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在少女們身旁 第二部 在少女們身旁 (11) 文 / 馬塞爾·普魯斯特
弗朗索瓦絲說,看上去聖盧對於平民百姓倒沒有瞧不起的樣子。她這樣說又是大錯特錯了。事實並非如此,只要看看他對自己的車伕如何大發雷霆就可以明白。確實,有時羅貝爾非常粗暴地斥責他的車伕。這證明,他心中對階級差異的感覺遠遠勝過對階級平等的感受。
「可是,」我責備他對這個車伕有些粗暴時,他回答我說,「為什麼我要裝出和他文質彬彬談話的樣子呢?他難道不是跟我一樣的人嗎?他難道不是跟我的叔伯或堂兄弟們與我一樣親近嗎?你似乎認為我應該對他以禮相待,像對一個下等人那樣!你講話完全像一個貴族!」他又輕蔑地加上一句。
確實,如果說他對哪一個階級有成見和偏見的話,這個階級就是貴族階級。他甚至難以相信一個上流社會的人會出類拔萃,卻很輕易地相信一個平民百姓會出眾超群。我對他談起盧森堡親王夫人,說曾經遇見她與聖盧的姑祖母在一起。
「傻瓜一個,」他對我說,「跟所有她的同類一樣。說起來,她還算是我的表姐呢!」
對於經常與他來往的人,他抱有某種成見。他難得到交際場合去。他在交際場合所持的那種可鄙的、敵視的態度,又使他的所有近親對於他和一個女「戲子」保有曖昧關係更加傷心。他們認為這種關係對他簡直是致命的,特別是因為這在他身上進一步發展了那種誹謗精神,壞思想,將他「引入歧途」,只等他完全「墮入底層」了。所以,聖日耳曼區的許多輕浮男子談到羅貝爾的情婦時,嘴上非常無情。
「妓女干她們那一行,」人們說,「和別人一樣值錢。可是這個女人,不行!我們絕不寬恕她!她對我們喜歡的一個人,幹下了太多的壞事!」
當然,他不是與煙花柳巷有瓜葛的第一個人。但是,別的男人是作為上流社會的人玩玩,他們繼續以上流社會的人的身份去考慮政治問題,考慮一切。而聖盧,他的家人覺得他「學壞了」。他家裡的人意識不到,對許多上流社會青年來說,如果沒有這種經歷,他們思想上仍是未開化的,在友誼方面仍是粗糙的,沒有溫情,沒有味道。而他們的情婦常常是他們真正的先生,這種男女關係是他們更高級文化入門的唯一道德學校。在這裡,他們可以得知要交上排除利害關係的朋友要花什麼代價。甚至在下等民眾中(論粗野的話,這下等百姓與上流社會常常是那樣相似),女人更敏感,更細膩,更閒來無事,對於某些高雅的東西也迫不及待要瞭解,對於某些情感美和藝術美也很尊重。她雖然不太理解這些東西,但是她把這些放在金錢與地位之上,而這兩樣似乎是男人最嚮往的東西。
不論是象聖盧這樣的俱樂部青年成員的情婦,還是一個年輕工人(例如,電工如今已列入真正騎士的行列之中)的情婦,情夫對她無比崇拜,無比尊敬,必定會將這種崇拜與尊敬擴展到她本人欣賞和尊重的事物上去,面對他來說,價值的階梯便倒了一個個。她的性別本身決定了她很柔弱,會有無法解釋的神經混亂。如果是一個男子,甚至是另一個女子,是她的姑母或表姐,這些表現都會使這個健壯的年輕人一笑置之。但是,對自己心愛的人,他不能眼看她受痛苦折磨,像聖盧這樣的年輕貴族有了一個情婦,會養都到酒館與她用晚餐時口袋裡帶上纈草精的習慣,說不定她會需要;會養成習慣堅決而又不帶諷刺意味地叮囑侍者注意關門不要發出聲響,不要在桌子上放置潮濕的苔蘚類植物,以免引起女友的不適,而他自己從未感受過這種不適。對他來說,這構成了一個隱秘的世界,她教他學會了相信這個世界確實存在。現在,他用不著自己去感受這種不適的滋味,便可憐起這種病症來。將來即使遇到別人感到這樣的不適,他也會產生憐憫之情。
聖盧的情婦——象中世紀最早的基督教教士一樣——教他學會了可憐動物,因為她酷愛動物,走到哪裡都隨身攜帶著自己的小狗、金絲雀和鸚鵡。聖盧懷著母愛照看這些小動物,而把不善待動物的人看成是野蠻人。另一方面,一個女演員,或者所謂女演員,就像與他一起生活的那個女人那樣——她聰慧與否,我完全不知道——使他感到上流社會的女人圈子是多麼令人厭倦,使他把必須到哪裡去參加晚會視為一項苦役,就已經使他免受附庸風雅之苦並治癒了他的輕浮症。多虧了她,上流社會的交往在情夫的生活中地位更小了。反過來,如果他只是一個出入沙龍的男子,肯定是虛榮或利害關係來主導他的交友,正如這些友誼關係必然會打上冷酷的烙印一樣。而情婦教會他在友情中注入高尚和細膩的情感。她更欣賞男人的某些細心周到,如果沒有她,情夫對此很可能不理解或者加以嘲笑。再加上她那女性的本能,她一直能很快地在聖盧的朋友中間分辨出哪一位朋友對聖盧有真正的感情,並能很快地更喜歡這位朋友,她善於促使聖盧對這位朋友感到感激之情,並向他表示出這種感情,注意到什麼事情使這位朋友高興,什麼事情使這位朋友難過。很快,聖盧便開始再不需要她的提醒,便能照應到所有這一切了。她的情婦並不在巴爾貝克,她也從來沒有見過我,甚至在信中聖盧可能還沒有談起我,他便主動地將我坐的馬車的窗子關好,把使我難受的花拿走。當他臨走要向好幾個人同時告別時,他能安排好先離開他們一會,以便單獨最後跟我在一起,這樣來顯示那些人與我之間的區別,以表示對我、對別人有所不同。
他的情婦開闊了他的精神,使他看到肉眼看不見的東西,她在他的生活中注入嚴肅認真,在他的心中注入了高尚的情感。但這一切,聖盧的家庭是看不見的,他們眼淚汪汪地反覆說:
「這個婊子定會要了他的命,在這以前還要他丟人現眼。」
總之,他從她那裡吸取了她能使他得到的一切優良品質,這是確切無疑的。而現在,她成了他不斷痛苦的原由,因為她討厭他了,而且在折磨他。有一天,她突然開始覺得他愚蠢可笑了,因為她在年輕劇作家的男演員群中的朋友向她保證說聖盧是愚蠢可笑的,她也就人云亦云,那種狂熱和毫無保留,正是人們接受來自外界的見解或接受自己完全不瞭解的風俗習慣時所表現出來的勁頭。她像那些喜劇演員一般,心甘情願地鼓吹什麼她與聖盧之間有不可逾越的鴻溝啊,因為他們完全是另外一種人哪,她自己是個智力型的人,而他,不管如何自詡,天生就是智慧的敵人哪等等。她這種看法似乎根深蒂固,而且到情夫最無足輕重的話語中、最細小的舉動中去尋找證明。此外,還是這些朋友對她說,本來,為她而難得形成的那個圈子的人對她寄予很大的希望,可現在,她正在摧毀這些希望,說她的情夫最後肯定會感染她,說與他一起生活,她會毀掉自己藝術家的前程等等。待她被這些人說服之後,便在對聖盧的蔑視上又加上了仇恨。如果聖盧非要叫她染上一種致命的疾病,她也不過如此恨他而已。她盡量與他少見面,同時又不斷推遲最後決裂的時刻,在我看來,這最後決裂不大可能。聖盧為她作了這樣大的犧牲,她要找到也同意作出同樣犧牲的第二個男人,看來不那麼容易,除非她有傾國傾城之貌(聖盧從來不願意將她的照片給我看,對我說什麼:「首先,她並不是什麼美人;其次,她又不上照。這都是我自己親自用我的柯達克1為她拍的快速曝光照片,給你看了,會使你對她產生一個錯誤的概念」)——
1最早的柯達克相機出現於1888年。此後,「柯達克」很快就成了「相機」的代名詞。
我不相信,甚至對於一個輕佻女人,自己根本沒有才華,又有出名的狂熱慾望,加上一些人強加於你的個人尊重(說不定聖盧的情婦還不屬於這種情況),就能成為比賺錢的快樂更有決定意義的動機。聖盧對於自己的情婦腦子裡到底是怎麼回事並不清楚,對他的不公正的責備也好,永恆相愛的諾言也好,他都認為不完全真誠。可是在某些時候,他又感到,到她能夠與他斷絕關係時,她會斷然實行。因此,大概出於想保住自己愛情的本能,這種本能可能比聖盧本人更明智,他用了很實用的一技。這一技與他心中最偉大而又最盲目的激情融成了一體。那就是他拒絕給她立一份本金,他借了很多錢,以便她應有盡有,但是只是一天一天地交給她。如果她確實想到要離開他,大概也要冷靜地等待到「發財」之後。從聖盧給的錢數來看,大概需要不了多長時間。但是無論如何,這又補充了一段時間,可以延長我這位新朋友的幸福——或痛苦。
他們關係的這一戲劇性階段現在達到最尖銳的程度。對聖盧來說,這是最殘酷的階段,因為她不許他待在巴黎,她一見他就惱,迫使他到隔離自己駐地不遠的巴爾貝克來度假。這個階段是一天晚上在聖盧的一位姑母家裡開始的。那天,姑母家有許多客人,聖盧得到姑母同意,讓他的女友前來為客人表演一個象徵主義劇本的片斷。她曾在一家先鋒派劇院裡演過一次這個戲,而且聖盧也同意了她自己對這個戲的讚美。
她出現了,手裡拿著一大朵百合花1,服裝是倣傚《上帝的奴僕》2。她說服了羅貝爾,說這套衣服是真正的「藝術眼光」。在這個貴族俱樂部男子和公爵夫人聚集的人群裡,她一上台,迎接她的就是一些人的冷笑。她那唸經一般的單調語氣,某些莫名其妙的字眼,這些字眼又頻繁地出現,將冷笑變成了哄堂大笑。剛開始,人們還強忍不要笑出聲來,後來竟是那樣不可阻擋,以致可憐的朗誦者無法繼續下去——
1在中世紀宗教畫裡,聖母瑪麗亞幾乎總是手持一朵百合花。天使向她宣告她將生一個兒子的時候,她回答道:「我是上帝的奴外。」
2可能指的是但丁·加布裡埃爾·羅塞蒂的畫《上帝的奴僕》(1850)。
第二天,聖盧的姑母受到一致譴責,說她竟然讓這樣荒謬可笑的女戲子在她家中出現。一位著名的公爵毫不掩飾地對這位姑母說,她受到批評,是咎由自取。
「見了鬼了,給我們來個這種勁頭的節目!如果這個女人有點才華,倒也可以,可是她沒有才氣,而且永遠也不會有一點點!見鬼!巴黎人可不像人們想說的那麼愚蠢。上流社會不是光由蠢貨組成的。這位年輕小姐顯然以為她會叫巴黎大吃一驚。可是巴黎可不那麼容易吃驚,畢竟有些事,是無法叫我們忍下去的。」
至於說到那位演員嘛,她走出房門時對聖盧說道:
「你把我引到什麼人家裡來了?都是傻瓜,笨蛋,沒有受過教育的小丑!我告訴你吧,在場的男士中,沒有一個向我丟眼風,跺腳,這是因為我拒絕了他們對我的追求,他們現在便設法進行報復!」
這一席話把羅貝爾原來對上流社會人等的惡感變成了夾雜著痛苦的深仇大恨,最不該恨的一些忠心耿耿的親戚,尤其叫他恨得咬牙切齒,因為家裡人委派他們去說項,設法說服聖盧的女友與聖盧斷絕關係。女友在他面前將這種活動說成是那些親戚出於對她傾心才這麼做的。雖然羅貝爾立即與這些親戚斷絕了來往,但是當他像現在這樣遠離女友時,他想,也許這些人以及其他人會利用他的遠離捲土重來向那個姑娘求愛,說不定已經得到她的青睞;他談起那些欺騙自己的朋友,引誘婦女,竭力將女人弄到妓院裡去的混世魔王時,滿面痛苦和仇恨。
「我宰一條狗都比宰了他們還要悔恨,狗畢竟是乖順、效忠、忠誠的動物。這些人就該上斷頭台!比起那些因為自己貧窮和富人不義而被逼走上犯罪之路的可憐人來,他們這些人更壞!」
他大部分時間都用來給情婦寄信,發電報。她一面阻止他到巴黎去,一面還在遠距離想方設法與他鬧彆扭。每當發生這種事,我都能從他那變了模樣的面孔上得悉。他的情婦從來不告訴他,她到底對他有什麼不滿。聖盧猜想,她之所以不對他講,說不定她自己就不知道有什麼可以不滿的,而只是對他厭倦了。他仍希望得到一些解釋,便給她寫信:「我什麼地方不好,請你告訴我。我隨時準備承認自己的錯誤。」
他那麼傷心,結果是確信自己做得不對。
她總是叫他無限期地等待答覆,而那些答覆都是沒有意義的。所以我看見聖盧從郵局回來,幾乎總是眉頭緊皺,又常常是兩手空空。整個旅館的人裡面,只有他和弗朗索瓦絲到郵局去取信或親自送信。他是出自情人的迫不及待,弗朗索瓦絲則是出於對僕人不信任(為打電報,他不得不走還要多得多的路)。
在布洛克家進晚餐之後,過了幾天,外祖母興高采烈地告訴我,聖盧剛才問她,願意不願意在他離開巴爾貝克之前為她拍幾張照。為此,她穿上了自己最漂亮的衣裳,為幾頂不同的帽子該戴哪頂而拿不定主意。看到這種情況,我感到有點冒火,真料想不到她竟會有這樣的孩子氣行為。我甚至自忖是否我看錯了外祖母,是否我將她看得太高了,是否她並不像我一向認為的那樣對有關自己相貌的一切都很淡然,她是否也有些賣弄風騷,而我一向認為這是與她絕對格格不入的東西。
要照相,特別是看上去我外祖母對此那麼心滿意足,引起我的不滿。可惜的是,我這種情緒流露得相當明顯,弗朗索瓦絲注意到了,急急忙忙給我來了一套令人感動的情感說教。我根本不想裝出同意那套說教的樣子,她這樣不知不覺地更增加了我的不滿情緒。
「噢,先生,可憐的太太,人家給她照個像,她會多麼高興!她還要戴上老弗朗索瓦絲親自給她整理好的帽子。應該讓她去照,先生。」
想起在各方面是我的理想人物的我的母親和外祖母也常常嘲笑弗朗索瓦絲的過敏,我確信我那樣嘲笑她並非挖苦。可是外祖母發現了我神色不快,便對我說,如果這次照像會使我不悅,她就不照了。
我沒同意,向她保證,我認為沒有任何不合適的地方,任她去打扮自己。但我對她說了幾句冷嘲熱諷、刺人的話,目的是要打掉看上去她為拍照而感到的興高采烈,我覺得這樣也就表現出自己洞察能力很強,也很強硬了。結果是,雖然我不得不看外祖母那漂亮之極的帽子,至少我讓那興高采烈的表情從她臉上消逝了。本來這種表情應該叫我高興,可是只要我們最喜愛的人還活在人世,就常常發生這樣的事情,就是我們覺得那種表情是低下的怪癖的表現,叫人著惱,而沒有將那看成是我們多麼希望給他們帶來的幸福,而那就是幸福的寶貴表現形式。
我的心情不好,主要是由於那個星期外祖母似乎總躲著我。白天也好,晚上也好,我未能有片刻時光單獨跟她在一起。下午我回到旅館,想跟她單獨在一起待一會兒時,人家告訴我說,她不在。要麼她就是關起門來與弗朗索瓦絲長時間竊竊私語,不許我去打擾。在外面與聖盧一起度過晚上以後,回去的路上,我就想著就要重見外祖母並且親吻她的那一時刻。我等待著她在隔壁牆上輕輕敲幾下,叫我過去向她道晚安。但是我徒勞等待,聽不見一點聲音。最後我便上床,有點怨恨她,她毫不在乎地剝奪了我看得很重的快樂,這種毫不在乎可是新近才有的。我仍像童年一樣,心兒劇烈跳動,一直傾聽著牆壁發出聲音。牆壁始終一言不發,我流著淚進入夢鄉。1——
1下面開始,可視為《在少女們身旁》的第三部分。第一次出版時,下面打有三個星號。此處只以空兩行表示之。
那天,像前幾日一樣,聖盧不得不到東錫埃爾去。在他還沒有最終完全回去之前,很可能直到晚上那裡一直需要他,他不在巴爾貝克,我很遺憾。我看見一些少婦,遠遠望去,覺得她們令人心醉。她們從馬車上走下來,有的進了遊藝場的舞廳,有的進入冷飲店。我正處在年輕人的那樣一個階段,就是還沒有一個具體的愛戀對象,心裡還空著。在這樣的階段,就像一個墮入情網的人嚮往著、尋求著他鍾情的女人一樣,年輕人到處嚮往,到處尋求,到處看見美人兒。只要有真實的一筆——遠遠望見一個女子,或只見背影的一個女子,哪怕分辨出一點點模樣——就可以叫我們設想出在我們前頭的美人是什麼模樣,我們想像自己認出了她,心兒在劇烈跳動,腳步也加快了。只要那女子消逝了,我們便一直半信半疑到底是不是她;只有能追上她的時候,才會明白我們是大錯特錯。
再說,我的身體越來越不舒服,就更受到誘惑,將最簡單的享樂更加誇大,因為我很難接觸到女性。風雅標緻的女郎,因我在任何地方都不能與她們接近,便覺得隨處可見。如果是在海灘上,則因為我身體太衰弱。如果是在遊藝場或糖果店裡,則因為我過於靦腆。不過,如果我很快就要死去,我真希望知道,生命能夠提供的最漂亮的少女在現實生活中究竟是怎樣造就出來的。不管怎麼說,將是我之外的另一個人,抑或竟沒有任何人能夠享受這種供給(事實上,我意識不到,在我這種好奇的根源上,就有著佔有的慾望)。如果聖盧與我在一起,也許我就敢進舞廳了。但我是一個人,我只好呆立在大旅社門口,等待著與外祖母會齊的時刻到來。就在這時,幾乎在大堤的盡頭,我看見五、六個小女孩向前走過來,在大堤上形成一片移動的奇異的印痕。無論是外貌還是舉止,她們都與人們在巴爾貝克司空見慣的所有姑娘不同。一群海鷗不知來自何處,正在海灘上不緊不慢地踱著方步,姍姍來遲者飛來飛去,追逐著別的海鷗。鳥兒飛來飛去,目的地似乎與洗海水浴的人一樣不明確。鳥兒似乎沒有看見洗海水浴的人,同時對於它們那鳥類頭腦來說。這目的地又是明確規定了的。只有那群海鷗大概對這些鳥兒已司空見慣了。
這些陌生女孩中,有一個手推著自己的自行車。另有兩個,手裡拿著高爾夫球「俱樂部」球衣。她們的短打扮與巴爾貝克其它少女截然不同。其它少女中確實也有幾位從事體育運動,但並不因此就採用專門裝束。
這正是各位先生太太們每天到堤上來轉一圈的時刻,他們都暴露在對著他們定睛細看的手持長柄眼鏡的無情火力之下,似乎他們身上有什麼毛病,那長柄眼鏡非要將每一細部都審視清楚一般。首席法官的老婆驕傲地坐在音樂亭前那令人生畏的一排椅子中間。他們自己剛剛從演員變成評論家,走來坐下,該他們對面前走過的人評頭品足了。所有這些人都沿海堤走著,似乎這海堤如同一隻船的甲板一般搖搖晃晃(因為他們不會抬起一條腿時要同時晃動手臂,轉動眼睛,放平肩膀,用相反方向晃動的動作來平衡他們剛才在另一側所做的動作,並叫臉上充血),裝出什麼都沒看見的模樣,以便叫人相信他們對這幾個女孩根本不在意。實際上卻在對她們偷偷地凝望,以免撞上她們。走在她們身邊或從反方向來的人,相反卻撞在她們身上,緊迫不捨,因為他們雙方都是彼此暗暗注意的對象,雖然雙方都用同樣的輕蔑來掩蓋這種注意。
對人群的喜愛——因此也是對人群的恐懼——在每個人心裡都是最強有力的動機之一。或者極力討別人喜歡,或者叫別人驚奇,或者極力向別人表現出自己很看不起他們。在蟄居者心中,絕對甚至直至生命終結的監禁,其原由常常是對人群有一種失常的嗜好。這種嗜好會那樣壓倒任何其它的情感,以致由於外出時無法得到門房、行人、停車的車伕的讚美,他寧願永遠不叫他們看見,於是便放棄了一切必須外出的活動。
這些人中,有幾個正在沿著某個思路思考,但是通過手勢急促,目光走神,與他們的鄰人那考慮周到的搖搖晃晃的步伐不相諧,而暴露了自己的思想活動。我遠遠看見的幾個女孩,在所有這些人中,逕直前行,身體完全放鬆,對其餘的人類發自內心的蔑視賦予她們動作自如,毫不猶豫,也不僵硬,準確地作出她們想作的動作,四肢每一部份對其他部份而言都完全獨立自主,身體的大部份保持不動。華爾茲舞行家就是這樣,那是非常精采的。雖然她們當中每個人都是一個類型,與他人類型不同,但是這幾個人無一例外,全都姿容姣好。不過,說老實話,我看見她們才這麼一小會工夫,而且還不敢定睛凝望,我還沒有抓住她們之中哪一個的個性。有一個除外,她那筆直的鼻樑,棕色的皮膚與他人形成鮮明對照,與文藝復興時期某一幅畫上朝拜初生耶穌的三王之中,那位阿拉伯人模樣的人膚色相近。我對她們的瞭解,一個,僅僅是通過那一雙不大靈活、固執而又帶著笑意的眼睛;另外一個,僅僅是通過那粉紅的雙頰。那粉紅中又帶著一抹鍍銅的色調,不禁使人想起繡球花。甚至就是這些面部特點,我也還無法將任何一種特點分別固定在這一個少女而不是另一個少女身上(這個整體是那樣優美動人,最不相同的外貌相鄰,各種色彩相聚,又像一首樂曲那樣叫人難以捉摸。樂句一個個過去的時候,我無法將一句句分開,一句句辨認出來,待我分辨出來以後,馬上又忘記了。按照這個整體行進的順序),我看到一個白色的橢圓形,黑眼睛,綠眼睛相繼出現,我不知道她們是不是就是剛才已經對我產生了魅力的姑娘,我無法將看到的東西歸到我從他人中分別出來、辨認出來的哪一個少女身上。在我的視野中,沒有分界線(過了一會我才弄清了她們之間的區別),透過她們這一組人,一種和諧的浮動在擴展,是液體美、集體美和動態美的持續轉移。
個個挑選得這麼漂亮,將這幾個朋友聚集在一起的,在生活中,可能並非純屬偶然。估計這幾個少女(她們的態度足以揭示出大膽、輕浮和狠心的天性)對任何滑稽可笑的事和任何醜陋都極為敏感,接受不了德或智方面的吸引,便在她們同齡的同伴中,自然而然地聚在一起。對於那些通過靦腆、拘謹、笨拙以及她們大概稱之為「討厭的類型」而透露出沉思或敏感的天性的所有女伴,她們感到厭惡,而且對她們置之不理。相反,風雅,靈活,體態優美的某種混合,將她們吸引到別一些人身旁,她們與這些人結成友誼。她們那具有誘惑力的直爽和與她們一起度過幸福時光的允諾,只有通過這唯一的方式才表現出來。她們屬於什麼階級,我無法準確判斷出來,說不定那個階級正處於其發展的這個階段,或者由於富有和閒暇,或者由於進行體育運動(這是一個新習俗,甚至在某些民眾階層也已普遍),但是在體育之上尚未加上智育,這個社會階層有如尚未追求扭曲表現形式的那些和諧而又多產的雕塑學校,自然而然地而且大量地生產出美麗的軀體,優美的大腿,優美的臀部,聖潔而安詳的面龐,表情機敏而又富有智謀。我在這裡,面對大海看見的,難道不是人體美高尚而又平靜的模特兒嗎,猶如希臘某海岸上那些暴露在陽光下的雕像?
她們這一群,如閃光的彗星,沿著海堤,向前行進。即使她們認為四周的人群由另一個種族組成,甚至他們的痛苦都不會在她們心中喚起同情,但表面上她們似乎沒有看見人群。她們迫使停步的人讓路,好像突然有一台機器通過,不能期望機器躲開行人一般。對一位年邁的先生,她們是不承認他的存在,拒絕與他接觸的。如果這位先生心懷恐懼或怒氣衝天但又匆匆忙忙而又可笑地逃開,她們最多也就相視而笑罷了。對於不屬於她們這一群的人,她們沒有故作輕蔑,她們內心的輕蔑已經足夠。但是她們每遇障礙,都無法不以克服障礙為快,或者衝過去,或者雙腳併攏,因為她們個個都充滿青春活力,是那樣需要發揮出去,以至即使在悲傷或痛苦的時候,也是更服從年齡的需要而不是當日的心情。她們從不放過一次跳躍或打滑的機會,而又不是有意識地這樣幹,只是打斷緩步前行,在緩步前行中撒播上優美的轉彎,心血來潮與高度的技巧合二而一,正如肖邦在他最憂鬱的樂句中撒播上優美的曲線一般。
一位年邁的銀行家,他的老伴正在為他尋找好地方,在好幾處都未下定決心。最後,叫他面對海堤坐在一個折疊小凳上,有音樂亭為他遮住海風和烈日。老伴見他坐好了,便離開他去買報紙,準備過一會讀給他聽,叫他消遣消遣。只不過走開一小會,她也就將他單獨留在那裡。這一小會從不超過五分鐘,對老頭來說似乎已經相當長。老太太對自己的老伴既悉心照料,又不表露在外。她經常這樣走開五分鐘,好讓老伴覺得自己還能像所有的人一樣生活,而決不需要保護。他頭頂上的音樂家表演台,構成了一個天然而又有誘惑力的跳板,那一小群少女中年齡最大的一個毫不猶豫地朝表演台跑過來。她從老頭頭頂上跳了過去,靈巧的雙腳擦著了老頭海軍帽的邊緣。老頭嚇得面如土色,可是另外幾個姑娘覺得實在好玩,特別是綠眼珠、娃娃臉的那一個。她的目光中,表現出對這一行為的欽佩和快活。我似乎從她的眼睛裡辨出少許的靦腆,既害羞又假充好漢的那種靦腆,這種表情在別人臉上是沒有的。
「可憐的老幫子,真叫我心難受,簡直半死模樣!」其中一個少女說道,嗓音嘶啞,半嘲諷的語氣。
她們又向前走了幾步,然後在路中間停步一小會,也不顧擋住了行人的來往,呈形狀不規則、完整、奇特而又嘰嘰喳喳的一個集合體,像起飛前聚在一起的一群小鳥。然後她們沿著高出海面之上的海堤繼續漫步下去。
現在,她們那迷人的面龐再不是模糊不清、相互混淆了。以個子最高、從老銀行家頭頂上跳過去的那個為中心,我已經將她們區分和聚集起來(每個人的名字暫缺,我不知道)。小個的從海平面上分離出來,雙頰豐滿而粉紅,綠眼珠;另一個皮膚為棕色,鼻子筆直,與其他人形成鮮明對照;還有一個,面孔雪白象個雞蛋,鼻子形成一個弓形小彎,好似雞雛的嘴,她的面孔與某些年紀很小的人相似;還有一個,大個子,裹著一件斗篷(這件斗篷使她顯得那麼窮酸,與她那優雅的舉止那樣不相稱,以至來到人們頭腦裡的解釋是:這個少女的父母大概地位相當顯赫,但是他們的虛榮心遠在巴爾貝克洗海水浴的人之下,也在自己孩子的衣著是否華麗之下,所以讓她穿什麼衣服在海堤上散步,對他們來說絕對一樣,小市民才會認為這衣裳穿著太寒酸);還有一個姑娘,雙眸明亮而又含笑,顴骨很高,皮膚無光澤,頭戴一頂黑色馬球運動員式女帽,壓得很低。她推著一輛自行車,臀部扭動得好像骨頭都脫了節,使用的行話俚語那麼粗野,叫嚷的嗓門那麼大,我從她身邊經過時(從她那些詞語裡,我聽見一句難聽的「混他的日子」),便放棄了剛才她的夥伴的斗篷令我作出的假設,而更傾向於得出結論說,所有這些女孩都屬於經常光顧賽車場的那幫小民,大概是自行車運動員們最年輕的情婦。總而言之,我的假設中,沒有一個認為她們可能是貞潔的。看上一眼——從她們彼此相視而笑的樣子,從雙頰無光澤那個姑娘那緊盯不放的目光裡——我就明白了,她們不是貞潔的女子。加之,外祖母一直過於謹小慎微地悉心照顧我,以至我不會不相信,不可為之事是不可分的整體,對老年人缺乏尊重的少女,碰到從八十歲老翁頭頂上跳過去以外的更有誘惑力的快樂時,決不會驟然間為顧忌之心所阻攔。
現在,她們一個個都有了自己的個性。她們的目光因自我滿足和夥伴義氣而變得炯炯有神,眼中不時燃起興致勃勃或狂妄而滿不在乎的火光,視對像為自己的女友或路上行人而定。她們相互之間瞭解相當深入,能夠一直一起散步,形成分開的身軀緩緩向前,在這些身軀之間注入了一種聯繫。這種聯繫雖然肉眼看不見,卻很和諧,好似同一個火熱的身影,同一個氛圍,使她們的身軀合成了一個整體。這整體的各個部分是同質的,而對這一行列在其中緩緩行進的四周人群,又無動於衷。
我從那個顴骨很高、推自行車的棕色皮膚姑娘身邊經過。有一瞬間,我的目光與她那斜睨的笑盈盈的目光相遇。這目光來自將這個小部落的生活封閉其中的非人世界的深處,那世界是無法接近的未知數,我是什麼人這個想法,肯定達不到那個世界,在那裡也找不到位置。這個頭戴運動帽、帽子在腦門上壓得很低的姑娘,全神貫注傾聽同伴們說話。她雙眸中閃現出來的黑色光芒與我相遇的那一刻,她是否看見我?如果她看見了我,我對她又意味著什麼?她辨別出我屬於哪個世界了嗎?這些問題我難以回答,好比借助於望遠鏡,在相鄰的一個星球上,某些奇怪的生物出現在我們面前時,我們很難就此得出結論說,有人類居住在那裡,他們看得見我們,看見了我們又會在他們心中喚起什麼想法。
如果我們認為,這某某姑娘的雙眸只不過是發亮的雲母圓片,我們就不會貪婪地要瞭解她的生活並且將她的生命與我們結為一體了。但是我們感覺到,在這個反光圓體中閃閃發光的東西,並非只源於其物質結構。我們感覺到,這是這個生命對於它瞭解的人和地點——賽馬場的草地,小徑上的沙土——所形成的看法的黑色投影。這黑色投影是什麼,我們還不瞭解。這個小貝裡,比波斯天堂中的貝裡1對我更有誘惑力。她蹬著車穿過田野和樹林,可能會把我帶到那些地方去。我們感覺到,她那目光也是她就要回去的家、她正在形成的計劃或者人們已經為她作出的安排的投影。我們尤其感覺到這就是她本人,懷著她的慾望,她的好感,她的厭惡,她那朦朦朧朧、斷斷續續的意願。我知道,如果我不能佔有她目光中的東西,我就更不能佔有這個騎自行車的少女。因此,使我產生慾望的,是她整個的生命。痛苦的慾望,因為我感到這是無法實現的,也是令人心醉的慾望;直到此刻的我的生命已驟然停止,已不再是我的整個生命,而是成了我面前這塊空間的一小部分,我迫不及待地要將這空間佔據,這空間乃由這些少女的生命組成。是這種慾望賦予我這種自我延伸,自我擴展,這就是幸福。無疑,我們之間沒有任何共同的習慣,共同的思想,這使我更難與她們交友,討得她們歡心。但是,說不定正是由於這種差異,由於意識到我所經歷的、擁有的任何因素(成分)都不會進入這些少女的天性構成的行為,我心中才剛剛用對某種生活的渴求代替了心滿意足——如乾渴的大地那樣乾渴——迄今為止,我的心靈從未得到過一滴這樣的甘露,它會更加貪婪地大口大口地吮吸——
1在波斯神話中,貝裡是天堂的使者,手執象徵永生的荷花。普魯斯特此處可能想到了根據保羅·杜卡斯的詩作而創作的芭蕾舞《貝裡》,1912年由俄國芭蕾舞團在巴黎演出,娜塔莉亞·特魯哈諾娃編導。舞劇中有貝裡引誘伊斯康德王子,王子奪走她的荷花,她返回天國的情節。
那個目光明亮的推自行車姑娘,似乎發現了我那樣凝神望著她,便向那個個子最高的姑娘說了一句什麼話。說的什麼,我沒有聽見,只見那個高個子姑娘笑了起來。說老實話,這個棕色皮膚的姑娘,正因為她的皮膚是棕色,並不最討我喜歡。從在當松維爾那陡峭的小山坡上見過希爾貝特那一日起,一個頭髮棕紅、膚色金黃的少女,一直是我心中不可企及的理想。可是,就說希爾貝特本人吧,我之愛她,難道主要不是因為她戴著貝戈特女友的光環,和貝戈特一起去參觀大教堂嗎?同樣,看見這個棕色皮膚的姑娘望著我(這使我剛開始時抱著希望,以為也許與她接觸更容易些),我並不感到高興,因為她會把我介紹給那個從老頭頭上跳過去的那個無情的姑娘,介紹給說「可憐的老幫子,真叫我心裡難受」的那個殘忍的姑娘,然後逐次將我介紹給每一個姑娘,因為她享有這種威望,是她們形影不離的朋友。我作了一個假設:有一天我會成為這幾個少女中哪一個的男朋友。這些眼睛裡那陌生的目光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她們自己並不知道,有時對我會產生陽光照在一堵牆上那樣的效果。通過奇跡般的煉金術,這些眼睛也許會叫「我是存在的」這個想法以及對我個人的某些友情穿透它們那難以形容的立體。有一天,我本人也可能躋身於她們之中,在她們沿海邊行走發揮的理論中佔一席之地。我覺得這個假設本身就包含著一個無法解決的矛盾,就像站在阿堤刻時代的劇場前或面對著描繪宗教儀式行列的畫幅,我也曾以為我這個觀眾也能受到諸神的喜愛,在列隊行進的諸神中佔據一席之地一般。
那麼,與這些少女結識的幸福,真是無法實現的嗎?自然,在我放棄的這類事當中,這大概已經不是第一樁了。只要回憶一下,即使在巴爾貝克,就有多少陌生女郎,飛馳遠去的馬車便叫我永遠放棄了她們,便已足夠了。這一小群女孩,在我心中是那樣高尚,彷彿由希臘神話中的處女組成,甚至她們給我帶來的快樂,也來自她們有些路上行人飛快離去的味道。我們不認識的人,迫使我們從慣常生活中啟碇的人,具有一種轉瞬即逝性。這種轉瞬即逝性使我們處於一種追逐狀態中,再沒有任何東西阻攔我們的想像。而在慣常生活中,我們與之經常來往的女子,最後都將她們的缺陷暴露出來。將我們的快樂剝去想像這層皮,等於將快樂壓縮至其本身,就空無一物了。諸位已經看到,我並不蔑視拉線的中間人。但是這些少女如果到牽線人那裡去自薦,她們便失去了賦予她們豐富多采和捉摸不定的因素,就不會如此叫我著迷了。對於是否能夠企及追求的對象沒有把握,能喚起人的想像。必須叫想像創造一個目的,這個目的遮掩住另一個目的;必須叫想像用進入一個人的生活之中這種想法代替感官的快樂,以阻止我們去分辨這種快樂,阻止我們去品嚐其真正的味道,阻止我們將其限制在本身範圍之內。釣魚的那些下午時光,在我們與魚之間,非有翻騰的流水將我們隔開不可。光滑的肉,不明確的形狀,在天藍色透明而又活動的流體中,在我們身邊滑來滑去,而我們不大知道該拿這玩藝兒幹什麼。如果我們第一次是看見那魚做成了菜端上桌子,就會顯得不值得千方百計、拐彎抹角去捉它了。
在這裡,社會地位所佔比例發生變化,這是海水浴生活的特點。這些少女也佔了這個便宜。在我們習慣的階層中能使我們延伸、放大的一切優勢,在這裡,都變成了看不見的東西,事實上,也就被取消了。反過來,那些別人認為他們大概並不具有這些優勢的人,倒被一個人工的範疇變得高大起來,大步向前了。這個人造的範疇比素未謀面的女郎叫人更自在。那一天,這些少女在我眼中顯得那麼了不起,而根本無法讓她們瞭解我會有什麼了不起的地方。
對這一小幫少女來說,她們漫步海濱只不過是路上女客無數飛逝的一個片斷,這種飛逝總是使我心緒紛亂。在這裡,這種飛逝又回到那麼緩慢的動作上去,幾乎接近於停滯不動。更確切地說,在某一個這樣慢速的階段中,人的面龐不再被旋風捲走,而是平靜而又清晰,我覺得就更美。但是,正像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的馬車將我飛快拉走時我的體驗一樣,這並不妨礙我想,如果我停下一會就近觀看,某些細部,有麻點的皮膚啊,鼻翼上有個毛病啊,眼神很平庸啊,微笑時作鬼臉啊,身段不美啊,都會在女郎的面孔和身段上代替我原來肯定是憑空想像的細部。只要身段有美麗的曲線,遠遠望見面色很紅潤,我就能好心地再加上一直記在心底的或事先想好的動人的肩膀,甜美的顧盼。對一個一眼而過的人這樣飛快的猜測可能使我們犯下錯誤,恰似有時看書太快,剛看見一個音節,還未來得及看清其餘的音節,便從我們腦海中已有的字裡,安上一個字,其實書上寫的根本不是那個字一樣。
現在不可能屬於這種情形。我已經仔細端詳過她們的面龐。每個人的面孔,我不是從各個側面看的,也極少從正面看,但至少根據兩、三個不同的特點使我足以對第一眼望去時對線條和膚色所做的各種假設或者進行修正,或者進行了核實和「證明」,足以看到,透過一系列的表情,她們的面孔上還存在著某種永久不變的物質的東西。
因此我可以滿有把握地想:無論在巴黎還是在巴爾貝克,在最美好的設想中,甚至在我能夠停下腳步與之攀談的令我目光停駐的行路女子中,都從來沒有過像今年這幾個女子這樣,我根本就不認識她們,但是她們的出現和消失給我留下這樣的惆悵,使我想到與她們交友會是多麼令人陶醉。無論是在女演員中,村姑中,或在教會學校寄宿的小姐中,我從未見過如此的美貌,如此充滿未知未聞,如此無法估計的寶貴,又這樣令人難以置信地不可企及。就生活中未品嚐過而又可能的幸福而言,她們是那樣甜美的樣品,且狀態極其完好,以至幾乎完全出於理智的原因我才灰心喪氣,怕的是體驗不了美女能夠給予我們的最神秘的東西。我要在絕無僅有的條件下,保證不會上當受騙才會體驗。她們是人們一直嚮往的美女,是人們永遠不佔有也可以自慰,而不會去向自己沒有慾望追求的女人要求快樂的美人——正像斯萬從前愛上奧黛特以前一直拒絕做的那樣——結果是一直到人死了也從不知道那另一種快活是什麼滋味。也許從未體驗過的快樂事實上並不存在,也許到了跟前,這種快樂的神秘性就煙消雲散了,也許這只是慾望的一種投影,一種海市蜃樓。如果是這種情形,那我只能責怪自然規律的無情。如果這種自然規律適用於這些少女,也應該適用於所有的少女,而不適用於不完善的對象。她們是我在所有對象中挑選出來的,我懷著植物學家那種心滿意足的心情,很清楚地意識到不可能找到比這些少女更罕見的如此齊全的品種。此刻,她們就在我面前中斷了她們那輕巧的籬笆般的流動線。這籬笆就像一叢賓夕法尼亞玫瑰1,是懸崖上一處花園的裝飾品。一艘輪船駛過的整個大洋航線均映在其中,這輪船在藍色平面上滑行得那樣慢,相當於從一個莖到另一條莖。一隻懶惰的蝴蝶在花冠深處滯留,船體早已超過這只蝴蝶。可是蝴蝶確有把握能比輪船先到達目的地,那船隻正向花朵駛去。蝴蝶可能還要等到輪船的船首與玫瑰花的第一個花瓣之間出現一片藍色才起飛呢!——
1「賓夕法尼亞玫瑰」這個名稱在某些植物學家的著作中可以見到,用以指美國東部的某一玫瑰品種。這個名稱在普魯斯特那個時代並不流行,只不過表現了普氏學識的淵博而已。
我回房間去了,因為我要與羅貝爾一起去裡夫貝爾共進晚餐。外祖母要求我最近幾天晚上動身以前在床上躺一小時,小睡片刻,這是巴爾貝克的醫生提出的要求。不久,他便把這樣的小睡擴展到每一天晚上。
再說,要回房間甚至不需要離開大堤,也不需要從大廳,也就是說從後面進入旅館。在貢佈雷,每星期六午飯提前一小時。現在這裡正是盛夏,白天那麼長,以至在巴爾貝克大旅社裡,根據與此類似的提前規則,人們為晚餐擺放餐具時,太陽還高高掛在天上呢,似乎是吃下午點心的時刻。帶滑輪的大玻璃依然開著,與海堤在同一平面上。我只要跨過單薄的木製窗框就到了餐廳裡,然後我立刻離開餐廳去乘電梯。
從辦公室門前經過時,我向經理送過一個微笑,而且一點也不討厭地從他臉上收來一笑。自從我到巴爾貝克以來,我那寬容的關切已經漸漸地象備自然課一樣將微笑灌輸到他的臉上,改造了他的面孔。他的面龐對我熟悉起來,顯示出某種很一般的意義,但可以像辨認一個人的筆跡一樣看懂,與第一天他的面孔向我顯示的那些莫名其妙、無法忍受的方塊字已經毫無相像之處。那一天我在面前看見的那個人物,如今已被忘卻。或者說,如果我還能回憶起來的話,他與那個無足輕重而文質彬彬的人物那令人厭惡而又略微加以漫畫化的形象相比,已經判若二人,無法認同了。
我初來巴爾貝克那天晚上的那種靦腆和憂鬱已經消失,我按鈴叫電梯。在電梯裡,我像在沿著脊椎運動的胸腔中一樣,在開電梯的人身旁向高處升去。現在,他再不是默默無語了,而是向我叨叨:「人比一個月以前少了,開始走了,天涼了。」他這麼說,並非因為確實如此,而是因為他在這海濱氣候更炎熱的一個地方又找了個事情做,他希望我們都趕快走,旅館好關門,這樣他「回到」新崗位之前,可以有幾天歸他自己支配。「回到」和「新」這兩個詞並不矛盾,因為對於一個開電梯的人來說,「回到」乃是「進入」這個動詞的慣用形式1。唯一使我感到驚異的是,他竟屈尊使用「崗位」一詞,因為他屬於希望在語言中抹掉僱傭制度痕跡的現代無產者。此外,過了一小會,他告訴我,在即將「回到」的「崗位」上,他會有一套更漂亮的「工作服」和更好的「待遇」。
「制服」和「薪俸」兩個詞,他已覺得陳舊和不適合了。由於莫名其妙的矛盾,在「老闆」口中,詞彙不顧一切,仍然比不平等這個概念活得更長久,所以,開電梯的人對我說的話,我總是聽不懂。唯一我關心的事,是要知道外祖母是否在旅館。開電梯的人搶在我的問題之前對我說:「那位太太剛才從你住的地方出去了。」——
1在法文中,受教育不多的人常常將「entrer」(進入)與「rentrer」(回到)二動詞混為一談。
我又上當了,以為是我的外祖母出去了。
「不是,我想那位太太是你們家的僱員。」
從前的市民語言,確實應該廢除。但是由於在從前的市民語言中,一個廚娘是不叫「僱員」的,所以我考慮了一會:
「他搞錯了,我們既不擁有工廠,也沒有僱員。」
忽然我想起來了,「雇貝」這個詞也和咖啡館的侍者留小鬍子一樣,給了僕人一種自尊心的滿足,剛剛出去時太太的貼身女僕作女紅)。
對於開電梯的人來說,光是滿足自尊心還不夠,因為他在憐憫自己的階級時說「工人家裡」或「小人物家裡」,像拉辛說「窮人」1一樣,用的是單數——
1見拉辛《阿塔莉》第二幕第九場第837到838行。
我第一天剛到時的那種熱情和靦腆早已遠去,平時我已不再和開電梯的人說話,現在是他在上下穿過旅館這個短短過程中,得不到我的回答了。旅館像一個玩具一樣,中間鏤定,一層一層地在我們四周展開那分枝一般的走廊。走廊深處,燈光昏暗,越來越弱。通道的門或內部樓梯的台階都變得細小,燈光使這一切都成了金色的琥珀,像黃昏時刻一樣綿軟而又神秘。在黃昏中,倫勃朗只需瞬間便勾畫出窗欞或井上的轱轆。每一層樓上,一縷金光映在地毯上,展露出落日的餘暉和起居室的窗戶。
我自忖,剛才我看見的少女是否住在巴爾貝克,她們會是何許人氏。慾念這樣朝著自己選擇的一個小部落人群而去的時候,一切可能與這個小小的部落有關係的人都成了動情的原由,然後又成了夢幻的原由。我曾經聽見一位太太在海堤上說:「她是小西莫內的一個女友。」那種肯定好事的神情就好像誰在解釋說:「他是小拉羅什富科形影不離的夥伴」一樣。立刻,從聽到這件事的那個人臉上,你可以感到有一種強烈的慾望,巴不得再仔細瞧瞧作為「小西莫內的女友」的那個受到如此厚愛的人。肯定這是一種特權,大概不會賦予隨便什麼人。貴族階級是相對的,有些價值不高的小小縫隙,在那裡,一個傢俱商的兒子可以當上風雅王子,並且像一個年輕的威爾士親王一樣統治一個宮廷。自那以後,我經常極力回憶在海灘上西莫內這個名字是怎樣對我產生迴響的,那時我還辨別不出它的形式,對這個名字也沒有把握,至於它意味著什麼,指的是這一個人抑或是另一個人,也不肯定。這個名字對於我們下面的故事充滿了激動人心的既模糊又新鮮的感覺,每一個字母、每一秒鐘,都由於我們不斷的重視更深地刻在我們的心上,這個名字變成了(從我對小西莫內的態度來說,只是幾年以後才如此)回到我們腦海中(或睡醒時,或昏厥之後)的第一詞彙,甚至先於「現在是幾點鐘」,「我們在什麼地方」這些概念,甚至先於「我」這個字,似乎它所指的人就是我們自己,更勝於我們自己,似乎失去知覺一刻以後,先於一切休止的休止,便是沒有想到這個詞彙的那個過程。
不知為什麼,從第一天起,我心裡便想,西莫內這個名字大概是這些少女之中哪一個的名字。我不斷地琢磨,怎樣能夠結識西莫內一家。當然是通過她認為地位比她高的人。如果這些人只是市井小民中的小煙花女,要叫她不要產生瞧不起我的看法,大概也不難。不可能有十全十美的故友,只要沒有戰勝這種蔑視,對於蔑視你的人,就不能完全將你納入他心中。每次彼此那樣不同的女子形象進入我們心中的時候,除非遺忘,或其它形象通過競爭將前一個形象排擠出去,只有當我們將這些外來人變成與我們自己相似的某種東西之後,我們的心靈才會得到安寧。在這方面,我們的心靈與我們的肉體具有同樣的反應和活動。我們的肉體不能容忍異體的侵入,除非立刻將入侵者消化或同化。
小西莫內大概是所有姑娘中最俏麗的那個——我似乎覺得,她本可以成為我的情婦的,因為只有她一個人兩、三次扭頭顧盼,似乎意識到了我那死死盯住的目光。我問開電梯的,在巴爾貝克是否認識什麼人,姓西莫內。此人不喜歡說他對什麼事不知不曉,便回答說,他似乎聽人提起過這個姓。到了最後一層,我請他叫人將外地人的最新名單給我送來。
我從電梯裡走出來,但沒有朝自己的房間走去,而是在走廊裡一直向前走去。此刻,雖然管這一層樓的僕役害怕穿堂風,也已將走廊盡頭的窗戶打開。這扇窗子不向著海,而是朝著小山和山谷,但人們從來也不曾看清楚外面的景色,因為窗上的玻璃不透明,且常常關著。
我在窗前稍事停留,也就是對這個「景」朝拜一下的時間。這一次,倒叫人可以望見比小山更遠的地方。旅館背依這座小山,山上,只在遠處有一房舍,但是遠景以及落日的餘暉在保留了其大小的同時,又用精緻的雕刻和絲絨般的首飾匣裝飾了它,猶如裝飾微型建築模型一般。好像聖物,只在難得的日子才拿出來供信女善男們瞻仰的金銀或琺琅制小寺廟或小教堂。可是這朝拜的時刻已經為時過長,僕役一手拿著一大串鑰匙,另一隻手觸到他那教士無邊圓帽上向我敬禮,因為晚上空氣清新而涼爽,倒沒有將帽子摘掉。他已經走來又把兩扇窗板關上了,就像將聖人遺骸盒的兩扇門板關上一樣,這樣也就為我的頂禮膜拜遮住了小型的聖殿和金色的聖物。
我走進自己的臥室。隨著季節向前推移,從窗中看到的畫面也變了,首先是室內很明亮,只有天氣陰霾時,室內才昏暗。這裡,在海藍色的玻璃裡,在我窗戶的鐵框中,鑲嵌著大海,就像鑲在教堂彩繪玻璃的鉛條中一樣。大海那圓形的波濤使玻璃變得無邊無際。在海彎那整個佈滿岩石的深深邊緣上,大海撒開一些三角,三角上裝飾著細膩的筆觸勾畫出來的不動的飛沫,或皮薩內羅筆下的羽毛1,雪白的、永不褪色的、奶油般的琺琅色把這些三角固定在那裡。在加萊2的玻璃製品中,這代表著一層白雪——
1可能指皮薩內羅(意大利畫家及木刻家)所作鳥類草圖,保存在盧浮宮中。
2加萊(1846—1904),他於1890年創立了一所適用於工業的藝術學校——南錫學校。其玻璃藝術作品在萬國博覽會上獲得極大成功。他的藝術以對大自然的熱愛和研究為基礎,本人作為有實踐經驗的植物學家,又將植物題材用於其裝飾藝術及玻璃製品中。
不久,白晝漸短。我回到房間的時候,淡紫色的天空,似乎被太溝那僵硬的、幾何圖形的、轉瞬即逝的、閃閃發光的面龐打上了烙印(好像代表著什麼神奇的符號,神秘的鬼怪),沿著地平線的鏈條正向大海彎下身去,猶如主祭壇上方的宗教畫,落日餘暉的各個部分,映在沿牆擺開的桃花心木低矮書櫥的玻璃上,我心目中已將它與由它脫胎而來的名畫聯繫在一起,似乎那是昔日某大師為哪一個宗教團體在一個框架上繪製的幾組場景,後來在博物館的大廳中,人們將它一片一片分開陳列,觀眾只有通過想像才能將它們放到祭壇後部裝飾屏組畫上原來的位置上去。
幾個星期過後,我上樓時,已經日落了。大海上方,天空是一條火紅的綵帶,與我在貢佈雷散步歸來準備下樓到廚房用晚飯時在髑髏地1頂上之所見一模一樣。這火紅的綵帶,是完整的一片,又像肉凍一樣可以切開。頃刻大海已經發涼,變成藍色,好似人稱鯔魚的那種魚,天空則像我們過一會在裡夫貝爾叫的鮭魚一樣粉紅,這一切,更增加了我就要更衣外出晚宴的快樂心情。沉重的暮靄,煙灰般黑色,有光澤,瑪瑙那樣堅實,肉眼看得見,緊貼著海洋,吃力地從海上升起。這兒幾片,那兒幾片,高高低低,一層一層,越來越寬闊。最後,最高的幾層向已經變形的根莖彎下身來,一直到脫離了直到此刻支持著它們的重心,似乎就要將已到中天高度的腳手架拖走,將它扔到大海中去——
1髑髏地原指《聖經》中耶穌受難的地方。
我從前坐在車廂裡有一種印象,覺得需要從睏倦和關在一間房裡受監禁的狀態中解脫出來。見一艘輪船如夜行者一般遠去,也使我產生同樣的印象。但是,在此刻我自己置身的房間裡,我並不感到受監禁。因為一小時以後,我就要離開這裡乘馬車外出。我撲到床上。我看得見距我相當近的船隻。奇怪,人們在夜間也看得見船隻在黑暗中移動,好似顏色幽暗、默默無聲卻沒有入睡的天鵝。我似乎覺得自己就在一艘輪船的臥鋪上,大海的畫圖從四面八方將我團團圍住。
不過,確實經常只是一些畫圖而已。我忘記了,在畫圖的色彩下,海灘正在形成淒慘的空曠地帶,夜晚那不安的海風吹遍整個海灘。剛到巴爾貝克時,夜風襲來,我是那樣焦灼不安。現在,即使在我的房間裡,我的全部心思仍在我目睹從我面前走過的幾個少女身上,我的情緒再也不能平靜,再也不能停留在事不關己的狀態。在我心中,是不會產生真正富有美感的印象了。等待著去裡夫貝爾晚宴更使我心浮氣躁起來。在這種時刻,我的意念停留在軀體的表面上。我就要給這軀體穿上衣服,以便在那燈火輝煌的飯店中,在打量我的女性目光前,盡量顯得討人喜歡。我無法在事物的色彩後面注入深邃的思想。我的窗下,雨燕和燕子不倦地輕輕地翻飛,像噴泉,像生命的火焰,將高噴的間歇與平面方向上長長的軌跡那不動的白色的線條融和在一起。這種地區性的自然現象將我眼前湧現的景色與現實聯繫起來。如果沒有這一令人著迷的奇跡,說不定我會認為眼前的景色只不過是每日更新的繪畫選。人們主觀地在我所在的地點展開這個繪畫選,而那些繪畫作品與這個地點並沒有必要的聯繫。有一次,我覺得那就是日本木版、銅版畫展覽:在精雕細刻出來的好似月亮一般滾圓的紅太陽旁邊,有一朵黃色的雲,猶如一面湖。湖邊,是黑色利劍,有如湖濱樹木的側影。還有一道淡淡的玫瑰色,自從我有了第一個彩筆盒以來,從未見過這樣的玫瑰色。這顏色綻開,好似一條江,兩岸上似乎有船隻擱淺在沙灘上,等待著人們前來將它們拖入水中。我懷著業餘愛好者或在兩次交際訪問之間到畫廊轉上一轉的女人那種蔑視、厭煩而又輕浮的目光,自言自言語道:「真奇怪,這落日,與眾不同,不過我早已見過和這一樣優美、令人驚異不止的落日了。」
晚上,一條船被地平線吸收,又將它變成了流體,顯得和地平線完全是一種顏色,宛如一幅印象派的畫。船隻似乎也與地平線一樣,由一種原材料所製成,似乎人們只是在霧濛濛的藍天中勾畫出船體和纜繩。纜繩交錯,船體顯得更加細小,變成了金銀製品。有時,大洋幾乎佔滿了我的整面窗戶,上方是一抹天空,只有一條線,與海一樣的藍,因此我以為那還是大海,只在光照作用下,才顯出不同的顏色。
另一日,大海只在窗子的下部描繪出來,窗子其餘的部分佈滿了浮雲。水平方向上,一朵一朵的雲你推我搡,結果好像出於藝術家的預謀或專長,那窗玻璃正在介紹「雲朵研究」。與此同時,書櫥的各塊玻璃上顯示出相似的雲朵,但這是在另一部分地平線上的雲朵,而且被光線染上了不同的色彩,似乎向你提供同一題材的反覆。這是某些當代畫家十分珍愛的反覆,總是取自不同的時刻。而現在,由於藝術的固定作用,可以在一個房間裡一覽無餘,呈彩粉畫形式,並且壓在玻璃板下面。
有時,在海天一色的灰色上,細膩精巧地加上一點粉紅。這時,在窗子下方安睡的一隻小蝴蝶,就像將雙翼落在這幅有惠斯勒1風味的、題為《灰與粉紅色的和諧》的畫下方。這是切爾西大師親自簽名的作品。這粉紅色漸漸消失,再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注目。我呆呆站立片刻,然後拉上窗簾,再次躺下。從床上,我看見窗簾上方還留有一線光亮。這一線光亮也漸漸暗淡下去,越來越細。平日,這個時刻,我已坐在飯桌上。今天,我就這樣讓這個時刻在窗簾上方逝去,既不憂傷,也不惋惜,因為我知道,今天與別的日子不一樣,像黑夜只有幾分鐘打斷白晝的極地的白天一樣,今天比平時更長一些。我知道,從這黃昏的蛹殼裡,裡夫貝爾飯店的萬丈光芒正在準備經過美好的變形脫殼而出——
1惠斯勒(1834—1903),美國畫家及雕刻家,他在倫敦安家落戶,住在切爾西區。他對日本藝術和馬奈極為讚賞,尤致力於色彩和諧研究。《灰與粉紅色的和諧》是他的一幅畫的題目。
我自言自語:「到時間了。」我在床上伸伸懶腰,起身,梳洗完畢。這樣無用的時光,脫去了物質生活的重負,我覺得自有其魅力。別的人在樓下進晚餐,而我在這裡,將下午無所事事積蓄起來的精力,只用在洗浴後晾乾我的身軀、穿一件無尾常禮服、系領帶上。指引這些動作的,已經是期待已久的與某個女子重逢的快樂。那是我上一次在裡夫貝爾注意到的一個女子,她似乎對我注視良久。有一會她離席了,也許希望我尾隨而去。我懷著快樂的心情給自己加上所有這一切誘餌,以便使自己全心全意、全神貫注地投入一種新生活。這是自由的、無憂無慮的生活,我要讓聖盧的冷靜來支持我的猶豫不決,並在生物的各個品種和來自各地的物產之中進行選擇。這些菜,我的朋友一點,便構成罕見的佳饌,會大大刺激我的食慾或者我的想像。
最後,這樣的日子終於來到,我再也不能通過餐廳從海堤回到房間了。餐廳的玻璃窗不再敞開,因為外面夜色已經降臨,而且這個玻璃蜂巢燈火通明,將貧苦的人和好奇的人都吸引來了。他們無法進入這燈光通明之中,便像秋風捲下的一片黑呼呼的蜜蜂一樣,扒在玻璃蜂巢那發光而又光滑的四壁上。
有人敲門。是埃梅親自給我送來了外地人的最新名單。
埃梅走之前,非要告訴我,說德雷福斯罪該萬死1。
「人們會得知一切的,」他對我說,「不是今年,而是明年。
這是與參謀部關係非常密切的一位先生對我說的。」
我問他,是不是在年底以前人們還下不了決心馬上揭露一切。
「他放下煙卷,」埃梅繼續說下去,模擬著那個人的動作,並且像他的顧客那樣搖著頭,晃著大拇指,那意思是說:「不要要求過高。」
「『不是今年,埃梅』,他敲著我的肩膀對我說,『今年不可能。到了復活節,2行』。」——
1書中年代為1898年。自1897年10月29日參議員史海爾-凱斯杜埃提出重新審理該案件以來,這件事又成為輿論注意的中心。1898年1月13日,左拉在《震旦報》上發表了《我控訴》一文。埃梅所指的文件可能是亨利上校所準備的文件,據說根據這些文件可以最後確定德雷福斯有罪。後來,亨利上校被確認犯了偽造文件罪,於8月31日自殺。但在本書中,直到《蓋爾芒特家那邊》第一部分中,人們談論德雷福斯事件時,亨利上校還活著。
2指第二年四月。
然後,埃梅輕輕拍著我的肩膀,對我說:「您看,你怎麼說的,我都原樣告訴您了。」那意思,要麼是這樣一個大人物對他那麼隨便,他很洋洋得意,要麼是我更能清楚明白地看到那論據的價值和我們抱希望的根由。
我在外地人名單的第一頁上,看到「西莫內及其家屬」幾個字,禁不住心頭一震。我心中仍藏著童年時代便產生的由來已久的夢幻。夢想中,心中有的和所感受的全部柔情融成一片,由一個盡量與我不同的人給我帶來。這個人,我現在用西莫內這個名字來稱呼她,並且憶起在海堤上看見的充滿青春活力的軀體。她們展現成可與古代和喬托的名畫相媲美的體育隊形,是多麼和諧。我用這個名字和對這優美的和諧的回憶,創造出了這個我等待的人。我不知道這幾個少女中那一個是西莫內小姐,也不知道她們當中是否有哪一個真姓這個姓。但是我知道西莫內小姐愛著我,我要靠聖盧設法立即與她結識。可惜在這個條件下,聖盧只得到允許延長假期,他不得不每天回到東錫埃爾去。為了叫他不去盡那個軍隊義務,我本來以為,除了可以指望他對我的友誼之外,還可以指望人類博物學家的那種好奇心。我經常有這種好奇心,常常我並未見過人家說的那個人什麼模樣,只要聽到人家說,哪家水果鋪子裡有一位漂亮的收款員,我就想與女性美的這個新變種去結識。我希望在聖盧面前談及我那幾個少女,也在他心中激起這種好奇心。誰知我大錯特錯。他是那個女演員的情夫,他愛她,因此,這種好奇心早已麻木。即使稍有感覺,他也將它壓抑下去,因為他很迷信,以為情婦對自己忠實與否,取決於他自己是否忠實。所以我們動身去裡夫貝爾晚宴時,他並沒有應允積極地去管我那幾個少女的事。
最初,我們抵達裡夫貝爾時,太陽剛剛落山,但是天色依然很明亮。飯店的花園裡,燈火尚未點燃。白晝的熱度下降,好像存放在一個花瓶的底部,沿著這花瓶的邊壁,空氣形成了透明、暗色而又濃稠的果凍。偌大的一叢薔薇,貼著牆,在暗淡下來的牆上畫出粉紅的條紋,宛如人們在縞瑪瑙石裡看到的樹枝狀紋路。
過了不久,我們走下馬車時,夜色已經降臨。或是天氣不好,或是希望暫時安靜一會而推遲了叫人駕車的時間,總之我們從巴爾貝克啟程時,夜色就已經降臨。但是這樣的日子,我聽到海風吹拂也不感到憂傷,我知道這並不意味著要放棄我的計劃,並不意味著就要關在一個房間裡。我知道我們要在茨岡音樂聲中走進飯店的大廳,那裡無數的燈火將用金光燦爛的寬寬的烙鐵,不費吹灰之力地戰勝黑暗和寒冷。於是我高高興興地上了馬車,坐在聖盧旁邊。馬車在滂沱大雨中等待著我們。
現在,我每天一坐到桌前開始一項評論研究或閱讀一本小說,便感到厭倦。貝戈特說,他堅信,我特別是能體會腦力勞動樂趣的材料,雖然我自己並不持有這種看法。在「我以後能幹什麼」這個問題上,最近這些時候,貝戈特的話倒使我感到,這種厭倦透露出一點希望。
「歸根結底,」我心中暗想,「說不定寫一本小說時體驗到快樂,並非是判斷一篇文字是否美麗、是否有價值的無懈可擊的準則。說不定這只是一種常常附帶而來的次要狀態,而缺乏這種快樂並不能就預先斷言文章不美。也許某些傑作就是打著哈欠寫出來的。」
外祖母對我說,如果我身體好,我就會寫得很好,而且會懷著快樂的心情去寫。這話打消了我的疑慮。可是我家的家庭醫生認為,更為謹慎一些的作法,還是提醒我,我的健康狀況可能會使我面臨什麼嚴重的危險。他給我列出了應該遵循的各種保健措施,以免發生意外。我認為各種快樂應從屬於目標。與快樂相比,目標無比重要。這個目標便是要變得身強力壯,足以能夠完成可能蘊藏於我自身的大業。自從來到巴爾貝克,我對自己進行周密而經常的控制。喝一杯咖啡會使我徹夜失眠,而睡眠對我第二天不感到疲倦必不可少。
那麼,誰也別想叫我去碰那杯咖啡。
可是,一到了裡夫貝爾,在新的快樂刺激下,我又處於另一種思想狀況之中了。例外情況才叫我們進入這種狀況之中。這麼多天以來耐心織成的、將我們導向明智的網已經撞破,似乎再也不該有什麼明日,有什麼待以實現的高尚目標了。頃刻間,為了維護這高尚目標而起作用的、整個周密謹慎的保健機制煙消雲散。一個跟班小廝問我要不要外套時,聖盧總是對我說:
「你會不會冷?最好還是穿著,天氣可不太熱。」
我總是回答說:「不要,不要。」可能當時我並不感到冷,但是不管怎樣,我再也不知道害怕病倒、不要死去以及寫作重要這些事為何物了。我把外套交出去。我們在茨岡人奏出的軍樂聲中進入飯店大廳,在一排排已經上了飯菜的桌子間前進,就像在輕易獲得榮譽的道路上前進一樣。樂隊授予我們軍事榮譽和我們配不上的凱旋曲,我們感到音樂的節奏將快樂的奔放灌輸到我們身上。我們用莊重而冷冰冰的表情和懶洋洋的舉止將這種情緒掩蓋起來,以便顯出與那些咖啡館音樂會裡服飾華麗、裝腔作勢的女人們不同。她們就著火藥味十足的曲調,唱著輕佻、放肆的歌曲,跑著上台,那尚武的舉止猶如打了勝仗的將軍。
從這一刻起,我便成了另外一個人,再也不是我外祖母的外孫子,只有到出了門的時候,才會想起她,而是成了就要服侍我們就餐的小夥計的臨時小弟弟了。
在巴爾貝克我一個星期也達不到的啤酒量,更不用說香檳,現在,我一個小時就喝下這麼多,還要加上幾滴波爾多酒。我心不在焉而不知其味。在我冷靜而清醒的時候,這些飲料的味道意味著明顯可以稱道而又輕易放棄的快樂。我一個月節省下來的兩個「路易」,本來想買一件什麼東西,此時再也想不起來要買什麼,而賞給了提琴師。在桌子之間撒歡上菜的侍者,有幾個跑得飛快,張開的手心裡托著一盤菜,似乎這裡就是那種看誰不把菜盤掉在地上的比賽的終點。確實,巧克力蛋奶酥沒有打翻而抵達目的地,英式炸土豆,雖然疾馳快跑本來會搖動,可是抵達目的地時,仍然在波亞克乳羊肉1四周排列整齊如初。我注意到一個侍者,個子非常高,長著一頭烏黑的秀髮,臉上象撲了粉一樣,使人更容易想起某些珍禽而不是人類。他不停地從大廳這頭跑到那頭,似乎沒有目的,叫人想到一隻南美大鸚鵡。這些南美大鸚鵡以其艷麗的羽毛色澤和不可理解的騷動不安填滿了動物園的大鳥籠——
1波亞克為法國西南部紀龍德河上一河港,在波爾多附近。波亞克羊肉為法國一名菜。
不久,場面井然有序了,更高雅更平靜,至少在我眼中如此。所有這些令人頭暈目眩的活動全集中成為安靜的和諧。我望著那些圓桌,無數的群體將飯店充滿,每一桌有如一個星球,有如從前諷喻畫中的行星。在這各不相同的星球之間,有一種無法抵擋的引力在起作用。每桌的就餐者,眼睛都望著別的餐桌,只有某個闊氣的東道主例外,他有辦法,帶來了一位著名的作家。借助於旋轉小桌的特點,極力逗引作家說些毫無意義的話,太太們倒聽得興高采烈。這些星球般的餐桌之間的和諧,倒也不妨礙無數侍者不停地運轉。因為他們不像就餐者那樣坐著,而是站著,所以是在高層地區運轉。有的跑著送冷盤,有的換酒,有的添加酒杯。雖然有這些特殊原因,他們在圓桌間不斷地奔跑,最後還是揭示出這令人頭暈目眩而又有規律的運行的法則。兩個其醜無比的女收款員,坐在一大叢鮮花後面,忙於沒完沒了的算帳,好像兩個女魔術師,忙於通過天文計算以預見在這個按照中世紀的科學設計的天體蒼穹中偶爾會發生什麼大動盪。
我有些可憐起這所有進餐的人來,因為我感到,對他們來說,這些圓桌並非星球,他們在辦事中也從不運用什麼分類法,以使我們擺脫其慣有外表形式的束縛,能觀察到一些相似之處。他們認為,他們正在與某某人進晚餐,這一餐大概多少錢,他們第二天還要再來。對於年輕侍者服務行列的行進,他們顯得完全無動於衷。這些侍者很可能這會兒沒有什麼緊急的活,正排著隊遞送麵包小籃子呢!有幾個年紀特別小,飯店總管經過時打他們幾巴掌,把他們打得暈頭轉向,憂鬱的眼睛直勾勾地在那裡出神。他們從前曾在巴爾貝克大旅社幹過,如果有哪一個巴爾貝克大旅社來的顧客認出了他們,跟他們搭上幾句話,親自吩咐將無法下嚥的香檳酒拿走,他們就非常得意,只有這時才得到點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