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名著佳作 > 追憶似水年華

第四部 (10) 文 / 馬塞爾·普魯斯特

    從我們所處的高度遠遠望去,大海一改巴爾貝克的景觀,不再是高低起伏的山巒,而是別有洞天,險峰山路間,藍灰色的冰川,耀眼奪目的平原脫穎而出,彷彿處在很低的海拔高度。那兒,洶湧的海浪似乎凝固不動,構成了一個個永久不變的同心圈;海面在不覺中變幻著色彩,海灣深處,那片似三角港的地方呈現出鮮奶般的藍白色,一艘艘不見向前航行的小渡輪黑乎乎的,看似落入奶中的蒼蠅。我彷彿覺得世上不可能目睹到比這更為寬廣的景象。然而,每轉一道彎,便添一方景色,待我們到達多維爾入市稅徵收處,迄此擋住了我們半邊海灣的山嘴突然凹了進去,在我左側,又一個港灣赫然入目,與方才展現在我眼前的那一海灣一般深遠,但比例一變,美色倍增。處於如此海拔高度,空氣變得新鮮而清純,令我飄飄欲仙。我喜愛維爾迪蘭夫婦;他們給我們派了一輛馬車,在我看來,這是莫大的善行,令人感動不已。我恨不得擁抱親王夫人。我跟她說,我從未見過這般美麗的景色。她聲言世上再也沒有比這地方更令她喜愛。但是,我清楚地感覺到,無論對她還是對維爾迪蘭夫婦,重要的並非作為遊客靜靜觀賞這方天地,而是要在此處準備美味佳餚,招待惹他們喜歡的四方來客,並在此寫信,讀書,簡言之,是要在此生活,態度消極地任此地的美色將他們浸潤,而不是將之作為專心觀賞的對象。

    由於車子停靠的地方居高臨下,距海面很遠,從入市稅徵收處極目遠眺,猶如從山巔俯瞰,只見一個藍灰色的深潭,幾乎令人頭暈目眩,我打開車窗玻璃;陣陣波濤,浪花四碎,其音清晰可辨,柔和與明晰中蘊含著某種崇高的東西。它就像一種測定標誌,打破了我們的習慣感覺,向我們展示,垂直距離可與水平距離渾為一體,與我們大腦習慣表現的相去甚遠;同時顯示了這些距離一旦將天際與我們拉近,便不那麼遙遠了;而且對穿越其間的聲音來說,如細浪聲,距離會更縮短,因它需穿越的環境更為清純,難道不是嗎?確實,若從入市稅徵收處僅僅後退兩米之遙,便聽不清那海浪聲,然而那高達兩百米的懸崖峭壁並未奪走那柔和、細微、美妙而清晰的聲音。我暗自思忖,面對此景此情,外祖母定會讚歎不已,無論是自然的還是藝術的任何表現,都會激起她的讚美之情,從其平凡中發現其偉大處。我情緒振奮到了極點,將我周圍的一切席捲而去。維爾迪蘭夫婦派車到車站迎接我們,我為此而感動。我將自己的心情告訴了親王夫人,可她覺得這不過是普通的禮節,我未免誇大了它的份量。我知道此後不久,她曾向戈達爾坦露心跡,說她覺得我為人十分熱情;可戈達爾回答她說,我這人太愛激動,需要服鎮靜劑,打打毛線。我指點親王夫人注意每一棵樹木,每一座小屋,那屋子像要被圓花飾壓塌似的;我讓她欣賞著一切,也恨不得把她緊緊地貼在心口。她對我說,她發現我富有繪畫天賦,說我應該繪畫,而且很奇怪別人沒有向我提出這一點。她承認這地方確實風光秀麗。我們穿過了小寨昂格萊斯克維爾(布裡肖告訴我們此山寨叫EnglebertiVilla),寨子高高坐落在小山頂。「親王夫人,您覺得儘管德尚布爾去世,今日的晚宴也一定會如期舉行?」布裡肖接著問道,也不想想派馬車接站,我們又已坐在車裡,這本身就是個答案。「是的,」親王夫人回答道,「維爾迪蘭先生之所以堅持這次晚宴決不後推,正是為了避免妻子『懷念』舊人。再說,多少年來,她星期三從未中斷過接待來客,若這樣突然改變她的習慣,豈不讓她受到震動。這段日子,她心情極為煩燥。維爾迪蘭先生為你們今晚前來共進晚餐感到特別高興,因為他知道這可以讓她好好散散心。」親王夫人說道,忘了剛才還假裝從未聽過別人提起過我。「我認為你們在維爾迪蘭夫人面前還是什麼都別說為好。」親王夫人又添了一句。「啊!您這樣提醒我,做得對。」布裡肖天真地說,「我定向戈達爾轉達這一忠告。」車子稍停了片刻,接著繼續前行,可經過村寨時的咯咯車輪聲消失了。原來,我們已經進入拉斯普利埃的迎賓道,維爾迪蘭先生已在石階上方恭候。「我穿上無尾常禮服是對的。」他說道,發現信徒們全都身著無尾常禮服,好不高興。「我的客人都這麼雅致。」可是,當我為身著西服上裝表示歉意,他又說道:「噢,這很好。這兒是在朋友之間,大家一起吃頓晚餐。我倒很樂意把我的無尾常禮服借給您一件,可也許不合身。」踏入拉斯普利埃的前廳,為對鋼琴家的逝世表示悼念、布裡肖充滿激情地與男主人shakehand1,卻沒有引起對方任何反應。我向主人表達了對這個地方的讚美之情。「啊!那好,您還什麼都沒見到呢,我們一定讓您好好看看。您為何就不願來此住幾個星期?這兒空氣好極了。」布裡肖唯恐他的握手之意得不到理會。「哎!那個可憐的德尚布爾!」他說道,可聲音極低,生怕維爾迪蘭夫人就在不遠處。「是可怕。」維爾迪蘭先生答得很輕鬆。「年紀那麼輕。」布裡肖繼續說道。維爾迪蘭先生為談論這類無關緊要的事情耽擱時間感到不快,於是給予反擊,聲調急促,伴著一聲尖尖的呻吟,然而它表達的並非悲哀,而是惱怒與不耐煩:「哎,是呀,可您有什麼法子呢,我們對此無能為力,憑我們幾句話,並不能讓他死而復活,不是嗎?」說罷,他又和顏悅色,其中不乏快活的勁頭:「哎喲,我的好友布裡肖,趕緊把隨身攜帶的物品放下來。我們熬了普魯旺斯魚湯,等不及了。尤其,以蒼天的名義,千萬不要跟夫人提起德尚布爾!您知道,她對自己的內心感受,大多加以掩飾,但她真的得了多悉善感的毛病。噢,不,我向您發誓,當她得知德尚布爾去世的渣息,她都快哭了。」維爾迪蘭先生含譏帶諷地說道。聽他的口氣,彷彿只有得了精神錯亂症,才會沉痛悼念一位有三十年交情的朋友,此外,大家也隱隱約約地感覺到,就他而言,在維爾迪蘭夫婦的永久的結合中,丈夫動輒對妻子評頭論足,妻子動不動惹丈夫生氣,是難免的。「若您跟她提起,她准又會弄出毛病來。支氣管炎好了才三個星期,真不幸。遇到這種情況,就得由我護理病人了。您明白,我剛不久才擺脫了那倒霉的差使。在您心底,您願意怎麼惋惜德尚布爾的命運都行。心裡儘管去想,但不要說。我很喜歡德尚布爾,可您不能責怪我更愛自己的妻子。喲,戈達爾來了,您可以去問問他。」不錯,戈達爾心中有數,一位家庭醫生,自然善於提供諸多的小方便,比如勸告人們不該抑鬱悲傷——

    1英語,意為「握手」。

    言聽計從的戈達爾大夫對女主人說:「您像這樣子鬧騰下去,您明天非得給我搞到三十九度高燒不可,」就好像他對廚娘說:「您明天非得給我搞到點兒牛肉不可。」醫學,不用來治病救人,竟然管起改變動詞和代詞的詞義來了。

    維爾迪蘭先生高興地看到,薩尼埃特,儘管在前天晚上遭到無禮的對待,但並沒有背棄小核心。的確,維爾迪蘭夫人及其丈夫在閒極無聊之中養成了殘忍的品性,但很少有大場合可以發洩,一旦逮住大好時機就發作個沒夠。他們盡可以挑撥奧黛特和斯萬,布裡肖和他的情婦的關係。他們對別人也可以再來這一套,這是肯定無疑的。但並不是每天都有空子可鑽。而另一方面,由於薩尼埃特動不動愛激動,由於他膽小怕事卻又容易惱羞成怒,他便成了他們日常的出氣筒。但他們也怕他洩氣不幹,因此注意好言相勸,將他請回來,就好像在中學裡,留級生哄騙新生,又像在部隊裡,老兵哄騙新兵,一把將其抓住,在其無法掙脫的情況下,對其極盡逗笑戲弄之能事。「千萬注意,」戈達爾大夫沒有聽到維爾迪蘭先生的話,提醒布裡肖說,「在維爾迪蘭夫人面前什麼也不要說。」「不要害怕嘛,戈達爾,您是在與一位聖賢打交道,正如忒奧克裡托斯所說。況且,維爾迪蘭先生言之有理,我們何苦怨天尤人呢?」他補充道,他對維爾迪蘭先生的言語形式和思想倒也能心領神會,但卻缺乏精明細緻,讚賞他話中最大膽的禁慾主義。「不管怎樣,那是一個殞落的大人才。」「怎麼,您還在談論德尚布爾?」維爾迪蘭先生說,他本來走在我們的前面,看我們沒有跟著他,便往回走來了。「聽我說,」他對布裡肖說,「萬事切勿言過其實。這並不成一個理由,因為他死了,就把他封為天才,可他並不是天才。他演奏得好,這沒問題,他在這裡得天獨厚;要是挪到別的地方,他就完蛋了。我妻子迷戀上了他,才造成了他的名聲。你們知道她這人怎麼樣。我還要說,就是為他的名望著想,他死得正是好時候,趕點了,就像一隻隻卡昂的閨秀鶴,經邦比耶絕技的燒烤,味道恰到好處,但願如此(除非您在這四面透風的宮堡裡叫苦連天而永垂不朽)。您還不至於因為德尚布爾死了,就想把我們大家都氣死吧,一年來,他在舉辦音樂會之前,不能不進行音階練習,以便暫時,僅僅是暫時,恢復他的靈活性。何況,今晚您將會聽到,至少可以遇見一個人,因為那傢伙晚飯後動不動就撂下藝術去玩牌,此人是德尚布爾以外的又一位藝術家,我妻子發現的一位小藝術家(就像她發現了德尚布爾,巴德雷夫斯基和其他人那樣):莫雷爾。他還沒有來,這個傢伙。我不得不派一輛車子為他去接最後一班火車。他同他家的一個老朋友一塊來,是他重新找到這位老友的,可那位老朋友死纏著他,無奈,為了不得罪父親,只好同他在一起,否則就得留在東錫埃爾,與他作伴:那就是夏呂斯男爵。」老主雇們一一進來了。維爾迪蘭先生同我留在後頭,我正在脫衣服,他開玩笑地挽起我的胳膊,活像晚宴的主人沒有女賓配您引路,便親自出馬一樣。「您一路順風吧?」

    「是的,布裡肖先生讓我學到一些使我很感興趣的東西,」我想起那些離奇古怪的詞源不由說道,而且我還聽說維爾迪蘭夫婦很讚賞布裡肖。「他要是對您毫無教益,我倒要覺得奇怪了,」維爾迪蘭先生對我說,「他是一個謙謙君子,知之甚多而言之甚少。」這樣的恭維我都感到不公正。「他樣子很迷人,」我說。「和顏悅色,優雅可人,不是見錢眼開的小人,也不異想天開,舉止輕浮,我妻子鍾愛他,我也鍾愛他!」維爾迪蘭先生回答說,口氣誇張,如背書一般。此時我才明白,她對我談及布裡肖的話有譏諷之意。於是我尋思,許久以來,打我聽說的時候起,維爾迪蘭先生是否真的沒有動搖過他妻子的管制。

    雕刻家得知維爾迪蘭夫婦同意接待德-夏呂斯先生,感到大為驚訝。當時,在聖日爾曼區,德-夏呂斯先生是極有名的,但人們絕不談論他的德行(大多數人對他的德行不瞭解,而另一些人則對他的德行表示懷疑,他們多以為是狂熱的友誼,但屬柏拉圖式的精神戀愛,不過是有失檢點,但這種種不檢點行為到底被那僅有的幾個知情人精心加以掩飾,如果有個不懷好意的加拉東女人稍加暗示,他們便聳聳肩膀以示不屑一理),這些個德行,幾個至愛親朋幾乎一無所知,相反,在遠離他生活的地方,卻成天價日受到人們的詆毀,猶如有些炮彈爆炸,只有在靜默區受到干擾後才能聽得見。況且,在資產者階層和藝術界,他被視為同性戀的化身,而其頭面之大雅,出身之高貴,人們卻全然不知,類似這樣的現象無獨有偶,在羅馬尼亞人的心目中,龍薩之姓被看作是大貴族之姓已盡人皆知,而龍薩詩作卻鮮為人知。更嚴重的是,龍薩在羅馬尼亞的貴族地位原來是建立在一種謬誤之上的。同樣的道理,如果說在繪畫界,在喜劇界,德-夏呂斯先生早已聲名狼藉,追根究底,其源蓋出於人們將他與勒布盧瓦-德-夏呂斯伯爵混為一談的緣故,夏呂斯伯爵與夏呂斯男爵無親無故,即使有瓜葛也是極久遠的事了,此人在一次有名的警察大搜捕中被抓了起來,也許是誤抓吧。總之,人們敘及德-夏呂斯先生的故事,件件都與假夏呂斯有關。許多專業行家斷言與德-夏呂斯先生有過關係,並且出於真誠,以為假夏呂斯即是真夏呂斯,而假的也許有利,一半用以炫耀尊榮,一半用以掩飾惡習,真假混淆,對真的(我們所認識的男爵)來說,長時期都是有害無益的,但後來,隨著他滑坡每況愈下,倒變得稱心如意起來,因為這樣真真假假也就允許他這麼說:「這不是我。」眼下,的確不錯,人家說的不是他。最終,這就導致了對一件真實的事實(男爵的嗜好)的種種評論錯上加錯,他原是一位作家親密無間、純潔無瑕的朋友,這位作家在戲劇界竟莫名其妙地得了這種名聲,其實他壓根兒就不配。當人們發現他們雙雙出席一次首演式時,便說:「您曉得吧,」猶如人們以為蓋爾芒特公爵夫人與帕爾瑪公主有不道德的關係;簡直成了顛撲不破的神話,因為這種神話只有在兩位貴夫人身邊才會銷聲匿跡,但那些嚼舌之人實際上永遠接近不了她們,頂多在劇院裡瞟她們幾眼,向鄰座誹謗她們幾句。雕刻家對德-夏呂斯先生的德行不加猶豫便得出了結論,男爵在上流社會的處境可能的確這般糟糕,因為他對德-夏呂斯先生所屬的家族,對其頭銜,對其姓氏,未曾掌握任何種類的情報。戈達爾大夫認為,眾所周知,醫學博士的頭銜並沒有什麼了不起,住院的實習醫生的頭銜卻管點兒用場,與戈達爾的看法如出一轍,上流社會的人們也是自欺欺人,自以為所有的人,對他們姓氏的社會重要性的概念,與對自身和本階層的概念,一律等量齊觀之。

    阿格裡讓特親王在小圈子裡的一個跟班眼裡,成了一個「黑道老爺」,因為親王欠了他二十五個路易,親王只有在聖日爾曼區才重抖威風,因為他在那裡有三個姐妹皆是公爵夫人,大貴族發揮若干影響,並不在平民百姓身上,而在達官顯貴身上,因為在平民百姓看來,大貴族沒有多少可以指望,而達官顯貴則對其來歷瞭如指掌。況且,德-夏呂斯先生當天晚上即會明白,男主人對公爵名門望族的觀念膚淺。雕刻家深信,維爾迪蘭夫婦竟然讓一個有污點的個人涉足他們的「精粹」沙龍,會一失足鑄成千古恨,因此認為有必要把女主人叫到一邊來。「您完完全全錯了,何況,我對那些個事情壓根兒就不相信,再說,假如這是真事兒,我可要告訴您,這對我也不會有多大損害!」維爾迪蘭夫人氣急敗壞地回答說,因為,莫雷爾是星期三聚會的主要成分,她無論如何不能先使他掃興。至於戈達爾,他不會發表自己的意見,因為他告辭一會兒上「周溷」去「辦一點小事」去了,而後在維爾迪蘭先生房間裡為一個病人寫一封火急的信。

    巴黎的一個大出版商登門造訪,他原想人家會留他,但當他明白自己風雅不足不受小圈子歡迎時,便一怒之下甩袖而去。這是一個高大強壯的漢子,面色棕褐,認真,有那麼點乾脆麻利的勁頭兒。他的樣子,就像是一把烏木裁紙刀。

    維爾迪蘭夫人,為了歡迎我們到她的大沙龍裡,在裡面擺好了當天採摘的飾草,麗春,野花,經過精心陳列,顯得相間有致,構成雙層雙色圖案,與兩百年前一位格調高雅的藝術家的圖畫有異曲同工之妙,她正同一位老朋友在打牌,一時起身,請求允許在兩分鐘之內打完這輪牌,一邊同我們聊著天。不過,我對她談了我的印象,只有一半話她聽得順耳。首先,我感到氣惱,看到他和她的丈夫每天在夕陽西沉時刻之前就早早回來了,都說這裡的夕陽美妙極了,從這懸崖峭壁看去美不勝收,從拉斯普利埃的平台觀賞就更是美不可言了,為了飽覽這夕照勝景,我可以走它幾十里地。「是的,的確無以倫比,」維爾迪蘭夫人說得倒挺輕鬆,瞥了一眼作為玻璃門的落地大窗扇。「我們雖然天天都看,但還是百看不厭。」我把目光收回到她的牌上。哦,我的熱情竟使我苛求他人。我埋怨從沙龍看不到達納塔爾巉巖,埃爾斯蒂爾告訴過我,說此時此刻的巉巖美極了,折射出斑斕絢麗的色彩。「啊!您在這裡是無法領略到的,得到公園的頭上去,到《海灣風光》上去。那裡有一張板凳,從那裡您可以把全景飽覽無遺。但您不能單獨去那裡,您會迷路的。我給您帶路吧,如果您樂意的話,」她懶洋洋地補充道。「那不行,呶,那天你吃的苦還不夠多吧,是不是還想吃點新苦頭?他肯定還要來,改日再去看海灣風光吧。」我也就算了,我心裡明白,只要維爾迪蘭夫婦知道就行了,那輪夕陽,直掛他們的沙龍或餐廳,多像一幅美妙的繪畫,多像一件珍貴的日本瓷器,他們有理由高價出租傢俱齊備的拉斯普利埃,可他們卻很少抬眼看一看夕陽;他們在這裡的大事就是舒舒服服地生活,散散步,吃好的,聊聊天,接待討人喜歡的朋友,讓他們打幾場有趣的檯球,吃幾頓美味佳餚,嘗幾樣令人歡樂的點心。不過,後來我發現,他們有多麼聰明,學會了認識這個地方的價值,讓他們的客人們去作「見所未見」的遊覽,猶如讓他們的客人去聽「聞所未聞」的音樂。拉斯普利埃的鮮花,沿海的條條道路,古色古香的府第,鮮為人知的教堂,在維爾迪蘭先生的生活中所起的作用太大了,以至於,那些在巴黎才看見他的人們,以及那些以城市豪華取代海濱生活和鄉間生活的人們,是很難理解他自己對他自己的生活所抱定的主意,簡直難以理解他喜歡親睹為快的重要性。這種重要性益發得到發揮,因為維爾迪蘭夫婦以為,他們打算買下來的拉斯普利埃,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房地產。在他們看來,他們的自尊心驅使他們賦予拉斯普利埃的這種獨佔鰲頭的優越性,說明我的熱情不無道理,不然的話,我的熱情就可能給他們造成些許的不快,因為我的熱情中帶著失望(就像過去聽拉貝瑪的演奏會令我失望那樣),我對他們直言不諱地承認了自己大失所望的心情。

    「我聽到車子回來了,」女主人突然念叨起來。一言以蔽之,維爾迪蘭夫人除了年齡不可避免的變化之外,而且再也不像當年斯萬和奧黛特在她家聽小樂章時她那副模樣了。即使當人們演奏舊時的樂章,她也大可不必硬著頭皮像過去那樣裝出欣賞得疲乏不堪的樣子,因為她已滿臉疲憊不堪了。在巴赫、瓦格納,凡德伊,德彪西的音樂給她造成的數不清的神經痛的折磨之下,維爾迪蘭夫人的前額大幅度開闊了,就像風濕病最終導致四肢變了形。她左右兩個太陽穴,如同兩個美麗的發燙的球面,疼痛難忍,形同雙乳,裡面翻滾著和聲,分別從兩邊甩下幾綹銀髮,不用女主人說話,就鄭重為她聲明:「我知道今晚等待我的是什麼。」她已不必強顏顰笑以不斷表示強烈的美的感受,因念她的顰笑本身在已經憔悴了的美貌裡好像已有固定的表達方式了。甘心忍受痛苦,而下次的痛苦又總是由「美」強加的,剛聽完最後一段奏鳴曲竟然下狠心匆忙去穿一件裙袍,這種態度使得維爾迪蘭夫人即便在聽最嚴酷的音樂,她的臉上總要保持住高傲的無動於衷的神色,暗地裡卻偷偷地吞嚥兩小匙阿斯匹林鎮疼劑呢。

    「啊!是的,他們來了,」維爾迪蘭先生喊了起來,只見門開處,莫雷爾後面跟著德-夏呂斯先生,不覺鬆了一口氣。德-夏呂斯先生呢,對他來說,在維爾迪蘭夫婦家吃晚餐,根本就不是去上流社會,而是去一個下流的場所,他像一個中學生第一次涉足妓院,心裡忐忑不安,對老闆娘畢恭畢敬。德-夏呂斯先生平常有表現男子氣概和冷漠的慾望(當他在門開處露面時),這種慾望也受到傳統的禮貌觀念所左右,一旦膽怯心理摧毀了矯揉造作的態度,並求救於無意識的才智,便頓時醒悟過來。在這樣一個夏呂斯身上,姑且不論他是貴族還是資產者,一種這樣的祖傳感情,對陌生人的本能的禮貌感情竟然發生了作用,那就是,總有那麼一個親人的靈魂,活像一位女神,或象下凡的女神化身那樣行善助人,負責把他帶進一個新沙龍裡,並負責塑造他的態度,一直管到他來到女主人面前。如此一位青年畫家,經一位新教聖徒表姐的養育,進來時歪著個顫抖的腦袋,眼睛朝天,雙手緊緊地抓著一個無形的手籠,手籠的形狀是憑想像回憶起來的,守護神彷彿就在眼前,定會護佑這位誠惶誠恐的藝術家消除廣場恐怖症,跨越從候客室到小沙龍之間陷進去的萬丈深淵。如此說來,今天根據回憶引導他的那位虔誠的女親戚,好幾年前就進來過,叫苦不迭的樣子令人尋思她是來宣佈什麼不幸的事吧,待她開口說幾句話之後,人們方才明白,就像現在對畫家那樣,原來她是來作一次禮節性回訪的。根據這一同樣的法則,要求生活為尚未完成的行為著想,在蒙受長年累月的凌辱中,去支配,利用過去最為可敬,有時最為聖明,偶爾又最為清白的遺產,改變其天然性質,儘管生活因此釀成了一個全非的面目,戈達爾夫人的侄甥們的面目,戈達爾夫人嬌嫩孱弱,老回娘家,使家裡傷透了腦筋,與眾不同的面貌在門口一亮相,總是帶進洋洋喜氣,彷彿他是一位不速之客,讓您見了喜出望外,或者,他是來向您宣佈,讓您繼承一筆可觀的遺產,閃耀著幸福的光芒,卻大可不必動問他何以有此洪福的原因,其源蓋出於他那無意識的繼承權和性倒錯。他踮著腳尖走路,無疑,連他自己都感到奇怪,手裡竟然沒拿著一本名片冊,只見他張著撒嬌的心形嘴巴,一邊伸出手去,就像他看到他姨娘做出來的那副模樣,他把唯一不安的目光投向鏡子,雖然他光著頭,卻似乎想對鏡檢查一下他的帽子是否歪戴著,就像有一天戈達爾夫人問斯萬她的帽子是否戴歪了那般樣子。至於德-夏呂斯先生,在這關鍵的一分鐘裡,他所經歷過的這個社會,向他提供了形形色色不同的範例,別有風味的阿拉伯式的裝飾慇勤,直到在一定的場合,提供普普通通市民應當知道的,可以公諸於眾的,用來為其風流雅致服務的行為準則,這種種風雅最為難能可貴,平常是深藏不露的,只見他扭捏著全身,向維爾迪蘭夫人走來,矯揉造作的幅度之大,簡直可與女人撅高屁股穿襯裙,卻又受到襯裙束縛的姿態相媲美,一副得意洋洋受寵若驚的神氣,簡直可以說,對他而言,被介紹到維爾迪蘭夫人府上,可謂最高的寵幸了。只見他半前傾著臉面,滿足之情與文雅風度爭風吃醋,硬是折出許多和顏悅色的細細皺紋來。大家似乎以為,眼看著走上前來的是德-馬桑特夫人,一次陰差陽錯將女胎投進男胎,長成了德-夏呂斯先生的體態,此時此刻,女流又脫穎而出了。當然,這種陰差陽錯,男爵煞費苦心加以掩飾,裝出陽剛模樣。可是,就在他勉強裝出男子氣派的同時,雖然保留著同樣愛好,但那自我感覺是女人的習慣又使他露出了新的女性外表,這不是遺傳基因所致,而是個人生活造成。久而久之,他終於達成女性思考,甚至對社會事物也不例外,而自己對此竟不曾覺察,因為不僅欺人太多,而且善於自欺,致使覺察不出是在自欺欺人,儘管他請求自己的身體極力表現出(在進維爾迪蘭夫婦家門的當兒)大貴族的謙恭禮貌,但這身體早已明白德-夏呂斯先生之所勿欲,於是便使出渾身解數,施展貴夫人的全部魅力,以致男爵不愧HLady—Like(娘們)的外號。況且,人們豈能完全將德-夏呂斯先生的外表與下面的事實分開呢?由於兒子不一定總象父親,即使不是陰差陽錯,但由於一味追求女人,他們在自己的臉上刻上了對自己母親的褻瀆。但這需要另寫一章:受凌辱的母親們,這裡暫且按下不表。

    儘管還有其他的原因在主宰著德-夏呂斯先生的這一變態,儘管是純生理的因素讓物質在他身上「勞作」,讓他的身體逐漸過渡到女人的範疇,然而,我們這裡所提出的變化則是出自精神的病根。老以為自己有病,於是真的病了,瘦了,沒力氣起床,患上神經性腸絞痛。老多情地懷戀著男人,於是便變成了女人,一條想像出來的裙袍便束縛住自己的腳步。固定的意念可以在上述情況下改變性別(在其他情況下也可以改變健康)。莫雷爾跟著他,過來向我問好。打從此時此刻起,由於他身上發生了雙重的變化,他給我(可惜!我不善於有先見之明)留下一個壞印象。原因是這樣的。我說過,莫雷爾自從擺脫他父親的奴僕身份之後,每每熱衷於倨傲地表示親善。那一天,他給我帶來照片,跟我說話,居然沒有一次稱呼我先生,他居高臨下,對我態度傲慢。而在維爾迪蘭夫人家裡,我是多麼驚訝,他居然當著我的面,而且只當著我的面,對我頂禮膜拜,只聽他放著別的話不說,先來一套敬語,可謂畢恭畢敬——這些個敬語,我原以為無論如何不會出自他的筆下或嘴唇——居然是衝著我來的!我馬上得出他有求於我的印象。過了一會兒,他把我叫到一邊:「有勞先生大駕了,」他對我說,這次居然用第三人稱與我說話,「千萬不要對維爾迪蘭夫人和他的客人們說出我父親在他叔父家究竟是從事什麼職業的。最好是說,他在您家是大家大業的總管,這樣可以使他與您父親的親屬們平起平坐。」莫雷爾的要求使我極為反感,倒不在於他逼我抬高他父親的地位,其高低貴賤於我都是一樣的,而在於他逼我虛張了我家的財產,我感到這很好笑。可他的神色那樣可憐,那樣迫不及待,弄得我不好駁回。「不,吃晚飯前,」他低聲下氣地說,「先生隨便找個借口就可以把維爾迪蘭夫人叫到一邊嘛。」我的確這樣做了,千方百計抬高莫雷爾父親的榮耀,而又沒有過分誇張我父母的「闊氣」和「榮華富貴」。此事就像上郵局寄一封信那樣過去了,雖然維爾迪蘭夫人感到奇怪,因為她對我外祖父多少有點印象,但由於她不分青紅皂白,憎恨所有家族(這小核心的溶解劑),她說過,她過去曾瞧見我的外曾祖父,在同我談起我外曾祖父時,彷彿在談論一個對小集團一無所知的近乎白癡的人,按她的說法,叫「局外人」,她說:「況且,太討厭了,這家族那家族,大家恨不得離家出走」;她話鋒一轉,講起有關我外祖父的父親為我所不知的特點,雖然在家裡我懷疑過(但我沒見過他,但大家對他的議論頗多)他那出奇的吝嗇(與我叔祖有點過分奢華的慷慨相反,我的叔祖是玫瑰夫人的男朋友,又是莫雷爾父親的老闆):「既然您叔祖父母有一個這麼棒的管家,這就說明,在各個家族裡,形形色色的人都有。您外祖父的父親吝嗇得要命,以至於,在快死的時候,幾乎糊塗了——只在我們之間談談,他從來就沒有精神過,您把那些都彌補上了——他捨不得花三個蘇坐車。弄得人家不得不讓他跟著,不得不另付車伕工錢,並讓老守財奴相信,他的朋友德-貝西尼先生,國家部長,已獲准讓他不花錢坐車兜風。再說,我很高興,我們的莫雷爾的父親原來這麼好。我原以為他是中學教師,這沒什麼關係,我聽錯了。但這無關緊要,我可要告訴您,這裡,我們只看重自身的價值,個人的貢獻,我管這叫參與。只要屬於藝術圈子,一句話,只要屬於團體,其餘的就無關宏旨了。」莫雷爾現在的態度——盡我所能得知的——是,他愛女人也愛男人,從男人身上取得的經驗以取悅女人,又從女人身上取得的經驗去討好男人;後面自有熱鬧看。但是,這裡著重要說的是,一旦我承諾要在維爾迪蘭夫人面前美言他幾句,特別是我果然這麼做了,說出的話再也無法收回了,莫雷爾對我的「尊敬」馬上象施過魔法似的頓時不翼而飛了,一套一套的敬語也煙消雲散了,甚至有好一陣子,他避不見我,故意顯示對我不屑一理的神氣,以至於,當維爾迪蘭夫人請我對他說點兒什麼事,請求他演奏某一段樂曲時,他竟然繼續只顧與一位常客說話,接著又與另一個常客交談,我若向他走去,他就索性換一個地方。人家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訴他,我有話對他講,他這才回答我,樣子很勉強,三言兩語應付了事,除非我們倆單獨在一起談。在那種情況下,他的感情是外露的,友好的,因為他的性格自有動人之處。從那第一個晚會上,我少不了得出結論,他生性卑鄙,該退讓時,他從不惜卑躬屈膝,但不知道感恩。在這方面,他倒像一般人。但由於我身上有點像我外祖母,我喜歡形形色色的男人而對他們又毫無所求,或者說對他們不懷怨恨,我忽略了他的卑劣品性,卻喜歡他的歡樂性格,當他表現出歡樂的時候;我甚至喜歡我原以為是出自他的真摯友誼的東西,當他環顧一圈他對人性的錯誤認識之後,他卻發現(斷斷續續地,因為他不時地莫名其妙地恢復到原始的盲目的野蠻中去)我對他的溫和是無私的,我的寬容並不是因為缺乏明察秋毫的眼力,而是出於他所謂的好意,特別是因為我喜歡他的藝術,其精湛的演技令人歎為觀止,使我(從此語的智力意義上講,他並不是一個真正的音樂家)得以重溫或見識到這麼多美妙的音樂。況且一個經紀人(在德-夏呂斯先生身上我並沒有發現這些個才能,儘管蓋爾芒特夫人年輕時就看出他非同小可,斷言他曾為她組織演奏過一部奏鳴曲,畫過一把扇子,云云),雖然就其真正的優勢而言是一個寒酸的經紀人,但卻是第一流水平的,善於用這手精湛的技藝為各色各樣的藝術方向服務,五花八門,應有盡有。可以想像有某一個俄羅斯芭蕾舞藝術家,靈巧至極,經德-賈吉列夫先生指點,訓練有素,修養豐富,在各個方面都得到了發展。

    我剛把莫雷爾托我捎的話轉告維爾迪蘭夫人之後,便同德-夏呂斯先生談起聖盧來了,就在比時,戈達爾走進沙龍,火燒火燎的,報告康布爾梅夫婦來了。維爾迪蘭夫人面對我們新客人,像德-夏呂斯先生(戈達爾沒有看見他)啦,像我啦,聽到康布爾梅夫婦到了,故意不露聲色,不以為然,不動身子,對這條消息的宣佈不作出反應,只顧同大夫談話,優雅地扇著扇子,操著法蘭西劇院舞台上一個侯爵夫人假惺惺的腔調說道:「男爵正是這麼對我們說……」這對戈達爾來說太過分了!雖然他的言辭沒有過去激越,因為研究和優越的職業減緩了他的語速,但卻帶著在維爾迪蘭家失而復得的激動:「一個男爵!在哪兒,一個男爵?」他失聲叫了起來,東張西望尋找這個男爵,大驚小怪中露出懷疑。維爾迪蘭夫人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猶如一個家庭主婦對待一個當著客人的面打破貴重杯子的僕人,裝出不在乎的姿態,又像音樂戲劇學院上演小仲馬作品一等獎獲得者那樣拿腔抬調,用手中的扇子指著莫雷爾的保護人說:「可不是,德-夏呂斯男爵唄,我正把您的大名介紹給他呢……戈達爾教授先生。」維爾迪蘭夫人何樂而不為,趁機表演一番貴夫人角色。德-夏呂斯先生伸出兩個指頭,教授握住他的手指,露出「科學王子」盡義務的微笑。但他一看到康布爾梅夫婦進來,斷然收斂笑容,而德-夏呂斯先生卻把我拉到一個角落,用手觸了觸我的肌肉,有話對我說,這是德國人用的一種方式。德-康布爾梅先生一點也不像老侯爵夫人。他正如她溫情脈脈地說的那樣,「完全是他爸爸的模樣」。對於那些久仰他的大名,久聞他遒勁有力、精當得體的文采的人來說,他的相貌卻令人不勝驚訝。當然,人們必須見怪不怪才行。只見他的鼻樑歪歪斜斜地來落腳於嘴巴之上,也許他父母有意在這張臉蛋上繪下許許多其它的斜線,但他的鼻子在那麼多斜線裡,唯獨挑選了這條斜線,使自己歪長在嘴巴之上,它是庸俗愚蠢的象徵,再加上周圍一片諾曼第蘋果紅相襯,就顯得益發俗不可耐了。有這樣的可能,德-康布爾梅先生的眼睛,在自己的眼皮中間,保存了一點科唐坦的藍天,在陽光明媚的日子裡,天氣是那樣暖和,散步之人在麗日藍天下興致勃勃地觀賞著,路邊數以百計的楊樹落下團團陰影,但是,這雙沉重的眼皮長有眼屎,合閉彆扭,有礙智慧之光自己通過。這樣一來,由於受到藍色淺薄目光的窘迫,人家便想起動用大歪鼻子來了。由於感覺上的陰差陽錯,德-康布爾梅先生用歪鼻子看您。德-康布爾梅先生的鼻子並不醜,倒是有點兒美過頭了,確實過頭了,對自己的重要性自豪過度了。它形如鷹鉤,抹得珵亮,閃閃發光,煥然一新,隨時準備彌補目光中智力之不足;不幸的是,若說眼睛有時是智慧自我表現的器官,那麼鼻子(儘管各種線條彼此抱成一團,親密無間,前呼後應而心領神會)呢,鼻子一般來說則是愚蠢最容易自我炫耀的器官了。

    德-康布爾梅先生老穿著深色服裝,即便在大清早也不例外,服色雖然得體,卻很難讓路人心裡踏實,因為他們被素不相識的海濱遊客身上穿著的惹人注目、閃光怪異的服裝弄得眼花繚亂、怒不可遏了,人們不能理解,法院首席院長的妻子竟然擺出一副明鑒與權威的神態,儼然以阿朗松上流社會世故自居,似乎比您更有經驗,宣稱在德-康布爾梅先生面前,即使人們還不知道他姓甚名誰,但人們會頓時感到,自己面對的是一位高官顯貴,是一位一改巴爾貝克頹風的有崇高教養的賢士,是一位與之相處可輕鬆呼吸的人物。他之對於她,簡氣像一瓶味精鹽花,熙熙攘攘的巴爾貝克旅遊者並不瞭解她的世界,簡直要把她悶死了。相反,我倒覺得,他屬於這樣一類人,若是被我外祖母看到了,她一眼就會看穿這人「很壞」,而且,由於她不會暗附風雅,倘若得知他最終把勒格朗丹小姐娶到了手,她一定會大驚失色的,勒格朗丹小姐可能很難崇高達雅,其兄弟是「極好」不過的。談到德-康布爾梅的庸丑,人們頂多可以這麼說,其醜有點兒地方性,有些東西是歷史悠久的鄉土色彩;看到他的相貌有缺陷,人們恨不能為之矯正,不由想起諾曼第小城鎮的地名來,關於那些地名的詞源,我的神甫常常弄錯,因為農民們發音含混,要麼就是望文生義,把標明城鎮地名的諾曼第詞彙或拉丁語詞彙理解歪了,將差就錯,像布裡肖說的那樣,以訛傳訛,最終把錯誤的詞義和發音固定在不規範的詞語裡,人們已經在教堂的檔案文件裡找到這些不規範的詞語。不過,在這些小城鎮裡,生活可以過得舒舒服服,而且,德-康布爾梅先生自有優越之處,因為,如果說母親大人老侯爵夫人喜歡自己的兒子勝過自己的兒媳婦,可她卻生了好幾個孩子,其中至少有兩個孩子是沒有出息的,她每每聲稱,依她的看法,家族中最好的還是侯爵。他曾在軍隊裡當過幾天兵,他的戰友們嫌康布爾梅太長說起來費事,便給他起了個外號叫「康康」,其實他對康康舞毫無建樹。人家請他赴晚宴,上魚(哪怕是臭魚)或上第一道正菜的時候,他很會為晚宴添油加醋,說:「咳,您瞧瞧,我覺得,真是一頭漂亮的畜生。」而他的老婆呢,自從進入他家那天起,就千方百計使自己成為這個世界的一部分,合其潮流,將自己提高到丈夫的朋友們的水平上,甚至想方設法象情婦那樣討他的歡心,彷彿她過去早已同他的單身漢生活廝混在一起,她與一些軍官談到她丈夫時,每每不加掩飾地說:「你們會見到康康。康康去巴爾貝克了,但他今晚一定會回來。」今晚她很生氣,在維爾迪蘭家裡受到了牽連。她這樣做,純粹是應婆婆和丈夫的要求,為收租才來的,但是,她受到的教育不如他們高,不掩蓋事情的動機,而且半個月來,她就跟女友們咬舌頭根,大談特談這頓晚飯。「您曉得吧,我們要去我們租戶家裡吃晚飯。這等於增加了租金。實際上,他們究竟會把我們可憐的老拉斯普利埃糟踏成什麼樣子(好像她是在那裡出生,可以在那裡找到親人們的所有回憶似的)。我們那看門老人告訴我說,那兒早已面目全非,無法辨認了。我不敢想像那裡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我覺得,在我們重新住進去之前,還是要裡裡外外消毒一遍為好。」她高傲地來了,而且悶悶不樂,那神氣,猶如一個貴婦人,因為打仗,她的城堡被敵人霸佔了,可她仍覺得是在自己家裡,務必向戰勝者表明,他們是入侵者。德-康布爾梅夫人開始見不到我,因為我在側門門洞裡,同德-夏呂斯先生在一起,他告訴我,他從莫雷爾口裡得知,莫雷爾父親曾在我家當過「管家」,他,夏呂斯,據此可以充分相信我的聰明和寬宏(於他於斯萬屬同一字眼),以回絕我那下流低級的淫樂,而一些下作小白癡(我已心中有數),倘若他們是我的話,興許會趨之若鶩,並向我們的客人們細細披露出來,而我們的客人們也許會以為是小題大做呢。「我對他感興趣,並把他納入我的保護範圍,僅這件事就非同小可,我把過去一筆勾銷了,」男爵一錘定音。我洗耳恭聽,許之以沉默,我本來就可以保持沉默,但並不希冀以此換來聰明和寬宏的美名,我看了看德-康布爾梅夫人。我這才認出了這易溶可口的東西,不日前我曾品嚐過,那是在巴爾貝克平台上吃點心的時候,那玩藝兒夾在諾曼第的硬餅裡,我看餅硬得像一個鵝孵石,老主顧們一個個都下不了牙齒。她對丈夫從生母身上繼承下來的十足憨氣極為惱火,當人們向他一一介紹老主顧時,只見他憨態可掬,露出不勝榮幸的神色,不過,她願意履行上流社會貴婦的職責,當人們向她指名道姓介紹布裡肖時,她又樂意讓他去認識自己的丈夫,因為她曾見過更高雅的女友們就是這麼做的,但盛怒或高傲壓倒了社交禮儀上的炫耀心理,她本應該這麼說:「請允許我向您介紹我的丈夫,」可她卻說:「我把您介紹給我丈夫,」這樣,她雖高舉起康布爾梅家的大旗,卻無視康布爾梅家人自己,因為侯爵向布裡肖鞠躬,頭低得跟她預見的一樣低。但德-康布爾梅夫人一見到德-夏呂斯先生,她這一套脾氣說變就變,她一眼就把德-夏呂斯先生認出來了。她曾想方設法讓人把他介紹給自己,但無一成功,即使在她與斯萬有關係的時候也是如此。因為德-夏呂斯先生總是站在婦女一邊,支持他的嫂子與德-蓋爾芒特先生的情婦們作對,支持當時尚未結婚,但卻是斯萬的老關係的奧黛特,與斯萬的新關係們作對,作為家庭嚴正的衛道士和忠實的保護人,向奧黛特許諾——並說話算數——不讓人家指名道姓把自己介紹給德-康布爾梅夫人。德-康布爾梅夫人當然未曾料到會是在維爾迪蘭家裡最終結識這個無法接近的男人。德-康布爾梅先生知道,這對她來說是大喜過望了,以致他自己也動了感情,看著他妻子,那表情似乎在說:「您決定來高興了吧,是不是?」不過,他說的極少,知道他娶了一個高級老婆。「鄙人,不配,」他無時無刻不這麼說,就愛說一則拉-封丹和寓言和一則弗洛裡安的寓言,感到這兩則寓言正適合他的無知,另一方面,可以使他以種種倨傲的奉承形式,向不是小圈子裡的學者們表明,他有能力出獵而且讀過寓言。不幸的是,他只知道這兩則寓言。於是常常掛在嘴上。德-康布爾梅夫人並不笨,但她有種種習慣極令人討厭。在她腦子裡,對人名的曲解絕無任何貴人倨傲的意思。她可不像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公爵夫人因家庭出生的原因應該比德-康布爾梅夫人更不乏這種滑稽可笑的手段),為了不露出知道不雅姓名的神色(而今此名已成了一個最難得一見的女人的名字了),提到朱利安-德-蒙夏多時說:「一個小太太……比克-德-拉米朗多爾。」不,當德-康布爾梅夫人錯提一個姓名時,這完全是出於善意,是為了不露知道點底細的聲色,與此同時,出於真心實意,就連她也供認不諱,以為一經她的剽竊,這名字也就掩而蓋之了。倘若,譬如說,她為一個女人辯護,她千方百計遮遮掩掩,同時對哀求她說出真相的人,卻又不願意撒謊,不直說某某夫人現在是西爾萬-萊維先生的情婦,可她卻說:「不……我對她一無所知,我聽說,有人指責她與一位先生調情,可我不知道這先生姓甚名誰,好像卡恩,科恩,庫恩什麼的;何況,我以為,這位先生早已去世了,他們之間從來沒什麼嘛。」這是類似撒謊者手法的手法——而且是反其道而行之——撒謊者流對一個情婦或隨便一個朋友講自己的所作所為時,總是口是心非,喬裝打扮,心想,情婦也罷,朋友也罷,是決不會一眼看出自己說出的話(諸如卡恩,科恩,庫恩之類)是節外生枝的,是與談話內容風馬牛不相及的,是有雙重謎底的。

    維爾迪蘭夫人附在她丈夫耳朵上問:「我是不是可以把胳膊伸給德-夏呂斯男爵?你右邊將擁著德-康布爾梅夫人,大家本來可以禮尚往來嘛。」「不,」維爾迪蘭先生說,「因為另一個人身份更高(想說德-康布爾梅先生是侯爵),德-夏呂斯先生充其量也是他的下風。」「那好吧,我把他安排到親王夫人身邊。」於是,維爾迪蘭夫人將謝巴多夫夫人介紹給德-夏呂斯先生;他們倆彼此欠身致意,一言不發,看樣子他們彼此都知道底細,而且彼此許諾相互保密似的。維爾迪蘭先生把我介紹給德-康布爾梅先生。他操著重嗓門,帶有輕微的口吃,話尚未出口,他那魁偉的身材和滿面的紅光就搖擺波動起來,表現出一個長官的優柔寡斷,長官想方設法讓您放心並對您說:「有人對我說過,我們會作出安排的;我會讓人取消對您的懲罰;我們又不是吸血鬼;一切都會好的。」然後,他握著我的手:「我以為您認識我母親,」他對我說。況且,他覺得初次見面用動詞「以為」為妥貼,但決非表示一種懷疑,因為他又補充道:「再說我有一封她的信要交給您。」德-康布爾梅先生舊地重遊象孩子一般高興,他曾在這裡度過了漫長的歲月。「我又回來了,」他對維爾迪蘭夫人說,說著,他的目光露出歎為觀止的神色,重新辨認出門上那一幅幅花卉圖畫和一尊尊高底座的大理石半身塑像。不過,他難免有人地生疏之感,因為維爾迪蘭夫人帶來了她擁有的大量美麗的老古董。從這個觀點看,在康布爾梅夫婦眼裡,維爾迪蘭夫人雖然把一切都弄得亂七八糟,但她並不是革命者,而是聰明的保守派,箇中的意義他們,卻偏愛用普普通通的粗布作裝飾,猶如一位無知的神甫責怪教區的一個建築師將丟棄一邊的古舊木雕重新修歸原處,那教士自以為用聖絮爾皮斯廣場上買回的裝飾物取而代之還挺不錯呢。在城堡前面,一個神甫花園到底開始取代了那一個個花壇,這些花壇不僅僅是康布爾梅一家的驕傲,而且也是他們園丁的驕傲。他們的園丁只把康布爾梅一家視作自己的主人,卻在維爾迪蘭一家的奴役下呻吟著,就好像土地暫時被一個入侵者及一幫土匪軍佔領著,他暗地裡去向被剝奪了財產的女主人鳴冤叫屈那樣,為他的南洋杉,為他的秋海棠,為他的長生草受到冷遇而感到憤憤不平,他們竟然敢讓春黃菊,維納斯秀髮草之類的普通花卉闖入如此富麗的府邸裡亂長一氣。維爾迪蘭夫人已感到這潛在的對頭,已經橫了心,如果她得以把拉斯普利埃長期租下來。或者索性買下來,那一定得提出條件,解雇掉這個園丁,然而老女主人卻相反,非保住他不可。他曾在困難時期為她賣力而不圖任何報酬,對她恭恭敬敬,但由於平民百姓的下人們閒言碎語作怪,最深刻的精神蔑視同最癡情的敬仰鑲嵌在一起,而最癡情的敬仰又迭印在不可磨滅的舊恨上,說起德-康布爾梅老太,她,七十高齡,在東邊擁有的一座城堡突然遭到入侵,不得不忍受一個月同德國人打交道的痛苦,他常常這樣說:「人家最恨侯爵夫人的地方,就是在戰爭期間,站到普魯士人一邊去了,甚至讓他們住進她的家裡。要是換一個時候,我可以理解;但在戰爭期間,她就不應該了。這不好。」他對她可謂忠心耿耿,至死不渝,崇敬她的善良,但卻使人相信,她因背叛而成為有罪。維爾迪蘭夫人很是生氣,德-康布爾梅先生口口聲聲說他把拉斯普利埃舊貌全都認出來了。「不過,您總該發現多少有點變化吧,」她回敬說。「首先,有魔高鬼大的巴布迪安納銅像,而那些長毛絨無賴小坐椅,我早就把它們打發到頂樓上去了,放在那上面還太便宜它們了。」對德-康布爾梅先生予尖刻的回擊之後,她才向他伸出胳膊讓他挽著準備就席。他猶豫了片刻,心裡嘀咕起來:「我總不好搶在德-夏呂斯先生之前吧。」但,一想到德-夏呂斯先生是世交老友,此時他又沒有貴賓席,便決定挽起伸過來的胳膊,對維爾迪蘭夫人稱,他是多麼自豪,終於被接納進了小團體(他就是這樣叫小核心的,得知這一名堂頗為得意,不無一點好笑)。戈達爾呢,就坐在德-夏呂斯先生身邊,只見他透過夾鼻眼鏡看了看德-夏呂斯先生,想與他結識,也想打破冷場的僵局,不由頻頻眨起眼睛,比以往眨得更為有勁,而不因羞怯而中斷。他的目光一旦行動,微笑推波助瀾,夾鼻眼鏡容納不下,只好四溢而出了。男爵呢,像他這樣的人他到處可見,肯定戈達爾也不例外,肯定戈達爾在跟他擠眉弄眼呢。頓時,他向教授顯示了同性戀者們的冷酷性,一方面對喜歡自己的人冷眼相看,而對自己喜歡的人卻熱心急切。當然,儘管每個人都謊稱被愛的甜美,但命運總是將被愛的甜美拒之門外,我們不愛此人,可此人偏愛我們,我們會覺得受不了,這是一條普遍的規律,但這條普遍的規律尚遠未威鎮夏呂斯一類人身上,其實也僅僅是這一類人而已。這種人,這樣的女人,我們談及她時,我們決不會說她愛我,而說她纏著我,我們不喜歡這種人,我們寧可與任何其他的人打交道,雖然沒有她的嫵媚,雖然沒有她的可愛,雖然沒有她的思想。只有當她停止愛我們的時候,她才在我們眼裡重新變得嫵媚,變得可愛,變得有思想。在這個意義上,人們也許只能看到這一普遍規則形式上的怪誕變導,一個同性戀者惱火了,因為有一個男人使他不快,可這個男人偏偏追求他。而在那男人身上就益發惱羞成怒了。一般人往往在生氣的同時,極力掩飾心中的惱怒,但同性戀者非讓令他生氣的人感到惱火不可,就像他定然不會使一個女人感到惱火一樣,比如說,德-夏呂斯先生肯定不會使蓋爾芒特親王夫人惱火的,親王夫人的戀情令他討厭,但卻使他得意。但是,當他們看見另一個男人向他們表示一種特殊的興趣時,那麼這種特殊的興趣往往就會被視為一種惡癖,或者是因為不理解他們的興趣本來就是一路貨色;或者是因為想起來就生氣,這種被他們美化了的興趣恰恰又是他們自己表現出來的;或者是希望在不費代價的情況下,堂而皇之地為自己恢復名譽;或者是出於一種恐懼,怕被人猜中隱秘,當慾望不再牽著他們的鼻子走,蒙上眼睛,草率行動時,他們頓時懼怕起來了;或者是不堪忍受因另外一個人的曖昧態度而受到的損害,但倘若他們喜歡這另外一個人,他們則出於他們自己的曖昧態度,也就不怕給他造成損害了,這並不妨礙他們跟蹤一個年輕小伙子一追就是幾法裡,並不妨礙他們在劇場裡眼睛老盯住小伙子看,即使年輕人同一些朋友們在一起也照看不誤,不怕因此年輕人他們鬧僵,只要有另一個人看他們一眼,而這另一個人又不過他們喜歡,人們就可以聽到說話了:「先生,您把我當成什麼人了?(那簡單,因為,他們原來是什麼人,就把他們當什麼人)我不明白您是什麼意思,再解釋也沒有用,您可做錯了,」甚至要扇他幾個耳光,而面對認識這言行不慎傢伙的人,會氣沖沖地問道:「怎麼,您認識這討厭的傢伙?這傢伙看您有一股嗲氣!……成何體統!」德-夏呂斯先生還沒走這麼遠,但他已氣得板起面孔,冷若冰霜,那臉色,就像有些女人,看樣子人們覺得她們輕佻,可她們實際上並不輕佻,如果她們果真輕佻,那麼她們就更氣歪了臉色。況且,同性戀者,遇見了一位同性戀者,他看到的不僅僅是自己的一種討厭的形象,半死不活的樣子,只會傷害自己的自尊心,而且,他還看到了另外一個他自己,活生生的,感同身受的,這樣,也就可能使他在情愛上受罪。這樣一來,出於本能的維護感,對於可能的競爭對手,他可就要講壞話了,或者同那些可以損害可能的競爭對手的人們去講(除非1號同性戀者在如此這般攻擊2號同性戀者時,旁觀者卻有自己的情報渠道掌握情況,因而1號擔心露餡被人當作造謠者),或者同受他「抬舉」的年輕人講,這個年輕人很可能從他手裡被人拐走,因此,務必使年輕人相信,雖然都是同樣的事,同他一起干則大有好處,但如果他心甘情願同另外一個人去幹,那就可能造成一生的不幸。德-夏呂斯先生也許想到了危險(純屬想像),他誤解了戈達爾的微笑,以為戈達爾的出現會危及莫雷爾,對德-夏呂斯先生來說,一個不討他喜歡的同性戀者不僅僅是自己漫畫式的形象,而且是一個注定的冤家對頭。一個商人,而且他經營的是稀罕買賣,他才到省城來落腳謀生,倘若看到在同一個場地上,面對面,有一個競爭對手也做同樣的生意,其狼狽程度,比起這樣一個夏呂斯來,也是望塵莫及的,這樣一個夏呂斯,正要到一個僻靜地區去偷情竊愛,可是,就在他到達的當天,在那地方發現了當地的那位紳士和理髮師,他們的形容和舉止不容他有絲毫不相信的地方。商人常常恨自己的競爭對手;這種憎恨有時蛻變為憂鬱,而只要他稍許有充分的遺傳性,人們在小城鎮裡便會看到商人開始氣得發瘋的情形,治他瘋病唯一的辦法就是促使他下決心拍賣掉他的「老底」,一走了之。同性戀者的瘋狂還要更討厭。他心裡明白,從第一秒鐘開始,那紳士和理髮師已經愛上了自己的年輕小伙子。他就是一天上百次對自己的年輕夥伴來回規勸也無濟於事,說什麼理髮師和紳士都是土匪,通匪會使他名敗身裂的,那模樣活像吝嗇鬼阿巴公1,念念不忘守護著自己的財富,夜裡總要起來查看一下是否有人來偷他的財寶。這種心理,無疑比慾望,或者比共同習慣的舒適感有過之而無不及,幾乎可以同這種親身的體驗相提並論,因為自己的體驗是唯一真切的,正是因為這種心理,同性戀者得以迅速發現同性戀者的行蹤,而且是十拿九穩,不出什麼差錯的。他可能一時受騙上當,但敏捷的預見力使他去偽留真。因此,德-夏呂斯先生的錯誤歷時很短。神妙的洞察力頓時向他表明,戈達爾不是他這路人,而且他不必害怕戈達爾的主動接近,既不害怕他主動接近自己,若這樣只能激怒德-夏呂斯自己,也不害怕他主動接近莫雷爾,若這樣在他看來就更嚴重了——

    1阿巴公原是莫裡哀喜劇《慳吝人》中的主角名,後成了守財奴的代名詞。

    他又恢復了冷靜,

    好像他仍然在陰陽維納斯兩性轉變的影響之下,有時對維爾迪蘭夫婦莞爾一笑,嘴都懶得張一張,只不過扯平了一下一角唇皺,頓時他的眼睛溫存地亮了一下,他是多麼迷戀男子漢氣概,所作所為與他的嫂子蓋爾芒特公爵夫人毫無二致。「您經常出去打獵吧,先生?」維爾迪蘭夫人懷著蔑視問德-康布爾梅先生。「茨基是否對您講過,我們有過一次絕妙的狩獵?」戈達爾問女主人。「我最愛在尚特比1森林打獵,」德-康布爾梅先生回答。「不,我什麼也沒講,」茨基說。「那森林名副其實嗎?」布裡肖用眼角瞟了我一眼,對康布爾梅先生說道,因為他已答應我談詞源,卻同時要我對康布爾梅夫婦不露他對貢佈雷神甫的詞源的好生鄙意。「這是無疑的,我不能理解,但我沒抓住您的問題,」德-康布爾梅先生說。「我是說:是不是有許多喜鵲在那裡嘰嘰喳喳歌唱?」布裡肖問道。戈達爾卻很難受,維爾迪蘭夫人竟不知道他差一點誤了火車。「講呀,瞧瞧,」戈達爾夫人鼓勵丈夫說,「講講你的歷險吧」。「的確,這段奧德賽非同尋常,」大夫說著,便又從頭開始講他的故事——

    1法語「Chantepie」〈尚特比〉可以拆成「Chante—pie」意為「唱歌的喜鵲。」

    「當我看見火車已經進了站時,不覺傻眼了。這一切都怪茨基弄錯了。您的情報真見鬼了,我親愛的!可布裡肖還在站上等我們呢!」「我以為,」教授說,用餘光瞄了四週一眼,薄唇含笑,「我以為,如果您在格蘭古爾遲遲不來,那一定是您惹上了閒花野草了吧。」「您給我閉上嘴好不好?要是我妻子聽到您的話就糟了!」教授說。「老子的老婆,他是陰性醋罐子。」1「啊!這個布裡肖,」茨基歡叫了起來,布裡肖輕薄的玩笑喚醒他內心傳統的歡快,「他還是那個樣子,」說實話,他未必知道教授曾幾何時淘氣過。為了給慣常的玩笑話配上習以為常的動作,他裝著忍不住要捏他的大腿一把。「他沒變,這傢伙,」茨基接著說,並沒想到教授有意無意在這幾個詞中道出了難言的可悲可笑,他又補充道:「老是用一隻小眼睛看女人。」「瞧瞧,」德-康布爾梅先生說,「與學者相見就是不一樣。我在尚特比森林裡打獵已有十五個年頭了,可我從來沒思考過它的地名有什麼講究。」德-康布爾梅夫人對她丈夫狠狠瞪了一眼;她可不願意他在布裡肖面前這般卑躬屈膝。後來她就更不滿意了,康康每次用作「現成」的慣用套話時,戈達爾竟對自認笨拙的侯爵表明,那些現成的套話沒什麼意思,因為他曾下功夫學過這些套話,知道其意義的強弱深淺:「為什麼說笨得像白菜?您認為白菜比其它東西更笨嗎?您說:同一件事重複了三十六遍。幹嗎偏偏要三十六遍?為什麼說:睡得像一根木樁?為什麼說:佈雷斯特驚雷?為什麼:放蕩四百下?」——

    1戈達爾故意陰差陽錯,該用陰性的代詞用陽性,該用陽性的形容詞用陰性。

    可布裡肖卻挺身而出為德-康布爾梅先生辯護,對每一個熟語都講它的來龍去脈。但德-康布爾梅夫人卻主要忙於檢查維爾迪蘭夫人一家到底給拉斯普利埃帶來了什麼變化,想要從中找出差錯加以批評,又想把另一些變化引進費代納,或者也許來個全盤照搬。「我在尋思,這盞歪歪斜斜的吊燈是什麼玩藝兒,我很難認出我那老拉斯普利埃的真面目了。」她補充道,露出親切的貴族氣派,好像她是在談論一位侍者,她不太願意指出侍者有多大年紀,卻願意說他親眼看見她出生的。由於她說話有點兒書本子氣:「我還是覺得,」她小聲補充道,「我要是住在別人家裡,像這樣變得面目全非,我可沒臉做得出來。」「真糟糕,你們沒有同他們一起來,」維爾迪蘭夫人對德-夏呂斯先生和莫雷爾說,希望德-夏呂斯先生「後會有期,」並遵守大家同乘一次火車的約法。「您敢肯定,尚特比的意思是唱歌的喜鵲嗎,肖肖特?」她接著說,以表明她是家裡的大主婦,誰的談話她同時都得兼顧到。「那麼,請您跟我談談這位小提琴師吧,」德-康布爾梅夫人對我說,「他令我感興趣,我酷愛音樂,我好像聽人說起過他,替我打聽打聽。」她已經得知,莫雷爾是同德-夏呂斯先生一塊來的,她想通過把前者請來,設法與後者聯繫上。可她又補充了一句:「布裡肖先生也令我感興趣。」目的是為了讓我摸不著這個意圖。因為,如果說她極有教養,就像有些肥胖型的人,儘管吃得極少,成天走路,卻眼看著長膘,德-康布爾梅夫人也是如此,她雖然想深化一種越來越玄奧難解的哲學,深化一種越來越高明的音樂,特別是在費代納,那是徒勞的,這類研究的結果只能是用來策劃陰謀,這些陰謀詭計,可以使她與青少年時代的資產階級情誼「一刀兩斷」,可以使她重新結交一些關係,開始,她以為這些關係只不過是婆家社會的一部分,後來,她才發現,這些關係的地位要高得多,也要深遠得多。有一位哲學家,在她看來並不十分現代派,叫萊布尼茲,他說過,心智的里程是漫長的。這心智的里程,德-康布爾梅夫人並不比她兄弟有能耐,量她也無能力跑完全程。她不是閱讀拉施利埃的著作,就是閱讀斯圖亞特-穆勒的著作,隨著她越來越不相信外部世界的真實性,她就益發用功從中尋求處世良方,至死不渝。她酷愛現實主義藝術,在她看來,沒有任何對像會這麼低三下四來充當畫家或作家的模特兒。描寫上流社會社交生活的一幅繪畫或一幅小說都可能引起她的噁心;托爾斯泰筆下帝俄時代的莊稼漢,米勒筆下的農民已經是社會的極限,她不允許藝術家越此雷池一步。但是,超越局限她自己社會關係的界限,平步青雲頻頻光顧公爵夫人們,則是她拚命追求的目標,然而,研究傑作忍受精神治療,卻始終抵擋不住天生病態的附庸風雅的心潮,這心潮在她身上有愈演愈烈之勢。附庸風雅的結果,可以治好某些貪財、通姦傾向,想當初她風華正茂,對此可是傾心嚮往的,在這上面,恰似處在奇特的卻常有的病理狀態,似乎得一病可免生其它的毛病。聽她說話,極講究表達方式,我可不禁要對她說公道話了,雖則毫無心甘情願之意。這是在特定的一個時代裡,在同一知識水平上的人們常用的熱語套語,精闢的習語一出口,就好像可以根據弧線畫整個圓周似的。這些慣用語還有這樣的效應,使用者猶如熟人熟面,一下子就把我弄煩了,但卻也抬高了他們的身價,頓時高人一等,往往作為尚未定評的名媛雅士被引薦到我身邊來。「您不知道,夫人,森林地區的地名,往往用森林裡出沒的動物命名。在『唱喜鵲』森林旁邊,您曉得有『唱王后』樹林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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