿拉施貝家或拉施貝家的人,隨您怎麼說都行,因為兩個姓在舊家譜上都有記載,」德-康布爾梅先生接著說,弄得滿臉通紅,因為只在此時此刻,他才想起是他妻子給他帶來的榮耀,他生怕維爾迪蘭夫人聽了這番話多心,其實根本不是衝著她說的。「歷史是這樣的,在十一世紀,出現了第一個阿拉施貝人,叫馬塞,號貝菲蘭,在圍城拔樁中表現得敏捷能幹,遂得阿拉施貝拔樁能手的稱號,他因此受封為貴族,您看到的那些個樁樁,也就在紋章中代代留傳下來了。那些個木樁,是為了使城堡更加難以接近而安插的,請原諒我使用這種說法,一根根安插在城堡前的土地上,然後又把它們一根根連接起來。您剛才恰如其分地稱為小槓槓的就是這些東西,它們與善良的拉封丹筆下的漂浮的小棍子毫無關係。因為人們以為,它們可以使地盤固若金湯。顯然,有了現代炮兵後,這樣的防線未免令人好笑。但應當記住,那是十一世紀的事。」「這玩藝兒現在已不時興了,」維爾迪蘭夫人說,「不過,小鐘樓倒別具一格。」「您交上了……滴兒溜滴滴的好運氣,」戈達爾說,這個擬笛聲詞兒他故意來回重複以避開莫裡哀用的那個詞。「您曉得為什麼方塊王1被廢黜了嗎?」「我巴不得代他受過,」莫雷爾說,因為服兵役使他討厭死了。「啊!刁民也,」德-夏呂斯叫了起來,他忍不住掐了掐小提琴手的耳朵。「不,您不曉得為什麼方塊王被廢黜了?」戈達爾又問,仍在開他的玩笑,「那是因為他只有一隻眼睛。」「您遇上了厲害的對手,大夫,」德-康布爾梅先生說,用以向戈達爾表明他知道他是何許人。「這個年輕人了不得,」德-夏呂斯先生指著莫雷爾天真地打斷說,「他出牌如有神。」這話大夫聽了大為不快,答道:「死不了,走著瞧。抓滑頭,就得更滑頭。」「王后,阿斯2,」莫雷爾吉星高照,洋洋得意地宣告。大夫低下頭。好像無法否認自己命運多舛,只好目瞪口呆地承認:「真漂亮。」「同德-夏呂斯先生共進晚餐,我們過得十分愉快,」德-康布爾梅夫人對維爾迪蘭夫說。「您以前不認識他?他夠可愛的,他與眾不同,他是屬於過去一個時代的(難為她一語道破),」維爾迪蘭夫人答道,滿意地答著,是音樂愛好者、判官和主婦兼得的滿足。德-康布爾梅夫人問我是否要同聖盧一起去費代納。當我看到一輪明月,如同一盞桔黃燈籠,懸掛在城堡橡樹林圓拱形樹梢上時,情不自禁地歡呼起來。「這還不算什麼了不起;待會兒,等月亮升高一些,照在山谷裡,那比現在美千百倍。這是您在費代納看不到的!」她口氣輕蔑地對德-康布爾梅夫人說,弄得德-康布爾梅夫人不知如何回答是好,她特別不願意在房客面前貶低自己房地產的價值。「您還要在此地逗留一段時間吧,夫人?」德-康布爾梅先生問戈達爾夫人說,這話可以被看作有邀請她的含糊的意向,現在卻不說死具體的約會時日。「噢!當然,先生,為孩子們著想,我們珍惜這一年一度的大流動。說什麼也沒有用,他們需要鄉野的空氣。學院想把我派到維希去;但那裡太悶熱了,等這些大小伙了們再長大一點,我得注意自己的肚子了。還有,教授負責主考,總是忙得不亦樂乎。悶熱把他累壞了。我覺得像他那樣一年忙到頭,也該徹底地輕鬆一下。無論如何,我們還要呆足足一個月。」「啊!這麼說我們後會有期。」「再說,我丈夫要去薩瓦巡診,半個月後他才能回到這裡的固定診所,我只好留下來了。」「山谷邊與海邊相比,我更喜歡山谷邊,」維爾迪蘭夫人又說。「明媚的風光歡迎你們回來舊地重遊。」如果您非今晚回巴爾貝克不可,還得看馬車是否備好了,」維爾迪蘭先生對我說,「可我看沒有這個必要。明於早上用車子送您回去就是了。肯定是個大晴天。沿路美不勝收。」我說那是不可能的。「但不管怎麼說還不到時候,」女主人提出了異議。「讓他們放心吧,他們還有時間。現在提前走就要提前一小時到達東站。他們在這裡總比在車站強。那您呢,我的小莫扎特,」她對莫雷爾說,卻不敢直接問德-夏呂斯先生,「您不想留下來?我們在海邊有漂亮的住房。」「不過他不能,」德-夏呂斯先生替局中人回答,局中人正全神貫注地玩牌,沒有聽見女主人的問話。「他必須在午夜之前趕回去。他得回去睡覺,像一個聽話的乖孩子,」他補充道,雖是開玩笑的口氣,但裝腔作勢,不留餘地,彷彿他使用這句純潔的比喻可以得到些許施加性虐待的快感。同樣,在涉及莫雷爾時順便加重了口氣,若不能動手動腳,便用近似觸摸的挑逗語言去撫摸他,從而得到同樣的享受——
1即方塊老K。
2王后即紙牌Q,阿斯即A。
從布裡肖對我的喋喋不休的說教中,德-康布爾梅先生得出結論,我是德雷福斯分子。他十有八九是反德雷福斯派,但出於對一個宿敵的禮貌,他竟對我稱讚起一位猶太上校來。這位上校對謝弗勒尼家的一個表兄弟很夠意思,給予他當之無愧的提拔。「我的表兄弟處在截然對立的思想之中,」到底指什麼思想,德-康布爾梅故意滑動其詞,但我覺得這些思想跟他的面目一樣陳舊,一樣醜陋,是某些小城鎮幾個家族也許早就有的舊觀念。「那好哇!您曉得吧,我感到這太美了!」德-康布爾梅下結論道。一點不錯,他很少在美學意義上使用「美」一詞,在審美意義上,對他母親或妻子來說,它興許是指形形色色的作品。不過是指藝術作品。德-康布爾梅先生好用這個形容詞來讚美,比如說,讚美一個有點發福的妙人兒。「怎麼,您在兩個月之內長了三公斤?您曉得吧,這太美了!」清涼飲料、時鮮水果已經上桌。維爾迪蘭夫人請先生們自己去選擇自己愛喝的飲料。德-夏呂斯先生去喝了自己的一杯,連忙回到牌桌上,再也沒動窩。維爾迪蘭夫人問他:「您喝了我調的桔子水了?」只見德-夏呂斯先生優雅地一笑,用一種他罕有的清脆口氣,又是撅嘴又是撇嘴,腰肢扭來扭去,回答道:「不,我偏愛旁邊那種,來點小草霉,我覺得很可口。」真是怪事,某些秘密行為的性質竟通過言談舉止的方式方法披露出來,產生了外部的效果。一個先生信不信聖母的無玷始胎,信不信德雷福斯的清白無辜,信不信多元的世界,只要他守口如瓶,人們就休想從他的話音裡或從他的舉止上,找到任何可以讓人發現他思想深處的東西。但當人們聽到德-夏呂斯先生操著這尖尖的嗓音,推出這微微笑臉,打著這種種手勢,說什麼:「不,我偏愛旁邊的那種,小草霉,」人家可就要說話了:「瞧,他喜歡雄性,」口氣之肯定,猶如審判官在判決不肯坦白交待的罪犯,又如醫生宣判一個全癱病人為不治之症,病人也許不知道病痛,但因說不清話致使醫生斷定他活不過三年。也許,人們從他那句話的腔調:「不,我偏愛旁邊的那種,小草霉,」不難得出這是一種所謂的性倒錯的結論,這並不需要太多的科學知識。當然,這是因為,這裡,跡象與隱秘之間,有更直接的關係。即使不說一針見血,人們也總可以感到,這裡一個和顏悅色的女士在答您的話,但她又顯得矯揉造作,因為她故意裝出男子漢模樣,可人們看不慣男人這般忸怩作態。也許,這樣想更雅觀些吧,就是長久以來,有一定數量的天使女人投錯了胎,混到男性行列中,她們拍打著翅膀逃亡,徒勞無益地向男人飛去,卻從肉體上對男人產生反感,她們善於整理客廳,料理「內務。」德-夏呂斯先生心安理得讓維爾迪蘭夫人站著,自己仍然坐在扶手椅上,以便挨緊莫雷爾。「難道您不覺得,」維爾迪蘭夫人對男爵說,「這豈不是一種罪過,那個人本來可以用他的小提琴為我們助興,卻廝守著雙人牌桌。要是有人像他那樣拉琴!」「他打牌很漂亮,他幹什麼都行,他極聰明,」德-夏呂斯先生說,一邊看著牌,好替莫雷爾出謀劃策。然而,他在維爾迪蘭夫人面前竟然坐在扶手椅上不站起來,這並不是唯一的原因。他以其形形色色的社會觀炒成一盤獨特的大雜燴,貴族大老爺和藝術愛好者的風味兼而有之,不是像他所處的上流社會的男士那般彬彬有禮,而是傚法聖西門自作種種活畫;而此時此刻,他興致勃勃地塑造出於格塞爾元帥,元帥之所以令他感興趣,還有另外一方面的原因,他說起元帥時,說他面對宮庭中比他更尊貴者,根本不把他們看在眼裡,甚至都懶得起身。「那麼說,夏呂斯,」維爾迪蘭夫人說,頓時親熱起來,「難道在您的那個區,找不到一個破落的老貴族來給我看門嗎?」「當然可以……當然可以……」德-夏呂斯先生笑著說,像個老好人,「但我不把他推薦給您。」
「為什麼?」「我為您擔心,衣冠楚楚的貴客們到了門口就不想往裡走了。」這是他們之間第一次小衝突。維爾迪蘭夫人對此幾乎沒有在意。不幸的是,他們在巴黎有可能發生過摩擦。德-夏呂斯先生還是沒有離開座位。他不禁感到好笑,竟會如此輕而易舉地使維爾迪蘭夫人屈從了,他那套有利於貴族特權和資產者庸懶的格言得到了確認。女主人對男爵的態度一點兒也不見怪,她離開他,僅僅是因為她看到我又被德-康布爾梅先生死死纏住而感到不放心……但在這之前,她想弄清德-夏呂斯先生與莫萊伯爵夫人的關係。「您曾對我說過,您認識德-莫萊夫人。您去她家?」她問,賦予「去她家」以「在她家得到接待」,「得到她的允許去看她」的意義。德-夏呂斯先生的回答,則帶著輕蔑的變調,言簡意賅的矯揉造作,拿出唱聖詩的腔調說:「有那麼幾次。」這「幾次」使維爾迪蘭夫人頓生疑團,便問道:「您是否在她家見過蓋爾芒特公爵?」「啊!我記不得了。」「啊!」維爾迪蘭夫人感歎道,「您不認識蓋爾芒特公爵?」「可我怎麼會不認識他呢?」德-夏呂斯先生回答道,一絲微笑牽動著嘴唇起伏波動起來。這是冷嘲熱諷的微笑;但由於男爵生怕被人看到嘴裡的一顆金牙,譏誚尚未出嘴便被唇刀抿碎了,形成的蜿蜒曲折的笑紋變成了莞爾一笑。「您為什麼說:我怎麼會不認識他?」「可因為他是我的兄弟呀,」德-夏呂斯先生漫不經心地說,卻使維爾迪蘭夫人陷入驚愕和困惑,弄不准自己請來的客人是否在恥笑自己,弄不清德-夏呂斯先生是否私生子,或是偏房所生。她萬萬沒有想到,蓋爾芒特公爵的兄弟竟叫夏呂斯男爵。她朝我走了過來:「我剛聽說,德-康布爾梅先生請您吃晚宴。我嘛,您曉得,這對我來說無關緊要。但是,為您著想,我還是希望您不去為好。首先那兒儘是討厭鬼。啊!要是您願意與外省一些無人知曉的伯爵、侯爵們共進晚餐,您一定會吃得如願以償。」「我想,我不能不去應酬一兩次。然而,我不太有空,因為我有一個年輕的表妹,我不能把她一個人撂下不管(我以為拉上親戚關係可以使事情簡單化,以便名正言順地同阿爾貝蒂娜一起外出〕。但對康布爾梅夫婦來講,由於我已經在她們面前介紹過她……」「您願意怎麼辦就怎麼辦。可我要告訴您的是,那裡極不衛生;您一旦染上胸部炎症,或落下類似風濕痛之類好些個小毛病,您想後悔也來不及了吧?」「可不是說那地方很秀麗嗎?」「濕、濕、濕哩呱嘰的……可以這麼說。我呀,我說明白了吧,我百般偏愛從這裡飽覽山谷的風光。首先,人家即使倒貼我們錢,我們也不會要那座房子,因為,海風對維爾迪蘭先生是致命的。您的表妹只要稍有點過敏性怕風寒……不過,再說,您本來就對風寒過敏,我想……您有哮喘病。那好了!您瞧吧。您去一回試試,保管您八天睡不著覺,可這就不是我們的事了。」可她沒考慮到自己的後語會與自己的前言自相矛盾:「如果您高興看看房子,房子不壞,秀麗談不上,但的確很好玩,有舊壕溝,有舊吊橋,我不得不履行一次義務,無論如何得到那裡去吃一頓晚飯,那好吧!到那一天您一定去。我盡量把我的小圈子都帶去。那就太好了。後天。我們要乘車去阿朗布維爾。那一路可美了。有美味的蘋果酒。來吧。您,布裡肖,您也來吧。還有您,茨基。反正這是我丈夫份內的事。他本來就該事先作出安排。我不太清楚他邀請了誰?德-夏呂斯先生,您是否在邀請之列?」男爵只聽到最後這一句話,而且不知道人家說的是去阿朗布維爾遊覽之事,不禁跳了起來:「怪問題,」他以嘲諷的口氣喃喃道,維爾迪蘭夫人聽了覺得不是滋味。
「再說,」她對我說,「在康布爾梅家晚宴之前,何不把她帶到這兒來,把您的表妹?她喜歡聊天,喜歡才人嗎?她可愛吧?是的。那就好,很好,帶她一起來吧。世上不只有康布爾梅一家。我明白,他們很高興邀請她,可他們卻請不到任何人,這裡,她可以呼吸新鮮空氣,始終有才人作伴。總之,我指望您不會使我洩氣,下星期三。我聽說,您曾同您的表妹,同德-夏呂斯先生,在裡夫貝爾吃點心,還有誰我就不得而知了。您可以設法把這一幫人都挪到這兒來嘛,皆大歡喜,來那麼一小幫子。聯絡是再容易不過的,大道小路美極了;如有必要,我會派人接你們。不過,我不知道是什麼東西吸引你們到裡夫貝爾,那地方外國闊佬們氾濫成災。你們可能相信那地方烘餅有名氣。我的廚師做餅更是拿手好戲。我一定請你們吃餅,我請客,諾曼第餅,地地道道,油酥餅,我只說這些。啊!您如果硬要吃裡夫貝爾的骯髒飯菜,這,我可不幹,我不暗算我的客人們,先生,而且,即使我想下手,我的廚師也不願幹那種難以啟齒的卑鄙勾當,他寧可改換門庭。那地方的酥餅,弄不清是什麼玩藝兒做的。我認識一個可憐的姑娘,就因為吃了這東西得了腦膜炎,三天之內就一命嗚呼了。她年僅十七歲。她可憐的母親有多傷心,」維爾迪蘭夫人補充道,飽經滄桑與痛苦的兩頰露出不勝憂慮的神色。「不過,說白了,要是您樂於被人敲竹槓,高興把錢往窗外扔,那您不妨去裡夫貝爾嘗嘗滋味。只是,有勞大駕,我要給您下一道信得過的使命:六點鐘一響,您把您的全部人馬帶到我這兒來,千萬不要讓大家回家轉,各奔東西。您可以隨便帶誰來。我並不是對所有的人都講這樣的話。但我放心,您的朋友們都是可愛的,我一眼就看得出來,我們彼此心心相印。除小核心成員外,星期三准還有可親可愛的人來。您不認識可愛的德-隆邦太太?她長得美極了,而且才智橫溢,但一點也不暗附風雅,您看吧,她會討您喜歡的。她也會帶一整幫朋友來,」維爾迪蘭夫人補充道,目的是為了向我表明,這是好人相聚,舉例來鼓勵我。」大家會看到,到底什麼東面最有影響,誰帶來的人最多,是從巴布-德-隆邦那裡帶來的人多,還是從您那兒來人多,而且我認為,還得把貝戈特帶來,」她補充道,看樣子神色茫然,因為名人能否賞光大成問題,早上各家報紙發表了一條簡訊稱,這位大作家的健康狀況令人深為不安。「您最終會看到,這將是我最成功的星期三聚會之一,我不要令人討厭的女人。不過,不要因今宵星期三就下結論,今晚是一敗塗地了。您別說了,您豈能比我更煩惱,我自己都覺得煩死人。豈會永遠像今晚這樣子,您知道!再說,我且不說康布爾梅兩口子,他們真叫人受不了,可我認識一些上流社會的人,他們個個都是可親可愛的,嘿!除了我的小核心,哪兒也找不著這樣的人。我聽您說過,您覺得斯萬是聰明人。首先,我看這太言過其實了,姑且不論此人的個性,我總覺得他暗地裡討厭死了,陰險極了,星期三他常來我這裡吃晚餐。好了,您可以問問別人,甚至可以與布裡肖比一比,布裡肖遠不是才智出眾鶴立雞群,只不過是一個二流好教授,還是我把他拉進科學院的呢,斯萬與布裡肖相比,只好無地自容了。他屬於平庸之輩!」但由於我發表了相反的意見,她便改口說::「是這樣。可我不願對您說任何他的壞話,既然他是您的朋友;何況,他很喜歡您,他對我提到您,說起來美滋滋的,不過,問問這些人好了,他在我們的晚宴上,有沒有說過一點有意思的事情。這可是試金石呀。那好了!我不知道為什麼,斯萬呀,在我府上,既無所予,也毫無所得。他還有一點值得稱道,他是在這裡弄到的。」我肯定他很聰明。「不,您就相信這一點,那是因為您認識他的時間比我短的緣故。其實,人家很快就對他瞭若指掌。我呀,他煩死我了。(意為:他常去拉特雷默伊耶府上和蓋爾芒特府上,他明知道我不去那兒。)我一切都能忍受,就是忍受不了心煩。啊!這個,不行!」恐煩症現在已經成了維爾迪蘭夫人心頭上賴以解釋小核心組成的理由。她尚未接待公爵夫人們,因為她不能自尋煩惱,就像因為會暈船不敢到海上去旅行一樣。我捫心自語,維爾迪蘭夫人所說的並非全然沒有道理,雖然蓋爾芒特家聲稱布裡肖是他們所見到的最愚蠢的男人,但我仍然說不清他事實上是否高於他人,即使不高於斯萬本人,至少高於有蓋爾芒特精神的人,那些人雖然因他那學究式的玩笑而臉紅,但竟然沒有羞恥心,我心裡尋思著,彷彿聰慧的天性可以在某種程度上得到我自問自答的啟明似的,其嚴肅的程度猶如一個受波爾羅亞爾隱修院影響的基督徒向自己提出聖恩的問題。「您瞧吧,」維爾迪蘭夫人繼續說,「如果有人接待上流社會的人,接待有真才實學的人,接待我們圈子裡的人,那就應當到那兒去看一看,瞎子王國裡最有才華的上流社會人士在這裡只不過是一個獨眼龍而已。更有甚者,他對別人冷若冰霜,別人一下子心就涼了。以致到了這種程度,我考慮是不是要搞類似的活動,就是因為討厭這些人,不要魚龍混雜在一起,把一切都搞糟了,以便好生享用我的小核心。說完了:您一定帶您的表妹來。一言為定。好。至少!在這裡,你們倆有吃的。在費代納,又是饑又是渴的。啊!相反,假如您喜歡吃耗子,那您趕緊去,您將如願以償。只要您願意,人家留您多久都行。到頭來,您非餓死不可。不過,我要是去,我動身之前得吃好晚飯。若要更熱鬧一點,您得來找我。我們好生嘗一嘗,回來時再吃個夜宵。您愛吃蘋果塔嗎?愛吃,太好了!愛吃,太好了!我們的大師傅做蘋果塔與眾不同。您看我說得對吧,您生來就適合在這裡生活。那就來這裡住吧。您曉得,我家的空床位看樣子不多實際上不少。我不說就是了,免得招引討厭鬼來。您可以把您的表妹帶來住。她會感到這裡的空氣與巴爾貝克大不相同。靠這裡的空氣,我斷言我可以治好不治之症。我發誓,我真的治過,但不是現在。因為,過去我就住在附近,好不容易我才發現這點兒名堂,一片麵包的代價就搞到手了,比他們的拉斯普利埃可別具一格。我們要是出去散步,我會指點給您看。但我認為,這地方,空氣的確益身養神。儘管我不願意大談特談,但巴黎人一眼就會喜歡上我這小塊世外桃源。這可一直是我的吉星。最後,您把這一切告訴您表妹吧。給你們兩間漂亮的房間,面對山谷,您會看到這良辰美景,霧中的太陽!那麼,您說的那個羅貝爾-德-聖盧是什麼玩藝兒?」她神色不安地說,因為她聽說我要到東錫埃爾去看他,恐怕他會讓我洩氣。「您不如把他帶到這兒來,如果他不是一個討厭鬼的話。我聽莫雷爾談起過他;我似乎覺得是他的一個老朋友,」維爾迪蘭夫人說道,一派胡言亂語,因為聖盧與莫雷爾彼此素昧平生。但當她聽說聖盧認識德-夏呂斯先生時,她想,準是小提琴手拉的線,便裝出知情的神氣。
「會不會碰巧了,他不搞醫,也不搞文學?您曉得,您要是需要考試方面的參考意見,戈達爾可以辦,而我要把他捏成什麼樣子就是什麼樣子。至於科學院,那是後話,因為我想,他還不到年紀,我掌握著好幾票。您的朋友到這裡興許是舊地重遊,看看房子也許他會高興。東錫埃爾,可不怎麼好玩。總之,您可以為所欲為,包您稱心如意,」她話說透了卻不強求,以免露出設法巴結「名門望族」的神色,因為她的意圖是,她要讓眾常客們生活在專制制度之下,卻美其名曰自由。「噯,你怎麼啦,」她看到維爾迪蘭先生便說他,只見他不耐煩地指手劃腳,來到木板平台上,平台從沙龍的一側伸出去,下面就是幽谷,看樣子氣得喘不過氣來,需要呼吸一點新鮮空氣。
「又是薩尼埃特氣你了?可你既然知道他是大笨蛋,你死了這份心就是了,何必自作自受弄成這個樣子……我不喜歡這樣,」她對我說,「因為這對他不好,會使他腦充血的。但我還得說,還真應當有天使的耐心才能忍受薩尼埃特的愚蠢,尤其應當記住,收容薩尼埃特是一種慈悲。可我啊,我說實話,他蠢得出奇反成了我的歡樂。我想,飯後您聽到他說的話了吧:『我不會玩惠斯特,但我會玩鋼琴』。真夠妙的!簡直太偉大了,然而卻是一個謊言,因為他既不會玩牌,也不會彈鋼琴。可我丈夫,表面上粗魯厲害,實際上心腸很軟,很善良,可薩尼埃特這種自私自利,老是想要一鳴驚人,氣得他死去活來的……喂,我的小乖乖,消消氣,你很明白,戈達爾早就對你說過,這對你的肝沒好處。到頭來,一股腦兒往我頭上出氣,」維爾迪蘭夫人說。「明天,薩尼埃特又要來鬧一場小神經病,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可憐的人!他病得很重了。但無論如何他不能因此坑害別人呀。而且,即使是在他痛苦不堪的時刻,即便是在人們可憐他的時候,他的愚蠢言行也會把人家的同情心打殺光的。他蠢到家了。你只有好言好語勸他,這樣鬧下去你們倆都會得病的,叫他別再來了;因為他最擔心的就是這一著,這也許有鎮定他的神經的效果,」
維爾迪蘭夫人對丈夫耳語打氣。
從右邊的窗子遠眺,大海依稀可見。而憑左邊的窗門,幽谷盡收眼底,月光如雪,現在正飄落山野。人們不時聽到莫雷爾和戈達爾的聲音。「您有主嗎?」「yes。」「啊!您有多幫奴婢呀,您這傢伙,」德-康布爾梅先生對莫雷爾說,回答著他的問題,因為他已經發現,大夫已經勝券在握。「這是個方塊,上面有個女的,」大夫說。「這也是主呀,懂嗎?哦壓上,哦逮了。」「但索邦1已不存在了,」大夫對德-康布爾梅先生說;「此地空餘巴黎大學。」德-康布爾梅先生坦白承認他弄不明白醫生為何對他發出這般挑剔。「我剛才以為您說的是索邦呢,」大夫又說。「我剛才聽到您說:您給我們來索邦,」他眨巴著眼睛補充道,以表明這是一個詞。「且慢,」他指著對手道,「我給他來一個特拉法爾加的晴天霹靂2可這次打擊正中大夫下懷,只見他喜笑顏開,肉麻地搖動著雙肩,這種舉動已經到家,屬戈達爾之「類」,幾近獸性滿足的行為。在上一代,搓手的動作,就像擦肥皂洗手一樣,伴隨有這種動作的開始時,戈達爾同時運用了這雙重動作,但後來有一天,不知道是因為中途出了什麼變故,還是夫妻生活從中調節,可能就是強行干預,摩擦玩手的動作不見了。這位大夫,即使在玩骨牌的時候,在他逼著對手「摸」牌,抓雙六的當兒,這對於他是最痛快淋漓的事了,不過也只是搖搖肩膀而已。可當他——極難得地——去老家住幾天,與堂弟又見了面,發現堂弟還有玩手的習慣,回來後便對戈達爾夫人說:「我感到這可憐的勒內很低級。」「您沒有有小女混子?」他說著轉向莫雷爾。「沒有?那麼我出這個老大衛。」「這麼說您得五,您贏了!」「Sisignor」3「打了一個漂亮仗,大夫,」侯爵說。「一次皮洛士勝利4,」戈達爾說著轉向侯爵,目光越過夾鼻眼鏡,看看他的話會引起什麼效果。「倘若我們還有時間,」他對莫雷爾說,「我給您報復的機會。該我來了……啊!不,車來了,星期五再干,我給您露一手絕招。」維爾迪蘭夫婦把我們送出門外。女主人對薩尼埃特格外親熱,目的在於確保他第二天再來。「我看,您穿的看樣子並不多,我的乖乖,」維爾迪蘭先生對我說,在他的心目中,他這麼大年紀了,可以像父輩那樣叫我。「好像變天了。」這話字字令我喜氣洋洋。彷彿一語道破大自然的深刻生機,道出了分分合合的風起雲湧,可能預兆著別的變故,由於這一切發生在我的生活之中,就有可能給我的生活創造新的可能。臨走之前,只需打開朝園林的門,便可要感到另有一種「氣候」頓時開始了登台表演;習習清風,消暑銷魂,從冷杉林中吹來(往昔,德-康布爾梅夫人在林中做著肖邦夢呢),幾乎是神不知鬼不覺地,如蜿蜒流水般溫存,似心血來潮般逆反,開始拉開輕飄飄的夜幕。我不要蓋被子,但以後的夜晚,若阿爾貝蒂娜在場,我也許就要了,與其說是免受風寒之險,毋寧說是為了藏雲遮雨。大家沒找到挪威哲學家。他會不會拉肚子?他是不是怕誤了火車?難道有飛機來接他?聖母升天時把他帶走了不成?反正,大家還來不及發現,他已無影無蹤了,真神了。「悠這就不對了,」德-康布爾梅先生對我說,「外面天氣鴨冷。」5「為什麼鴨冷?」大夫問。「當心哮喘,」侯爵又說,「我妹妹晚上從不出門。況且,她現在身體很糟。無論如何不要這樣光著腦袋,快把頭套戴上。」「又不是冷哮喘,」戈達爾用教訓人的口吻說——
1即索邦神學院,巴黎大學的前身。在此,「索邦」與上文的「多邦」有意混淆,做文字遊戲。
2典出「特拉法爾加戰役」……1805年10月21日,拿破侖帝國的艦隊在加的斯和直布羅陀海峽之間的特拉法爾加角與英國艦隊進行了一場空前規模的大海戰,法國海軍慘敗,拿破侖不得不放棄入侵英格蘭的計劃。
3意大利語,意為:「是,先生。」
4皮洛士(公元前319—前272),伊庇魯斯國王,曾不惜慘重犧牲取得對馬其頓和羅馬的軍事勝利。「皮洛士的勝利」一語由此成為代價慘重的代名詞。
5法語常用「鴨冷」、「狗冷」、「狼冷」來形容嚴寒,類似漢語的「猴冷」。
「啊!這麼說,」德-康布爾梅先生道,「既然這是您的勸告……」「告讀者!」大夫道,目光溜出夾鼻眼鏡微微一笑。德-康布爾梅先生笑了,但自信自己是對的,仍堅持己見。「不過,」他說,「我妹妹每次晚上出門,都要作一次。」「何必吹毛求疵,」大夫回敬道,並不意識到自己出言不遜。「再說,我又不是來海濱行醫,除非有人叫我去出診。我是來此地度假的。」不過,他人在這裡,也許心早就不在這裡了。德-康布爾梅先生同他一起上車時,曾對他說:「我們有幸,就在我們附近(不是在海灣您這邊,而是那一邊,不過那地方海灣很狹窄就是了),也有一個名醫,迪-布爾邦大夫。」戈達爾出於醫學倫理道德,一般力戒批評自己的同行,但這一次卻禁不住叫了起來,就像我們去小遊樂場那掃興的一天,他在我面前嚷嚷那樣:「可他不是醫生。他搞的是文醫,荒唐療法,江湖騙術。不過,我們相安無事。若不是我非外出辦事不可,我真想乘船去看他一回。」但從戈達爾對德-康布爾梅先生談到迪-布爾邦所露出的神色看,我感到,他自願要去找迪-布爾邦所要乘的「船」很像是這樣一隻「船」,薩萊諾1的大夫們租用這只「船」去毀壞另一個文學醫生發現的水路,這個文醫就是維吉爾(他也把同行們的雇客都搶走了),但在渡海時他與他們都沉沒了。「再見了,我的小薩尼埃特,明天一定得來,您曉得我丈夫很喜歡您,他喜歡您的幽默,您的聰明;但是,您很清楚,他雖然愛突然生氣,但要是他見不著您,他委實受不了。他每次見到我問的第一個問題就是:『薩尼埃特來了嗎?我真想見到他!』」——
1意大利南部城市,建於公元前197年。因有歐洲最早的醫科學校,在歷史上佔有重要地位。
「我從來沒說這樣的話,」維爾迪蘭先生對薩尼埃特說道,故作坦率,似乎與女主人哄騙薩尼埃特的話一唱一和配合得天衣無縫。他接著看了看表,無疑是為了避免在幕色潮氣中為道別而耽擱時間,他吩咐馬車伕們不要拖延,但下坡時務必小心,保證我們不誤火車。火車會把常客們一個個送到各自的站頭,最後一個是我,沒有一個坐到巴爾貝克這麼遠,而最早下車的是康布爾梅夫婦。他們為了不讓自己的馬走夜路上拉斯普利埃,便同我們一起坐火車去杜維爾—費代納。這一站實際上不是離他們府上最近的車站,它離村莊頗遠,到城堡就更遠了,離家最近的實際上是拉索尼站。到杜維爾—費代納車站時,德-康布爾梅先生堅持要給維爾迪蘭家的車伕(恰巧是那個精神憂鬱,可愛卻敏感的車伕)「錢幣」,如弗朗索瓦絲所說,德-康布爾梅先生樂善好施,這不如說是從「他媽媽那邊」繼承下來的品質。但是,或許是「他爸爸方面」的基因在這裡進行了干預,他一邊給錢,一邊又後悔剛才犯了一個錯誤,不覺猶豫起來——也許是因為他自己沒看清楚,竟把一個蘇當一個法郎送了出去;也有可能得利者未曾發現他施捨的份量。因此,他提醒受惠者注意他的慷慨:「我給您的是一個法郎吧,是不是?」他對車伕說,故意把錢幣在陽光下晃出光輝來,目的是要老常客們將這事傳給維爾迪蘭夫人。「對不對?這足足二十個蘇,只不過才跑幾步路呀。」他和德-康布爾梅夫人在拉索尼站離開了我們。「我要告訴我妹妹,」他對我舊話重提,「您有哮喘病,我保證會使她感興趣。」我明白他是想說:會使她高興。至於他的妻子,她在向我告辭時,用了兩句省略語,這類省略語居然寫進一封信裡,當時弄得我實在反感,但久而久之也就司空見慣了,但這兩句省略語一旦說出口來,我似乎覺得,即使是在今天,仍然有令人難以忍受的賣弄學問之嫌,故作草率,是學來的親切隨便的口氣:「很高興,與您度過良宵,」她對我說;「致聖盧普友好之情,您若見到他的話」。德-康布爾梅夫人對我說這句話時,居然把聖盧說成聖盧普1我始終不得而知,究竟有誰在她跟前如此發音,也弄不明白到底是何緣故致使她相信非這樣發音不可。有好幾個星期,她居然開口閉口聖盧普,而且還有一個對她崇拜得五體投地、與她一鼻孔出氣的男人也這樣發音。只要別人稱聖盧,他們則非加重口氣說聖盧普不可,或者是為了間接地教訓一下別人,抑或是為了表明自己高人一籌。但很可能,一些比德-康布爾梅夫人更顯赫的貴婦人告訴過她,或間接地使她明白,不應該那樣發音,並告訴她,她自以為標新立異的東西實際上是一個錯誤,這一錯誤有可能導致她對世事潮流不敢相信了,因為沒過許久,德-康布爾梅夫人又改口稱聖盧了,而她的男崇拜者也同樣停止了一切抵抗,也許是因為她斥責過他,也許是他發現她已經不再發尾音了,他心想,有這等身價,有這等效力,有這等雄心的女人尚且都讓步了,還是謹慎從事為妙。她的崇拜者中的糟糕者就是她的丈夫。德-康布爾梅夫人好戲弄他人,往往極其無禮。她一旦發出這樣的攻擊,德-康布爾梅先生或對著我,或衝著別人,馬上笑嘻嘻地看著受害者。由於侯爵有斜眼瞟人的毛病——這就給人一種傻瓜逗樂的幽默——這一笑不要緊,卻把瞳孔拉到眼白上,但又留有餘地,這樣一來,雲團如絮的天空豁然亮啟一線藍天。而且,單片眼鏡,就像一塊玻璃蒙罩著珍藏的名畫一般,保護著這妙不可言的行動。至於笑的動機,說不太清楚是否可愛:「啊!無賴!您可以說您是令人羨慕的。您得到了一個厲害女人的垂青」;也說不太清楚是否辛辣:「那好吧,先生,我希望有人臭揍您一頓,您只得忍氣吞聲往肚子裡咽水蛇」;也弄不太清楚是否助人為樂:「您曉得,我在場,我一笑事成,因為這純粹是開玩笑,但我不能讓您受到虐待」;也弄不太清楚是否沆瀣一氣:「我沒必要插一手亂撒鹽面,但是,您瞧,凡是她給您造成的侮辱,我卻笑破肚皮。我向駝子尋開心,捧腹大笑,當然我是贊成的,我,丈夫嘛。因此,您若異想天開想反抗,您得明白是在跟誰說話,我的小先生。首先扇您兩記耳光,而且很響亮,然後我們到尚特比森林去,拔劍比比高低。」——
1法語saint-Loup最後一個輔音字母「p」不發音,可德-康布爾梅夫人卻違反規則,發音了。
儘管丈夫進行了種種開心的表達,妻子的衝動卻很快雲消煙散了。於是乎,德-康布爾梅先生也隨之收起笑臉,剛剛露出的眼珠子也就隨之消失,而且由於有幾分鐘失去了翻白眼的習慣,便賦予這位紅髮諾曼第人某種既蒼白無力又心醉神迷的東西,彷彿侯爵剛動過手術,又彷彿是在單片眼鏡裡,向老天乞求殉道者的棕櫚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