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蓋爾芒特家那邊 (11) 文 / 馬塞爾·普魯斯特
今天我盡碰到不愉快的事。為了向馬車伕作交待,讓他在我們吃完飯後來接我們,聖盧耽擱了幾分鐘,我只好一個人先進去。然而,作為倒霉的開端,我走進轉門就以為出不來了,因為我對這種門還不習慣。(附帶說一句,對於用詞喜歡確切的人來說,這個外表平靜的玻離轉門叫做旋轉門,是從英語的revolvingdoor1譯過來的。)這天晚上,老闆怕被霧淋濕不敢到外面去,也不敢離開他的顧客,就站在門邊,饒有興致地聽新到的顧客發出愉快的抱怨。顧客的臉上閃爍著喜悅的光芒,因為他們一路上擔驚受怕,遇到了不少困難,最後終於到達咖啡館。然而,當他看到一個走不出玻璃門翼的陌生人進來時,他那迎客時的親切而誠懇的笑意頓時從臉上消失。陌生人的這種顯而易見的無知,使這位主考官皺起雙眉,真想不說「dignusestintrare」2二字。更糟糕的是,我跑到貴族專用的咖啡廳去了,老闆氣勢洶洶地過來把我攆走,粗暴地要我坐到另一個廳的座位上,所有的侍者立即倣傚主子,也對我粗暴起來。我位置所在的軟墊長凳上坐得滿滿的,恰好又面對著希伯來人進出的專用門,門不是旋轉的,不停地開和關,給我送來了可怕的冷風,因此,我更感到掃興。我提出換一個座位,老闆卻一口拒絕,對我說:「不行,先生,我不能為了您而麻煩大家。」他很快就把我這個珊珊來遲的給人製造「麻煩」的用餐者忘記了,因為他被新來的顧客吸引了過去。正如舊小說裡所講的那樣,新來者在進入這個溫暖而安全的避難所時,在要啤酒、涼雞翅膀或糖水酒之前(供應晚餐的時間早過了),先要付自己的份子,講一講自己的奇遇。避難所的溫暖和安全與他們剛才脫離的環境對照何等鮮明,因而,裡面籠罩了篝火前才有的那種互相開玩笑的歡樂和友愛氣氛——
1「旋轉門」的意思。
2拉丁語,意即:「請進」。
有一個人說,他的馬車繞殘廢軍人院轉了三次,可他卻還以為已經到協和廣場那頂橋上了。另一個說,他的車子想順著香榭麗捨大街行駛,卻不料開到愛麗捨圓形廣場的一個花叢中去了,用了三刻鐘才從裡面走出來。接下來是對濃霧,對寒冷,對街上死一般寂靜的哀歎,說者眉飛色舞,聽者津津有味,這得歸功於咖啡廳(除我的座位)溫暖而舒適的氣氛,歸功於使人瞇起眼睛(因為習慣於黑暗)的強烈燈光和使耳朵恢復活動功能的談話聲。
來者很難保持沉默。他們認為路上遇到的波折稀奇古怪,聞所未聞,不說出來心裡不安寧,於是就用眼睛四處尋找能夠攀談的人。老闆也把等級觀念拋置一旁:「富瓦克斯親王從聖馬丁門來這裡時迷了三次路」,他毫無顧慮地說道,邊說邊笑,一面還作介紹似的,把那位大名鼎鼎的貴族指給一位以色列律師看。可在平時,律師和親王中間卻隔著一道比橫在兩廳之間的風景掛毯更難逾越的障礙。「三次!你看看」,律師用手摸了摸帽子說道。親王不欣賞這種套近乎的話。他屬於這樣一類貴族,對人蠻橫無理(即使是對貴族,除非是一流貴族)似乎是他們唯一的消遣。這些年輕人,尤其是富瓦克斯親王,從來不回答別人的致意,如果對方有禮貌地重犯錯誤,再一次同他打招呼,他們就報之以冷笑,或憤怒地仰起頭;看見一個曾為他們效過勞的老人裝出不認識的樣子;和誰都不握手,不打招呼,除非是公爵或公爵給他們介紹的親朋好友。他們青春年少,放蕩無羈,這助長了他們的傲慢無禮(即使是資產階級出身的青年,也一樣忘恩負義,缺乏教養,一旦接連幾個月忘記給一個喪偶的恩公寫信,以後再見到他時就乾脆連招呼也不打)。但是,這種傲慢態度更為一種極端崇尚特權階級的時髦主義所激發。事實上,正如有些神經質的人步入成年後症狀會減輕一樣,這些極端崇尚時髦主義的年輕人成年後也會慢慢地冷下來。一旦過了青年時代,就很少有人再傲慢無禮了。他們一直以為傲慢就是一切,可是他們突然發現(親王也不例外),除了傲慢,還有音樂、文學,甚至還可以當議員。人的價值等級一下改變了,從前他們甚至不屑一顧的人現在也可以進行交談了。但願那些脾氣隨和、忍耐力強的人能交好運(如果應該這樣說的話),四十歲時,能得到他們在二十歲時沒能得到的恩寵和優待!
關於富瓦克斯親王,既然已經提到他了,還是作個交待:他是一個由十二至十五人組成的小圈子的成員,還屬於一個範圍更窄的四人小組。這個十二至十五人的小圈子有一個共同的特點(但我們認為富瓦克斯親王沒有),那就是每個人都具有兩副面孔。他們債務纍纍,在他們的供貨人眼裡,他們似乎是一夥無恥之徒,儘管供貨人非常樂意稱呼他們:「伯爵先生,侯爵先生,公爵先生……」他們想通過所謂「富有的婚姻」(又稱「大口袋婚姻」)擺脫困境,但因為只有四、五個人選擁有他們所覬覦的豐厚嫁妝,因此,好幾個人為爭奪一個未婚妻而明爭暗鬥。他們互相保密,當其中一個在咖啡館裡宣佈:「我傑出的朋友們,我太愛你們了,不能不向你們宣佈我和德-昂布勒薩克小姐訂婚的消息」,這時,好幾個人會同時發出驚叫聲,他們中許多人以為他們同德-昂布勒薩克小姐的婚事已十拿九穩,因此一聽到這個消息就失去冷靜,忍不住發出憤怒而驚愕的喊聲:「那麼,比比,你認為結婚是一件樂事羅?」夏特勒羅親王禁不住喊道,他驚奇而絕望,連叉子都掉下來了,因為他認為德-昂布勒薩克小姐訂婚的消息即將公佈,但不是同別人,而是同他夏特勒羅親王。然而,上帝知道,他父親曾巧妙地對昂布勒薩克一家講過比比母親的壞話。「結婚使你感到高興?」他禁不住又問了一遍。比比已有了充分的思想準備,因為他把這樁婚事「半公開」後,他有足夠的時間來決定該採取的態度,他笑容滿面地說:「我不是為結婚而高興,我對結婚不大感興趣,我是為娶戴西-德-昂布勒薩克而高興,我覺得她很迷人。」這時,德-夏特勒羅先生已恢復平靜,但是他想,他應該盡快轉向第二和第三號有財有勢的候選人德-拉加努克小姐或福斯特小姐,請求那些焦急地盼望他和德-昂布勒薩克小姐結婚的債權人再耐心地等一等,他還要對那些曾聽他講過德-昂布勒薩克小姐很有魅力的人作些解釋,告訴他們這門親事對比比合適,要是自己娶了她,可能會同家裡人鬧僵。他還要說,德-索萊翁夫人曾講過,如果他們倆結婚,她不會接待他們。
但是,儘管在供貨人和飯館老闆眼裡,他們似乎一文不值,但他們卻還有另外一面,一旦回到上流社會,他們就不再是那個蕩盡家產,企圖不擇手段地彌補窟窿的人了。他們又變成某某親王先生,某某公爵先生,人們只根據他們的紋章計算他們的財富。一個幾乎擁有億元資財的可以說是應有盡有的公爵也得讓他們走在前面,因為他們是一族之長,要是在從前,他們是一個小國的國君,有權在自己的領地鑄造錢幣,等等。他們中如果有人走進這家咖啡館,另一個就低頭裝作沒看見,免得迫使來者同他打招呼。因為為了繼續做追逐財富的美夢,他請了一位銀行家在這裡吃晚飯。上流社會的人每每在這種條件下和銀行家打交道,總要損失十幾萬法郎,但他不接受教訓,又會同另一個銀行家打交道,繼續燒香,拜佛。
但是,富瓦克斯親王很有錢,他不僅屬於這個由十四、五個風雅青年組成的小圈子,而且還是另一個更嚴密、更不可分離的四人小組的成員。聖盧就屬於這個小組。人們請他們吃飯從不漏掉一個,把他們叫做四個行為不端的青年,總看見他們在一起遊蕩,他們上誰家的城堡作客,主人們總要把他們安排在相通的房間裡,再加上他們個個長得英俊漂亮,因此,傳聞他們之間的關係不正常。對於聖盧,我可以毫不含糊地為他闢謠。但奇怪的是,儘管後來人人知道這些謠傳確有其事,可他們自己對另外三個人的所作所為卻一無所知。然而,他們誰都在千方百計地打聽其他三人的情況,也許是為了滿足一種慾望,或者更確切地說,是為了雪恨,為了阻攔一樁婚事,在爭奪未婚妻的角逐中,戰勝那位已經暴露的朋友。這個由四名柏拉圖信徒組成的小組又增添了一名新成員(四人小組從來都超過四人),這第五個比其他四個更信奉柏拉圖主義。但他一直受到宗教的束縛,直到四人小組解體,他本人結婚為止。他成了一家之主,懇求路爾德再給他生一個男孩或女孩,但在這之前,他要投身於軍隊。
儘管富瓦克斯是這等人,但因為律師在他面前說的話不是直接對他的,他的怒氣也就不像可能的那樣大了。而且,今晚的情況有些特殊。再說,律師今後是不可能同他富瓦克斯親王建立聯繫的,正如送他來的馬車伕不可能同他交往一樣。因此他認為可以回答對方的問題,他覺得,在這大霧天,律師好像成了他在遙遠的狂風怒吼或濃霧籠罩的沙灘上邂逅相遇的旅伴,但他卻擺出高傲的神態,裝出不是對律師講話的樣子說:「迷路還不算,而且怎麼也找不到路了。」老闆對親王看法的正確性大為讚歎,因為今天晚上他已聽到過好幾次了。
事實上,他有一個習慣,喜歡把聽到或讀到的東西同他熟悉的一個經句加以比較,如果沒有發現什麼不同,就會感到由衷的讚賞。這是一種不可忽視的精神狀態。如果把這種精神狀態用到政治會談或讀報中去,就能形成輿論,導致最嚴重的事件。阿加迪爾1事件就是一例。如果許多只欣賞顧客或報紙的德國咖啡館老闆說,法國、英國和俄國在「找」德國的「麻煩」,那麼,阿加迪爾事件就有可能上升為戰爭,儘管戰爭沒有爆發。如果說歷史學家不無道理地放棄了用國王的意志解釋人民的行動,那麼,他們應該用個人的,普通人的心理代替國王的意志——
1阿加迪爾是摩洛哥西南部港市。1911年10月1日,德政府派去炮艦,抗議法軍進入摩洛哥北部城市非斯和梅克內斯。雙方談判結果,法國在摩保持自由行動的權利,但作為交換,把剛果的一部分讓給德國。
近來,在政治方面,我剛到達的這家咖啡館的老闆只把他這種背書先生的精神狀態應用在德雷福斯案件的某些片段上。如果他在一個顧客的講話中或在一張報紙的文章裡沒有發現他熟悉的字眼,他就聲稱文章枯燥無味或顧客不夠坦率。富瓦克斯親王恰恰使他極為讚歎,因此親王話音未落,他就接上了話茬。「說得好,親王,說得好(這句話的意思就是背得正確無誤),正是這樣,正是這樣」,他高興地大聲嚷道,用《一千零一夜》中的話來說,他「樂得心花怒放」。但是親王早已走進小咖啡廳不見人影了。接著,正如不管發生什麼嚴重的事件,生活總會重新開始一樣,從霧海中走出來的人有的要飲料,有的要晚餐;在訂晚餐的人中,有幾個年輕人是賽馬俱樂部成員,由於天氣異常,他們毫不猶豫地在大咖啡廳的兩張餐桌上就坐,離我很近,彷彿一場洪水在小餐廳和大餐廳之間,在所有這些歷盡艱險方走出霧海、被飯館的舒適激發出熱情的人之間,創造了一種只有我一人被排斥在外的,可以同挪亞方舟中的氣氛相比擬的親密無間的氣氛。
驀地,我看見老闆彎腰行禮,領班全都跑了出去,吸引了顧客的目光。「快,給我把西普裡安叫來,給聖盧侯爵準備餐桌,」老闆喊道。在他眼裡,羅貝不僅是一個享有崇高威望的大貴族老爺,就連富瓦克斯親王也對他敬重三分,而且還是一個生活奢侈、捨得把大把鈔票扔給他的顧客。大餐廳裡的顧客好奇地瞪大了眼睛,小餐廳裡的顧客爭先恐後地同他們的朋友聖盧打招呼,而聖盧卻一個勁兒地擦鞋底。但是,就是他正要進入小餐廳時,發現我在大餐廳裡。「天哪,」他叫道,「你在那裡幹什麼?對著大門口,大開著」,他說,說完朝老闆狠狠瞪了一眼,老闆連忙跑去關門,一面把責任推到侍者身上:「我老對他們說要把門關上,可他們總不記得。」
我想到他那邊去,只好叫我的同桌和前面幾個餐桌的顧客給我讓路。「你起來干十麼?你喜歡在那裡,不喜歡在小餐廳,是嗎?可是,我可憐的小傢伙,你會凍僵的。請您把這扇門給我堵死,」他對老闆說。「這就堵,侯爵先生,從現在起,再有顧客來,就從小餐廳進,這好辦。」為了顯得更熱情,他命令一個領班和好幾個侍者去執行任務,同時大聲威脅說,如果完成不好,就要懲罰他們。為了使我忘記他一開始對我的態度,他對我表示出過分的尊敬,但是,他又不想讓我感到他對我尊敬是因為他那位有錢的貴族顧客對我很熱情,於是他偷偷地朝我微笑,以表明他個人對我似乎很有好感。
我身後有位顧客在麼喝,老闆轉過頭去。我聽到的不是:「雞翅膀,很好,再來點兒香檳,但要摻點水」,而是:「我喜歡甘油。對,要熱的,很好。」我想看看給自己強加這樣一份菜單的苦行者是誰,但我立刻又把頭轉向聖盧。因為我不想讓這個奇怪的美食家認出我。我認識他,不過是一位醫生罷了。他是被濃霧困在咖啡館裡的,一個顧客利用這個機會向他求醫。醫生和交易所的經紀人一樣,說話總離不開「我」。
我眼睛看著聖盧,思想卻在別處。在這家咖啡館的顧客中,在我一生所認識的人中,有不少外國人,他們是各種各樣的文人和畫家,他們披著矯揉造作的短斗篷,戴著1830年的領帶,再加上動作很不靈活,逗得人大笑不止,他們卻逆來順受,忍氣吞聲。有些人為了顯得滿不在乎,甚至故意裝瘋賣傻,引人發笑。他們是一些道德高尚、有真才實學而又非常敏感的人。這些外國人——主要是猶太人,當然是指那些沒有同化的猶太人——讓那些對怪模怪樣不能容忍的人看了很不舒服(就像布洛克使阿爾貝蒂娜感到討厭一樣)。一般說來,人們很快就會承認,即使他們過長的頭髮、過大的鼻子和眼睛、做作的不連貫的手勢令人生厭,但單憑這些就對他們作出評價的做法是幼稚的,他們心胸開闊,心地坦誠,你在同他們交往中會深深愛上他們。尤其是猶太人。他們的父母大多雅量高致,襟懷恢廓,待人誠懇,與這些品質相比,聖盧的母親和蓋爾芒特公爵就相形失色,他們冷酷無情,具有虛假的宗教感情,致使他們只會鞭韃醜聞,他們竭力為基督教辨護,最終必定導致(利用他們唯一受到高度評價的智慧,通過意想不到的手段)一場基於金錢關係的豪門婚姻。但是,不管父母的缺點以怎樣的方式在子女身上組成新的品質,在聖盧身上佔主導地位的仍然是胸襟開朗和心地坦率這些可愛品質。因此,應該對法國說幾句讚美話:這些品質如果存在於一個純法國人(不管是貴族還是平民)身上,會綻開出優雅的花朵(用千姿百態形容也許有點過分,因為有尺度和限制),而一個外國人,不管他多麼值得尊敬,是不可能有這樣優雅的風度的。當然,精神和道德品質,別人也有,儘管有些人外貌讓人厭惡,使人不悅,令人發笑,但這些品質仍不失其可貴。然而,那些從公正的角度看來是美麗的,用精神和心靈去衡量是有價值的東西,不僅賞心悅目,色彩優美,精雕細琢,而且內心和外表完美統一,這畢竟是一件好事,也許只有法國人才能做到。我凝視著聖盧,心想,當一個人既有風度翩翩的外表,又有高潔雅致的內心,還有一個玲瓏別緻、巧奪天工、可與停棲在貢佈雷周圍草地鮮花上的蝴蝶雙翼相媲美的鼻翼,這畢竟是討人喜歡的;我想,真正的、其秘密自十三世紀以來就存在,不會隨我們教堂的消失而消失的法國藝術代表作,不是聖安德烈教堂的石頭天使,而是不分貴族、資產者和農民的普通法國人,他們的臉部線條具有鬼斧神工般的精妙和明快,與聖安德烈教堂遐邇聞名的門廊上的雕刻一樣,歷史悠久,但仍富有創造力。
老闆暫時離開我們,親自去安排關門和晚餐事宜(他一再堅持要我們吃「肉鋪出售的肉類」,因為家禽肉沒有名氣),回來後他對我們說,富瓦克斯親王先生很想到緊挨侯爵先生的一張餐桌上來用餐。「可是都坐滿了呀,」羅貝看見我周圍的桌子都坐滿了人,回答道。「沒關係,只要能讓侯爵先生高興,我可以請他們換個地方,這不費什麼事,為了侯爵先生,這是可以做到的!」「這得由你來決定,」聖盧對我說,「富瓦克斯是一個好小伙子,我不知道他會不會讓你討厭,他不像許多人那樣愚蠢。」我回答羅貝說我肯定會喜歡富瓦克斯親王的,但我難得一次能和他一起吃飯,我感到無比高興,所以更喜歡和他單獨在一起。「啊!親王先生的大衣漂亮極了,」我們商量的時候,老闆說。「是的,我看見他穿過,」聖盧回答說。我想對羅貝說,德-夏呂斯先生把認識我的事對他嫂子隱瞞了,想問問他這是為什麼,但是富瓦克斯先生來了,我只好作罷。他已走到我們跟前,是來看看我們是不是接受他的要求。羅貝給我們作了介紹,並坦率地告訴他,他要和我談話,不希望有人訂擾。親王走了,他在同我告別時,笑著指了指聖盧,好像在為聖盧的簡短介紹向我表示歉意似的,想讓我知道他原希望能介紹得詳細一些。但在這時。羅貝就像突然想起了什麼似的,同他的夥伴一起走了。臨走前對我說:「你坐下別動,先吃,我去去就來」,說完就去小餐廳了。我聽見那幾個我不認識的優雅公子不懷好意地在議論年輕的盧森堡大公(前納索伯爵)的荒唐事,心裡非常難過。我是在巴爾貝克海灘認識盧森堡大公的。我外祖母患病期間,他向我表示過深切的同情。他們中有一個人說,盧森堡大公曾對蓋爾芒特公爵夫人說:「我妻子經過時,我要求大家都起立」,公爵夫人回答說(這不僅不高明,而且不符合事實,因為這位年輕公主的祖母是世界上最正派的女人):「你妻子經過時,大家應該起立,可你妻子的祖母經過時就不同了,因為她要求男人們都睡覺。」接下來有人說他今年去海灘看望他姑媽盧森堡公主時,下榻在大飯店,他抱怨經理(我的朋友)沒有在堤壩上升盧森堡國旗。然而,盧森堡國旗不像英國或意大利國旗那樣出名,那樣有用,化了好幾天才弄到,這使年輕的大公極不滿意。我根本不相信有這種事,但我決定,如果我去海灘,一到那裡就去問飯店經理,以便確證這完全是憑空捏造。我在等聖盧時,請求老闆給我送些麵包來。「稍等片刻,男爵先生。」「我不是男爵,」我回答道,開玩笑地裝出神情憂鬱的樣子。「啊!對不起,伯爵先生!」我沒有來得及再次提出抗議(不然,我就可能變成侯爵先生了),因為聖盧如他自己說過的那樣,很快就出現在大餐廳門口,手裡拿著親王的駱馬毛大衣,這時我才明白,他怕我著涼,特意向親王要來給我穿的。他老遠就做手勢讓我別動,他向我走過來,但是得再一次挪動我的桌子,要不我就得換一個位子,他才能坐下來。靠牆的一圈放滿了紅天鵝絨軟墊長凳,除我之外,還坐著三、四個賽馬俱樂部的青年,都是聖盧的熟人,因為小餐廳已經客滿,他們就坐到大餐廳裡來了。聖盧一進大餐廳,就輕盈地跳上軟墊長凳。桌子之間拉著電線,離地有一定高度;聖盧猶如賽馬跳障礙似的,敏捷而順利地從電線上躍過去。他這樣做全為了我,免得讓我挪位置,因此,我心裡感到很不安,但又為我朋友完成這個空中雜技動作的高超表演拍案叫絕。驚歎的不止我一個,因為老闆和侍者就像等候在賽馬場圈欄外的賽馬迷,一個個都被懾服了,當然,這個雜技動作如果是一個地位較低、花錢較吝嗇的貴族顧客做的,他們也就不會如此驚歎了。一位夥計似乎驚訝得動彈不得,端著一盤菜呆呆地站著,忘記了一旁還有顧客等他去上菜。當聖盧必須從他朋友們的身後經過時,他爬到椅背上,走得非常平穩,大餐廳的裡首響起了一陣審慎的掌聲。最後,當聖盧走到我身邊時,就像一個值星長官走到君王觀禮台前那樣,準確無誤地一下收住腳步,俯下身體,畢恭畢敬、誠惶誠恐地將那件駱馬毛大衣遞給我,接著很快坐到我身邊,沒要我做一個動作,就把大衣當作輕巧而暖和的披肩披在了我的肩膀上。
「我想起一件事,你說說你的意見,」羅貝對我說,「我舅舅夏呂斯有事要對你說,我答應他讓你明天晚上去他那裡。
「剛才我正要同你說他。不過明晚不行,我要到你蓋爾芒特舅媽家去吃晚飯。」
「對,明天奧麗阿娜要舉行大酒宴。我沒有得到邀請。不過,帕拉墨得斯舅舅不願意你去。你不能改變主意嗎?如果不行,晚宴結束後,你無論如何要到帕拉墨得斯舅舅家去一趟。我相信他很想見你。你看,十一點前你就可以到他家了。十一點,別忘了,我負責通知他。他氣量很小。你不去,他會記恨你的。奧麗阿娜的晚宴總是早早就結束的。如果你只在那裡吃晚飯,十一點鐘一定能趕到我舅舅家。至於我,我本該去見奧麗阿娜的,是為了我在摩洛哥的工作問題,我想換一換。她在這些事上一向很熱心,她對德-聖約瑟夫將軍很有影響,我這件事歸將軍管。不過,你不要同她提這件事。我已經給帕爾馬公主說過,事情會很順利的。啊!摩洛哥,太有意思了!有很多事可以講給你聽。那裡的人精得很,說他們聰明也可以。」
「說到摩洛哥,你不認為德國人會在那裡同我們打仗嗎?」
「不會,他們討厭戰爭,其實,厭戰是合乎情理的。但是德皇是愛好和平的。他們向來要我們相信,他們想打仗是為了迫使我們讓步。這可以同撲克牌賭博相比較。德皇威廉二世的密探摩納哥親王來同我們密談,他說如果我們不讓步,德國就會對我們不客氣。於是我們就讓步了。其實,我們不讓步,也不會有任何形式的戰爭。你只要想一想,在當今這個時代,一場戰爭將會在全世界引起怎樣的反響。這比《聖經》所說的洪水和世界末日更具有災難性,只是時間短一些罷了。」
他對我大談友誼、愛好和遺憾,儘管他和所有像他那樣的旅行家一樣,第二天就要動身,到鄉下去住幾個月,只是在返回摩洛哥(或另一個地方)之前回巴黎呆一、兩天。但是,那天晚上我感到心頭發熱,他的話在我心間喚起了甜蜜的夢幻。從此,我們難得的促膝談心,尤其是這一次,在我記憶中刻下了新的里程碑。這是友誼之夜,無論是對我,還是對聖盧。但是,我擔心,此刻我對他產生的友誼不一定是他所希望喚起的友誼(為此,我感到有點惴惴不安)。我仍然沉浸在他像馬兒那樣小步奔跑,以優美的動作擊中目標帶給我的快樂中。我覺得,我所以感到快樂,也許是因為聖盧沿牆在長椅靠背上做的每一個動作能在他本人的個性特點中找到原因,但更因為這些動作與出身和教育傳給他的家族特性密切相關。
首先是穩定的情趣,不是指對美的鑒賞,而是指舉止風度,這種穩定性能使貴族青年在遇到新情況時,像一個應邀彈一支新樂曲的音樂家那樣,產生適應新情況的感覺和意志,使他的技巧和技術盡善盡美地發揮。此外,這種穩定性能使貴族青年的情趣充分發揮作用,不必左右考慮,然而,有多少資產階級青年因顧慮重重而束縛了手腳,既怕禮節不周當眾出醜,又怕顯得過分熱情讓朋友嗤笑。羅貝鄙視禮節,當然,他心裡從沒感到要鄙視禮節,但由於遺傳,這已成為他身體的一部分,他的祖先待人接物也從來不拘禮節,不擺架子,認為這樣做只能使對方感到滿意和愉悅。還有慷慨大方的崇高品質,這種品質使羅貝從不把物質利益放在眼裡(他在這家飯館一擲千金,這使他成了這裡——就像在其他地方一樣——最時髦、最受歡迎的顧客,這一點不僅可以從僕人,而且可以從所有最體面的青年對他大獻慇勤的態度上看出來),他像蔑視鋪著絳紅色軟墊的長椅子那樣蔑視物質利益,剛才他確實像征性地踐踏了幾張長椅,它們就像一條華麗的五彩路,只有在使我朋友以更雅的風度和更快的速度走到我身邊時,才能博得他的歡心。情趣穩定,慷慨大方,這就是貴族階級的主要品質,透過他們清晰透明、意味深長的軀體(不像我的軀體那樣一片模糊),可以隱隱約約地看到這些品質,正如透過一件藝術品可以看出藝術家的技藝和能力一樣;這些品質使聖盧沿牆表演的快跑動作明白易懂,引人入勝,就像刻在教堂柱子中楣上的騎士奔跑動作那樣一目瞭然,令人陶醉。「唉,」羅貝可能會想,「我何苦把青春浪費在鄙視出身,一味追求正義和精神上呢?除了非交不可的朋友外,何苦還選擇一些笨拙的有口才的布衣者為夥伴呢?到頭來,我表現出來的和給人留下寶貴記憶的形象,不是我的意志努力並且值得我努力去塑造的、和我本人相符的形象,而是一個非我所塑造、甚至同我毫無共同之處的形象,一個我從前一向鄙視並且設法捨棄的形象。我何苦像這樣癡心地愛我這位心愛的朋友呢?到頭來,他最大的樂趣是在我身上發現一種更加普遍的東西,儘管他嘴上信奉友誼,心裡卻不可能這樣想,他尋找的快樂不是友誼方面的,而是精神的,無私的,可以說是一種藝術的快樂。」這就是我今天所擔心的,我怕聖盧會產生這種想法。他這樣想就錯了。要是他沒有像他所做的那樣,喜愛比他身體固有的敏捷更高雅的東西,要是他沒有像這樣長期擺脫貴族的傲慢習氣,那麼他的敏捷就會顯得吃力和笨拙,他的舉止就會顯得粗俗和不雅。正如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需要嚴肅的態度才能使她的談話和回憶錄給人以一種輕薄而有才華的印象那樣,聖盧為使自己的身軀具有高度的貴族氣派,從不考慮怎樣顯示,而是尋求更高的目標,使貴族氣派作為無意識的和高雅的線條溶於他的身體中。因此,對他來說,思想的高貴離不開身體的高雅,但是,如果沒有思想的高貴,身體的高雅也就殘缺不全。一個藝術家要在作品中反映自己的思想,無需把思想直接表達出來;甚至可以說,對上帝的最高讚揚存在於無神論對上帝的否定中,無神論者認為天地萬物已經十全十美了,無需再有一個造物主。我也清楚地知道,這個沿牆奔跑、做出和教堂柱子中楣上的騎士一樣動作的年輕人,我在他身上所讚賞的不只是一件藝術品;剛才,他為了我而離開了那位年輕的親王,離開了查理七世的孫女納瓦爾王后卡特琳娜-德-富瓦克斯的後裔,他在我面前從不炫耀他的高貴出身和巨大財富,他在把駱馬毛大衣披在我怕冷的身上時顯得那樣自信,那樣靈活,那樣文雅,而這些恰恰是他傲慢、敏捷的祖先傳給他的特徵;然而,所有這些——富瓦克斯親王,高貴的出身和巨大的財富,傲慢而敏捷的祖先——難道不是他生活中的比我資格更老的朋友嗎?我原以為他這些朋友會把我和聖盧永遠隔開,然而相反,聖盧作出了只有絕頂聰明的人才能作出的選擇,毫無拘束地為我拋棄了這些朋友,他身體的動作正是他這種自由的寫照,完美無缺的友誼就在這自由中實現。
蓋爾芒特家族的這種不拘禮節——不是指羅貝身上表現出來的高雅脫俗的不拘禮節,因為祖傳的傲慢在羅貝身上只是一件無意識的高雅的外衣,掩蓋了真正的高尚的謙虛——可能會露出庸俗的傲氣,這一點,我不是在德-夏呂斯先生,而是在德-蓋爾芒特公爵身上發現的。德-夏呂斯先生性格上的缺點與貴族的習性相重迭,至今他對我仍是個謎。蓋爾芒特公爵儘管從整體上說也很粗俗(從前,我外祖母在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家裡遇見他時,對他的粗俗舉止甚為反感),但他身上仍有不少舊貴族的特點。對於這一點,我去他家吃晚飯的那一天,也就是我和聖盧共進晚餐的第二天就有所感覺。
我在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家第一次見到公爵和公爵夫人時,我並沒有發現他們有舊貴族的特點,正如我第一次觀看貝瑪演出沒有發現她和她的同事們有什麼差別一樣,況且在貝瑪身上表現出來的特徵比在上流社會人士身上顯示的特徵要明顯得多,因為她的特徵隨著觀眾注意的目標越來越真實,越來越容易理解而變得越來越清晰。但是,儘管上流社會人士之間的差別微乎其微(以致當一個象聖伯夫1那樣誠實的作家想把德-喬夫蘭夫人、雷加米埃和德-布瓦厄夫人的沙龍細膩入微地一一描繪出來時,我們感到這些沙龍幾乎如出一轍,毫無二致,我們從作者的研究中可以得出沙龍生活毫無意義的結論,這是作者始料未及的),然而,根據我對貝瑪改變看法的原理,既然蓋爾芒特一家現在對我已變得無足輕重,他們獨特的風格已不再被我的想像力化成霧珠蒸發掉,我就可以把霧珠收集起來,儘管它們輕得沒有份量——
1聖伯夫(1804—1869),法國文學批評家,作家。早期擁護文學中的浪漫主義傾向,在文藝批評方向上強調研究作家生平經歷和心理狀態。主要文藝批評著作有《文學家畫像》、《當代人物畫像》等。
那天,在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的晚會上,公爵夫人沒有同我談起她的丈夫,再說,他們離婚的消息已傳得滿城風雨,因此我不知道公爵會不會出席他妻子的晚宴。但我很快就清楚了,因為我看見德-蓋爾芒特先生溜到候見廳,混入佇立在那裡的僕人中間,窺視我的到來,準備到門口迎接我,親自幫我脫大衣。僕人看到公爵對我的態度和從前大不一樣,很可能感到納悶,因為他們一直幾乎把我當作細木匠的孩子看待,換句話說,他們對我的態度比起他們的主人來可能要好一些,但絕不會相信我能在公爵家裡受到接待。
「德-蓋爾芒特夫人一定會感到非常榮幸,」公爵用一種頗有說服力的口吻對我說,「請允許我把您的外套脫掉(他認為講老百姓語言既顯出他脾氣隨和,也能顯得他幽默風趣)。我妻子怕您變卦,儘管您說好今天要來。從早晨起,我們就開始念叨:『您瞧著吧,他不會來的。』我應該對您說,德-蓋爾芒特夫人比我看問題准。您不是一個輕易就能結交的人,我還以為您會失約呢。」
據說公爵是一個非常糟糕,甚至是非常粗暴的丈夫,因此,當他用「德-蓋爾芒特夫人」稱呼他妻子時,人們會感激他,就像感激壞人難得的仁慈一樣,因為這個稱呼使人感到,他好像向公爵夫人張開了保護的翅膀,同她渾然一體,不可分離。蓋爾芒特公爵親熱地抓住我的手,準備領我到客廳去。有些日常用語,出自農民之口,會使人耳目一新,只要它們反映出某種地方傳統的殘餘,或某個歷史事件的痕跡,即使說話人可能不知道這個傳統和事件;同樣,德-蓋爾芒特先生那種彬彬有禮的神態——整個晚上都對我這樣——就像一種延續了數百年的風俗習慣,尤其象十七世紀遺留下來的習俗,使我著迷。舊時代的人離我們似乎十分遙遠。我們總認為他們表達的思想都是表面的,不敢認為他們有深邃的思想;當我們發現荷馬史詩中的一個英雄和我們有相近的感情,發現漢尼拔在卡納埃戰役中巧用佯攻戰術,引誘敵人攻擊側翼,然後突然包圍敵人時,我們會大吃一驚;我們似乎把這位詩人和這位將軍想像成動物園中的動物,同我們有天壤之別。甚至在路易十四宮廷中的某些顯貴身上,我們也會有意外的發現:當我們閱讀他們給一個地位比他們卑微、對他們毫無用處的人寫的信時,發現他們用詞非常謙恭,我們會不勝驚訝,因為這些詞驟然向我們洩露了這些達官顯貴內心的一套信仰,他們從不公開說出他們的信仰,但卻受其支配,他們尤其相信,出於禮貌,他們必須裝出動感情的樣子,一絲不苟地發揮禮貌的作用。
這種想像出來的、過去距我們十分遙遠的看法,也許能幫助我們理解,為什麼有些作家,甚至是大作家,會在莪相1那樣平庸而故弄玄虛的詩人的作品中發現非凡的美。如果說我們在看到古代抒情詩人具有現代思想時,會大吃一驚的話,那麼,當我們在一篇被認為是古老的蓋耳語2的詩歌中,發現有一個我們認為只有當代人才有的巧妙思想時,就會讚不絕口了。一個有才華的翻譯家翻譯一位古代詩人的作品時,只要加進幾段當代的一位作家在什麼地方發表過的詩,雖然不很忠實原著,但卻趣味盎然,這就能使這位詩人立刻具有一種沁人心脾的魅力,因而能流傳百世。這本書如果作為譯者的原著發表,那只能算是一部平庸之作;如果作為譯作發表,也許就能成為一部傑作。過去不會轉瞬即逝,而會留在原地。一場戰爭開始幾個月後,從容地通過的法律條文仍能對它起作用,一個罪行不清不楚十五年後,法官仍能找到澄清罪行的材料;同樣,幾個世紀後,一個研究某遙遠地區的地名和居民習俗的學者,仍然能發現一個早在基督教前就存在的希羅多德3時代的傳說,這個傳說已變得難以理解,甚至已被人遺忘,但它作為一種更濃密、更古遠、更穩定的氣味,存在於現在,存在於一塊岩石的名稱或一種宗教儀式中。在德-蓋爾芒特先生的舉止言談中,也存在著一種傳說,沒有上面提到的傳說悠久,是宮廷生活散發的氣味。過一會兒,當我在客廳裡(因為我沒有馬上去)又遇見他時,我將再一次聞到這個傳說的氣味,就像聞到一種古老的氣味一樣——
1莪相是蘇格蘭傳說中的詩人,相傳生活在三世紀,他的詩是口頭傳下來的,受到後人的模仿和崇拜。
2蓋耳語是蘇格蘭北部居民的語言。莪相的史詩是從蓋耳語翻譯成英語的。
3希羅多德(約前484—425),古希臘歷史學家。在西方史學中有歷史之父之稱。所著《歷史》以記載希波戰爭為主,也敘述了希臘、波斯、埃及與西亞各國的歷史、地理和風俗習慣。
在離開前廳時,我對德-蓋爾芒特先生說,我很想看看他收藏的埃爾斯蒂爾的畫。「願意為您效勞。這麼說,埃爾斯蒂爾先生是您的朋友羅?我感到很抱歉,一直不知道您對他這樣感興趣。因為我同他有點認識,他很討人喜歡,用我們父輩的話來說,他是一個老實人。我不知道您喜歡他,否則我可以請他賞光來這裡吃晚飯了。今晚有您作伴,他肯定會很高興的。」當他像這樣竭力想發揚舊制度1的傳統時,他身上反而很少有舊制度的氣息,但當他沒有這個願望時,他又成了舊制度的化身。他問我要不要他陪我去看那些畫,說完就給我帶路了,每經過一道門,他就彬彬有禮地給我讓路,當他為了給我帶路而不得不走在我前頭時,他就說聲「對不起」:這齣戲,在我們能大飽眼福之前,大概早已被蓋爾芒特家族的許多人為其他來賓演出過(自聖西門講述蓋爾芒特家族的一個祖先為履行無謂的紳士職責,一絲不苟地向他大盡地主之誼以來)。我對公爵說,如果我能一個人在埃爾斯蒂爾的畫前呆一會兒,我將感到很高興,於是,他識趣地退下了,走時對我說,我只要到客廳去找他就行——
1舊制度指法國1789年大革命前的王朝時代。
當我一個人和埃爾斯蒂爾的畫促膝對語時,竟完全忘卻了開晚飯的時間;就和在巴爾貝克海灘時一樣,在我面前又一次展現了有著無與倫比色彩的世界,這個世界僅僅是這位大畫家特有看法的投影,而同他說的話毫無關係。牆上掛畫的那幾個地方,彼此十分協調,猶如幻燈投射出來的燦爛圖像,在目前情況下,幻燈好比是畫家的腦袋,當我們只是剛認識畫家,對他還很不瞭解的時候,換句話說,當我們剛能看見幻燈頭,彩色玻璃還沒有裝上的時候,我們就想像不出幻燈的奇妙。有幾幅畫在上流社會人士看來也許是十分可笑的,但在我看來卻比其他幾張更有意思,因為它們能使我們再次產生幻視,向我們證明,如果不用推理方法,就不可能識別上面畫的是什麼。我們乘車時,不知多少次發現前面幾米遠處有一條光亮的長街,其實不過是一堵照得很亮的牆,它使我們產生了長街的幻覺!既然如此,用在瞬間幻覺中看到的完全不同於平時面貌的形象來表現一個物體——不是用象徵主義手法,而是真心誠意地回到第一印象上——這不很符合邏輯嗎?其實,物體的外表和大小同我們認出這些物體時所回憶起來的它們的名稱是不相關的。埃爾斯蒂爾竭力想從感性認識中得到理性認識,常常想把我們叫做「幻視」的一堆亂七八糟的印象分析出個頭緒來。
有些上流社會人士對這些「醜惡作品」很是反感,當他們看到埃爾斯蒂爾也像他們那樣欽佩夏爾丹1、貝羅諾2等畫家時,甚感吃驚。殊不知埃爾斯蒂爾為了自己的利益,也像夏爾丹和貝羅諾那樣,在真實面前作過努力(當然,他對某些研究顯示了特別的興趣),因此,當他停止為自己創作時,他很欣賞他們有和他相同的企圖,他作品的某些細節似乎被他們提前畫出來了。但是,上流社會人士絕不會通過想像,把這種能使他們喜愛夏爾丹的畫,至少能使他們對他的畫看得順眼的時間觀念加到埃爾斯蒂爾的作品中。然而,那些上了年歲的人可能會對自己說,隨著歲月的推移,他們越來越接近人生的盡頭,他們已經看到,在他們認為是安格爾3的一幅傑作和一幅永無出頭之日的劣作(例如馬奈4的《奧林匹亞》)之間存在著的不可逾越的距離已經縮小了,在他們看來,那兩幅畫現在好似一對孿生姐妹。但是,我們不會利用這些教訓,因為我們不善於把特殊推廣到一般,總認為自己面臨的是一種史無前例的經歷——
1夏爾丹(1699—1779),法國畫家。擅長風俗畫和靜物畫。
2貝羅諾(1715—1783),法國畫家,擅長肖像畫。
3安格爾(1780—1867),法國畫家,尤其擅長肖像畫。古典主義畫派的代表人物。
4馬奈(1832—1883),法國畫家,在歐洲繪畫傳統的基礎上革新技法,從而引起學院派的歧視。《奧林匹亞》是他的代表作。
有兩張畫,畫的是同一個男士,比其他幾張更現實主義,採用了一種舊的手法,我看了心中怦然而動。在一張畫上,他穿著燕尾服,呆在自家的客廳裡,另一張展現了在河邊舉行的民間狂歡,他穿著短上衣,戴著禮帽,顯然是狂歡會上的多餘者。這後一幅畫說明他不僅是埃爾斯蒂爾常用的模特兒,而且是他的一個朋友,也可能是他的贊助人,埃爾斯蒂爾喜歡讓他出現在他的畫中,正如從前卡帕契奧1喜歡把威尼斯某些彼此都很相像的顯貴畫進他的畫中,以及貝多芬喜歡在他心愛的作品扉頁寫上他心愛的羅道爾夫大公的名字一樣。這幅河邊狂歡圖有一種令人心醉的魅力。小河、婦女的裙子、船帆,以及裙子和船帆在水中映出的無數反光,這些都鱗次櫛比地展現在埃爾斯蒂爾從一個賞心悅目、美不勝收的下午裁切下來的這一方畫面上。在一個跳舞跳得滿頭大汗、氣喘吁吁而停下來小憩片刻的婦女的裙子中能感受的絢麗多采、引人入勝的韻味,同樣能在一隻停泊在河中的小船風帆上,在碼頭的水面上,在木船上,在樹葉叢中和天空中感受到。我在巴爾貝克看到過一幅畫,蔚藍天空下的醫院簡直可以和教堂爭艷比美,我彷彿聽見醫院在歌唱(這時的埃爾斯蒂爾要比迷戀中世紀藝術的風雅的埃爾斯蒂爾和理論家埃爾斯蒂爾的膽子更大):「不存在哥特風格,也不存在傑作,平淡無奇的醫院和光輝燦爛的教堂正門具有同等的價值」;而現在,我似乎也聽見這幅《水邊狂歡》在歌唱:「這個婦女平平淡淡,普普通通,業餘畫家散步走到這裡,也許對她不屑一顧,想把她從大自然在他面前展現的充滿詩意的畫面上清除出去,這個婦女也很漂亮,她的裙子和船帆沐浴著同樣的光輝,不能說一些事物不如另一些寶貴,普通的裙子和美麗的船帆是有著同樣反光的兩面鏡子。事物的全部價值存在於畫家的眼光中。」然而,畫家善於把流逝的時光永遠定在這光輝的一瞬間:那位婦女跳得渾身發熱,停下來歇息,那棵樹周圍籠罩著陰影,那些帆船似乎在一層金漆上滑行。然而,正因為這一瞬間使我們感受到千金之重力,這幅絕對靜止的畫面給人以轉瞬即逝的印象,使人感覺到婦女就要回家,帆船就要消失,陰影就要移動,黑夜就要降臨,使人感覺到歡樂就要結束,生命正在消逝,這些被一片接一片的光亮同時展現出來的瞬間一去不再復返。我還在幾幅神話水彩畫上看出瞬間還具有另一個確實是完全不同的特點。這幾幅畫是埃爾斯蒂爾的早期作品,也用來裝飾這個客廳了。上流社會的「先進」人士也會「趕一趕」時髦,掛幾幅這樣的畫,但也就到此為止了。當然,這些面不是埃爾斯蒂爾的上乘之作,但主題構思很真實,這就使它們避免了平淡無奇。例如,文藝女神畫成了象化石那樣的人類,但在神話時代,不難看見他們乘著暮色,三三兩兩地沿著一條山路漫步。有時候,一個在動物學家眼裡具有某種特徵(表現為無性別特徵)的詩人和一位文藝女神一同散步,就像自然界中的不同種類,但和睦相處,同來同往的創造物。在其中一張水彩畫上,我看見一個詩人因長時間走山路而精疲力盡,他在路上遇到一個馬人2,見他疲憊不堪,馬人動了惻隱之心,讓他騎在背上,帶他回去。還有幾張水彩畫展現了無邊無際的風景(神話場面和英雄人物只佔據極小的位置,彷彿要從畫面上消失),不論是高山,還是大海,都畫得惟妙惟肖,以假亂真,加之夕陽的偏斜度和陰影瞬即消逝的時間性,都畫得十分逼真,不只是展現了那一小時,甚至是那一分鐘的情景。通過這種方式,藝術家不僅使神話的象徵具有瞬間性,而且還賦予這種象徵以一種歷史的真實感,把它置於確定的過去加以描繪和敘述——
1卡帕契奧(1460—1525),意大利畫家,威尼斯畫派最有名的敘事畫家。
2希臘神話中的半人半馬怪,居住在深山中。
在我觀看埃爾斯蒂爾那些畫的過程中,不時地響起來賓按門鈴的丁咚聲,這聲音將我輕輕搖晃,把我帶入夢境。但鈴聲已有一陣沒響了,寂靜終於把我從夢幻中喚醒(當然比鈴聲送我入夢境的速度要慢一些),正如蘭多爾1演奏結束後出現的靜穆把霸爾多洛2從睡夢中喚醒一樣。我怕人家把我忘了,怕晚宴已經開始,就趕快向客廳走去。在埃爾斯蒂爾畫作收藏室的門口,我發現有一個僕人在等候我。那僕人說不上是老了還是頭上補了白粉,看上去像一個西班牙部長,但對我畢恭畢敬,彷彿把我當成了一個國王。我從他的神態中感覺到,他似乎還可以等我一個鐘頭,但我想到我耽誤了大家吃飯,尤其想到我答應聖盧要在十一點趕到德-夏呂斯先生家裡,不由心中惴惴不安——
1蘭多爾是意大利喜劇中的多情人物,他手拿吉它到一位美人的窗口演奏。法國喜劇家博馬捨(1732—1799)在他的作品《塞維勒的理髮師》中,讓他的男主人公阿勒瑪維華伯爵自稱是蘭多爾,以引誘女主人公羅絲娜。
2霸爾多洛是《塞維勒的理髮師》中的人物,一個專制、愚蠢、令人生厭的老頭子,他身為貴族小姐羅絲娜的保護人,企圖用強制和蒙騙的手段娶她為妻。霸爾多洛成了愛嫉妒、愛生疑、狡詐而貪婪的保護人的典型。
西班牙部長帶我去客廳(在路上,我碰見那位受門房迫害的聽差,我問他未婚妻最近情況怎樣,他喜形於色,對我說,正好明天是他們出去玩的日子,整天都可以呆在一起,他一個勁兒稱讚公爵夫人有副好心腸)。我擔心德-蓋爾芒特公爵會不高興。誰知他卻笑容滿面地把我迎進客廳,他這種高興顯然部分是出於禮貌而裝出來的,但也是真誠的,因為我耽誤了那麼久,他已飢腸轆轆,再則,他意識到滿屋賓客也和他一樣已等得不耐煩了。的確,後來我知道,大家等了我三刻鐘。蓋爾芒特公爵大概認為,既然大家已經挨餓了,再延長兩分鐘也不會使問題變得更嚴重;既然出於禮貌他把吃飯時間推遲了那麼久,要是再往後推一推,讓我相信我沒有遲到,大家沒有等我,豈不更禮貌周全。於是,就像離開飯時間還有一個鐘頭,還要等幾位客人似的,他問我對埃爾斯蒂爾的畫有何印象。但剛問完,他就和公爵夫人步調一致地、不失分秒但又不讓人看出他飢腸轆轆地把我介紹給他的客人。僅僅在這個時候,我才發現我周圍的情況發生了變化,我彷彿成了巴西法爾1,驟然被帶進了貴婦中間,而在這以前,我除了在斯萬夫人的沙龍裡見習過一段時間外,一直生活在我母親身邊,生活在貢佈雷和巴黎,習慣受到經常流露出不滿的資產階級婦女的保護和警惕,她們從來只把我當作小孩子。但在蓋爾芒特夫人的沙龍裡,那些袒胸露肩的貴婦(她們的玉肌從含羞草干莖兩側或從玫瑰花寬瓣兒底下顯露出來),只是以愛慕的目光久久把我凝視,似乎僅僅因為羞怯才沒敢上來擁抱我。儘管如此,她們中許多人在生活作風方面是無懈可擊的,我是說許多,而不是全部,因為最正派的貴婦對輕薄女子也不會像我母親那樣深惡痛絕。行為不端會遭到玉潔冰清的女友反對,但在蓋爾芒特社交圈內,儘管人人都已看到,但卻不把這當作一回事,要緊的是必須把持續至今的關係繼續保持下去。大家佯裝不知女主人的身子已嫁給了一個願意要她的男人,只希望「沙龍」能保持完整——
1巴西法爾是德國詩人和作曲家瓦格納的歌劇《巴西法爾》中的主人公。純潔的巴西法爾受到巫師女兒的引誘,但他終於戰勝了巫師及其女兒,最後成為國王。
公爵對其他客人顯得無拘無束(他早就不需要向他們學習什麼和教他們什麼了),但在我面前,卻很拘謹(他對我的長處還一無所知,這使他對我產生了一種類似路易十四宮廷的大貴族對資產階級部長可能產生的尊敬),因此,他顯然認為,我認不認識他的客人,至少對我(如果不是對他的客人的話)是無關緊要的;我這邊害怕給他丟臉,老想著怎樣給他的客人留下個好印象,他那裡卻只關心他的客人能不能給我留下好印象。
再說,一開始就發生了一個極其複雜的戲劇性小插曲:我剛邁進客廳,還沒來得及向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問候,公爵就像要給人一個意外的高興似的,把我帶到了一個矮個子夫人跟前,彷彿要對她說:「這是您的朋友,您瞧,我硬把他給您拽來了。」然而,我還沒有被公爵推到這位夫人跟前,她就閃動著烏黑而溫柔的大眼睛,頻頻向我送來狡黠的就像我們向一個可能認不出我們的老熟人發出的微笑。我現在就處於這種情況,我想不起她是誰了,因此,我一面往前走,一面卻把頭轉向別處,避免對她的微笑作出反應,直到公爵把我介紹給她,我才算擺脫困境。在這期間,那位夫人繼續讓她的微笑保持不穩定的平衡。她似乎急於想擺脫這種尷尬局面,想聽到我說:「啊!夫人,我想是的!媽媽如果知道我們又見面了,她會多高興啊!」我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她的名字,就像她剛才急於想看到我像熟人那樣向她問候,好讓她無限延長的微笑就此終止。但是,德-蓋爾芒特公爵幹得很不出色(至少我認為是這樣),他似乎只介紹了我的名字,我對這位我似乎應該認識的陌生女人仍然一無所知,而她也沒有想到要作自我介紹,儘管我蒙在鼓裡,她似乎非常清楚為什麼要對我那樣親熱。因為當我走到她跟前時,她不是把手伸給我,而是親切地握住我的手,親密地同我交談,好像我也知道她回憶起來的那些美好的往事似的。她對我說,阿爾貝——我想大概是他的兒子——沒有來一定會感到遺憾。我在老同學中尋找叫阿爾貝的人,我只找到布洛克,但我面前的女人不可能是布洛克太太,因為她去世已經多年。我努力想猜出她想像中的我和她共有的那段往事,但一無所獲。我從那雙溫柔的、不停地閃爍著微笑的、黑玉般半透明的大眼睛裡幾乎什麼也沒看見,就像看不清甚至閃耀著陽光的黑玻璃窗後面的景色一樣。她問我,我父親是不是太勞累了,我是不是願意哪天和阿爾貝一起去看戲,我的身體是不是好一些了;我因為被搞得暈頭轉向,回答時稀里糊塗,語無倫次,只有「我今天晚上不太舒服」這句話說得比較清楚,她聽後百般體貼地親自把一張椅子挪到我身邊,我父母的其他朋友對我從沒有這樣過,因此我很不習慣。最後,公爵的一句話使我解開了謎團:「她覺得您很可愛」,他在我耳邊悄悄地說了一句,我的耳朵震顫了一下,似乎對這幾個字並不感到生疏。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對我們——我和外祖母——也說過同樣的話。那是在我們認識盧森堡公主的時候。我茅塞頓開,我明白儘管面前這位夫人和德-盧森堡夫人毫無共同之處,但是,根據給她充當騎士的公爵先生使用的語言,我猜出她是傻瓜一類的人物,這是一位殿下。她根本不認識我的家庭,也不認識我,但她血統高貴,擁有世界上最多的財富(因為她是帕爾馬親王的女兒,嫁給了一個同樣是親王的表兄)。她對造物主感恩戴德,很想向她的同類證明,不管他們出身如何貧寒,如何卑微,她絕不歧視他們。說真的,我本該從她臉上的微笑猜出她的身份的,我曾見盧森堡公主在海灘上買了幾個黑麵包送給我的外祖母,就像送給布洛尼動物園中的一頭牡鹿一樣。但我只是第二次被介紹給一位殿下,因此,不知道大人物待人接物的普遍特點是情有可原的。再說,他們自己也沒有費神提醒我不要過分相信他們這種和藹可親的神態。就拿蓋爾芒特夫人來說,在歌劇院看戲那天,她曾親切地向我招手致意,可是第二天,當我在街上同她打招呼時,她卻怒形於色,正如有些人施給某人一個金路易後,以為情理上已說得過去,就可以一勞永逸。德-夏呂斯先生更是反覆無常。不過,讀者以後會看到,我還認識一些屬於另一類型的殿下和陛下,她們以王后自居,說話的習慣和她們的同類很不一樣,卻跟薩杜1劇中的王后相似——
1薩杜(1831—1908),法國劇作家,開始時寫了一些反映資產階級生活的戲劇,但後來致力於歷史題材,不追求真實性。
德-蓋爾芒特先生如此急忙地把我介紹給這位夫人,是因為在聚會上不允許有殿下不認識的人,只要有新客出現,就必須一秒鐘也不耽擱地把他介紹給殿下。聖盧也是像這樣急忙地讓人把他自己介紹給我外祖母的。況且,出於宮廷生活的遺風,即社交禮節的需要(宮廷生活並不是表面文章,但因為由表及裡,表面的反而變成重要的和深刻的了),公爵和公爵夫人把和帕爾馬公主說話時採用第三人稱看作是不可更改的,是比仁慈、同情、憐憫和公正更基本的責任,而對仁慈和公正,他們——至少他們中的一個——卻往往不在乎。
我這一生還沒有到過帕爾馬1(這是我嚮往已久的地方,很久前我開始過復活節以來就一直想去那裡),我知道,帕爾馬公主在這個舉世無雙的城市中擁有最美麗的宮殿,她生活在這座四壁輝煌的宮殿中,深居簡出,與世隔絕,沉浸在她的姓氏散發出的濃密而無限美妙的、和夏天無風的夜晚籠罩在意大利一個小城廣場上空的氣氛一樣令人窒息的氣氛中,一切都應該千篇一律地散發出她的姓氏的氣息,因此,認識帕爾馬公主,就如同沒有挪動身體,而身體的一部分就已經到了帕爾馬,驟然間用真實的帕爾馬取代了我的大腦努力想像出來的帕爾馬;這就好像到喬爾喬涅城2去旅行似的,那城市對我好比是一道代數題,而認識帕爾馬公主是解這道題的第一個方程式。但是,即使多年來我像香料製造商使一整塊脂肪吸入香精那樣,使帕爾馬公主這個名字吸入了無數紫羅蘭花的香味,然而,當我看見這個我一直確信至少可以和桑塞維利納夫人3相提並論的帕爾馬公主的時候,第二次演算也就開始了。說實話,這次演算幾個月後才全部完成,演算中採用了新的化學混合法,把紫羅蘭香精油和司湯達式的香味4從公主的名字中清除乾淨,而代之以一個念念不忘行善和竭力裝出親切神態的黑眼睛、小個子夫人。這種親切的神態是那樣謙卑,讓人一看便知道她骨子裡非常高傲。此外,她和其他貴婦大同小異,很少具有司湯達的色彩,就和比方說在巴黎歐洲區的帕爾馬街一樣,這條街與其說和帕爾馬的名字相符,不如說和鄰近的街道更相似,與其說會使人想起法布利斯5了結餘生的巴馬修道院,不如說會讓人想起聖拉薩爾車站的中央大廳——
1帕爾馬是意大利中部城市,建於公元前183年,十九世紀初為奧地利控制下的公國,後成為意大利的一部分。帕爾馬的紫羅蘭舉世聞名。
2喬爾喬涅城即帕爾馬城。喬爾喬涅(1477—1510)是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威尼斯畫派畫家,架上繪畫的先行者,抒情詩人。
3桑塞維利納夫人是法國十九世紀著名作家司湯達的小說《巴馬修道院》中的女主人公,男主人公法布利斯的姑媽,是一個性格剛強、愛憎分明、敢作敢為的美人。
4司湯達式的香味指司湯達在《巴馬修道院》中對巴馬市即帕爾馬市的描繪。巴馬是這部小說的故事的發生地。
5法布利斯是小說《巴馬修道院》中的男主人公。
她侍人親切有兩個原因。首先得歸功於這個王家公主所受的教育,這是基本原因。她母親不僅同歐洲所有的王族有姻親關係,而且——這與帕爾馬王族形成了對照——比任何一位攝政公主都富有。從她幼年時代起,她母親就向她灌輸新教所崇尚的訓誡,要她保持傲慢的謙恭。現在,女兒臉上的每一根線條,肩膀的曲線和手臂的運動,無不在重複母親的告誡:「你要記住,即使上帝讓你誕生在寶座的台階上,使你比別人高貴,比別人富有(感謝上帝!),你也不要因此而瞧不起那些地位比你卑微的窮人。相反,對弱者應該同情。你的祖先從六四七年起就是克萊弗親王和絮利埃親王;上帝大慈大悲,讓你擁有蘇伊士運河的幾乎全部股份,此外,還使你在荷蘭王國公司1的投資比埃德蒙-德-羅特希爾德2多兩倍。你的家系從公元六三年起就由系譜學家建立起來了;你的兩個姨媽都是皇后。因此,你說話時,千萬不要讓人感到你在炫耀你的特權,並非是你的特權不牢靠(世系的悠久歷史是誰也改變不了的,而且,人們永遠需要石油),而是沒有必要告訴人家你的出身比誰都高貴,你的投資比誰都多,因為這是眾所周知的。你要樂於幫助窮苦人。你要向所有地位比你低微的人(感謝仁慈的上帝賜給了你比他們優越的地位)提供可能提供的一切,你不要有失身份,也就是說,可以給他們錢,甚至可以讓護士照料他們,但絕不要邀請他們參加你的晚會,這於他們並無好處,但會降低你的威信,降低你行善的效果。」因此,即使在不能行善的時刻,帕爾馬公主也想通過無聲語言的外部特徵表明,更確切地說,使人相信她不認為自己比她周圍人更高貴。她對誰都像是一個有教養的上級對待部下,彬彬有禮,和藹可親,時刻都想著幫助別人。她把她的椅子動了動。好給我留出更多的地方,還幫我拿手套,為我做了高傲的資產階級女士們不屑於做的,女君王們樂於做的,或舊時代的僕人出於本能和職業習慣所做的事——
1荷蘭王國公司是強大的石油集團,全稱為荷蘭王國石油輸出公司,成立於1890年。
2羅特希爾德是德國猶太籍的銀行世家。埃德蒙-德-羅特希爾德是法蘭西銀行行長。
帕爾馬公主向我表示親熱的另一個理由具有個別性,但決不是她對我有什麼神秘的好感。可是,當時我無暇對這第二個理由作深入的思考。因為公爵似乎急於把介紹做完,已經把我拉到另一位貴婦身邊了。聽到她的名字,我對她說,她的城堡就在巴爾貝克附近,我曾經經過那裡。「啊,要是那次能讓你進去看一看,該有多好!」她對我說,聲音低低的,彷彿要使自己顯得更加謙虛似的,但聲調卻很真摯,使人覺得她為錯過了一次非同一般的機會而感到遺憾。接著,她討好地看著我,對我說:「我希望以後還有機會。我得告訴您,我的布朗加斯姑媽的城堡可能會使您更感興趣,它是芒薩1建造的,是我們省的一顆明珠。」據她對我說,不僅她自己很願意讓我看她的城堡,而且她的布朗加斯姑媽也會為能在她的府上接待我而喜出望外。顯然,這位夫人認為,大領主有必要講幾句不負責任的客套話,使慇勤待客的古代好傳統繼續保持下去,尤其在目前這個土地正在慢慢轉入不懂得生活的銀行家手中的時代更應如此。此外,她和她那個階層所有的人一樣,盡量說一些最令對方高興的話,使對方產生錯覺,以為自己確實了不起,認為給人家寫信會使人家感到高興,登門拜訪會使主人感到榮幸,人家渴望認識他。其實,這種想取悅對方,使對方認識自己了不起的做法,有時在資產階級中間也能看到。即使不能——真可惜!——在出身資產階級的最可靠的朋友身上,至少也能在最可愛的同伴那裡發現這種可以補償個人某個缺點的溫文有禮的行為。不過,無論如何,這在資產階級中是孤立現象。可是相反,在絕大多數貴族中間,這一特點就不再是個別現象了:貴族教育培育了它,認為貴族偉大的想法——貴族天下無敵,不怕自卑自賤,知道待人溫文有禮能使某一些人感到幸福,因而樂此不倦——使它維持了下來,它已成為一個階級的屬性。即使有些人個人的缺點與這種特點格格不入,不可能把它留在心裡,但他們的詞彙和手勢會無意識地帶上它的痕跡——
1芒薩(1646—1708),法國建築家。
「這是一個很不錯的女人,」德-蓋爾芒特先生同我談帕爾馬公主,「她比誰都有『貴婦人』風度。」
在公爵先生把我介紹給女賓的時候,有一個人不停地向我表示敬意。此人是漢尼拔-德-佈雷奧代—貢薩維伯爵。他到得很晚,沒時間瞭解客人的情況,當我進入客廳時,他看出我不是公爵夫人圈子裡的人,我能進來,想必有非同尋常的資格,於是,他單片眼鏡放到眉弓下,心想眼鏡不僅能使他看見我,更有助於他看清我是哪一種人。他知道,德-蓋爾芒特夫人作為真正的貴婦,擁有寶貴的采地,即所謂的沙龍,也就是說,她有時會把一個因發明了一種藥品或創作了一部傑作而嶄露頭角的名人介紹給她圈子裡的人。公爵夫人曾毫無顧忌地邀請德達伊1先生參加她為英國國王和王后舉行的招待會,聖日耳曼區的人對此至今記憶猶新。那些有思想的貴婦對接近這位神奇的天才很感興趣,因此,當她們沒有受到邀請時,心裡很不是滋味。德-古弗瓦西埃夫人非說裡博2先生也參加招待會了,但這純屬捏造,她這樣說無非是要人相信奧麗阿娜想讓她丈夫當大使。更引起轟動的是,德-蓋爾芒特先生用一種可與薩克森元帥3媲美的慇勤,親臨法蘭西喜劇院的演員休息室,懇求賴興貝小姐4到他府上給英國國王吟詩,賴興貝小姐果真接受了邀請,這在社交史上絕無先例。德-佈雷奧代先生想起公爵夫人做過那麼多出人意料的事(他本人完全持贊成態度,因為他自己不僅是沙龍的一個裝飾物,而且還以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同樣的方式——不過他是男性罷了——支持一個沙龍),心裡揣摩著我是何許人,感到大有探究的必要。驀地,他腦海裡閃過維多5先生的名字,但又認為我太年輕,不可能是管風琴家,再說,維多先生名氣不大,不可能受到「接待」。他覺得我似乎更像瑞典公使館新來的專員,有人同他談起過此人;他準備問我奧斯卡二世6的情況,他曾多次受到這位國王的熱情款待;但是,當公爵向他介紹了我的名字後,他發現這個名字從沒聽說過,就斷定我是一個有名望的人,不然他不會在這裡看見我。奧麗阿娜盡幹這種蠢事,善於把知名人士巧妙地吸引到她的沙龍裡,當然只佔百分之一,否則,她在社交界的地位會一落千丈。因此,德-佈雷奧代先生心滿意足地舔舔他的嘴唇,用愛聞美味的鼻孔狠狠地嗅了嗅,他的食慾被激發出來了,因為他堅信,今日的晚餐一定豐盛,再者,由於我在場,這場聚會一定饒有趣味,明天他在夏爾特爾公爵府上吃中飯時,便有了引人入勝的談話內容。他還沒有想清楚我究竟是誰——是不久前剛投入試驗的抗癌血清的發明人,還是那出剛排練不久,馬上就要在法蘭西劇院上演的開場小戲的編劇——他這個大知識分子,「遊記」的愛好者,就開始不停地向我表示敬意,不斷地做出心照不宣的示意動作,通過單片眼鏡,頻頻向我發出微笑。他這樣做,也許是錯誤地認為,如果他能使一個有才華的人相信他——佈雷奧代—貢薩維伯爵——把思想看得和出身一樣重要,就會得到這個優秀人物的尊敬;也可能只是為了表示他感到心滿意足,但在表達上遇到了困難,不知道該用什麼語言同我說話。總之,他就像隨木筏漂到了一個陌生地,遇到了一個「本地人」,他好奇地觀察本地人的習俗,不停地向他們做出友好的表示,也沒有忘記像他們那樣大聲喊叫,抱著撈好處的希望,用駝鳥蛋和香料同他們交換彩色玻璃小飾品。我盡最大可能不使他掃興,接著,我和夏特勒羅公爵握手,我曾在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家遇到過他一次,他對我說,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是個老滑頭。夏特勒羅公爵是典型的蓋爾芒特,金黃色的頭髮,鷹鉤鼻子,臉上佈滿了難看的粉刺,所有這些特點,在十六和十七世紀留給我們的有關這個家族的畫像中就已經顯示出來了。但是,我已經不再愛公爵夫人,因此,一個年輕人長得再像她,對我也沒有吸引力。我在夏特勒羅公爵鼻子的彎鉤上看到的是一個畫家的簽名,我對這個畫家也許研究很久了,但現在對他已不感興趣。我也向富瓦克斯親王問了好,不幸的是,我遭遇到德國式的握手,手指頭彷彿被老虎鉗夾住,從裡面抽出來時都快給捏扁了。富瓦克斯親王同我握手時,臉上帶著法芬海姆親王式的嘲弄,或者說是善良的微笑。法芬海姆親王是德-諾布瓦先生的朋友,因為這個社交圈有用外號的怪癖,大家都叫他馮親王,他自己也總是用「馮親王」署名,或者,當他給摯友寫信時,乾脆署名「馮」。用這個簡稱有時候還好理解,因為親王的名字很長,由好幾個名字組成。但是,令人難以理解的是,為什麼時而用麗麗,時而又用白白代替伊麗莎白,正如在另一個圈子裡到處能聽到金金一樣。有人解釋說,一些通常是游手好閒、輕薄無聊的人,為了不浪費時間,常用「鳩」代替「孟德斯鳩」。但是,他們用南迪,而不是用費南迪稱呼他們的一個表兄,這就看不出能節省多少時間了。此外,不要認為蓋爾芒特一家總是採用重複音節的方法給人起名字。蒙貝魯伯爵夫人和費呂德子爵夫人是同胞姐妹,都長得很胖,但大家叫她們「小妞兒」和「小寶貝」,她們聽了一點也不生氣,而且也不覺得可笑,因為大家一直是這樣稱呼她們的。德-蓋爾芒特夫人很喜歡德-蒙貝魯夫人,如果德-蒙貝魯夫人生了重病,她會含著眼淚問病人的妹妹:「我聽說『小妞兒』情況很糟。」對於那位頭髮從中間分開,緊貼雙鬢而遮住了耳朵的德-萊克蘭夫人,大家從來只叫她「餓鬼」。有時候,只在丈夫的姓或名上加一個a,作為對妻子的稱呼。聖日耳曼區最吝嗇、最卑鄙、最冷酷無情的人,被叫做拉斐爾,而他的如花似玉、千嬌百媚,但和他一樣冷酷無情的女伴也從來只署名拉斐拉。上面列舉的不過是無數規則中的幾個簡單的實例,以後如有機會,還可以對其中的幾個規則進行解釋——
1德達伊(1848—1912),法國畫家,他的畫多以戰場為題材。
2里博(1842—1923),法國政治家。歷任外交部長、政府總理、財政部長等職。
3薩克森(1696—1750),法國元帥;具有非凡的軍事天才,但他的私生活也常常引起轟動。
4賴興貝小姐(1853—1924),法國著名女演員,創造了各種類型的少女形象。
5維多(1844—1937),法國管風琴家和作曲家;他創造了管風琴交響樂。
6奧斯卡二世(1829—1907),曾是瑞典國王。
接下來,我要求公爵把我介紹給阿格裡讓特親王。「怎麼,您不認識這位大名鼎鼎的格裡—格裡?」德-蓋爾芒特先生大聲嚷道,然後把我的名字給阿格裡讓特先生作了介紹。弗朗索瓦絲常把阿格裡讓特掛在嘴邊,因此,在我看來,這個名字好似一個透明的玻璃器皿,我看到它下面有一座古城,在紫羅蘭色的海邊,金色的太陽把萬道光芒斜照在玫瑰色的立方形城堡上;我不懷疑,這個奇跡般路過巴黎作短暫停留的阿格裡讓特親王,這個同樣沐浴著金色陽光、閃爍著古色光澤的西西里島人,是這個古城實際上的統治者。可是,唉!公爵給我介紹的這個人是一個粗俗的冒失鬼。他故作灑脫地踮起一隻腳跟,轉身向我問好,我感到他和他的名字毫無關係,就像他和他的一件藝術品毫無關係一樣,他身上一點也沒有這件藝術品的反光,他可能從來也沒有看過它一眼。阿格裡讓特親王一點也沒有親王的風度,一點也沒有阿格裡讓特的神采,我不禁認為,他的名字既然和他本人相差甚遠,同他的外表毫無聯繫,想必曾擁有一種力量,把他像別人那樣可能有的一點兒詩意全部取走,裝進自己奇妙的音節中了。如果真是這樣,這個手術倒是做得很徹底,因為從蓋爾芒特家的這個親戚身上,再也取不出一點兒魅力了。因此,他既是世界上唯一的,但又是最不像的阿格裡讓特親王。而且,他為自己是阿格裡讓特親王洋洋自得,但這就像一個銀行家為自己擁有一個礦場的大量股份沾沾自喜一樣,至於這個礦和它漂亮的名字(比如叫艾凡赫礦或蜀葵礦)是不是相符,或者乾脆就叫第一礦,他都無所謂。然而,當介紹接近尾聲(敘述起來要費很多筆墨,其實,從我進客廳時算起,也才用了一兩分鐘),德-蓋爾芒特夫人用幾乎是哀求的口吻對我說:「巴贊像這樣一個個給您介紹,我想您肯定累了,我們是想讓您認識我們的朋友,但更不想累著您,因為我們希望您常來,」這時,公爵笨拙而謹慎地做了一個示意擺飯的手勢,這個動作大概是他一個小時以來,也就是在我欣賞埃爾斯蒂爾作品的時候一直想做的。
有件事這裡要提一提。賓客中還有一個人沒有到,就是德-格魯希先生。他的妻子(出生於蓋爾芒特家族)一個人先來了,他白天去打獵,說好打完獵直接來這裡。這位德-格魯希先生出生名門,但在迷戀貴族的人看來,他的出身還不夠顯貴,他的祖父曾在第一帝國供職,因一開始沒有參加滑鐵盧戰役,被錯誤地指責為導致了拿破侖的失敗。因此,蓋爾芒特親王儘管後來不像從前那樣挑剔了,但仍然經常對他的外甥女們說:「可憐的蓋爾芒特夫人(即蓋爾芒特子爵夫人,德-格魯希夫人的母親)真是太不幸了,她從來也沒有能力為女兒們找到好婆家。」「可是舅舅,老大不是嫁給了德-格魯希先生了嗎?」「我才不把這號人叫丈夫呢!不過,聽說弗朗索瓦叔叔向她的小女兒求婚了,這樣,她們幾個就不會都當老姑娘了。」
擺飯的命令剛發出,立刻就聽到一片吱呀聲,飯廳的幾道門一下全都打開了;一位頗有司儀官風度的膳食總管在帕爾馬公主前面深深一鞠躬,爾後報告說:「請夫人就座」,聲調聽上去好像是在說:「夫人要死了」一樣,但這在賓客中並沒有引起悲傷,因為他們已開始成雙成對地就像夏天湧向魯濱遜飯店那樣嬉笑著朝飯廳走去,走到各自的座位旁便分開,僕人在後面給他們推上椅子;德-蓋爾芒特夫人最後一個離開,她走到我跟前,讓我領她到餐桌。按說我應該感到膽怯,可我一點也不,因為她大概見我站錯了位置,像一個風度優雅、動作敏捷的女獵人,繞我轉了半圈,讓我的胳膊正確無誤地挽到她的胳膊上,極其自然地把我帶進了準確高雅的動作節奏中。我毫不費勁地合上了步子,況且蓋爾芒特家的人對這些根本不在乎,正如一個真正的學者從不賣弄知識,在他家裡我們反而不會像在一個庸才家裡那樣產生害怕心理。另外幾扇門也打開了,從裡面端出熱氣騰騰的濃湯,這情景猶如演技高超的木偶戲中的晚餐,姍姍來遲的年輕客人一到,隨著主人一個手勢,所有的機關就都開始運轉了。
公爵命令開飯的手勢並不威風凜凜、至高無上,而是畏畏縮縮,然而大家的響應卻像上了發條的鐘錶那樣廣泛,熟練,順從和有場面。公爵的手勢雖然不果斷,但我感到這絲毫也不影響大家的表演效果。我覺得,公爵所以這樣侷促不安,猶豫不決,是怕我看見大家都在等開飯,就差我一人沒到,怕我發現大家已等了很久,正如德-蓋爾芒特夫人見我看畫看了那麼久,緊接著又要忍受無休止的介紹,怕我會感到疲勞和不自在一樣。因此,正是這個普普通通的手勢顯示了公爵真正的偉大,表明他很不看重自己的豪華,相反對一個微不足道的,但他想賜給光榮的客人卻很敬重。
這並不是說德-蓋爾芒特先生在某些方面非同尋常,甚至沒有大富翁通常有的笑料,沒有暴發戶——他不是——的驕橫。但是,正如一個官員或一個神甫可以憑借法國政府和天主教的力量,使自己平庸的才能得到無限發展(就像一個波浪可以被身後的浩瀚海水推擁出無數波浪)那樣,德-蓋爾芒特先生也受到另一種力量——真正的貴族禮節的推動。許多人被這個禮節排斥在外。德-康布爾梅夫人或德-福謝維爾先生就不可能受到德-蓋爾芒特夫人接待。但是,一旦有人像我那樣可能被蓋爾芒特圈子接納,這個禮節就會向他呈現出比這些古老的客廳和陳放在客廳裡的絕妙傢俱(如果可能的話)更神奇的珍寶——給予他簡樸而熱情的接待。
德-蓋爾芒特先生如果哪天想要討好一個人,他就會巧妙地利用時機和環境讓那人扮演主角。當然,如果在蓋爾芒特城堡,他的「高貴」和「優雅」就會以另一種形式表現出來。他會叫人套車,只帶我一人同他一起進行飯前散步。看到他那樣客氣,我們會倍受感動,正如我們在閱讀當代回憶錄時,會被路易十四對覲見人的笑容可掬、和藹可親和近乎謙恭的態度打動一樣。但是要知道,不管是公爵,還是路易十四,都不會使自己的行動超過禮節這個字所包含的內容。
路易十四親政時期,那些熱衷於貴族排場的人指責他太輕視禮節,聖西門說他與菲利浦-德-伐盧瓦1和查理五世2相比,是一個不注重等級的小國王——
1菲利浦-德-伐盧瓦(1294—1350),即菲利浦六世,法國國王(1328—1350)。在位時爆發了百年戰爭。
2查理五世(1338—1380),法國國王。在位時再度與英國開戰,收回了法國國土。
但就是這個路易十四讓人編了一份禮節細則,曉示親王和大使,應該和哪些君王行握手禮。有時候在禮節上很難達成諒解,只好讓路易十四的兒子王太子殿下在宮堡外接見外國君主,免得人家議論進宮時這一個走在那一個的前面了;萊茵河選侯1接見謝弗勒絲公爵2時,為了避免同他握手,就假裝有病,躺在床上和他共進晚餐,解決了禮節上的困難。公爵先生總是躲避為殿下3效勞的機會,殿下聽從王哥路易十四(他很喜歡他的弟弟)的建議,找了個借口讓他的表兄在他起床時上樓,強迫他給他遞襯衣。在禮節上必須嚴格履行職責,絲毫含糊不得,但是,當遇到悲痛之事和感情上的事時,就不講什麼責任了。路易十四最喜歡的一個人就是殿下,但是他這個王弟剛死幾個小時,用蒙福爾公爵4的話來說,殿下「屍骨未寒」,他就哼起了歌劇中的曲子,看到勃艮第公爵夫人5難以掩飾痛苦和憂鬱,深感驚訝,為了讓歡樂回到大家中間,使弄臣下決心重新開始娛樂,他命令勃艮第公爵6玩牌。然而,這種對比不僅集中表現在德-蓋爾芒特先生的社交活動中,而且還可以從他無意識的語言,從他所關心的事和時間安排上看出來:蓋爾芒特一家不會比旁人更愛悲傷,甚至可以說,他們很少有真正的同情心;但是,每天都可以看見他們的名字因不計其數的葬禮而出現在高盧報的社交欄中,他們認為不把名字登在上面於心不安。我就像旅行者發現色諾芬7或聖保羅8可能認識的彼此似乎十分相像的泥屋和露台那樣,在這個時而溫柔得使人感動,時而冷酷得令人髮指,既能履行最微小的義務,又能撕毀最神聖的協約的德-蓋爾芒特先生的舉止風度中,我看到了路易十四宮廷生活所特有的,把情緒和道德上的不安當作純形式問題看待的超越常規的做法,兩個多世紀過去了,這一傳統卻原封不動地保留了下來——
1萊茵河選侯是路易十四的弟弟菲利浦的丈人。
2謝弗勒絲公爵(1646—1712),路易十四的財政大臣柯爾柏的女婿,富有思想,受人尊敬。
3殿下這裡指路易十四的弟弟菲利浦,封號為奧爾良公爵。路易十四親政後,菲利浦就被稱為「殿下」。他的第二個妻子夏洛特—伊麗莎白是萊茵河選侯的女兒。
4蒙福爾公爵是謝弗勒絲公爵的重孫。
5勃艮第公爵夫人(1685—1712),路易十四的外甥女,嫁給了路易十四的孫子勃艮第公爵。她酷愛奢華和娛樂。是法國路易十五的母親。
6勃艮第公爵(1682—1712),路易十四的孫子,法國王太子,路易十五的父親,心地善良,為人厚道。
7色諾芬(約前565—473),古希臘哲學家和歷史學家,認為一切事物都是從水和土而出,反對把神說成和人一樣。
8聖保羅(約前15—62),基督教的使徒,著有《使徒行詩》和《使徒書信》。
帕爾馬公主向我表示親熱的另一個理由更特別一些。她先入為主,認為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家的一切,不管是物還是人,都比自己家的高雅。事實上,她在其他人家裡也是這樣;她對最普通的菜,最一般的花,都會嘖嘖稱讚,不僅如此,她要求主人同意她第二天派廚師來學烹飪法,或派花匠領班來看花的品種。這兩人的薪金都很高,有自己的車馬,尤其是自認為技藝超群,無人匹敵,覺得到別人家去學習一種他們不屑一顧的菜餚烹調法或一種石竹的栽培法是丟盡臉面的事,這種石竹,論漂亮,不能和他們在公主府上早就栽培成功的品種相提並論,論色彩,不如他們的「斑斕」,論體積,不如他們的大。但是,儘管她在別人家裡對一些微不足道的東西露出的驚訝神態是裝出來的,是為了顯示她並不為有高貴的地位和巨額財富而自高自大,因為自恃高傲是她的祖先所禁止的,也是她的母親要掩飾的,和上帝不能容忍的。然而,她卻真心實意地把蓋爾芒特公爵夫人的客廳看作聖地,每行一步,都有奇怪的發現和無窮的樂趣。一般地說(但這遠遠不能解釋帕爾馬公主的這種思想狀態),蓋爾芒特家和貴族社會的其他成員有明顯的不同:他們更高貴,更非凡。乍一看,他們給我的印象完全相反,我覺得他們平平淡淡,同其他所有的男人和女人沒有兩樣。我之所以會這樣,那是因為我在他們身上先看到的是名字,正如我根據巴爾貝克、佛羅倫薩和帕爾馬的名字進行遐想,形成了先入之見一樣。在我的想像中,這個沙龍裡的女人都是薩克森小塑像般的人物,但實際上,她們和普天下大多數婦女更相像,但是,蓋爾芒特家族也和巴爾貝克、佛羅倫薩一樣,一開始會使我們的想像力大失所望,因為他們和他們的同類沒有兩樣,與他們的名字相差很遠,但緊接著,就能使我們看到他們與眾不同的特點,雖然微乎其微。他們有著特別的外貌,皮膚呈粉色,有時甚至呈紫色,即使是男性蓋爾芒特,也無一例外地長著輕柔而秀美的、亮得幾乎可以照人的金髮,一綹一綹的,像地衣牆草,又像貓的皮毛(與這金光燦燦的頭髮相對應的是智慧的閃光,因為在談及蓋爾芒特家族的膚色和頭髮時,也得說說和莫特馬爾家族1精神相仿的蓋爾芒特家族精神)。他們有一種在路易十四親政前就已變得更加純粹的,由於他們公開張揚而為大家所承認的貴族品質。所有這一切,外貌、皮膚和頭髮的顏色以及貴族的品質,無一不使蓋爾芒特家族哪怕是在由極其珍貴的物質組成的貴族社會中也顯得與眾不同。他們分佈在這個社會中,但一眼就可以把他們辨認出來,就和礦脈一樣,金黃色的紋理標誌著碧玉和縞瑪瑙,更確切地說,他們閃閃發光的頭髮形成飄灑的波浪,一綹綹亂髮猶如可以曲折的光線,沿著泡沫狀瑪瑙的兩側奔跑——
1莫特馬爾家族是羅什舒阿家族的分支,以法國上維埃納省的莫特馬爾村命名。
蓋爾芒特家族成員——至少是那些名副其實的蓋爾芒特——不僅有完美的肌膚,漂亮的頭髮,明澈的眼睛,而且他們在站立、行走、致意、握手和握手前舉眸凝視時,都有他們獨特的姿態,因此,他們和上流社會中的其他人有著明顯的區別,就像社交界人士明顯地區別於穿勞動服的農場主一樣。儘管他們待人和藹可親,但人們仍然會想:他們走路似燕子展翅般輕捷,致意如玫瑰點頭般優雅,當他們看見我們走路、致意和出門時的樣子,難道就(儘管他們掩蓋得很好)沒有權利認為我們和他們不是同一類人,他們是大地的驕子嗎?後來,我意識到,蓋爾芒特一家確實認為我不和他們同類,但我卻引起他們的羨慕,因為我有一些連我自己都不知道的,但他們卻公開認為是唯一重要的長處。可是,又過了一些時候,我感覺到他們公開發表的信念只有一半是真誠的,在他們身上,蔑視或者說驚奇與讚賞和羨慕同時存在。蓋爾芒特家族固有的身體柔韌性有兩種表現特點:一種是動態的。他們的身體時刻都在動。比如,一個男性蓋爾芒特向一位女士致敬時,他的身影是一系列不對稱的和神經補償性的動作保持不穩定平衡的產物,一條腿拖著步子,這也許是故意的,或者因為在打獵時經常摔跤的緣故,為了使這條腿跟上另一條腿,他讓軀幹微微偏斜,讓一個肩膀稍稍抬高,與軀幹的偏斜形成平衡,致敬時,把單片眼鏡架到眼睛上,使得那隻眼睛上方的眉毛聳起來,讓那綹頭髮落到額頭上。另一種柔韌性,和貝殼式小船永久保留著的風、浪或航跡的形狀相仿,可以說形成了一種特有的靜中有動的風格,鼻子成鉤形向內彎曲,上面是暴眼睛,下面是兩片薄嘴唇,如果是女的,從這兩片薄嘴唇中流出的是嘶啞的聲音,一看到他們的鷹鉤鼻,就會想起十六世紀那些研究古希臘文化、過著寄生蟲生活的系譜學家出於好意為他們家族編寫的荒誕無稽的起源說。當然,這個家族確實有悠久的歷史,但也不像系譜學家所說的那樣,是一個仙女受胎於一隻神鳥的產物。
蓋爾芒特家族不僅相貌頗具特色,而且思想也很特別。蓋爾芒特家族成員雖然生活在純之又純的「上層」貴族社會中,但卻裝出對貴族毫不重視的樣子。只有一人除外,那就是希爾貝親王。他是「瑪麗-希爾貝」的丈夫,思想陳腐,他和妻子一道乘車外出時,總讓妻子坐在他的左方,因為雖然她出身王族,卻不如他的血統高貴。不過,他是例外,只要他不在場,家裡人總把他當作笑料,津津有味地談論他的最新軼事。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出身於蓋爾芒特家族,說實在的,在某種程度上,她已變得和她家裡人有點不同了,比他們更討人喜歡。她主張把精神生活放在一切之上,政治上擁護社會黨,致使有些人心裡想,確保她維持貴族生活的守護神藏在她府上的什麼地方。這個守護神從來都不顯形,但肯定有時躲在候見室,有時藏在客廳裡,有時又蜷縮在梳妝間,提醒奴僕們不要忘了對這個不信爵號的女人稱作「公爵夫人」,提醒這個只愛讀書,對輿論毫不重視的女人八點一過就動身到她的弟媳婦家去吃晚飯,並且要穿上袒胸露肩的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