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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蓋爾芒特家那邊 (10) 文 / 馬塞爾·普魯斯特

    這是秋天的一個星期日,但我卻死而復生了,我前面的生活依然完好無損,因為前些日子一直風和日暖,今天早晨突然霧靄瀰漫,寒氣逼人,將近中午時才消散;然而,天氣變化可以使世界,使我們自己獲得新生。從前,當我們壁爐裡吹起大風時,我聽著風兒撞擊翻板活門發出的梆梆聲,就會心潮澎湃,激動無比,覺得這很像do音交響樂前奏曲中赫赫有名的琴弓聲,猶如一個神秘的命運發出的不可抗拒的呼喚。自然界每一個明顯的變化,都會使我們和諧的慾望適應事物的新形式;我剛剛醒來,濛濛霧靄就把我變成了另一個人,我不再像遇到好天氣那樣成天想著出門,而是哪裡也不想去,只渴望呆在火爐邊,渴望有人和我同床共寢,就像是在另一個世界中,冷得筋骨瑟縮的亞當在尋找深居簡出的夏娃。

    屋外,消晨的原野籠罩著愉悅的灰霧,屋內,一杯巧克力發出馥郁的清香,我身處其間,竭力使我的身體、精神和道德生活保持一年前我帶到東錫埃爾去的那種新奇的狀態;那時候,我的身體、精神和道德生活深深地打上了一座光禿禿的小山丘的印記(即使看不見這座山丘,我也感覺到它的存在),使我心中湧動著一陣陣快樂,這種感覺與其他快樂感覺截然不同,我簡直難以向朋友們描繪,因為對於我來說,我自己並無意識,這些快樂與其說是真實的感覺(若是這樣,我就能描繪出來了),毋寧說是縱橫交錯、撲朔述離的印象。從這個角度看,晨霧把我帶時的那個新奇的世界,我早已認識(這只會使它更加真實),但近來我已忘卻(這使它又變得清新純真)。於是,我能欣賞到幾幅印在我記憶中的晨霧圖,尤其是《東錫埃爾的清晨》。有一幅是我到軍營第二天的晨霧圖,另一幅是在附近的一個城堡裡,聖盧帶我去那裡度過了二十四小時:黎明時分,在重新回到床上去之前,我撩開窗簾,倚窗眺望,在軍營晨霧圖中,我看見一個騎士,在城堡晨霧圖中,我看見一個馬車伕(他在一個池塘和一片樹林的交界處,只有這邊緣地帶依稀可辨,其餘全都淹沒在均勻的似水般流動的令人心曠神怡的輕霧中),他們正在擦韁繩,就像從一幅隱約可見的壁畫上浮現出來的寥寥無幾的人物,由於人的眼睛適應不了這朦朦朧朧、神秘莫測的半明半暗,也就幾乎看不清畫上的人物了。

    今天,我是從床上凝望這些記憶的,因為起床後我又躺下了,等著晚上到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家去看一出小劇。我父母親到貢佈雷去了,要在那裡小住幾天,這下我便有機會去拜訪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我得好好利用。否則,他們一回來,我也許就不敢去了;我母親對我外祖母的悼念誠心實意,一絲不苟,她要我們對外祖母的哀悼不拘形式,感情真摯,因此,她不會禁止我去看戲,但也不會贊成。然而,現在如果我寫信徵求她的意見,她從貢佈雷給我回信時,不會傷心地說:「你想怎麼做就怎麼做,你已長大成人,知道該怎麼做」,而是相反,她會責備自己把我一個人留在巴黎,會設身處地地體諒我的憂愁,希望我出去玩一玩,散敢心,儘管她自己拒絕參加一切娛樂活動。她相信,我外祖母也會勸我這樣做的,因為她最關心我的身體和神經平衡。

    一清早新的熱水汀就點著了。熱水汀不時地發出打嗝般的聲音,這令人討厭的聲音與我對東錫埃爾的記憶毫無聯繫。但是,如果今天下午這個聲音和我那些記憶老在我身上會合,久而久之,這兩者之間就會產生一種親和力,每當我重新聽到(我有點聽不慣了)熱水汀的聲音,我就會想起東錫埃爾。

    只有弗朗索瓦絲一個人在家裡。霧散了。灰濛濛的日光,毛毛細雨般地落下來,不停地編織著一張張透明的網,似乎給星期天的散步人塗上了一層銀色的光。我把《費加羅報》扔到腳頭。自從我給這家報社投了一篇稿後,每天都要叫人給我買一份,但一直沒見發表。儘管沒有太陽,但白天的亮光告訴我現在正是下午。羅紗窗簾象蜻蜓翅膀般輕而柔軟,又似威尼斯玻璃般脆而易碎。晴天,它們就不能像這樣輕柔,像這樣一碰就碎。這個星期日,我孤單單一人呆在家裡,心裡感到很不是滋味,況且,今天上午,我派人給德-斯代馬裡亞小姐送去了一封信,我就更加心事重重。羅貝-德-聖盧在他母親的干預下,經過多次痛苦而失敗的嘗試,終於和情婦一刀兩斷,他和情婦斷絕往來後就被派往摩洛哥了,他要把這個一段時間以來他已經不再愛戀的女人徹底忘掉。昨天,我收到聖盧從摩洛哥寫來的一封短信,告訴我他將回法國休一次短假,他在巴黎停留的時間很短(顯然,他家裡人怕他和拉謝爾恢復關係),為了向我證明他對我的思念,特意寫信告訴我他遇見了當謝小姐,更確切地說,是德-斯代馬裡亞夫人,因為她結婚三個月就離婚了。羅貝想起我在巴爾貝克同他說的話,代表我要求那位少婦同我見見面。她答覆他,回英國前,要在巴黎停幾天,很願意約一個時間和我共進晚餐。羅貝叫我趕緊給德-斯代馬裡亞夫人寫信,因為她肯定已經到巴黎了。

    聖盧的信沒有使我感到意外,儘管他還是在我外祖母病重期間給我來過一封信,指責我對他不忠,對他背信棄義,從此就一直杳無音信。我非常清楚這是怎麼回事。拉謝爾專愛煽起情夫的爐火(再說,由於一些微不足道的理由,她對我也耿耿於懷),她對聖盧說,他不在時,我對她有過不良企圖,想和她發生關係,他就信以為真了。很可能他仍然相信這是事實,但他已經不再愛她了,因此,不管是真是假,對他都無所謂了,唯有我們的友誼繼續存在。當我和他重又見面時,我試圖同他談談他對我的責備,但他只是溫和而親切地朝我微笑,像是在表示道歉,接著就把話題岔開了。這並不是因為以後在巴黎他不可能同拉謝爾再見面的緣故。那些在我們生活中起過重要作用的女人,不是一下子就能從我們生活中消失的。在最終離開我們之前,她們會不時地回到我們的生活中,以致有些人以為愛情又開始復燃。聖盧的拉謝爾的決裂儘管曾使他一度痛不欲生,但因為他的女友仍然不斷向他要錢,使他甚感欣慰,他的痛苦也就很快減輕了。嫉妒是愛情的延續,但它包含的內容並不比其他想像的產物所包含的內容更多。當我們動身去旅行時,帶上三、四幅想像中的圖畫(邦特費克希奧的百合花和銀蓮花,薄霧籠罩的波斯教堂,等等),箱子也就塞滿了,何況這些畫可能會中途失落。當我們離開一個情婦時,總希望她——直到把她漸漸忘記——不要被三、四個我們想像中可能存在的,也就是我們所嫉妒的人佔有。沒有想像到的也就微不足道了。然而,一個已經分手的情婦經常向你要錢,雖然不能使你對她的生活有充分瞭解,正如發燒時的體溫記錄表不可能使你完全瞭解病人得的是什麼病一樣,但是,不管怎樣,體溫記錄表可以讓你知道她病了,而要錢則提供了一種可能性,使你模模糊糊地感到,被你遺棄的或把你拋棄的那個女人可能還沒有找到一個有錢的保護人。因此,每一次要錢都能使嫉妒者感到欣慰,痛苦暫時得到平息,緊接著就是寄錢,因為他要她什麼也不缺,就是不能有情人,不能成為他想像中的三個男人的情婦。這樣,他就有時間稍稍穩定一下情緒,免得以後聽到他的接班人的名字時挺不住。有時候,拉謝爾會在深夜回到舊情人身邊,要求他讓她在身邊睡一宵。羅貝心裡感到象吃了蜜一樣甜美,因為即使他一個人佔據大半張床也絲余不影響她睡覺,他意識到他們畢竟如膠似漆地在一起生活過一段時間。他明白,她在他這位老朋友身旁比在其他地方更感到自在,和他在一起,哪怕是在旅館裡,就像回到了從前住過的房間一樣,一切都很習慣,睡得更加踏實。他感覺到他的肩,他的腿,他身上的一切,在她看來,就像是最常用的物品,哪怕他因失眠或考慮工作在床上輾轉反側,也不會妨礙她睡覺,同它們接觸能使她睡得更香。

    言歸正傳,現在繼續談聖盧的信。聖盧從摩洛哥寫來的那封信攪得我心緒不寧,尤其是,我從字裡行間看出了他的用意,儘管他沒敢明言。「你完全可以包一個單間請她,」他對我說,「這是一個性格開朗、頗有魅力的少婦,你們會相處得很好,我敢肯定,你會度過一個愉快的夜晚。」我父母要到週末,也就是要到星期六或星期天才回來。他們回來後,我就只好每天在家裡吃晚飯了,因此,我立即給德-斯代馬裡亞夫人寫了封信,約她哪天方便和我共進晚餐,星期六前任何一天都行,她回話說,當晚八點左右我會收到一封信。要是下午有人來看我就好了,八點前的這段時間很快就會過去。如果有人和我們聊天,就不再會想著時間的長短,甚至不會感到它的存在,時間會過得很快。當迅速流逝的隱而不見的時間突然出現在你面前,引起你的注意時,離出發點已經很遠了。但是,如果我們孤孤單單,無人要伴,我們總是惦記著那個我們望眼欲穿的離我們很遠很遠的時刻,只聽見檯鐘單調的滴答聲,這種焦急的心情會把小時分割成分鐘,更確切地說,會把一分鐘變成一小時。如果和朋友聊天,我們就不會去計算時間。我想到將要一個人孤寂地度過這個下午,尤其是想到與德-斯代馬裡亞夫人會面的慾望時刻會糾纏著我,使我把這個孤寂的下午同幾天後即將享受到的無限快樂作比較,我就感到非常空虛,非常憂鬱。

    我不時地聽見電梯升起的響聲,緊接著又聽見第二聲,但不是我盼望的電梯在我那層樓停下的聲音,而是完全不同的標誌著電梯繼續往上幾層衝刺的聲音。每當我等待一位客人來到時,這聲音常常意味著對我那層樓的背棄,因此,後來即使我不再抱希望,不再相信會有人來看我,它對我仍然是一種痛苦的聲音,就好像在宣判對我的拋棄。灰濛濛的白晝顯得無精打采,逆來順受,忙忙碌碌地做著它那始自遠古時代的工作,編織著珠灰色的花邊,還要幹好幾個小時;想到我要和它單獨呆在一起,而它不會比一個為了湊近亮光而坐在窗邊幹活的、對房裡的人不聞不問的女工更認識我——想到這些,我不禁內心淒然,憂從中來。突然,弗朗索瓦絲打開房門,帶來了阿爾貝蒂娜,可我根本沒有聽見門鈴聲。阿爾貝蒂娜滿面春風,走進房間,一句話也不說。她體貌豐盈。在她富態的身軀中,蘊涵著在巴爾貝克海灘——我再也沒有回去過——度過的時光。她準備讓我重溫這昔日的時光,我看見它們正在朝我走來。毫無疑問,每當我們和一個同我們的關係已發生變化的人重逢,即使關係不甚密切,也好像看到了兩個不同的時期。不用說是我們從前的情婦以朋友身份來看我們,就是在日復一日的某種生活中認識的一個人到巴黎來探望我們,只要這種生活已經結束,哪怕才結束一個星期,就足以使我們看到兩個不同的時期。從阿爾貝蒂娜臉上每一根顯示喜悅、詢問和侷促不安的線條中,我可以辨讀出這些問題:「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好嗎?那位舞蹈教練好嗎?那位賣糕點的師傅好嗎?」當她坐下時,她的脊背彷彿在說:「啊,這裡沒有懸崖峭壁,不過,您會讓我坐在您身邊吧,就像在巴爾貝克海灘一樣。」她猶如一位魔術師,獻給我一面時間的鏡子。在這點上,她和那些曾和我們朝夕相處,但後來很少有機會和我們重逢的人沒有兩樣。但是,我和阿爾貝蒂娜的關係還不止這些。誠然,即使在巴爾貝克海灘,在我們每天的相會中,每次看見她我都會大吃一驚,因為她一天一個模樣。但是現在我幾乎認不出她來了。她的臉孔沐浴在玫瑰色的霧氣中,透過這層霧,可以看到稜角分明的線條,彷彿是雕刻而成的。她換了一張臉,或者說她終於有了一張臉。她長高了。她從前的那層軀殼幾乎所剩無幾,而在巴爾貝克海灘時,從那層軀殼幾乎還看不到她未來的體形。

    阿爾貝蒂娜此次回巴黎比往年要早。往年她總是在春暖花開時才回來,而我,由於狂風暴雨摧毀了春天第一批奇葩,幾個星期來一直心煩意亂,很願意把阿爾貝蒂娜的歸來同春返大地聯繫在一起。只要有人對我說她在巴黎,她到我家來過,我就彷彿又看到了一朵海邊的玫瑰花。我不太清楚那時候是什麼東西支配著我的思想,是對巴爾貝克海灘的渴望,還是對阿爾貝蒂娜的慾念。也許,對阿爾貝蒂娜的慾念本身就是對巴爾貝克海灘的一種慵懶、鬆懈和不完整的佔有,好像從物質上佔有一樣東西,例如在一個城市居住,就等於在精神上佔有了這個城市。況且,即使在物質上佔有一樣東西,如果沒有我的想像力使它在遙遠的海邊晃動,而是讓它靜止地呆在我的身邊,那麼,它對我也常常是一朵可憐的玫瑰花,在它面前,我寧願閉上雙眼,以便不看到花瓣上的某個瑕點,以便相信自己在海灘上呼吸。

    現在我可以這樣說了,儘管有些事情當時並不知道,以後才會發生。誠然,為女人獻身要比把畢生精力耗費在搜集郵票、古鼻煙盒,甚至比搜集圖畫和雕塑更明智。只是收集郵票、古鼻煙盒應該使我們看到危險:女人不止一個,而是有許許多多。一個妙齡少女使人聯想到一個海灘,聯想到教堂一尊雕像的頭髮,一幅古老的銅版畫,每當她出現的時候,人們總會想到一幅令人愛不釋手的美麗圖畫,但這個令人神往的聯想是很不牢固的。如果你和那個女人整天生活在一起,你就再也看不到使你對她產生愛情的任何東西了。當然,只要一分離,嫉妒又會再次把你們聚集到一起,那麼,只要她和一個她在巴爾貝克海灘愛過的男子私通,就足以使海灘和浪濤重新溶進她的軀體,同她合而為一。只是這第二次聯想不會使我們賞心悅目,只會使我們內心痛苦。既然有這個危險,我們就不能希望女人和海灘的聯想再次使我們心醉神迷。這是後話。不過,在這裡,我應該表示遺憾,因為我不夠聰明,沒有像別人搜集古望遠鏡那樣搜集女人。放在玻璃櫥窗後的古望遠鏡從不嫌多,總留著一個空位子,等待一個新的更希罕的望遠鏡到來。

    今年,她一反度假習慣,直接從巴爾貝克來到巴黎,而且她在海灣呆的時間比以往要短得多。我好久沒看見她了。因為我不認識她在巴黎的熟人,甚至連他們的名字也知道,所以,她不來我家時,她在幹什麼事,我一無所知,而間隙的時間往往又相當長。然後,有一天,阿爾貝蒂娜突然出現在我面前。她像一朵玫瑰花,悄然降臨我身邊,但這種情況也不能告訴我她不來看我的時候可能在做什麼。她的所作所為,沉沒在她那深不可測的生活中,我的眼睛幾乎沒那份心思去識破她的隱秘。

    然而,有一次,有些跡像似乎表明她生活中可能出現了新情況。但也許應該從中得出一個簡單的結論:象阿爾貝蒂娜這般年齡的少女,一天會有十八變。比如說,她的智力有了較好的發展,當我舊事重提,說她那天一意孤行,非要把她的意見強加給大家,讓索福克勒斯1用「我親愛的拉辛」給拉辛寫信時,她第一個由衷地笑了。「安德烈是對的,我說了蠢話,」她說,「索福克勒斯應該寫『先生』。」我回答說,安德烈的「先生」和「親愛的先生」,比她的「我親愛的拉辛」和希塞爾的「我親愛的朋友」好不到哪裡去,同樣都很可笑,但是,要說蠢,那位出題讓索福克勒斯給拉辛寫信的老師最蠢。這下阿爾貝蒂娜又聽不懂了。她看不出這個題目蠢在哪裡,她的智力剛開竅,還沒有得到發展。她身上還有更吸引人的新鮮東西:我感到,這個剛在我床邊就坐的少女,和以前一樣俏麗,但跟從前也有不同,她的眼神和臉部表情同往常一樣顯得任性,但她的額頭卻出現了某種變化,似乎比過去順從了一些,而在巴爾貝克海灘,我曾遭到過拒絕:那天晚上,我們兩人也和今天下午一樣,一個躺著,一個坐在床邊,只不過是倒過來,那天是她躺著,我坐在她身邊。我想證實一下她現在讓不讓我吻她的額頭,但又不敢貿然行事,因此,每當她起身告辭時,我都懇求再呆一會兒。要她同意留下並非輕而易舉,因為儘管她沒什麼事要做(否則,她早就衝出門了),可她時間觀念很強,況且對我已不很親密,似乎不再要我與她作伴了。然而,她每次都先看看表,在我的請求下又坐了下來。就這樣,她和我一起呆了好幾個鐘頭,而我什麼要求也沒提出。我對她說的話和幾小時前說的幾乎完全一樣,同我想的和渴望的毫無關聯。嘴上說的和心裡想的永遠匯不到一起。沒有什麼能比得上情慾更能使人心口不一,言不由衷了。時間緊迫,然而,我們就像要贏得時間似地,盡說一些和自己想說的毫無關聯的話。我們說著話,也許,在想說的話說出來之前,表現愛情的動作就已開始。但有時也可能——為了得到同所渴望的女人直接接觸的快感,為了滿足自己的好奇心,看對方有什麼反應——不用言語表達,不徵得對方同意,就做這個動作。當然,我一點都不愛阿爾貝蒂娜:她是霧的女兒,只能滿足我那被季節變更所喚醒的富有想像力的情慾,這種情慾介於烹飪術和建築雕塑術所能滿足的慾望之間,因為它既能使我夢幻把一種不同的熱乎乎的物質注入我的肉體,又能使我渴望一個叉開的身體在某個點上同我平躺的肉體接觸,就像我在巴爾貝克教堂裡所看到的,夏娃的身體勉強通過她的一雙腳勾住亞當的-部,幾乎和亞當的身體保持垂直姿勢。這些羅晨風格的淺浮雕,就像古建築物的中楣,莊嚴而寧靜地表現了創造女人的情景。在這些淺浮雕上,凡是上帝出現之處,總有兩個小天使相隨,好似兩位伴臣,就像那些遭受嚴冬襲擊而倖存下來的在夏天的天空中盤旋的飛鳥,一看便知他們是赫爾庫拉努姆2的愛神,十三世紀中葉,他們依然活著,在建築物的正面進行著最後艱難的飛翔,疲憊不堪,但不乏人們所期待的魅力。然而,這種快樂,在滿足我情慾的同時,不可能使我擺脫這一夢幻,而且我也許願意在任何一個漂亮女人身上尋覓。如果有人問我,當我同阿爾貝蒂娜沒完沒了地閒聊卻閉口不談真實思想的時候,我根據什麼會如此樂觀地認為她會滿足我的慾望,我也許會回答,是因為她的有些措辭——至少從她現在所理解的意義看——不在她的語彙範圍之內(而她被我忘卻的聲音特徵又為我勾畫了她的個性)。她對我說埃爾斯蒂爾很蠢,看到我大叫大嚷表示反對,她笑容可掬地反駁了我說:——

    1索福克勒斯(前496—406),古希臘三大悲劇作家之一。

    2赫爾庫拉努姆是意大利古城,公元79年被維蘇威火山熔岩吞沒。十三世紀開始發掘出許多住宅、建築物和藝術品。

    「您沒懂我的意思。我是說他在那種情況下很蠢,但我完全知道,他是一個非常傑出的人。」

    同樣,為了表示楓丹白露的高爾夫球賽高雅,她說:

    「這完全是一種選擇。」

    當談到我參加過的一場格鬥時,關於我的證人,她對我說:「那些人都是百里挑一。」她凝視我的臉,承認她喜歡我「蓄小鬍子」。她甚至說——我覺得我的運氣很佳——打上次和希塞爾分別以來,她已有「好一陣子」沒見到她了。我發誓,去年她還不會這樣說。並不是因為我在巴爾貝克時,阿爾貝蒂娜尚未掌握相當數量的,讓人一聽就知道她出身於富裕家庭的表達方式——年復一年,母親把這些表達方式傳給女兒,就像隨著女兒的成長,逢年過節把自己的首飾送給女兒一樣。一天,一位陌生婦女送給阿爾貝蒂娜一件禮物,為了表示感謝,阿爾貝蒂娜對她說:「我很過意不去。」聽她這樣說,我們會感到她不再是一個黃毛丫頭了。邦當太太情不自禁地看了丈夫一眼,邦當先生回答說:

    「當然,她快到十四歲了嘛。」

    阿爾貝蒂娜談論一個儀態不端莊的少女時說的話更表明她已經是大人,她說:「甚至看不出她是不是漂亮,她臉上塗滿了胭脂。」總之,儘管她仍是少女,但她已學會了她那個環境和階層的婦女應有的舉止態度,如果有人做鬼臉,她會說:「我不能看見人做鬼臉,一見就想學」,如果有人以模仿別人為樂,她會說:「當您模仿她時,最可笑的是您很像她。」所有這一切都取之於社會寶庫。但是關於「傑出」一詞的含義,據我看,阿爾貝蒂娜生活的環境恰恰不能使她掌握我父親對這個詞理解的意義,當有人在我父親面前極口稱讚他的一個同事如何聰明,而他自己並不意識到此人聰明時,他會說:「看起來這是一個非常傑出的人。」阿爾貝蒂娜說的「選擇」,即使是指高爾夫球,在我看來。也和西莫內家水火不容,正如「選擇」一旦加上了形容詞「自然的」,就和一篇比達爾文早幾個世紀的作品格格不入一樣。而「好一陣子」這個表達方式,我感到更是個好徵兆。最後阿爾貝蒂娜像一個一言九鼎的人,心滿意足地對我說:「依我看,這是比較好的結局……我認為這是最好的解決辦法,最高雅的辦法」,這時,我明顯地感到從未有過的心慌意亂,但我也由此萌生了各種希望。

    這句話是多麼新奇,多麼像一塊沖積土,使人猜想到有多少道變化無常的河灣流經那些從前不為人知的土地,因此,當我聽到「依我看」這幾個字時,就把阿爾貝蒂娜拉到我身旁,聽到她說「我認為」時,讓她坐到了我的床邊。

    當然,有些文化很低的女孩子,嫁給一個很有學問的男人,在她們的嫁妝中,也會有這一類詞語。結婚後,她們的言談會發生變化,不久,她們去探望從前的女友,談話時顯得穩重審慎,這時,人們驚奇地發現,她們已變成了女人,當她們鄭重宣佈某某人聰明時,把「聰明」讀成了兩個「1」,但這恰恰是一種變化的徵兆。我似乎感到,在阿爾貝蒂娜使用的新詞彙和我熟悉的阿爾貝蒂娜的詞彙之間,隔著一個世界。在她從前的詞彙中,最大膽的詞不過是在她談及一個古怪的人時說的「這是個怪人」,或者,有人建議她賭博時她說的「我可沒錢輸」,或者,當一個朋友責備她,而她認為她朋友的責備毫無道理時說的「啊!真的,我覺得你非常了不起!」這些話中的詞,是在這些場合非說不可的,是符合和晚禱時唱的聖母讚歌一樣古老的資產階級傳統的,一個微微有點惱怒的,對自己的權利深信無疑的少女「自然而然」會用的這些詞,因為她是從母親那裡學來的,就像學會禱告或行禮一樣。所有這些詞,邦當太太都教會她了,同時還教會她仇恨猶太人,喜歡黑衣服,認為穿黑衣服顯得端莊,有教養。即使沒有正式傳授,她也像雛金翅鳥跟著它們的父母牙牙學語那樣跟著母親學說話,而金翅鳥正是通過牙牙學語變成了名副其實的金翅鳥。儘管如此我覺得阿爾貝蒂娜的「選擇」令人耳目一新,她的「我認為」使人歡欣鼓舞。阿爾貝蒂娜不再是從前的阿爾貝蒂娜了,因此,她的行為,她的反應也會和從前不一樣。

    現在我不僅不再愛她,甚至也不像在巴爾貝克時那樣,害怕毀了她對我的友誼,因為友誼已經不再存在。毫無疑問,我早就在她眼裡變得可有可無了。我意識到,她已不再把我看作是那個「小圈子」的成員。從前我費盡心機想加入,當我獲得成功,我是多麼高興啊!況且,她的神態不像在巴爾貝克海灘時那樣坦率、和善,我也就感到用不著畏畏縮縮,顧慮重重了。然而,我認為,使我最後下決心的還是我在語文學上的新發現。我繼續把一個新環節加到外在的語鏈上(語鏈下面隱藏著我內心的慾望),就在阿爾貝蒂娜坐在我床邊的時候,我談到了小團體的一個姑娘,說她雖然比其他幾位細小,但我覺得她挺漂亮。「是的,」她回答我說,「看上去像個黃毛丫頭。」顯然,在我剛結識她時,她還不會說「黃毛丫頭」。如果事情正常地發展,她很可能學不到這個詞,即使她沒學會,我也不會感到有什麼不好,因為沒有什麼比說「黃毛丫頭」更惹人惱火了,聽到這個詞,我們會感到牙疼,就像在嘴裡放進了一個大冰塊。但是,即使阿爾貝蒂娜(她是多麼漂亮)說「黃毛丫頭」,我也不會感到不愉快。相反,我覺得,這個詞即使不能說明她從外表看已經入門,至少也顯示她內在的變化。可惜時候不早了,如果我想讓她及時趕回家吃晚飯,同時不耽誤我用飯的話,我就該同她說再見了。晚飯是弗朗索瓦絲準備的,她不喜歡讓飯菜涼著。而且,也許她早已認為我們違反了她的一條規章制度,因為我父母不在家,而阿爾貝蒂娜和我在一起呆了那麼久,致使一切都得往後推。但是,在「黃毛丫頭」這個詞面前,這些理由也就如泥牛過海,不再存在了。於是,我急忙說:

    「您能想像得出我一點也不怕癢嗎?您可以胳肢我一個小時,我連感覺都不會有。」

    「真的?」

    「我向您保證。」

    她肯定明白,我這是在笨拙地表達一種情慾。因為她就像在向你提出一個你不敢企求的,但你的話已向她證明你會覺得有用的建議似的,用女人慣有的謙恭對我說:

    「你願意試一試嗎?」

    「如果您願意的話。不過,您躺到我床上來,這樣也許更方便。」

    「這樣行嗎?」

    「不,往下一點。」

    「可是,不怕我太重了嗎?」

    她正說著,房門打開了,弗朗索瓦絲拿著燈走進來。阿爾貝蒂娜差一點來不及回到椅子上。弗朗索瓦絲可能一直在門口偷聽,甚至從鎖孔裡瞧我們,故意選這個時刻給我們一個措手不及。但我沒有必要作這個假設,她也許不屑用眼睛去證實她的本能已充分感覺到的東西,因為她和我,和我的父母親長期生活在一起,敬畏、謹慎、關切和狡猾培養了她這種具有幾乎是有預見性的本能的感覺,正如水手能感覺到大海,獵物能感覺到獵人,醫生——至少是病人——常常能感覺到疾病一樣。凡是弗朗索瓦絲能預見到的,都有充分的理由使人瞠目結舌,正如古人根據微乎其微的信息工具就能預知即將發生的事。弗朗索瓦絲的信息工具不比古人多,不過是膳食總管偷聽到的隻字片語罷了,僅僅是我們晚餐談話內容的二十分之一,況且,傳到廚房已經變了樣。而且,她的錯誤,也和古人的錯誤一樣,和柏拉圖所相信的奇談一樣,與其說是由於物質條件貧乏所致,毋寧說應歸因於錯誤的世界觀和先入之見。即使在現在,對於昆蟲習性作出最重大發現的,也可能像這樣是一個既無實驗室,也無任何器械的科學家。但是,如果說弗朗索瓦絲的奴僕地位不曾妨礙她獲得一種為藝術所必須的科學——藝術是科學的極限,藝術在於把科學成果告訴我們,而使我們大吃一驚——那麼約束就更不成其為障礙;在這點上,約束不僅沒有阻礙科學發展,反而大大促進了發展。當然,弗朗索瓦絲毫不忽視語調、態度等輔助因素。因為她對任何一個和她地位相等的人說的話,不管多麼荒唐,和我們的思想多麼格格不入,她卻毫不懷疑,全盤接受(然而我們對她說的話和希望她相信的事,她卻從不相信)。因此,她對我們的論點越是流露出不相信,她在轉述——因為間接引語能使她不受懲罰地對我們說出不堪入耳的話——一個廚娘的話時(她說,那家的廚娘對她說,她威脅主人了,在眾人面前把他們當「畜生」看待,可事實上他們卻對她百般寵愛),就越是用一種使人感到她把廚娘的話當做金科玉律的語氣。弗朗索瓦絲甚至還說:「如果我是女主人,我一定會很生氣。」儘管我們對五樓那位夫人沒什麼好感,但是聽了這個不成體統的例子也得聳聳肩,就像聽到了一則令人難以置信的寓言一樣。但是,敘述者卻說得斬釘截鐵,不容置辯,使人感到她的斷言是無可置疑的,是令人惱火的。然而,尤其是弗朗索瓦絲和作家有相似之處。當作家被一個君主或一種詩學,被某些詩律或一種國教束縛住手腳時,他們常常需要一種濃縮力,而在自由的政治體制或無政府主義的文學體制下,這種濃縮力就沒有用武之地了;同樣當弗朗索瓦絲不能明確回答我們的問題時,她就會像泰雷西亞斯1那樣說話,如果需要寫,會採用塔西脫2一樣的方法。她善於把她無法直接表達的思想濃縮成一句話,如果我們對這句話提出指責,就不可能不連累到我們自己。有時她甚至一句話也不說,而是用靜默,用東西的擺法來表達——

    1泰雷西亞斯是希臘神話中底比斯的盲人占卜者,受智慧女神雅典娜的神示能聽懂鳥語,預卜未來。

    2塔西脫(約55—約120),古羅馬歷史學家,文體獨具風格。主要著作有:《年代說》、《歷史》、《日耳曼尼亞志》等,均系研究西方古史的重要資料。

    舉個例子。有時候,我一時疏忽把一封不該讓她看見的信(比如,因為寄信人不懷好意地談到了她,這會使她懷疑收信人也對她心懷敵意)遺忘在桌子上,和別的信混雜在一起,晚上,當我憂心忡忡地回到家裡,直接走到我的臥室,一進屋,那封可能連累我的信首先映入我的眼簾,正如它不可能不引起弗朗索瓦絲的注意一樣。她把我的信整整齊齊堆成一堆,把那封信放在最上面,無異於把它放在一邊,這種醒目的位置無疑是一種語言,很有說服力,使我在門口就嚇得渾身打顫,彷彿聽到了嚇人的喊聲。弗朗索瓦絲很擅長導演這類把戲,她先不出場,設法讓觀眾知道她已經知道一切,然後她才登場。為了像這樣讓一個無生命的東西說話,她既有歐文1和弗雷特裡克-勒梅特爾2的天才,又有他們的耐心。此刻,弗朗索瓦絲儼然像一個「暴露罪惡的正義女神」,她把那盞燈高高舉起,照在我和阿爾貝蒂娜的頭頂上,燈光清楚地映出了少女的身軀在床罩上留下的明顯可見的痕跡。燈光下,阿爾貝蒂娜的臉仍然嫵媚動人,雙頰依然呈現出在巴爾貝克時我曾為之陶醉的光輝燦爛的光澤。從總體上看阿爾貝蒂娜的臉有時顯得蒼白無力,但是,在燈光的照射下,漸漸染上了一層極其均勻、極其紅潤的色彩,顯得無限堅實,無限光潔,真可以和某些鮮花特有的艷麗的肉色媲美。然而,弗朗索瓦絲的突然闖入使我措手不及,我喊道:

    「怎麼,都點燈了?我的上帝,這燈光真刺眼!」——

    1亨利-歐文(1838—1905),英國演員、導演。曾主持倫敦蘭心劇院。以扮演莎士比亞劇作中的哈姆雷特、奧賽羅等角色著稱。

    2勒梅特爾(1800—1876),法國喜劇演員。演過莎士比亞、雨果等人的許多作品和政治滑稽歌劇。

    顯然,我是想用這第二句話掩飾我內心的慌亂,想用第一句話對我的遲到表示歉意。弗朗索瓦絲用一句殘酷而模稜兩可的話作回答:

    「要不要熄掉?」

    「熄掉,怎麼樣?」阿爾貝蒂娜湊著我的耳朵說,她把我當作主人和同謀,用一句語法性的問話,通過疑問的語調,把這種心理上的肯定親暱而強烈地表達出來,我不由得心醉神迷,不能自己。

    當弗朗索瓦絲離開房間,阿爾貝蒂娜重新坐到我床上時:「您知道我怕什麼嗎?」我對她說,「我怕如果我們像這樣繼續下去,我忍不住要吻您了。」

    「那可是一個令人愉快的不幸。」

    我沒有立刻接受她的挑逗。換個人也許會覺得這個挑逗多此一舉,因為阿爾貝蒂娜的發音甜美而有肉感,她同你說話,就像在吻您。她每說一句話。就是給你一次溫存,談話充滿了對你的親吻。然而,她這次挑逗卻給了我極大的快意。如果挑逗來自另一個和她年齡相仿的美貌少女,我甚至也會感到快意;但是現在。阿爾貝蒂娜對我雖然是唾手可得,但這在我身上引起的與其說是快意,毋寧說是一系列對比鮮明的美麗聯想。我首先聯想起海灘上的阿爾貝蒂娜,好像是以大海為背景的一幅畫上人物,我感到她不比有劇院聚光燈下看到的形象更真實,看不清究竟是誰,是那被認為已經登場的女演員,還是作為替身的配角,或者僅僅是投影。然後,那個真實的女人脫離光束,向我走來了,但僅僅是為了讓我看到,在現實生活中,她根本不像人們想像中的神奇的畫中人那樣柔情似水,唾手可得。我知道,撫摸和擁抱她是不可能的,只能同她閒聊,對我來說,她不是一個女人。正如放在餐桌上作裝飾的不可食用的玉葡萄不是葡萄一樣。現在,她出現在第三平面上,我覺得她和我在第二個平面上所認識的她一樣真實,又和第一個平面上的她一樣順從,尤其是很久以來,我一直認為她不夠順從,因而她現在的順從也就格外趣味無窮了。我對人生逐步有所認識(不像開始時那樣認為它平淡和簡單了),這暫時導致了不可知論。既然開始認為可能的事後來竟是假的,而當它在第三個平面上出現時又變成真的了,那我們還有什麼可以肯定呢?(唉!我在阿爾貝蒂娜身上的發現還沒有結束。)即使生活沒有這種浪漫的能教會我們發現更多平面的誘惑力(這與聖盧在裡夫貝爾飯店吃晚飯時所體味到的誘惑是反向的:他在一張安詳的臉上,在被生活烙上的重重疊疊的記憶中,重新看到了他從前在那張臉的唇際留下的痕跡),無論如何,當我知道我有可能吻阿爾貝蒂娜的臉頰時,我感受到了極大的快樂,即使吻她的臉頰也不會有這樣大的快樂。我們可以把一個女人當做一段肉體佔有,僅僅使我們的肉體和女人的肉體貼在一起,但這與佔有在海灘上邂逅的少女有什麼不同呢?某些天,我們在海灘上看見這個少女和女友們在一起,但不知道為什麼偏偏是那些天,而不是其他日子和她相遇,這使我們憂心忡忡,害怕再也見不到她了。生活慇勤地向你揭示了這個少女的全部故事,為讓你看得清楚,借給你一個又一個光學儀器,不僅使你產生肉慾,而且還讓你產生更難滿足的精神慾望,這使肉慾增強百倍,變化無窮。如果肉慾只顧佔有一段肉體,精神慾望會昏昏沉沉,麻木不仁,讓肉慾單槍匹馬,為所欲為;但是,一旦要佔有一個完整的記憶領域,使過去依依不捨地離開的往事失而復得,精神慾望會在一旁掀起風暴,使肉慾變得格外強烈,雖然不能伴隨到底,直到掌握一個非物質的現實(因為這個現實不可能在希望的形式下完成),但它們在半路上等候肉慾,把它護送回來。吻一個夢寐以求的少女的臉蛋,就好比在體味一種百看不厭的顏色的滋味,而吻一個無名無姓,既無秘密、又無魅力的女人的臉蛋,不管這個臉蛋多麼清新,只能使人感到索然寡味。我們看到了一個女人,她不過是生活中的一個普通形象,例如在海上顯示出側影的阿爾貝蒂娜,接著,我們可以把這個形象分離出來,放到我們身邊,漸漸地,就好像放到了一架立體鏡片下面,我們看清了它的大小和顏色。正因為這樣,那些不能馬上得手的,甚至不能馬上知道將來能不能得手的有點難相處的女人,才是唯一令人感興趣的。因為瞭解他們,接近和征服她們,使她們的形象呈現出形形色色的體形、身材和相貌,就是給我們上一堂相對主義課,教會我們如何鑒別一個肉體,鑒別一個女人的生活。當這個女人重新以苗條的身影出現在生活背景中時,你與她重逢,會享受到一種美。在妓院認識的女人,是毫無趣味可言的,因為她們始終一個樣。

    此外,我對那個心愛的海灘的全部印象都掌握在阿爾貝蒂娜手中,繫在她的身上。我感到,吻她的雙頰就如同在吻整個巴爾貝克海灘。

    「如果您真心讓我吻您,我寧願把這留到以後,選一個合適的時機。只是到時候您可不要忘記您的許諾。我需要有一張『接吻許可證』。」

    「要我簽字嗎?」

    「如果您現在給我了,以後還會再給我一張嗎?」

    「您的接吻許可證可真逗人,過一段時間我就給您開一張。」

    「我還要問你一件事,您知道,在巴爾貝克海灘,我還沒有認識您的時候,您的目光常常讓人感到冷酷而狡黠,您能不能告訴我,您當時在想什麼?」

    「哦!我可一點也想不起來了。」

    「噢,那我來幫您回憶。有一天,您的女友希塞爾雙腳併攏,從坐著一位老人的椅子上蹦了過去。您盡量回憶一下,您那時在想什麼。」

    「我們和希塞爾來往最少,您願意說她和我們是一夥也可以,但不完全是。我當時可能在想,她很庸俗,很沒有教養。」

    「哦!就這些?」

    我很想在吻她之前,讓她重新披上我在巴爾貝克認識她之前我所感到的她那種神秘的色彩,在她身上重新找到她以前生活過的地方;即使我不認識這個地方,但是,如果我能處在她的位置上,至少我也能回憶起我們在巴爾貝克海灘的生活、我窗下洶湧的波濤聲和孩子們的喊叫聲。但是,我把目光滑到她那玫瑰花般紅潤的美麗動人的圓臉蛋上,看見顴頰緩緩向裡彎曲,最後與山嘴陡峭、山谷波動、綿延起伏、秀色可餐的烏髮相遇,消失在第一批山麓中。看到此番情景,我不禁心想:「我在巴爾貝克沒有成功,但現在我畢竟就可以吻阿爾貝蒂娜的臉頰,品嚐這朵從沒品嚐過的玫瑰花的滋味了。再說,既然我們在人生道路上難得能從不同的平面認識人和事物,因此,當我使這張百里挑一、美如玫瑰的臉孔離開它過去的環境,把它帶到這個新的平面上,終於能用嘴唇認識它的時候,也許我可以認為我的人生從某種意義上講是完美的。我這樣想,是因為我相信存在著一種用嘴唇獲得的知識;我之所以認為我馬上就要嘗到這朵肉玫瑰花的滋味,是因為我沒有想到,人儘管比海膽,甚至比鯨魚高級,卻仍缺少一定數量的器官,尤其是缺少接吻的器官。於是,人就用嘴唇來代替這個缺少的器官。用嘴唇吻心愛的女人產生的效果也許比不得不用一個巨牙撫摸更令人滿意。但是,嘴唇的功用在於把具有誘惑力的東西的滋味帶給味覺器官,因此,只能滿足於在表層徘徊,無法進入它們渴望進入的臉蛋中去,但它們並不意識到錯誤,也不承認失望。況且,嘴唇在同肉體接觸時,即便變得更駕輕就熟,更精於此道,也顯然不可能體味到更多的大自然阻止它們體味的滋味,因為在這個找不到食物的荒漠上,它們形單影隻,煢煢孑立,視覺和嗅覺早已相繼把它們拋棄。首先,當我的嘴巴接受眼睛的建議,湊近臉頰接吻時,我的眼睛在移動中發現了新的臉頰;從近處看到的脖子,就像照了放大鏡一樣,呈現出一粒粒小疙瘩,顯得健壯有力,從而改變了臉的特性。

    照相機的最新用途,可以讓我們經常從近處看到的,像塔一樣高大的房屋,全部倒伏在一座教堂腳下,使同一些建築物象軍隊的一個團操練那樣,時而排隊,時而分散,時而密集,把剛才還相距很遠的比阿斯塔1教堂的兩根柱子緊緊地靠在一起,讓近在眼前的薩呂特教堂2變得遠在天邊,使一個橋洞、一個窗孔、一叢置於前景的色彩強烈的樹葉成功地出現在暗淡暈陰的背景上,展現出廣闊的視野,使同一個教堂依次換上其他所有教堂的拱孔——

    1比阿斯塔教堂位於意大利,由意大利畫家比阿斯塔(1682—1750)得名。

    2薩呂特教堂位於意大利威尼斯,建於1631年至1682年。

    我覺得,照相也和接吻一樣,能使一個我們認為具有確定外表的東西變化出千姿百態,而每一個新姿態都和原來的姿態一樣合適,因為它們各有一個同樣是合理的透視角度。總之,就像在巴爾貝克海灘我常看見的阿爾貝蒂娜的千姿百態那樣,現在,當我的嘴唇湊近她的臉頰時,剎那間,我看見了十個阿爾貝蒂娜,彷彿要把一個女人在同我們多次約會中向我們呈現的豐富多采的姿態和色彩以神奇般的速度在幾秒鐘內全部展現出來,再次體驗到一個人的千變萬化,把這個人具有的各種可能特徵從不同的箱子裡取出來那樣,一個一個地全部取出來。這個少女就像一個多頭女神,我剛看見一個頭,如果我試圖接近它,它就會讓位給另一個頭。只要我還沒有接觸它,我就能看見它,就能聞到它的淡雅的清香。唉!真可惜——因為對於接吻,我們的鼻孔和眼睛長的不是地方,正如我們的嘴唇不是專門用來接吻的器官一樣——我的眼睛突然看不見了,接著,我的鼻子擠扁了,什麼味道也聞不到了,根據這些令人討厭的徵象,我知道我終於在吻阿爾貝蒂娜的臉蛋了,可是我卻還是沒有品嚐到我渴望已久的玫瑰花的滋味。

    這次,我能突然襲擊,隨心所欲地滿足我的慾望,而她也讓我這樣輕而易舉地得到了她從前曾嚴肅拒絕我的東西,這難道就因為兩個肉體換了位置(我躺著,她站著),就因為我們演出了一場和在巴爾貝克海灘演出的完全相反的戲嗎?)當然,今天,當我的嘴唇湊近她的臉頰時,她露出的追求快感的表情和從前那種嚴肅神態之間僅僅存在著一些極其細微的線條偏差,但是,這種偏差完全可以同殺死或救活一個傷員,同一張傑出的肖像和一張蹩腳的肖像之間的差距相比擬。)我不知道是不是有人無意中做了一件好事,我該不該向這個恩人致謝,感謝他最近一個月中在巴黎或在巴爾貝克為我做了工作,促使阿爾貝蒂娜的態度發生變化,但是我想,我和她所處的位置是她改變態度的主要原因。然而,阿爾貝蒂娜卻對我說了另一個理由,她說:「啊!那是因為在海灘那會兒,我還不認識您,我可能認為您居心不良。」這個理由使我困惑不解。顯然,阿爾貝蒂娜說這話是誠懇的。一個女人,在同一個男友接觸中,假若她的四肢和身體並沒有感到一個陌生男子在蓄意耍弄她,怎麼會輕易承認這個錯覺呢?

    不管阿爾貝蒂娜的生活近來發生怎樣的變化,不管這些變化也許能解釋她為什麼這樣痛快地同意滿足我一時的純粹是肉體的慾望,而為何在巴爾貝克海灘卻嫌惡地拒絕我的求愛,但無論如何,那天晚上,當她的愛撫使我意馳神蕩,心滿意足時,我看見她身上發生了更令人吃驚的變化。她大概清楚地看到我滿足的神態,但我還擔心她會因厭惡和羞怯而反抗呢,就像在香榭里捨大街的月桂樹叢後,我想擁抱希爾貝特時,希爾貝特作出的反應一樣。

    可事實恰恰相反。我剛讓阿爾貝蒂娜躺到我床上,剛開始撫摸她,她臉上就出現了我從未見過的神態,溫順,真摯,近乎幼稚的天真。當她就要得到快感時,就像人死後一樣,平時的一切憂慮,一切奢望都煙消雲散,那張變得年輕的臉似乎又恢復了少女的純真。當然,任何一個人,如果他的才華突然有了用武之地,他會變得謙遜,勤勉,討人喜歡;尤其是,如果他善於用他的才華給我們帶來巨大快樂,他自己也會感到無尚幸福,同時也想讓我們充分享受快樂。但是,在阿爾貝蒂娜臉上新出現的這種表情中,不只是有大公無私、職業的良心和大度,還有一種傳統的和勃發的忠誠;她不僅回到了她自己的童年時代,而且回到了她那一類人的青年時代。我只希望能平息肉慾,而最後終於如願以償,可是阿爾貝蒂娜卻和我不同,她似乎覺得,如果相信這種肉體快樂無需精神情感相伴,認為肉體快樂是某件事的最終結果,那她未免太有點粗俗。剛才她還急著要走,可現在也許覺得接吻必然導致做愛,而做愛高於其他一切義務,因此,當我提醒她該回家吃晚飯時,她說:

    「噢,沒關係的,來得及。」

    她似乎覺得接完吻就起床不大好意思,出於禮貌,也應該在床上多呆一會兒,這和弗朗索瓦絲一樣,絮比安請她喝酒,如果她認為不管渴不渴都應該高興地接受時,她不敢一喝完就走,哪怕有要緊事等著她做。阿爾貝蒂娜是卑微的法國鄉村婦女的化身,在聖安德烈教堂能找到這類婦女的石雕原型(這也許是我不知不覺地渴望得到她的一個原因,當然還有另一個原因,以後我再講)。儘管弗朗索瓦絲不久將成為她的死敵,但我從她身上看到了弗朗索瓦絲的影子:對客人和陌生人講究禮貌,注意禮節,對男女結合懷有敬意。

    萊奧妮姨祖母死後,弗朗索瓦絲認為只能用同情的口吻說話,而當她看到姨婆的女兒結婚前幾個月和未婚夫一起散步時不換著未婚夫的胳膊卻感到很反感。阿爾貝蒂娜一動不動地躺在我身邊,對我說:

    「您的頭髮很美,眼睛很漂亮,您長得很可愛。」

    我在提醒她時間已經不早了之後,又說:「您不相信我?」她回答我說:「當然相信。」她說的也許是真話,不過也就是兩分鐘以來的事,而且只能持續幾個小時。

    她同我談我,談我的家庭,我的社會環境。她對我說:「啊!我知道您的父母認識一些體面人物。您是羅貝-福雷斯蒂埃和蘇珊-德拉熱的朋友。」我剛聽她講這兩個名字時感到非常陌生,但我忽然想起,我確實和羅貝-福雷斯蒂埃在香榭麗捨大街上一起玩過,後來再沒有見面。至於蘇珊-德拉熱,她是布朗代夫人的侄孫女,有一次,我本來要到她父母那裡上舞蹈課的,甚至要在一個沙龍喜劇中扮演一個小角色,但我怕笑得太厲害而引起鼻孔出血,就沒有去,因此,我一直沒有看見她。那時候,我認為不過是斯萬家的那位帽子上插著羽飾的女教師在蘇珊父母家裡教授舞蹈罷了,但也可能不是她,而是她的一個姐妹或朋友。我向阿爾貝蒂娜聲明,羅貝-福雷斯蒂埃和蘇珊-德拉熱在我的生活中幾乎不存在。

    「這很可能,你和他們的母親有來往,這樣,你們也就有關係了。我經常在基督林茛道上遇見蘇珊-德拉熱,她長得挺漂亮。」我們的母親只是在邦當夫人的想像中才彼此認識,邦當夫人聽說我曾和羅貝-福雷斯蒂埃在一起玩過,我似乎不給他朗誦過詩,於是就得出結論,我同他有來往是因為兩家的父母親認識。有人對我說,她每次提到我母親的名字時,必定要說:「啊!是的,她是德拉熱、福雷斯蒂埃社交圈,或某某圈子裡的人」,這就給我的父母打了一個受之有愧的好分數。

    此外,阿爾貝蒂娜的社會觀念是極其荒唐的。她認為,在姓西莫奈的人中,書寫有兩個n者不僅比只有一個n的人低賤,而且比其他可能有的人都低賤。如果一個人和你同姓,但不是你家裡人,你就有足夠的理由蔑視他。當然也有例外。比如,兩個西莫奈在一次集會中,假如說在開往墓地的送葬行列中相遇,覺得有必要隨便交談幾句,並且感到自己情緒很好,當有人給他們雙方作介紹,他們得知對方也姓西莫奈時,會彼此善意地尋找他們之間的親族關係。儘管毫無結果。但這僅僅是例外。有許多人是不值得尊敬的,可我們卻無視這一點,或者對此毫不在乎。但是,如果因為我們和他們同姓而造成把寄給他們的信交給我們,或者相反,把寄給我們的信交給他們,我們就會對他們的價值產生懷疑,而這種懷疑往往被證明是正確的。我們害怕搞混,若有人同我們講起他們,為避免和他們搞混,我們會厭惡地撇撇嘴。如若在報上看見我們的姓戴在他們頭上,會覺得他們竊取了我們的姓,社會其他成員犯罪與我們毫不相干。可同姓人犯罪,會讓他們罪加一等。我們仇恨其他一切姓西莫奈的人,這種仇恨不是孤立的,而是祖輩傳下來的,因而變得格外強烈。到了孫子一輩,只記得爺爺對其他姓西莫奈的人常常蔑視地撇撇嘴,但不知其中原委:如果有人告訴他們仇恨始自一起謀殺案,他們也會深信不疑。直到有一天,兩個非親非故的西莫奈結婚(這種事時有發生),前隙才算消除。

    阿爾貝蒂娜不僅同我談羅貝-福雷斯蒂埃和蘇珊-德拉熱,而且還主動給我講述她家和安德烈的一個叔叔之間的一件事,大概是肉體的接觸產生了一種透露秘密的責任,至少在一開始,說第一句話的時候是這樣,那時,肉體接觸尚未引起口是心非,因而不用對我保密。在巴爾貝克時。她拒絕同我講這件事,可現在她認為不應該讓我感到她對我還有什麼秘密。現在即使她最要好的女友在她面前說我的壞話,她也覺得應該告訴我。我堅持要她回去,她只好走了,但她覺得我太粗魯,替我感到羞慚,因而強裝笑容,表示對我諒解,就像一個女主人看到有人穿著短上衣來她家作客,勉強笑迎,心裡卻很不舒服。

    「您為什麼笑?」我對她說。

    「我沒笑呀,我是在對您微笑,」她親切地對我說,「什麼時候我能再見到您?」她接著又說,似乎認為我們剛才的行動是一種偉大友誼的前奏曲(既然習慣上必然導致這個結局),這是一種事先就存在的友誼,我們有責任發現和公開承認,只有這個友誼才能解釋我們剛才的行動。

    「既然您准許,我一有可能,就叫人去找您。」

    我不敢對她說,一切取決於我能不能見到德-斯代馬裡亞夫人。

    「唉!只好臨時決定了,事先很難知道,」我對她說,「假如哪天晚上我有空,能叫人去找您嗎?」

    「過一段時間就可以了,因為我就要和我姨媽分開進出了。但現在不行。不管怎樣,我明天或後天下午到這裡來碰碰運氣。您有空就見我,沒空就算了。」走到門口,她見我沒有主動親她,甚感驚訝,就把臉湊到我嘴邊,認為我們現在不需要有粗俗的情慾就能接吻了。因為我們剛才短暫的卿卿我我,是男女單獨在一起心靈交感時可能產生的一種關係,所以,阿爾貝蒂娜認為,應該為我們剛才在床上的接吻意外而短暫地添上一層騎士和情婦接吻時的感情色彩,正如中世紀行吟詩人對於接吻可能構想的那樣。

    這位可能被中世紀雕刻家刻在聖安德烈教堂門廊上的庇卡底1少女剛離開我,弗朗索瓦絲就給我送來了一封信,我欣喜若狂,因為這是德-斯代馬裡亞夫人的信,她答應星期三和我共進晚餐。這封署名為德-斯代馬裡亞夫人的信,對我來說,寫信人與其說是真實的德-斯代馬裡亞夫人,毋寧說是阿爾貝蒂娜來看我之前我思念了整整一天的德-斯代馬裡亞夫人。這是愛情玩弄的可怕騙局。愛情一開始就唆使我們和一個不屬於外部世界的女人,一個僅僅是我們想像中的女人玩弄這場騙局。況且,唯有這想像中的女人才永遠聽我們使喚,讓我們佔有,才能被同想像力一樣隨心所欲的記憶力變得完全不同於真實的女人,正如夢幻中的巴爾貝克不同於真正的巴爾貝克一樣。我們通過想像創造了一個女人,漸漸地,我們非要讓現實中的女人和夢幻中的女人相像,這就給我們帶來了痛苦——

    1庇卡底是法國北部舊省名。

    阿爾貝蒂娜來訪,耽擱了我很長時間,當我趕到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家裡時,喜劇已經演完了。客人們從第一客廳裡湧出來,邊走邊議論著蓋爾芒特公爵夫婦徹底分居的特大新聞。我不想從側面進攻人流,於是便在第二客廳的一張大安樂椅上坐了下來,等待女主人過來時向她問候。我看見公爵夫人從第一客廳走出來,身穿一件寬大的黃緞連衣裙,裙子上引人注目地別著幾朵碩大的黑罌粟花,顯得莊嚴,魁偉。想必看戲時她坐在第一排,所以比別人晚出來。看見她,我不像以前那樣失魂落魄了,我母親突然把我從一個曠日持久的幻夢中喚醒了。一天,她把手放在我額頭上(就像她怕給我帶來痛苦時習慣做的那樣),對我說:「別天天上街去看德-蓋爾芒特夫人了,你都成了大家的笑柄啦。況且,你看,你外祖母病得那樣厲害,你還有更要緊的事要做呢,何苦在路上等一個不把你放在眼裡的女人呢」,於是,她就像一個會施催眠術的人,使我擺脫幻夢,回到了現實,使我睜開了眼睛;她又像一個醫生,讓我意識到現實和責任,治好了我沉迷不醒的想像出來的疾病。第二天,我用了一整天時間同這個已被我拋棄的病痛作最後的告別,連續幾個小時邊哭邊唱舒伯特的《告別曲》:

    ……再見了,天使們非同凡俗的姐妹,

    奇妙的聲音在遠方將你召喚。

    接著就沒事了,上午我再也不出門了。沒想到會是這樣輕而易舉,以致我預言(以後大家會看到我的預言是錯誤的),在我生活中,同一個女人斷絕來往將會是一件很容易的事。直到弗朗索瓦絲告訴我,絮比安很想換一間大一點的房子,正在街上尋找一個店舖時,我才開始出門。我想幫他找到這樣一個店舖(再說,我也很樂意幫他忙,因為在街上閒逛,在乳品店敞開的鐵窗下,可以看見戴白袖套的送奶姑娘;我躺在床上,就已經聽見陽光明媚的大街上人聲喧鬧,就像在海灘一樣)。此外,我現在出門自由自在,因為我心裡坦然,我不是為看德-蓋爾芒特夫人才出門的,這就像一個女人,只要有情夫,她就會小心翼翼,哪天同情夫一刀兩斷了,她就會把信到處亂放,就有可能把一個她已不再感到害怕,同時也不會再犯的錯誤暴露給丈夫。

    當我知道幾乎每幢房子都有不幸人時,心裡感到很難過。這裡,妻子因丈夫有外遇而哭泣不停。那裡卻是妻子欺騙了丈夫。在別處,一位含辛茹苦的母親遭到酒鬼兒子的毒打,竭力在鄰居面前掩飾自己的痛苦。人類有一半在哭泣。當我認識到這個道理時,心裡非常惱火,以致我想,丈夫或妻子與人通姦,是不是有他們的道理,是因為他們得不到合法的幸福,除了對自己的妻子或丈夫外,他們對誰都親,對誰都忠。不久,我就不能再以幫助絮比安為理由,每天上午繼續到街上亂逛了。因為我聽說,我們院子裡的那位細木匠接到了房管員的驅逐令,說他敲敲打打,鬧得雞犬不寧。細木匠的車間與絮比安的裁縫鋪僅一板之隔。絮比安求之不得,因為車間有一個與我們地窖相通的放細木板的地下室。絮比安將把煤放在地下室裡,拆掉隔板,他就有了一個寬敞的店舖。絮比安覺得德-蓋爾芒特先生要價太高,就先讓那些想找房子的人來看看,公爵找不到房客,就會洩氣,從而心甘情願地降低價格,把房子租給他。弗朗索瓦絲注意到,每天看房的時間過了,門房甚至還把「待租」的牌子留在店門口。她覺察到,這是門房設的圈套,想把蓋爾芒特家那位聽差的未婚妻引到這裡來(他們會找到一個談情說愛的隱蔽所),然後把他們當場抓住。

    儘管不再需要為絮比安找房子了,但我無論如何仍堅持在午飯前出門。我常常遇見德-諾布瓦先生。有時他正在和一個同事交談,他用目光打量我,看夠了,就把眼睛移到他的談話人身上,既沒有對我微笑,也沒有朝我點頭,好像壓根兒不認識我。因為對於這些顯要的外交官來說,以某種方式注視你,並非是為了讓你知道他們看見你了,而是要讓你知道他們沒有看見你,他們正在和同事談一個嚴肅的問題。我經常在我們家附近遇見一個大個子婦女,她對我有失檢點,因為儘管我不認識她,她卻總要回首看我,徒勞地在商店櫥窗前等我,朝我微笑,彷彿要來擁抱我,要委身於我。如果遇到熟人,她就立即恢復冷漠的神態。好久以來,在我上午的奔波中,根據我要做的事情,哪怕是買一份報紙那樣的小事,我總是選擇最近的路,即使我走的路線不在公爵夫人習慣的散步路線內,我也毫不遺憾,如果相反,恰好同她的路線重合,我也不必小心謹慎,掩飾自己的感情,因為我不再感到這條路是禁路了,不再需要煞費苦心地讓一個無情無義的女人開恩,不情願地讓我看一眼。但是,我沒有想到,我精神上恢復健康後,這不僅使我對德-蓋爾芒特夫人恢復了正常態度,而且也使德-蓋爾芒特夫人改變了態度,對我友好和親切了。不過,這對我已經無關緊要了。從前,即便把世界的力量聚集起來,促使我同她接近,也會在一個不幸的愛情女神施展的魔法面前化為烏有。仙女的威力大於人類,她們規定,一旦被施了魔法,一切都無濟於事,直到有一天,我們真心誠意地對自己說「我不再愛」時,魔法才會解除。我曾埋怨聖盧沒把我介紹給他的舅媽。但是,他不比別人更高明,他同樣不可能破除魔法。只要我還愛著德-蓋爾芒特夫人,我從別人那裡得到的關切和恭維只會使我內心痛苦,因為這不是她給我的,況且她並不知道。然而,即使她知道了,也不會有什麼用處。但是,任何細小的感情流露,失約,拒絕一起吃飯,一種無心的、不自覺的嚴厲態度,甚至比所有的化妝品和最漂亮的衣服更有用處。如果有人把這個成功的秘訣教給別人的話,準會獲得成功。

    德-蓋爾芒特夫人來到我所在的客廳,頭腦裡還在想著她那些朋友(都是些我不認識的人),說不定哪天晚上還要同他們相聚。當她穿過客廳時,發現我坐在大安樂椅上,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只想顯得客客氣氣,彬彬有禮,可是當我還愛著她的時候,我總想裝出漠不關心的樣子,卻總也裝不出來。她斜穿過客廳,向我走來,臉上又露出了看歌劇那天晚上的微笑,即使她痛苦地感到她被一個她不愛的人所愛,也不會使這個微笑消失:

    「不,坐著別動。請允許我在您身邊坐一會兒,好嗎?」她對我說,優雅地把大得出奇的裙子稍微往上提了提,不然的話,會把整個椅子都佔滿的。

    她身材比我高大,況且裙子又使她增加了體積,因此,我幾乎能接觸到她那裸露著的妙不可言的捲成螺旋形的象飾帶一樣披下的金髮。她的胳膊上覆蓋著無數絨絨細毛,猶如在周圍飄浮的永不消失的金色煙霧,而她的金發給我送來陣陣馥郁的芳香。因為兩人坐得很擠,她很難把臉轉到我這邊,只好目視前方,而不是看著我這邊,她含情脈脈,若有所思,其神情宛若一張畫像。

    「您有羅貝的消息嗎?」她對我說。

    這時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從我們身邊經過。

    「好啊!先生,難得見您一次,您卻到這時候才來。」

    看見我在同她的侄女說話,大概猜想我們的關係比她知道的要親密:

    「我不想打攪您和奧麗阿娜的談話,」她又說(因為在女主人的職責中,也應包括給兩個戀人起撮合作用)。「您願意星期三和她一起來吃晚飯嗎?」

    星期三我要和德-斯代馬裡亞夫人共進晚餐,所以我拒絕了。

    「那麼星期六呢?」

    我母親星期六或星期天回來,如果天天不和她一起吃晚飯恐怕不好,我又拒絕了。

    「啊!您這人好難請呀!」

    「您怎麼總也不來看我呢?」當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離開我們時,德-蓋爾芒特夫人對我說。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是去向演員們表示祝賀和給那個著名的女歌唱家獻玫瑰花的。這束花的全部價值是送花人的那隻手,因為花本身只值二十法郎(況且,她才為侯爵夫人唱了一次,得到一束花已經是最高獎賞了。每天午後和晚上都來為侯爵夫人效勞的女歌唱家,能得到她親手畫的玫瑰花。)「每次只能在別人家裡見面,這確實有點乏味。既然您不願意和我一起在我姑媽家吃晚飯,為什麼您不上我家來呢?」

    有幾個人找了些借口,盡可能地在這個客廳裡多呆些時間,但最後還是出去了,他們看見公爵夫人和一個年輕人坐在一張狹窄得只能坐下兩個人的安樂椅上聊天,就認為他們得到的情報不正確,要求分居的不是公爵夫人,而是公爵,而我是他們分居的原因。他們趕緊去散佈這個消息。我比誰都清楚這個消息是不真實的。但令我感到驚訝的是,公爵夫婦尚未正式分居,處境十分困難,公爵夫人卻不安分守己,竟邀請一個恰恰是她很不瞭解的人吃晚飯。於是我猜想,過去她不接待我,是因為公爵不同意,現在他們分開了,她看到障礙已經消除,就可以把她喜歡的人聚集在她的周圍了。

    兩分鐘前如果有人對我說,德-蓋爾芒特夫人要我去看她,我會驚得說不出話來,更不用說她要我去吃晚飯了。儘管我知道蓋爾芒特沙龍不會和我根據這個名字想像出來的沙龍有共同之處,但因為我一直被拒之門外,只好把我在小說中看到的有關沙龍的描寫和夢幻中看見的沙龍的形象賦與蓋爾芒特沙龍,即使我心裡清楚,它跟世上所有的沙龍沒有兩樣,但我還是把它想像得與眾不同。在我和蓋爾芒特沙龍之間,有一道屏障,真實碰到這道障礙就會消失。和蓋爾芒特一家共進晚餐,猶如在進行一次渴望已久的旅行,好像在把我心之嚮往的東西展現在我眼前,在結識一個夢幻。至少,我可以相信,這頓晚餐是這樣一種晚餐:主人邀請的是一個他們不想炫耀的人,他們對他說:「來吧,就我們家裡人,絕對沒有旁人」,他們害怕看見這個卑賤的客人和他們的朋友混在一起,卻偏要把這種害怕強加給客人,硬把他當成不愛交際的人而給予特殊優待,單獨請他吃飯,甚至把這種孤立變成一種只有親朋好友才能享受的值得羨慕的特權。可是恰恰相反,德-蓋爾芒特夫人接下來說的話使我感到她是想讓我品嚐更美好的東西。她說(一面說,一面彷彿在向我展現到法布利斯1的姑媽家作客時能看到的淡紫色的美和被介紹給莫斯加伯爵2時能看到的奇跡):

    「星期五您有空來參加小宴會嗎?都是至親好友,您能來就好了。帕爾馬公主要來,她很迷人。要是不能讓您會見一些可愛的人,我就不會邀請您了。」——

    1法布利斯是司湯達的小說《巴馬修道院》中的主人公。

    2莫斯加伯爵也是《巴馬修道院》中的人物,法布利斯的姑媽吉娜的情夫。

    家庭在那些熱衷於步步高陞的不穩定的中間社會階層是不被重視的,但在象小資產階級和王侯貴族這些穩定的階層中卻佔據十分重要的地位。貴族階級不能再企望高昇,因為從他們特有的觀點看,在他們之上什麼也沒有了。「維爾巴裡西斯嬸母」和羅貝對我顯示的友誼,可能使我在自給自足、永遠生活在同一個小圈子裡的德-蓋爾芒特夫人及其朋友們的眼裡,變成了一個我難以想像的能激發他們好奇心和吸引他們注意力的目標。

    她對這些親戚的家庭和日常生活瞭如指掌,知道他們的生活平淡無奇,同我們想像的迥然不同,如果我們有什麼事被她知道了,我們的行為非但不會像眼睛裡的灰塵或氣管裡的水珠那樣遭到驅逐,反而會牢牢地刻在她的記憶中,多少年後,甚至連我們自己都忘得一乾二淨了,她卻還會在宮中議論和談及這些。當我們聽到這些往事,會像在一本極其珍貴的真跡集中發現我們的一封親筆信那樣驚奇萬狀。

    一般的風雅人可能會因上門打攪的人太多而緊閉大門。可是,蓋爾芒特家並非門庭若市。陌生人幾乎沒有機會從他們家門口經過。如果偶然有一個陌生人登門求見,公爵夫人決不會考慮這個人能不能提高她的社交地位,因為這正是她可能給予別人的,而不是別人可能給予她的。她考慮的只是這個人的真正品質: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和聖盧對她說過,我有真正的品質。當然,如果她沒有注意到他們對我從未能做到召之即來,或者說,沒有注意到我對社交活動並不熱衷,她也就不會相信他們的話了,因為一個不熱衷社交生活的人,在公爵夫人眼中,是一個「令人愉快的人」。

    應該看到,當有人談起她不大喜歡的女人,例如談到她的表嫂時,她臉上的表情會陡然變化。「啊!她很迷人」,她說,神態狡黠而肯定。她提供的唯一理由是,這位夫人曾拒絕和肖斯格羅侯爵夫人和錫利斯特拉親王夫人認識。但她沒有說,她,蓋爾芒特公爵夫人也同樣遭到了拒絕。然而這是事實。從那天起,公爵夫人經常想像這位很難結交的貴婦家中可能發生的事。她渴望在她家中受到接待。上流社會的人總是習慣別人希望和自己結交,誰要是故意避而不見,誰就在他們眼裡成了鳳凰,就會引起他們特別的關注。

    德-蓋爾芒特夫人請我吃飯的真正動機是什麼?難道就因為我無視她的親戚,不想和他們經常往來?自我不愛她以來,她是怎樣想的?這些我無從知道。不管怎樣,她既然決定請我,就要盡地主之誼,把家裡最好的東西拿給我看,而把那些可能使我今後不再踏上她家門的朋友,那些她知道十分無聊的人支開。當我看見公爵夫人因為一些不為人知的原因偏離她的航道,坐到我的身邊,邀請我到她家去吃飯時,我不知道她為什麼會有這個變化:我們沒有專門的器官為我們提供情況,因此就認為我們不熟悉的人只會在難得看見我們的時候才想起我們。我對公爵夫人就是這樣想的。然而,這種想像具有絕對的隨意性。例如,我們在一個美麗而寂靜的夜晚感到孤獨時,會無窮地遐想,會看見形形式式的交際王后在遙遠的星空沿著各自的軌道行進,這時,假如從空中掉下一張晚宴請帖或傳來一陣喧嘩,會以為落下了一顆刻著我們名字的隕石,因此而不安或快樂得驚跳起來,因為我們相信在金星或仙後星上不會有人知道我們的姓名。

    也許,有時候,當德-蓋爾芒特夫人模仿波斯王子(根據以斯帖書1記載,波斯王子們總是讓人給他們讀極力巴結過他們的臣民的名冊),查閱對她懷有好意的人的名冊時,對於我,她也許會說:「這個人我們要請他來吃飯。」但是另一些想法轉移了她對我的注意力,直到有一天,她——

    1以斯帖書是聖經舊約中的一卷書。以斯帖是一位美麗的猶太姑娘,嫁給了波斯王亞哈隨魯,使猶太人逃脫了首相哈曼的發難,並讓她的堂兄末底改取代哈曼當了首相。

    (王子身旁亂哄哄地聚集著一大群人,

    不停地把他拉向新的目標)

    看見我像末底改1那樣,孤零零地站在宮門口,才想起我來,也像亞哈隨魯2那樣,送給我許多禮物——

    1末底改是聖經中的人物,猶太人。他曾撫養他叔父的女兒以斯帖,後者成了波斯國王亞哈隨魯的妻子後,讓他當了首相。

    2亞哈隨魯是聖經中的波斯王。登基後第三年大擺宴席招待一切首領臣僕,王后瓦實提不肯赴宴,於是,他廢了瓦實提,另立以斯帖為王后,後來又抬舉末底改為首相。

    當德-蓋爾芒特夫人約我吃飯時,我大吃一驚,但是接下來又有一件事同樣使我驚訝萬分,只是性質不同罷了。當我聽到公爵夫人約我去她家吃飯時,我覺得不應該把我的驚訝掩飾起來,而應當誇張地顯露出來,這樣才顯得更謙虛,更能表達我的感激之情。德-蓋爾芒特夫人見我如此驚訝,怕我不知道她是誰,當她要去參加當晚最後一個聚會時,她像為自己辯解似地對我說:「您知道,我是羅貝-德-聖盧的舅媽,他很喜歡您,況且我們在這裡已見過面了。」我說我知道,也認識德-夏呂斯先生,我在巴爾貝克海灘和在巴黎時,他「對我很好」。德-蓋爾芒特夫人顯得很吃驚,她的目光像是為了核實似地在參閱她內心那本更加古老的書。「怎麼!您認識帕拉墨得斯?」這個名字從德-蓋爾芒特夫人口中說出,給人以一種親切感,因為她在談到這個出類拔萃、超凡入聖的人物時,語氣樸實自然,毫不做作。其實,這個人對她不過是小叔子,是同她耳鬢廝磨一起長大的堂兄弟。帕拉墨得斯這個名字彷彿把她少女時代在蓋爾芒特城堡裡和堂兄弟一起玩耍時的漫長夏日的明媚陽光帶進了我想像中的蓋爾芒特公爵夫人灰暗朦朧的生活中。奧麗阿娜-德-蓋爾芒特和堂兄弟帕拉墨得斯的那段生活早已成為過去,他們後來的生活同過去大相逕庭,尤其是德-夏呂斯先生,他曾如癡如狂地迷戀藝術,但後來就不再迷戀了,因此,當我聽說公爵夫人此刻正在展開的那把大扇子上的黃黑蝴蝶花是出自他的手時,不禁驚呆了。公爵夫人還可以把他以前為她譜寫的一首小奏鳴曲拿來向我炫耀。我的確不知道男爵還有這些才能,他從沒有談起過。順便說一句,德-夏呂斯先生不喜歡他家裡人叫他帕拉墨得斯。如果叫他墨墨,他就更不高興。這些荒唐的簡稱,既表明貴族對它自身的詩意缺乏瞭解(猶太人也一樣,魯弗斯-以色列夫人的一個名叫莫西的侄兒在社交界常被叫做「莫莫」),同時也表明貴族一心想裝出對自己的特權毫無興趣的樣子。然而,在這方面,德-夏呂斯先生顯得比別人富有詩意,願意表現出對自己的特權感到驕傲。不過,這還不是他不喜歡墨墨這個簡稱的原因,因為墨墨畢竟與帕拉墨得斯有一點聯繫。其實是因為他深知自己出身王族,他希望兄嫂叫他「夏呂斯」,正如瑪麗-阿梅莉王后或奧爾良公爵稱呼他們的兒孫、侄兒和兄弟為「儒安維爾、納穆爾、夏爾特爾、巴黎」一樣。

    「墨墨這傢伙就愛故弄玄虛,」她嚷道,「我們同他談您談了很長時間,他對我們說,如果能同您認識,他將不勝高興,就像從來沒有見過您似的。您說他怪不怪?我像這樣背後議論我的小叔子有時候像個瘋子,是不是不好?我很崇拜他,很欣賞他的才華。」

    她把德-夏呂斯先生說成瘋子,我感到很震驚。我想,也許可以用半瘋半傻來解釋他的某些行為,例如,他曾興致勃勃地打算要求布洛克打自己的母親。我發現,德-夏呂斯先生說的話和說話的方式都讓人覺得他有點兒像瘋子。當我們第一次聽到一個律師辯論或一個演員念台詞時,發現他們的語調和一般人的語調差別很大,會感到驚訝。但當我們發現大家都不覺得奇怪時,也就不對別人說什麼了,對自己也不說什麼,僅僅對他們的才華作些評價。看了法蘭西劇院一個演員的演出,我們最多會想:「他幹嗎不讓他舉著的雙臂一下子落下,而是一點一點地、斷斷續續地放下,至少用了十分鐘?」或者聽了拉博裡1的辯論,我們會想:「為什麼他一張嘴就發出這些悲切而意外的聲音,他所談的不過是一件極其平常的事?」但因為大家一上來就接受了,所以也就不覺得反感。同樣,當我們聽到德-夏呂斯先生說話語氣誇張,和一般人的說話不同時,也會有想法,好像時刻想對他說:「為什麼這樣大叫大嚷?為什麼這樣傲慢無禮?」只不過大家都默認了他的講話方式。當他誇誇其談時,我們也就和大家一樣,聽得津津有味了。但可以肯定,在有些時候,一個外人聽到他這樣說話,會以為是瘋子在喊叫——

    1拉博裡(1860—1917),法國著名律師,他的英俊的相貌,洪亮的嗓門和能言善辯的口才吸引了許多人。

    「可是,」公爵夫人又說,樸實自然的語氣中又加進了一些蠻不講理的意味,「您能肯定沒有搞錯?肯定是我的小叔子帕拉墨得斯?儘管他喜歡把事情神秘化,但我似乎難以相信!

    ……」

    我回答說,肯定無疑,想必是德-夏呂斯先生沒有聽清我的名字。

    「呀!我得離開您了,」德-蓋爾芒特夫人好像不無遺憾地對我說。「我要到利尼親王夫人家坐一坐。您去不去?不去?您不喜歡社交?這樣好,那真沒意思透了。要是我可以不盡這個義務就好了!可她是我的表姐妹,不去不好。我很遺憾,因為我是可以帶您去的,甚至還可以帶您回來。那就再見了,我為星期五感到高興。」

    如果說德-夏呂斯先生在德-阿讓古爾先生面前不好意思承認認識我,那倒還說得過去。可是,他對他這個非常欣賞他的嫂子也矢口否認(既然他的嬸母和外甥認識我,他認識我是很自然的事),這就叫我百思不得其解了。

    我就要講完這件事了,不過,還要說一句:從某人角度看,德-蓋爾芒特夫人身上有一種高尚的品質,她能把別人只能部分忘卻的東西全部從記憶中抹去。她就好像在上午散步時,從沒有遇到我的糾纏、尾隨和跟蹤似的,我向她意時,她從沒有流露出厭煩,聖盧懇求她邀請我時,她從沒有斷然拒絕。她對我的態度是那樣親切、自然。她非但沒有作事後解釋,沒有說一句含蓄的話,沒有扮出弦外有音的微笑。非但使她現在這種和藹可親、不回顧過去和毫無保留的態度流溢出一種十分正直的品質,就像她的魁偉身軀給人以正直的印象一樣,而且,她過去對某一個人可能存有的不滿現在已化作灰燼,都已從她的記憶中,至少從她的態度中清除出去了;因此,每當她必須用最自然的神態,對待可能被其他許多人當作借口而保持冷漠和進行指責的事情時,如果我們注視她的臉孔,會感到她在進行一種潔身禮。

    然而,如果說德-蓋爾芒特夫人對我態度的變化使我深感驚訝的話,那麼當我發現我對她的態度變化更大時,我就更難以形容我的驚訝了。曾幾何時,我不是成天冥思苦想,絞盡腦汁地想找一個能把我介紹給她的人,而且希望在得到第一個幸福之後,能得到更多的幸福,以滿足我那越來越苛求的心嗎?我不是只有在這種時候才生氣勃勃、精神煥發嗎?正因為我沒有找到合適的人,才決定到東錫埃爾去找羅貝-德-聖盧的。而現在,就是他的一封信(不是關於德-蓋爾芒特夫人的,而是關於德-斯代馬裡亞夫人)搞得我內心紛擾,魂不守舍。

    最後,作為這次晚會的結束語,我想補充一點。晚會上,布洛克同我講了一件事,但其正確性幾天後就被否認了。我對這事一直迷惑不解,為了它,我和布洛克很長時間不說話。

    這件事本身就是許多奇怪的矛盾中的一個,讀者在《索多姆》第一卷中能找到解釋。現在我就來談這件事。那天晚上,在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家裡,布洛克不停地向我吹噓,德-夏呂斯先生在街上遇見他時,對他的態度如何親切,眼睛一直盯著他看,就好像認識他似的,並且知道他是誰。開始我不以為然,只是笑笑而已。從前,在巴爾貝克海灘,布洛克不是對同一個夏呂斯發表過異常激烈的言詞嗎?我心裡想,布洛克的父親「不經認識」就認識了貝戈特,布洛克學著他父親的樣,「不經認識」就認識了男爵,而他所認為的親切目光,其實是漫不經心的目光。但是布洛克畢竟講了那麼多細節,他那麼肯定德-夏呂斯先生有兩、三次想走來同他攀談,因此,當我想起我曾和男爵談過我這個同學,男爵在探望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後回家的路上確實向我問起過他的許多情況時,我也就相信布洛克沒有撒謊,德-夏呂斯先生知道他的名字,知道他是我的朋友,等等。因此,過了一段時間,在劇院裡。我對德-夏呂斯先生說,我想把布洛克介紹給他,徵得他的同意後,我就去找布洛克了。可是,德-夏呂斯先生一見他,就露出了驚訝,但頃刻間就被一股怒火取而代之。他非但不把手伸給布洛克,而且,每當布洛克同他說話,他回答時態度極端傲慢,聲音咄咄逼人,讓人聽了很不舒服。因此,布洛克認為——據他說,在這之前,男爵對他從來是笑臉相迎——我在同男爵短短的交談中(我知道德-夏呂斯先生很注重禮節,在把他帶去見布洛克之前,同他談了談我這位同學的情況),沒有把他介紹給他,反而在他面前說了他的壞話。布洛克疲憊不堪地離開我們,就好像剛才想爬上一匹時刻準備狂奔的馬或想在洶湧澎湃、隨時都會把人拋向卵石灘的波濤中游泳而拼出了全部力氣似的。後來,他有半年時間沒有同我說話。

    還要過幾天才能和德-斯代馬裡亞夫人共進晚餐。對我來說,這些日子是令人難以忍受的,而不是令人愉快的。一般地說,離預定的時間越近,我們會感到越長,因為我們會用更小的單位計量時間,或者說因為我們老想著時間。據說,教皇的任期是以世紀計算的,他也許不想計算時間,因為他的目標是無限大。我的目標只有三天,我用秒計算,我沉醉在遐想中,遐想是溫存的開始,但因為這種溫存(正是這種溫存,而不是其他任何溫存)不可能讓我渴望的女人來完成,我感到煩躁不安。總之,儘管在通常情況下,一種慾望越是難以得到滿足,就越強烈(是難以,而不是不可能,因為不可能會扼殺慾望),然而,對於一種肉體慾望,肯定它在短期內的一個確定時刻能夠實現不見得比不能肯定少令人激奮,深信能得到快樂,也和憂慮一樣,會使等待變得難以忍受,因為我們會反覆想像將要享受的快樂,這會像憂慮那樣,把時間切割成無數個小段。

    我需要佔有德-斯代馬裡亞夫人:幾天來,我的慾望在一刻不停地想像著佔有她的快樂。我頭腦中只想像這個快樂,不可能是別的(佔有另一個女人的)快樂,因為快樂僅僅是一種事前慾望的實現,這種慾望並非一成不變,而是隨夢幻的無數組合、記憶的偶然性、性慾的狀態和滿足性慾的前後次序而千變萬化,最後的慾望滿足了,也就平靜了,直到慾望滿足後產生的失望多少有點被人遺忘了,才會產生新的慾望。我已經離開了一般慾望的大道,走上一條特殊慾望的小路;如果我想同另一個女人約會,必須從遙遠的地方回到大路上,然後走另一條小路。在布洛尼林園的小島上佔有德-斯代馬裡亞夫人(我已約她在那裡共進晚餐),這就是我時刻遐想的快樂。我在島上吃飯,如果沒有德-斯代馬裡亞夫人陪伴,快樂自然也就成了泡影;但在別的地方吃飯,即使有她作伴,快樂也會大大減弱。況且,以什麼樣的態度想像快樂,是選擇女人,選擇合適的女人的先決條件。態度決定選擇什麼樣的女人,也決定選擇什麼樣的地方;正因為如此,在我們變化無常的思想中,會交替出現這樣的女人,這樣的風景區,這樣的房間,而在其他幾個星期中,對這些我們又會不屑一顧。女人是我們態度的產物。有一種女人,沒有合適的大床決不會應約,有了大床,我們躺在她們身邊就得到安寧;另一種女人,如果你懷有不可告人的意圖;要撫摩她,那就要在一個樹葉隨風飄舞,水面黑夜環抱的地方,因為她們自己也像樹葉一樣輕飄,像水一樣不可捉摸。

    當然,在我收到聖盧信之前很久,當我還沒有向德-斯代馬裡亞夫人發出邀請的時候,我就認為,布洛尼林園的小島是尋樂的好地方:我去過小島,但從沒有想到帶我渴望的女人去那裡,為此我嘗到了憂愁的樂趣。夏天的最後幾個星期,那些流連忘返的巴黎女郎在湖邊漫步。我們徘徊在這通往小島的湖岸上,希望能再次遇見在最後一次舞會上邂逅相遇、一見鍾情的少女。我們不知道在何處能找到她的芳蹤,甚至不知道她離沒離開巴黎。我們感到心愛的人昨天已經離開,或者明天就要離開,就在湖水蕩漾的岸邊,沿著秀色可餐的小徑躑躅。小徑上已出現第一片紅葉,宛如最後一朵盛開的玫瑰花;仔細觀察天邊,視線直接從人造的公園落到具有自然風光的默東1高地和瓦勒里昂山2上,不知道該在哪裡劃分界線,真正的原野加入到了人造公園中,而人造公園那巧奪天工的美境向原野的縱深伸延(眼睛的這種錯覺恰好與回轉畫3引起的錯覺方向相逆,在回轉畫的圓頂下,處於前景的蠟人賦予後景的畫布以以假亂真的深度和廣度);因此,就有那些珍貴的飛禽自由自在地飼養在一個植物園裡,每天飛來飛去,甚至把異國色綵帶到了鄰近的樹林裡。從夏天的最後一次舞會到冬天消逝這段時間內,我們憂心忡忡,走遍了這個瀰漫著浪漫色彩的王國,毫無把握地尋找著心愛的女人,心裡充滿了愛情的惆悵;如果有人告訴我們,這個王國位於地球之外,我們絲毫不會感到驚訝,就像在凡爾賽宮,當我們站在高高的平台上,觀摩四周,看見彩雲環繞,與具有默倫4風格的藍天相接時,我們也會覺得恍若仙境,如果有人對我們說,在大運河的盡頭,大自然恢復真貌的地方,在象海面一樣絢爛奪目的天邊,那些看不見的村莊叫弗勒呂斯或尼梅格,我們絲毫不會感到吃驚——

    1默東是法國城市名,位於巴黎西南,有廣袤的森林。

    2瓦勒里昂山位於巴黎西邊。

    3回轉畫是一種置於圓形建築物內壁上的畫,能使坐在屋子中央的觀眾產生周圍是真實事物的幻覺。

    4默倫(1632—1690),法國畫家、雕刻家。擅長畫馬和風景,他畫的天空都很高。

    最後一批散步者過去了,我們痛苦地感到,心愛的女人不會再來,於是就到島上去吃飯。楊樹沙沙顫動,這與其說和神秘的黃昏相呼應,不如說使人不斷想起黃昏的神秘。一片玫瑰色的雲彩把最後一個富有生命力的色彩鋪在楊樹上方那寧靜的天空中,幾滴雨水無聲地落在古老的湖面上,但湖水在神奇的童年時代,從來都是天藍色,從不把雲彩和花兒的形象放在心上。天竺葵與灰濛濛的黃昏奮力搏鬥,想用自身的紅光照亮湖面,但白費氣力,薄霧已開始把昏昏欲睡的小島包圍。我們沿著湖岸,在潮濕的黑暗中散步,最多當一隻天鵝無聲地掠過湖面時,我們會感到驚異,就像夜裡當一個我們以為仍在睡夢中的孩子在床上猛然睜開眼睛朝我們微笑時我們會感到驚異一樣。因此,我們越感到孤獨,越覺得自己離群索居,就越希望有一個戀人與我們相伴。

    這個島嶼即使在夏天也常常灰霧籠罩,何況,現在秋天已經結束,冬天業已來臨,我若能在這樣的季節把德-斯代馬裡亞夫人帶到島上,那該多麼幸福!雖然星期天以來的天氣沒能使我想像的地方變得灰霧籠罩,具有海洋特徵(正如在其他季節,那裡滿園馨香,五彩斑斕,具有意大利風光),但因為我渴望幾天後能佔有德-斯代馬裡亞夫人,這種渴望足以使霧幕在我無窮的懷舊想像中每小時升降二十次。從昨天起,連巴黎也下起了霧,不管怎樣,濃霧不僅時刻使我想起我剛剛相約的那位少婦的故鄉,而且因為島上的霧比城裡更濃,晚上很可能蔓延到樹林,尤其可能蔓延到湖邊,我想,霧會把天鵝島變得有點和布列塔尼島相似,在我看來,布列塔尼島瀰漫著濃霧的海洋總是像一件衣服包圍著德-斯代馬裡亞夫人蒼白的身影。當然,人在年輕的時候,比如在我到梅塞格裡斯教堂附近散步的那個年齡,慾望和信仰會賦予一個女人的衣服以一種與眾不同的特色,一種不可減少的本質。我們追求真實,但又不經意而讓真實溜走了,最終我們會發現,經過無數次徒勞的嘗試,一種結實的東西,也就是我們尋找的東西卻留存下來了。我們開始知道並瞭解到,我們喜歡的東西,哪怕用人為的手段也要得到它。信仰消失了,於是衣服也就人為地代替了信仰。我清楚地知道,我在離家半小時遠的地方是找不到布列塔尼島的。但是當我摟著德-斯代馬裡亞夫人的纖腰,在黑暗籠罩的小島上,沿著湖岸散步的時候,我會像有些人那樣,即使進不了修道院,至少,在佔有一個女人之前,可以讓她穿上修女的衣裳。

    我甚至有希望和那位少婦一道諦聽波浪的拍擊聲,因為約會的前一天下了場暴風雨。我開始修臉刮鬍,以便去島上為第二天的晚餐預訂雅座(儘管每年這個時候島上遊人稀少,飯館生意清淡)和確定菜單,這時,弗朗索瓦絲通報阿爾貝蒂娜來了。我立即讓她進來,不怕讓她看見由於黑糊糊的下巴而變得十分難看的模樣。可是,在巴爾貝克,為了她,我總要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她使我不安和痛苦,就像現在德-斯代馬裡亞夫人使我不安和痛苦一樣。我一心想讓德-斯代馬裡亞夫人對明天的晚餐產生美好的印象,因此,我請求阿爾貝蒂娜立即陪我去島上,幫我擬訂菜單。我們為一個女人獻出了一切,但她很快又被另一個女人取而代之,就連我們自己也感到吃驚,不明白為什麼每小時都要有新的毫無前途的追求。阿爾蒂娜頭戴一頂無邊小帽,帽子壓得很低,差點兒遮住眼睛。她聽到我的建議後,那露在帽子外的玫瑰花般的笑臉似乎閃出一絲猶豫。她可能另有安排,但是不管怎樣,她還是痛快地為我放棄了她的計劃,這使我感到心滿意足,因為我的確需要有一個年輕的家庭主婦和我在一起,她訂菜也許比我內行。

    當然,在巴爾貝克海灘,阿爾貝蒂娜對於我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但是,和一個我們鍾情的女人親密相處,即使我們當時感到還不夠親密,也會在她和我們之間創造一種社會關係(儘管還有一些缺憾使我們深感痛苦),即使愛情消失了,甚至被遺忘,但這種社會關係卻依然存在。因此,當一個女人最後成為我們通往其他女人的工具和途徑的時候,每當我們想起她的名字曾使我們感到十分新奇,我們會覺得驚訝和好笑,就像我們要去方濟各會修女大街或渡船街時可能產生的感覺一樣,我們把地址扔給馬車伕後,心裡只惦記著將要看望的女人,但當我們突然想到這些街道叫這樣的名字,一個是因為街上曾有一座方濟各會修道院,另一個是因為曾有渡船渡行人過塞納河,我們會感到驚訝和好笑。

    當然,我對巴爾貝克海灘的慾望已使阿爾貝蒂娜的軀體變得那樣成熟,在她身上積聚了那樣清新、那樣甘美的滋味,當我和她在布洛尼林園裡奔跑時,我看到秋風像一個辛勤的園丁搖曳著樹木,刮掉了果子,捲走了枯葉,我心裡思忖,要是聖盧弄錯了,或者我誤解了他信上的意思,要是我和德-斯代馬裡亞夫人共進晚餐一無所獲,那我當夜就約阿爾貝蒂娜來和我幽會,這樣,我可以在銷魂的一小時中,摟著她那曾被我的好奇心估量和掂量過的,現在越發迷人的玉體,暫時忘卻我對德-斯代馬裡亞夫人初生的愛情帶給我的激動和憂愁。當然,要是我能預料到在第一次約會時,德-斯代馬裡亞夫人不可能給我任何溫存的話,我就能想像到將和她度過的這個夜晚一定是令人失望的。我有切身的體會。我清楚地知道,當我們對一個渴望已久的但並不認識的女人萌生愛情時(與其說愛這個幾乎還不認識的女人,毋寧說愛她的與眾不同的生活),我們自身產生的兩個發展階段是怎樣奇怪地反映在事實中的,也就是說,它們不會在我們身上再顯示出來,而是反映在我們同這個女人的約會中。可事實並非如此。好像物質生活也應該有它的第一發展階段似的,儘管我們已經愛上她了,但卻盡對她說一些毫無意義的話:「我請您到這個島上來吃飯,是因為我想這裡的環境會使您感到賞心悅目。我沒有什麼特別的話要對您說。但我怕這裡空氣潮濕,您可能會著涼。」「不會的。」「您這樣說是客氣。為了不讓您為難,夫人,我允許您與寒冷再搏鬥一刻鐘,但一刻鐘後,我一定得讓您回去。我不想讓您得感冒。」於是,我們什麼也沒有同她說,就把她帶回來了,對她毫無印象,最多只記住了她的一個眼神,但我們卻老想著和她再相見。然而,第二次約會時,第一階段已經過去,這一次連上一次留下記憶的眼神也沒有了,儘管如此,我們仍然只想同她約會,而且慾望變得更加強烈。其間什麼事也沒發生。然而,這次我不再同她談飯店是不是舒適,卻對她說(我們的話並沒讓這個陌生女人吃驚;我們覺得她很難看,但卻希望別人每時每刻都同她談起我們):「我們要作很多努力,才能克服堆積在我們兩顆心中間的種種障礙。您相信我們能成功嗎?您認為我們能戰勝我們的敵人,憧憬幸福的未來嗎?」不過,這些對比鮮明的、先是毫無意義爾後又暗示愛情的談話是不可能發生的,因為聖盧的信是絕對可以相信的。德-斯代馬裡亞夫人第一晚上就會委身於我,因此,我無需作最壞的打算,把阿爾貝蒂娜叫來幫我度過這後半夜。這毫無必要,羅貝從來不會瞎說,他的信寫得清清楚楚。

    阿爾貝蒂娜很少和我說話,因為她覺得我心事重重。我們在宛如海底巖洞的高大而茂密的綠樹叢下走了一會兒,聽見樹頂上狂風呼嘯,雨水四濺。我踩踏著地上的樹葉,枯葉象貝殼那樣陷進土壤中,我用手杖撥拉帶刺的栗子,就像在撥拉海膽一樣。

    枝頭上殘存的幾片葉子抽搐著,追逐著風兒,但葉梗有多長,它們才能追多遠,有時葉和枝的連接處斷了,葉子掉在地上,又奔跑著去追趕風兒。我欣喜地想,如果這種天氣繼續下去,明天小島將會變得離巴黎更遠,無論如何,會變得人跡稀少。我們又上了馬車,阿爾貝蒂娜見狂風消停下來,就要我繼續帶她到聖克魯公園去遊玩。天上的雲彩也和地上的樹葉一樣追趕著風兒。天空中出現了一層層疊合的玫瑰紅和藍綠色的雲彩,夜晚猶如候鳥,向著美好的氣候遷徙。在一個小山丘上,屹立著一尊大理石女神像。女神孤孤單單,呆在一個似乎已成為她的聖地的大樹林裡,用她半神半獸的暴跳,使這片樹林瀰漫著神話般的恐怖。為了從近處瞻仰女神,阿爾貝蒂娜爬上山丘,我在路上等她。從底下往上看,阿爾貝蒂娜不再像那天我在床上所見的那樣又粗又圓了(那天離她很近,連她脖子上的疙瘩都看得一清二楚),而是苗條纖細,像是用刻刀雕刻成的一尊小像,在巴爾貝克幸福地度過的每一分鐘給她鍍上了一層古色光澤。當我獨自回到家裡時,想起下午我和阿爾貝蒂娜奔跑半天的情景,兩天後要到德-蓋爾芒特夫人家去吃晚飯,還要給希爾貝特回一封信——想起這三個我曾愛過的女人,我思忖,社交生活很像雕刻家的工作室,堆滿了曾一度寄托著我們狂熱的愛而現已廢棄不用的毛坯。但我沒有想到,如果毛坯的年代不算太久,有可能被重新撿起來,雕成一個與原先構思完全不同的、更有價值的藝術品。

    第二天很冷,但是個晴天:這使人感到冬天來臨(事實上,冬天早已來臨,前一天我們在一片蕭索景象的布洛尼林園裡,能夠看見由半綠半枯的樹葉交織而成的穹隆,這不能不說是奇跡)。醒來時,我看見不透明的單調的白霧歡快地懸掛在太陽上,像棉花糖一般稠厚、輕柔,和我以前從東錫埃爾兵營的窗口看見的情景如出一轍。接著,太陽躲了起來,到下午霧變得更濃。太陽早早地下了山,我開始梳洗打扮,但現在動身尚嫌太早,我決定去給德-斯代馬裡亞夫人叫一輛馬車。我不想強迫她和我同行,所以沒敢隨車前往,但我托馬車伕捎去一張便條,問她是否同意我去接她。我躺在床上等待回話,閉了一會兒眼睛,後又睜開。從窗簾上方只透進一線亮光,而且漸漸消失。我彷彿又回到了我在巴爾貝克海灘時經歷過的那個時刻,它像一條幽深而多餘的走廊,在走廊的盡頭能找到快樂。我在巴爾貝克就學會了體味這種昏暗而令人快樂的空閒時光,就和現在一樣,我獨自一人呆在房間裡,其他人都去吃晚飯了,我看見窗簾上方露出的亮光逐漸消失,但我一點也不覺到悲傷,因為我知道,黑暗象北極的黑夜一樣的短暫,黑夜之後太陽又會復活,以更加明亮的光芒照亮裡夫貝爾。我跳下床,繫上黑領帶,用梳子理了理頭髮,把早該做的這幾個動作做完。在巴爾貝克,我做這幾個動作時,想的不是我自己,而是將要在裡夫貝爾看見的那幾個少女,我從臥室內那面斜掛著的鏡子裡提前向她們微笑,因此,這幾個動作預示著一種充滿陽光和音樂的歡娛。它們就像巫師,能召喚歡娛,不惟如此,已開始付諸實現;多虧它們,我對歡娛的真實性有了明確的概念,對它那輕浮而令人陶醉的魅力有了充分的感受,就像我從前在貢佈雷那樣,在炎熱的七月,當我躲在不透光的陰涼的房間裡,聽見包裝工敲敲打打的聲音時,我真正認識了高溫和太陽,並且感受到了它們的魅力。

    因此,我渴望看見的,已不完全是德-斯代馬裡亞夫人了。現在,我沒有退路,只好和她度過一個晚上。但因為這是我父母回來前的最後一個夜晚,我寧願她不來,這樣我就可以設法去看望裡夫貝爾的姑娘們了。我洗了最後一遍手,心情愉快地穿過屋子,走到黑暗的飯廳裡把手擦乾。我覺得飯廳通向候見室的門開著,裡面似乎亮著燈,可是門卻是關著的,我誤認為從門縫裡透進的亮光其實是我的毛巾在一面鏡子裡的白色反光。鏡子靠牆放著,等人把它掛起來,以迎接我母親歸來。我重溫了一遍我在我們這套房間裡先後發現的種種幻景。幻景並不都是由視覺引起的,因為我們剛搬進這套房子時,聽見持續不斷的、和人的叫聲有點相似的狗吠聲,就以為我們的女鄰居養著一條狗,其實是廚房裡水管發出的聲音,一開水龍頭,水管就像狗一樣吠叫。樓梯平台上的門也一樣,穿堂風吹過時,門慢慢地合上,伴隨著如訴如泣的情意綿綿的歌唱,很像《湯豪捨》1序曲結束時的朝聖者的合唱,再說,我剛把毛巾放回原處,就有幸再一次聆聽到這段美妙的交響樂,因為門鈴響了,我跑去給捎回話來的馬車伕開門,候見室的那道門發出了交響樂般的聲音。我想回話應該是:「那位夫人在樓下」,或者「那位夫人在等您」。可是,他手裡卻拿著一封信。我遲遲不敢拆看德-斯代馬裡亞寫來的信。只要筆還握在她手中,她就可能寫出別的內容,但她現在已經停筆,寫好的信就成了一種命運,它將獨自繼續趕路,德-斯代馬裡亞夫人不可能再作任何改動。我請馬車伕先下去等我一會兒,儘管他低聲埋怨霧太大。他剛走,我就拆開信封。我的客人阿里克斯-德-斯代馬裡亞子爵夫人在名片上寫道:「很抱歉,湊巧今晚我有事,不能和您到布洛尼林園島上共進晚餐。這幾天,我一直在盼望這個時刻。我回斯代馬裡亞後會給您寫一封更長的信。實在抱歉。請接受我的友誼。」突然的打擊使我茫然不知所措,我泥塑木雕般地呆立著。名片和信封掉在我腳下,就像槍的填彈塞,子彈一射出,填彈塞就掉在地上了。我拾起信封和名片,開始琢磨信上的那句話。「她對我說,她不能和我在布洛尼林園島上共進晚餐,就是說,可以和我在別的地方吃飯。我當然不會冒冒失失地去找她,但總可以這樣解釋吧。」四天來,我的思想早已提前和德-斯代馬裡亞夫人到了那個島上,現在想收也收不回來了。我的慾望不由自主地繼續沿著幾天來日夜遵循的斜坡滑下去,儘管有這張便條,但因為剛收到,它不可能制約我的慾望,我本能地繼續做著動身的準備,就像一個考試不及格的學生希望多回答一個問題一樣。我終於決定去找弗朗索瓦絲,讓她下去給馬車伕付錢。我穿過走廊,沒有找到她,就拐進飯廳;突然,我的腳踩在地板上不再發出剛才那樣的響聲了,幾乎聽不見聲音。這突如其來的寂靜,甚至在我弄清原因之前,就給我以一種窒息和與世隔絕的感覺。這是地毯的緣故。我父母就要回來,傭人們開始釘地毯了。這些地毯在愉快的上午,該是多麼美麗啊!太陽猶如一位來帶你到鄉下去吃飯的朋友,在亂糟糟的地毯中等候你,把充滿森林氣息的日光投在地毯上;可是現在完全相反,地毯是冬牢的第一件陳設,我就要被迫生活在這個牢房裡,和家人一起吃飯,再也不能自由地進出——

    1《湯豪捨》是德國音樂家瓦格納(1813—1883)的歌劇。作品的序曲概括了全劇的中心思想;情慾和禁慾建立在犧牲的基礎上。在劇終,朝聖者的合唱表達了想使這兩種道德和解的企圖。

    「先生留神,別摔倒了,地毯還沒有釘好,」弗朗索瓦絲對我大聲嚷道,「我早點打開燈就好了。現在已是『九月』底,美好的季節已經結束。」

    冬天即將來臨。窗角上已出現一道冰痕,猶如一塊加萊1玻璃上的條紋。甚至在香榭麗捨大街上,也見不到妙齡少女的蹤跡,只有麻雀在顧影自憐——

    1加萊(1846—1904),法國的玻璃製造匠和細木工。

    我失望不僅是因為不能看見德-斯代馬裡亞夫人,而且還因為她的回信讓我感到她似乎一次也沒有想到這頓晚飯,可我從星期天以來一直只為它而活著。後來,我知道她荒唐地愛上了一個青年,並且和他結了婚。可能那時候她和他就有來往了,也許為了他,才把我的邀請忘得一乾二淨。因為,如果她沒有忘記,就肯定不會等我派車去後——況且事先並沒有約好——才通知我她沒有空。我和一個青年貴族女子在一個薄霧籠罩的島上共進晚餐的美夢,為一個尚未存在的愛情開闢了道路。現在,我失望,憤怒,我想不顧一切地重新抓住這個拒絕我的女人,這一切把我的感情也調動起來了,這樣,就能使這個至今一直是我的想像力在孤軍奮戰(但卻用比較溫和的方式)為我提供的可能的愛情維持了下去。

    在我們記憶中留下了多少這樣的愛情啊!被我們遺忘的少女和少婦的面孔就更多了!這些面孔各不相同,就因為它們在最後一分鐘躲開了,我們才覺得它們更迷人,朝思暮想地想再見到它們。我對德-斯代馬裡亞夫人更是如此。現在,要我愛她,只須讓我再見到她一次,使她留給我的強烈而短暫的印象變得更加深刻,否則,她不在我身邊時,我就想不起她的面容。情況作出了相反的決定,我沒有再見到她。我愛上的不是她,但本來可能是她。我很快就狂熱地愛上了另一個女人,當我回想起那天晚上發生的事,心裡思忖,如果情況稍微有些變化,我會把狂熱的愛給予德-斯代馬裡亞夫人,這個想法使得我對另一個女人的愛變成了最殘酷的愛。沒過多久,我對另一個女人產生了愛情,因此,愛情不是絕對不可缺少的,也不是命中注定的,儘管我很願意,也很需要這樣認為。

    弗朗索瓦絲把我一個人留在飯廳裡了,她對我說,我不該在她生著火之前就呆在裡面。她去準備晚飯了,因為即使我父母還沒回來,從今天晚上起,我也要開始關禁閉。我發現碗櫥旁有一大捆地毯還沒有打開。我把頭埋進地毯,——欷欷地哭起來,地毯上的灰塵和臉上的淚水咽進肚子裡,就像服喪的猶太人,用灰燼覆蓋自己的腦袋。我渾身哆嗦,不只是因為飯廳裡冷,還因為從眼睛裡一滴滴落下的淚水,像能穿透衣服的、沒完沒了的、冰冷的綿綿細雨,使我的體溫大大降低(這可以抵抗我們不想抵抗的危險,應該說是微小的誘惑)。驀然,我聽見一個聲音:

    「可以進來嗎?弗朗索瓦絲對我說,你可能在飯廳裡。我來看看,你願不願意和我一起找個地方吃晚飯,如果這對你不妨礙的話,外面霧濃得可以用刀割了。」是羅貝-德-聖盧。他今天上午就到巴黎了,可我以為他還在摩洛哥或在海上哩。

    我曾談過我對友誼的看法(而且,正是羅貝-德-聖盧在巴爾貝克海灘無意中教會我這樣認識的)。我認為友誼是微不足道的,因此,我很不理解某些天才人物,例如尼采,竟會幼稚地認為友誼具有一種精神價值,因而拒絕接受某些缺少精神價值的友誼。是的,當我看見有些人為了表示真誠,免除良心不安,竟會不再喜歡瓦格納的音樂,看到他們認為真實可以用行動,尤其可以用友誼這個本質上模糊的和不恰當的方式表達出來,認為在聽到盧浮宮失火的假消息時,可以擅離職守去會一個朋友,和他一起為這場火災哭泣,每當我看到這些,總會感到無比吃驚。在巴爾貝克時,我就發現,和妙齡少女一起玩耍對精神生活的有害影響比友誼的影響要小,至少前者和精神生活無關,而友誼卻竭力要我們犧牲——不是通過和藝術一樣的手段——我們自己唯一真實的和不能與別人溝通的部分,要我們服從表面的「我」。真實的「我」可以在自己身上找到快樂,但表面的「我」卻只能感到自己得到了外部的支持,受到了一個具有個性的外人的關照,從而找到了一種模模糊糊的同情,它為得到保護而喜不自勝,感到心安理得,舒適安逸,為發現自己的一些品質——他會把它們叫做缺點——而驚歎不已,並且努力改正。此外,蔑視友誼的人可以成為上流社會最好的朋友,但他們不抱任何幻想,而且會受到良心責備。這種藝術家是一個道理。藝術家是構思傑作的,他感到活著就應該工作,但儘管如此,為了不顯得或可能顯得自私,他和自己的生命獻給一個無益的事業,而且,他不想為這個事業獻身的理由越無私,就越勇敢地為它獻出生命。但是,不管我對友誼有怎樣的看法,即使認為它帶給我的快樂不倫不類,介乎疲勞和厭煩之間,然而,再有害的飲料有時也能變成興奮精神的寶物,給我們以必要的刺激,使我們得到自身得不到的熱量。

    當然,我不會要求聖盧帶我去見裡夫貝爾的姑娘,儘管一小時以前我很想再見到她們。德-斯代馬裡亞夫人沒有赴約在我身上留下的遺憾不願意那麼快就消失,但就在我感到心灰意懶,毫無趣味的時候,聖盧進來了,給我帶來了慈愛、歡樂和生命,雖然現在它們還不屬於我,但它們想把自己奉獻給我,只求成為我身體的一部分。可是聖盧卻不明白我為什麼要發出感激的驚呼聲,為什麼感動得掉眼淚。此外,在我們的朋友中,有誰會比那些當外交家、探險家、飛行家,或者和聖盧一樣當軍人的朋友更令人難以置信地重感情呢?他們第二天就要動身去鄉下,不知道還要上哪裡,卻把晚上奉獻給我們,似乎想對這個晚上留下一個美好的印象,我們驚奇地看到,正因為這個印象難得而又短暫,就格外使他們感到甜蜜,但我們不明白,既然他們那樣喜歡,為什麼不讓這個印象延長或者重複呢?同我們一起吃頓飯,這本來是一件極其普通的事,可這些旅行家們卻會產生一種奇妙的快感,就和一個亞洲人看見我們的林蔭大道時產生的感覺一樣。我和聖盧一同出去吃晚飯。下樓時,我想起了東錫埃爾,每天晚上我都去那家飯店找羅貝,那些被我遺忘了的小餐室現在又浮現在我的眼前。我想起了一間小餐室,以前我從沒有想起過,它不在聖盧包飯的那家旅館裡,而是在一家更簡陋的客棧,有點像鄉村旅館,也有點像膳食公寓,女老闆和她的一位女僕負責端飯上菜,侍候顧客。大雪把我困在那裡了。再說,那天羅貝不去他的旅館吃晚飯,我也就不想挪地方。我在樓上一間全木結構的小餐室裡,人們給我端來了飯菜。晚飯時電燈滅了,女僕給我點上了兩支蠟燭。我把盤子伸給她,假裝看不清楚,在她往盤子裡放土豆時,我像要給她指引方向似的,抓住了她赤裸的上臂,見她沒有抽回去,我就在上面撫摸起來,然後一句話也不說,把她拉到我身邊,吹滅蠟燭,叫她搜我的身,拿一些小費走。以後幾天,我覺得,當我渴望得到肉體快感時,不僅想要那個女僕,而且想要那間與世隔絕的木結構小餐室。然而,直到我離開東錫埃爾,一直沒有再回那裡,而是每天晚上到聖盧和他朋友們吃飯的那間餐廳去,這是出於習慣,也是為了友誼。然而,即使是聖盧和他的朋友們包膳的那個旅館,我也許久沒想起了。我們很少充分享受生活。在夏日的黃昏或早早降臨的冬夜,有許多時光我們沒有好好利用,然而,我們本來是可以從中尋找一點兒安寧和快樂的。但是,這些時光不是絕對都浪費了。當新的快樂時刻開始以同樣尖細的,線狀的方式歌唱,時光就使它們具有和管絃樂一樣豐富的基礎和內容。時光就這樣延伸出去,和一種典型的幸福掛上了鉤,這種幸福我們隔一段時間才能遇到一次,但它們仍然繼續存在;在眼下這個例子中,幸福意味著放棄其餘一切,和朋友到一個舒適愜意的地方去吃晚飯,那裡像一幅美麗的圖畫,銘刻著我們對往事的記憶,我們曾作過經常去光顧的許諾。這個朋友將用他的全部活力和真摯友情攪動我們死水般沉悶的生活,把一種顫慄的快樂傳導給我們,平時,我們在社交活動中是得不到這樣的快樂的。我們將只屬於他一個人,向他宣誓忠於友誼。誓言產生於這個特殊的時刻,並將永遠停留在這一刻,也許第二天就會被忘得一乾二淨,但我可以毫無顧慮地向聖盧宣這個誓,因為第二天,他就會帶著友誼不可能持久的預感,勇敢而明智地離開巴黎。

    如果說下樓的時候我重溫了東錫埃爾的夜晚,那麼,當我們來到街上,看見夜黑得幾乎伸手不見五指,霧濃得似乎蓋住了路燈,走到跟前才依稀可辨微弱的燈光時,我眼前突然重現了某天晚上我到達貢佈雷的情景:那時貢佈雷的街上相隔老遠才有一盞路燈,我在象馬槽那樣潮濕、溫暖和神聖的黑夜中摸索著前進,難得看見一盞路燈,卻只有一支大蠟燭的亮度。那時貢佈雷的夜景(我已經記憶模糊)和我剛才從窗簾上方又一次看見的裡夫貝爾的暮色相比,差距多大啊!當我覺察到這些差距時,我感到一陣興奮,如果此時只有我一個人,這種興奮情緒會給我帶來許多啟迪,使我在找到我那看不見的稟賦——我這本書就是一部尋找稟賦的歷史——之前,少走多少彎路。如果今晚就能找到我的稟賦,那麼,這輛馬車對我來說要比貝斯比埃大夫的馬車更值得紀念(那次,我在貝斯比埃的馬車上寫了一篇描述馬丹維爾教堂鐘樓的短文,恰好前不久把它找出來了,改了改,寄給了《費加羅》報,但卻石沉大海,杳無消息)。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差距呢?是因為我們的記憶對於過去歲月的回憶不是連貫的,一天接一天的,而是固定在某個涼爽的或太陽照射的上午或傍晚,接受某個孤立的、偏遠的、封閉和靜止的風景區的庇護,把其他一切都忘得一乾二淨之緣故?是因為那些不僅在外界,而且在我們的夢幻和性格中漸漸產生的變化——夢幻和性格千變萬化,不知不覺地把我們帶進了不同的生活階段——已被消除的緣故?如果我們回憶起不同歲月的一件往事,由於中間存在著記憶的空白,隔著遺忘的高牆,我們覺得這件往事和其他往事之間彷彿隔著萬丈深淵,就像是兩個無從比較的東西,一個是可呼吸的空氣,另一個是周圍的色彩,互不相容,勢不兩立。但是,我此刻感到,在我剛才相繼回憶起來的有關貢佈雷、東錫埃爾和裡夫貝爾的往事之間,不只是存在著時間的差距,而且還存在著不同世界的差距,它們的組成物質各不相同。如果我想在一件作品中,採用在我看來刻著我在裡夫貝爾全部記憶的物質,那麼,我就必須在至今一直和貢佈雷灰暗的粗陶相類似的物質中加進玫瑰花的成分,使之驟然變得透明、密實,錚錚有聲,賞心悅目。

    但是,羅貝向馬車伕做了交待後,上車坐到我身邊來了。剛才我腦子裡湧現出來的那些思緒轉眼間就消失了。它們宛如女神,偶爾屈尊俯就地出現在一條路的拐彎處,向一個孤獨的凡人顯形,甚至在他睡覺的時候來到他的臥室,站在門口給他報喜訊。但只要來第二個人,女神就會即刻消失,因為聚集在一起的人是看不見女神的。我又被裹進了友誼中。

    羅貝來我家時告訴我,外面的霧很大,可在我們談話之際,霧變得越來越大。我曾盼望布洛尼林園島上能出現輕霧,把我們——我和德-斯代馬裡亞夫人——緊緊裹住,但我現在看到的遠不是輕霧了。兩步以外的路燈變得暗淡無光,因此,夜黑沉沉的,我彷彿來到了原野上,森林中,更確切地說,來到了一個我剛才無限嚮往的布列塔尼濕潤的海島上。我感到我好像在北方的一條海岸上,迷失了方向,要經過無數次生死考驗才能找到一家荒僻的小客棧;霧不再是我們苦苦尋找的海市蜃樓了,它變成了一種我們奮力搏鬥的危險。在找到道路和平安抵港之前,我們將歷盡千難萬險,飽嘗人間憂愁,最後才能找到安全,嘗到安全給一個流落異國、處境窘迫的旅行者帶來的快樂。身處安全中的人是不知道失去安全的痛苦的。在我們冒險奔向飯店的途中,只有一件事差點兒掃了我們的興,因為這事使我又驚又氣。「你知道,」聖盧對我說,「我對布洛克講了,你並不那麼喜歡他,你覺得他很俗氣。我就是這樣的人,喜歡乾脆,」他洋洋得意而又不容置辯地作結論說。我一下愣住了。因為我對聖盧一向很信任,對他的友誼從來都很相信,可他卻對布洛克說這樣的話,背叛了我們的友誼;況且,我覺得,不論是從他的缺點,還是從他的優點考慮,他都不應該這樣說,他受過良好的教育,非常注重禮貌,按說講話不應該這樣直率。他這種洋洋得意的神情難道是為了掩飾他在承認一件他很清楚沒有做過的事時感到的侷促不安嗎?是無意識的流露,還是一種愚蠢的行為,把我尚未發覺的他的一個缺點視作美德?是他一時生我的氣才說了我幾句壞話,還是他突然生布洛克的氣,想對他說些不愉快的事,甚至不惜把我也牽連上?此外,當他對我說這些粗野庸俗的話時,他的臉上出現了許多彎彎曲曲的線條,這種可怕的表情他很少有,我一生中只見他有過一、兩次。線條先從臉中間展開,到嘴邊後,把嘴唇扭歪,使嘴上閃現出一種卑鄙而醜惡的,無疑是祖先遺傳下來的幾乎是獸性的表情。這時候(這樣的時刻每隔兩年才有一次),他的自我也許部分消失了,一位祖先的個性暫時在他身上顯示出來。羅貝的「我喜歡乾脆」這句話,也和他的得意神情一樣,會引起懷疑,招致譴責。我想對他說,如果您喜歡乾脆,就應該在涉及到你自己時,表現得坦率、真誠,而不要損人利己,往自己臉上貼金。但是馬車已經在飯店門口停下了。飯店閃閃發光的大玻璃門面,終於衝破黑暗,給黑夜帶來了一點兒光明。由於店裡射出舒適的光,濃霧彷彿成了隨主人喜怒哀樂的僕人,春風滿面地走到人行道上,為你指明入口處;它呈現出細膩的虹色光環,猶如給希伯來人引路的光柱,指出哪裡是大門。況且,顧客中有的是希伯來人。因為很久以來,布洛克和他的朋友們每天晚上都要到這裡來聚會,像守齋時那樣——封戒期一年也才有一次——餓得頭昏眼花,狂飲咖啡,奢談政治,以滿足自己的好奇心。任何一種精神刺激都賦予習慣以一種最高的價值和品質。習慣與精神刺激息息相關,因此,沒有一種稍為強烈一些的愛好不在自己周圍組成一個小社會,共同的愛好使這個社會的成員團結一致,每一個成員在生活中都竭力想得到其他成員的尊重。在這裡,甚至在外省的一個小城鎮裡,你會找到一些狂熱的音樂愛好者;他們把最好的時光和大部分錢財都化費在看室內音樂會,參加音樂漫談會,去咖啡館和音樂愛好者聚會,同音樂家接觸。另一些人熱愛飛行,心想博得機場大廈頂層的玻璃牆酒巴間的老侍者的好評;酒巴間不透風,老侍者躲在裡面就和躲在燈塔的玻璃小屋裡一樣,可以在一個此刻不放飛的飛行員陪同下,觀看一個駕駛員在空中翻觔斗,而另一個駕駛員,剛才還無影無蹤,此刻突然著陸,摔倒在地,像神話中的大鵬,隆隆地震顫著雙翼。那些對左拉訴訟案感興趣的人也喜歡光顧這個咖啡館。為了盡量延長和加深旁聽庭審時產生的激動,他們常來這裡聚會。但他們受到另一部分顧客,受到那些貴族子弟的歧視。貴族們聚集在第二咖啡廳,與第一咖啡廳之間只隔一層用風景掛毯作裝飾的矮牆。他們視德雷福斯及其擁護者為叛徒,儘管二十五年後——在這期間,他們來得及澄清自己的思想,重審派也成為歷史上受人尊重的派別——他們的兒子,不管是擁護布爾什維克的,還是跳華爾茲舞的,在回答「文人」對他們的提問時,可能會公開宣稱,如果他們生活在那個時代,肯定會站在德雷福斯一邊,儘管他們對德雷福斯案的來龍去脈幾乎一無所知,正如他們對曾經顯赫一時,但在他們降世的那天早已失去光輝的埃德蒙-德-布達蓬斯伯爵夫人或加利費侯爵夫人一無所知一樣。在這濃霧籠罩的夜晚,聚集在這個咖啡館裡的貴族,那些日後可能成為事後重審派的年輕文人的父親,還都是些毛頭小伙子。當然,他們的家庭都希望自己的兒子與一個富家小姐結婚,但這對誰都還沒成為現實。這樣一個對像同時有好幾個人追求(也有好幾個「高門鼎貴的小姐」可供選擇,但有豐厚嫁妝的人家畢竟比求婚者少得多),眼下還處在醞釀階段,只滿足於讓這些年輕人互相競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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