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11) 文 / 馬塞爾·普魯斯特
「我不知道指的是哪個王后,但您對她不禮貌,」德-康布爾梅先生說。「抓住,肖肖特,」維爾迪蘭夫人說。「除此之外,旅途愉快吧?」「我們遇到的儘是下里巴人,擠滿了一火車。可我得回答德-康布爾梅先生的問題,這裡的雷娜王后,不是指國王的老婆,而是指青蛙王后,這個美名,在當地已經歷史悠久了,就像『雷那維爾』站,本應寫成『雷娜維爾』站,可引以為證。」「我覺得,您做了一條漂亮的畜生,」德-康布爾梅先生指著一條魚對維爾迪蘭夫人說。這是他常用的一句恭維的話,他以為說句這樣的恭維話,就等於付了晚宴的份子錢,而且還了禮了。(「邀請他們沒有用,」他對妻子談起他們的朋友時,常常愛說這樣的話。「他們能請到我們就很高興了。是他們該感謝我們。」)「而且,我應當告訴您,多少年來,我幾乎每天都去『雷娜維爾』,可我看不到比別的地方有更多的青蛙。德-康布爾梅夫人曾經把一個教區的神甫請到這兒來,她在那個教區有重大的財產,這位神甫跟您有不相上下的才智,看樣子似乎是這樣。他寫了一部著作。」「我完全相信,我讀過這本書,讀起來興致勃勃。」布裡肖虛偽地答道。德-康布爾梅先生的虛榮心從這一回答中間接得到了滿足,久笑不止。「啊!那好,作者,我怎麼說呢,這部地理著作,這部方言詞典的作者,對一個小地名窮源考證,它叫古勒夫樂蛇橋,我們過去曾是這小地方的老爺子,如果可以這麼說的話。顯然,在這口科學井旁邊,我不過是胸無點墨的庸才,但是,我到古勒夫爾蛇橋不下千次,而他只去過一次,我要是曾見過哪怕只有一條如此壞的蛇,那就是見鬼了,我說壞,儘管善良的拉封丹對它稱讚不已(《人和蛇》是兩則寓言中的一則)。」「您沒看見惡蛇,就您觀察正確,」布裡肖回答。「誠然,您說的那位作家鞭辟入裡,他寫了一部了不起的書。」「何止了不起!」德-康布爾梅夫人歡呼起來,「這部書,名不虛傳,應該說是一部細針密縷的精品。」「當然,他查閱了幾本教會清冊(指的是收益的清單和每個主管教區的花名冊),上面可能向他提供了世俗老闆和教會權威的姓名。但有其它來源。我的最博學的朋友中,有一個追根溯源加以考證。他發現正是此地被命名為基勒夫爾橋。這古怪的地名激使他刨根究底,終於在一篇拉丁文中找到了這座橋叫Ponscuiaperit1,就是您的朋友以為受到了古勒夫爾蛇騷擾的那座橋。這是一座關閉的橋,付過合理的買路錢才開放通行。」「您談到青蛙。我呢,置身於滿腹珠璣的才子中間,簡直成了名流學者面前的癩蛤蟆了。」(這是第二則寓言)康康說,每當他開這句玩笑,總要大笑一通,他以為通過這句玩笑,自己既謙恭,又機智,既表現動彈的餘地,便極力裝出另有他顧的樣子,他轉向我,向我提了一個問題,如果他碰巧說准了,這類問題就可以打動他的病人,表明他對病人的病情瞭如指掌;假如,與此相反,他弄錯了,他也可以修正某些理論,發展原來的舊觀點。「當您來到這些比較高的地勢上來,就像此刻我們所在的此地,您是否發現,這增加了您氣喘的傾向?」他問我說,肯定不是讓人讚賞他的學識,就是要填補他學識的空白。德-康布爾梅先生聽到了他提的問題,笑了。
「我不好對您說,聽說您有氣喘病,我感到好笑,」他的話穿桌而過向我拋將過來。他這樣說並不是說這樣使他高興,儘管這也是毋庸置疑的。因為這位善良的人聽到人家講別人的不幸時,雖難免有幸災樂禍之感,但幸災樂禍之後很快就動起惻隱之心來了。可他的話另有一層意思,他緊接著作了解釋:「我感到很高興,」他對我說,「因為我姐妹恰好也氣喘。」總之,這使他高興,就好像他聽我提起一個經常出入他們家的人,就像這個人是我的一個朋友一樣。「世界太小了,」這是他的內心思考,可我卻看到這話刻畫在他的笑臉上,就在戈達爾跟我談起我的哮喘病的當兒。我的哮喘病,打從這頓晚宴之日開始,竟然成了某種共同的關係,德-康布爾梅先生總是不失時機地打聽我哮喘的有關消息,哪怕這僅僅是為了轉告他的姐妹——
1拉丁語,意為開放的橋。
在回答他妻子向我提出的有關莫雷爾的問題時,我頓時想起我和母親在下午的一段談話。是的,她並不勸阻我去維爾迪蘭家,如果去那裡可以讓我散散心的話,不過她提醒我,那個地方,我外祖父肯定不喜歡,一提那地方非叫起來不可:「當心!」我母親又說:「聽我說,杜勒伊院長和他的妻子對我說過,他們曾與邦當夫人一起吃過午餐。人家沒對我提出任何要求。但我心領神會,她姨媽可能做夢都想讓阿爾貝蒂娜與你結婚。我想,真正的原因在於你對他們大家都十分熱情。還有,他們以為你可以給她帶來豪華,人家或多或少知道我們有親朋關係,我想這些東西與這樁親事不無關係,儘管是第二位的。我本不想同你說這事,因為我拿不準,但我料想人家遲早會對你談開這件事,我還是有言在先為好。」「那你呢,你覺得她怎麼樣?」我問我母親道。「我呀,又不是我要娶她做妻子。婚姻大事,你可以挑一個強千倍的對象。但我想,你外祖母要在的話,肯定不喜歡人家對你施加影響。眼下,我不能對你說阿爾貝蒂娜如何如何,我說不上來。我像德-塞維尼夫人那樣告訴你:『她有許多優點,至少我是這樣認為的。但是,事情剛開始,我只會以貶來褒她。她一點也不是這樣的人,她一點也沒有雷恩的腔調。過一段時間,我也許會說:她是這樣的人。』只要她能使你幸福,我永遠都會覺得她好。」但就這幾句話本身,要我自己把握自己,推遲決定我自己的終身大事,我母親弄得我左右為難起來,我曾經有過這樣的疑慮,那時,我父親允許我去看《費德爾》,最主要是允許我當文人,我頓時感到我責任過大,唯恐使父親難過,再加上過去聽話慣了,一下子不必言聽計從,難免產生惆悵,想當初左一個囑咐右一道命令,天長日久,使自己看不到前程,此時才明白,終於可以像一個大人那樣,真正地去過像樣的生活,由我們每個人自己去支配的別人無法替代的生活。
也許,還是再等一等為妙,得先看一看阿爾貝蒂娜,就像過去那樣,以便盡可能弄清楚,我是不是真的愛她。我可以帶她到維爾迪蘭家裡去,讓她散散心,這下我想起來了,今晚我自己來維爾迪蘭家的唯一目的就是想知道普特布斯夫人是否住在這裡或即將來這裡。但不管怎麼說,吃晚宴時她不在。「關於您的朋友聖盧,」德-康布爾梅夫人對我說,用了一句套話,以表明她思路連貫,但說出的話卻叫人難以相信這一點,因為,如果說她跟我談的是音樂,可她想的卻是蓋爾芒特一家,「您知道,大家都在議論他與蓋爾芒特親王夫人的侄女的婚事。我要告訴您,我這個人,對社交界那些個飛短流長,我一丁點兒也不去管。」我感到後怕,竟當著羅貝爾的面,不懷好感地議論起那位故作奇特的年輕姑娘,其思想之平庸與脾性之暴烈簡直可以等量齊觀。我們聽到的幾乎沒有一件新聞不使我們為自己說過的任何一句話感到懊悔。我回答德-康布爾梅夫人,這倒是一點不假的,我對此一無所知,而且我覺得他的未婚妻還很年輕。「也許正因為這樣才沒正式辦呢;但不管怎麼說,人們議論很多了。」「我得對您有言在先,」維爾迪蘭夫人冷言冷語地對德-康布爾梅夫人說,因為她聽到德-康布爾梅夫人對我談到莫雷爾,而且,當德-康布爾梅夫人低聲對我談到聖盧訂婚的事時,維爾迪蘭夫人還以為她還在對我談莫雷爾呢。「人家不是在這裡哼一哼小調就算了。在藝術上,您曉得,我的星期三老客們,可我叫他們我的孩子們,他們冒進得真叫人害怕,」她盛氣凌人地補充道。「有時候,我對他們說:『我的小乖乖,你們走得比你們的老娘還快,雖然老娘決不認為膽大非讓人家害怕不可。』每年,總要有所長進;我看這一天很快就會到來,追求瓦格納,追求丹第,他們就再也走不動嘍。」「但進步是好事,進步沒有足夠的時候,」德-康布爾梅夫人說著,仔細觀察餐廳的每個角落,極力辨認出她婆婆留下的東西,見識見識維爾迪蘭夫人帶來的東西,挖空心思要當場抓住維爾迪蘭夫人在情趣上的差錯。然而,她變著法子同我談她最感興趣的話題,就是德-夏呂斯先生。她覺得他保護一個小提琴師是很感人的。「看樣子他很聰明。」「一個已經多少上了歲數的男人興致未免過度了吧。」「上了歲數?可他看起來並不老,您瞧,頭髮絲還挺嫩呢。」(因為三、四個月以來,「頭髮」一詞一直使用單數形式,是一個無名氏開的頭,這些個無名氏好標新立異推動文新潮,於是乎象具有德-康布爾梅夫人那樣活動半徑的人皆講單數形式的「頭髮絲」,還要無可奈何地裝出一絲乾笑。現在人們還講「頭髮絲」,但物極必反,單數出濫了必恢復複數。)「尤其是在德-夏呂斯先生身上,我特別感興趣,」她接著說,「在他身上我感到了天賦。我要告訴您,我對學問可不看在眼裡。所學所聞我不感興趣。」這些個話與德-康布爾梅夫人的特殊價值並不矛盾,這種特殊的價值正是模仿得來的。但正好有一件事情,人們此時此刻非知道不可,知識無足輕重,與獨創性相比,還不如一根麥稈重。德-康布爾梅夫人倒也學有所得,知道什麼也不要學。「正因為如此,」她對我說,「布裡肖嘛,他雖然有奇特的一面(因為我才不怕饒有風趣的博學),不過,我對他的興趣大減。」可布裡肖呢,此時此刻,只擔心一件事:一聽到人家談音樂,他就不寒而慄,唯恐一席話勾起維爾迪蘭夫人想起德尚布爾之死。他想插點話岔開這傷心的回憶。德-康布爾梅夫人給他提供了時機,提了這樣的問題:「那麼,有樹林的地方總是以動物命名嘍?」
「噢不,」布裡肖回答道,在如此多的新交面前,他可樂意施展自己的博學,在這眾多的新知之中,我告訴他無論如何會有一個對他感興趣。「只要看一看,在人的姓名裡頭,就不乏樹的名稱,就像煤炭裡藏著蕨類植物一樣。我們有一位元老叫德-索爾斯-德-弗雷西內先生,如果沒錯的話,這名的意思是指種有索爾柳樹和弗雷娜-木的地方,學名為salixetfraxinetum;他的侄子德-塞爾夫先生,他名中集中的樹就更多了,因為他叫塞爾夫,即熱帶雨林,學名Sylva。」薩尼埃特看到交談如此熱烈,感到很高興。既然布裡肖講個沒完,他就可以一言不發,免得成為維爾迪蘭夫婦的笑柄。他沉浸在解脫的喜悅之中,變得更為敏感,聽到維爾迪蘭先生不顧如此盛宴的隆重氣氛,囑咐飯店領班放一大瓶水到薩尼埃特身邊,知道他除了水不喝別的飲料,感激之情油然而生。(將軍要士兵賣命,就要讓士兵吃好。)維爾迪蘭夫人到底對薩尼埃特笑了一次。歸根結蒂,他們都是些好人。他也許不會再遭折磨了。此時,一位賓客打斷了晚宴,我忘了提這位客人,他是一位著名的挪威的哲學家,他的法語講得很好,但很慢,出於兩個原因,首先是因為剛學的法語,又不願意講錯(可他還是出了幾個差錯),他說出的每個單詞都彷彿查過內心辭典似的:其次,因為他作為玄學家,說話時總在思考他要講什麼,這樣一來,即使是一個法國人,也會變得慢條斯理起來。而且,他是一位有趣的人,雖然看上去與其他人沒什麼兩樣,但有一點除外。此人說話極慢(每個單詞之間有一段靜默),但剛說了聲告辭便拔腿就走,動作之快令人摸不著頭腦。他那急不可耐的樣子乍一看人家以為他壞了肚子,也許還有更迫不及待的事呢。
「我親愛的——同仁,」他對布裡肖說,經過再三斟酌「同仁」一詞是否妥貼的用語方才說出口,「我有一種——願望想知道是否有其它的樹在——你們的美麗語言的專業術語裡——法語的——拉丁語的——諾曼第語的。夫人(他想說維爾迪蘭夫人,雖然不敢看她一眼)對我說過您無所不知。難道不正是時候嗎?」「不,這是吃的時候,」維爾迪蘭夫人眼看著晚宴沒完沒了地吃下去,便打斷了他的話。「啊!那好,」斯堪的納維亞人說著,就把頭埋進盤子裡,屈從地苦笑了一下。
「但是,我得讓夫人觀察到,我是否可以作為這種施問者——對不起,這樣的問答題——這是因為明天我得回巴黎,在銀塔飯店或者在默裡斯飯店那裡吃晚宴。我的法國的——同仁——布待魯先生,要在那裡給我們講幾場招魂術——對不起,酒精招魂會由他掌握。」「銀塔飯店,並不像人家說的那麼好嘛,」維爾迪蘭夫人氣惱地說。「我在那裡吃了幾頓晚餐,簡直糟糕透了。」「這麼說難道我弄錯了,難道在夫人家裡吃的食品不是法國精美烹調之最?」「我的上帝,的的確確不壞,」維爾迪蘭夫人答道,口氣軟了下來,「要是您下星期三再來,那就更好了。」「可我星期一出發去阿爾及爾,從那裡我還要去海角。一旦到了好望角,我就再也見不到我的著名同事——對不起,我就再也見不到我的同仁了。」作了這一串道歉之後,他便順從地飛快地吃了起來。但布裡肖得意忘形,得以向人家提供其它的植物詞源,並回答問題,挪威人聽得津津有味,以致再一次停下顧不得吃飯,卻作了一個手勢,表示可以撤掉他那滿滿的盤子,換下一道菜上來:「四十名院士中有一個姓烏塞伊的,意思是冬青地;」布裡肖說,「一位外交老手和叫德-奧默松,您發現他姓中有榆樹的成分,榆樹對維吉爾是寶貴的,於是他命名了烏爾姆榆樹城;在其同僚的姓中,德-拉布萊先生,樺樹;德-奧內先生,榿樹;德-比西埃先生,黃楊;阿爾巴雷先生,邊材角料(我決計將此告訴天主);德-肖萊先生,白菜;還有蘋果樹長在德-拉波姆雷姓上,我們聽他作過報告,薩尼埃特,您還記得那時候,善良的博雷爾被派到天涯海角去,到奧代奧尼亞去當行省總督嗎?」當布裡肖點到薩尼埃特的名時,維爾迪蘭先生對他妻子和戈達爾使了一個嘲諷的眼色,打掉了怯生生的神色。「您剛才說肖萊一姓源於白菜,」我對布裡肖說。「我到東錫埃爾,路經的前一站,叫聖弗裡肖,是否它也源於白菜呢?」「不,聖弗裡肖源於SanctusFructuosus,就像SanctusFerreolus變成了聖法爾若一樣,但這根本就不是諾曼第語。」「他知道的東西太多了,煩死我們了,」親王夫人格格一笑道。「還有許許多多姓氏我感興趣,但我不能一口氣向您問個水落石出。」於是我轉向戈達爾:「普特布斯夫人在這裡嗎?」我問他。「不,謝天謝地,」維爾迪蘭夫人聽到我的提問回答道。「我曾極力勸她改變方向到威尼斯去度假,今年我們就算擺脫了她。」
「我自己也要擁有兩種樹的權利,」德-夏呂斯先生說,「因為我已經差不多掌握了一幢小屋子,就在橡樹聖馬丁與紫杉聖皮埃爾之間。」「這麼說離這兒近得很,我希望您常來,夏麗-莫雷爾作陪。乘車的問題,您只要同我們小團體談妥就行了,您離東錫埃爾才兩步路,」維爾迪蘭夫人說,她最討厭人家不乘同一趟火車來,派車去接不到人。她很清楚,上拉斯普利埃是多麼艱難,何況在費代納之後還得七拐八彎,這就得推遲半個小時,她怕那些獨自行動的客人找不到車來送他們,甚至他們實際上還呆在家裡沒有動身,卻可以借口在多維爾——費代納找不到車子,托詞自感力不從心,徒步過不來。面對維爾迪蘭夫人的邀請,德-夏呂斯先生只是無言地欠了欠身。「想必他未必天天好說話。他臉繃起來了,」大夫對茨基附耳囁嚅道,大夫雖表面上裝出一層高傲,但實際上仍很樸實,他並不極力掩飾這樣的事實:夏呂斯在他面前擺老爺架子。「他當然不知道,在所有的海濱城市裡,甚至在巴黎診所裡,我自然是醫生們的『大領袖』,他們不勝榮幸之至,能將我介紹給在場的所有尊貴的客人們,貴賓們見我一個個畢恭畢敬。這樣一來,我每到一個海水浴療養院小住,過得都很舒服,」他說得十分輕鬆。「甚至在東錫埃爾,團部的那位軍醫,他是負責為上校治病的,他邀請我同他一起共進午餐,他對我說,我可以同將軍共進晚餐,而這位將軍叫德-什麼的,反正是德高望重的先生。我不知道他的貴族頭銜比起這位男爵的頭銜來,是資格老呢還是淺了。」「您算了吧,這頭銜夠可憐巴巴的了,」茨基半低嗓子回答道,接著又說了句什麼,含糊不清,我只聽到動詞最後的幾個音節是「燃燒」,因為我忙著聽布裡肖對德-夏呂斯先生的談話。「不可能吧,我遺憾地告訴您,您只有唯一的一種樹,如果說橡樹聖馬丁顯然是SanctusMartinusJuxstaQuercum,那麼正相反,紫衫『if』一詞,很可能不過是詞根而已,什麼『ave』啦,『eve』啦,都說的是潮濕的意思,像阿韋龍(Aveyron)啦,洛代夫(Lodeve)啦,伊韋特(Yvettc)啦,就是現在我們廚房『下水溝』(eviers)一詞,您也可以看到殘存有潮濕(ev)的詞根。在布列塔尼語裡,『斯特爾』(Ster)說的是『水』,什麼『斯特爾瑪麗婭』啦,『斯特爾拉埃』啦,『斯特爾布埃斯特』啦,『德勒尚斯將爾』啦。」我沒把話聽完,因為,儘管我頗願意聽到「斯特爾瑪麗婭」的名字,但我不由自己地聽到戈達爾的講話,我就坐在他的旁邊,他悄悄地對茨基說道:「啊!可我不知道呀。那麼說,這是一位知道生活的先生嘍。怎麼!他是同夥的!不過,他的眼睛又不是用火腿包起來的。我得當心點桌底下我的腳,他纏上我了不成。然而,我還是將信將疑。我看到好些個尊貴洗淋浴,像亞當那樣一絲不掛,他們多少是腐化墮落分子。我不同他們講話,因為,我好歹是公職官員,若那樣會坑害我的。但他們清清楚楚我是什麼人。」薩尼埃特,剛才被布裡肖的招呼嚇壞了,現在終於鬆了一口氣,那副模樣,就像有人怕打雷,可光看到閃電卻老也沒聽到雷聲,當他聽到維爾迪蘭先生詢問他時,只見維爾迪蘭先生的眼睛直盯住他看,那目光抓住倒楣的人就不肯放鬆,只要您小子敢說話弄得老子下不來台,只要您小子敢回嘴弄得老子腦子轉不過彎來。「可您老瞞著我們,您經常去逛奧代翁劇院看日場戲,薩尼埃持?」就像新兵受到了老兵的刁難那樣,薩尼埃特渾身哆嗦著,盡可能長話短說,這樣也許有倖免得挨揍:「一次,在拉謝謝茲。」「他說什麼?」維爾迪蘭先生吼了起來,惱羞成怒,緊皺眉頭,彷彿挖空心思都不足以理解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首先,人家聽不懂您說的話,您嘴裡含著什麼東西?」維爾迪蘭先生問,語氣愈來愈激烈,影射薩尼埃特發音有缺陷。「可憐的薩尼埃持,我不願意您惹得他不愉快,」維爾迪蘭夫人說,用的是假惺惺的憐憫口氣,以免任何人對她丈夫蠻橫無理的計較留下絲毫的疑問。「我在拉施……施……」「捨……捨……,盡量講清楚,」維爾迪蘭先生說,「我簡直聽不見您說什麼。」在座的常客們幾乎個個忍俊不禁,而且,他們簡直成了一幫吃人肉的土匪,在匪窩裡,只要一個白人身上破了一道傷口,其嗜血之癖便忍無可忍。因為模仿的本能和勇氣的缺乏控制著芸芸眾生,也支配著上流社會。一人受嘲笑,人人皆笑之。哪怕十年後,他在圈子裡受推崇,人人亦敬之。這與人民趕走國王或歡呼國王如出一轍。「瞧,這又不是他的過錯。」維爾迪蘭夫人說。「那也不是我之過,話都說不清楚,就休想在城裡吃晚宴。」「我是看法瓦的《精神的女探索者》1」「什麼?」您所謂的拉謝謝茲就是《精神的女探索者》?啊!太妙了,我就是找來找去找一百年也休想找得到,」維爾迪蘭先生嚷嚷道,不過,倘若他聽人說出某某作品的全名時,他也許一下子就能斷定,某某人不是文人,不是藝術家,「不夠格。」比如應該說《病者》,《貴人》,可有人卻補足全名《心病者》,《貴人迷》,這樣就證明了他們不是「圈子裡的人」,同樣,在一間沙龍裡,有人把德-孟德斯鳩先生說成德-孟德斯鳩—弗桑薩克,便表明他不是上流社會的人。「但這沒那麼了不得,」薩尼埃特說,激動得氣都喘不過來,可他笑了,儘管他並不想笑。維爾迪蘭夫人炸開嗓子:「喲!不,」她嚷了起來,皮笑肉不笑。「您要知道,世上沒有人會想到,原來講的是《精神的女探索者》。」維爾迪蘭先生又開口了,語氣溫和,既對薩尼埃特,又對布裡肖說:「況且,那是一串好戲,《精神的女探索者》。」這句普普通通的話,說出的腔調一本正經,人們找不出有惡語傷人的痕跡,既給了薩尼埃特好感,又讓他覺得親切,既激起了他的感激,又煥發了他的親熱。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美滋滋的默不作聲。布裡肖卻更為多嘴。「這倒是真的,」他回答維爾迪蘭先生,「倘若把此劇看作是薩爾馬特2或斯堪的納維亞的某個作家的著作的話,人們也許可推薦《精神的女探索者》去填補傑作的空缺。但是,對尊貴的法瓦的亡靈不好說三道四,他沒有易卜生的氣質。(一想到挪威哲學家,頓時臉紅到耳根,挪威哲學家面有難色,因為他無論如何弄不清楚黃楊到底是什麼樣的植物,布裡肖剛才談到比西埃其人時就提到此人的姓氏中有黃楊樹。)何況,博雷爾省如今被一位托爾斯泰的忠實信徒所統治,那我們就有可能有奧代翁劇院裡看《安娜-卡列尼娜》或《復活》。」——
1法瓦(1710—1792),法國戲劇家和導演,法國喜歌劇創始人之一。主要劇作有:《三個蘇丹后妃》,《精神的女探索者》,《巴斯蒂安與巴斯蒂安娜》。
2薩爾馬特:公元前四世紀至公元四世紀生活在俄國(歐洲部分)南部地區至巴爾幹東部地區一帶的民族。
「你們說的法瓦,我知道他的肖像,」德-夏呂斯先生說。「在莫萊伯爵夫人家裡,我看到一張她的照片,很漂亮。」「莫萊伯爵夫人的名字給維爾迪蘭夫人產生很深的印象。「啊!您去德-莫萊夫人家了,」她驚叫起來。她心裡想,人們說「莫萊伯爵夫人」,簡而化之為「莫萊夫人」,就像她聽說的羅昂家族一樣,或者出於輕蔑,像她自己說的那樣:拉特雷莫伊爾夫人。她絲毫也不懷疑,莫萊伯爵夫人因為認識希臘女王和加普拉羅拉公主,不比任何人遜色,同樣有權利擁有表示貴族身份的介詞「德」(de),有一次,她決定將貴族介詞賜予一個極光彩、對她又十分親熱的人。於是,為了充分顯得她故意是這麼說的,而且不同伯爵夫人討價還價介詞「德」,她又說:「可我一點也不知道您認識德-莫萊夫人呀!」這樣一來,就達成了雙重非同小可了,一是德-夏呂斯先生認識這位太太,二是維爾迪蘭夫人卻不知道他認識她。不過,上流社會,抑或至少德-夏呂斯先生如此說,構成了比較清一色的封閉的整體。同樣也就不難處理,在資產階級畸形的廣闊天地裡,一位律師對某個認識他自己同行的一位志同道合者的人所說的話:「真是見鬼了,您怎麼交上了那樣的人?」相反,如果對法國人明白「寺廟」或「森林」的詞義感到大驚小怪,那反倒沒什麼更可非同小可之處,莫如去讚歎德-夏呂斯先生與莫萊伯爵夫人竟能有緣巧遇更妙些。再者,即使他們這樣互相認識並非完全順乎上流社會交際的自然法則,倘若他們相識純屬偶然,那麼維爾迪蘭夫人不知道此事又有什麼奇怪呢?既然她才第一次見到德-夏呂斯先生,既然事關德-夏呂斯先生,他與莫萊夫人的關係遠非她所不知道的唯一事情,對他,老實說,她毫無所知。「什麼東西扮演這個《精神的女探索者》呀,我的小薩尼埃特?」維爾迪蘭先生問。雖然我感到風暴已經過去,但老檔案保管員遲遲不敢回答。「可你又這樣嚇唬他,」維爾迪蘭夫人說,「他說什麼你都嘲笑,可你又要他回答。哎,您說呀,誰演的這個?人家要給您點肉凍帶回去,」維爾迪蘭夫人說,含沙射影那破產的事,薩尼埃特想把一家友人從破產中拉出來,他自己也陷入破產的境地。「我只記得是薩馬裡夫人扮演塞比娜,」薩尼埃特說。「塞比娜?這是什麼玩藝兒?」維爾迪蘭先生嚷道,彷彿火燒著屁股似的。「這是保留劇目的一個角色,去看看《弗拉卡斯上尉》吹牛侃大山的人會說他像書獃子。」「啊!書獃子,您就是書獃子。塞比娜!可他有點神經兮兮的,」維爾迪蘭先生叫道。維爾迪蘭夫人笑著看了看自己的賓客,好像是為了原諒薩尼埃特。「塞比娜,他以為大家馬上就會明白這是什麼意思。您跟德-隆比埃爾先生是一路貨色,是我認識的頭號笨蛋,有一天,他親切地對我們說『巴納』,誰也弄不清他想說什麼。最後,人們才明白,原來是指塞爾維亞的一個省。」對薩尼埃特的折磨該結束了,我看了比薩尼埃特還難受,我便問布裡肖是否知道巴爾貝克什麼意思。「巴爾貝克很可能是達爾貝克脫變而來的,」他對我說,「應該可以查一查英國歷代國王的典章,諾曼底封建君主的憲章,因為巴爾貝克從屬於杜弗爾男爵領地,正因為如此,人們經常說海外巴爾貝克,陸上巴爾貝克。但杜弗爾男爵領地本身又隸屬於貝葉主教管轄區,儘管當時聖殿騎士團騎士們暫時對修道院擁有權力,從路易-德-阿爾古開始,他是耶路撒冷主教又是貝葉主教,正是這一教區的主教們對巴爾貝克的財產有權支配。這是杜維爾的元老這麼對我解釋的,此人禿頭,雄辯,空幻,而且講究美食,生活在對布裡亞—薩瓦蘭的信奉之中,他用有些晦澀難懂的語言向我闡述了一丁點兒沒有把握的教學法,一邊請我吃可口極了的油炸土豆。」布裡肖笑容滿面,表現自己足智博學,可以熔風馬牛為一爐,笑談同條共貫之事,此時,薩尼埃特卻搜索枯腸想道出一句妙語以挽回剛才的一敗塗地。這句妙語就是所謂的「諧音遊戲」,但形式已經變了,因為「諧音遊戲」與文學體裁一樣都在演變,舊風俗過時了,新時髦流行了,如此等等。過去,「諧音遊戲」的形式是「登峰造極」。但這種形式已經過時了,誰也不再用了。只有戈達爾在玩「皮克牌」時不時冒出幾句:「您曉得心不在焉登峰造極的事嗎?就是把南特敕令當成一個英國女人1」昔日「登峰造極」的遊戲已經被別的綽號所取代。但實際上,還是那「諧音遊戲」老一套,但由於叫綽號成了時髦,人們也就不以為然了——
1法語「l』edit」(敕令)一詞,與英語「lady」(夫人、小姐)一詞可以構成諧音,由於心不在焉,把南特敕令當作英國女人,自然就成了風馬牛不相及的登峰造極的笑話。所謂「南特敕令」就是指1598年法國國王亨利四世在南特城頒布的宗教寬容的法令。
不幸的是,對薩尼埃特來說,如果他的那些個「諧音遊戲」不是他自己編的,而且通常又是小核心所沒聽說過的,他怯生生地說了出來,雖然以笑帶笑以表明文字遊戲的幽默性,但沒有一個人明白箇中的奧妙。可是,如果反過來,諧音詞是他編造的,一般都是跟一個老常客交談時找到的,這位老常客搬弄多遍竟據為己有了,於是乎謎底也就盡人皆知,也就不像是薩尼埃特的創造了。同樣,當他悄悄地說出自己編的文字遊戲,但因為他是作者,人們反指控他剽竊了他人的作品。「那麼,」布裡肖接著說,「『貝克』(bec)在諾曼第方言裡是小河的意思;有貝克修道院;莫貝克(Mobec),沼澤小河之謂也(莫爾〔mor〕或梅爾〔mer〕意為沼澤,如在莫爾維爾〔Morville〕裡,或在布裡克梅爾〔Bricquemar〕,阿爾維梅爾〔Alvimare〕,康布爾梅爾〔Cambremer〕裡);布裡克貝克(Bricquebec),高河之謂也,源於『布裡加』(briga),即加固之地,比如在布裡克維爾(Bricpueville)裡,在布裡克博斯克(Bric-quebosc),勒布裡克(leBric),布裡揚(Briand)裡,或者源於布裡斯(brice),橋之謂也,如同德語的『bruck』(lnnsbruck),英語的『bridge』,英語許多地名以此作後綴(Cambridge,等等)。在諾曼第,還有許多別的『貝克』:科德貝克(Caudebec),博爾貝克(Bolbec),羅貝克(Robec),勒貝克—埃盧安(leBec—Hellouin),貝克雷爾(Becquerel)。這是日爾曼語的諾曼第方言的形式,日爾曼語稱『貝克』為『bach』,所謂
『Offenbach』,『Anspach』云云;瓦拉格貝克(Varaguebec),
源於古詞鹽田進水口『varaigne』,相當於禁獵區,樹林子,蓄水塘。至於達爾(dal),」布裡肖又說,「是『thal』的一處形式,即山谷的意思:什麼達爾納塔爾(Darnetal)啦,羅藏達爾(Rosendal)啦,甚至可以一直推廣到盧維埃附近,貝克達爾(Becdal)。有貝克達爾芳名的那條河流況且也是富有魅力的。從懸崖上看(德語為fels,甚至離此不遠,在一個高地上,您看得到美麗的懸崖城),看上去它與教堂的鐘樓塔樓尖近在咫尺,但實際上相去天涯,似乎將它們和盤襯托出來了。」
「我總覺得,」我說,「這是埃爾斯蒂爾十分喜歡的效果。我在他家裡看到過好幾幅那樣的畫稿。」「埃爾斯蒂爾!您認得迪施嗎?」維爾迪蘭夫人驚叫起來。「可您曉得,我最近情交深處才認清了他的真面目。老天保佑,我再也看不見他了。不,可您問戈達爾,問布裡肖,我家餐桌上總擺著讓他用的全套餐具,他過去每天都來。可以說,他是一個無論如何也不會離開我們小核心的人。待會兒,我給你們看看他為我畫的花;你們會看到,與他今天畫的竟有天壤之別,他今天的畫我一點也不喜歡,壓根兒不喜歡!噢,當然!我曾讓他畫過一幅戈達爾的肖像,且不說他按我的意圖所作的一切了。」「可他給教授畫了一頭淡紫色的頭髮,」戈達爾夫人說,忘了他丈夫甚全連大學教師資格的學銜都沒有。「我不知道,先生,您是否發現,我丈夫長著淡紫色的頭髮。」「那沒關係,」維爾迪蘭夫人說著,抬起下巴,對戈達爾夫人表表蔑視,而對她談論的人兒則表示讚賞,「這是一位了不起的善用色彩的畫家,一位卓越的畫家。同時,」她又跟我攀起話來,「自從他不來我家之後,他展出了一個個捏造出來的女妖精,一台台高大的機器,我不知道您是否把那些玩藝兒也稱作繪畫。要我說,我把這玩藝兒叫胡畫,老一套,而且缺乏立體感,缺乏個性。裡面無奇不有。」「他恢復了十八世紀的優雅,可又是現代派的,」薩尼埃持迫不及將地說,由於受到我親切的鼓勵,便重振旗鼓。「但我更喜歡埃勒。」「與埃勒風馬牛不相及,」維爾迪蘭夫人說。「不,這是狂熱的十八世紀的東西。這是一台瓦托蒸汽機1,」他說著笑了起來。「噢!聽說過,早就聽說過,幾年前,人家就對我提到過,」維爾迪蘭先生說,的確不錯,茨基曾經對他講過這個諧音笑話,但好像是他自己編的似的。「真不巧,您就這一次說了一個讓人聽得懂的有趣的東西,可惜又不是您自己編的。」「這使我很難過,」維爾迪蘭夫人又說,「因為那是個有天份的人,可他糟踐了一個本來很不簡單的畫家個性。啊!如果他還留在這裡的話,他完全有可能成為當代首屈一指的風景畫家!都是那個女人害得他如此下作!然而,這並不令我驚訝,因為這男人很可愛,但也很庸俗。實際上,這是個平庸之人。我告訴您,我一開始就感到這一點。打心眼裡說,他從來沒有打動我的心。我很喜歡他,如此而已。首先,他很髒!你們喜歡這樣是嗎?你們,你們這些人從來就不洗一洗自己?」「我們吃的這東西色香味多美,是什麼東西?」茨基問。「這叫草莓烘摜奶油,」維爾迪蘭夫人說。
「實在美——極——了。應該讓人開幾瓶馬爾戈堡,拉菲特堡,波爾圖酒才是。」「我不好對你們說他讓我有多高興,他光喝水,」維爾迪蘭夫人說,談笑風生中搪塞過去,如此暴飲揮霍令她咋舌。「可這又不是為了喝酒,」茨基又說,「您斟滿了我們大家的酒杯,我們大家會給您帶來鮮美的蜜桃、碩大的油桃:呶,面對西沉的夕陽,簡直可與一幅美麗的委羅內塞的畫比華麗。」「這也一樣費錢,」維爾迪蘭先生喃喃道。「把這些乾酪撤下去吧,都不成顏色了,」他說著就去拉老闆的碟子,但主人卻極盡全力來保衛自己的格律耶爾干酩。「您明白吧,我並不恨埃爾斯蒂爾,」維爾迪蘭夫人對我說,「埃爾斯蒂爾可有天賦了。埃爾斯蒂爾就是勤奮的化身,他只要想繪畫,幹起來就不知疲倦。真是好學生,比賽用的馬。茨基,他呀,只會心血來潮,您看好了,吃晚宴中間非抽支煙不可。」「可是,我弄不明白,您為什麼不願意接待他的妻子,」戈達爾說,「不然的話,他就會像往常一樣來這兒了。」「瞧您說的,請您禮貌點好不好?我說是的您,我不接待的是蕩婦,教授先生,」維爾迪蘭夫人說,其實她正相反,曾想方設法把埃爾斯蒂爾請來,甚至帶他老婆來也行。但在兩口子結婚以前,她千方百計挑撥他們的關係,她曾對埃爾斯蒂爾說,他愛的女人又笨,又髒,又輕佻,偷過東面。但這一次沒有分裂成功。埃爾斯蒂爾反而與維爾迪蘭沙龍決裂了;他慶幸因禍得福,猶如皈依的人們慶幸得病或遭受了挫折,是疾病和挫折把他們拋進隱修院,讓他們看到了靈魂得救的道路。「無懈可擊,教授,」她說。「莫如公開聲明,我的沙龍是幽會之家。但似乎您不曉得埃爾斯蒂爾夫人是什麼東西。我寧可接待正經姑娘中的醜八怪!啊!不,我才不吃這個臭麵包。而且我要告訴您,既然丈夫已不再與我有牽連,我若把心思轉到他妻子身上,那就未免太蠢了,時過境遷,何必舊話重提呢。」「一個男人有此才氣著實非同尋常,」戈達爾說。「噢!不」維爾迪蘭夫人回答道,「即使當時他有才能,那無賴,他確實有才,才智過剩,但他身上可氣的,也正是他一點也不開竅。」維爾迪蘭夫人不等他們鬧翻臉,不等自己對埃爾斯蒂爾的畫失去興趣,就匆匆對埃爾斯蒂爾下了這樣的評判。這是因為,即使那時候,他還是小團體裡的人,常有這樣的事,埃爾斯蒂爾成天價日與此等婆娘混在一起,姑且不論有理無理,維爾迪蘭夫人總覺得這婆娘是「蠢婦」,這一點,在她看來,就不是一個聰明男人的行為。「不,」她一臉公正的神氣說,「我看,他老婆和他走在一起,真是天生的一對。上帝曉得,我在世上從沒見過比她更討厭的造物了,要是讓我同她一起呆兩小時,我非氣瘋不可。但據說,他覺得她挺聰明伶俐。的的確確必須承認,我們的迪施真是愚不可及了!我看到他被一些人弄得驚慌失措,這些人您都想像不到,他被一些大傻瓜弄懵了,在我們的小圈子裡絕不會要他們。嘿可好!他竟然給他們寫信,他與他們討論開了,他,埃爾斯蒂爾!這也不礙有迷人的方面,啊!迷人的,迷人的,而且自然也是荒唐透頂的。」因為維爾迪蘭夫人相信,真正傑出的人物會幹出千種蠢事。一念之差之中也有某種真理。當然,人們干「蠢事」是不能容忍的。但有一種精神失常,人們只有經過長時間的觀察才能發現,它是一個人的腦海裡開始了高深莫測的微妙變化的結果,人不是生來就能適應這種變化的精微奧妙,以致可愛的人們的古怪令人惱火,但是可愛的人們幾乎沒有一個不古怪的。「啊,我可以立刻讓您看他畫的花,」他對我說,因為她看到她丈夫向她暗示可以離席了。於是她又挽起德-康布爾梅先生的胳膊。維爾迪蘭先生一離開德-康布爾梅夫人,就想請德-夏呂斯先生加以原諒,就想向他講明原因,尤其願意同一位有爵位的人物談論上流社會交際的微妙所在,這個有貴族頭銜的人,眼下比那些為其指定位置的人們的身份低,但他們認定他有權佔據他們給他指定的好個位置。但首先,他要向德-夏呂斯先生表明,他在精神上對德-夏呂斯先生推崇備至,想也不敢想他會注意這區區小事:「原諒我同您談這些雞毛蒜皮的事,」他開始講開來了,「因為我猜想您對此不屑一顧。市儈小人才對此斤斤計較,但其他人,藝術家們,那些名副其實的門內漢卻對此毫不在乎。然而我們才談幾句話,我就明白了,原來您就是門內漢!」德-夏呂斯先生呢,對這一熟語作了弦外之音的理解,不由嚇了一大跳。適才大夫的眼色,現在男主人帶有侮辱性的坦率弄得他目瞪口呆。「別謙虛嘛,親愛的先生,您是門內漢,就像青天白日明擺著的,」維爾迪蘭先生說,「請注意,我不知道您是否習藝什麼的,但這沒有必要嘛。總也沒有滿足的時候。剛死的德尚布爾,演奏天衣無縫,技巧極其剛勁有力,但還不是門內漢,人家一聽就覺得他不是行家裡手。布裡肖不是行家裡手。莫雷爾可是行家裡手,我的妻子很內行,我覺得您很內行嘛……」「您要告訴我什麼意思呢?」德-夏呂斯先生打斷了他的話,對維爾迪蘭先生想表示的意思開始放心了,但他希望說這樣的雙關語千萬別這麼大聲嚷嚷。「我們剛才只是把您安排到左邊。」維爾迪蘭先生說。德-夏呂斯先生臉上掛著一絲笑容,寬容體諒,慈眉善目地答道:「算啦,這沒什麼了不起,在這裡嘛!」他微微一笑,這一笑是他的祖傳秘方——也許是他的一個巴伐利亞或是洛林的祖母遺傳下來的,而祖母又是從祖母那裡原封不動地繼承了下來,以致一代傳一代,一成不變地傳了幾個世紀,照樣在歐洲的古老宮庭內響亮如故,人們欣賞其美妙的音質,猶如欣賞某些罕世古樂器的音質一樣。有一些時候,為了全面地描繪一個人,就得音容笑貌一起寫,描寫德-夏呂斯先生這樣的人物,若不加上這一聲極精細極輕薄的微笑,恐怕會有美中不足之嫌了,好比巴赫的某些作品,壓根兒就未曾被準確地表現過,因為各家樂隊都缺少這類奇音「小號」,而作曲家專為這類小號精心寫了幾段樂譜。
「但是,」維爾迪蘭先生挨了刺,連忙解釋道,「那是有意安排的。我對貴族頭銜毫不在意,」他補充道,輕蔑地笑了笑,這種笑我見多了,我認識多少人,在迎候我外祖母和我母親的時候,凡見他們不擁有的東西就露出這樣的微笑,就當著那些人的面,他們尋思,那些人絕不可能借光造成比自己更優越的地位。「但歸根結蒂,既然德-康布爾梅先生正好在場,既然他是侯爵,而您只是男爵……」「請允許我說說,」德-夏呂斯先生露出一副高傲的神氣,回敬維爾迪蘭先生,弄得他驚恐不安起來,「我也是布拉邦特公爵,蒙達日小騎士,奧萊龍親王,卡朗西親王,維亞爾吉奧親王,迪納親王。不過,這絕對沒什麼關係。別折磨自己了,」他補充道,又露出了他那精明的微笑,說到最後幾個字,索性笑逐顏開:「我一下子就看出來了,您不習慣。」——
1這又是一道諧音遊戲。瓦托(Watteau)是法國18世紀的著名畫家,與蒸汽機發明家瓦特(watt)構成諧音。
維爾迪蘭夫人來讓我看埃爾斯蒂爾畫的花,如果說我早就對此舉大不以為然,那麼進城赴晚宴則相反,竟令我如醉如癡,花樣煥然一新,沿著海岸遊覽,乘車扶搖直上,高出大海二百米,癡情醉意到了拉斯普利埃尚餘興未消。「瞧,看我這個,」女主人對我說著,讓我看埃爾斯蒂爾雍容大雅的玫瑰畫,但由於插玫瑰的花壇油彩有點兒過重,玫瑰的鮮紅煞白反黯然失色了。「您以為他還會有這一手嗎?真夠棒的!而且,顏料有多美,塗抹起來可真有意思。我不能告訴您看他畫這些東西多有意思。人們感到他喜歡追求這樣的效果。」女主人的目光茫然地停留在藝術家的這件贈禮上,這件禮物,不僅凝聚著他的偉大才華,而且凝結著他們長期的友誼,這種深情厚誼,除了他給她留下的這些紀念品外,都已蕩然無存了;這一朵朵鮮花,是昔日他為她本人採摘的,在花的後面,她彷彿又看到了畫花的那只妙手,時值清晨,花剛摘下來,花放在桌子上,人靠在餐廳的扶手椅上,人面鮮花,待女主人吃中飯時,玫瑰花依然鮮艷,玫瑰畫也真容半露了。只是真容半露,是因為埃爾斯蒂爾先得把花移植到我們不得不老呆在裡面的內花園來,然後才能看花作畫。在這幅水彩畫裡,他表現了他看到的,而且若沒有他,別人絕看不到的玫瑰花的顯聖;因而,可以說,這是一個新品種,這位畫家,猶如一位精於創造的園藝家,用這一新品種豐富了玫瑰家族。「自從他離開小核心那天起,他這人就完蛋了。好像我的晚宴浪費了他的時間似的,好像我妨礙了他才能的發揮似的,」她用挖苦的口吻說。「似乎經常光顧像我這樣的女人不會對一個藝術家有益!」她自負地動了動嚷了起來。緊挨著我們的德-康布爾梅先生早已坐下來了,他看到德-夏呂斯先生站著,便略微做了一下起身的動作,以示給他讓座。這樣讓座,在侯爵的思想裡,也許謹表禮貌而已。但德-夏呂斯先生偏要賦予此舉一種盡義務的含義,猶如一個普通的紳士知道自己對一位親王負有這種義務,而且並不認為,要建立自己的在先權,最好莫過於謝絕讓座。因而他嚷了起來:「可是怎麼回事!請別客氣!呀呀!」這種強烈而詭譎的抗議口氣頗有「蓋爾芒特」大家氣派,加上命令式的、沒有用的、親切的動作,就更鋒芒畢露了,而德-夏呂斯先生正是用的這套動作,把自己的雙手搭在德-康布爾梅先生的肩上,好像強逼他重新坐下,其實他本來沒有站起來。「啊!瞧瞧,我親愛的,」男爵加重語氣說,「就缺少這一套了!沒有道理嘛!這年頭,大家把這一套留給了血統親王們去了。」對於他們的府邸,我沒有表示多大的熱情,既沒有感動維爾迪蘭夫人,也沒有激動康布爾梅夫婦。因為,面對他們向我指點的美妙之處,面對他們激發我隱約回憶的美好東西,我漠然無動於衷;甚至有幾回,我向他們直言不諱,承認我感到失望,這裡的地名曾引起我浮想聯翩,可我卻找不到名副其實的東西。我氣惱了德-康布爾梅夫人,因為我對她說,我覺得這兒倒好像是在鄉下。相反,從門口吹來的穿堂風味卻令我聞風駐足。「我看您喜歡氣流,」他們對我說道。一塊窗玻璃壞了,用一聲綠色金絲光亮塔府綢封上,我對這塊布讚美了一番,可也沒取得更大的成功。「多可惡!」侯爵夫人叫了起來。更糟糕的是,我說:「我最大的歡樂是我來的那陣子。當我聽到我的腳步在走廊裡迴響的時候,我弄不清是否進入村政府的哪個辦公室,上面掛著邊區地圖,我以為進入了窮鄉僻壤哩。」這一回,德-康布爾梅夫人斷然轉過臉去。「您並不覺得這一切安排得太糟吧?」她丈夫愛憐地問她,體貼關懷之情就好像是他得知妻子怎麼受得了一次悲慘的對待。「有漂亮的東西嘛。」就好比說,您在別人家裡受到人家的排擠,惡意頓生,當可靠的好惡定規框不住公平的界限,就會覺得人家家裡人和房子一無是處:「是的,但它們放的不是地行。而且,以得那麼漂亮,原來就這樣子呀?」「您已經看到了,」德-康布爾梅先生說,傷心中含有幾分堅定,「有幾幅儒伊的畫都露出了線頭,還有沙龍裡那些破爛的東西!」「還有這塊大玫瑰花布,就像鄉下婆娘的蓋腳布,」德-康布爾梅夫人說,她那完全用於裝潢門面的文化堪稱理想主義哲學,印象主義繪畫和德彪西音樂。她不僅僅圖奢華的美名,而且圖情趣的雅號,她又說:「他們竟掛上了小窗簾!風格亂了套!您有什麼辦法!這些人呀,他們不懂,他們是從哪兒學來的呀?可能是些歇業的大商人。這對他們已經不壞了。「那副燭台我看挺漂亮的,」侯爵說,人們卻不知道為什麼他把燭台排除在外,同樣,每當人們談到教堂,無論是夏爾特爾大教堂,雷姆斯大教堂,阿米安大教堂,抑或是巴爾貝克教堂,他總是不可避免地爭著讚美的,也不外乎是:「管風琴的外觀,布道台和仁慈的事業。」「至於花園,就甭提它了,」德-康布爾梅夫人說。「大剎風景了。不過是些歪歪扭扭延伸的小道。」
我趁維爾迪蘭夫人請咖啡之機,看了一眼德-康布爾梅先生交給我的那封信,信中他母親請我去赴晚宴。寥寥數語,書法卻頗有個性,此後我一看便能從別的字跡中將它辨認出宋,大可不必求助於特別假設技術,就好比畫家,用不著按秘方製造出來的稀有顏料來表現自己別出心裁的想像。即使是一個殘疾人,因受過衝擊而患了失寫症,落得個看字如看畫,讀也讀不懂的地步,他也會明白,德-康布爾梅夫人是屬於一個古老家族的人,熱心於文學和藝術的家族文化給貴族傳統吹來了一點新鮮的空氣。他也可以猜想出侯爵夫人大致在哪個年頭學會寫字並同時學會演奏肖邦的作品。在那個時代,富有教養的人們都遵循講客套的準則,遵循說話連用三個形容詞的準則。一個讚美的形容詞對她是不夠用的,她又緊跟著用了第二個(破折號之後),然後再接第三個(破折號之後)。但是,與眾不同的是,在德-康布爾梅的便箋中,接連三個修飾語不是層層漸強,而是層層「漸弱」。德-康布爾梅夫人在第一封信裡對我說,她看到了聖盧,對他的「獨一無二的——難能可貴的——實實在在的」品質從來沒有如此推崇過,還說,他可能要同他的一個朋友(準確地說是愛上兒媳的那位朋友)再來,又說,如果我願意來費代納吃晚飯,有他們沒他們在場都行,她將感到「歡欣——高興——滿意」。也許是因為在她腦海裡,想像的肥沃和詞彙的豐富與好客之心不相稱,這位貴夫人好一讚三歎,一次比一次無力,二歎三歎竟成了一歎漸弱的回音。只要再有第四個形容詞,原來的好客之心恐怕就蕩然無存了。末了,想來一個言簡意賅,這就不可能不在家族裡甚至在關係圈子內產生深刻的印象,德-康布爾梅夫人養成了一種習慣,好以「真正的」一詞取代「真誠的」的一語,因為真誠最終都有「假意」的樣子。為了充分表達實際上是真誠的某種東西,她往往打破傳統的詞彙搭配,按照慣例,「真正的」本應放在名詞之前,可她卻大膽地放在名詞之後。她的信每每這樣收筆:「請相信我的友誼真正的。」「請相信我的熱情真正的。」糟糕的是,如此這般弄成了固定的格式,以至於,這種故作坦率反給人予虛假禮貌的印象,比舊套語有過之而無不及,因為人們不再去扣舊套話的含義了。況且,我讀信受到了干擾,傳來模模糊糊的交談聲,其中德-夏呂斯先生的高嗓門威鎮四座,他抓住自己的話題不放,對康布爾梅先生說:「您要讓我坐到您的座位上,使我想起了一位先生,他今天早上寄來一封信,簡直象賀信:「『德-夏呂斯男爵殿下啟』,信的抬頭是:『爵爺』。」「說實在的,您的通信人有點言過其實,」德-康布爾梅先生回答道,審慎地大笑一聲。德-夏呂斯先生把他逗笑了;可卻不與他分享笑聲。「但實質上,我親愛的,」德-夏呂斯先生說,「請您注意,從文章上看,正是他說了實話;我不涉及任何人的問題,您想對吧。我說這事,就好像涉及另外一個人似的。但您有什麼辦法,歷史就是歷史,我們對歷史無可奈何,又不由我們來修改歷史。我姑且不跟您提威廉皇帝他,在基爾,一個勁地封我為『爵爺』。我聽說,他對所有的法國公爵都這麼稱呼,這是過分了,但這也許很簡單,是一種超越我們頭上對準法蘭西的微妙的關注。」「微妙而且多少是誠摯的,」德-康布爾梅先生說。「啊!我不同意您的看法。您注意到了吧,從我個人講,一位最末位的貴族像這個霍亨索倫,而且又是個新教徒,他剝奪了我侄輩王漢諾威,像他這樣是不會讓我高興的,」德-夏呂斯先生補充道,似乎在他心目中漢諾威比阿爾薩斯—洛林更重要。「但是,我相信這樣的傾向,皇帝誠心實意想與我們親善。傻瓜們才會對您說,他是一個逢場作戲的皇帝。相反,他聰明絕頂。他不懂繪畫,強迫丘迪先生從國家博物館中撤走埃爾斯蒂爾的作品。但路易十四不喜歡荷蘭畫師,卻也愛好富麗堂皇,到底還是一位偉大的君主。還有威廉二世,從陸、海軍方面看,他武裝了自己的國家,可路易十四沒這麼幹,我希望他的統治絕不會重蹈覆轍,如今俗稱太陽王的那位君主的統治就因屢遭挫折而在末期黯然失色了。依我所見,共和國犯了一大過錯,拒絕了霍亨索倫的好意,或只在禮尚往來上斤斤計較。他對此瞭若指掌,並以他特有的表達天才說道:『聯之所欲,握手也,非舉帽也。』作為人,他是卑鄙的;他拋棄、出賣、否認心腹密友,將他們打入冷宮,他自己不動聲色,朋友們卻有苦難言,」德-夏呂斯先生繼續說道,口若懸河,舌尖一滑扯到奧伊倫堡事件1上來了,想起了一位居廟堂之高的被告人對他說過的一句話:「難道皇帝相信我們這樣的精明,竟敢同意打這樣一場官司嗎!不過,再說,他相信我們的審慎態度卻沒有錯。一旦上了斷頭台,我們也許都不張口了。」「況且,所有這些與我想說的意思毫不相干,我想說的是,在德國,我們這些附屬國的親王,只是杜希勞希特徒有虛名而已,而在法國,我們的『殿下』地位得到公開的承認。聖西門聲稱是我們濫用了這一頭銜,這點他是大錯特錯了。他舉的理由,說什麼路易十四有令,禁止叫他虔誠基督王,命令我們稱他國王就行了,這不過表明我們是從屬於他的,而絲毫不證明,我們沒有親王的身份。如若不然,早就應否認洛林公爵和許許多多其他人的這一身份了!何況,我們許多頭銜皆出自洛林家族,由我的曾祖母德雷絲-德-埃斯比諾瓦封的,她是德-戈梅西少爺的女兒。」德-夏呂斯先生發覺莫雷爾在聽他講話,益發洋洋得意,索性借題發揮開來。「我讓我兄弟注意,我們家族的小傳不該列在《哥達》1的第三部分,而應該列在第二部分,且不說在第一部分,」他只管吹,卻不曉得莫雷爾竟不知《哥達》是什麼東西。「但這恰恰與他有關,他是我的長兄,既然他覺得這樣蠻好,既然他置之不理,我只好閉上眼睛了。」——
1德良威廉二世身邊有兩個奧伊倫堡。一個是菲利浦-奧伊倫堡(1847—1921),德國外交家,威廉二世的密友和顧問。1890年俾斯麥下台後,他成為德皇最有影響的顧問。1894年拒絕就任首相,遂任駐維也納大使。另一個是波托-奧伊倫堡(1831—1912),他擔當普魯士總理時與帝國首相卡普裡維伯爵發生衝突,卡普裡維伯爵試圖放寬普魯士選舉權,而總理則要求帝國立法,反對社會民主黨,並勸說威廉二世限制國會議員的普選制。1894年,德皇以突然將兩人同時免職的辦法來「解決」問題。
「布裡肖先生很讓我感興趣,」我對正向我走來的維爾迪蘭夫人說,連忙將德-康布爾梅夫人的信塞進了口袋。「他是一個學問家,又是一個大好人,」她冷冷地回答我說。「他顯然缺乏創新精神和欣賞情趣,可他記憶力驚人。大家剛才談到今晚在座諸位的『祖宗』,就是移民了,說他們什麼也忘不了。但他們至少有托辭,」她說,借了斯萬的一句話為她所用,「他們什麼也沒學到。可布裡肖什麼都知道,吃飯時劈頭蓋臉地向我們扔過來一摞一摞大辭典。我想,您再也不會一無所知某城某村的地名到底是什麼意思了吧。」維爾迪蘭夫人說話時,我正尋思我準備問地點什麼事情,可一下子又記不起到底想說什麼事。「我肯定您是在談布裡肖。嗯,唱喜鵝啦,弗雷西內啦,他可什麼也沒饒過您。我剛才看著您,我的小老闆娘。」「我早就看到您了,我差一點要喊起來。」我今天說不好維爾迪蘭夫人那天晚上是如何穿著打扮的。也許,當時,我並無更多印象,因為我沒有觀察的頭腦。但是,我感到她的衣著並非不講究,我便對她說了一番客氣話,少不了讚美幾句。她同差不多所有的女人一樣,以為人家對她們說的恭維話是千真萬確的大實話,以為這是人家公正地必然會作出的一種裁決,就好像是在評論一件不屬於任何人的藝術品似的——
1即《哥達家譜》,列有歐洲名門望族的家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