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13) 文 / 馬塞爾·普魯斯特
我-得站不住了。我乘電梯直達我住的那層樓,電梯不是由電梯司機駕駛,而由斜眼服務員掌握,他攀談起來,告訴我說,他的姐姐一直同那位極富有的先生一起過,有一回,她想回自己的娘家來,過膩了一本正經的生活,她的先生就來找斜眼服務員的母親,母親另有幾個孩子,更有些福氣,母親二話沒說,當即把不知好歹的女兒送回她的朋友家。「您曉得吧,先生,我姐姐是一位貴夫人。她會彈弄鋼琴,講西班牙話。您可能不相信,給您開電梯的普通夥計的姐姐有這般能耐,她對自己一點兒也不扣門;夫人有她自己的貼身女傭,我才不會大驚小怪呢,有朝一日她會有自己的車子。她很美麗,要是您見到她,她可有點盛氣凌人,娘的!這是可以理解的嘛。她很有心眼。她在離開公館之前,不在大衣櫥或五斗櫥裡給女傭留點小玩藝兒讓她擦拭擦拭,是決不會輕易出門的。甚至有時候,在一輛馬車裡,她也幹這種事,付過了車費,仍躲在一個角落裡,看著車伕急著擦車生氣當笑話。我父親把他過去認識的這位印度王子當作是我的小弟弟,當時也是樂得東倒西歪的。當然,這是另一種派頭。但氣派是呱呱叫的。要是沒有外出旅行過,這也是夢裡的事。至今只有我留在這一塊天地裡。但人們不可能知道。運氣就在我家裡轉悠;誰曉得我會不會有朝一日當上共和國總統?可我讓您絮絮叨叨個沒完(我未曾說過一句話,而且聽著他的喋喋不休都開始昏昏欲睡了)。晚安,先生。噢!謝謝,先生。要是所有的人都有您這樣的好心腸,世上就不再會有不幸的人了。但是,正如我姐姐所說,因為我現在富了,我就可以有東西給他們一點氣惱憎惡了,就這麼回事。請原諒我說話不恭,夜安,先生。」
也許,每天晚上,睡夢中我們可以歷盡我們認為只不過是子虛烏有的苦難,因為這些苦難是在我們自以為無意識的睡夢中依稀感覺到的。
的確,這些個晚上,我從拉斯普利埃回來得晚了,十分的-倦。但是,冷天一到,我就不能很快入睡,因為爐火照著,就像有人點著了一盞燈。只是,這不過是一陣火焰——也像一盞燈,也像暮靄降臨時分的夕照——耀眼的光芒很快奄奄欲息了;於是我步入夢鄉,夢鄉猶如我們擁有的第二套間,我們撂下了我們自己的居室,進入第二居室去睡覺,它有自己的門鈴,我們有時候被一陣鈴聲驟然吵醒,我們的耳朵聽得清清楚楚,可是,卻沒有任何人拉門鈴。它有自己的僕人,有客人們特地找上門來叫我們出門去,當我們準備起床,就要搬回另一套居室,即昨晚睡前的套間時,無奈發現房間空無他人,沒有任何人進來過。住在室內的種族,猶如最原始的人種,原來是陰陽二性子。一會兒,一個男人在屋裡出現,卻形如女流。屋裡的東西有一種天生的本領,可以變成人,變成友人和敵人。對睡眠者來說,在睡夢中度過的時光,與清醒之人忙碌生活的時光是截然不同的。忽而,似水光陰流得要快得多,睡一刻鐘似乎過了一晝夜;而有時卻細水長流要漫長的多,以為才打個輕盹,實際上已經睡了一整天。是的,登上睡眠之車,人們越走越遠,越陷越深,連記憶都跟不上自己了,失去了記憶,思想只好走回頭路。
睡眠之車,活像太陽之車,在任何干擾都無法阻擋的氣氛中跬步前進,以至於需要有一塊天外隕石(被哪位陌路神仙從藍天外?)向我們擊射過來,才會打中正常安隱的睡眠(否則,它絕無任何理由止步,而是步步深入循序漸進,持續千年萬年不肯甦醒。),使它來個急轉彎,回轉到現實中來,十萬火急,迅速穿越一個個與生活毗鄰的地區——在那裡,睡眠者頓時聽到生活的嘈雜聲,雖然不倫不類,仍然隱隱約約,但卻依稀可辨——冷不妨在清醒之地著陸。於是乎,人們從沉睡中甦醒過來,沐浴在曙光裡,不知自己為何人,反正誰也不是,脫胎換骨,煥然一新,準備迎接一切,腦子裡把過去倒得一乾二淨,所謂過去就是在此之前的生活。恐怕,比這還要更為美妙,當強行發生甦醒著陸的時候,我們睡夢中的思想被一件遺忘的斗篷所掩蓋,在睡眠停止之前還來不及漸漸回味過來。我們(但我們甚至不說是「我們」)經歷了這場似乎已經穿越過的黑色風暴之後,我們成了一尊尊沒有思維的臥像:一個可能沒有內容的「我們」。此時此地的生靈或事物到底受到怎樣沉重的打擊,竟會弄得暈頭轉向,全然無知,何以必須等到疾步跑來的記憶還原其意識或個性的時刻為止?何況,為有這兩類清醒狀態,就得破除習性法則,不能昏睡,更不能深睡。因為凡習慣網羅的東西,它都加以監視;必須擺脫它的監視,只有覺得自己不是在睡覺的時刻才睡眠,一句話,成眠不受先見之明的保護,也不必由思考來陪伴,哪怕是悄悄的陪伴。
我剛才描寫的這兩種清醒狀態,我在拉斯普利埃頗有感受,每當頭天晚上我在那裡用晚餐,第二天醒來時每每就處於這兩種清醒狀態之中,至少一切彷彿就是像這樣過來的,我可以作證,我這個怪人,正期待著死神前來解救,只見百葉窗關得嚴嚴實實,自己對世界一無所知,像一隻貓頭鷹木然不動,也像貓頭鷹一樣只在黑夜中才看得到一點明亮。一切都似乎像這樣發生,但很可能只有一層亂麻堵阻睡眠者聽清回憶的內部對話和睡眠的連篇廢話。因為(這誠然可以在第一系統裡,在更廣闊、更神秘、更漫無邊際的範圍之內自圓其說),因為正當覺醒發生之時,睡眠者聽到一種內部的聲音對他說:「今晚您來赴這席晚宴嗎,親愛的朋友?那該多麼愉快!」心想:「是的,那有多麼愉快,我去!」繼而,頭腦愈來愈清醒,他猛然想起:「我外祖母沒幾星期活頭了,大夫說得很肯定。」他連忙打鈴,不由哭了,因為一想到,就要跟過去不一樣了,進來答話的不是他的外祖母,他那死亡將至的老外祖母,而是一個無所謂的隨身僕人。何況,睡眠將他帶出回憶和思想居留的世界,有十萬八千里之遙,穿越太空,孤苦伶仃,舉目無親,甚至無自己的身影可以相吊,他置身於時間和自己的活動空間之外了。隨身僕人已經進屋,可他不敢問他時刻,因為他不知道自己是否睡過,不知道自己睡了多少小時(他尋思是不是有好幾天了,因為甦醒過來渾身慵懶,頭腦清醒,心情眷戀,似乎十萬八千里的漫長旅行時間過得並不長)。
誠然,人們可以硬說只有一種時間,道理極其簡單,只要看看掛鐘便一目瞭然,您以為過了一晝夜實際上只過了一刻鐘。但是,當您看清了時刻,您已經完全是一個清醒的人,沉浸在清醒人的時間海洋裡,脫離了另一種時間,也許脫離的不僅僅是另外一種時間,而是另外一種生活。睡夢中享有的種種歡娛,人們是不會把它們記在現實存在裡享受到的歡娛帳上的。別的姑且不論,只說最通常的感官享樂吧,我們大家誰在醒來時沒有某種茫然若失的不適感?睡夢中,已經領略到一種歡樂,這種歡樂,若不想使自己精疲力竭,是不能在當天沒完沒了地一再品嚐的。這好比損失了財產。人們在另外一種生活中有了歡樂,但這另外的生活並不是屬於我們的生活。夢中的痛苦與歡樂(一般來說,覺醒時迅速怒放),倘若我們將其記入預算中去的話,那也不在我們日常生活預算的帳本裡。
我說過有兩種時間,也許歸根結蒂只有一種,不是因為覺醒之人的時間對睡眠者有價值,而可能是因為另一種生活,即人睡時的生活——在沉睡那部分時間裡——不從屬於時間的範疇。每次,在拉斯普利埃晚宴之後的第二天,我睡得香極了,我就想像到另外一種生活的意境。原來是這麼回事。我一覺醒來,發現一連打了十次鈴,卻不見隨身僕人進屋來,我開始絕望了。但打第十一次鈴時,僕人進來了。實際上這只是第一次響鈴。前十下只不過是睡夢中虛構的腹稿而已,因為睡夢一直延續到我想打鈴的那一剎那。只是我那凍僵的雙手沒有動就是了。然而,那幾天清晨(而正是由此我才說睡眠可能不懂得時間的法則),我努力使自己清醒過來,而其中最主要的,是極力要把我剛才經歷的不確定的睡夢黑團趕進時間的範圍之內。這可不是輕而易舉的事情;睡夢並不知道我們到底睡了兩小時還是兩天,不能向我們提供任何方位標。倘若我們在外頭找不到方位標,因而也就回不到時間中去,於是我們又睡過去五分鐘,可我們似乎覺得已經過了三個小時。
我早就說過——經驗之談——最有效的催眠劑是睏倦。在酣然入夢兩小時之後,在與眾巨人輪番搏鬥之後,在與朋友結下生死之交之後,一覺睡去是很難甦醒過來的,比吃許多片巴比妥要強得多。經過由此及彼的推理,我不勝驚訝,從挪威哲學家口裡得知,而挪威哲學家又是從「他卓越的同事」——對不起,應當是「他的同仁」——布特魯先生那裡聽來的,我得知柏格森先生對服用安眠藥會使記憶力明顯衰退有他的看法。如果相信挪威哲學家的話,柏格森先生也許曾對布特魯先生說過這樣的話:「當然,偶爾服用少量安眠藥對我們日常生活強有力的記憶力是沒有什麼影響的,因為這種記憶力在我們腦海裡根深蒂固。但是,還有另外一些記憶力,更高級,也更不穩定。我的一位同事上古代歷史課,他對我說過,如果頭天晚上吃一片藥用以安眠,到課堂上就很難記起他需要引用的希臘語錄。而給他開藥的大夫卻向他保證藥片對記憶力沒有影響。」「這也許是因為您沒有必要背誦『希臘』語錄的緣故,」歷史學家回答他說,自負嘲弄之情無不溢於言表。
我不知道柏格森先生和布特魯先生之間的這段談話是否準確無錯。挪威哲學家雖然精深,明察,專心致志,但也完全可能理解錯了。個人而言,我自己的經驗給了我相反的結果。
麻醉藥後的第二天出現的健忘的時刻,與平時酣睡的夜晚充滿遺忘的時候,雖只有部分相似,但卻達到以假亂真的程度。然而,不論是吃藥後還是睡著後我所失記的東西,並不是攪得我心煩意亂的波德萊爾的哪句詩,比如「像一把揚琴」之類;我忘掉的也不是被人稱道的哲學家的某些觀點,而是我身邊平平常常事物的現實本身——倘若我睡著了——因我對身邊的現實事物竟一無所知,人家以為我是白癡;倘若我醒了,並從人為的睡眠狀態中走了出來,我遺忘的不是波菲利1或普羅提諾2體系,對這類哲乍,我完全可以同昔日一樣進行討論;而我忘掉的卻是對某次邀請的答謝,對那次宴會只留下一片純粹的空白。崇高的理念則堅守其位;安眠藥使之失靈的東西,不過是區區小事中的行動影響能力,這種能力,只表現在,倘若要及時恢復、掌握日常生活中的某件事情的回憶,就非得付諸行動不可。儘管可以對腦子壞了以後的苟延殘喘問題作這樣那樣的種種議論,可我發現,每次腦力的哀竭都導致部分的死亡。我們擁有我們的全部記憶,要不便是擁有回想這種種記憶的能力,偉大的挪威哲學家根據柏格森先生的言論這樣說,可我未曾試想模仿哲學家的言辭,以免延誤時間。要不便是回想這種種記憶的能力。但是,什麼算作回想不起來的記憶?要不,乾脆扯遠一點。我們回想不起來我們這三十年的往事;但我們卻完全泡在這種種記憶之中;為什麼到三十年就煞步不前,為什麼不把以前的生活延伸到出生以前的歲月?自從我記不起我身後一大部分往事,自從這些往事成了我看不見的東西,自從我無能為力呼喚這一樁樁往事,誰敢對我說,在這一片我一無所知的黑洞裡,我人生之外就難道沒有可追根溯源的往事?既然我腦中和我周圍能有那麼多我回想不起來的往事,那麼這種遺忘(至少是事實上的遺忘,因為我無能力看到任何東西)就有可能涉及我在另外一個人身上,甚至在另外一個星球上經歷過的生活。同樣一種遺忘會把一切抹煞得一乾二淨。那麼,挪威哲學家信誓旦旦肯定的靈魂不死的現實究竟意味著什麼呢?死後我這個靈沒有能力回憶出生後我這個人,就像我現在這個人回想不起我出生前的事一樣——
1波菲利(233或234—約305),古羅馬時期生於希臘的唯心主義哲學家,新柏拉圖主義者,普羅提諾的門徒。
2普羅提諾(約204—約270),古羅馬時期希臘唯心主義哲學家。新柏拉圖主義最重要的代表。主要著作有波菲利編纂的《九章集》。
僕人進屋。我沒有告訴他我曾打過好幾次鈴,因為我發現,直到打鈴的時候,我只不過做著打鈴的夢罷了。不過,一想到這夢竟然如感覺一樣清晰,不禁不寒而慄。難道感知會有相應的夢中虛幻?
相反,我問僕人,這一夜到底是誰老打鈴?他回答我說:沒有任何人,肯定沒錯,否則,打鈴的「表」上會有記錄的。然而,我分明聽到了陣陣鈴聲,那鈴聲幾乎不耐煩了,怒氣沖沖,聲猶在耳,而且一連好幾天仍然依稀可辨。然而,稀罕的是,睡夢竟將不隨睡夢消亡的回憶投向清醒時的生活。簡直象天外隕石那樣屈指可數。倘若這是睡夢鑄造的一個意念,那麼這個意念會很快分解成碎片,無法重新覓回。然而,在那兒,睡夢卻製造了聲響。這種種音響,更物質化,而且更簡單,持續時間也就更長。
我的家僕告訴我時間尚早,我不勝驚訝。我休息的並不短啊。這屬於夢長的輕覺,因為輕覺是清醒與睡眠的中間過渡狀態,對清醒時的概念雖有所模糊,但卻始終不會忘記,我們若要得到休息,就非常有必要花更多的時間輕睡,而熟睡的時間可以是短暫的。我之所以感到心情舒暢還有另一番道理。人們只要一想起自己受累了就會覺得疲憊不堪,而只需自言自語:「我休息過了」,就足以振作精神。況且,我曾做了個夢,德-夏呂斯先生已經一百一十歲高齡了,可他竟打了他的生身母親維爾迪蘭夫人兩記響亮的耳光,因為她花了五十億重金買了一束蝴蝶花;我於是深信昨夜自己睡得很熟,做的夢與我清醒時的概念牛頭不對馬嘴,完全違背了日常生活的可能性;這足以使我感到精力充沛。
倘若(正好也是在那一天,訂購了阿爾貝蒂娜那頂女帽,卻對她隻字未提,好讓她喜出望外,受寵若驚)我告訴我母親,說德-夏呂斯先生同誰一起來巴爾貝克大飯店的一個沙龍裡共進晚餐,我母親一定會大吃一驚,她無論如何理解不了德-夏呂斯先生在維爾迪蘭家裡何以那麼慇勤。客人不是別人,只不過是德-康布爾梅家的一個表姐妹的聽差而已。這個聽差穿著高雅,與男爵一起穿過門廳時,在旅客們眼前「表現出上流社會人士的風度」,聖盧若是看到了,準會這麼說。此時正好是大換班的時候,就連那些身著統一制服的小廝們,就連那些步出殿堂,從台階上一步一步往下走的「貴人們」,都未曾注意到這兩位來者,而其中一個就是德-夏呂斯先生,只見他低眉垂眼,故意表現出對他們不屑一顧。他看樣子要在他們之間穿行而過。「旗開得勝吧,神聖民族可貴的希望」,他想起拉辛的詩句脫口說道,然而詩句的引用與原意大相逕庭。「請再指教一遍好嗎?」聽差要求道,他對古典一竅不通。德-夏呂斯先生不屑答理,他向來自視清高,對下人的提問聽而不聞,只顧徑直往前邁步,彷彿飯店裡沒有其他顧客似的,彷彿世界上只有他夏呂斯男爵的存在似的。他接著又朗讀起若薩貝的詩句:「過來,過來,我的姑娘們,」但讀了之後,他感到乏味,沒有像她那樣再添上一句:「得把她們叫來,」因為這些年輕姑娘還不到年齡,性還沒有完全成熟,還不能討德-夏呂斯先生的歡心。
再說,他之所以事先寫信給德-謝弗勒尼夫人的這個聽差,那是因為他不懷疑聽差言聽計從的秉性,他倒希望此人更具有陽剛之氣。可是一見面,他覺得此人嬌柔之氣過多,這並不符合他的意願。他對聽差說,他原以為是與另外一個人打交道,因為他親眼看到德-謝弗勒尼夫人的另外一個隨從僕人,而且的確在車子上看到過這個人。那是一位土裡土氣的鄉巴佬,與現在這個聽差完全相反,現在這個聽差反以為自己嬌滴滴地高人一頭,相信正是這種上流社會的派頭才把德-夏呂斯先生迷住了,他甚至弄不明白男爵想說的到底是誰。「可是,我沒有任何一個同夥會得到您的垂青呀,除了那個長相嚇人的夥伴,他一副莊稼大漢模樣。」一想到男爵看上的可能就是這個鄉下佬,聽差的自尊心受到了刺激。男爵看出了他的內心活動,便連忙加以試探:「但我並沒有表示一種特別的願望非認識德-謝弗勒尼夫人手下的人不可,」他說。「既然您馬上就要走,您能不能在這裡或在巴黎把您的夥伴多給我介紹幾個?無論這一家或那一家都行。」「噢!不!」聽差回答道,「我不同我的同階級的任何人來往。只是為了侍候需要我才同他們說話。不過有個很好的人,我可以把您引薦給他。」「誰?」男爵問。「蓋爾芒特親王。」德-夏呂斯先生生氣了,弄了半天就只給他提供這般年紀的男人,再說,為了此公,他也用不著讓一個跑腿的僕人引見。於是,他謝絕了聽差的推薦,同時又不讓狗腿子圖慕虛榮而掃了自己的興,便又開始對他解釋他要的是什麼東西,種呀,類呀,比如小馬伕什麼的。他擔心此時正走過來的公證人聽見了他說的話,便自以為精明,表現出自己說的與人家可能以為的壓根兒就不是一回事,用強調的口氣說話,彷彿隨便與人閒聊,不過又像是一味繼續交談的架勢:「是的,儘管我上了年紀,我仍然保持著收集小玩藝兒的愛好,喜歡漂亮的小玩藝兒,一件古銅器,一個古燈架,會使我高興得如癡如狂。我愛美。」
但是,為了讓聽差明白他急轉話題的良苦用心,德-夏呂斯先生每個字都加重了語氣,更有甚者,為了讓公證人能聽到他講的話,每個字都是扯著嗓子喊出來的,以致這全套把戲足以把他掩飾的東西暴露出來,耳聰的人一聽便知一、二,可這位司法官員耳朵一點不靈。公證人竟絲毫覺察不出來,飯店裡也沒有任何其他顧客看出破綻,他們看到這位聽差衣冠楚楚,大家還以為他是一位外國風流雅士呢。但是反過來,如果說上流社會人士受了騙上了當,把他當作美國名士,那麼,只要他在僕人面前一亮相,僕人們一眼就能看清他的本來面目,就像一個苦役犯認出另一個苦役犯一樣容易,甚至人未到就嗅出他身上的味道了,猶如一隻野獸很容易被某些野獸聞出身上的氣味一樣。頭目們抬起了眼睛。埃梅投以懷疑的一瞥。飲料總管聳了聳肩,用手捂著嘴道出一句很難聽的話,但大家都聽到了,他自以為捂嘴說話是講禮貌呢。
就連我們的老弗朗索瓦絲,她正垂眉低眼走過樓梯口準備到「郵廳」吃晚飯,此時也不由抬起頭來,一眼認出了飯店賓客不加懷疑的一位僕人——猶如老奶娘歐律克勒亞早在入席賓客(求婚者)之前就認出了烏利西斯1一樣——並看到德-夏呂斯先生正親親熱熱地同這個僕人一起走著,不覺一愣,彷彿她早有耳聞但不肯相信的醜言惡語突然間就在她眼前變成了令人痛心的事實。她一直沒有對我談起這件意外的事故,也沒有向任何其他人透露過,但此事肯定使她傷透了腦筋,因為後來,每當她在巴黎有機會看到她此前極為愛戀的「朱利安」時,她對他總是彬彬有禮,但這種禮貌已經降溫,而且每次都增加一大味「保留」的劑量。這同一場變故卻反導致另外一個人對我說了心裡話;這人便是埃梅。當我與德-夏呂斯先生交錯而過,此公原沒料到會同我不期而遇,便舉手朝我喊道:「晚上好,」說話漫不經心,至少表面上是如此,儼然像個貴族大老爺,自以為可以為所欲為,覺得不如裝出坦蕩無藏為妙。沒想到埃梅,他,此時此刻,正用懷疑的目光觀察著他的言談舉止,他看到我正向那位一眼就看得出是僕人的同伴致意,當天晚上就問我此人是何許人——
1典出希臘神話。英雄烏利西斯回到伊塔後,奶媽歐律克勒亞為他洗腳,看到他膝上的傷疤,一下子便認出了他。
因為最近以來埃梅愛同我交談,或者如他所說,喜歡與我「討論」,這也許可以為我們的交談標以哲學的性質。我常對他說,在我吃晚飯時,他可以坐下來,同我共享晚餐,可他偏要站在我身邊,我對此感到不自在,他聲稱他從來未曾見過「如此通情達理」的顧客。這時他正同兩個小廝談天。他們向我問好,我不知為什麼;他們的臉我覺得眼生,儘管他們對話時那吵吵鬧鬧的勁頭我並不感耳生。埃梅為他們倆定親的事教訓了他們倆,因為他不同意他們各自的婚事。埃梅要我出面,我說我不能出什麼主意,因為我不認識他們。他們對我重報了姓名,再次提醒我,他們在裡夫貝爾經常伺候我。但其中一個長長了鬍子,另一個則刮光了鬍子並讓人推了平頭;正因為如此,儘管仍然是他們往昔的腦袋安在他們的雙肩之上(而不像巴黎聖母院修復過程中換錯了人物的頭面),可我竟然視而不見,就像胡亂放在壁爐上的東西,縱有眾目睽睽,竟無一人發現,任憑怎麼找也找不著。但一旦得知他們的姓名後,我馬上就準確無誤地辨認出他們那隱隱約約音樂般的嗓音,因為我重新看到了他們本來的面目,見其面而知其音吧。「他們要結婚,可他們連英語都不懂!」埃梅對我說,他沒想到,我對飯店這行不甚了了,很難理解,若是不會外語,人們就休想指望有什麼好差使。
我呢,我以為他很容易知道,新來用晚餐的人就是德-夏呂斯先生,我甚至料定他應該能夠記起他來,因為上次他曾在飯廳侍候過他,那是在我初到巴爾貝克小住期間,男爵來看望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我介紹過他的大名。然而,埃梅不僅記不起德-夏呂斯男爵,而且聽到此名深有觸動。他對我說,他衣服裡有一封信,第二天他就可以找來,也許我可以幫他解釋一下。尤令我吃驚的是,第一年,在巴爾貝克,德-夏呂斯先生曾想要送我一本貝戈特的書,他特地讓人來要埃梅去幫忙,後來他應當在巴黎的那家餐館又見到過埃梅,當時,我與聖盧及其情婦正在那家餐館共進午餐,而德-夏呂斯先生去那裡窺探過我們的動靜。不錯,埃梅未能親自去效勞,因為,有一次,是他已躺下睡覺了,而另一次,則正好當班。不過我對他的誠實大有疑問,他竟然聲稱他不認識德-夏呂斯先生。但是,他又不得不迎合男爵。如同巴爾貝克飯店各層管事一樣,如同蓋爾芒特親王的好些個隨身僕人一樣,埃梅歸屬一家名門所有,這支望族比親王家資格更老,因而也更尊貴。當人們要求開一間餐廳時,開始還以為形單影隻呢。但有配膳間卻猛然發現一位雕像般英俊的領班,滿頭伊特魯立亞人的紅棕頭髮,同埃梅如出一轍,只是由於飲香檳酒過量而稍見衰老,眼看著該喝孔特塞維爾礦泉水的時候了。並非所有的顧客都只要求他們為自己服務就行了。那些年輕的小招待,一個個都很謹慎,匆忙,城裡有情婦在等著他們,一個個都偷偷溜走了。埃梅為此責怪他們不成體統。他有這種權力。一本正經,他就是如此。他有一個妻子和幾個孩子,有勃勃野心也是為了妻子兒女。如果有哪個外國男女與他主動接近,他是不會拒之門外的,哪怕需要通宵達旦應酬。因為一切都要從工作出發。他風度翩翩可討德-夏呂斯先生的歡心,埃梅竟然對我說他不認識德-夏呂斯先生,我懷疑他是有撒謊。可我搞錯了。千真萬確,那小廝曾對男爵說過,埃梅(第二天他狠狠地訓斥了那小廝一頓)已經上床睡覺(或出去了),而另一次則說正在跟班做事。但想像超過了真實。小廝雖然一個勁地坦誠道歉,但其左右為難的尷尬相可能激起德-夏呂斯先生的疑心,這種懷疑傷了他的感情,而埃梅對這種感情卻毫無覺察。人們還看到,聖盧不讓埃梅往馬車走去,我不知道德-夏呂斯先生是怎樣打聽到飯店領班的新地址,他坐有馬車裡再度感到失望。埃梅卻沒注意到這一點,所以我同聖盧及其情婦共進午餐那天晚上,當他收到一封封口蓋有德-蓋爾芒特紋章的信時,他感到不勝驚訝,這是可以理解的,在此,我不妨略引信的數段文字,作為聰明才子對一個大智若愚的傻瓜想入非非單相思的典範。「先生,我未能成功,儘管作過努力,這種種努力很可能使那些千方百計想得到我接待和問候而求之不得的人深感震驚,他們想方設法讓您能聽聽解釋,可您又未曾對我提出這樣的要求,但我考慮到您我的尊嚴,認為有必要向您作某些解釋。我於是在此寫下了本來可以當您的面直吐為快的心裡話。恕我直言,第一次在巴爾貝克見到您,坦率地說您的相貌令我反感。」接著便引起似曾相識的思考——第二天才發現——原來與一位已故的朋友長得很像,德-夏呂斯先生對這位作古的朋友曾有綿綿大交情。「因此,我一度有過這樣的念頭,您可以毫不妨礙您的職業,來與我一起打牌,打牌之樂可以為我消愁解悶,給我故友不故的幻想。您可能有這樣或那樣的猜測,不管這種猜測多少在本質上有些愚蠢,而且對一個侍者(甚至不配這個稱號,既然他不願意侍候人)來說,已超出了他管事的範圍,對如此崇高的感情竟理解不了,您可能以為可以抬高自己的身價,卻不知道我是什麼人,不知道我是幹什麼的,當我派人請您去取一本書時,他竟叫人回話說您已經上床睡覺了;以為耍耍花招就可以搖身變出風流雅士來,那就大錯特錯了,何況您渾身上下找不到半點文雅氣。若不是第二天上午,出於偶然的原因,我能同您說上話,我早就與您到此一刀兩斷了。您與我那可憐的朋友長相相似之極令人歎為觀止,就連您那令人難以忍受的突出下巴的醜模樣也無影無蹤了,我終於明白過來,正是故人此時此刻賦予您他那美不勝收的表情,使您能把我重新抓到手裡,以免您錯過您千載難逢的良機。的確,既然所有這一切不再有追求的對象,既然此生此世不再有機會與您相會,儘管我不願意在任何環節上夾雜進粗暴的利害問題,但我也許會感到不勝榮幸之至,如果我能服從死者的祈求(因為我相信眾聖之靈,相信他們有干預活人命運的薄願),讓我能像對待他那樣對待您,想當初,他也有他自己的馬車,他自己的僕人,可我把我的絕大部分收入都花在他的身上了,這是很自然的事,既然我愛他就像愛我的兒子。可您卻另作打算。我要您給我帶一本書來,您卻讓人回話說您要出門去。今天早上,我讓人請您到我車上來,請允許我不揣冒昧說句沒有惡意的話,您第三次不給我面子。您定會原諒我在這封信裡沒有裝進高額的小費,而在巴爾貝克我本打算慷慨解囊的,但要我給我一度認為可以同甘共苦的人施小費,我實在於心不忍。頂多,當我在您的餐廳裡,在您的身旁,作第四次嘗試時,您會再次避開我,使我枉費心機,可我的耐心必是鞭長莫及了。(至此,德-夏呂斯先生留下自己的地址。指明何時可以去找他等等。)再見吧,先生。我覺得,您太像我那位已故的朋友,您當然不會愚不可及吧,否則,面相術就可能是一門偽科學了,我堅信,總有一天,您若想起這起事故,您將會不無遺憾,不無內疚。而在我這方面,您儘管放心,我不會對此懷有任何苦澀。我倒更願意能留下一個不像第三次徒勞的活動那樣壞的回憶,然後再分道揚鑣。那次活動很快就會被忘掉。我們就像那一條條大船,您從巴爾貝克不時可以看到,它們有時在此交錯而過;要是都能稍事停留,互相打個招呼,本來對大家都有好處;但其中一條偏另作主張;於是它們各奔東西,在海平線上很快就誰也看不見誰了,萍水相逢的印象也就隨之消失了;但是,在這最後離別之前,彼此總得相互致意吧,先生,德-夏呂斯男爵在這裡向您致意了,祝您交上好運。」
埃梅連信都沒有讀完,便墮入五里雲霧,懷疑寫信人在故弄玄虛。當我對他講明男爵是何許人後,他若有所思,正如德-夏呂斯先生預言的那樣感到遺憾起來。我甚至不敢打賭,說他未曾寫信向這個贈車與友人的人表示過歉意。不過,在此期間,德-夏呂斯先生認識了莫雷爾。但他與此人的關係,充其量可能只不過是柏拉圖式的精神戀愛,偶然有一天晚上,德-夏呂斯先生正好在尋求夥伴吧,就像我剛才在門廳遇見他正陪著夥伴一樣。但他再也無法從莫雷爾身上轉移開自己激烈的情感,幾年前,這種激情還在自由奔放,一心一意要傾注在埃梅的身上,衝動之下欣然命筆寫了這封信,飯店領班把信給我一看,我都替德-夏呂斯先生感到難為情呢。由於德-夏呂斯先生的愛戀是反社會的愛戀,這封信便成了格外觸目驚心的一個例證,證明情慾衝動有一股不知不覺的強大的力量,情人心血來潮時,就像泳者不知不覺被捲進大海,頓時看不見大陸一樣。無疑,一個正常的男子,如果迷戀上一個自己素不相識的女子,對她一味想入非非,夢寐以求,不迭的後悔,無體的失望,卻又總不死心,硬編出一大部天方夜譚,那麼,這種愛戀也就離正常人的愛戀相去甚遠,猶如雙腳規拉大了距離。同樣的道理,由於德-夏呂斯先生與埃梅地位懸殊,一種愛戀得不到普遍分享成了單相思,這種本來就格格不入的距離也就格外擴大了。
每天,我都同阿爾貝蒂娜一起出門。她終於下決心重操畫筆,並首先選擇拉埃斯聖約翰教堂作畫,這座教堂已不再有人問津,知道它的人寥寥無幾,很難得有人指點迷津,若無嚮導帶路是無法發現的,孤零零的一座教堂,離埃普維爾車站有半個多小時路程,走很長時間才能到達格持奧爾姆村最遠的幾幢房屋,這些房屋年久失修,早已黯然失色了。關於埃普維爾這個地名,我發現本堂神甫教志的說法與布裡肖提供的情況不符。一個說,埃普維爾即過去的斯普維拉;另一個則指出此名源於阿普維拉。我們第一次乘上與費代納背道而馳的小火車,也就是說朝格拉特瓦斯特方向開去。正值三伏酷暑,吃完中飯馬上出發著實可怕。我本來是不想這麼早就出門;明亮而滾燙的熱空氣喚醒了心頭懶怠清涼的意識。熱氣騰騰充滿了我們的房間。我母親的和我的,各個房間的位置不同,室溫也就不一樣。媽媽的盥洗室陽光照耀,潔白奪目,在四面灰泥牆上競相炫耀,形同深井一般,上頭,方形天窗洞開,只見一方青天,似有碧波蕩漾,且因慾望使然,錯把這一方青天看作是滿滿的一池碧淨的浴水(浴池也許就在平台前,也許是通過某一面窗鏡反照出來)。雖然炎熱難當,我們還是乘一點鐘的火車。就是在車廂裡,阿爾貝蒂娜感到熱得很,長途走路就更受不了,可我卻擔心她會著涼,因為曝曬之後要呆在那個太陽曬不到的潮濕的空洞裡,一動不動。另一方面,打從我們初訪埃爾斯蒂爾開始,我就已經發現,她不但羨慕豪華,而且貪圖舒適安逸,但她又沒有足夠的錢來享用,於是,我便同巴爾貝克的一位租車商約好,要他每天派一輛車來接我們。為了避開暑氣,我們沿尚特比森林前行。有無數看不見的鳥兒,有些可能是半海鳥,躲在樹叢裡,就在我們的身邊啾啁唱和,給人以閉目養神的效果。我坐在車子後頭,緊挨著阿爾貝蒂娜,她的兩隻胳膊緊摟著我,我聽著大洋神女們縱情歌唱。偶爾,我看見一個樂師從一片樹葉上跳到另一片葉子下,表面上看不出他與他的歌聲有絲毫的聯繫,我真不敢相信,這一曲曲美妙的歌聲原來就是從這小巧的、蹦蹦跳跳的、卑微的、受驚的、不起眼的小鳥嘴裡唱出來的。車子不可能一直把我們送到教堂。出了格特奧爾姆,我讓車子停下,向阿爾貝蒂娜說聲再見。因為她對我談起這座教堂、談起幾幅畫時,把我嚇得夠嗆,其實這座教堂與其它名勝古跡差不多,她說:「要是能同您一起觀賞該有多愉快!」這種愉快,我自感不能滿足她。對於美的東西,只有當我形單影隻、孤寂一身或旁若無人的時候,我才能感受到它們的存在。可是,既然她認為,只有同我在一起才能感受到藝術美,而藝術美感卻不能這樣傳達的,我覺得還是謹慎一點為好,便對她說,我先走,傍晚前來接她,但又說,在這一段時間裡,我得坐車子往回走,拜訪一下維爾迪蘭夫人或康布爾梅一家,甚或還要在巴爾貝克陪我媽媽一個小時,但絕對不會跑得更遠。至少,開始時是這樣。因為有一次,阿爾貝蒂娜心血來潮,對我說:「真討厭,大自然造化太糟,把拉埃斯聖約翰教堂擱在這一邊,卻把拉斯普利埃撂到那一頭,,致使人家只好成天囚禁在自己選擇的地方」;一俟我收到女帽和面紗,我便為我那不幸的囚犯在法爾若(據教志是SanctusFerreolus)預訂了一輛汽車。當時,阿爾貝蒂娜被我蒙在鼓裡,她來找我時,聽到飯店前有馬達聲響,不勝驚訝,又聽說這輛汽車是我們用的,高興極了。我讓她上我房間裡來一會兒。她歡跳了起來。「我們去拜訪維爾迪蘭家?」「是的,最好別穿這身打扮,既然您即將有自己的汽車。拿著,您戴上會更好看。」我說著掏出藏好的帽子和紗巾。「這是給我的?啊!您真好!」她歡叫著跳過來勾著我的脖子。埃梅在樓梯口遇見我們,為阿爾貝蒂娜衣著漂亮和我們的交通工具感到驕傲,因為當時在巴爾貝克,小汽車是稀罕之物,他興致勃勃地跟著我們下來了。阿爾貝蒂娜有意想顯露一下她的新打扮,求我讓人把頂篷支起來,可後來又讓我請人降下來,以便我們倆能自由自在地呆在一起。「喂,」埃梅對司機說道,他還不認識司機,可司機卻一動不動,「你沒聽見人家叫你把車篷掀起來嗎?」因為埃梅被飯店生活泡得肆無忌憚了,況且,他在飯店裡謀得了傑出的地位,不像車伕那樣膽怯,在車伕的眼裡,弗朗索瓦絲都成了「貴夫人」了;儘管事先沒有介紹,凡是從未見過面的平民百姓,他一律以「你」相稱,弄得人們莫名其妙,不知是出於上層貴族的蔑視呢還是下里巴人的親熱。「我沒空,」司機說,他並不認識我,「我是西莫內小姐叫來的。我不能帶先生。」埃梅放聲哈哈大笑:「瞧你說的,大傻帽,」他回答司機道,而且很快說服了他:「就是西莫內小姐呀,要你抬高車篷的那位先生正是你的主雇呀。」從個人感情上講,埃梅對阿爾貝蒂娜並沒有多少好感,只是看在我的面上,才對她的穿著打扮感到驕傲,只聽他悄悄地對司機說:「要是你每天有機會為這樣的公主王妃開車,嗯,那是你的造化嘍!」這還是第一回,我再也不能無牽無掛獨自一個人去拉斯普利埃了,不能像往日那樣趁阿爾貝蒂娜作畫之機獨往獨來了;她要同我一道去。她原以為我們可以沿路且開且停,但相信無論如何不能先走拉埃斯聖約翰教堂這條路,也就是說不能走另一個方向作一次漫遊,若要漫遊似乎非改日進行不可了。然而,她卻從司機嘴裡得知,要到聖約翰教堂再容易不過了,只要二十分鐘即可到達,只要我們願意,我們還可以在那裡呆它好幾個小時,也還可以再往前推進,從格特奧爾姆到拉斯普利埃,頂多不超過三十五分鐘。我們終於明白了他的話,車子一起動就往前衝,一衝就是二十步遠,勝過一匹千里馬。距離不過是時空關係罷了,而且隨著時間的變化而變化。我們要去一個地方,往往以多少古法裡,以多少公里計程,表明有多困難,一旦困難減少,古法裡或公里的計程體系就變得不地道了。表達藝術也會隨之改變,比如一個村莊,對於只一個村莊來說,簡直是另一個世界,但隨著周圍環境的比例發生了變化,兩個村莊就成了鄰村了。不管怎麼說,如果聽說,可能存在這樣的世界,在那裡,二加二等於五,在那裡,直線未必是從一點到另一點的最短途徑,阿爾貝蒂娜未必會如此驚訝,倒是聽司機對她說什麼,只要一個下午,就可以輕易地去聖約翰教堂和拉斯普利埃,她反少見多怪了。杜維爾與格特奧爾姆,老聖馬爾斯與聖馬爾斯,古維爾與老巴爾貝克,圖維爾與費代納簡直就像昔日的梅塞格裡斯與蓋爾芒特,老死不相往來,直到此時仍被禁錮在不同的天日之下,任何人的眼睛都休想在一個下午能夠兼顧兩地的風光,現在卻被七法裡天足巨人解放了出來,只消下午吃點心的片刻,就足以飽覽兩地的鐘樓、尖塔和古老的花園,只見花園四周的樹木迫不及待,以先睹園中花草為快事。
來到科爾尼什公路坡下,汽車一下子就衝了上去,發出不斷的吼叫聲,就像挨了刀割一樣大喊大叫,此時,只見退潮的大海在我簇擁著;拉斯普利埃的青松棵棵都動了感情。比晚風吹起時節還激動幾分,只見它們從四面八方向我們跑來,可到了眼前又閃躲開去,一位我還從來沒見過面的新僕人來到台階前為我們開門,而園丁的兒子剛流露出早熟的歡快,兩眼死盯住汽車停放的地方恨不能一眼吞進去。那天不是星期一,我們不知道能否找到維爾迪蘭夫人,因為,除了這一天她接待客人外,即興去見她是很冒失的行為。當然,她「基本上」在家,但這「基本上」的說法,是斯萬夫人常用的字眼,每當她自己千方百計要拉自己的小圈子的時候,每當她想方設法穩坐家中招引顧客上門的時候,就用「基本上」來表達(哪怕她因此每每無法主動接近別人),但她往往將這種表達方式曲解為「原則上」,只表示「在一般情況下」的意思,也就是說有許許多多例外。因為,維爾迪蘭夫人不僅喜歡出門,而且往往把女主人的義務推出千里之外,當她有客人吃午餐時,品過咖啡,喝過飲料,抽過香煙(儘管因天熱和消化作用使人昏昏欲睡,在這種情況下,倒不如透過平台樹蔭,觀看澤西大客輪橫渡碧海的景象),當即安排一連串的散步,賓客們硬是被請上車去坐好,身不由己地被拉到這個或那個觀光點上,這樣的觀光點在杜維爾四周比比皆是。話雖這麼說,(儘管有起駕登車之勞),這第二部分的遊覽活動並不完全令客人掃興,佳餚美酒或蘋果汽水酒落肚之後,清風拂面,景色宜人,很容易悠然陶醉的。維爾迪蘭夫人讓外地人參觀這些風景點,就像讓人參觀她家(或遠或近的)附屬地產似的,既然大家來到她家吃午宴,那就不好不去看這些地方,話又說回來,倘若不到女護主家裡作客,大家也就不會認識這些地方。這種竊取散步專利權的企圖,就像竊取莫雷爾遊戲專利權,又如過去德尚布爾遊戲專利權,這種強行把海上風光劃歸她的小圈子的企圖,乍一看似乎不近情理,其實,並非那樣荒誕不經。維爾迪蘭夫人豈止是在嘲笑,而且簡直是在揶揄,據她看來,康布爾梅家不僅對拉斯普利埃的室內陳設和庭園置景乏味,而且他們在附近散步或請別人散步時缺少創新。同樣,在她看來,拉斯普利埃只有從它變成小圈子的庇護地之日始才能不負造化,同樣,她認定,康布爾梅一家,只曉得成天價日坐在自己的馬車裡,沿著鐵道,沿著海邊,在附近也許是絕無僅有的坎坷馬路上來回顛簸,長期身居本地,卻不認識本地的本來面目。她說的倒也有幾分根據。來來回回,司空見慣,對一個似乎踏爛了的地區,這地區就近在咫尺,屢見不鮮了,康布爾梅一家一出門總是去那幾個地方,而且走的都是那幾條路。自然嘍,他們也常常笑話維爾迪蘭一家好為人師,居然在老住戶面前充當起導遊來了。但是,如果真的逼著他們領路,他們,乃至他們的車伕,還真沒有本事把我們帶到幽深勝景去,而維爾迪蘭先生只消打開一處早已荒廢的私宅柵欄,便引導我們入勝探幽,別的人是萬萬想不到可來此問津的;此地只好下車,因為必經之路車子過不去,不過有所失方有所得,可以領略一路旖旎風光。不過,應當承認,拉斯普利埃花園簡直是周圍風景之集大成,在園中散步可以同方圓數公里攬勝相媲美。首先,是因為它居高臨下,一邊可以看到峽谷,另一邊則可以看到大海,其次還因為,即使從一邊看,比如說放眼大海,綠樹叢中開闢出幾條通道,顧此海天一色盡收眼底,矚彼則一色海天一覽無餘。每個觀光點上都配有一條長椅;遊人每到一處都要坐下觀賞一陣,不是巴爾貝克撲入眼簾,便是巴維爾依稀可見,或是杜維爾遙遙在望。即使朝一個方向一意孤行,懸崖峭壁上不時可見一條板凳,或高或低,或前或後,擺在那裡。從那上頭極目遠眺,第一眼看到的是一片蔥蘢和似乎已經不能再開闊的水面,但是,如果繼續沿著羊腸小道往前走,直到下一張長凳上,便可發現海面頓時擴展,浩浩淼淼,無際無涯,洶湧澎湃的大海和盤托在眼前。在那裡,遊人可以清晰地聽到波濤翻滾的聲響,但在園林深處則相反,濤聲傳不進來,波浪雖依然歷歷在目,卻聽不見它的聲音了。這些休憩的地點,對於拉斯普利埃的房主來說,素有「景觀」之稱。的確,它們在城堡周圍,薈萃了周圍地區、河灘和森林中最優美的「景觀」,愈遠景物愈小愈隱約,正像哈德良皇帝1那樣,將各地名勝縮小簡化兼收並蓄於自己的行宮裡。根據「景觀」一詞所得名稱並非專指海邊某一地名,而往往是指港灣對岸的景觀,遊人縱覽全景,發現對岸景物奇異,留下某種突出的印象。就像人們從維爾迪蘭先生的書架上拿一本書,到「巴爾貝克景觀」那裡讀它一小時,同樣地,倘若天氣晴朗,人們也可以去「裡夫貝爾景觀」那裡喝幾杯清涼飲料,只是不能颳大風,因為,儘管兩邊都種了樹,但那裡卻是猛烈的風口——
1哈德良(76—138),古羅馬皇帝(117—138在位)。
下午,維爾迪蘭夫人再次組織乘車遊覽,回府時,女主人若發現有哪個上流社會的「海邊過客」留下名片,她便會裝出喜出望外的樣子,而對未能接待來訪一事深表遺憾(儘管客人只是順便來看看「家」,以便有一天抽暇來認識一下擁有著名藝術沙龍但在巴黎不是經常能讓人出入其間的婦女),於是馬上讓維爾迪蘭先生邀請他來赴下星期三的晚宴。但往往旅遊者不得不在星期三以前動身,或者擔心回去晚了,維爾迪蘭夫人則有言在先,每星期一下午吃點心的時刻肯定可以找到她。下午吃點心的習慣並不太多見,我在巴黎蓋爾芒特親王夫人家,德-加利費夫人家或德-阿巴雄夫人家吃到極富麗堂皇的風味點心。但恰恰此地不是巴黎,對我來說,環境的優雅與否不僅影響到聚會的雅興,而且影響到客人的素質。與這等上游社會人士交往在巴黎我毫無興趣,但在拉斯普利埃,其人遠道經費代納或穿尚特比森林來到這裡,其性質就變了,重要性也變了,成了一次愉快的小插曲。有時候,冒出一個老熟人,我對他瞭若指掌;若是在斯萬家,我一步也懶得走動去找他。但此公大名在這懸崖絕壁上可格外鏗鏘作響,猶如一個演員的姓名,在某個劇場裡往往可以聽到,此名一經印在廣告上,顏色格外醒目,介紹非同凡響,赫赫揚揚,竟然因意料不到的機遇而一鳴驚人,身價百倍。在鄉村,大家無拘無束,上流社會人士往往自告奮勇,住在誰家便負責把朋友們帶去,好像道歉一樣悄悄對維爾迪蘭夫人說,他在他們家住,總不能把朋友們甩掉不管吧;與此相反,他對這些客人,則裝得似乎是客客氣氣,讓他們在單調的海灘生活裡見識一下這種娛樂消遣活動,去一家宗教中心,參觀一座富麗的建築,吃一頓美味可口的點心。這一下子就湊足好幾個人組成二流人士的聚會;倘若花園的一個角落長有幾棵綠樹,這在鄉村是司空見慣不足為奇的,但在加布裡埃爾大道或蒙梭街就顯得格外優美了,在巴黎市區,只有腰纏數百萬的大富豪方能享有一小片園地,反過來講,在巴黎晚會上的二等老爺們,每星期一下午,則可在拉斯普利埃充分顯示自己的價值了。他們剛剛坐成一桌,只見桌面蒙著一塊繡紅的檯布,窗間牆上掛著幾幅單色畫,這時,人家馬上就給他們端上來一塊塊烘餅,諾曼第的千層酥,船形餡餅,只見餡餅裡包滿珍珠瑪瑙般的紅櫻桃,還有素有「外交官」美稱的「蜜餞布丁」,一扇扇窗戶敞開著,面向碧海藍天,幽深的藍圖呈現在面前,大家有目共睹,不可能不同時看在眼裡,於是乎,這些二等老爺們搖身一變,身價大增,變成若干更可寶貴的東西了。更有甚者,即使還沒有看見他們之前,當人們每星期一來維爾迪蘭夫人家幸會的時候,就連那些在巴黎司空見慣看膩了在豪華飯店門前停留的大馬車的人們,如今看到在拉斯普利埃門前那排大冷杉樹下停著兩三輛破馬車,也抑制不住內心的激動,感到心口怦怦直跳。也許,這是因為,鄉村環境不同,物換星移,上流社會索然無味的感受,隨著時間環境的變化,竟然又變得新鮮起來。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坐破車子去看維爾迪蘭夫人,往往會喚起某一次遊山玩水的美好回憶,想起有一次與車伕約好的昂貴的承包活動,車伕承攬一天包活簡直是「漫天要價」。但是,那些新來乍到的客人,還不可能弄清他們的身份,大家總有些許的好奇心,因為每個人心裡都在嘀咕:「這會是誰呢?」這個問題是很難回答的,弄不清誰會來康布爾梅府上或在另一家府上住上八天時間,鄉村生活孤寂無聊,大家喜歡提此類問題,遇到一個久別重逢的人,或介紹一個陌生的人,這在巴黎生活裡是件令人厭煩的事情,但在鄉村則不然,它打亂了與世隔絕的生活的真空,填充了美妙的氣氛,就連郵差到達的時刻也成了一大快事。就在我們坐汽車到達拉斯普利埃的當天,因為那天不是星期一,維爾迪蘭夫婦很可能被折騰得夠嗆,因為全村男女老少都爭先恐後想看熱鬧,而對於遠離親人,被禁錮在孤零零的溫泉療養院的病人,就恨不得破窗而出看個究竟了。那個腿腳頗快的新僕人,已經習慣那些套話,他回答我說,「要是夫人不出門的話,她很可能在『杜維爾景觀』上」,他說「他去看看」,卻立刻回告我們說,她立即接待我們。我們看見她時,她的頭髮有點散亂,因為她剛從花園、家禽飼養場和菜園子轉回來,她去那兒餵她的孔雀和母雞,揀蛋,摘果,采鮮花,以便「為餐桌鋪路」,那餐桌的佈置,猶如花園小徑的微縮,不過在桌上,她卻別有講究,不讓桌面一味容忍有用的和好吃的東西;除了園中那些現成的東西,如梨子啦,雪花蛋啦什麼的,還擺著高桿蘭薊,康乃馨,玫瑰花和金雞菊,透過招展的花枝憑窗遠眺,猶如透過花標桿,但見渡船來往穿梭。聽說有客人來訪,維爾迪蘭夫婦當即停止佈置鮮花準備迎客,但一看來訪者並不是別人,而是阿爾貝蒂娜和我,顯得出乎意料,我一下就看出問題來了,原來那位新僕人,雖然滿腔熱情,但還不熟悉我的姓名,稟報錯了,維爾迪蘭夫人一聽好生耳生,還是請進來吧,不管是誰總得看看吧。那新僕人呢,站在門口上,打量著這場面,好弄明白我們在家中到底扮演的是什麼角色。而後,他大步流星跑遠了,因為他前一天才被雇來。阿爾貝蒂娜將帽子和面紗讓維爾迪蘭夫婦好生看過,便對我遞了個眼色,意思是提醒我,我們眼看沒有太多時間來幹我們想幹的事情。維爾迪蘭夫人留我們等著吃下午的點心,可我們謝絕了,但冷不防她突然披露了一個打算,差點把我和阿爾貝蒂娜遊山逛水所指望的全部興致一掃而空:這個女主人,由於不好下狠心離開我們,也可能是捨不得一次新的消遣的機會,想同我們一起往回走。她早就慣於這麼幹,自告奮勇提此類建議讓人掃興,而且她不可能有把握,她自告奮勇提出的決議會給我們帶來愉快,因此她在向我們提建議時,裝出一副極其自信的樣子,極力掩飾她表現出來的難為情,甚至看不出她曾想到,我們的回答會有什麼問題,她沒有直接向我們提出要求,而是在向她丈夫談到阿爾貝蒂娜和我時,彷彿是她優待我們一次似的順便說說:「我送他們回去吧,由我來。」此時此刻,她嘴上掛起一絲微笑,這種微笑並不屬於她自己的專利,我已經在某些人身上領教過這一種微笑,他們對貝戈特狡黠一笑說:「我買了您的書,就是這樣子的,」這是一種人笑亦笑的笑,一種千篇一律的共相,只要他們有必要這樣子——像人們使用鐵路和搬運車那樣——倣傚他人嘴臉,只有幾個高雅之士例外,比如斯萬和德-夏呂斯先生,我從來沒看見在他們的嘴唇上掛著那種微笑。打從她那一笑開始,我的拜訪便大敗其興的了。我故意裝著不明白她的意思。過了片刻,事情變得明朗了,維爾迪蘭先生似乎也要一起湊熱鬧。「但這可讓維爾迪蘭先生太費時了吧,」我說。「才不呢,」維爾迪蘭夫人和顏悅色、慷慨施恩地對我說,「他說,與這等風華男女重溫往昔的輕車熟路會令他格外高興;必要時他可以上電車,這嚇不倒他,然後我們倆雙雙老老實實坐火車回來,就像一對和睦的好夫妻。瞧,他笑逐顏開了。」她彷彿是在談論一位和藹可親的大名鼎鼎的老畫家,畫家比小孩還小孩,以亂畫奇形怪象逗自己的小孫孫們取樂。令我倍添煩惱的是,阿爾貝蒂娜似乎不與我分憂,反為能與維爾迪蘭夫婦一起坐著車子兜遍全區而感到興致勃勃。可我呢,我本指望與她一起尋歡作樂,而且早已迫不及待了,我豈能容忍女主人掃我們的興;我編造了種種謊言,維爾迪蘭夫人聽了惱羞成怒,發出咄咄逼人的威脅反倒使我的謊言成了有情可原的了,可阿爾貝蒂娜呢,真是氣死人!她卻與我唱反調。「不過,我們要去拜訪一個人,」我說。「拜訪誰?」阿爾貝蒂娜問。「我會對您作出解釋,這非去不可。」「那好!我們等著你們就是了,」維爾迪蘭夫人說,什麼條件她都可以屈從。直到最後一分鐘,我真擔心有人會奪走我那夢寐以求的幸福,於是心一狠,也顧不得失禮了。我斷然加以拒絕,貼著維爾迪蘭夫人的耳朵,借口說阿爾貝蒂娜有心事,她想問我如何是好,絕對必須我單獨同她在一起。女主人沉下臉來:「那好吧,我們不去了,」她說,氣得聲音都發抖了。我感到她好不高興,不得不裝裝樣子作點讓步:「不過,也許可以……」「不,」她又說,反而火上添油,「我說不,就是不。」我以為同她鬧翻了,可她卻站在門口提醒我們,叮嚀我們千萬不要「放棄」第二天的星期三聚會,不要開著這玩藝兒來這裡,這玩藝兒夜裡可危險了,千萬坐火車,同小圈子的人大家一起來,汽車已經在園林斜坡上行駛,她到底還是把車叫停了下來,因為僕人忘了把她叫人為我們包好的一方水果塔和一疊油酥餅放到車上去。我們重新上路,只見一幢幢小農舍簇擁著鮮花迎面跑來為我們送行了一程。我們覺得這地方已變得面目全非,與我們對每一個地方留下的印象大不相同,空間的概念遠非那種神通廣大的概念。我們說過,時間的概念大大擴大了各個地方的差別。但時間的概念也不是唯一的。有些地方,我們老覺得它們孤零零的,與其餘的世界似乎沒有共同的尺度,幾乎與世隔絕,有點像我們人生特定階段認識的那些人物,比如在部隊裡,在我們童年時代裡認識的人,如今與我們已毫不相干了。在巴爾貝克寄居的第一年,有一個高地,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喜歡帶我們去那裡登臨,因為從那裡放眼,非水即林,高地名叫「博蒙秀峰」。她選擇登秀峰的那條道,一路古樹參天,她認為美不勝收,只是全是上坡,她的馬車不得不慢吞吞前行,走很長時間。一旦上了高地,我們又立即下山,散散步,再上車,沿著老路回去,前不見村莊,後不見城堡。我曉得,博蒙有一點令人莫名其妙,似乎很遠,彷彿很高,我弄不清它到底在什麼方向,因為從前從未取道博蒙秀峰到別的地方去過;況且,要坐很長時間的馬車才能到達高地。此地顯然與巴爾貝克同屬一個府(或同一個省),但在我看來,它地處另處一個世界,享有治外法權的特權。然而汽車卻對神秘世界大不敬,雖過了安卡維爾,但安卡維爾的房舍仍然歷歷在目,由於我們下到橫向的海岸,直通巴維爾,來到一道土堤上,頓時看見了大海,我問這是什麼所在,司機尚未來得及回答,我猛然認出了博蒙,我每次乘小火車,就這樣繞博蒙而過,竟有眼不識秀峰,其實它離巴維爾僅有兩分鐘的路程。我服役的軍團裡有一位軍官,我原以為他是一個特別人物,他心腸太好,過於樸實,以致看不出他是豪門貴族門第出身,時間距離太久遠了,而且簡直神秘莫測,以致不僅僅是名門望族的後代問題,但我卻得知,他是某某君的叔伯兄弟,或堂表兄弟,而我又同此君在城裡共進過晚餐,與這位軍官留下的印象相類似,博蒙一旦與我原以為有天壤之別的地方混為一談,它頓時失去了神秘的色彩,並在當地明確了位置,令我想起來都懷著惶恐,倘若我在一部小說封閉的氛圍之外遇到了包法利夫人和桑塞維利納夫人類似的人物,我興許會覺得她們與其他人沒什麼兩樣。可能有人以為,我熱衷於美妙的鐵路旅行,因此很難分享阿爾貝蒂娜見了汽車那美滋滋的心情,即使汽車上坐著一位病夫,但病人想到什麼地方它就可以開到什麼地方,卻不允許——像我迄今做的那樣——把某地看作是個人的標記,看作是完美無缺的不可取代的佳境。無疑,這個地點,汽車不會像當年我從巴黎來巴爾貝克時的鐵道那樣在此設終點站,這個站擺脫了瑣碎的日常生活,作為始發站頗為理想,而作為到達站早就沒說的,開到這大站頭,裡面卻不住任何人,上面只標有城市的名字,即某某火車站,看樣子到了車站就意味著終於可以進入城市,因為它很可能是城市靈魂的現形。不,汽車可不同,它把我們帶進一座城市,沒有這麼神妙,因為我們下火車首先是從整體上看這座城市,這個整體,城名作了概括,顧名思義含有觀眾閉門造車異想天開的色彩。而汽車則把我們帶進大街小巷裡轉,不時停下向居民打聽一下情況。但是,作為輕車熟路往前開的懲罰,就連司機對自己的路都沒有把握,只好摸索著走,甚至走回頭路,前面走錯了岔道,一座古城堡徒有百年老樹綠蔭遮面,但隨著我們向它逼近,終於脫穎而出,只見它依山傍海,與一座教堂相映成趣,汽車環城一圈又一圈往裡兜圈子,城市嚇得魂飛魄散,向四面八方逃脫開去,汽車最後單刀直入,直插山谷深處,只見城市就橫臥在山谷的土地上;這所在,是獨一無二的地點,汽車似乎已經揭開了特別快車賦予的神秘面紗,卻給人這樣的印象,似乎是我們自己發現了這地點,明確了它的位置,而且好像用圓規測量過那樣準確無誤,用更精密的準確性,幫我們體會到真正幾何學的奧秘,「大地測量」的美妙。
此時,有一件事可惜我並不知道,只是兩年多以後方才聽說,那就是,司機的僱主之一就是德-夏呂斯先生,莫雷爾負責給司機付錢,卻為自己留下一部分錢(讓司機增加兩倍乃至四倍的公里數),與司機打得火熱(在眾人面前卻裝模作樣不認識他),經常用他的車子跑遠程。要是當時我知道此事,要是維爾迪蘭夫婦與這位司機一拍即合的信任源出於此,而且他們可能又不知道內情,那麼,我第二年在巴黎生活的種種苦悶,與阿爾貝蒂娜的種種不幸,也許就可以得到避免;可是我當時完全被蒙在鼓裡。德-夏呂斯先生與莫雷爾一起乘小車外出兜風,就事情本身而言,與我並無直接的利害關係。更何況,他們到外面遊山玩水,更多的是到海濱去吃一頓午餐或一頓晚餐,德-夏呂斯先生裝出破產老侍從的模樣,而負責算帳的莫雷爾,卻儼然像一位極好的紳士。我不妨舉一餐晚飯為例,這樣可以舉一反三,觸類旁通。事情發生在聖馬爾斯一家橢圓形的飯店裡。「難道不可以將這個收起來嗎?」德-夏呂斯先生問莫雷爾,好像對一個中間人說話,這樣就不必直接問跑堂的了。他所謂「這個」是指三朵枯萎了的玫瑰花,是飯店侍應部領班好心好意放在桌子上以為可以裝飾桌面的。「可以……」莫雷爾尷尬地說:「您不喜歡玫瑰?」
「哪裡話,我指出剛才那個問題,恰恰證明我喜歡玫瑰花,既然此地並沒有玫瑰花(莫雷爾感到莫名其妙),但實際上,我並不很喜歡玫瑰花,我對姓名極敏感;一看到一朵玫瑰花有幾分姿色,便得知她叫羅特希爾德男爵夫人或叫尼埃爾元帥夫人,這無異於吹來一股寒氣。您是否喜歡指名道姓?您是否為您的音樂會小曲段找到標緻的標題?」「有一首《愁詩》。」
「真糟糕,」德-夏呂斯先生答道,嗓音很尖,像耳光一樣響亮。「可我要的是香檳吧?」他對領班說,領班滿以為端上來的就是香檳,實際上是為兩位顧客倒滿了兩杯根本不是香檳的汽酒。「不過,先生,……」「撤走這該死的東西,它連最差勁的香檳都沾不上邊。簡直是催嘔藥,叫『Cup』(混酒),一般用三顆爛草莓泡在醋和塞爾茨礦泉水混合液之中……是的,」他接著轉身對莫雷爾道:「您好像不知道標題是什麼名堂,甚至,在您表演最得意的節目之中,您似乎沒有發現事情通靈的一面。」「您是說?」莫雷爾問,他對男爵的一席談話一點也沒聽明白,生怕丟掉一條有用的信息,比如,舉個例子,邀請吃飯之類,德-夏呂斯先生有所疏忽,沒有把「您是說?」當成一個問題來處理,莫雷爾因此得不到回答,以為該換換話題,於是給他耍了一個花招:「瞧,那個賣花的金髮小娘子,她賣的就是您不喜歡的花;又是一個准有寶貝女友的女人,那個老娘,在裡面桌上吃飯的那個,也肯定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