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名著佳作 > 追憶似水年華

第四部 (9) 文 / 馬塞爾·普魯斯特

    阿爾貝蒂娜的女友們全都外出了,需要一段時間。我想讓阿爾貝蒂娜開開心。即使可以假設,她會為獨自與我在巴爾貝克共同度過每日下午的時光感到些許幸福,可我心裡清楚,幸福是決不會任人全部佔取的,而且阿爾貝蒂娜尚處於不諳世事的年齡(有的人永遠跨越不了這個年齡),尚未領悟到,幸福難以十全十美,其原因並不取決於施予幸福的一方,而在於感受幸福的一方,因此,她有可能會令我產生新的慾念,再次探尋她失望的原因所在。相比較而言,我更樂意她把失望歸咎於環境,歸咎於經過我精心安排的環境,因為這種環境不容我們倆輕易單獨相會,同時又妨礙她獨自去娛樂場,去海堤。就說這天,我要去東錫埃爾見聖盧,請她陪我同行。可是,我卻又勸她去作畫,以前,她曾學過繪畫,我出於同樣的目的,不要讓她閒著了。一忙起來,她就不會考慮她到底是幸福還是不幸福了。我也很樂意經常攜她去維爾迪蘭或康布爾梅家吃晚飯,這兩家人也許也樂意接待我舉薦的女友,可我每次領她去之前,都必須首先有把握普特布斯夫人肯定還未光臨拉斯普利埃。我並非足不出戶就可將情況掌握得一清二楚,因我事先獲悉兩天後阿爾貝蒂娜得陪姨母去郊外,於是抓緊機會給維爾迪蘭夫人發了地封快信,問她能否在週三接待我。若普特布斯夫人在那兒,我將想方設法見一見她的侍女,弄清楚她是否有來巴爾貝克的危險,如果確有這種可能,就要弄清是什麼時間,以便到那一天把阿爾貝蒂娜支得遠遠的。地方經營的小鐵道建了回轉線,當初與外祖母乘坐時,回轉線還沒有影子,可如今,鐵道一直通到了東錫埃爾—拉古比爾,那是一個大站,許多重要的列車都從該站發車,其中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巴黎來的那列快車,我當初來看望聖盧以及回家乘的就是這趟車。可是,由於天老爺作怪,大旅店的公共馬車把我和阿爾貝蒂娜送到了「巴爾貝克—海濱」小火車站。

    小火車尚未到站,可已見它在行進途中釋放的縷縷青煙清閒自在地悠悠飄忽,接著像一朵幾乎靜止的雲彩,全憑自身的力量,慢騰騰地攀登克利克多懸崖的綠色陡坡。由青煙開道並掌握垂直方向的小火車終於緩緩地開過來了。乘車的旅客紛紛向旁邊退去,給火車讓道,可一個個不緊不慢,知道與之打交道的是一位性格溫厚,幾乎通人性的行者,它受到司機強有力的控制,聽從站長寬容的信號的指揮,就像一輛新手騎的自行車,不會冒險去撞人,人們想它在哪兒停,就會在那兒停。

    正是因為我去了快信,維爾迪蘭家才打來了電話,此信去得正巧,因為星期三(兩天後便是星期三)是維爾迪蘭夫人舉辦盛大晚宴的日子,無論在拉斯普利埃還是在巴黎都是如此,可我對此卻不知道。維爾迪蘭夫人舉辦的並非「晚宴」,而是「星期三」。星期三是藝術之作。維爾迪蘭夫人深知世上任何地方都不存在與此相同的星期三,儘管如此,她還在自己的各個星期三之間輸入細微的色彩差異。「這個星期三不如上一個,」她常說,「可我相信下一個星期三將是我有生以來辦得最為精彩的一個。」有時,她也承認:「這個星期三自愧不如以往的。不過,下個星期三我要讓你們大吃一驚。」在巴黎居住季節的最後幾個星期,女主人行將出發去鄉村度假之前,動不動就宣佈星期三要停辦了。這成了她刺激忠實信徒們的良機:「只剩下三個星期三了,只剩下兩個星期三了。」她宣佈道,那語調好比宣佈世界末日就要來臨。「您千萬不要放棄下一個收場的星期三。」但是,收場是假,因為她又往往通告大家:「現在,再也沒有正式的星期三了,這是本年度的最後一個。不過,星期三我還在這兒。我們大家一起歡度星期三;誰知道呢?知己之間小聚的星期三,也許是最愉快的。」在拉斯普利埃,星期三必然受到種種限制,由於有朋友路過,就得邀請他在這個或那個晚上來作客,所以幾乎天天都過星期三。「我記不太清被邀的客人的姓名,可我知道有卡芒貝爾侯爵夫人。」電梯司機對我說。我們有關康布爾梅的解釋並沒有留下深刻的印象,徹底取代卡芒貝爾這一古老的名字在他記憶中的位置,每當他因回憶那個難記的姓氏感到為難時,卡芒貝爾一詞那通俗而又意味深長的音節便前來搭救年輕的店員,並立即受到他的喜愛,被他重新採納使用,而這並非由於他生性懶惰,就像成了老習慣,難以根除,而是因為這幾個音節滿足了邏輯和簡明的要求。

    我們加快步子,想佔個空包廂,以便整個旅途中我可以親摟阿爾貝蒂娜。可我們未能如願以償,無奈進了一間分隔的小車廂,裡面已經坐了一位老太太,面孔又大又醜又老,一副男子相,可身上穿著花裡胡哨的衣裳,正在閱讀《兩個世界評論》。儘管她俗不可耐,可一舉一動,處處顯得自命不凡,我揣摩著她有可能屬於哪個社會階層,聊以消遣。我很快作出結論,這女人十有八九是哪家大妓院的老闆娘,是個外出為妓女拉客的鴇母。她的形容舉止在高聲地宣佈這一點。我在此之前竟然還不知這些太太還讀《兩個世界評論》呢。阿爾貝蒂娜訕笑著向我指了指她,眼睛少不了眨動幾下。那位太太神氣活現,可我心裡卻一直掛念著第二天的事,我將應邀去小火車的終點站,到聞名遐邇的維爾迪蘭夫人家作客,在其中的一站,羅貝爾-德-聖盧等著我,要是再走遠一點,我還可以到費代納小住數日,定會給德-康布爾梅夫人帶去莫大的歡樂,一想到這些,我的雙眼禁不住閃爍起譏諷的目光,打量著這位自視甚高的太太,她似乎以為,憑她那身考究的服飾,帽上飾著羽毛,以及那本《兩個世界評論》自然成了大人物,比我要更舉足輕重。我希望這位太太在車上呆的時間不要超過尼西姆-貝爾納,起碼在圖丹維爾下車。但事與願違。列車在埃格勒維爾停下,但她還坐著不動。列車過了蒙特馬丁海濱站,巴維爾—拉班加爾站,又過了安加維爾站,她仍然坐著,當車子離開了東錫埃爾前一站聖費裡舒時,我再也不管那位太太,開始跟阿爾貝蒂娜又摟又抱。在東錫埃爾,聖盧已在車站恭候。「沒有比見您一面更難了。」他對我說,因他住在嬸母家,我的電報剛剛才收悉,未能事先安排時間,所以只能給我一個小時。不幸的是,這一個小時對我來說實在太漫長了!原因是一下火車,阿爾貝蒂娜就只注意聖盧。她不跟我交談,若我找她說話,她勉強作答,當我挨近她,她便把我推開。相反,她對羅貝爾總是笑瞇瞇,煞是誘人,跟他說起話來滔滔不絕,還與他帶來身邊的小狗玩耍,逗弄時,還故意觸碰一下主人。我回想起阿爾貝蒂娜第一次讓我親摟時,我曾會心一笑,感激我這位素昧平生的誘色者引起了她心中如此深刻的變化,極大地簡化了我的任務。但如今,我想到他就心懷恐懼。羅貝爾興許意識到阿爾貝蒂娜對我來說並非無足輕重,因為儘管她極力挑逗,他並不理會,弄得阿爾貝蒂娜對我滿肚子不高興。再說,他跟我交談時,彷彿身邊就我一人似的,當阿爾貝蒂娜最終意識到了這一點,我便又贏得了她的敬重,羅貝爾問我是否想設法會一會還留在東錫埃爾的那些朋友,我在東錫埃爾逗留那段時日,他每天晚上都安排我和他的那幫朋友一起吃晚飯。可是,由於他表現出一副連他本人也經常譴責的自命不凡,惹人不快的神態,似乎在發問:「如果你現在都不樂意再見他們一面,當初又何必一味取悅於他們呢?」我謝絕了他的建議,一來因為我不願冒險離開阿爾貝蒂娜,二來我與他們已經斷絕往來。擺脫了他們,亦即超脫了自我。我們都熱切希冀能擁有另一種生活,在這一生活中,我們能和塵世中的自我保持不變。可是,我們沒有考慮到,即使並不期待另一種生活,但在塵世生活中,我們要不了幾年,也會背叛了我們過去的自我,背叛了我們試圖永遠保持不變的形象。即使我們並不以為,與生命過程中發生的種種變化相比較而言,死亡更能使我們改變,但是,假如我們在另一種生活中與我們過去的「我」不期而遇,我們也許會對過去的自我不屑一顧,扭開頭去,就像對待過去有過交往但久未見面的人——比如就像聖盧的那些朋友,過去每晚在「錦雞」飯店與他們聚會,曾給我多少歡悅,可如今要與他們交談,對我來說實在膩煩、難受。從這方面看,正因為我寧可不去那兒重新獲得曾給我歡樂的一切,所以去東錫埃爾漫遊一番,在我看來,倒像是有將進天堂的預兆。人人都十分夢想天堂,抑或夢想眾多的、相繼出現的天堂,但是,這些天堂,早在人們去世之前就一一失去,在這樣的天堂裡,誰都會有失落的感覺。

    聖盧把我們留在車站。「你可能還要等個把小時。」他對我說,「要是你在此等候,一會興許能見到我舅舅夏呂斯,他要換車去巴黎,那趟車比你的早十分鐘。我已與他道過別,因為不等他的車到,我就得趕回去。我還沒有來得及告訴他你來了呢,當時我還沒有收到你的電報。」聖盧剛離開我們,我便埋怨起阿爾貝蒂娜來,可她回答我說,她之所以對我冷冰冰的,是擔心剛才停車時,萬一聖盧看見我倚在她身上,胳膊摟著她的腰,會產生什麼想法,她這樣做,正是想消除聖盧的想法。聖盧確實看到了我摟腰的模樣(我沒有發現這一點,不然我在阿爾貝蒂娜身邊會放規矩些),方纔還慢條斯理地對我附耳說道:「你跟我提過的那些一本正經,認為德-斯代馬裡亞小姐行為不端,不願與她多來往的姑娘,就是這副樣子?」在這之前,我從巴黎去東錫埃爾看他,兩人談及巴爾貝克時,我確實跟他說過對阿爾貝蒂娜無從下手,她簡直就是美德的化身,而且我說得也很誠懇。可天長日久,我自己終於醒悟到這是假的,既然如此,我反更希望羅貝爾能信以為真。而這只需要我對他說一聲,我愛著阿爾貝蒂娜。他這種人,為了免除朋友的痛苦,不惜犧牲自己的歡樂,總是把朋友的痛苦當作自己的痛苦。「對,她很孩子氣。可你對她真的一無所知?」我忐忑不安地追問了一句。「什麼都不知道,只看見你們倆摟著腰,像兩個戀人。」

    「您那種態度什麼也沒有消除。」等聖盧一離開我們,我便對阿爾貝蒂娜說。「不錯。」她回答我說,「我表現笨拙,讓您傷心了,我心裡比您還難過。以後看吧,我決不對您這樣了。請寬恕我吧。」她黯然神傷地向我遞過手來,對我說。這時,從我們在座的候車室的深處,我發現德-夏呂斯先生慢悠悠地走過來,身後不遠的地方跟著一個僱員,拎著他的旅行箱。

    在巴黎,我只在晚會上與他相遇,他總是身著黑色服襲,腰身裹得索緊的,一動不動,加之他老是神氣活現地昂首挺胸,熱情漾溢地取悅他人,滔滔不絕地神吹海聊,整個軀體通常保持著垂直的架勢,這次見面,我真想像不到他竟蒼老得成了這副樣子。此刻,他身著一件淺色旅行外套,顯得比過去臃腫,走起路來東搖西擺,晃動著便便大腹和近乎成為象徵的臀部,只見他兩片嘴皮塗唇膏,鼻尖冷霜凝香粉,描畫的鬍子烏黑發亮,與斑白的頭髮適成鮮明對比,一切都想打扮得年輕活潑,光彩奪目,但天日無情,在光天化日之下,統統都走了樣。

    由於他正要上車的緣故,我跟他只聊了簡短的幾句,我邊聊邊看著阿爾貝蒂娜坐的車廂,向她示意我馬上過去。當我向德-夏呂斯先生扭去腦袋,他開口請我幫個忙,去喊一喊鐵道另一側的一位軍人(那人是他的一位親戚,似乎夏呂斯先生要乘的正是我們這趟車,不過是朝相反的地方,即朝遠離巴爾貝克的方向而去。)「他是團軍樂隊的。」德-夏呂斯先生向我解釋道,「您有福氣,相當年輕,我老了,過鐵道不方便,您可以幫個忙,免得我受這份罪……」我權當作義務,向他指點的那位軍人走去,果然發現他領章上繡著豎琴標誌,真是位軍樂隊員。可是,正當我要轉達口信時,我認出了那人原來是莫雷爾,此人是我叔父的隨身男僕之子,多少往事頓時浮現在我腦海,他的出現令我好不驚詫,可以說給我帶來了歡樂!我一下把德-夏呂斯先生托辦的事丟到了腦後。

    「怎麼,您在東錫埃爾?」「對,我被徵入了軍樂隊,在炮兵部隊服役。」可回話時,他口氣生硬而又傲慢。他變得十分「裝腔作勢」,顯然,我的出現令他想起了他父親的職業,不會給他帶來愉快的。突然,我發現德-夏呂斯先生朝我們飛奔而來。我遲遲沒有返回,肯定讓他等急了。「我今晚想聽點音樂,」他劈頭對莫雷爾說,「我為晚會出價五百法郎,若您在樂隊有朋友,這恐怕對他有點實惠吧。」儘管我對德-夏呂斯先生的放肆早有瞭解,可他對他年輕的朋友竟然連聲好都不問候,我感到驚愕。再說,男爵也沒有給我細心琢磨的時間。他深情地向我遞過手來,說道:「再見,我親愛的。」彷彿向我示意,讓我趕緊走開。確實,我把親愛的阿爾貝蒂娜孤單一人擱在那兒,時間也太長了。「您瞧,」我回到車廂對阿爾貝蒂娜說,「海浴生活和旅行生活使我恍然大悟,世界這個舞台擁有的佈景不如演員多,而演員又不如『情節』多。」「您跟我說這些,為的是哪門子事?」「因為德-夏呂斯先生剛才請我給他喊一聲他的一個朋友,可我恰正在車站的月台上認出了那人原來是我的一位家人。」我邊說邊琢磨著男爵何以覺察出社會地位的懸殊,而我對此連想都未想過。開始,我思忖肯定是受絮比安的影響吧,諸位還記得,絮比安的女兒似乎熱戀上了小提琴手。然而,令我驚詫莫名的是,男爵在就要乘車去巴黎的最後五分鐘,竟然提出要聽音樂。當我記憶中浮現出絮比安女兒的形象,我開始覺得,倘若善於摸到真正的羅曼史的底細,那麼「久別重逢,認出對方」,反而會揭示出生活的重要一部分,就在這時,我腦中驀然一亮,醒悟到自己太幼稚可笑了。德-夏呂斯先生根本就不認識莫雷爾,莫雷爾與他也素不相識,只是德-夏呂斯先生為一位軍人所誘惑,雖然軍人佩戴著豎琴標誌,但也令他畏懼,激動之中,於是求我將軍人給他引來,可萬萬想不到我竟認識此人。雖然他們兩人在這之前毫無瓜葛,但不管怎樣,那提供的五百法郎也許對莫雷爾來說能填補這方面的空白,我見他倆還在繼續交談,可他們沒想到就站在我們的車旁。我回想起德-夏呂斯先生朝莫雷爾和我快步奔來的架勢,突然發現這與他的某些親戚在街頭沾花惹草的舉止何等相似。只不過瞄準的目標性別不同。人到一定年紀之後,即使身上完成了不同階段的變化,但人的個性愈強,家族的特徵就愈突出。殊不知大自然在和諧地編織自己的錦繡圖景的同時,憑藉它所截獲的豐富多樣的圖案,打破了創造的單調。再說,從人們普遍接受的觀點看,德-夏呂斯先生打量小提琴手的傲慢姿態是相對的。也許上流社會中四分之三的人都能識別此種自負的神態,並表現出順從的意思,但幾年後遣人監視德-夏呂斯先生的那位警察局長則不以為然。

    「開往巴黎的車已經報了,先生。」拎行李的僱員提醒道。

    「我不乘這趟車了,把這些東西全存到行李寄存處去吧,該死的!」德-夏呂斯先生嚷道,邊把二十法郎遞給了僱員,僱員為他突然變卦感到奇怪,又被那份小費給迷住了。如此慷慨的施予立即招來了一位賣花女郎。「請買石竹花吧,瞧,這朵美麗的玫瑰,我的好先生,它會助您交上好運的。」德-夏呂斯先生好不耐煩,給了她四十個蘇,賣花女郎報以祝福,並再次送上花。「天哪,她讓我們安靜一下就好了,」德-夏呂斯先生像個神經質的人,用譏諷中含著哀漢的口吻對莫雷爾說道,覺得求助於他,倒有幾分溫馨的感覺。「我們要談的事就已經夠複雜的了。」也許那位鐵路僱員還沒有走運,德-夏呂斯先生不願讓很多人聞見底細,或者把這番附帶的話可以容他不失既含蓄又傲慢的神態,免得過分露骨地提出相會的請求。軍樂隊員毫不客氣地朝賣花女郎轉過身去,顯得態度果斷,不可抗拒,朝她抬起手掌,將她推開,向她表示他們不願要她的花,讓她盡快滾開。德-夏呂斯先生出神地目睹了這只纖美的手所完成的威嚴而又充滿陽剛之氣的動作,也許對這隻手來說,這動作還太笨重,太粗暴,但它帶著早熟的堅毅和靈巧,給這位嘴上還無毛的少年陡添了年輕的大衛的威風,堪與歌利亞1交鋒。男爵在讚歎中無意伴著一絲微笑,我們感到好像在一位孩童的臉上發現了與其年齡很不相配的嚴肅神情。「我要的就是這樣的人,我多麼喜歡由他作為旅伴,幫我做事!他該會給我的生活帶來多麼便利!」德-夏呂斯先生暗自說道——

    1《聖經》人物,身材高大,作戰時所向無敵,後被大衛所殺。

    開往巴黎的車子(男爵未乘)離站了。我和阿爾貝蒂娜進了我們那趟列車,德-夏呂斯先生和莫雷爾後來到底忙了些什麼,我不得而知。「我們永遠不要再鬥氣了,我再次請求您寬恕。」阿爾貝蒂娜影射聖盧那段插曲時又對我說。「我們倆什麼時候都該親親熱熱。」她滿懷深情地對我說道,「至於您朋友聖盧,如果您認為他會引起我什麼興趣,那您錯了。他身上唯有一點惹我高興,那就是他顯得那麼愛您。」「那是個好小伙子。」我盡量避免憑自己想像說羅貝爾身上具備多少優良品質,可要是換了別人,面對的不是阿爾貝蒂娜,我准免不了會出於友情,對他大加讚美:「那是個完美無瑕的人,直率,忠誠,正直,對他呀,什麼都可以信任。」我說這番話時,妒心奮起阻撓,所以,只限於談些聖盧的實際情況,再說,我講的確也是實情。想當初我還沒有認識羅貝爾時,曾想像他如何與眾不同,如何傲慢不遜,心想:「大家都認為他好,那是因為他是位大老爺。」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跟我談起他的情況時,用的正是我剛才講的那番話。後來,我在旅館前看見了他,他當時正準備駕車離去,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對我感歎了一句「他該是多麼幸福」,我猜想他嬸祖母說的純粹是上流社會的客套話,目的在於奉承我。可事後,我想到了自己的興趣所在,想到了自己的讀書愛好,我意識到她說的是由衷之言,因為她知道聖盧喜愛的正是這一點,就像遇到有人想撰寫自己的祖輩《箴言錄》的作者拉羅什富科的歷史,希望去請教羅貝爾時,我也會真心誠意地說上一句:「他該是多麼幸福。」這是因為我認識他也有個過程,不過,我初次與他見面時,真不相信一個與我的頗為相似的精神世界,竟會擁有如此風雅、做作的外表。我僅憑他的外表,便判定他屬於另一類人。可是現在,也許多少由於聖盧出於對我的善良,待阿爾貝蒂娜冷冰冰的緣故,反倒由阿爾貝蒂娜道出了我以前的想法:「哼!他會忠心耿耿到這個程度!我發現只要是聖日爾曼區的人,人們總會把他們說得十全十美。」然而,這些年來,我一次也未曾想過聖盧是聖日爾曼區的人,他漸漸剝去了威望所構成的外表,向我展現了他內心世界的美德,審視人的角度常會變化,這在普通的社會關係與友好交往之間引起的差別就已經比較明顯,在愛情之中就更為驚人了。在愛情中,慾望將細微的冷淡的表示置於極大的比例尺上,擴大得顯著至極,以致即使阿爾貝蒂娜不像聖盧初次見面時那樣冷漠,我開始時也幾乎覺得自己為她所蔑視,想像她的那些朋友都是些不可思議的薄情女郎,當埃爾斯蒂爾懷著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感歎聖盧時的同樣情感,對我說那一幫女子「是些好姑娘」時,我覺得他這樣評價只是出於寬容,人們普遍把寬容當作美,視作某種風雅。然而,當我聽到阿爾貝蒂娜說:「不管忠誠不忠誠,我反正希望再也別見到他的面,因為他造成了我們倆之間的不和。我們倆再也不該生氣。這不好。」我不是也情不自禁地對她作出同樣的評價嗎?既然她似乎渴望著聖盧,那麼我感到自己過去以為她愛著女人的想法一時幾乎消除了,因為我認為這兩者之間是不可調和的。阿爾貝蒂娜身著膠布雨衣,彷彿變成了另一個人,在雨天裡不知疲倦地遊蕩,而那身雨衣此時緊緊地貼在她身上,富有彈性,看去灰不溜秋的,似乎不是在保護她的衣著免受雨淋,而被雨淋之後,那雨服好像緊粘著我的女朋友的軀體,彷彿要為一位雕塑家取下她體形的印模,面對這身雨服,見它令人嫉妒地緊緊貼著一個渴望已久的懷抱,我猛地將它扒了下來,一把將阿爾貝蒂娜朝我拉了過來,用雙手捧著她的腦袋說道:

    可你,麻木不仁的旅人,難道不願

    把額頭倚在我的肩上做份甜夢?

    同時,我讓她細細觀看窗外那遼闊的牧場,牧場水汪汪一片,靜悄悄的,在夜色漸濃的黃昏中一直伸向天際,與遠處高低起伏的黛色山巒連成一體。

    兩天後,是非同尋常的星期三,我剛從巴爾貝克乘坐了小火車,去拉斯普利埃去吃晚餐,我在車上盤算著千萬不要在格朗古爾—聖瓦斯特錯過與戈達爾見面的機會,維爾迪蘭夫人在這之前曾又來電話,告訴我可在那兒與他見面。他該從格朗古爾—聖瓦斯特登上我這趟牢,指點我該在哪一站下車,去乘坐從拉斯普利埃派出接站的馬車。格朗古爾是東錫埃爾過後的第一站,由於停靠時間很短,我沒有到站就提前立在車門口,多麼擔心看不見戈達爾或他發現不了我。擔心純粹多餘!我確實未曾想到小圈子根據同一的類型,把所有「常客」塑造到何等相像的程度;他們都身著氣派的晚禮服,在月台等車時,只要憑著他們的某種神態和目光,很快就可認出他們,他們一個個都帶著某種自信、風雅和隨意的神態,那目光穿過平民百姓的擁擠人群,猶如越過一片曠野,任何東西都不屑一顧,但卻密切窺視著某個在前一站上車的常客的到來,為即將開始暢談而閃閃發亮。一起聚餐的習慣在小團體成員的身上打下了這一選擇的標記,唯在他們人數眾多,濟濟一堂時,這一標記在他們身上才不怎麼突出,他們在旅人的群體中——布裡肖稱之為「群畜」——只不過組成了一個較為明亮的光點,在這些旅人陰沉沉的臉上,看不出與維爾迪蘭家發生過任何關係的表示,也見不著想去拉斯普利埃參加晚宴的意思。再說,若有人在他們面前提起那些信徒們的大名,這些平平庸庸的旅客也許比我還更不感興趣。據我的耳聞,早在我降生之前,那時代已經相當遙遠,也較難以確定,我不禁誇大事實,說那個年代已經十分久遠,反正,早在那個時期,那些忠實信徒們中間就已經有數位常去城裡聚餐了,如今,他們一如既往,還繼續參加聚餐,令我見了好不驚詫。這些人不僅生命還在繼續,而且始終體魄強健,但又有多少友人精力耗盡,在此處,彼處相繼去世,為我親眼所見,這兩者之間適成鮮明的對比,給我造成了一種感覺,當我們在報紙的《最新消息欄》讀到的正是我們最料想不到的新聞時,感受到的正是這種感覺,比如某人突然夭折,我們甚覺意外,因其致死的原因我們始終一無所知。這種感覺,就像死亡給人們的打擊並非是均衡的,而像一排刀片,悲劇性地向前推進,其中一片較為凸出,奪走了某個生命,而處在同一水平線上的其他生命卻倖免於難,還能長時間安然無恙。而且,我們在後面還將看到,死神四處遊蕩,來無影去無蹤,形形色色的死恰正是報上的訃告具有特殊的意外效果的原因所在。我繼而發現,真正的天賦有可能與交談中最可惡的庸俗氣味相並存,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它們會漸漸露出崢嶸,令人敬服,不僅如此,連一些平庸之輩也會佔據崇高地位,在我們兒時的想像中,如此崇高的地位只屬於少數幾位聲名顯赫的長者,想不到多少年過後,當這些長者的弟子成為師爺,像他們當年受到的那樣,令人敬畏時,他們也會成為顯赫的名人。但是,即使這些忠實信徒的大名不為「群畜」所知,他們的外表也可向平民百姓顯示出自己的身份。哪怕在列車上(他們每天各自要做的事情把他們偶然彙集在一起),需在下一站接一位獨行的同伴,他們全體乘坐的車廂也會遠遠地開花吐艷,有雕塑家茨基彎肘的標記,也有戈達爾《時代》雜誌的裝飾,如同一輛豪華轎車,在指定的車站接走姍姍來遲的朋友。唯一可能錯過這些福地標誌的只有布裡肖,因為他眼睛幾乎半瞎。但是,準會有哪位常客自告奮勇,為這位瞎子擔當起觀察哨的職責,一旦發現他的草帽,綠傘和藍眼鏡,就連忙輕輕地把他領向選定的車廂。因此迄此尚未有過先例,有哪位信徒在途中未能與其他信徒相會,要不準會引起他人極其嚴重的懷疑,懷疑那人是個矮小的畸形人,或者壓根兒就沒有「乘火車」來。偶爾也會發生相反的情況:某位信徒下午要去較遠的地方,因此在小圈子的人匯合之前,不得不獨自走一段路程;但是,即使他如此孤獨,別無同類相伴,也往往少不了產生某種效應。他走向的未來使坐在對面座席上的旅客對他另眼相看,尋思「這恐怕是個人物」,而且通常會在戈達爾或雕塑家茨基的軟帽四周發現一圈隱隱約約的光暈,因此,當下一站到達終點,一夥風雅之士在車門迎接這位信徒,簇擁著走向一輛已在恭候的馬車,受到多維爾車站的僱員低聲問候時,或在下一個中轉站,一群雅士湧進車廂時,對面座位上的旅客就不那麼大驚小怪了。停靠的列車就要離站,恰在這時,由戈達爾跑步率領的一夥人馬朝我乘坐的車廂奔來,他剛從車窗發現了我的信號,由於好幾位常客姍姍來遲,他們不得不快步奔跑。布裡肖也在這批信徒之中,這些年來,不少人每次聚會必到的勁頭漸漸低落,但他卻有增無減。由於他視力不斷減弱,即使在巴黎,他也不得不逐漸減少晚間的工作。再說,他對新索邦學院沒有多少好感,那兒,德國式的追求科學準確性的思想已經開始壓倒人文主義。現在,他僅限於授課和考試委員會的工作;這樣一來,他用於社交活動的時間就更充裕了,所謂社交,就是參加維爾迪蘭家的晚會或參加這位或那位信徒激動得渾身發顫,為維爾迪蘭夫婦舉辦的晚會。確實,有過那麼兩次,愛情險些促成了研究工作難以辦成的事:把布裡肖拉出小圈子。但是,維爾迪蘭夫人「時刻防備不測風雲」,並為了她沙龍的利益養成了這種習慣,她精心籌劃,最終從類似的悲劇和表演中獲得了一種毫無利害關係的樂趣,不失時機地挑唆他與危險人物發生糾葛,拿她的話說,這種危險人物善於「把一切整治得秩序井然」,「用燒紅的烙鐵往傷口裡戳。」最危險人物中有一位普普通通,是布裡肖的洗衣女傭,對付這種人,維爾迪蘭夫人就更得心應手了。她經常光顧教授居住的六樓,每當她俯允拾級登樓時,總是洋洋自得,滿面紅光,她不費吹灰之力,便把那位無足輕重的女傭人攆出了門外。「到底怎麼回事,像我這樣的女性來您府上是您的榮幸,可您卻接待那種女人?」女護主責問布裡肖。布裡肖永遠忘不了維爾迪蘭夫人對他的幫助。使他的垂暮之年免於落個卑賤的結局,為此對她日漸情深,而與這種舊情復萌形成反差的是,很可能是他自己造成的,女護主對一個順從有餘,肯定會對她俯首貼耳的忠心男子開始感到厭倦。不過布裡肖與維爾迪蘭家過從甚密,從而滿面生輝,在索邦學院的所有同事中顯得引人矚目。他常給同事們談起晚宴的盛況,因為從未有人邀請他們參加過,所以他們一個個聽得入迷,驚歎雜誌中經常提到他的大名,讚歎某某作家或某某聲名顯赫的大畫家為他寫書作畫,為他專作的畫像在畫展中展出,對畫家的才華,連文學院其他系科的教授也給予高度評價,可卻無望引起他的注意,這位時髦哲學家的優雅穿著也令同事們讚歎不已,開始,他們錯把他的這種風雅視作衣冠不整,直到他們的這位同事後來善意點撥,對他們解釋再三,說在一般造訪中,高頂禮帽可隨意放置在地上,可若參加鄉村晚宴,不管晚宴有多風雅,戴高頂禮帽也不適時宜,應換上一頂軟帽,再配上無尾常禮服,那便大為增色。當小班人馬鑽入車廂之後,開始那幾秒鐘,我甚至都不能與戈達爾說話,因他透不過氣來,這並非因為他快步奔跑以免錯過火車的緣故,而主要是因為他驚歎自己竟如此恰巧地趕上火車。他從中感受到的不唯是成功的喜悅,而幾乎像是經歷了一場歡樂的鬧劇那般快活。「啊!棒極了!」一俟透過氣來,他說道,「就差一點點!喲,這才叫正趕巧呢!」他一眨眼睛,添了一句,這次眨眼睛並不是想詢問用詞是否準確,因為如今他已經自信有餘,而是自鳴得意。最後,他終於能夠開口,把我介紹給了小圈子的成員。見他們幾乎全都一身被巴黎人稱叫無尾常禮服的裝束,我感到生厭。我忘了維爾迪蘭夫婦正開始畏畏縮縮地向社交界靠近,曾因德雷福斯事件放緩了速度,又得益於「新」音樂加速了步子,而他們自己卻矢口否認,看樣子將繼續否認,直至達到漸近的目的,就像那些軍事目標,只有命中後,將軍才會公佈於眾,以免萬一錯過目標,給人以吃敗仗的慘樣。不過,就社交界這方面而言,已時刻準備向他們靠攏。目前在社交界看來,他們仍舊是那種雖無上流人士光顧,但卻不引以為憾的人。維爾迪蘭沙龍被公認為音樂殿堂。據說,正是在此殿堂,凡德伊才獲得了靈感與鼓勵。然而,如果說凡德伊的奏鳴曲完全不為人理解,幾乎鮮為人知的話,那他的大名則是響噹噹的,就像提起當代最偉大的音樂家,擁有非凡的威望。巴黎市郊終於有了那麼幾個年輕人,意識到應像城裡人那樣富有教養,其中三位學過音樂,凡德伊的奏鳴曲在他們那兒享有巨大聲譽。他們回到家中,跟督促他們讀書學習的聰慧的母親談起了凡德伊的奏鳴曲。出於對兒子學業的關心,母親們全都參加了音樂會,音樂會上,她們懷著某種敬意,看著坐在頭等包廂觀賞演奏的維爾迪蘭夫人。迄此,維爾迪蘭夫婦如此隱秘的社交生活唯在兩件事上有所反映。其一,維爾迪蘭夫人談到加普拉羅拉公主時說:「阿!這個人聰明,是個令人愉快的女人。我受不了的是蠢蛋,碰到讓我討厭的人,簡直會煩得我發瘋。」只要有點聰明的腦瓜,誰都可以從中有所領悟,猜想出加普拉羅拉公主這個最上流社會的女人曾拜訪過維爾迪蘭夫人。斯萬夫人的丈夫去世後,公主上門對斯萬夫人表示慰問,當時還提到了維爾迪蘭的名字,問斯萬太太是否認識。「您說什麼?」奧黛特黯然神傷地問。「維爾迪蘭。」「啊!那我知道,」她傷心地繼續說道,「我不認識,或者說我認識,但不熟悉,過去在朋友家見過他們的面,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們惹人喜歡。」加普拉羅拉公主一走,奧黛特恨不得當時說的全是實情。可是那脫口而出的謊言並非她暗耍心計的結果,而是她內心恐懼與慾望的反映。她否認的不是機靈人理應否認的東西,而是恨不得它不存在的東西,哪怕一個小時之後,對方就可得知那東西事實上是存在的。片刻後,奧黛特恢復了鎮靜,甚至不問自答,以免顯露出害怕他們的神態,說道:「維爾迪蘭夫人,怎麼了,我對她非常熟悉。」話中故意裝出一種謙卑的口氣,彷彿一位貴夫人在說自己乘過有軌電車。「近來,人們對維爾迪蘭夫婦議論很多。」德-蘇夫雷夫人說道。奧黛特露出十足公爵夫人派頭的鄙夷的笑臉,說道:「可不是嘛,我確實覺得大家對他們議論很多。時不時總有些新人像這樣踏入上流社會。」她壓根兒沒有想一想自己就是剛剛廁身其間的新人之一。「加普拉羅拉公主在那兒用了晚餐。」德-蘇夫雷夫人繼續說道。「啊!」奧黛特的笑臉又拉開了幾分,答道,「我對此並不感到奇怪。這等事總是從加普拉羅拉公主開始,然後再輪到另一位,比如莫萊伯爵夫人。」說這話的時候,奧黛特似乎對那兩位習慣在新開張的沙龍丟人顯眼的貴夫人表現出深深的鄙視。聽她的口氣,感覺得出她言下之意是說她奧黛特跟德-蘇夫雷夫人一樣,別人怎麼都無法把她們拉進那種鬼地方。

    除了維爾迪蘭夫人親口吐露加普拉羅拉公主如何聰慧之外,維爾迪蘭夫婦意識到未來命運的第二個跡象,就是他們迫切希望(當然未明確提出)別人身著晚禮服上他們府上共進晚餐;如今,維爾迪蘭先生也可以接受他那位陷入「困境」的侄子的敬意,而不感到屈辱了。

    在格蘭古爾站上車進入我所在車廂的人中,有薩尼埃特,以前,他曾被其表兄福什維爾擠出維爾迪蘭家,如今又回到了他們中間。用社交生活的觀點看,他的缺陷——儘管也有一些優良品質——跟戈達爾過去的缺點有點類似,膽小怕事,渴望討人喜歡,但卻勞而無功,一事無成。可是,生活卻給戈達爾披上了冷峻、傲慢、嚴肅的外表(在維爾迪蘭家則不然,當我們置身於熟悉的環境,往昔的時光每每給我們起到暗示的作用,由於該作用的緣故,他幾乎依然故我,至少在他的病人中間,在醫院值班,在醫學科學院工作時如此),當他面對俯首貼耳的弟子,滔滔不絕大做文字遊戲,這種外表格為突出,倘若說生活在今日的戈達爾和往昔和戈達爾之間挖掘了一條真正的鴻溝的話,那麼恰恰相反,薩尼埃特身上的諸多缺點始終存在,他越想改正,缺點便越明顯。他感覺到自己經常惹人生厭,誰也不聽他說話,遇到這種情況,他不是象戈達爾那樣採取對策,放緩說話速度,顯示出尊嚴的神態,以吸引注意力,相反,他不僅拿出一副打趣的口吻,極力想讓人原諒他言談過分一本正經,而且還加速語流,可有可無的話一帶而過,滿嘴縮略詞,以便在說正經事時顯得不那麼囉唆,而是更親切些,然而,最終卻弄得誰也不明白他說些什麼,像是嘮叨個沒完沒了。他的自信也與戈達爾的有別,戈達爾的自信往往使他的病人不寒而慄,若有人當那些病人的面吹噓戈達爾在社交場合如何彬彬有禮,他們便會回擊:「當他在診所接待您,您處在亮處,他逆光瞪著兩隻刺人的眼睛時,那可不再是同一個了。」這種自信並蒙騙不了人,人們感覺得出它遮蓋著過分的怯懦,不費吹灰之力,就足以使之消失。而薩尼埃特呢,朋友們總責備他過分懷疑自己,確實,他常以小人之心揣度他人,看見他們輕而易舉便可獲得成功,而他卻始終被拒之門外,因此,每當他開口說什麼事時,總免不了要嘲笑一番,說這件事如何荒誕不經,擔心一本正經的神態無助於自吹自擂。有時,他擺出一副樣子,堅信自己要說的東西肯定滑稽,別人抬舉他,都靜下聲來。可他說的卻平淡無奇。偶爾,哪個好心腸的賓客報以稱道的一笑,給薩尼埃特私下送去幾近秘密的鼓勵。並偷偷地將此番鼓勵送至對方,而不引起眾人的注意,就像有人悄悄地塞給您一張票子。可誰也不去承擔責任,哈哈大笑,冒險公開表示讚許。故事講完後毫無反響,薩尼埃特甚為遺憾,過了很久之後,他還獨自呆在那兒對自己發笑,彷彿在為自己品嚐故事中的喜悅之情,並裝模作樣,似乎感到獲得了足夠的樂趣,而其他人卻毫無感受。

    至於雕塑家茨基,之所以這樣稱呼他,是因為他的波蘭名字難叫,也因為自他在某個上流圈子生活後,便假扮出一副樣子,似乎不願意與他的那幫親戚混為一談,他的親戚都很有身價,但有那麼點兒令人討厭,而且也太多。如今,他年紀四十有五,相貌醜陋,但卻仍然保留著過去的某種淘氣勁頭和想入非非的任性,在十歲之前,他一直是社交界最為迷人的神童,為貴夫人們所寵愛。維爾迪蘭夫人認定他比埃爾斯蒂爾更富於藝術才華。再說,他與埃爾斯蒂爾純粹只是外表相似而已。但正因為這樣,埃爾斯蒂爾一見茨基的面,便對他深為反感,就好比遇到了與我們有著相似短處的人,他們身上暴露出了我們早已改正的短處與缺陷,令我們很不愉快地回憶起昔日的模樣,在我們以如今這種形象出現之前,在某些人眼裡我們很可能是另一副模樣,與那些與我們迥異的人相比,這種相似的人往往更讓我們反感。但是,維爾迪蘭夫人認為茨基比埃爾斯蒂爾更具個性,因為無論對哪門藝術,茨基都可以輕易入門,她堅信如果他不那麼懶惰,那就可將此能力發展成才華。即使懶惰,這在女護主眼裡也成了一種天賦,因為懶惰是勤勞的對立物,而她認為勤勞是毫無才氣之人的品質。茨基作起畫來隨心所欲,如在袖扣或門頭飾板上畫畫。他唱起歌來,用的是作曲家的嗓子,到輕奏的樂段處,他給人以管絃樂隊在演奏的印象,倒不是因為他唱技精湛,而是因為他用假嗓子唱出低音,表示手指彈奏減弱,從而指明此處為短號吹奏,且用自己的嘴巴擬音模仿。他說話時專撿讓人信以為好奇的詞語,恰好比他發出的「彭」的一聲,延長用力彈奏的和弦,以使人感覺出銅管樂器;他自以為聰明過人,可他的種種思想歸納起來,實際上只有兩三條、而且都極端浮淺。他對自己古怪任性的名聲感到煩惱,拿定主意,要顯示出自己是一個實實在在、講究實際的人,由此而自鳴得意地故作記憶準確,見多識廣,但無不是虛假的,因為他沒有記憶力,獲悉的消息又總不確切,所以結果是糟上加糟。倘若他如今還只是九歲,滿頭棕色卷髮,開著花邊高領,腳踏小紅皮靴,那他搖頭擺尾,伸脖投足,可能倒還可愛。他與戈達爾及布裡肖到達格蘭古爾車站後,時間還早,便讓布裡肖一人呆在候車室,外出轉一轉。戈達爾想回車站去,茨基回答說:「不急。今天不是地方小火車,是省裡的火車。」見如此細微的準確性對戈達爾起到了作用,茨基高興極了,隨即自我表白,添上一句:「哎,因為茨基酷愛藝術,因為他搞泥塑,所以大家都以為他不實際。誰也不比我更瞭解這條線路的情況。」他們還是回頭往車站走去,突然,戈達爾發現了正到站的小火車在冒煙,他啊地一聲,嚷叫起來:「我們只得拚命跑了。」他們確實勉強才趕上,地方火車和省裡火車的差別只不過存在於茨基的腦中。「公主不在火車裡?」布裡肖聲音顫抖地問道,兩片碩大的眼鏡熠熠發光,像是喉科醫生繫在額頭用以探照病人喉嚨的反光鏡,彷彿將自己的生命注入了教授的眼睛,也許是他極力協調視力與眼鏡的緣故,哪怕在最不微足道的時刻,那兩片眼鏡似乎也極度聚精會神,堅持不懈地凝視著自身。再說,疾病漸漸奪去了布裡肖的視力,從而向他展示了視覺的美,正如我們非得下決心扔掉某件物品,比如決意當作禮品贈與他人,方會好好看看這件物品,為之惋惜,讚歎。「不在,不在,公主送維爾迪蘭夫人的客人到梅恩維爾去了,他們乘的是巴黎的火車。維爾迪蘭夫人到聖馬爾斯有事,也許就跟公主在一起,這並不是沒有可能!要是她像這樣跟我們一道走,大家在路上結伴同行,那該多誘人。到了梅恩維爾,可要留心,要好好注意!啊!這沒關係,可以說我們險些沒趕上火車。當我瞧見火車,都嚇呆了。這就叫作在最適當瞬間趕到。要是我們錯過了火車,您瞧會怎麼樣?要是發現接人回去的馬車裡沒有我們,維爾迪蘭夫人會怎麼樣?那場面!」激動得尚未靜下心來的大夫又添了一句,「這可是一次非凡的遊逛。哎,布裡肖,您覺得我們剛才忙中偷閒,小游一番,怎麼樣?」大夫帶著幾分自豪感問道。「毫無疑問,」布裡肖回答道,「若你們沒趕上火車,那就會如已故的維爾曼所說,準是糟糕透頂,讓人笑話!」開始幾分鐘,我被這些素昧謀面的人分散了注意力,可突然間,我回想起了戈達爾在小娛樂場舞廳跟我說的那番話,彷彿一節無形的鏈環將某個器官和記憶中的形象連接在一起,阿爾蒂娜和安德烈乳房貼乳房的鏡頭刺得我心頭劇疼。疼痛沒有持續多久:自從前天我女友向聖盧主動獻媚,在我心頭激起新的嫉恨,忘卻了先前的醋意之後,阿爾貝蒂娜可能與別的女人發生關係的想法在我看來似乎再也不可能存在了。我就像那些以為一種癖好必定排斥另一種癖好的人一樣天真。在阿朗布維爾站,因車子擁擠不堪,一位身著藍布衫,持三等車廂車票的農夫進了我們的包廂。大夫見已不可能讓公主與自己同行,於是喊來了列車員,亮出一家大鐵路公司的醫生證,硬逼車站站長把農夫趕下車。薩尼埃特生來膽小怕事,這場面叫他不忍目睹,驚恐不安,以致剛見事情鬧開,因站台上農民人多勢眾,他便擔心事態發展,鬧到扎克雷農民造反的地步,於是假裝肚子疼,且為了避免他人可能譴責他在大夫的粗暴行徑中負有部分責任,悄悄上了過道,佯裝去找被戈達爾稱為「leswaters」1的地方。那地方沒找著,他便在小火車的另一盡端獨自觀賞風景。「先生,若您在維爾迪蘭夫人府上是初次露面,」布裡肖對我說道,極力想對一個「新成員」顯示其才華,「那您準會發現世上再也沒有別的地方比在她那兒更能感受到如同某個新詞創造家所說的『生活的溫馨』,那些新詞創造家創造了許多以『主義』結尾的詞,如涉獵主義,不在乎主義等等,這在我們那些專趕時髦的人中間十分流行,我是想指塔列朗親王先生。」每當他提及過去的那些貴族大老爺,他覺得在他們的封號之後加上先生兩字既風趣又獨具「時代色彩」,於是便稱呼什麼拉羅什富科公爵先生,德-雷茲紅衣——

    1這裡,意為「廁所」。

    主教先生,他時不時還稱:「那個『拚命鬼』1德-貢迪,那個『布朗熱分子』德-馬西亞克。」當他說到孟德斯鳩,那他決不會忘了稱呼他為「德-孟德斯鳩『次席院長』先生。」一個風趣的上流人士本應對這種散發著學究氣的賣弄感到惱火。但是,在上流人士完美無瑕的言談舉止之中,當談及某個親王時,恰也有某種賣弄,顯示出另一種等級的存在,如在威廉的名字之後必加「皇帝」兩字,對殿下說話需用第三人稱。「啊!這一位,」談到「塔列朗親王先生」時,布裡肖繼續說道,「必須向他脫帽致敬。他是位先輩。」「那是個誘人的圈子。」戈達爾對我說道,「您可以一飽眼福,因為維爾迪蘭夫人並不唯我獨尊:那兒有象布裡肖那樣傑出的學者,有顯赫的貴族,如謝巴多夫親王夫人,她是一位俄國貴夫人,歐多克西大公夫人的好友,歐多克西大公夫人在不接待任何來訪的時候,唯獨接待她。」確實,謝巴多夫親王夫人早已不受歡迎,歐多克西大公夫人不願在府上有賓客的時候讓她撞上門來,於是便允許她在大清早入門,此時,殿下身邊沒有別的朋友,不然,無論是她的朋友遇到親王夫人,還是親王夫人見到她的朋友,雙方都可能會不愉快或尷尬。三年來,謝巴多夫夫人像個指甲修剪師傅,一離開大公夫人,便直奔維爾迪蘭夫人府上,此時,維爾迪蘭夫人醒後才不久,進了她家門,謝巴多夫夫人便再也不離她的左右,可以說親王夫人的耿耿忠心遠遠超過布裡肖,儘管布裡肖每逢週三必到,從不間斷,並自得其樂,以為自己在巴黎就像夏多布里昂在奧——

    1原文為不純的英語「struggleforlifer」,此處意譯。

    布瓦修道院,給自己造成一種印象,身置鄉村,就好比「德-伏爾泰先生」(他稱呼時總帶著文人的狡黠與自得)生活在德-夏特萊夫人府上。

    正因為謝巴多夫親王夫人別無交往,所以近年來因此而得以向維爾迪蘭夫婦表現出耿耿忠心,藉此成為了一位非凡的「忠實信徒」,一位典型的理想的忠實信徒,維爾迪蘭文人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曾以為這種理想難以企及,可是到了更年期,終於發現它在這位新成員身上得到了體現。不管女護主經受怎樣的嫉恨和折磨,即使最勤快的信徒也少不了「撂手」。最深居簡出的動了心,要出遊;最不貪心的發了大財;最身強力壯的感染了流行性感冒;最游手好閒的忙得目不暇給,最冷漠無情的也去給他們垂死的母親送終了。這時,維爾迪蘭夫人便會儼然一副女皇的派頭告誡他們,說她是將軍,手下的人馬只能聽她指揮,她就好比是基督或皇帝,說什麼要是有人像愛她一樣愛自己的父母,不準備為了她而拋棄父母,那就不配她,還說什麼他們最好還是呆在她身邊,免得臥床傷了身子或被哪個蕩婦勾引了去,因為她是唯一有效的良藥和獨一無二的享受,可說歸說,總是白費口舌。但是,命運往往樂於給長壽之人的晚年帶來美滿幸福,使維爾迪蘭夫人有幸與謝巴多夫親王夫人相通。謝巴多夫親王夫人與家人鬧翻,離開故國,流落他鄉,如今只認識普特布斯男爵夫人和歐多克西大公夫人,因為她不願遇見前者的朋友,而後者又不希望讓自己的友人與她相遇,所以她總是趁維爾迪蘭夫人還在睡覺的時候,一大清早到她們府上去;自從她十二歲那年得了猩紅熱之後,她記不得有過閉門不出的日子,十二月三十一日那天,維爾迪蘭夫人擔心身邊無人陪伴,問她是否會突然改變主意,呆在家中睡覺,然而,儘管翌日便是新年,她還是回答維爾迪蘭夫人說:「不管什麼日子,有什麼能阻止我登門呢?再說,這一天,閤家團聚,您的家就是我的家。」她一直寄人籬下,如今改換門庭,維爾迪蘭夫婦到哪裡度假,她就跟隨到那裡,確實,親王夫人為維爾迪蘭夫人實現了維尼的那一詩句:

    尋遍知己唯見你

    該詩句體現得如此完美,以致小圈子的女主人渴望擁有一位死心塌地的「忠實信徒」,要求她務必做到,兩人中後離世者一定葬到先去世的那位墓旁。當著外來人的面——外人中,任何時候都應包括自己,因為我們還是對自己撒謊撒得最多,我們最忍受不了的,也是自己瞧不起自己——謝巴多夫親王夫人總是挖空心思,炫耀她僅有的那三個交情——大公夫人,維爾迪蘭家和普特布斯男爵夫人——之所以僅有這三個交情,並非降臨了不以她意志為轉移的滅頂之災,摧毀了世間的一切,唯留下這三戶人家,而是她自由選擇,擇優入選的結果,且她有著某種情趣,自甘寂寞,性喜簡樸,使她一直只限於與這三家交往。「除此之外,我不見任何人。」她說道,著力渲染其不可更變的性質,彷彿涉及的是必須強迫自己遵守的規矩,而不是萬般無奈的處境。她又補上一句:「我只與三家往來。」就好像那些劇作家,擔心自己的戲演不了四場,於是便宣佈只演三場。不管維爾迪蘭夫婦是否相信這一假象,反正他們助了親王夫人一臂之力,將她的這一形象灌輸到了信徒們的腦中。信徒們深信不疑,在千萬個主動與她接近的關係中,親王夫人只選擇了維爾迪蘭夫婦,同時,他們也堅信,不管上流貴族如何懇求,也無濟於事,維爾迪蘭夫婦只恩准特殊照顧親王夫人,下不為例。

    在他們看來,親王夫人遠遠超越了她出身的環境,在那兒不可能不感到厭倦,她本來可有眾多交往,可她覺得唯獨維爾迪蘭夫婦討人喜歡,反之亦然,維爾迪蘭夫婦對整個貴族階層對他們的主動表示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只准許為比其同類要更聰慧的貴夫人謝巴多夫親王夫人破例一次。

    親王夫人極為富有;每逢首演,劇場樓下都有她的大包廂,經維爾迪蘭夫人首肯,她攜信徒們前往,從不帶別人參加。人們紛紛指點這位臉色蒼白,謎一般的人物,她人已老,但頭髮卻未發白,反而漸添紅色,看似歷時經久、乾癟起皺的野果子。人們讚歎她的能耐,也驚歎她的卑謙,因為她身邊總是跟著科學院院士布裡肖,聲名顯赫的博學者戈達爾,當代第一號鋼琴家以及後來的德-夏呂斯先生,然而她故意挑選了一個最不起眼的包廂,藏身匿影,絲毫不關心劇場裡的一切,專為小圈子而活著,每當演出臨近結束時,小圈子的人便尾隨這位女君主退場,女君主雖說古怪,但卻不乏羞怯、迷惑、陳腐之美。然而,如果說射巴多夫人無視滿堂觀眾,隱身於昏暗之中,那是為了盡量忘卻存在著一個她無比渴望但卻難以廁身其間的活生生的世界;「包廂」裡的「小圈子」對她來說起著某種作用,就好比某些動物面臨危險,便假裝已經死去,幾乎像殭屍一樣一動不動。不過,獵奇的癖性作用於上流人士,致使他們反倒更關注這位神秘的無名氏,而不去留心二樓包廂裡那些人人都可登門拜訪的顯赫人物。人們想像她與他們的那些熟人迥然不同;以為她獨具驚人的智慧,並有先知的品質,因此身邊只留下這一個由傑出人物所組成的小圈子。若有人向親王夫人提起或介紹什麼人,她必定裝出十分冷漠的神態,以維持她厭惡社交界的假象。然而,在戈達爾或維爾迪蘭夫人的舉薦下,有幾位新成員得以成功地與她結識,而她往往為認識一位新人而陶醉,把自甘寂寞的神話丟諸腦後,瘋一般地為新成員盡心盡力。如果這位新人是個平庸之輩,那誰都會感到驚訝。「真怪,親王夫人誰也不願結識,竟破例跟一個如此缺乏個性的人交往!」不過,這種成功的結識機會相當難得,親王夫人不越雷池一步,只在信徒們中間生活。

    戈達爾更是經常掛在嘴上:「等星期三到了維爾迪蘭府上,我再看,」「等星期二到了科學院,我再看。」談起週三的聚合,他簡直像在談論一種職業,舉足輕重,不可推卸。再說,戈達爾屬於不太受歡迎的人,若受到邀請,無異於受領了一道命令,如同接到軍事號令或法庭傳票,當作不可推卸的責任,前往赴約。非得有非同尋常的出診任務,他才會「撂下」維爾迪蘭府上星期三的聚會,至於出診的重要性,是指病人的身份而言,而與病情的嚴重程度無關。儘管是個善心人,但戈達爾決不會為一個突然患病的工人放棄星期三的溫馨,可為了某位部長的鼻炎,卻可以忍痛割愛。即使遇到這種情況,他還要囑托妻子:「代我向維爾迪蘭夫人表示歉意。告訴她我遲一會兒到。那位閣下完全可以另擇日子感冒呀。」一個星期三,戈達爾的老廚娘把手臂的靜脈割破了,這時,戈達爾已經穿上無尾常禮服,準備去維爾迪蘭府上,當妻子怯生生地問他能否給受傷的廚娘包紮一下,他一聳肩膀。「我不行,萊翁蒂娜,」他哼哼哧哧地嚷叫道,「你明明看見我身上穿著白背心。」為了避免惹丈夫惱火,戈達爾夫人差人以最快速度把診所主任叫來。診所主任想盡快趕到,便開了車子,可當他的車子進院時,送戈達爾去維爾迪蘭家的車子碰巧往外走,於是,倒進,倒出,整整失去了五分鐘。戈達爾夫人知道診所主任已看見丈夫身穿晚禮服,感到很尷尬。興許是由於懊惱的緣故,戈達爾為推遲了出門大發雷霆,走時情緒極為惡劣,非得享受到星期三的種種樂趣,方能消除。

    若戈達爾的哪位病人問他:「您有時是否遇到蓋爾芒特家族的人?那教授便會拿出上流社會最為真摯的誠意回答道:「也許不僅僅蓋爾芒特家族的人,我說不清楚。可在我朋友府上,我見的人何其多。您肯定聽說過維爾迪蘭夫婦。他們誰都認識。他們至少不是死要面子的人。他們有金錢作後盾。一般估計維爾迪蘭夫人有三千五百萬家資。天哪,三千五百萬,那可是大數目。她才不在乎什麼呢。您跟我說蓋爾芒特公爵夫人。那我這就告訴您兩者的差別:維爾迪蘭夫人是位偉大的貴婦人,而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則可能是個窮光蛋。您完全明白這之間的微妙差別,對嗎?不管蓋爾芒特家族的人是否去她府上,反正維爾迪蘭夫人有賓客上門,這樣反而更好,上門的有德-謝巴托夫夫婦,德-福什維爾夫婦,tutiquanti1,都是最上流社會的人,法蘭西和納瓦爾的貴族都包括在內,您可以看到,我跟他們說話完全是以平等的地位。再說,這類——

    1意大利語,意為「之流」。

    人巴不得與科學王子結交。」他添了一句,露出自尊心得以滿足的笑容,並洋洋自得,咧開了嘴唇,他如此得意,不只是因為「科學王子」這一隻專用於博丹,錢戈等人的詞語如今用到他的頭上正合適不過,而是因為經過長時間的鑽研,他終於徹底領會,且能恰到好處地運用使用法准許運用的那些詞語了。在維爾迪蘭夫人接待的客人中,戈達爾跟我提到了謝巴多夫親王夫人,緊接著一眨眼睛,補充道:「您明白那家的派頭吧,您理解我說的意思吧?」他是想說那一家雅致至極。然而,接待一位唯獨結識歐多克西大公夫人的俄羅斯太太,那太微不足道了。但是,即使謝巴多夫親王夫人不認識大公夫人,那也絲毫影響不了戈達爾關於維爾迪蘭沙龍當屬最雅的看法,也絲毫破壞不了他受此沙龍接待所感受到的歡悅心情。在我們眼裡,凡跟我們結交的人,身上似乎都光彩四溢,但是,此種光彩並不比舞台人物的輝煌外表更富有內在價值,舞台人物的服飾,實在用不著讓經理花費數十萬法郎,購置貨真價實的服裝首飾,一位偉大的佈景師只需將一道虛光照射在飾滿玻璃珠的粗布緊身短上衣或硬紙外套上,便可給人以華麗千倍的感覺,相比之下,真正的服飾反而黯然失色。就好比有人一輩子生活在世上最尊貴之人的圈子裡,在他看來,那些親朋好友無不讓人生厭,令人乏味,原因在於打從孩提時代起,他對這一切便已習以為常,致使他們在他眼裡失卻了任何尊嚴的外表。與之相反,由於偶然的機遇,無名鼠輩得以身價倍增,女流之輩被封以爵位,於是,數不勝數的戈達爾之流便會被遮住心竅,認為只有她們的沙龍才是貴族優雅之所在,然而,這些婦人甚至都不及從前的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及其女友(全是些失勢的貴婦人,多虧她們而得以起家的貴人們卻與她們斷絕了往來);與這些婦人交往,曾是多少人的驕傲,倘若他們發表回憶錄,列舉這些婦人以及她們所接待的客人的名字,那恐怕誰也沒有能耐弄清她們是否確有其人,哪怕德-康布爾梅夫人和德-蓋爾芒特夫人親自鑒別,也無濟於事。可這無關緊要!戈達爾之流往往就是這樣擁有了他的男爵夫人或侯爵夫人,對他來說,只有此婦人才是「男爵夫人」或「侯爵夫人」,好比馬裡沃劇中的男爵夫人,從不提其姓名,弄不清楚她到底是否有名有姓。戈達爾更是認為他的這位婦人是貴族的化身——而貴族根本不知她為何許人——更何況,貴族封號愈是可疑,就愈是大肆粉飾,玻璃器皿上,銀器上,信箋上,行李上,無不標上皇冠印記。無數的戈達爾,他們自以為生活在聖日爾曼中心區,鬼迷心竅,大做封建帝王之美夢,其迷戀程度也許超過真正在王公貴族之間生活過的人們,同樣,一個小商販有時在星期天去參觀「古代」建築,儘管這些建築用的都是我們所處時代的石料,其拱穹也是被維奧萊—勒迪克的弟子漆成了藍色,飾滿了金星,可小商販卻往往從中獲得對中世紀最強烈的感受。

    「親王夫人准在梅恩維爾。她一定會跟我們一起旅行。可我不會馬上介紹。還是由維爾迪蘭夫人來介紹為好。除非我找到了適當時機。請相信我一有機會,定會抓住不放。」「您在說什麼呢?」薩尼埃特問道,假裝走了神。「我在對先生說件事,」布裡肖說道,「此事你們都很熟悉,與一個依我看來為『世紀精英』(應理解為十八世紀)之首的人物有關,此人為德-貝裡戈爾修道院院長,名叫查理—莫裡斯。他本來發誓一定要成為一名出色的記者。可是他陰差陽錯,我是想說他最後卻成了公使!生活就是這樣充滿不幸,他畢竟是個不擇手段的政客,雖然以高貴的大老爺自居,盛氣凌人,但卻毫無顧忌,時刻準備為普魯士國王效勞,這樣說他恰正合適,死時,他又是一個左翼的中間派角色。」

    在聖皮埃爾德伊夫站,上來了一位光彩照人的年輕姑娘,可惜她不是小圈子的成員。我兩隻眼睛怎麼也離不開她那玉蘭花般的肌膚,烏黑閃亮的眼睛和她那令人讚歎的高貴身段。片刻後,她意欲打開一扇車窗,因為包廂裡確實有點熱,她沒有徵求眾人同意的意思,由於就我沒有穿外套,她問我道:「有點兒風您不會感到不舒服吧,先生?」聲音輕快,涼爽,含著融融笑意。我真恨不得對她說:「請您跟我們一起去維爾迪蘭府吧」;或是「請告訴我您的芳名與地址。」可我回答道:「不,風不會讓我不舒服,小姐。」接著,她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身子也未抬一下,問道:「有煙不會讓您朋友討厭吧?」說罷點燃了一支香煙。到了第三站,她輕輕一跳,下了車。翌日,我問阿爾貝蒂娜那姑娘會是誰呢。我好妒,因此,提起女人,我倒很踏實。阿爾貝蒂娜告訴我她不知道,我認為她的回答還是十分真誠的。「我多麼想再見到她!」我高聲道。

    「放心吧,總會再碰到的。」阿爾貝蒂娜回答道。具體到這一特殊情況,阿爾貝蒂娜說得就不對了。我與那位年輕貌美的抽香煙姑娘既沒有再次碰到,也未弄清她身份。下面諸位自可看到,我為何不得不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停止尋覓那位姑娘。但是我未曾忘卻她。我經常一想起她,渾身便燃起瘋狂的慾火。可是,這種慾望的反覆出現,迫使我們靜心思考,如果想要帶著同樣的慾望與姑娘相見,那就得回到十年前去,然而經歷十度春秋,那位年輕姑娘花容早已憔悴。有時是可以與某人邂逅重逢,但間隔的時間卻無法一筆勾銷。直到後來,像寒夜般淒涼的日子突然降臨,您再也不去尋覓那位年輕姑娘或別的姑娘,您甚至會為尋找她們感到恐懼。因為您再也不覺得自己尚有相當的魅力可以惹人喜愛,有足夠的力量去愛了。當然,這並不是您已經到了那種本來意義上的無能程度。談到愛,完全可以比以往任何時候愛得更深。但是,您感覺到自己所存的力量微乎其微,已經無力去從事那一偉大的愛的事業。長眠早已留下間隙,此間,您已無力出門,也已無力說話。能把腳踏在該落的台階上,便是一種成功,就好比別人翻空心跟斗沒有失手。若在這種狀況下被哪位心愛的姑娘看見,哪怕您還保持著年輕時的容顏和滿頭棕髮,該多難堪!您再也經受不起與年輕人同步行走所造成的疲憊。要是肉體的慾望非但不減,反而倍增,那活該!別人會領來一位他們無需再惹其歡心的女人,與您同床共枕一夜,然後終生不再相逢。

    「也許一直沒有小提琴家的音訊。」戈達爾說道。在小圈子裡,當天的轟動事件,就是深得維爾迪蘭夫人寵愛的小提琴家突然擺手。此人在東錫埃爾附近服役,平常每星期三都來拉斯普利埃用晚餐,因他獲準可在半夜十二時歸營。然而在前天,信徒們第一次怎麼也沒有在火車上找到他。大家猜想他錯過了車子。維爾迪蘭夫人先後又派馬車去接第二班車以及末班車,可還是空車而歸。「他肯定被關了禁閉,不然,他不見人影別無解釋。啊!哎,你們知道,軍隊裡,要對付這些放蕩不羈的人,只要有個倔脾氣的軍士就足夠了。」「要是他今晚再撂手,可要更丟維爾迪蘭夫人的面子了,」布裡肖說道,「因為我們可愛的女主人今晚恰好第一次接待把拉斯普利埃出租給她的近鄰,康布爾梅侯爵夫婦。」「啊,今晚接待康布爾梅侯爵夫婦!」戈達爾驚歎道,「我可絕對不知道。當然,我和你們大家一樣,知道他們總有一天會來的,可沒料到來得這麼快。噯,」他朝我轉過身來說道,「我跟您說過什麼了:謝巴多夫親王夫人,康布爾梅侯爵夫婦。」重複這些姓氏,猶如受到其旋律的搖蕩,他對我說,「您看見了吧,咱們都運氣不錯。不管怎麼說,您一矢中的,來了個開門紅。相聚的將是無與倫比的傑出人物,可謂濟濟一堂。」他接著又朝布裡肖轉去身子,補充道:「女主人可能要生氣了。我們早該到達助她一臂之力。」自從維爾迪蘭夫人到拉斯普利埃之後,當著信徒們的面,她總裝模作樣,似乎萬般無奈,不得不邀請一次房主。這樣,她來年就可佔有較好的條件,她說,她這樣做,純粹是出於利益考慮。但是,她再三表示討厭跟小圈子之外的人一起用晚餐,簡直視之為猛獸,因此一推再推。如果說一方面,這次晚餐由於她寧願不明言的某些附庸風雅的原因,令她欣喜的話,那另一方面,她誇大其辭,一再表白的那些理由確實讓她有點兒恐懼。因此,她至少有一半誠意,她向來認為,這個小圈子獨一無二,為稀世珍品,需要幾個世紀的努力,才可能建立類似的團體,以致一想到小圈子裡就要擠入外省人,不同得渾身發顫,那些外省人對四聯劇,對「大師巨匠」一無所知,在普普通通的交談中也無法擔當自己的角色,他們如來維爾迪蘭府上,豈不攪黃非凡的星期三聚會,這星期三是無與倫比、極易損壞的傑作,宛若威尼斯的彩繪大玻璃,只要走個音,就足以將其震碎。「再說,他們很可能都是最為強硬的『反派』,是些掛軍銜佩飾帶的傢伙。」維爾迪蘭先生說。「啊!這事呀,我才不在乎呢,人們議論這件事的時間已經夠長的了。」維爾迪蘭夫人回答道,她是一個誠心誠意的德雷福斯支持派,不過其目的是想在她這個德雷福斯支持派佔優勢的沙龍裡得到某種社交生活的回報。然而,德雷福斯派在政治上獲得了勝利,在社交生活方面則不然。對上流人士來說,拉普裡,雷納克,比卡爾和左拉仍是叛國賊,只能被排斥在小核心之外。因此,維爾迪蘭夫人介入政治之後,一心想回到藝術中去。再說,丹第和德彪西在事件中不是「處境維艱」嗎?「就事件而言,我們只需將他們置在布裡肖一邊。」她說道(在信徒中,這位大學教授是唯一擁護參謀部的,這使他在維爾迪蘭夫人心目中的地位大大降低)。「沒有必要非得沒完沒了地談論德雷福斯事件。不,事實上,是康布爾梅夫婦讓我感到厭煩。」至於信徒們,他們一方面受到內心那種不可明言的慾望的刺激,渴望結識康布爾梅夫婦,另一方面又被維爾迪蘭夫人偽裝厭煩的假象所蒙蔽,她口口聲聲說討厭接待康布爾梅夫婦,因此,每天與夫人交談,他們都要重新搬出夫人自己曾經提過的那些有助於發出邀請的卑劣理由,盡量使這些理由變得難以駁斥。「請您最後定奪吧,」戈達爾重複道,「這樣您在租金方面就可得到讓步,由他們負擔花工的工錢,您盡可坐享草坪帶來的歡樂。為了這一切,煩一個夜晚也很值得。我說這些是為了您好。」他補充道,儘管有一次,他乘坐維爾迪蘭夫人的馬車,曾在路上與老德-康布爾梅夫人的車子相遇,再加上在車站他呆在侯爵身邊,被當作鐵路僱員,感到丟臉,心臟怦怦直跳。至於康布爾梅夫婦,因他們的生活圈子距社交活動甚遠,因此絲毫體味不到幾位時髦女子談及維爾迪蘭夫人時往往帶著某種敬意,以為維爾迪蘭夫人就是這種人,只能跟放蕩的女人結交,也許都沒有合法結過婚,至於「出身高貴」的人,她這一輩子可能就見過他們夫婦倆。因此,他們紆尊降貴,去她那兒用晚餐,純粹是為了與一位女房客處好關係,指望她在度假季節多來幾次,尤其當他們在上個月獲悉她剛剛繼承了一筆數百萬的遺產之後,更是打著如此算盤。他們默默地準備著這個不可避免的日子到來,從未開過一句趣味低級的玩笑。然而,維爾迪蘭夫人多少次當著信徒的面定下日期,卻一改再改,弄得他們毫無指望,以為這一天不再來臨了。她裝模作樣,朝令夕改,其目的不僅僅在於公開顯示這次晚宴給她造成的煩惱,而且還在於引起那些住在附近,有時意欲撂手的小圈子成員的擔心。這並非因為女護主猜透了這一「偉大的日子」對他們來說就像對她一樣,令人愉快,而是因為一旦使他們堅信這次晚宴對她是個最為可怕的苦差使,她便可喚起他們的耿耿忠心。「你們總不至於讓我獨自一人跟那些中國人在一起吧!相反,我們人應該多一點,聚在一起分擔厭煩。自然,我們到時不可能談我們感興趣的東西。必定是一個糟糕的星期三,您有什麼法子呢!」

    「確實,」布裡肖對著我回答道,「維爾迪蘭夫人很聰明,為準備她的星期三傾注了巨大的熱情,我認為她很不樂意接待那些出身高貴但毫無思想的鄉紳。她實在下不了決心邀請那位享有亡夫遺產的侯爵夫人,但還是屈尊請了她兒子與兒媳。」

    「啊,我們可見到康布爾梅侯爵夫人?」戈達爾說道,臉上露出一個微笑,儘管不知康布爾梅夫人是否漂亮,但自以為應在微笑中投入幾分淫蕩與些許故作風雅的慇勤。但是,侯爵夫人這一稱號本身在他腦中激起了一個誘人、風流的形象。

    「啊!我認識她」。茨基說道,他有一次與維爾迪蘭夫人一起漫步,曾與她路遇。「您說認識她,並不是聖經意義上的認識吧?」大夫說道,從長柄眼鏡下方瞟出一眼,他這是在開一句他尤為喜愛的玩笑。「她聰明,」茨基對我說道。「當然,」他見我什麼都不說,便微笑著加重每一個字的份量,繼續說道,「她聰明又不聰明,她缺乏修養,浮淺,但生來對美的東西富有鑒賞力。她寧肯一聲不吭,也決不說一句蠢話。再說,她俏麗,很有幾分姿色。若要為她作幅肖像,說不定挺有趣。」他半瞇著眼睛添了一句,彷彿她就端坐在他的面前,他正在細細打量。我的看法與茨基以如此微妙色彩所表達的恰恰相反,於是,我只告訴他,她是一位傑出的工程師勒格朗丹先生的妹妹。「呃,您瞧,您就要被介紹給一位漂亮的婦人。」布裡肖對我說道,「誰也料不到會引起怎樣的結果。克莉奧佩特拉連貴婦人都算不上,是個地位卑微的小女子,是我們的梅拉克筆下一個輕佻、可怕的小女子,可結果呢,不僅對那個傻瓜安東尼,而且對古代世界都產生了影響。「我早已被介紹給德-康布爾梅夫人了。」我回答道。「啊!這樣一來,您就是去老熟人的家鄉了。」「我為將見到她感到格外高興。」我答道,「因為她曾允諾給我一部出自貢佈雷以前那位神甫之手的有關這一地區地名的書,我可以藉機提醒她許過的諾言。我對那位神甫挺感興趣,對詞源也有興趣。」「您別太信他提出的那些詞源,」布裡肖回答我說,「那部書在拉斯普利埃就有,我曾玩著瀏覽了一番,沒有值得我感興趣的東西,裡面謬誤百出。我這就給您舉個例子。『bricq』(布利克)一詞在我們周圍地區的地名構成中用得很多。那位勇敢的神職人員一時閃出一個稀奇古怪的念頭,認為該詞源於『briga』(布利加),意為高地,防地。他在克爾特部落中已經考證出這一點,如Latobriges(拉托布利克),Nemeto-briges(納梅托布利克)等等,甚至在Briand(布利昂),Brion(布利翁)等一類詞中也如此。言歸正傳,就我們有幸與您一起穿過的這個地區而言,Bricquebosc(布利克波斯克)意為高地樹林,BricGqucvillc(布利克維爾)意為高地居處,我們在抵達梅恩維爾前一站要停靠的Bricquebec(布利克貝克)意為溪邊高地。然而,根本就不是這麼回事,因為bricq是古斯堪的納維亞語的一個古詞,意思只是指:橋。同樣,就fleur(弗勒爾)一詞而言,德-康布爾梅夫人的寵兒煞費苦心,一會說它與斯堪的納維亞語中的floi,flo兩詞有關,一會又說它源自愛爾蘭語中的ae,aer兩詞,恰恰相反,該詞無疑出自丹麥語的fiord,意為:港口。還有,那位仁慈的教士認為拉斯普利埃附近的Saint—Martin—le—Vetu(聖馬丁勒維蒂)意為saint—MarGtin—le—Vieux(Vetus)(裡馬丁勒維厄,即老聖馬丁)。可以肯定,Vieux一詞在這一地區的地名組合中起到了很大的作用。Vieux一般源自Vadum,意為淺灘,如那個稱作LesVieus的地方。這正是英國人所說的「ford」(如Oxford,HereGford)。但是,在個別情況中,Vieux並非源自Vetus,而是來自Vastatus一詞,意思是荒蕪,一毛不長的地方。附近就有個地方叫Sottvast,即為VastdeSetold;Brillevast即為VvstdeBerold。我認定神甫考證錯了,何況Saint—Martin—le—Vieux以前就叫作Saint—Martin—duGast,甚至還叫過Saint—Martin—deTerregate。不過,這兩個詞中的字母『v』和『g』為同一個字母。大家說devaster(毀壞),也說gacher(糟踏)。Jacheres(休閒地)與gatine(出自古德語的wastinna,貧瘠的沼澤地)意義同一。因此,Terregate,即指terravasGtata。至於Saint—Mars,以前(持非正統觀點者得受指責!)叫Saint—Mard,即為Saint—Medardus,有各種叫法,如Saint—Medard,Saint—Mard,Saint—Marc,Cinq—Mars,甚至還叫過Dammas。此外,不應忘記附近有一些地名也都帶有Mars一詞,明確地證明了源自異教(其神為Mars),該詞源在這一地區仍具有生命力,但那位聖人卻拒不承認。奉獻給神祇的高地尤其多,如朱庇特山(Jeu-mont)。你們那位神甫置若罔聞,無論基督教在何處留下痕跡,都引不起他的注意。他甚至到Loctudy遊歷過,他說那是一個蠻族的地名,可實際上,該地名為LocusSanctiTudeni,他也未在SammarGcoles一詞中看出SanctusMartialis來。你們的那位神甫,」布裡肖見我感興趣,便繼續說道:「他認為以hon,hom,holm結尾的詞蓋出自holl(hullus)一詞,意為山丘,可該詞實際上源於古斯堪的納維亞語的holm,意思是島,該詞您十分熟悉,如在Stockholm(斯德哥爾摩)中,它在這個地區中廣為流行,如laHoulme,Engohomme,Tahoume,Robehomme,Nehomme,quettehom等等。」這些地名使我回想起了那一天,阿爾貝蒂娜本來想去昂弗勒維爾—拉比古(布裡肖告訴我該地名得之於該地先後幾位領主中兩位的名字),後來又建議我一起去羅布奧姆(Rebohomme)吃晚餐。「納奧姆(NeGhomme)離卡爾克蒂伊特和克利圖爾普斯不近吧?」我問道。

    「完全對。Nehomme就是leholm,意思就是那位赫赫有名的子爵尼謝爾的島或半島,他的名字也尚在Neville這一地名中。您剛才跟我說卡爾克蒂伊特(Carquethuit)和克利圖爾普斯(Clitourps),對德-康布爾梅夫人的寵兒來說,又是一個機會,謬誤迭出。毫無疑問,他極為清楚地看出了carque之義為教堂,亦即德國人的Kirche。您熟悉querqueville吧,更不用提Dunkeraue了。我們最好還是稍停片刻,談談Dun這個眾所周知的詞,對克爾特人來說,該詞意為高處。這個詞,法國各地都可找到。你們的那位神甫就在Duneville面前迷住了,在厄爾—盧瓦爾省境內,也有Duneville這個地名,他本來還可以在歇爾省找到ChateaudunDunle—roi;在薩爾省找到Duneau;在阿里埃日省找到Dun;在涅夫勒省找到Dune—lesplaces等等地名。Dun一詞使他在考證Douville(多維爾)這個地名時又犯了一個可笑的錯誤,我們等會兒就要在多維爾下車,維爾迪蘭夫人舒適的馬車正在那恭候。Douville,拉丁文中為Douvilla,」他說道,「實際上,Douville就坐落在高山下。你們的神甫無所不知,他總該意識到自己鬧了一個差錯。他確實在以前的一本教區清冊中讀到過DouGville一詞。於是,他便改變看法;依他之見,Domville是聖米歇爾神甫的一個世襲封地,即dominoabbati。他為此發現感到欣喜,可是,自克萊蘇埃普特教士會議之後,聖米歇爾山的人們過的是一種醜聞百出的生活,只要考慮到這一史實,那他的發現就相當荒誕了,若要目睹到該海岸線的君主國丹麥國王在那一帶大搞奧丁神祭禮,而很少祭祀基督的話,那就沒有比這更離奇的了。此外,臆想n變成了m,我對此並不感到奇怪,其要求的變化幅度遠比不上Lyon一詞正規演變的幅度大呢,Lyon一詞也是源於Dun(Lugdunum)。但是,神甫最終還是搞錯了。Douville從未叫過donville,而叫Doville,即EudomisVilla,意為Eudes(歐德)的村寨。DouGville從前叫Escalecliff,意思為陡坡之階。大約在1233年,Escalecliff的領主歐德-勒布代耶赴聖地;出發時,他把教堂交給了布朗施朗德修道院。於是有了禮尚往來:村寨改稱為他的名字,幾經演變,成了今日的Douvi學;倘若沒有這一歷史見證,那Douville也有可能源自Ouville一詞,亦即泉水的意思。ai(如Aigues—Mortes)的形式源自aqua,通常演變為eu或ou。然而在Douville附近,恰有一些聞名遐邇的泉水,如Caquebut。您想像神甫一定會在那兒發現基督教的痕跡感到無比高興,儘管在那一地區傳教似乎很難,因有不少聖人不得已去那兒布道,先後有聖烏薩爾,聖戈弗魯瓦,聖巴薩諾爾,聖洛朗-德-佈雷夫當,後者最終與博貝克的修道上握手言和。但是,就tuit而言,作者錯了,他將之視作toft這一形式,意思為破房子,如在Criquetot,Ectot,Yvetot等地名中,而實際上是thveit,意思指採伐地,開墾地,如在Braquetuit,leThuit,Regnetuit等詞中。同樣,如果說他承認Clitourps一詞源自諾爾曼語的thoup,意思為村寨,他卻堅持認為該地名的前一部分由Clivus派生而來,意為山坡,可它實際上來自Cliff,為懸崖的意思。不過,他鬧出了最大的差錯,並非因為他無知,而是因為他固執己見。作為一個法國人,不管他有多出色,可有必要否認明擺的事實,把聖洛朗—昂—佈雷當作赫赫有名的羅馬教士嗎?然而,那涉及的是聖勞倫斯-奧圖爾,都柏林的大主教。但是,您那位朋友的宗教偏見比愛國熱情更為強烈,出了許多顯而易見的錯誤。比如,離我們的主人居住的拉斯普利埃不遠的地方,有兩個Montmartin,一個叫Montmartin—surmer,另一個叫MontmartinenGraignes。關於Graignes一詞,仁慈的神甫未鬧出差錯,他清楚地看出了Graignes在拉丁文中為Grania,在希臘文中為creCne,意思為池塘,沼澤地;類似Gresmays,Grlan,Grenneville,Lengrlnne等例子不勝枚舉。可關於Montmartin,您那位所謂的語言學家非認為這是以聖馬丁命名的堂區。他以聖人是他們的主保為依據,但沒有意識到那位聖人是後來才被奉為主保聖人的;或者毋寧說他因對異教懷著刻骨仇恨,而喪失了判斷力;他不想明白,如果涉及的真是聖馬丁,那何不像說MontSaint—Michel(聖米歇爾山)那樣取名Mont—SaintMaitin呢?而MontMartin一詞以帶有濃重的異教痕跡的方式,專指指祭祀Mars神(瑪爾斯戰神)的神殿,確實,我們迄今尚未掌握這些神殿的遺跡,但是,附近地區那些寬敞的羅馬營地的存在無可置疑,證明那些神殿很有可能存在過,儘管考證不出Montmartin這一地名,以徹底消除疑問。您瞧,您到拉斯普利埃將得到的那本小冊子,並不是寫得最好的。」我提出異議,說在貢佈雷時,神甫經常教給我們一些頗有趣味的詞源。「他對自己的地盤很可能會熟悉些,諾曼底之行令他陷入迷惘境地。」「也未治好他的病,」我添了一句,「他帶著精神衰弱症來,又拖著風濕病去。」「啊!那是精神衰弱症造成的。正如我的恩師波克蘭可能會說的那樣,他是在文獻學中患了精神衰弱症。哎,您說,戈達爾,您是否覺得精神衰弱症有可能會對文獻學產生不良影響,文獻學又可能會對精神衰弱症產生鎮靜作用,而精神衰弱症的治癒最終會有可能導致風濕病?」「完全如此,風濕病和精神衰弱症是神經一關節病的兩種替代形式。人有可能因為轉移作用,由一種病症轉化為另一種疾病。」「傑出的教授說起話來,」布裡肖說道,「請上帝寬恕我,用的法語也摻雜著拉丁語和希臘語,擁有莫裡哀式記憶的浦爾貢先生本人也可能以如此方式說話!允許我說一句,我的叔父,我是想談我們民族的薩爾塞1…」他話未說完,教授驚跳起來,嚷叫道:「哎呀。」他終於以發音清晰的語言高聲道:「我們已經過了梅恩維爾(哎!哎?),連雷納維爾也過了。」他剛剛發現火車停靠在老聖馬斯站,幾乎所有旅客都下了車。「他們可不該跳站的。也許我們談論康布爾梅夫婦時沒注意。」「請聽我說,茨基,等一等,我這就告訴您『一件好事情』,」戈達爾——

    1薩爾塞(1827——1899),法國著名戲劇批評家。

    故意拿出一副在某些醫學圈常見的神態說道,「親王夫人可能就在列車上,她也許沒有見到我們,進了另一個包廂。我們去找找她。但願這不會引起事端!」說罷,他便領著我們大家尋找謝巴多夫親王夫人。他終於在一節空蕩蕩的車廂的一角發現了她,她正在閱讀《兩個世界評論》。在漫長的人生歲月中,她因害怕遭受非禮對待,漸漸養成了習慣,安於自己的落足之地,無論在生活中還是在列車上,總是呆在自己的那個角落,等別人先向她道安再伸手還禮。當信徒們進了車廂,她還在繼續看雜誌。我馬上認出了她;這位女子,儘管有可能喪失了自己的地位,但仍不失出身之高貴,無論怎麼說,像在維爾迪蘭夫人這樣的沙龍裡,準是顆珍珠,可是,她正是兩天前我在同一趟列車上遇到的那位太太,我還以為她有可能是哪家妓院的老闆娘呢。她的社會身份曾那麼難以捉摸,一旦我得知她的姓名,一切便就水落石出了,就好比猜謎語,大傷了一番腦筋之後,最後得了謎底,模模糊糊的一切因此而變得一清二楚,就人而言,這個謎底就是姓名。坐在一位女子的身邊,與之同車旅行,怎麼也猜不透她的社會地位,可兩天後,突然弄清了她為何許人,此中引起的驚詫,較之在新雜誌中看到上期字謎的謎底而帶來的驚喜,要有趣得多。大餐館,娛樂場和「小火車」是揭開這些社會之謎的家族博物館。「親王夫人,我們在梅恩維爾錯過了您!您允許我們在您的車廂就座嗎?」「當然可以。」親王夫人說道,她聽見戈達爾對她說話,只從她那本雜誌上抬了抬眼睛,那眼睛如同德-夏呂斯先生的一樣,儘管相比較而言,更溫柔一些,但明明看清了面前的人,卻裝著沒有發現;戈達爾考慮到我與康布爾梅夫婦同時受到邀請,這對我來說本身就是具有相當份量的舉薦,稍過片刻,他便作出決定,把我介紹給親王夫人,親王夫人彬彬有禮,彎了彎腰,可看她臉上顯出的神色,好像是第一次聽說我的姓名。「見鬼,」大夫嚷叫道,「我妻子忘了讓人給我白背心換鈕扣。啊!這些女人,什麼都想不到。您永遠都別結婚,明白了吧。」他對我說道。這是他見別人無話可說時常開的玩笑之一,自以為開得適時,不由得用眼角瞟了親王夫人和其他信徒一眼,因他身為教授,又是科學院院士,他們都微微一笑,對他情緒愉快,毫無架子表示欣賞。親王夫人告訴我們,那位年輕的小提琴家又找到了。他昨日因犯偏頭痛困臥病榻,今晚一定到場,屆時還將攜來他父親的一位好友,是他在東錫埃爾遇到的。親王夫人是從維爾迪蘭夫人處獲悉了這些情況,早上,她與維爾迪蘭夫人一起進了餐,親王夫人對我們說,那聲音快速,帶有俄羅斯音調的小舌顫音r在喉嚨眼裡發得含糊而又輕微,彷彿不是r,而是l。

    「啊!您早上與她一起進餐!」戈達爾對親王夫人說道,可眼睛卻盯著我看,因為此番話的目的在於向我顯示親王夫人與女護主的關係親密無間。「您,您可是一位忠實的信徒!」「對,我喜歡這個聰明的小圈子,它令人愉悅,毫無惡意,也不趕時髦,裡面的人個個才智橫溢。」「哎呀!我可能把車票弄丟了,怎麼也找不著。」戈達爾嚷道,不過並未顯露出過分的不安。他心裡清楚,有兩駕雙逢四輪馬車在多維爾迎侯我們一行,即使無票,鐵路僱員也會給他放行,甚至還會脫帽以表敬意,對自己的寬容作出解釋,即他已清楚地認出戈達爾是維爾迪蘭家的一位常客。「他們不會因此把我抓到警察室去。」大夫下結論道。「您剛才說,先生,」我問布裡肖道,「這一帶有聞名遐邇的泉水,您是怎麼知道的?」「下一站的站名對此就是個證明,此外還有許多別的證據。下一站叫作Fervaches(費爾瓦施)。」「我不明白他想說什麼意思。」親王夫人咕噥道,那聲調像是對我表示客氣,「他煩我們,是嗎?」「可是,親王夫人,Fervaches的意思是溫水,即fervideaquoe……噢,提起那位年輕的小提琴家,」布裡肖繼續說,「戈達爾,我倒忘了告訴您一條大新聞。您知道原來那位深得維爾迪蘭夫人恩寵的鋼琴家,我們可憐的朋友德尚布爾不久前已經過世?可怕啊。」「他年紀還輕輕的,」戈達爾回答道,「也許肝臟出了問題,出了麻煩,前段時間他的臉色就難看得要命。」「可他並不怎麼年輕,」布裡肖道,「早在埃爾斯蒂爾和斯萬去維爾迪爾夫人府上那段時間,德尚布爾就已經聞名京城,令人驚詫的是,他在國外竟未得到成功的洗禮。啊!據聖巴諾姆說,他生前可不是福音書的信徒,這個人。」「您搞混淆了,那個時候他不可能去維爾迪蘭府上,他當時還是個吃奶的孩子呢。」「可是,除非我這隻老腦袋瓜的記憶靠不住,我記得德尚布爾常為斯萬彈奏凡德伊的奏鳴曲,當時那個圈子與貴族鬧翻了,誰也料想不到斯萬有朝一日竟會成為我們民族的奧黛特的夫君,成為資產階級化了的女王之夫。」「那不可能,凡德伊的奏鳴曲在維爾迪蘭夫人府上演奏時,斯萬早就不再踏她的家門。」大夫說道,他就像有的人,忙得不亦樂乎,自以為記住了不少有用的東西,可卻丟三拉四,末了倒讚歎那些無所事事的人有一副好記憶。「連您的熟人都記錯了,您又沒有得記憶衰退症。」大夫笑微微地說。布裡肖承認自己有誤。列車停靠了。是拉索尼(LaSogne)站。對該地名,我感到莫名其妙。「我多麼希望弄清所有這些地名的意義所在。」我對戈達爾說。「您就請教一下布裡肖,他興許知道。」「LaSogne,意思就是鸛,學名Siconia」。布裡肖回答道。我非常渴望就別的一些地名求教於他。謝巴多夫夫人忘了自己向來珍惜自己的「角落」,親切和藹地主動跟我換了位置,以便我跟布裡肖交談更方便些,我對別的一些詞源頗感興趣,希望討教布裡肖,親王夫人說得很肯定,坐車旅行,無論正坐,反坐,還是站著,她都無所謂。因她對新成員的內心想法一無所知,所以仍處於戒備狀態,不過當她認清了他們的善良用心之後,便想方設法討大家的歡心。火車最後停在了多維爾—費代納站,該站距費代納與多維爾差不多遠,鑒於這一特殊原因,便取這兩個地名為站名。「見鬼,」當我們來到檢票口的柵欄前,戈達爾大夫裝出一副剛剛才發現的樣子,嚷叫道,「我怎麼也找不著我的票了,可能弄丟了。」可是鐵路僱員一摘帽子,說沒關係,還畢恭畢敬地微微一笑。親王夫人(像是維爾迪蘭夫人府的一位女官,正在細細吩咐馬車伕。由於康布爾梅夫婦的緣故,維爾迪蘭去人未能來車站,平常,她也很少來車站)讓我和布裡肖與她同上一輛車。大夫,薩尼埃特和茨基上了另一輛車。

    車伕儘管年紀輕輕,卻是維爾迪蘭府的頭把式,唯他一人是名副其實的正式車伕;白天裡,他領他們夫婦倆四處遊逛,因為他熟悉這兒的大道小徑,晚上,他負責去把信徒們接回府上。需要時,他身邊帶上個「臨時傭工」(由他選擇)。這是個善良的小伙子,樸實,機靈,不過一臉苦相,目光發呆,說明他這人多愁善感。但是,眼下他心緒極佳,樂滋滋的,因他終於如願以償,為他兄弟在維爾迪蘭府上謀了一個位置,他兄弟跟他一樣,也是個善良的老好人。我們首先穿過了多維爾。翠草茂密的山丘順勢而下,延伸至海邊,形成一片遼闊的牧場,空氣濕潤,飽含鹽份,給牧場帶來勃勃生機,綿延的牧草,長勢茂盛,色彩紛呈,強烈而鮮艷。裡夫貝爾小島縱橫,海岸犬牙交錯,較之巴爾貝克,小島之間貼得較近,在我看來,給這片海域增添了新的氣象,看似立體鏡頭。我們經過了一座座小別墅,別墅為瑞士山區木屋形狀,幾乎全被畫家們租用了;接著,我們上了一條小路,路上,幾頭無人看管的奶牛受驚不小,擋住了我們的去路,整整耽擱了十分鐘,之後,我們才又繼續循路沿峭壁而行。「可是,通過不朽之神,」布裡肖突然說道,「我們還是再談談那個可憐的德尚布爾吧;您覺得維爾迪蘭夫人是否已經知道消息?是否有人跟她說過?」維爾迪蘭夫人與差不多所有的上流人士一樣,正因為她需要與人交往,所以誰要是死了,不能再來參加星期三或星期六聚會,或來吃頓家庭晚餐,她便再也不把他們放在心上,一天也想不到他們。既然人一去世,便似未曾存在過,那自然也就不能說此小圈子中死人多於生者,就此而言,所有沙龍的形象與這個小圈子別無二致。但是,為了避免談論死者帶來的懊惱,甚或由於某人的喪事,導致晚餐中斷,造成不快,這是女護主萬萬不能答應的,維爾迪蘭先生往往裝模作樣,似乎信徒去世,令她妻子無比悲哀,為了她的健康著想,不該談論此類事情。再說,他人之死在他看來不過是一場普普通通的意外事故,人生如斯,一了百了,所以,一想到自己的末日,便驚恐不已,凡是可能與之發生聯繫的想法,他一概避免。至於布裡肖,他為人善良,被維爾迪蘭先生有關妻子的那番話徹底蒙騙,真的擔心女友獲悉如此悲哀之事,傷心不已。「對,她今天上午什麼都知道了。」親王夫人說道,「大家未能瞞住她。」「啊!哎呀呀,」布裡肖高聲嚷道,「一個二十五年交情的朋友,打擊該不小!我們中又一個離去了!」「當然!當然,您有什麼法子呢。」戈達爾說道,「這種情況總是很痛苦的,可維爾迪蘭夫人是個女強人,她善於控制自己的感情,並不那麼多愁善感。」「我並不完全贊同大夫的看法。」親王夫人說道,那快速的語流,低沉的音調,看樣子既像生氣,又像在開玩笑。「維爾迪蘭夫人外表冷酷,可內心珍藏著豐富的感情。維爾迪蘭先生告訴我,她非要去巴黎參加葬禮,他好不容易才攔住了她,不得不設法讓她相信,葬禮是在鄉下舉行。」「啊!喔唷!她一心要去巴黎。我完全知道她是個好心腸的女人,也許太有心腸了。可憐的德尚布爾!不到兩個月前,維爾迪蘭夫人還在說:『無論是普朗岱,巴德雷夫斯基,還是裡斯萊,在他身邊,簡直無地自容。』那個自我炫耀的尼祿,竟想法子把德意志的科學界愚弄了一番,德尚布爾完全比他更有資格宣稱:Qualisartifexpereo!1可是,德尚布爾,他準是在司其神職之時,在貝多芬式的虔誠氛圍中以身殉職;說老實話,我對此毫不懷疑;若公道,這位德意志音樂的主祭師完全有資格在主持大彌撒時謝世。但是,他畢竟是一位以顫音迎接死亡的勇士,作為巴黎化了的香檳人後裔,這位天才的演奏家經常可從自己的血統中發現王室衛隊員的英勇與風雅。」——

    1拉丁語,意為:「多麼偉大的藝術家與我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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