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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在少女們身旁 第二部 在少女們身旁 (12) 文 / 馬塞爾·普魯斯特

    我聽到自己的精力在鼓蕩,其中有舒適的成分,但這是獨立於能使我們感到舒適的外界物品之外的舒服。身體、注意力的極微小的變化,都足以使我感受到這樣的舒適,正像輕輕一壓便足以使一隻閉著的眼睛感覺到顏色一樣。我已經喝了很多波爾多酒。我之所以還要喝,主要並不是為了享受再加幾杯能給我帶來的舒適感,而是前幾杯所產生的舒適感的後果。我任憑音樂隨著每一節拍牽動著我的快樂,快樂乖乖地來到每一節拍中停息。多虧有了那些化學技術,能大量地生產出一些軀體,他們在大自然中只是偶爾地很難得地相遇。裡夫貝爾的這家飯店,與那些化學技術相似,它在同一時刻內彙集了許多女子。從她們那裡獲得幸福的前景激動著我的心。靠散步或旅行的邂逅相遇,一年之內我也不會遇見這麼多人。另一方面,我們聽到的音樂——華爾茲,德國輕歌劇,咖啡館音樂會歌曲交相混雜,這一切對我都是全新的——本身就像是神仙快活的去處,它與另一種快活相重疊,又比那另一種快活更醉人。每一個旋律,都像一位女子一樣特別,但卻不像女子那樣,將流露出來的感官享樂的秘密只留給某個備受青睞的人。它主動向我舉薦這種快樂,貪婪地望著我,邁著任性的或淫蕩的步伐向我走來,與我攀談,撫摸我,似乎我驟然間變得更有魅力,更加強壯或更加富有了。我感到這些曲調裡有某種很無情的東西。因為這些曲調對一切脫離物質利害的美,一切智慧的輝映,都是格格不入的。對它們來說,只存在肉體的快樂。它們將這種快樂——自己愛慕的女子與另外一個男人去品嚐的快樂——作為世界上存在的唯一事物呈現在那個可憐的妒者面前對他來說,這實在是最無情、最找不到出路的地獄。

    但是,我低聲重複著這曲調的音符,並不給它一個親吻時,它使我感受到的它所獨有的肉慾,對我又變得那樣珍貴,我甚至會離開自己的父母追隨這旋律到一個奇異的世界中去。它用一行又一行一會充滿慵懶一會又充滿生命活力的音符,正在肉眼看不見的地方建立起這個奇異的世界。這樣的快活並不能賦予得到它的人以更高的價值,因為只有他自己感受得到。每次在生活中,我們沒有討得注意到我們的女子的歡心時,她並不知道那個時刻我們是否擁有這種主觀的、內心的極度幸福,因而這也絲毫不能改變她對我們的看法。雖然如此,我仍感到自己更加強壯有力,幾乎成了無法抗拒的男子。我似乎覺得,我的愛情再不是什麼令人討厭、別人可以嗤之以鼻的東西,而確實具有這音樂的感人之美,誘人之處。這音樂本身好像一個可愛的去處,我心愛的女子與我在這裡相逢,頓時變得親密無間。

    這飯店的常客,不僅是半墮入風塵的女子,也有最風雅階層的人,他們下午五點左右才喫茶點或者在這裡設盛大的晚宴。茶點設在一條狹窄的成過道形的玻璃長廊裡。長廊從衣帽間到餐廳一面,走向花園的一側,除了幾根石柱以外,長廊與花園之間只有玻璃門窗。這裡那裡,門窗敞開著。結果是除了許多處穿堂風以外,驟然射進的強光,令人頭暈目眩和不穩定的光照幾乎使人無法看清用茶點女客的模樣。所以,這些女客兩張桌子、兩張桌子地拼在一起,沿著這狹窄的細頸瓶一長條坐在那裡的時候,她們喝茶成相互打招呼的每一個動作都閃閃發光,簡直可以說那是一個魚池或魚簍,捕魚人將捕來的顏色鮮艷的魚兒堆積在這裡。魚兒半身在水外,沐浴著陽光,以其變化不定的光芒在人們的眼前象鏡子一樣閃動。

    過了幾個小時,便到了開晚餐的時刻。晚餐自然是在餐廳裡開的。那時,雖然外面天色依然明亮,餐廳裡已燃起燈火。從餐廳裡向前望去,可見花園中的樓宇,在落日餘輝的映照下,好似夜間面色蒼白的幽靈。樓宇旁有株株千金榆,一抹夕陽正穿過那淡綠的樹葉。從進晚餐的燈火輝煌的廳室中望出去,玻璃窗外邊,那綠樹再不像是在閃閃發光而又潮濕的魚網之中,正如我們形容下午沿著閃射著藍光金光的長廊用茶點的那些婦人一樣,而是象神光照耀下淡綠色巨大養魚池中的水草了。

    人們離席了。如果說,在進餐過程中,各位賓客把時間都用在望著、辨認著鄰近各桌的賓客,也叫附近各桌的賓客叫出自己的名字,而在自己桌子的周圍則保持著完美的整體的話,圍繞著一個晚上的東道主形成重心的引力,在他們到進茶點的那條走廊上去喝咖啡時,便失去了其強大的力量。常發生這樣的事:有人經過時,某桌正在進行的晚餐便放棄了一個或數個微粒子。這個粒子或這數個粒子因為受到對方餐桌極大的吸引,便從自己的餐桌分離出來。而前來向朋友問好的一些先生或太太又頂替了他們的位置,然後又回到原位,說:「我得溜了,回到某某先生那兒去……今天晚上我是他的客人。」有一會工夫,人們可以說,這分開的兩束花交換了其中的幾朵。

    然後,長廊本身也漸漸空了。常常是,甚至晚餐後,天色還有些亮,這長長的走廊沒有點起燈火,沿廊玻璃窗外樹木搖曳,倒像是樹木叢生、籠罩在黑暗之中的公園小徑。偶爾會有一位進餐的女士在陰影中滯留良久。一天晚上我穿過長廊出去,發現美麗的盧森堡親王夫人正在那裡,坐在不相識的一群人中。我脫帽向她致意,但沒有停下腳步。她認出了我,微笑著點點頭。遠遠超過這致意的,是從這個動作本身升起向我道出的幾句話,如仙樂一般。可能是較長的一句道晚安的話,並非叫我駐足,僅僅是對那點頭致意的補充,以構成有聲的問好。但是這句話說的是什麼,非常含混不清,結果我只聽到了聲音。這聲音那樣柔和地拉著長腔,我覺得那樣富有音樂美,宛如在樹林幽暗的纖細樹枝中,一隻黃鶯啼囀起來。

    有時碰巧聖盧遇見了他的哪一夥朋友,決定到附近一處海灘的遊樂場去與他們一起消磨時光。如果他與那些人一道走,便將我一個人安頓在馬車裡。這時,我就吩咐車伕奮力疾馳,以便讓這沒有任何人幫忙度過的時光不要顯得那樣漫長,免得我向自己敏感的心靈敘述到裡夫貝爾以來自己從別人身上得到哪些變化——用回顧和力圖走出已陷入齒輪咬合之中一般的被動地位的形式。狹窄的小路只容一輛馬車通過,又是伸手不見五指的夜晚,很有可能與來自相反方向的另一輛馬車相撞。懸崖上經常有崩塌的土方石塊滾下,路面也不平穩。懸崖陡壁垂向海中,就在眼前。這一切都無法在我心中喚起必需的一點點力量,以將對危險的意識和恐懼拉回到我的理智上來。這是因為,使我們得以創作出一部作品的,並不是要成名成家的慾望,而是勤奮的習慣;幫助我們保護未來的,並不是眼前的歡愉,而是對往昔智睿的思考。幫助我們殘廢的頭腦走正路的,是理智思考和自我控制這一副枴杖。然而,如果我抵達裡夫貝爾時,早已把這副枴杖扔得遠遠地,破例地放鬆我的神經,處於任憑精神失調、酒精肆虐的狀態中,就等於我賦予當前的每一分鐘以質量和魅力。其結果是既不能使我更能夠,也不能使我更有決心去保護這每一分鐘。我聽憑自己將這些看得比我剩餘的生命貴重一千倍的時候,我的激情就已將這每一分鐘與剩餘的生命割裂開來了。我像英雄,像醉漢一樣將自己關閉在現時之中。我的過去已暫時隱去,在我面前再也映不出自己的影子,我們管這個影子稱作自己的前程。我將自己生活的目的,再不放在實現往昔夢幻之上,而放在現時這一分鐘的歡愉中,我看不到比這一分鐘的歡愉更遠的東西。結果是,正是在我感到格外快活的時候,正是在我感到我可以過上幸福生活的時候,正是在我看來我的生命應該更有意義的時候,我擺脫了至今生活能夠使我設想到的各種煩惱,我毫不猶豫地將生命交給發生意外事故的偶然。看上去這很矛盾,但這只是表面的矛盾。再說,簡而言之,我只不過將輕率集中在一個晚上而已,對其他人來說,這種輕率稀釋在他們整個生存過程中。在整個生存過程中,他們每天都並非必要地面臨著海上旅行、坐飛機或坐汽車遊玩所包藏的危險,他們的死亡會使之肝腸寸斷的人正在家中等待著他們歸來。或者一本書最近就要出版是他們活著的唯一原由。這本書還與他們脆弱的大腦聯繫著。

    同樣,在裡夫貝爾的飯店裡,我們逗留的晚上,如果有人懷著殺死我的動機來到,由於我在一個不現實的遠景中只看到我的外祖母、我未來的生活和我要寫的書,由於我完全融入了鄰桌那個女子的香水味、旅館侍應部領班的彬彬有禮和正在演奏的華爾茲樂曲的婉轉與悠揚之中,我完全依附在現時的感覺上,除了與它不要分離,再也不能想得更遠,再也沒有其他目標,我就會緊緊抱著這感覺死去,我就會任人殺害,不去自衛,一動不動,恰似那被煙草的煙霧熏得麻木的蜜蜂,再也無心去保護自己辛辛苦苦積蓄起來的食物,再也不指望保全自己的蜂巢了。

    此外,我還應該說,在我極度振奮的心情下,最嚴重的事情也變得無足輕重,這使我終於理解了西莫內小姐及其女友們。要與她們結識的大業,現在在我看來似乎輕而易舉但又無所謂了,因為只有我現時的感覺極度強烈又有每一細微的變化,甚至只是這種感覺持續下去會使我快樂,對我才有重要意義。其餘的一切,父母,工作,遊玩,巴爾貝克的少女,都不比不容其停留的、大風中的一抹飛沫更有重量,只是與這種內心的強烈感受相對而言才存在:酩酊大醉將主觀唯心主義、純粹的現象論實現了幾個小時。一切都只不過是表象,只是隨著我們自己的崇高而存在而已。這並不是說,真正的愛情在這種狀態中無法存在——如果我們確實有情,而是我們如同新到一個地方那樣清楚地感覺到,有一些莫名其妙的壓力改變了這種情感的規模,以致我們對它再也無法同等視之了。這同一愛情,我們還能再次尋找到,但是已經易位,再也不考慮我們自己,滿足於現時賦予它的感覺,這種感覺對我們已經足夠,因為非現時的東西,我們是不在乎的。可惜的是,如此改變價值觀的係數,只在酩酊大醉這個時刻才能發生作用。此時此刻再沒有任何重要性,像吹肥皂泡一樣一吹就化的人,到了明天,會重又具有他們的重量。又得盡力重新開始現在看來已毫無意義的研究工作了。更嚴重的是,這種明日數學,與昨日數學一樣,我們將再度不可自拔地陷入這些數學題目之中,這便是甚至在這樣的時刻也約束我們的數學,只是對我們自己失去了約束力而已。如果恰巧在我們近旁有一位端莊的女子或充滿敵意的女子,前一天還那樣難辦的那件事——即使我們能討她喜歡——現在我們卻覺得一百萬倍地更加輕而易舉。實際上絕非如此,因為這只是在我們看來,在我們內心看來如此,只是我們自己變了。就在當時,如果我們來得放肆,她也會對此不滿,就和我們到了第二天,要為給了侍者一百法郎小費而對自己不滿一樣。那道理是一樣的:此時已不再酒醉。只不過對我們來說,理智遲來一步而已。

    那晚在裡夫貝爾的女子,我一個也不認識。她們成了我酩酊大醉的一部分,正如反射是鏡子的一部分一樣。所以她們顯得比西莫內小姐一千倍地合乎我的慾望,而西莫內小姐對我是越來越不存在了。一個金髮姑娘,獨自一人,神情抑鬱,戴一頂插滿野花的草帽,出神地望了我好一會,她顯得那樣討人喜歡。然後輪到另一個,再後輪到第三個。最後輪到一個膚色有光澤的棕髮姑娘。聖盧幾乎認識所有這些姑娘,我則不然。

    認識現在成為他情婦的這個人之前,聖盧確實在這個花天酒地的有限世界裡生活過那麼長久。這些晚上到裡夫貝爾來用晚餐的女子,幾乎沒有他不認識的,他本人或者他的某一位朋友至少和她們睡過一夜。其中有不少是純粹出於偶然,才出現在裡夫貝爾飯店。她們來到海濱,有的是來與情夫重聚的,有的則是極力想找一個情夫。如果她們和一個男人在一起,聖盧便不與她們打招呼。她們則比望著自己身邊的男人更多地望著聖盧,看那神情,似乎並不認識他,因為誰都知道,除了那個女演員,他現在對任何女人都毫不在意了。在這些女人眼中,這一點又賦予他一種特殊的威望。

    有一個女子嘁嘁喳喳耳語般地說:「那是小聖盧。看來他一直愛著那個妓女。真是情意纏綿呢!他真是美男子!她覺得他真是了不起!多麼帥!不管怎麼說,有些女人就是有運氣!而且是多麼神氣的男人!我原來和德-奧爾良在一起時,跟他很相熟。他們是形影不離的一對!他那時為她花天酒地!可現在,他再不那麼干了。他不做對她不忠的事。啊!她可以說自己真有運氣!我真不知道,他從她那裡能得著什麼。肯定他也是個大傻瓜!她那兩隻腳象船一樣大,像美國女人一樣長著唇髭,內衣髒得很!她的褲子,我相信一個小女工都不要!你瞧瞧他那一雙眼睛,為這樣一個男人,往火坑裡跳也願意呀!咦,別說話,他認出我來了,他笑了,啊呀,他從前與我很熟呢!跟他一提我就行。」

    她們與他會意地相視,讓我撞見。我真希望他把我介紹給這些女子,真希望能夠要求與她們一見,她們也慨然應允,即使我無法接受這樣的約會也罷。如果不這樣,在我的腦海中,她們的面龐便永遠缺乏自身獨特的那一部分——似乎為面紗所遮掩——,這一部分,是每一個女子都不相同的。沒有見過時,我們無法想像。只有在向我們投過來的目光中,這一部分才顯現出來,那目光對我們的慾望表示贊同,並向我們作出許諾:我們的欲重會得到滿足。

    她們的面目,雖然我只局部見到,對我來說,仍然遠遠勝過我猜想大概會恪守婦道的那些女子的面孔。那些女人的面孔與這些姑娘毫無相像之處,平淡,無底蘊,平板一塊,沒有厚度。這些姑娘的面龐之於我,肯定又不同於之於聖盧。對於佯裝與他並不相識的那種不動聲色,他顯然毫不在乎,打招呼那麼平平常常,向任何人打招呼都可以如此。透過這毫不在乎或平平常常,他心中憶起,眼前浮現出散亂的頭髮,癡狂的嘴和半張半閉的眼睛。這整個一幅無聲的畫,恰似畫家為了欺騙大部份觀眾,用一幅得體的油畫將它蓋上的那種畫幅。我感到自己的生命中不曾有一絲一毫進入這些女子中哪一位的心靈,也不會有任何東西被帶到她一生所走的吉凶未卜的道路上去。對我來說,自然這些面龐一直是封閉的。但是,知道這些面龐曾經喜笑顏開過,已經足以使我感到這是一種獎賞。如果她們的面龐不是其下隱藏著愛情回憶的圓形飾物,而只是漂亮的獎章,我是不會給她們找到獎金的。

    至於羅貝爾,他坐著時永遠無法正襟危坐,他用宮廷寵人的微笑來遮掩武將的渴求行動。仔細端詳他時,我意識到,他那三角臉上精力充沛的骨架與其祖先該是多麼分毫不爽。這骨架對一位豪情滿懷的弓箭手更合適,而不適合於一位風雅文士。在細膩的皮膚下,顯現出大膽的房屋建築,封建時代的建築藝術。他的頭使人想到古老城堡主塔上那些塔樓。塔樓上毫無用處的雉堞依然可見,但是在內部,已把這些塔樓改成了圖書室。

    返回巴爾貝克的路上,對於他給我介紹的那些陌生女子中的哪一位,我一秒鐘不停地又幾乎不知不覺地在心中反覆說著這句話:「多麼甜美的女子!」好像唱疊句一樣。自然,更確切地說,這些話是發自神經亢奮狀態而不是持久的判斷。如果我當時身上有一千法郎,而且到那時還有開門營業的珠寶店,我定會給那個陌生女郎買一個戒指。這是真的。當我們像這樣在極為不同的環境中度過生活中的某些時刻時,我們常常對各種人過於慷慨相贈。到了第二天,大概又會覺得這些人毫無趣味。但是對於前一日對他們說過的話,人們感到負有責任,而且希望實踐諾言。

    這樣的晚上,由於遲歸,回到我的房間,見到床,我很高興。房間對我已不再抱有敵意。我初來乍到那天,還以為自己永遠也無法在這張床上安歇呢!現在,疲倦已極的四肢要在這裡尋求一個支撐。因此,我的大腿,我的臀部,我的肩膀,一個接一個地從各個點上盡量與包著床墊的單子合成一體,似乎我的疲倦有如一位雕刻家,打算取得一個完整的人體模具。

    但我無法入睡,我感到清晨即將來臨。平靜的心情,健康的體魄,都不存在。在憂鬱中,我似乎感到這些東西再也不會失而復得。我必須安睡多時才能重新得到這些。即使小憩一會,再過兩個小時也要被交響音樂會吵醒。可是我驟然入睡,墮入了夢鄉。夢中,回到了青春時代,逝去歲月重返,失去的感情重來,靈魂脫離軀體,到處游動,對亡人的回憶,荒唐生活的幻想,倒退到大自然作為最原始主宰的時代(據說我們在夢中經常看見動物,卻忘了我們自己在夢中幾乎總是個沒有理智的動物,是這種理智對事物放射出確實性之光。相反,我們在夢中對於生活中的景象只是提出一種不可信的看法,每一分鐘這看法又被遺忘摧毀,前一個景像在後一個景象面前煙消雲散,就像走馬燈一樣,換了一張片子,下一個景出來,前面一個景煙消雲散)。所有這些奧秘,我們以為不瞭解,實際上我們幾乎每天晚上都在初步接觸,同時也接觸另一個大奧秘,就是消滅與重生。自己往事中某些已經暗淡下去了的地方,又逐個被照亮,裡夫貝爾的晚餐難以消化,使這種光亮更加游移不定,這使我成了這樣一人人:似乎最高的幸福就是與勒格朗丹相遇,因為我剛才在夢中與他聊天。

    其實,就是我自己的生活也完全被一個新佈景擋住了視線,恰似舞台上所置的佈景。後台換景時,一些演員在前台演出一個逗人開心的節目。我在其中扮演角色的滑稽節目,是東方故事味道。由於所置佈景極其接近東方色彩,我在戲中對自己的過去,甚至對自己都一無所知,我只是一個因為犯了過失身遭棒打和受各種懲罰的一個人物。是什麼過失,我沒有發現,實際上這個過失便是喝了太多的波爾多酒。

    我忽然醒來,發現多虧這一大覺,竟沒有聽到交響樂音樂會的喧鬧。時已下午。我用力起身想看看表,想知道是否確實如此。一開始,怎麼使勁也毫無成效,頭又沉沉落在枕頭上,半途而廢。這是繼睏倦以及其它的醉態而來的短暫的下沉,或由飲酒或由大病初癒而引起。何況,甚至就在看時間之前,我也肯定中午已過。昨天晚上,我不過是一個被掏空了心肝的、無重量的人(就像非得先躺下才能坐起來,非得睡醒才能住口一樣),我不停地翻騰,說話,再也沒有重量,沒有重心,我被拋擲出去,似乎可以繼續這悶悶不樂的奔跑,一直跑到月亮上去。雖然睡著了,我的眼睛沒有看見時間,我的身體卻能計算出來。它不是在表面繪製出時間的表盤上量度時間,而是通過逐步稱量我的力氣恢復了多少。像一個大鐘一樣,我的身體讓力氣從頭腦向身體的其餘部份一級一級走下去,現在這力氣已經將其積蓄的充足數量實實在在地堆積到了膝蓋以上。如果說,從前,大海是我們生命所繫的環境,必須將我們的血液重新投入大海之中才能恢復我們的力氣,就遺忘和精神空虛而言,情形也是如此。有時,在幾個小時之內,似乎脫離了時間。但是,在這個時間內積聚起來而沒有花費的力氣,通過其數量衡量了時間,與時鐘的重量或沙山塌陷衡量時間一樣準確。

    何況,從這樣的睡眠中醒過來,並不比長時間熬夜後再想睡著更容易,任何事情都有持續下去的傾向。如果說,某些麻醉劑確實會催人入睡,那麼長時間睡眠則是更厲害的一種麻醉劑。長時間睡眠之後,要醒過來很困難。我就像一個水手,他清清楚楚看見自己的船隻繩纜繫在碼頭上,但是船隻仍被海浪搖來搖去。我確實想看看時間,想起床,但是我的身體每時每刻都再次被投進睡眠中。著陸很困難,我又倒在枕頭上兩、三次,然後才立起來,走到我的表跟前,將表上的時間與我那軟綿綿的雙腿所擁有的豐富的物質所指示的時間加以對照。

    最後我終於看清楚了:「下午兩點!」我按了鈴,可是我立刻又睡著了。從我再次醒來時感到的平靜和對已經過了一個漫漫長夜的感覺來看,這次大概睡的時間長得多。然而,我之醒來乃由弗朗索瓦絲走進室內而引起,而她進來又是我按了鈴的緣故。所以這次睡著,我自己覺得大概比上一次更長,而且給我帶來這樣的愜意和忘卻,而實際上只持續了半分鐘的工夫。

    外祖母推開我的房門,我就勒格朗丹家族向她提了一大串問題。

    只說我恢復了平靜和健康,還遠遠不夠,因為這已經遠遠超出與前一天相比平靜與健康與我距離有多遠這樣一個簡單問題。我一整夜都在與逆流搏鬥,然後,不僅僅我又回到平靜與健康身邊,而是平靜與健康又回到我身上。頭空空的,有一天大概會粉碎,頭上有幾處位置明確,還有些難受。頭腦任憑我的思想馳騁。思想再次各就各位,並與生命重逢。可歎的是,時至今日,我的思想還不會好好利用我的生命。

    我再一次逃脫了無法入睡的困難,躲過了宇宙洪荒,躲過了歇斯底里發作的覆沒。前一天晚上我無法得到安寧時威脅著我的一切,現在,我都不再害怕了。面前展現出新的生活。雖然我已經很舒服,但是仍然像骨頭散了架一樣。我一動不動,懷著喜悅品味著我的疲倦。疲倦將我雙腿、雙臂的骨頭都拆散了,折斷了,現在我感到,這些骨頭都集中在我面前,隨時準備重新接合起來。只要象寓言中的建築師那樣唱起歌來,我寫上就能將骨架重新豎立起來1——

    1宙斯與安提俄珀之子安菲翁從赫耳墨斯處得到豎琴這個禮物後,一心一意沉醉於音樂,經常與其兄仄忒斯爭吵。但二人一致同意去解救他們的母親(陷呂科斯及狄耳刻之手),並在底比斯稱王。他們想在底比斯周圍築起城牆來。仄忒斯背石頭時,安菲翁演奏豎琴將石頭引到自己身邊。拉斯金在作品中數次引用這個神話,認為它象徵著各社會階級之間的和諧。

    突然,我憶起了在裡夫貝爾見到的、凝望了我好一會的那個神情憂鬱的金髮少女。整個晚上,還有許多別的少女看上去很順眼,而現在,只有她一個人剛剛從我記憶的深處升起。我似乎覺得她注意到了我,預料裡夫貝爾的一個侍者會前來給我捎上她的一句話。聖盧不認識她,但是認為她還像樣。與她見面,經常與她見面,可能很困難。但是為此我會不惜一切,我心中只想著她。

    哲學經常談到自由的行為和必要的行為。一個行為,由於行動過程中抑制了升力,一旦我們的思想處於休整狀態,這個行為便這樣使某一回憶再次升起——直到此刻之前,這一回憶已被消遣的壓力將它與其他回憶拉平——並叫它奔騰起來,因為它比其他回憶更有魅力。我們當時不知不覺,二十四小時過後我們才發覺。比這種行為為我們所更完整地感受的行為,恐怕沒有了。說不定也沒有比這更自由的行為,因為它還不具有習慣性的性質。在愛情中,正是這種精神怪癖有助於使某一個人的形象單獨復活。

    正是我在海邊看見那一群美女列隊而過的第二天。我向好幾位幾乎每年都到巴爾貝克來的旅館房客詢問她們的情況。他們未能給我提供什麼情況。此後,一張照片給我解釋了何以如此。僅僅幾年以前,她們還是一群依然孩子氣十足、未定型而又甜美無比的小姑娘,人們可以看見她們在帳篷四周,圍成一圈坐在黃沙上:她們好似隱隱約約的白色星群,即使你從中分辨出一雙比他人更明亮的眼睛,在這看不清的銀河星雲中,也立即會將她忘掉,並與其他人的眼睛混成一片。現在,她們雖說還剛剛脫離女大十八變的年齡,但確實已經脫離了那個年齡。誰又能認出,她們就是幾年前那一群小姑娘呢?

    在距今不遠的那些年代裡,肯定她們並不像前一日在我面前第一次出現時那樣,給人一個群體概念。這個群體本身那時尚不夠清晰。那時節,這些小毛孩子還太小,還處於成型的基本階段,個性還不曾在每一張臉上打上自己的烙印。正像個體還渾沌存在的初級器官一樣,更確切地說個體是由珊瑚骨構成,而不是由組成珊瑚骨的一個個珊瑚蟲構成。那時她們還是你擠我我擠你地擠在一起。有時,一個小孩將身旁的小孩弄倒了,於是,一陣狂笑,似乎這是她們個體生命的唯一體現。人人前仰後合,這些線條尚不清晰、作著鬼臉的面孔混成了一團肉凍,閃閃發光,顫顫巍巍。在她們後來有一天給我看、而我亦保留下來的一張舊照片上,她們這孩子氣的群體與日後她們那行列的面孔已經是同樣數目。人們感到她們在海灘上已經留下了不同尋常的痕跡,禁不住對她們望上幾眼。但是人們還只能通過理性逐個地辨認她們,而任憑女兒十八變去變,直到這些重新組合的形狀逐漸侵佔到另一個有個性的人上去,才算是分界線,又必須去認明那另一個有個性的人了。高高的身材與鬈曲的頭髮並存,這又一個人的俏麗面龐很可能就是這照相簿上所顯示的從前那個乾癟黃瘦的小毛丫頭。這些少女,每個人的容貌特點在短暫的時間裡有了那麼大的變化,反使得這些特點成了一項模糊的標準。另外一方面,她們之間共同的和似乎群體性的東西,從那時起就是那麼突出,在這張照片上,有時連她們最好的朋友也會把這一個認作那一個。要消除疑團,只能通過服裝上的某個小玩藝,才可以肯定哪個人穿過這樣的衣服,戴過這樣的小玩藝,而其他人肯定沒有。那個時節與我剛剛在海堤上看見她們那一天相比,差異是多麼大,而這兩個時間距離又是那麼近。那個時節以來,她們仍然像我前一日感覺到的那樣放聲大笑,但是這種笑已不再是童年時期那種斷斷續續幾乎是自發的笑聲了。從前那種痙攣性的放鬆隨時能叫這些腦袋去扎個猛子,猶似維沃娜1河中的-魚群,散開了,消失了,過了一小會又聚攏成群了——

    1流過普氏故鄉貢佈雷的河。

    現在,她們的容貌已經成了自己的主人,個個目光緊緊盯著自己追逐的目標。只有我昨天那樣第一次依稀望見,猶猶豫豫又抖抖瑟瑟,才會將這些孢子混淆起來,正像往日的狂笑與陳舊的照片將這些孢子混成一團一樣。時至如今,這些孢子都具有了個性,而與那蒼白的石珊瑚分離了。

    肯定,有許多次,在美麗的少女從我面前經過時,我向自己許下諾言,一定要再與她們見面。一般來說,她們不再出現。何況,記憶很快將她們遺忘,很難再找到她們的面龐。可能我們的眼睛還沒有認出她們的時候,已經望見別的少女經過了。這些新出現的少女,我們將來也不會再與她們見面。

    另外有些時候,就像這狂傲的一群出現這樣,偶然又非把她們再次帶到我們眼前不可。這時,我們感到這是美妙的偶然,因為我們將從這偶然上分辨出似乎機體形成、發育之初以組成我們生命的東西。對於佔有某些形像,事後我們會認為這是天注定的,而這種偶然將我們對某些形像的忠誠變成了輕而易舉、不可避免的事,有時——繼某些使人希望中止回憶的間斷之後——則是很殘酷的事。如果沒有這種偶然,我們很可能像很多人一樣,剛剛開始,就輕易地遺忘了。

    不久,聖盧的勾留已接近尾聲。我並沒有在海灘上與這些少女重逢。聖盧下午只在巴爾貝克待一小會,時間太短,無法顧及她們,也無法為了我去與她們結識。晚上他更得空一些,仍然常常帶我去裡夫貝爾。在這些飯館中,正像在公園裡和火車上一樣,有些人在普普通通的外表之下隱形,而他們的名字會叫我們大吃一驚。偶然問到他們的名字,我們就會發現,他們根本不是我們以為的無足輕重的小人物,而正是我們久聞大名的某一位大臣或公爵。

    在裡夫貝爾飯店裡,已經有兩、三次,在聖盧和我看見所有的人開始離席時,有一個人剛剛來到,在一張桌旁落坐。此人身材高大,肌肉發達,五官端正,鬍子花白,然而沉思的目光總是死死地望著天。一天晚上,我們問老闆這位陰陰沉沉的、孤獨的、姍姍來遲的用餐者是何等人氏。

    「怎麼,這是鼎鼎大名的畫家埃爾斯蒂爾,你們不認識?」

    他對我們說。

    有一次,斯萬在我面前提過這個名字。怎麼提起來的,我完全忘記了。但是,某一記憶的疏忽,與看書時對某一句子成分疏忽一樣,有時不是促進把握不定,反而促進了過早的肯定。

    「他是斯萬的一位朋友,是非常著名、身價極高的藝術家,」我對聖盧說道。

    頓時,猶似一個寒顫傳到他身上和我身上,我們兩個人都想到,埃爾斯蒂爾是一位大藝術家,名人。然後,我們又想到,他把我們與其他用餐人混成一團,肯定不會料到,想到他的天才,使我們多麼激動。他對我們的崇拜一無所知,他也不知道我們認識斯萬。如果我們沒有來洗海水浴,大概我們也不會受到這場折磨了。但是,我們還遲遲停留在無法讓熱情保持沉默的年齡上,又設身處地想到隱姓埋名似乎令人壓抑的生活,於是我們寫了一封信,署上我們的名字。在信中,我們向埃爾斯蒂爾披露,坐在他幾步開外地方的兩個用餐者,是對他的才能極為傾倒的兩個業餘愛好者,是他的好友斯萬的兩個朋友。在信中我們要求向他致以敬意。一個侍者擔當了將這封信函送交那位名人的任務。

    埃爾斯蒂爾雖然已經頗有名氣,但是那時節,可能他還沒有飯店老闆聲稱的那樣有名,稍微過了幾年之後,他才大有名氣。他是在這家飯店還僅僅是農莊一樣時,最早來到這裡居住並帶來一群藝術家的人(那些藝術家,一俟人們在簡單的擋雨披簷下露天吃飯的農莊變成闊氣的用餐中心,便全部遷徙到別處去了。埃爾斯蒂爾本人與妻子住在距此不遠的地方,只因妻子不在,他此刻才又到飯店來)。一位偉大的天才,即使在他還沒有得到承認的時候,也必然會激起某些崇拜現象。不止一個稍事停留的英國女人,極想打聽埃爾斯蒂爾生活的情形,農莊的老闆從英國女人所提的問題或畫家收到國外許多來信中便得以猜度出幾分來。這時老闆更注意到:埃爾斯蒂爾作畫時不喜歡別人打擾;月色皎潔時,他深夜起床,把一個小模特兒帶到海邊,讓她裸體擺出姿勢來。待他從埃爾斯蒂爾的一幅畫中認出掛在裡夫貝爾入口處的木製十字架時,不禁心中暗想,受了那麼多累沒有白費,遊人的讚美也並非沒有道理。

    「就是這個十字架,」他瞠目結舌地反覆說,「四塊木頭全在!啊,他費了多大的勁啊!」

    可是,埃爾斯蒂爾送給他的一幅小小的《海上日出》是否價值連城,他倒不知道。

    我們看到埃爾斯蒂爾讀了我們的信,將信放進自己的口袋,繼續吃飯,然後開始要他的衣帽,站起來要走了。可以十分肯定,我們的作法使他不快,我們現在真希望(也真害怕)他還沒注意到我們時,就趕快溜掉。我們從來沒想到一件事,可在我們看來那是最重要的事,那就是我們對埃爾斯蒂爾的熱情,我們不容許別人對這種熱情的真誠表示懷疑,我們確實也可以拿等待時那顆懸著的心,願意為這個偉人去赴湯蹈火來加以證明。但是這種熱情,並非如我們自己想像的那樣,是佩服,既然我們還從未看見過埃爾斯蒂爾的任何作品。我們情感的對象可能就是「大藝術家」這個空洞的概念,而不是一幅我們不曾見過的作品。充其量這是空洞的佩服,是沒有內容的佩服的精神框架,感情骨架,也就是說,這是與童年緊密相連的某種東西,正像在成年人身上再也不存在的某些器官一樣。我們還是孩子。然而埃爾斯蒂爾就要走到門口時,突然一拐彎,朝我們走來。我又驚又喜,緊張得無以復加。如果是幾年之後,我就不會有這樣的感受了。因為隨著年齡的增長,人的能力越來越差,而對社交場合司空見慣又使人再也不會產生這樣的念頭,去挑起這樣不同尋常的機會,去感受這樣的激動了。

    埃爾斯蒂爾坐在我們餐桌旁跟我們談了幾句。我數次與他提到斯萬,但是他從未回答我。我開始認為他並不認識斯萬。他倒沒有因此就不請我到他在巴爾貝克的畫室去看他。這個邀請,他並沒有對聖盧發出,這是因為我說了幾句話,使他認為我很喜歡藝術而贏得的邀請。即使埃爾斯蒂爾與斯萬是親密好友,斯萬的推薦恐怕也不會達到這樣的效果(因為在人的生活中,無利害關係的情感所佔的比例要比人們想的大)。他對我極其和藹可親,比聖盧還要過之,正像聖盧的和藹可親超過一個小市民的慇勤一樣。與一位大藝術家的和藹可親相比,貴族大老爺的和藹可親,再動人,也有演戲、做作的味道。聖盧千方百計討人喜歡,而埃爾斯蒂爾喜歡的是給予和獻身。他擁有的一切,思想,作品,以及他認為次之又次之的其餘東西,都會興高采烈地送給一個理解他的人。但是他沒有自己忍受得了的交際圈子,他在孤獨中生活,還帶有野性的成份。對此,上流社會的人稱之為虛假作態,沒有教養;當權者稱之為思想有問題;鄰舍稱之為神經病;家人稱之為自私和傲慢。

    肯定,最初時,即使在孤獨中,他也愉快地想過,對於那些不理解或觸犯過他的人,他通過作品與他們交談,使他們對自己有充分瞭解。說不定他獨自生活,並非出自對他人漠不關心,而是出自對他人之愛,正如我為了有一天能以更可愛的而目重新出現而放棄了希爾貝特一樣。說不定他的作品就是為某些人畫的,猶似返回他們之中。在這個返回中,人們雖然沒有看見他本人,但是會喜歡他、欽佩他,談論他。不論是病人也好,修道士也好,藝術家也好,英雄人物也好,當我們以當初的心態決定放棄什麼的時候,一開始並不總是完全徹底的,後來,由於反作用,才對我們發生影響。如果說他曾經希望為某些人作畫的話,那麼作畫的時候他可是為自己活著,遠離他已經漠然視之的社會。孤獨的實踐使他愛上了孤獨,正像我們一開始對任何大事都恐懼萬分一般。因為我們知道這大事與更小的事不相容,而我們將小事看得很重。大事並沒有剝奪掉我們的小事,而更多的是使我們脫離小事。在沒有經歷大事之前,我們的全部心思都在想知道我們可以在什麼程度上將其與某些小小的快活調和,一旦我們經歷了大事,那些小小的快樂便再也不成其為快樂了。

    埃爾斯蒂爾並沒有與我們交談很久。我準備那之後兩、三天內到他的畫室去。但是,這個晚上的第二天,我陪外祖母從海堤盡頭往卡那維爾懸崖方向去散步,回來走到直通海灘的一條小街拐角處時,我們與一個少女迎面而見。她低著頭,像一頭被人驅趕而很不情願迴圈的牲口,手裡拿著高爾夫球棒,身後跟著一個盛氣凌人的男士。此人很可能是他的「英國女家庭教師」,或是他一位女友的「英國女家庭教師」。那人與賀加斯1《傑弗萊一家》中的肖像十分相像,面孔紅紅的,大概他最喜歡的飲料不是茶,而是杜松子酒。他蓄著花白而濃密的唇髭,沒嚼完的嚼煙支出黑黑的一個彎鉤。把唇髭又加長了一截。走在他前面的小姑娘,與那一小幫少女中那個戴著馬球運動員式的黑色女帽、面頰豐滿、面孔呆板卻有著含笑的雙眸的那個十分相像。此刻回家的這一個也戴著一頂黑色馬球帽,但我覺得她比那一個更漂亮,她的鼻子線條更直,下部的鼻翼更寬,肉更多。其實,那一個在我面前顯得是一個面色蒼白而又傲氣十足的姑娘,而這一個則顯得是一個被制服了的孩子,面色紅潤。不過,由於她推著一輛一樣的自行車,也戴著一樣的鹿皮手套,我得出結論說,所見之差異可能是我所處的位置不同,情景不同所致,因為不大可能在巴爾貝克還有面孔如此相似、短打扮中又集中了同樣特點的第二個姑娘。她飛快地往我這邊掃了一眼。此後的日子裡,當我又在海灘上看見這一小幫人,甚至以後我認識了組成這一幫的所有少女之後,我都從未敢絕對肯定,她們當中的哪一個——甚至在所有的人當中,與她最相像的那個推自行車的姑娘,就是我那天晚上在海灘盡頭、街角上看見的那個少女。那個少女與我在這一幫子中注意到的那個,雖然差別不大,但畢竟是有些差別的——

    1賀加斯(1697—1764),英國畫家,木刻家,生於倫敦。其作品常具諷刺性,他希望創造出一種性格和風俗畫派。其肖像畫《傑弗萊一家》畫的是律師傑弗萊,其妻及其二子女。也有另一種「版本」,不是律師傑弗萊,而是傑弗萊將軍。此處不知指哪一幅。

    前些日子,我特別想那個高個子姑娘。但從那天下午開始,便是那個持高爾夫球棒,推想她是西莫內小姐的這個姑娘重又攪得我六神無主了。她與別人在一起時,常常停下腳步,迫使她的女友們——看上去她們對她很尊重——也中止行進。我現任眼前仍然浮動著她停下腳步,馬球帽下閃光的雙眸,這身影映在大海在她身後為她構成的屏幕上,她與我之間,隔著透明的碧藍的空間和自那時以來流逝了的時間。這面龐的第一個影像,在我的記憶中非常單薄,我嚮往著、追尋著,後來又將它遺忘,然後又找到了它。自耶以後,我常常將這面龐映在往昔上,以便面對一個在我房間裡的少女時,心中可以這樣暗想:「就是她!」

    可是,我最想結識的,可能還是那個面色如繡球花、有綠色眸子的姑娘。何況,不論哪一天我更希望見哪一個,即使沒有這一個,其餘的姑娘也足以使我心情激盪。我的慾望,即使這一次基本撲在這個身上,下一次又基本撲在那個身上,但是仍像第一天我那模糊的視覺一樣,我的慾望繼續將她們聚集在一起,繼續將她們當成一個單獨的小世界。一個共同的生命使這個小世界活躍起來,大概她們也企望構成這個單獨的小世界吧!如果我成了其中一個的男友,我大概就能進入——就像一個細膩的異教徒或一個小心謹慎的基督徒到了蠻夷之中——一個令人更加年輕的圈子裡去。這個圈子洋溢著健康,無意識,肉慾,狠毒,非智性和快樂。

    我向外祖母講述了與埃爾斯蒂爾的匆匆一晤,她為我能從埃爾斯蒂爾的友情中得到各種精神收穫而感到高興,認為我到此刻尚未去拜訪埃爾斯蒂爾,既荒謬絕倫,又對人缺乏熱情。可是我一心只想著那一小幫子,對於這些少女何時從海堤上經過沒有把握,我不敢遠離。外祖母對我衣冠楚楚也大為驚訝,因為我突然想起了直到那時一直扔在箱底的禮服。我每天更換一件,不重樣,甚至給巴黎寫了信,讓他們給我寄新帽子和新領帶來。

    在巴爾貝克這樣的海濱休養勝地,如果一位美麗少女,一個賣海鮮、糖果或鮮花的女郎,其面龐在我們的心中用鮮艷的色彩描繪出來,對我們來說每天從清晨開始,便成為在海灘上度過的那些游手好閒而又陽光普照的日子的目標,生活便增加了極大的魅力。這樣的日子雖然無事可幹,像某些工作日一樣輕鬆,但是給引到了某個方向上,受到了磁鐵的吸引,朝某一即將到來的時刻稍微翹起了一點,這就是人們一面買油酥餅、玫瑰花、菊石,一面由於在一個女性面孔上見到了猶如純潔地撒在一朵花上的鮮艷色彩而興高采烈的時刻。但是,首先,這些小商販,人們至少可以與她們講話,這便免得用想像去建造簡單視覺向我們提供的方面以外的其他各方面,去重新創造她們的生命,去誇大她們的魅力,如在一幅肖像畫面前那樣。特別是,正因為跟她們講話,便可以得知在什麼地方,什麼時刻,可以再次見到她們。可是就那一小幫少女而言,對我來說,卻絕非如此。她們的習慣,我不知曉。某些日子,不見她們的蹤影,不知道她們不出現是何種原因。我便想找出一個規律,是否她們不出現有固定的時間,是否只能每兩天看見她們一次,或者是與天氣如何有關,抑或是否有些日子就永遠也見不到她們。我事先將自己想像成她們的朋友,並且對她們說:「哪天哪天,你們不在嗎?」

    「哪,對,那天是星期六,星期六我們從來是不來的,因為……」我還想尋找一個答案,即:如果知道淒涼的星期六,怎麼玩命也沒有用,你盡可以在海灘上東奔西竄,坐在點心鋪子門前,裝作吃奶油糕點,走進稀奇小玩藝兒商店,等待洗海水浴時刻到來,音樂會開始,漲潮來到,日落,夜幕降臨,反正看不見心中嚮往的那一小群人,是否事情就同樣簡單呢?

    那要命的日子,可能一個星期內不只是重來一次。可能不一定非在星期六降臨。可能某些氣候條件對此也有影響,抑或與氣候條件完全無關。對於陌生世界表面上這些不規則的運動,必須收集多少耐心卻絲毫不平靜的觀察的資料,才能肯定自己沒有為巧合所捉弄,肯定我們的估計不會錯,才能對這激動人心的天文現象歸納出確切的規律來啊!這可是通過痛苦的體驗換來的呀!有時我想起與今天相同的那個星期幾沒有看見她們,心中暗想,她們,我以為有些規律決定著這些星宿要返回了,我算出來這天應是一個黃道吉日,可是她們竟沒出來。我會不會看見她們,這還是沒有把握的事情中的第一件。還有一件更嚴重的沒有把握的事情,那便是我以後會不會與她們重逢,因為我完全不知道她們是不是要動身到美國去或返回巴黎。這便足以叫我開始愛上她們了。對一個人是可以有口味的。但是要讓作為愛情前奏的那種悲哀,感到無法彌補,焦躁不安一發而不可收,則必須有「不可能」這個危險才行。「不可能」這個危險焦躁不安地尋找一個目標去擁抱狂熱,說不定目標正在這裡,而不在一個人身上。相繼談戀愛過程中不斷反覆的這種影響,已經在這樣起著作用(相繼談戀愛是可以發生的,但是恐怕更多是在大城市生活中。對女工而言,不知道她們哪天放假,生怕她們走出車間時沒有看見她們),至少這些影響在我相繼談戀愛時是不斷反覆的。可能這與愛情密不可分。可能所有構成第一次戀愛特殊的地方又通過回憶,啟示,習慣,通過我們生活前後銜接的一個個階段,補充到後來的戀愛中去,賦予其各個方面以一種普遍性。

    在希望能與她們相遇的時刻裡,我找到各種借口到海灘去。有一次,我們正在用午餐,我遠遠望見了她們。可惜我到的時候已經太晚,在海堤上等了很久,等待她們走過。此後我在餐廳裡只待一小會,眼睛在藍色的玻璃窗上搜尋。還沒上餐後點心,我便站起身來,怕她們換了另外一個時間,而把她們錯過。外祖母叫我與她呆在一起的時間超過我認為最有利的時機時,我對她便很惱火,這成了她自己未意識到的壞心眼。我把椅子斜放,以盡量延長視野。如果我偶然瞥見了這群少女中的無論哪一個,既然她們全都屬於同一特殊品種,我就像在眼前移動的魔怪般的幻覺中看見了幻夢的影子。這幻夢跟我作對,我又狂熱地貪戀著它。這一刻之前,這幻夢還只存在於我的腦海中,此後卻又經常在那裡滯留了。

    我不專愛哪一個,我個個都愛,盡量與她們相遇對我打發日子又構成唯一甜蜜的因素,只有與她們相見才能使我心中升起打破一切障礙的希望。如果我沒有看見她們,繼這種希望之後而來的,便是狂怒。這種時刻,在我心中,這些少女遮住了外祖母。這時,如果說到什麼地方去,她們會在那裡,我立刻會高高興興奔了去。我自以為考慮別的事情,或什麼都不想時,實際上我的心思完全愉快地勾在她們身上。當我甚至自己不知不覺地,更加無意識地想到她們時,對我來說,她們就是大海起伏的碧波,就是大海前列隊而過的側影。如果我到她們所在的哪個城市去,我定希望與大海重逢。對一個人最排他性的愛,總是對其物的愛。

    我現在對高爾夫球和網球極有興趣,而放過了觀看一位藝術家——外祖母知道他是最偉大的藝術家之一——作畫和聽他大發宏論的機會。外祖母為此很瞧不起我,我認為這種瞧不起乃源於某些狹隘的看法。從前我在香榭麗捨大街觀察到,從那時起我自己更意識到,我們鍾情於一個女子時,只是將我們的心靈狀態映射在她的身上;因此,重要的並不是這個女子的價值,而是心態的深度;一個平平常常的少女賦予我們的激情,可以使我們自己心靈深處最隱蔽、最有個人色彩、最遙遠的、最根本性的部份上升到我們的意識中來。一個出類拔萃的人的談話,甚至滿懷欽佩地注視他的作品所能給予我們的愉快,卻不能產生這樣的效果。

    我最後只好服從外祖母。更叫我心煩的是埃爾斯蒂爾住在巴爾貝克最新開闢的一條街上,離海灘相當遠。有電車從海灘街經過,白晝的炎熱使我不得不乘電車前往。為了想像我是處於西梅裡安的古王國之中,瑪克王的國度中或波勞斯良德森林遺址中1,我極力不去注視在我面前伸展開去的建築物那蹩腳的豪華。埃爾斯蒂爾別墅可能是這些建築物當中最難看而又豪華的了。儘管如此,他還是租了下來,因為在巴爾貝克現存的別墅中,唯有這一棟能提供一間寬敞的畫室。

    我穿過花園時,也是眼睛望著別處。花園中有一片草地,像巴黎郊區隨便哪一位布爾喬亞的家中都擁有的一樣,但是更小一些:有一個風流園丁的小雕像,從中可以端詳自己的玻璃球,秋海棠作的邊飾和一個小小的涼棚。涼棚下,一張鐵桌子前,幾張搖椅排開。接觸到這些充滿城市醜陋的東西之後,待我到了畫室裡,便不再注意覆蓋接縫板條那巧克力顏色的條紋了。我感到很高興,通過我四周的所有作品,我感到有可能將自己的情感昇華到充滿喜悅的詩意般的認識中去,形式多樣,直到那時為止。我還沒有把這些作品與現實中的整個情景分離開來——

    1在《特裡斯丹和綺瑟》這個傳說中,公主綺瑟許配給了瑪克,他是高爾努阿耶國王。但是在船上,特裡斯丹與綺瑟欽了魔酒,雙雙墮入愛河,他們逃進了波勞斯良德森林。這個森林如今叫班朋森林,位於伊爾-維蘭省,大部分騎士文學中的愛情故事發生在這裡。

    埃爾斯蒂爾的畫室在我眼中,猶如世界上某種創新實驗室。在這個實驗室裡,從我們見到的各種雜亂無章的事物之中,他從這裡抽出在沙灘上砸碎自己丁香色泡沫的大海波濤,從那裡抽出一個著白色人字紋布上裝、臂肘支在船甲板上的青年,將它們畫在各個長方形的畫布上。這些長方形橫七豎八地放在那裡。青年的上裝和飛沫四濺的浪濤,雖然失去了人們認為存在的內容,波濤再也不能濺濕,上裝再也不能給任何人穿,但它們仍然繼續存在,並因此而得到新的尊嚴。

    我走進去的時候,創作大師手中正握著畫筆完成落日的形狀。

    四面的窗板幾乎完全關閉著,畫室相當涼爽,只有一個地方,強烈的陽光在暗色的牆上印上那鮮艷而又轉瞬即逝的裝飾;只有一個長方形的小窗開著。小窗四周忍冬環繞,朝著一條大街,下面是花園一角。因此畫室的絕大部份暗淡無光,空氣透明,結成完整的一團,但在陽光將它嵌鑲的裂縫處,既潮濕暗淡又閃閃發光,好似一大塊水晶巖,其中的一面已經經過雕琢,磨平,此處彼處像一面鏡子在閃爍,放出七色光,應我的要求,埃爾斯蒂爾繼續作畫,我則在這半明半暗中轉來轉去,在這幅畫前停留一會,又在另一幅畫前停留一會。

    我四周的畫都是他的作品,大部份並不屬於我最期望看到的類型。這些畫,正如在大旅社桌子上扔著的一本英國藝術雜誌所說,屬於他的第一和第二畫法,即神話畫法和受日本影響的畫法1。據說,這兩種畫法,在德-蓋爾芒特夫人的收藏中,均得到精采的體現。當然,他畫室中的作品,幾乎全是在這裡,在巴爾貝克取的海景。但我從中仍能辨別出,每一景的魅力都在於所表現的事物有了某種變化,類似詩歌中人們稱之為的暗喻。如果說天父創造了每一事物,同時又給了它們一個名稱,埃爾斯蒂爾則重新創造了它們,脫去了其名稱,或者賦予它們另一個名稱。表示事物的名稱總是與理性上的某一概念相呼應,而理性與我們的真正印象是格格不入的,這又使我們不得不把一切與這個概念不相關的東西從事物中排除出去——

    1日本藝術首次在法國出現是1855年的萬國博覽會。在利沃裡街開了一個叫《中國之門》的店舖,中國的小玩藝兒突然盛行起來。1867年與1878的萬國博覽會,日本館得到極大成功,日本藝術在法國風行。有的學者認為惠斯勒(他於1883年在法國定居)對於日本藝術在法國的發展起了重要影響作用。

    在巴爾貝克旅館裡,早晨,弗朗索瓦絲將遮住陽光的毯子拿掉時,晚上,我等待著與聖盧一起外出的時刻到來時,我佇立窗前。由於光線的作用,有時我錯把大海顏色更深的那部份當成了遙遠的海岸,或者滿懷欣喜地凝望著藍色的流動的一片,不知那是海還是天。很快,我的理性將各個成份重新區分了開來,而我的印象則又取消了這種區別。在巴黎也是如此。有時我在自己房間裡聽到一場爭吵,幾乎是騷動,直到我將這聲音與其原因聯繫上為止,例如一輛馬車行駛到近前,我才能將那尖厲刺耳的斥罵聲從這個聲音裡排除出去。我的耳朵確實聽到了那尖厲刺耳的斥罵,而我的理性知道,車輪不會產生這樣的聲音。人們一如其本色富有詩意地見到大自然的時刻是罕見的,埃爾斯蒂爾的作品正是由這樣的時刻組成。此刻在他身邊的各幅海景中,他最常用的比較之一,正是海天對比,而取消了二者之間的任何分界線。正是在同一幅畫中,心照不宣地、不倦地重複這種對比,才在他的畫中引進了形式多種多樣的高度和諧。埃爾斯蒂爾的繪畫在某些愛好者心中引起熱烈反響,其原因正在於此,有時這些人自己反倒沒有明確認識到這一點。

    最近幾天他剛畫完一幅畫,這幅畫表現的是卡爾克迪伊海港,我對這幅畫凝望良久。例如在這幅畫中,埃爾斯蒂爾就讓觀眾對這種比較有思想準備,他對小城只使用與海洋有關的語彙,而對大海,只使用與城市有關的語彙。要麼房屋遮住海港的一部份,要麼捻縫的水塘、甚至大海深入陸地成為海灣,在這巴爾貝克一帶常有這種情形。從修建了城市的前突尖角那邊,房頂上露出桅桿(就像房頂上露出煙囪或教堂的鐘樓一樣),好似屋頂構成了船隻,成了船隻的一部份。然而這又具有城市特色,是在陸地上修建起來的。其它沿防波堤停靠的船隻更加強了這種印象。船隻那樣密密麻麻擠在一起,竟然可以站在這隻船上與另一隻船的人聊天,而分辨不出他們是分開的,也分辨不出小的間隙,這捕魚的船隊還不如克裡克貝克的教堂那樣好像屬於大海。克裡克貝克的教堂,遠遠看上去,四面被水包圍,因為人們看不見城市。在陽光和海浪有如塵土飛揚之中,教堂好像從水中鑽出來一般,宛如白石或泡沫吹鼓而成,繫在富有詩意的彩虹腰帶上,構成一幅不真實而又有神秘色彩的圖畫。在前景的海灘上,畫家想到了辦法使人們的眼睛習慣於在陸地和大洋之間辨認不出固定的界限,絕對的分界線。幾個壯漢正在把船隻推向海中,他們既在海浪中奔跑,也在沙灘上奔跑。黃沙被打濕,彷彿成了水,映出船體。就是海水也不是齊平地往上漲,而是循著海岸的曲線上溢。遠景更將沙岸撕成條條縷縷,一艘在茫茫大海上行駛的船隻,被軍艦修造廠快要完工的工程掩住了一半,竟像在城市中航行了。在岩石中撿拾海蝦的婦女,因為四周都是水,又由於她們置身於岩石築成的堡壘後面,地勢較低,海灘(在最接近陸地的兩端)降到了海水平面上,她們倒像在海內巖洞之中了。這海內巖洞上部伸向船隻和海浪,本身卻在奇跡般分開的波濤翻滾中開闢出來並受到保護。雖然整個畫面使人對海港產生海洋進入陸地之中,陸地具有海洋性質,人則成了兩棲動物這樣的印象,但是大海元素的力量仍然到處迸發出來。在防波堤入口處,岩石旁,大海喧囂的地方,從水手的辛苦中,從船隻傾斜成銳角臥在高聳的船塢、教堂、城市中的房屋前,有人回到城市、有人從城市出海打魚中,人們感覺到他們艱苦地在水上奔忙,好似騎在馬背上一般。這匹馬性情暴躁,健跑如飛,但是,如果他們不夠機敏和靈巧,那牲口一抖擻,就會將他們掀翻在地。

    一群遊人興高采烈地乘坐一隻小船出海,小艇搖搖晃晃,像一輛蹩腳的馬車。一個天性快活的水手,同時又很聚精會神,猶如用韁繩駕駛馬匹一樣駕馭著小船,張開有力的風帆。每個遊客都乖乖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以便船隻不要一側過重而傾翻。在陽光燦爛的田野裡,在綠蔭覆蓋的名勝區,人們也是這樣奔跑著滾下山坡的。雖然下過暴雨,但是風和日麗的上午。甚至人們還能感覺到平穩不動的船隻享受著陽光和蔭涼,在大海那樣平靜的部份,要保住這完美的平衡需要制服什麼樣的強大阻力!大海那樣平靜,比起由於陽光的作用似乎已經蒸發的船體來,水中的倒影似乎更結實,更真實。遠景更使船體顯得鱗次櫛比。或者更正確地說,我們還沒有提及大海的其它部份。這些部份之間,差異很大,就和某一部份與出水的教堂以及城市後面的船隻之間差異很大一樣。這邊暴風雨,漆黑一片;稍遠一些,色彩鮮艷,有天空,而且與天空一樣如同塗上了釉彩;那邊,陽光、雲霧和泡沫使大海那樣雪白,那樣連成一片,那樣具有土地氣息,那樣具有房屋的假象,人們甚至會以為那是一條石路或一片雪原。可是人們又看到那石路或雪原上有一條船,不免嚇了一跳。船隻懸在陡坡上,停在旱地裡,好像一輛馬車剛剛走出涉水而過的地段正在晾乾。可是,過了一會,人們又在這結結實實的高原那高低不平的遼闊平面上,看見了一些搖搖晃晃的船隻。這時人們才醒悟過來,這還是海,而這各種景象都是真實不爽的。

    人說在藝術上無進步無發現可言,只在科學上才有;每個藝術家都得自己重新開始個人的努力,任何別人的力量既幫不了他的忙,也阻礙不了他。雖然這麼說不無道理,但是還必須承認,在藝術揭示了某些規律的範疇內,一旦某種技巧將這些規律普及,回頭一看,先前的藝術就失去了一些其新穎獨特之處。自埃爾斯蒂爾開始作畫起,我們已經經歷了人們稱之為自然景色和城市的「精采」攝影階段。業餘愛好者在這種情況下使用這個形容詞到底指的是什麼呢?要想說明白,我們就會看到,這個形容詞一般是用來指一個熟悉的事物所呈現的奇特形象。這個形象與我們司空見慣的不同,奇特然而又是真實的,因此對我們來說倍加引人入勝,因為這個形象使我們驚異,使我們走出了常規,同時又通過喚起我們一種印象使我們回歸到自己。例如,這些「精采」攝影中的某一幀,體現了遠景的一個規律,給我們看的是我們的城市中司空見慣的某一大教堂,卻從精心選擇的一個點上來拍攝。從那個點上看,它似乎比房屋高出三十倍,而且與江邊成突角,實際它與江邊距離很遠。埃爾斯蒂爾下功夫不是原封不動地——他知道原是什麼樣的——將事物擺出來,而是按照我們原始視覺賴以構成的光學幻覺將其呈現出來。這種功夫正好使他要闡明某些遠景規律,這就更叫人驚異,因為是藝術首先揭示了這些規律。一條江,由於水流的曲折,一海灣,由於表面上看靠近懸崖,似乎成了平原或山中掘出的四面絕對封閉的一湖泊。從巴爾貝克取景,赤日炎炎的一個夏日畫的一幅畫中,大海凹進來的一塊,由於封閉在粉紅花崗岩巖壁中,似乎不是大海,而大海從稍遠的地方才開始。大洋的連續性只通過一些海鷗暗示出來。海鷗在觀眾以為是石頭的東西上面飛旋,吮吸著波濤的潮濕氣息。

    這同一張畫,還揭示出其它的規律。例如,在高高聳立的懸崖腳下,點點白帆映在藍色明鏡中,宛如沉沉入夢的蝴蝶,極盡小巧之美;又如某些陰影暗與光線之亮的強烈對比等。攝景藝術已使陰影的變化無窮家喻戶曉,但是埃爾斯蒂爾對陰影的變化無窮那樣感興趣,從前他竟專心致志地喜歡畫真正的海市蜃樓。在海市蜃樓中,頂部有塔樓的古堡顯出一座完全圓形的古堡模樣,頂部有一塔樓將其延長,底部反方向又有一塔樓,也許是天空格外清朗賦予映在水中的倒影以石質的堅硬和光澤的緣故,也許是晨霧使石頭與影子變得一樣煙霧縹緲。同樣,遠處,大海之外,一排遠樹之後,另一大海開始,落日將它染成玫瑰色,而這正是天空。陽光,如同一種新的固體被創造出來,推動著它直接照射的船體,後面另一船體則籠罩在陰影之中,猶如將水晶樓梯的一級一級擺在一個表面上。從物質構成說,這表面是平的,但是清晨大海的光照將這表面折斷了。一條江從一座城市的橋下流過,從那樣一個視角取景,這條江竟然顯得完全支離破碎了,這裡擺成湖,那裡細如網,別處又由於安插了一座樹木覆蓋山頂的小丘而折斷,城中的住戶晚上到這山頂的樹林中來呼吸夜晚涼爽的空氣。這座動盪的城市,其節奏本身,只通過鐘樓那不折不彎的垂直來表現。鐘樓並不伸向天空,通過沉重的直線,就像在凱旋進行曲中一樣表明生活的節奏,似乎在自己的身軀下懸掛著沿著折斷、壓碎的江流籠罩在薄霧之中的樓房那更模糊的整個一大片(由於埃爾斯蒂爾最初的作品產生於用一個人物點染風景畫的時代)。在懸崖上或在山中,道路,這自然景色中半有人情味的部份,也和江河或海洋一樣,受到遠景的侵蝕。或是山峰,或是瀑布的煙霧,或是大海,使人無法沿著道路持續向前,這道路對於遊人是可見的,對我們卻並非如此。著過時服裝的小小人物,迷失在這荒涼孤寂之中,似乎常常在深淵前停步,他遵循的羊腸小道這裡已是盡頭。而在再過去三百米高處的松林中,我們看見小道那好客的沙土,白白細細的一條又在遊人腳下出現,真是叫我們放了心,眼睛也受到了感動。是山坡環繞著瀑布或海灣,為我們掩住了小路中間銜接的九曲十八彎。

    埃爾斯蒂爾下功夫在現實面前脫去智性的一切概念,是非常了不起的。尤其他在作畫前要讓自己變成一無所知,出於正直而忘掉一切(因為人們所知道的事物並不屬於自己),而這正是有高度修養的智慧。我在他面前承認我站在巴爾貝克的教堂前感到很失望時,他對我說:

    「怎麼,那大門使你感到失望嗎?這可是民眾永遠讀不明白的歷史化了的最美的聖經啊!那聖母像和所有敘述她生平的浮雕,是中世紀為歌頌聖母所展開的長卷讚美詩最美好、最有詩意的體現。除了要細緻準確地表現聖經以外,年邁的雕刻家又有怎樣崇高的發現,進行了多少深邃的思考,賦予其怎樣的優美的詩意啊!天使們運送聖母軀體的裹屍布,太神聖了,他們不敢直接觸及(我對他說,在聖安德烈教堂也研究了這個主題。他見過聖安德烈教堂大門的照片,但他向我指出,那些小農民,所有的人都同時在聖母的周圍奔跑,與此處的兩位幾乎意大利式的那麼苗條,那麼溫柔的大天使,不可同日而語),這是多麼了不起的想法!將聖母的靈魂攝走以便與聖母的肉體合在一起的那個天使;在聖母與伊麗莎白相遇那一節1,伊麗莎白觸到瑪麗亞的乳房,感到乳房隆起而深感驚異的那個動作;沒有親手摸到之前,怎麼也不肯相信無玷始胎的接生婆那包裹著的手臂;聖母為了向聖徒多馬證明她已復活而向他擲過去的腰帶;還有聖母從自己胸前撕下用以遮掩自己兒子赤裸的身體的那塊細麻布——在其子的一側,教會收集鮮血,那是聖體聖事的飲料;另一側,是統治已結束的會堂,蒙著雙眼,手握折斷一半的權杖,王冠從頭上落下,同時任憑前朝法版滾落在地;最後審判時節,丈夫幫助自己年輕的妻子從墳墓中走出來,將她的手按在她自己的胸口上,為的是叫她放心,並向她證明那心臟確實在跳動,這不也是相當費心思找到的不錯的想法嗎?還有那個將太陽和月亮帶走的天使,既然十字架的光輝將比星辰的光輝強七倍,太陽和月亮不是毫無用處了嗎!還有將手浸在耶穌的洗澡水裡,看看水是否夠熱的那個天使;從雲端裡降下將花環戴在聖母前額上的那個天使;還有所有從天上耶路撒冷聖殿的欄杆之間俯身向下,看見惡人受罪、好人享福,分別由於恐懼或快樂揚起手臂的那些天使!你看到的這些,就是天上的各個團體,就是神學和象徵性的整個偉大詩篇!這簡直荒唐,簡直神妙至極,比你將在意大利之全部所見好上一千倍!何況意大利的三角楣是天才大為遜色的雕塑家原封不動抄襲來的。你一定明白,所有這些玩藝,無非是一個天才問題。人人都有天才的時代,並不曾有過。這麼說,全是胡說八道,那要比黃金時代還厲害。雕了這樣的門面的傢伙,請你一定相信,他也很厲害,與現在你最崇拜的那些人相比,他的思想也和他們一樣深刻。如果我們一起去意大利,我會把這些指給你看。聖母升天節宗教儀式的某些歌詞在這裡得到非常精巧的表現,就是勒東2也無法與之媲美。」——

    1見《新約全書》路加福音第一章。

    2奧狄龍-勒東(1840-1916),從一開始就強調想像在藝術中的作用。他本人既是油畫家,又是水彩畫家,石板畫家,粉畫畫家。作品中宗教題材占很大比重。新的一代畫家如鮑那爾,維亞爾,莫裡斯-德尼等將他視為大師。

    他與我談到的這個廣闊仙界,龐大的神學詩篇,現在我終於明白是這樣譜寫出來的了。當初我在正門前張開充滿渴望的雙目時,卻沒有看見這些。我與他談起那些高大的聖徒雕像,豎在高高的底座上,似乎形成了一條大道。

    「這條大道從遠古時代開始,最後達到耶穌-基督,」他對我說。「一邊是耶穌精神上的祖先,另一邊是猶大之王,是耶穌肉體上的祖先。每一世紀都集中在這裡了。你視為底座的那東西,如果你看得更仔細一些,你就能叫出蹲在高處的人的名字了。因為在摩西腳下,你會認出金牛來;在亞伯拉罕腳下,你會認出羊來;在約瑟夫腳下,你會認出給皮蒂法爾老婆出主意的惡魔。」

    我還對他說,我本來以為會看到一所幾乎是波斯式的建築,這大概也是我感到失望的原因之一。

    「不,不,」他回答我說,「有許多是真的。某些部份完全是東方式的。有一根柱子是那樣準確地重現了一個波斯題材,東方傳說無所不在這一點竟然不足以解釋這種現象。雕刻家肯定是抄襲了航海家從東方帶來的一匣子東西。」果然,他給我看了一根柱子的照片,我從柱頭上看見幾乎是中國式的龍相互吞噬。但是在巴爾貝克,在建築物總體中,這一小塊雕刻未引起我們注意就過去了,而建築的總體與「幾乎是波斯式的教堂」幾個字向我展現的情景並不相似。

    在這個畫室裡,雖然我體會到精神上的快樂,但是這絲毫擋上住我感覺到透明塗料的溫熱,房間那火星四濺的半明半暗,忍冬環繞的小窗外完全鄉下氣味的大街上被烈日燒灼的土地那持續的燥熱。這一切包圍著我們,我們已無法自主。只有遠方的樹蔭才給太陽蒙上一層面紗。看到《卡爾克迪伊海港》這幅畫叫我十分快樂。這個夏日使我感到意識不到的舒適,可能又像一條河流的支流一樣,擴大了我的快樂。

    我本來以為埃爾斯蒂爾很謙和。可是在一句表示感謝的話裡,我用了「榮譽」一詞時,我看到他的面孔因悲哀而稍稍變了樣,這時我才明白我是大錯特錯了。認為自己的作品永世長存的人——埃爾斯蒂爾正屬於這種情形——慣於將自己的作品置於他們本人已化成塵土的時代之中。所以,「榮譽」這個概念使他們不得不對這個虛無世界進行思考,叫他們悲傷,因為這個概念與死亡的概念密不可分。

    想不到無意間使這高傲感傷的烏雲升上埃爾斯蒂爾的眉宇,我趕緊改變話題以驅散這片烏雲。

    「人家勸我不要到英國去,」我想到從前在貢佈雷與勒格朗丹的談話,而且希望就這一席談話得知他的見解,便對他說,「說是這對一個已經愛好幻想的頭腦不利。」

    「哪裡!」他回答我說,「一個人的頭腦已經傾向於幻想的時候,不應該讓它離開夢幻,不應該對它進行限制。一旦你叫自己的頭腦離開夢幻,你的頭腦就再也不理解自己的夢幻了。你將為千百種表象所捉弄,因為你沒有理解那表象的本質。如果說有點幻想是危險的,那麼醫好這一病症的,決不是少幻想,而是更多的幻想,整個成為幻想。為了不再為幻想所苦,要完全理解自己的幻想,很重要。將幻想與生活適當分開,大有益處,以至我自忖,是否應該像某些外科醫生主張應該將所有兒童的闌尾一律割掉以避免將來罹患闌尾炎那樣,早早就預防性地將幻想與生活適當分開。」

    埃爾斯蒂爾和我一直走到畫室的盡頭,站在窗前。窗子在花園後面,朝向一條狹窄的橫街,幾乎是一條鄉間小路。我們來到這裡呼吸將近傍晚的清新空氣。我認為自己離開那一小群少女十分遙遠,正是下定決心犧牲一次看見她們的希望,我才終於聽從了外祖母的請求來看埃爾斯蒂爾的。你尋找的東西在哪裡,你並不知道,而且常常長時期迴避由於別的原因每個人都請我們去的地方。但是我們料想不到,正是在這裡我們會看見自己日夜思念的人。我毫無目的地望著這條鄉間小路。小路從畫室外緊擦畫室而過,但已不屬於埃爾斯蒂爾。

    突然,那裡出現了一小幫子中那個推自行車的少女。她快步沿著這條小路走來,烏黑的秀髮上,戴著她那馬球帽,帽子壓得很低,下面是她那豐滿的面頰和快活而又有些執拗的雙眼。我看見在這條奇跡般幸運、充滿柔情的許諾的小路上,從樹下向埃爾斯蒂爾送過一個友好微笑的問候。這簡直是一道彩虹,對我來說,它將我們的地球世界與迄今為止我們認為無法企及的地域連接了起來。她甚至走過來將手伸給畫家,但沒有停下腳步。我看見她下巴上有一顆美人痣。

    「先生,您認識這位姑娘嗎?」我問埃爾斯蒂爾,我明白他可能把我介紹給她,請她到他家來。於是,這間鄉間景色環繞的寧靜的畫室,充滿了更多一層的詩意。好比在一所房子裡,一個孩子已經呆得很高興,當他又得知,漂亮的東西和高貴的人非常慷慨大方,要無限增加他們的饋贈,正在為他準備一席精美的茶點時一樣。

    埃爾斯蒂爾告訴我,她叫阿爾貝蒂娜-西莫內,同時也一一道出她的其他女友的名字。我對這些女孩描寫得相當準確,他道出她們的名字無甚猶豫。對她們的社會地位,我想錯了,但是與一般在巴爾貝克的判斷錯誤並不屬於同一類型。店舖掌櫃的兒子騎在馬上,我輕易地將他們當成王子。可是這一次,我倒把屬於相當富有的小布爾喬亞、工商業界家庭的一些少女給安到一個可疑的階層裡去了。這個社會階層問題,一開始時我最沒有興趣。對我來說,無論是下層民眾,還是蓋爾芒特之家那樣的上層社會,都沒有什麼神秘。肯定,如果海濱生活那色彩斑斕的空虛沒有在我看花了眼的雙目前事先賦予她們某種魅力,而且她們再也不會失去這種魅力的話,說她們是大批發商的女兒,我大概也不會與這個概念勝利地抗爭到底。現在,我只能對法國布爾喬亞是一個絕妙的最豐富多采的雕塑作坊表示欽佩了。多少出人意料的類型!從面部特徵上,是多麼了不起的發明!面部線條上,又是怎樣的決斷,怎樣的新鮮,怎樣的質樸!這些迪安娜1和仙女竟然出自吝嗇的老布爾喬亞階級,我真覺得這些老布爾喬亞也是最高大的塑像了——

    1迪安娜為希臘神話中之獵神。

    這些少女社會地位的變化,我還沒來得及察覺,在她們那流里流氣的面孔後面,又一個想法已經紮下了根。原來我認為她們是自行車運動員、拳擊冠軍的情婦,現在又覺得她們很可能與我們認識的某一律師家庭關係非常密切了。這些發現的錯誤,對一個人觀念的改變簡直具有化學反應般的瞬時性!

    阿爾貝蒂娜-西莫內是什麼樣的人,我所知甚少。肯定她對於某一天她之於我如何,也毫無所知。甚至我在海灘上早已聽人說過的西莫內1這個姓,有人叫我寫出來的話,我可能會寫成兩個「n」,一點也料想不到這個家族對於只有一個「n」看得很重。在社會階梯上,越往下,時髦玩藝越抓住一些雞毛蒜皮不放。這些雞毛蒜皮的事,可能並不比貴族的那些標記更毫無意義,但是,這些玩藝更莫名其妙,更因人而異,更叫人驚詫。可能有過姓Simonnet的人幹過壞事,甚至比這還糟。總而言之,據說,別人若是將他們的姓寫成兩個「n」,這西莫內家的人便要大光其火,猶如受了誹謗一般。蒙莫朗西家族為自己是法蘭西最早的男爵而感到自豪,而他們為唯有自己姓只有一個「n」的西莫內、而不是兩個「n」的西莫內,大概感到同樣自豪——

    1西莫內Simonet。

    我問埃爾斯蒂爾,這些少女是否住在巴爾貝克。他回答我說,其中某些姑娘是住在巴爾貝克的。有一個姑娘家的別墅就在海灘的盡頭,就是卡那維爾懸崖開始的地方。由於這個姑娘是阿爾貝蒂娜-西莫內的摯友,我更加有理由相信,我和外祖母在一起遇到的那個姑娘正是阿爾貝蒂娜-西莫內。當然,有那麼多條與海灘成垂直方向的小街街角都很相似,我也無法準確無誤地認出那是哪一條街。人們希望記憶準確無誤,但是就在當時,視覺就是模糊的。然而,阿爾貝蒂娜與走進女友家的那個少女是同一個人,這一點實際上可以肯定。雖然如此,此後,棕色頭髮的高爾夫球運動員在我面前呈現的無數形象,不論此形象與彼形象多麼不同,全都重疊在一起。如果我沿著回憶的線索上溯,在這個特徵掩護下,就像在一個內部通道中一樣,我可以從所有這些形象面前經過,而無法從同一個人中繞出來。反過來,如果我希望一直上溯到我與外祖母在一起那天路遇的那個少女,我必須再走到露天中去。我確信又找到了阿爾貝蒂娜,她與走在自己的女友中間,在散步中經常停下來,高出大海地平線的那個,是同一個人。但是,所有上述的形象依然與最初的那一個形象相分離,因為我無法在事後賦予她給我的雙眼留下深刻印象那一刻對我而言她不具有的特點。不管概率計算能給我什麼保證,在小街與海灘的轉角處那樣大膽地望了我一眼的,我以為可能會愛上我的那個雙頰豐滿的姑娘,我從來沒有與她重逢過。

    我在這一小幫子的各個少女之間猶疑不定,她們每個人都保留了一點首先使我心蕩神馳的集體魅力。這種猶疑是不是又給上述的原因增加了一條,給我後來,即使在我最熱戀阿爾貝蒂娜——是我第二次談戀愛——的期間,留下一種間歇的而且短暫的不愛她的自由呢?由於先在她的所有女友之間遊蕩,後來才固定在她身上,我的愛情有時在愛與阿爾貝蒂娜的形象之間保留著某種「遊戲」性質,這種遊戲,像沒有對準的光束一樣,使愛情先落在別人身上,然後才回來施加在她的身上。我心中感到不自在與對阿爾貝蒂娜的回憶之間,似乎並沒有什麼必要的聯繫,說不定與另一個人的形象也能聯繫在一起。這種想法在閃電般的一瞬間,使我能夠將現實化為烏有,不僅是如我對阿爾貝蒂娜的愛這樣的外部現實(我承認我對阿爾貝蒂娜的愛是一種內心狀態,在這種心態中,完全從自己心中引出我愛的人的特殊品格,特別性格,使得愛情對我的幸福成為不可或缺的一切),甚至是內心的純主觀的現實。

    「沒有哪一天,她們當中這個人或那個人不從畫室前經過,不走進來稍微拜訪我一下的,」埃爾斯蒂爾對我說。如果外祖母叫我來看他的時候我立刻就來,很可能我早就結識阿爾貝蒂娜了。想到這裡,埃爾斯蒂爾的話真叫我傷心。

    她走遠了。從畫室裡再也看不見她了。我想,她到海堤上會女友們去了。如果我早能和埃爾斯蒂爾一起到海堤上去,也會結識她們了。我編出一百樣借口來,好叫他同意跟我到海灘上去轉一圈。那個少女在那面小窗的窗框裡出現之前,我的心是平靜的。現在我失去這種平靜。那面小窗,直到那時為止,在忍冬的包圍中是那樣動人,現在卻變得空蕩蕩了。

    埃爾斯蒂爾對我說,他要去跟我走幾步,但是他不得不首先畫完正在畫的那幅畫。這叫我感到快樂,快樂中又夾雜著折磨。他畫的是花,但不是山楂花,刺玫花,矢車菊,蘋果花——我如果要向他訂一幅畫,我更希望訂畫這些花的畫,而不是一幅人物肖像,以便通過他天才的揭示,得悉我經常在這些花前尋覓而始終不可得的東西到底是什麼。埃爾斯蒂爾一面作畫,一面與我談植物,但是我聽不進去。光是他一個人已經再也不夠,他現在只不過是那些少女與我之間必要的中介。他的天才,一小會以前對我來說,還賦予他以威望。而現在,只有在他即將把我介紹給她們的那一小幫子人眼中,他將這種威望給我一點點,這威望才有價值。

    我踱來踱去,巴不得他趕快畫完。我抓住一些習作仔細端詳。許多習作靠牆翻過去,一個壓一個地摞在那裡。我就這樣碰巧發現了一幅水彩畫。這幅畫大概是埃爾斯蒂爾繪畫生涯中很久以前某個時代的作品,使我特別著迷。一些作品不僅僅技巧高超,而且立意那樣不同尋常,那樣誘人,我們竟然會將作品魅力的一部份歸之於立意,似乎這種魅力,本來在大自然中就已經具有物質存在形式,畫家只要去發現,去觀察,去描摹出來就行了。這樣的作品使人特別著迷。這樣的物品能夠存在,甚至將畫家的表現形式拋開不談也是美的,這就滿足了我們心中天生便具有而後來又被理性所打倒的唯物論,而且為美學的抽像充當砝碼。

    這幅水彩畫,是一位少婦的肖像。她並不美麗,卻屬於一種莫名其妙的類型。她頭上戴著一頂包頭軟帽,與帽沿上飾有櫻桃紅綢帶的瓜皮帽很相似。兩隻手戴著露指手套,一隻手擎著一支點燃的煙卷,另一隻手將一頂純粹為了遮陽用的果園大草帽樣的東西舉到膝蓋那麼高。她身旁有一張桌子,桌上有一花瓶,插滿了玫瑰花1。這類作品妙就妙在它們是在特殊條件下完成的,而我們一下子弄不清楚。常有這種情形,這幅畫即是如此。例如我們不知道一個女性模特兒那奇異的裝束是不是化裝舞會上的化裝,抑或一個老頭身著紅大衣,看上去他故意穿上這件衣服以迎合畫家的異想天開,可是我們不知道這是他的教授袍還是董事袍,還是他的主教披肩。我眼前的這張肖像畫,畫中人的性格叫人捉摸不住,原因是這是一位昔日的年輕女演員,半化裝,而我不明白。她那短髮在瓜皮帽下蓬鬆隆起。她那絲絨上裝沒有大翻領,中間是白色的硬胸。這瓜皮帽和上裝叫我拿不準這時裝是何時期之物,這模特兒是男是女。結果是,除了知道我眼前是畫家最明快的一幅畫以外,我什麼也說不准——

    1以下兩處則說花瓶中插的是石竹花。

    這幅畫使我感到的快活,又被擔心所擾亂,我怕埃爾斯蒂爾又磨磨蹭蹭,叫我錯過了那些少女,因為那小窗上的日影已經傾斜而偏低了。這幅水彩畫上,沒有哪一件東西可以簡簡單單地加以證實就算了事,之所以畫出來,那是因為在這場景中有用。畫衣著是因為那女子必須穿衣,畫花瓶是因為有花。花瓶的玻璃本身就招人喜愛,似乎灌上了水,石竹花的花莖插在瓶中,猶如浸在與水一樣清澈、幾乎與水一樣液態的物質中。女子的服裝以獨具一格而又令人感到親切的魅力籠罩著她,似乎工業產品可以與造物主的奇跡相媲美,這些奇跡就和母貓皮,石竹花瓣,鴿子羽毛一樣嬌嫩,視覺接觸時感到那樣甜美,畫得那樣鮮艷。硬胸雪白,細如雪霰,那輕盈的褶皺呈鍾形小花狀,恰似鈴蘭的花朵,在房間明亮的折射光中開放。這折射光本身本來很強烈,但是正像花束會在被單上映出縷空的花朵一樣,這光線也稍稍減弱了一點。上裝的絲絨閃射著珠光,這裡那裡有什麼豎起來,有什麼撕碎了,有什麼毛茸茸的,使人想到花瓶中散亂的石竹花。但是人們特別感覺到的,是埃爾斯蒂爾對一位年輕女演員的這身化裝服飾會表現出什麼樣的道德敗壞完全不在乎,對他來說,她會對某些觀眾那已經麻木或已經墮落的感官產生什麼樣的刺激,與她扮演自己角色的天才相比,大概更加重要。因此他反而著力於這些模稜兩可的特點,就像著力於某一值得突出、他也極盡所能加以強調的美學成份一樣。

    循著面部線條看,似乎就要承認其性別是一個有點男孩子氣的姑娘了。可是就在這時,那性別又消失了,再過去,重又出現,而暗示給人的,毋寧是這樣的想法:這是一個女性化的、有惡習的、想入非非的小伙子。此後性別又逃走了,始終無法捕捉得住。目光中那種耽於幻想的憂鬱,與屬於花天酒地的階層和戲劇界的那些細節形成強烈對比,這個特點並不是最不會使人心緒動盪的。此外人們會想,這是假扮的,著這身富有挑逗性的服裝似乎主動送給人家去撫摸的這個年輕人,很可能覺得再加上點保留在內心的秘密情感、秘不告人的憂鬱這樣浪漫主義的表情,會更有刺激性。肖像的下方寫著:MissSacripant1,一八七二年十月。

    我忍不住叫起好來。

    「噢,這算不上什麼,是年輕時候匆匆畫成的東西,那是給雜耍劇院2演出畫的服裝。是老早以前的事了。」——

    1塞克裡本特小姐。《塞克裡本特》為吉爾和杜布拉多於1866年創作的一部喜歌劇。劇中男主角男扮女裝出現。

    2雜耍劇院始建於1807年,位於蒙馬特大街7號,第二帝國時代因上演輕鬆的喜劇及歌劇而名氣大振。後來主要在這裡上演通俗喜劇。普氏本人曾於1909年11月27日去該劇場觀劇。

    「那模特兒後來怎麼樣了?」

    我的話先是叫他一怔,過了一秒鐘,他的臉上現出一副毫不在意,心不在焉的表情。

    「喂,快把那張畫給我,」他對我說,「我聽到埃爾斯蒂爾太太的腳步聲,她來了。雖然戴甜瓜帽的那個年輕人在我的生活裡沒有起過任何作用,我向你保證,但是叫我妻子看見這幅水彩畫毫無益處。我之所以保存這幅畫,不過作為那個時代戲劇一個很好玩的材料罷了。」

    可能埃爾斯蒂爾已經很久沒見過這幅水彩畫了。他向畫注視了一下,然後將它藏起來。

    「我必須只保存頭部,」他自言自語地說,「下部畫得太糟糕了,那雙手簡直是商人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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