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在少女們身旁 第二部 在少女們身旁 (13) 文 / 馬塞爾·普魯斯特
埃爾斯蒂爾夫人來到,更要耽擱我們,我心裡真難受。窗戶的邊邊很快就成了玫瑰色。我們即使出門去,大概也要一無所獲了。再沒有看見那些少女的任何可能了。因此,埃爾斯蒂爾太太離開我們是快是慢,也再沒有任何意義。她並沒有呆很久。我覺得她特別令人生厭。小上二十歲,在羅馬鄉間牽著一頭牛,她很可能是個美人兒。但是現在,她的黑髮正在變白。她很普普通通,卻又不樸素自然,因為她認為舉止莊重、態度莊嚴乃為她那雕塑美所必需,而她的年齡已使她的雕塑美失去全部魅力。她的服飾極為樸素。埃爾斯蒂爾每時每刻都用含有敬意的柔情蜜意說:「我的美人加布裡埃爾!」似乎只要說這句話,就會使他動情,使他滿懷尊敬。聽到他這樣說,人們很受感動,但也感到驚異。後來,當我見識了埃爾斯蒂爾的神話題材繪畫以後,倒也覺得埃爾斯蒂爾太太姿容增加了幾分。我明白了,既然他將自己的全部時間、整個的思考功夫,一句話,自己的整個生命都獻給了更好地分辨這些線條,更忠實地重現這些線條,那麼事實上,他早就將幾乎天神般的性格歸之於某種理想類型,某種準則了。這種理想類型可歸結為某些線條,某些在他的作品中不斷反覆出現的阿拉伯花紋。這樣的理想給予埃爾斯蒂爾的靈感,確實是那樣嚴肅、那樣要求很高的迷信,這種信仰竟然從不允許他感到滿意。這個理想,就是他本人心中最秘不示人的部份,所以他無法將這理想看得很淡漠,無法從中得到激情,直到他遇到了這個理想的那一天。那一天,他在一個女郎的軀體上,遇到了已在外部實現的這個理想。這就是後來成了埃爾斯蒂爾太太的那個人的軀體。從她身上,他得已感到那理想是崇高的,感人的,神妙的——只有對不是我們自己,我們才能有這種感受。直到那時為止,必須千辛萬苦從自身開發的美,頃刻,神秘地化成了肉身,主動獻身給他,以結成卓有成效的情感一致的碩果。將雙唇按在這美上,啊,心靈會得到怎樣的寧靜!
那時的埃爾斯蒂爾,已不再處於只期待思維旺盛就可以實現其理想的青春年少時代,他已接近指望通過肉體的滿足來促進精神充沛的年齡。我們精神疲勞了,往往傾向於物質至上;活動減少了,往往傾向於被動接受影響。精神的疲勞與活動的減少開始使我們同意這樣的觀點,那就是可能確有某些得天獨厚的軀體、行業、節奏能那樣自然而然地實現我們的理想,以致即使沒有天才,只要描摹某一肩部動作,某一脖頸的緊張,我們就能創造出一幅傑作來。這是我們喜歡用目光去撫摸美的年齡,這美在我們身外,在我們身邊,在一幅掛毯上,在舊貨商店裡發現的一幅提香所作的美妙畫稿中,在與提香畫稿同樣美麗的情婦身上。我理解了這一切之後,每次見到埃爾斯蒂爾太太,再也不能不感到快樂,她的身軀也失去了沉重的臃腫,因為我用一個想法充滿了她的軀體,那就是她是非物質的造物,是埃爾斯蒂爾的自我寫照。對我來說,她也是一幅肖像畫,對他大概也是如此。對藝術家來說,生活中的材料是不算數的,只是顯露其天才的一個機會而已。將埃爾斯蒂爾創作的十幅不同人物肖像畫排列在一起去看,人們會清楚感覺到,首先,這些人跟埃爾斯蒂爾全是一家人。天才洶湧澎湃覆蓋住生活,只有大腦疲勞了,漸漸失去了平衡時,生活才又佔上風。好比一條大江,大潮漲來,江水倒灌之後,才又恢復正常水流。在第一個階段中,藝術家逐漸摸索出自己意識不到的天才所具有的規律和模式。如果他是小說家,他知道,什麼情景能向他提供素材;如果他是畫家,他知道什麼景物能向他提供素材。這素材本身無關緊要,但對他的探索必不可少,正如一間實驗室或一間畫室之必不可少一般。他清楚地知道,用柔和光線所產生的效果,用對某一過失改變看法而產生的內疚,用站在樹下或半潛入水中美如雕像的一些女郎,他造就了自己的傑作。終於會有那麼一天,他的大腦已經衰退,面對他的天才使用的材料,他再也無力進行心智活動,只有心智活動才會產生作品。然而他會繼續尋找這些材料,為置身這些材料身旁而興高采烈,因為這些材料在他身上喚起精神上的快樂,精神上的快樂乃是工作的激發劑。他會將這些材料籠罩在迷信的氛圍之中,似乎它們高於一切,似乎藝術作品的很大一部份已寓於其中,它們在某種程度上便蘊含著已經現成的藝術作品。與模特兒經常來往、對模特兒寵愛之極,如此而已,他不會走得更遠。他會與一些已經翻然悔悟的殺人犯無止無休地聊下去,這些殺人犯的悔恨和墮落昔日曾構成他小說的題材;他會在薄霧使陽光變得輕柔的國度買上一處鄉間住所;他會連續幾小時地注視女人洗浴;他會收集好看的衣料。生活美好,在某種程度上是毫無意義的詞,尚處於藝術境界之下。我見過斯萬就停留在這個階段上。生活美好是一個階段,由於創作天才速度減慢,由於對促進創造天才的各種形式懷有偶像崇拜,由於希望少下功夫,像埃爾斯蒂爾這樣的人,有一天大概就會漸漸蛻化到這樣的階段上去。
他剛才終於給他的花卉畫上了最後一筆。我望了望花卉,又浪費了一會功夫。既然我知道那些少女大概再也不會在海灘上了,我望望花卉浪費時間,也就沒什麼了不起。即使我認為她們還在海灘上,浪費這幾分鐘就會使我錯過與她們見面的機會,我也還是會看的,因為我心中暗想,埃爾斯蒂爾畢竟對他的花卉比對我與這些少女相見更有興趣。我外祖母的天性與我完全自私自利截然相反,但她的天性仍在我的天性中有所反映。與我毫不相干的一個人,我對他一直裝作很有感情或恭而敬之的人,在我面臨著危險,而他只有點小麻煩時,我只會對他的煩惱深表同情,像什麼大事一樣,而將自己面臨的險境視為小事一樁,因為我感到在他看來,這些事大概是這樣的比例。如果實事求是地講,甚至還有過之,我不僅不為自己所處的險境而悲歎,而且還要迎著這風險走上去;而對於事關別人的危險,則相反,哪怕自己更有可能為危險擊中,也要盡量使別人免遭這種危險。這樣做原因很多,說起來並不能為我增加光彩。其中一個原因便是,雖然我一味思考時,覺得自己將生命看得很重。但在我生命過程中,每當我為道德上的憂煩,或僅僅是精神上的不安而受到折磨時(有時這些精神不安是那樣孩子氣,我竟然不敢明說出來),如果突然出現什麼意外情形,給我帶來生命危險,這種新的思想負擔與其它思想負擔相比,是那樣輕快,以致我會懷著輕鬆的感覺甚至是歡樂去迎接這種危險。雖然我是世界上最膽怯的人,但我領略過這樣對危險的沉醉。在我理智地思考時,看上去這與我的本性是那樣格格不入,那樣不可想像。即使在一個完全平靜而幸福的階段,當出了某種危險而且是生命危險時,例如我與另一個人在一起,我仍然不會不將他人置於安全的地位,而為自己選擇危險的位置。相當數量的實踐體驗叫我明白了,我一直會這樣做而且會高高興興這樣去做時,我發現,與我一向自認為和肯定的相反,原來我對別人的看法是非常在乎的,這真叫我感到羞愧。
這種不可告人的自尊,卻與虛榮、狂妄毫無關係。因為能使虛榮心與狂妄得到滿足的東西,一點也不會使我感到快樂,而且我一直是力戒虛榮、力戒狂妄的。在有的人面前,我做到了完全隱藏起自己小小的長處,一旦他們知道這些小小的長處,對我的看法就會不那麼平庸。對這些人,我從來無法剝奪自己的快樂,向他們表明,我更加熱心的是從他們前進的道路上移開死亡的威脅而不是從我自己前進的道路上。由於我的動機是自尊而不是品德高尚,在任何情況下,他們的做法與此相反,我都覺得極其自然,我根本不會因此而責怪他們。如果我自己的動機是出於一種義務感,我大概會感到,在這種情況下,無論是他們,還是我自己,都必須這樣做,可能就會因他們不這樣做而責怪他們了。相反,我覺得他們保護自己的生命是非常明智的,同時也無法阻止自己將自己的生命置於第二位。炸彈即將爆炸,我自己置身在他人之前。後來我發現了,在這些人當中,有許多人的生命更沒有價值。自那時以來,我覺得這樣做就尤其荒唐甚至罪惡了。
話又說回來,拜訪埃爾斯蒂爾那天,距我意識到這種價值差距時間還很遠,何況也談不上有任何危險,只不過作為很有害的自尊心的前奏信號,要求自己對於本人那樣熱切嚮往的快樂,不要顯得比對人家尚未完成的水彩畫家的作品看得更重而已。這幅畫終於完成。一走到外面,我立即發現——
這個季節白晝是多麼長——天色並非我想像的那麼晚。
我們到海堤上去。我以為那些少女可能還會從那裡經過,使出了多少詭計,才叫埃爾斯蒂爾呆在那個地方啊!我將我們身邊高聳入雲的懸崖指給他看,不斷地要求他與我談這些少女的事,以便叫他忘記時間,叫他留在那裡。我似乎感到往海灘的盡頭走,截住這一小幫人的可能性更大。
「我想跟您一起稍微再靠近一些,去看看這些懸崖,」我對埃爾斯蒂爾說,因為我發現這些少女中有一個常常往那邊去。「一邊走,您一邊跟我談談卡爾克迪伊吧!啊,我多想到卡爾克迪伊去啊!」我又加一句,並沒有想到,在《卡爾克迪伊港》這幅畫中那麼強有力表現出來的嶄新特點,說不定更多地是來自畫家的視覺,而不是來自這片海灘真有什麼特別價值。
「自從我看了這幅畫以後,這個港口和海嘯角,可能就是我最想見識的地方了,而海嘯角從這裡去,又路途遙遠。」
「即使卡爾克迪伊不是更近一些,我大概還是會更傾向於建議你去卡爾克迪伊,」埃爾斯蒂爾回答我說。「海嘯角當然很精采,不過歸根結底不過是諾曼底或布列塔尼的那種大懸崖罷了,你已經見識過。而卡爾克迪伊,低矮的海灘上岩石遍佈,完全是另一回事。在法國,我不曾見過與此相似的景色,更使我憶起佛羅里達的某些景觀。又奇,又極其有野趣。它位於克利杜和納奧姆1之間,這些海域是多麼荒涼,你是知道的,海灘曲線優美動人。這裡,海灘曲線平平常常。可是那裡,那曲線多麼優美,多麼柔和,我簡直無法對你形容!」——
1這兩個地方似乎為作者所杜撰。
夜幕降臨,必須歸去了。我送埃爾斯蒂爾回別墅,突然,有如梅非斯托非勒斯驟然在浮士德面前顯現,在大街的盡頭——有如與我的氣質截然相反的氣質和幾乎野性而又殘酷無情的生命力非真實而又魔鬼般地具體化了,而我那多病之軀、病態的敏感以及過度的動腦子正缺少這樣的生命力——出現了精靈的幾顆斑點,人們絕不會將這些精靈與其它東西相混淆,出現了少女植蟲類群體的幾顆孢子。她們裝作沒有看見我,但是毫無疑問,正在對我進行冷嘲熱諷的評頭品足。我感覺到她們與我們勢必相遇,不可避免,也感到埃爾斯蒂爾就要叫我,便像一個泳者看到浪峰即將襲來那樣轉過身去。我驟然停步,任憑我那位鼎鼎大名的同伴繼續向前,我則留在後頭。當時我們正走過一家古玩店前,我朝古董商的櫥窗俯下身去,似乎這櫥窗突然吸引了我。我裝作不在想這些少女,而能夠想別的事,頗為得意。而且我已經隱約知道,待埃爾斯蒂爾呼喚我以便將我介紹給她們時,我會露出詢問的目光。那目光流露出的不是驚異,而是希望裝出的驚異——每個人都是蹩腳的演員,或者說,每個人身邊的人都是善於根據外表判斷性格的人——我甚至會用手指指著胸脯問:「您是叫我嗎?」並且一溜小跑奔過去,乖乖地低著頭,臉上冷冷地掩藏起煩躁,因為我正在聚精會神欣賞占老的瓷器而被打斷,要把我介紹給我並不希望認識的人。
這時,我打量著櫥窗,等待著埃爾斯蒂爾呼喚我的名字,恰似等待一顆期待已久而又沒有殺傷力的子彈打到我身上這樣的時刻到來。確信一定會把我介紹給這些少女,結果不僅是叫我裝出對她們毫不在意的樣子,而且要感受到毫不在乎。既然結識她們的快樂已經不可避免,這種快樂反而受到壓抑,縮小,反而沒有與聖盧談話,與外祖母一起進晚餐,在附近郊遊那麼令人愉快了。有些人大概對古跡不大感興趣,後來由於與這些人關係微妙,我不得不錯過一些郊遊的機會,我非常遺憾。此外,使我即將得到的快樂大大遜色的,不僅是來得這樣突兀,而且是這樣前後不相連貫。有些規律與流體靜力學規律一樣準確,使我們頭腦中按固定順序形成的形象保持著層次。可是,事件突然在眼前出現,便打破了這些規律。
埃爾斯蒂爾就要叫我了。而我在海灘上、在房間裡所設想的與這些少女的結識,完全不是通過這樣的方式。即將發生的,是另外一件大事,我思想毫無準備。從這件大事中,我既認不出我的嚮往之情,也辨別不出這嚮往的目標。我幾乎後悔與埃爾斯蒂爾一起出來了。特別是,我本來以為會感受到的快樂,現在反倒因為肯定再沒有任何障礙可以剝奪這種快樂,而大大縮小了。我下定決心扭過頭去,見埃爾斯爾蒂站在距這些少女幾步開外的地方正與她們說再見時,根據彈力定律,這種快樂便又整個恢復了其高大的形象。距他最近的那個少女,大大的臉兒,雙眸熠熠生輝,面孔好似一塊大蛋糕,上面還給天空留了點位置。她的雙眸,即使目不轉睛,也給人以動態的感覺,正如狂風怒吼的日子,雖然肉眼看不見空氣,卻能感覺到它在空中流動的速度。有一瞬間,她的目光與我的目光相遇,好似暴風雨日子裡天上那風馳電掣的烏雲挨近了一塊行進速度不那麼快的雲朵,與這塊雲朵擦肩而過,觸著了它,又超過了它。但是,它們互不相識,各自遠去。我們的目光也是如此。有一瞬間,你對著我,我對著你,但是,誰也不知道自己面前的這個天國對將來來說蘊含著什麼承諾,什麼威脅。只是在她的目光並沒有減緩速度正好從我的目光下經過時,那目光輕輕遮上了一層薄霧,有如明朗的月夜,風兒捲走了月亮,一塊雲彩將月亮遮住時,有一瞬間,月光便被迷霧遮掩,然後很快又顯現出來。埃爾斯蒂爾並沒有叫我,就已經離開了這些少女。她們從一條街斜穿過去,埃爾斯蒂爾向我走過來。一切都錯過了。
我曾經說過,那天,在我眼中,阿爾貝蒂娜與以前不同,而且我似乎覺得她一次一個樣。在那個時刻,我感覺到,一個人外表、肥瘦、身長的某些改變,也可能來自這個人與我們之間某些狀況的變化。在這方面,起作用最大的因素是信還是不信(那天晚上,我先是堅信就要與阿爾貝蒂娜結識,後來這種堅信又煙消雲散。幾秒鐘之間,在我眼中,先是將她變得無足輕重,繼而又變得寶貴無比。幾年以後,先是堅信阿爾貝蒂娜會忠實於我,後來這種堅信又消失,也引來相似的變化)。
當然,在貢佈雷,根據不同的時間,根據平分我的最敏感之處的兩大方式,我進入哪一種,我早已感受過不在母親身邊那種痛苦會縮小抑或是增大。整個下午,母親就像紅日高照時誰也感覺不到的月光。夜幕一降臨,便只有她佔據我這顆惶惑不安的心了。那時,就連新近的往事也已經消逝得無影無蹤。
但是那一天,當我看到埃爾斯蒂爾沒有呼喚我,正在離開那些少女時,我又明白了;一種快樂或一種憂傷,在我們眼中,其程度變化不同,也可以不僅僅源於兩種狀態的轉換,而是由於肉眼看不見的信仰移位。例如這種看不見的信仰可以使我們視死如歸,因為這種信仰為死亡撒下了脫離實際的光輝。也是這種信仰使我們對赴一次音樂晚會看得很重。可是,一宣佈我們就要上斷頭台,音樂晚會立刻就失去了魅力,籠罩著晚會的信仰便會突然消失了。這種相信不相信所起的作用,頭腦中某些東西對此真是明明白白,那就是意願。但是,如果理性、感性繼續無視這種作用,那麼意願再明白也沒有用。理性和感性認為我們想離開一個情婦,只有我們的意願知道我們的心還繫在她身上。在這種時候,理性和感性是值得信賴的。正是因為信仰將理性和感性弄得模糊不清,所以我們要在這些時候才能恢復信仰。但是,只要這種信仰消散,只要理性和感性得知這個情婦已經一去不復返,這時理性和感性完全失去了針對性,就變得控制不住,小小的快樂便擴大到無限。
愛情的虛無也是信仰的變種。愛情早已存在,正在四處游動,它停在哪一個女子的形象上,無非因為這個女子幾乎無法企及而已。從這一時刻起,對這個女子想得並不多,腦海中很難現出她的模樣,而考慮更多的是用什麼辦法能夠把她搞到手。一連串的憂思滋長起來,這就足以將我們心中的愛固定在她身上,她成了我們幾乎還不熟悉的愛的對象。愛情變得偌大無比,那個真正的女子在其中占的地位多麼小,我們並不考慮。如果突然間,就像我看見埃爾斯蒂爾停下腳步與少女們說話那個時刻一樣,我們停止焦慮,停止不安,由於我們整個的愛就是她,在我們終於將獵物抓在手裡時,可能驟然間那愛就煙消雲散了,對於這獵物的價值,我們並未足夠地考慮過。
我對阿爾貝蒂娜瞭解什麼呢?在海上映出的一、兩個身影,肯定不如委羅內茲筆下那些女郎的側影漂亮。如果我服從某些純美學的原由,我本會喜歡那些女郎勝過喜歡阿爾貝蒂娜。然而,我能服從別的原由嗎,既然丟掉焦慮不安以後,我只能重新找到這些無聲的身影,除此之外我根本就別無其它?
自從我見了阿爾貝蒂娜,每日就她進行過千百種思考,與我稱之的「她」,進行著內心的對話。在這些對話裡,我叫她提問題,回答,思考,行動。在我心中,每時每刻,無窮無盡的想像的阿爾貝蒂娜一個接一個地出現。在這一長串裡,真正的、在海灘上遠遠望見的阿爾貝蒂娜,只出現在排首,正如「扮演」某一角色的明星,在長系列演出中,只在首演式上出現一般。這個阿爾貝蒂娜只是一個側影,一切附加上去的成份,全是我的想當然。在愛情上,我們內心產生出的添枝加葉,遠遠勝過從所愛的人身上來到我們心中的東西——哪怕從數量上來說,也是如此。最最實際的愛情也是如此。有的人不僅能自我培養情緒,還能靠一點點東西活著——即使已經得到過肉慾滿足的人當中也有如此的。
我外祖母從前有一位圖畫教師,他跟一個身份不明的情婦生了一個女兒。孩子出生以後不久,那母親就死了。圖畫教師傷心難過得自己也沒再活多久。實際上他並未與她正式居家度日,而且與她發生關係也不多。外祖母和貢佈雷的幾位太太,在她們的老師面前甚至從不願意提到這個女人。在他生命的最後幾個月中,她們想到要給這小姑娘一生的命運提供一個保證,每人出了一份錢,給她搞了個終身年金。首先是外祖母倡議,她的某些女友則頗為勉強,她們認為:這個小姑娘難道就真的那麼叫人感興趣,她到底是不是那個自認為是她的父親的人所生呢?對於那個小女孩的母親那種人,人們一向是拿不準的。最終她們還是下定了決心。小女孩前來致謝。她長得其醜無比,與上了年紀的圖畫教師一模一樣。頓時一切懷疑都煙消雲散。小姑娘唯一長得好的是頭髮。一位太太對帶小女孩前來的父親說:「她的頭髮長得多好!」我的外祖母覺得,既然那戴罪的母親已死,圖畫教師也將不久於人世,對於一向諱莫如深的那段往事提上一句已無關緊要,便加了一句:「這大概是隨家裡。她母親是不是頭髮這麼好?」
「我不知道,」孩子的父親天真地回答道,「我見她的時候,她總是戴著帽子。」
該追埃爾斯蒂爾去了。我從一面大鏡子裡看見了自己。除了沒有得到被介紹的機會這大災大難之外,我又發現自己的領帶完全歪了,長頭髮也從帽子裡露了出來、顯得很難看。但是,不管怎麼說,就是這樣,她們也遇到了我和埃爾斯蒂爾在一起,不會將我忘記。這已經運氣不錯。那天,照我外祖母出的主意,我穿了那件漂亮的背心,又拿著我最漂亮的手杖,我差點換上另一件難看的背心。這又是好運氣一樁。我們期望的重大事件從來不會正如我們所預料的那樣發生,因為缺少我們以為可以指望的那些有利條件;而我們並不希望的其它重大事件卻接踵而至,相輔相成。我們是那樣擔心最壞的事,最後我們竟會認為,就總體而言,偶然對我們還算是幫忙。
「若是結識了她們,我該多高興!」我走到埃爾斯蒂爾跟前,對他說。
「那您為什麼躲在十里開外呢?」
這就是他說的話。他之所以這樣說,並非因為這表達的是他的思想。如果滿足我的願望便是他的願望,叫我一聲,豈不易如反掌?他之所以這樣說,可能是因為他曾經聽別人說過這一類的話,讓人揪住了錯的凡夫俗子是常常這麼說的。他之所以這樣說,還因為即使是偉人,在某些事情上,與凡夫俗子也是一樣的,他們也從與那些人相同的俗套裡尋找日常的遁詞,就像總到同一家麵包鋪子裡去買每日的麵包一樣。要麼,這樣的話在某種程度上應該從反面去理解,既然這些字眼的意義與真實情況相反,這種話便是某種反應所產生的必然結果、反面的圖像。
「她們挺急的。」
我心想,更主要的原因恐怕是:某個人對她們不大熱情,她們阻止他去叫這個人。如果不是這樣,他決不會不叫我。就這些女孩,我向他提過那麼多問題,他明明看出我對她們有興趣嘛!
「我剛才正與你談卡爾克迪伊,」我就要在他家門口與他分手時,他對我說道,「我曾經畫了一張草圖,上面可以清楚看到海灘的輪廓。那張油畫不算太糟糕,但已不可相提並論。如果你允許,為紀念咱們的友情,我把那張草圖送給你,」他接著加了一句,「拒絕給予你嚮往之物的人,給你點別的東西。」
「如果你有的話,我倒很希望有塞克裡本特小姐小幅肖像的照片。可是這個名字是怎麼回事呢?」
「這是那個模特兒在一部莫名其妙的輕歌劇中扮演的角色的名字。」
「先生,我一點也不認識她,這你是知道的,可你的樣子似乎事實上與此相反。」
埃爾斯蒂爾沉默不語。
「那總不是婚前的斯萬太太吧!」我說,突然不幸而言中。這種情況是相當少見的,但卻足以給預感理論提供某些根據,如果有意將可以把這種理論歸之無效的種種錯誤忘記的話。
那確是奧黛特-德-克雷西的一幅肖像。她不願保留這幅畫像,原因很多。有的原因十分明顯,也還有一些別的原因。畫像時間較早,此後,奧黛特訓練了自己的線條,將自己的面龐和身段化成了如今的這個造物。年復一年,她的理髮師,她的裁縫,她自己,在她坐臥的姿勢,怎麼談話,怎麼微笑,手怎麼放,眼神怎麼傳遞,怎麼思考上,都得遵從這個造物的大致輪廓。非得是一個饜足了的情郎墮落下去,才會像斯萬那樣,在他那令人心醉神迷的妻子nevarietru1的奧黛特不可勝數的照片中,唯獨喜愛自己臥房中那張小照。那張照片上,人們看到的是一個相當醜陋而瘦削的少婦,戴一頂飾有三色堇花的草帽,頭髮蓬鬆,形銷骨立——
1拉丁文:永不改變。
話又說回來,即使這幅畫像並非像斯萬心愛的小照那樣,是在奧黛特的線條系統化,成為一個威嚴而又令人著迷的新式人物之前畫就,而是在那之後畫成,只要有埃爾斯蒂爾的眼光,也就足以將這個類型拆散。極高的溫度可以將原子結構打散,根據另一種類型將這些原子按照完全相反的序列組合起來。藝術天才也能這樣動作。這個女人強加於自己各部分線條的那種矯飾的和諧,每日出門之前,她要在穿衣鏡中嚴加審視,一定要它堅持下去。改變帽子的傾斜度,頭髮的光滑度,目光的活潑度,以保證這種和諧持續下去。這種和諧,大畫家的目光在一秒鐘之內就能將它摧毀,而以女子線條的另一種組合取而代之,以使自己心中的某種女性理想美、繪畫理想美得到充分的滿足。同樣,也常有這樣的情況,從某一年齡起,一位偉大研究家的目光到處能找到構成某種關係的必要成份,他只對這種關係有興趣。就像那些工人和賭徒,他們不會犯難,手上來什麼就是什麼,對隨便什麼東西,他們都可以說:行,這就行。盧森堡親王夫人的一位表妹,是最高傲的一位美人。她從前愛上了一種藝術,這種藝術在那個時代還是新東西。她請一位最偉大的自然主義畫家為她畫像。藝術家的目光頓時找到了他到處尋找的東西。在畫布上,出現的不是貴婦人,而是一個跑腿的女店員,身後是成斜坡而下的紫色寬闊背景,使人想到比加爾廣場1。一位偉大藝術家所作的女子肖像,不僅根本不去考慮如何滿足這位女子的某些要求——例如有的女人已開始蒼老,卻要穿上小女孩的服裝要人家給她拍照,這小女孩的服裝叫她顯示出仍然少女般的體型,顯得似乎是自己女兒的姐姐甚或是自己女兒的女兒,而她的女兒站在她身旁,倒按照這種場合的需要而「打扮得十分難看」——反而將她極力掩飾的短處突出表現出來,例如發燒一般的臉色,甚至是發青發紫的臉色。正因為這些短處「極有個性」,就更對畫家有吸引力。即使不走到上面那一步,有這些也就足夠了,足以使趣味不高的觀眾幻想破滅,並粉碎他的理想。那個女子那樣自豪地支持著這種理想的骨架,也正是這種理想以其唯一的、不可制服的形式將她置於人類之外,人類之上。而現在,這個女人遭了貶,離開了她穩坐金鑾不可侵犯的原型,就只不過是個平平常常的女人而已,對她的出類拔萃,我們已失去任何信心。對這種典型,一般來說;我們是那樣下苦功夫,不僅表現出奧黛特式的美貌,而且表現出其個性、特點,以至站在這幅剝去了奧黛特式美貌、個性、特點的畫像前,我們不僅要大叫一聲:「比她醜多了!」而且要大叫:「一點也不像!」我們幾乎不敢相信這就是她。我們沒有認出她來。這個人,我們確實感到在什麼地方曾經見過。但是這個人,又不是奧黛特。這個人的面龐,體態,神情,我們都非常熟悉。這一切使我們憶起的,不是奧黛特這個女子,她從來不採取這種姿勢,她慣常的姿態絕不會勾畫出這樣莫名其妙而又具有挑逗性的阿拉伯圖案。使我們憶起的,倒是別的女子,所有埃爾斯蒂爾畫過的女子。雖然這些女子彼此很不相同,但埃爾斯蒂爾總是喜歡叫她們擺出正面姿勢,足弓彎彎,露出裙外,寬大的圓草帽提在手中,草帽遮住膝部高度,與正面望上去的另一圓形——面孔成對稱呼應。總而言之,一幅天才的肖像畫不僅肢解了一位女子的原型——其賣弄風騷及其利己主義的美的概念所決定的類型,在畫像上,標誌時間的不僅是女子怎樣著裝,還有藝術家怎樣作畫。這種作畫方法,也就是埃爾斯蒂爾最早的作畫方法,那便是提煉出對奧黛特壓力最大的出身問題,因為這幅畫不僅像奧黛特那時期的照片一樣,把她表現為著名風流女郎中的一位後來人,而且這幅畫像成了馬奈或惠斯勒繪的許多肖像畫的同時代作品。馬奈或惠斯勒這些作品所依據的模特兒已經消逝得無影無蹤,已經屬於為人遺忘之物或歷史的陳跡了——
1比加爾廣場在巴黎蒙馬特區,是妓女群集的地方。
我一面送埃爾斯蒂爾回家,一邊在他身旁默默咀嚼著這些想法。剛剛對其模特兒身份的發現,將我引至這些思考之中。這第一個發現又導致第二個發現,那就是對藝術家其人的發現,這更加使我心慌意亂。他為奧黛特-德-克雷西畫過肖像。這位奇才,這位智者,這位孤獨者,這位談吐驚人並在任何事情上都出手不凡的哲人,是否有可能就是從前維爾迪蘭家收留的那個可笑而又惡習不改的畫家呢?我問他是否認識維爾迪蘭一家,是否湊巧他們那時給他起了一個綽號叫比施先生1——
1比施意為母鹿。
他回答我說是的,並不覺得難堪,似乎這是他一生中已經相當遙遠的一段,似乎預料不到他在我心中會喚起極其失望的情緒。他抬起眼來,從我的面部表情上看到了這種情緒。他的面孔現出不滿的表情。這時,我們已經差不多走到了他家門口。換一個理智和情感不這麼高尚的人,大概就會簡簡單單地道一聲有些乾巴巴的再見,此後便避免再與我見面了。埃爾斯蒂爾對我並沒有這樣做。作為一個真正的導師——從純創作觀點來說,說不定為人之師這是他唯一的缺點,因為一個藝術家,為了在精神生活上完全站在真理一邊,應該保持孤獨,而不要揮霍自我,哪怕是對一些弟子——在任何情況下,為了對年輕人最有裨益,他總是極力去開掘某一情境中所包含的部份真理,哪怕這真理對他或對別人都是相對的。與其說上幾句可能會挽救自己的自尊心的話,他寧願說幾句可以對我有教育意義的話。
「一個人,不管多麼明智,」他對我說,「在年輕時的某一階段,沒有說過什麼話,甚至過著某種生活,事後回憶起來覺得很不愉快,希望將其抹掉,這樣的人恐怕是沒有的。但是他不該絕對地為此而悔恨,因為,只有經過所有的可笑、醜惡之現形,他才能有把握在可能範圍內變成一個賢哲。這一切可笑、醜惡的現形應該是這最後現形的先導。我知道有些年輕人,是傑出人物的子孫,他們的家庭教師從他們中學時代起便教導他們要精神崇高、道德高尚。可能他自己的生活中沒有任何要遮掩的地方,凡是他們說過的話,都可以發表,簽上自己的名字。但是,這是一些精神貧乏的人,是理論說教者軟弱無力的後代,他們的明智是消極的,是不能開花結果的。明智不能接受而來,必須自己去走一段路親自去發現,任何人不能代替我們去走,不能免了我們這趟差,因為明智是對事物的一種觀點。你欽佩的世人,你覺得端莊的儀態,並不是家長或家庭教師-置停當的。這些東西的先導,是完全與此不同的人生開端,受到周圍占統治地位的惡或俗的影響。這些代表著一場戰鬥,一次凱旋。我們在最初某一階段是什麼模樣,那形象已模糊不清,無法辨認,不管怎麼說,是不討人喜歡的。這我明白。但是我們不應該否認這個形象,因為它是我們確實經歷的見證,按照生活和思想的規律,我們從生活的共同因素中——如果是一個畫家,就還從畫室生活、藝術小團體中——提煉出來超越這一切的某些東西。」
這時我們早已走到他家門口。沒有結識那些少女,我很失望。但是現在終於有了可在生活中再次找到她們的一線希望。她們已不再像從前那樣只從天際閃過,我想再不會望見她們從那裡出現了。在她們周圍,那將我們隔絕的巨大漩渦已不再漂浮。這大漩渦不過是她們可能永遠可望而不可即,永遠溜掉而在我心中喚起的慾望的表現而已。這種慾望時時在心中活動,游移不定,迫不及待,惴惴不安。我對她們的渴望,現在可以放下歇一歇了,可與其它許多慾望一起儲備起來。一旦知道這些慾望可以實現,我便將實現的時刻推遲下去。
我離開埃爾斯蒂爾,又是獨自一人了。這時,驟然間,儘管我很失望,仍在頭腦中看到了所有這一切巧合。這些巧合的出現,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埃爾斯蒂爾正好與這些少女關係密切。這些少女,就在當天早上,對我仍是一幅以大海為背景的油畫上的人物,現在她們看見了我,看見了我與一位大畫家過從甚密。這位畫家現在也瞭解我有與她們結識的慾望,一定會助我一臂之力。所有這一切都在我心中喚起無比的快樂。但是這快樂對我仍藏而不露。有的客人來到,也叫人稟報過了。但是他們要等別的客人離開,沒有別人在場時才走出來。於是我們看見了他們,我們可以對他們說:「我們就來見你」,並且聽他們談話。這種快樂即屬於這樣的客人之列。有時,在這快樂走進我們心中的時刻與我們自己可以走進這快樂之中的時刻之間,又過去了許多時刻,我們在這個空隙裡又見了那麼多人,以致我們擔心,這快樂大概不等待我們了。但是,它們很耐心,並不厭煩,一旦所有的人都離去,這快樂立即就出現在我們眼前。有時,是我們自己太疲勞了,以致覺得我們頭腦衰竭已經精神不夠,無法將這些回憶、這些印象牢記心中了。而對這些回憶、這些印象來說,我們那個脆弱的自我是唯一可以居住的地方,是唯一的成型方式。我們也許會為此感到遺憾,因為只有在現實的灰塵與神奇的沙土混在一起的日子裡,在某個平平常常的變故成了傳奇的契機的日子裡,生活才有趣味。這時,不可企及的世界的整個岬角突然從夢幻的光照中湧現出來,進入我們的生活。我們則像一覺醒來便見到了我們日夜熱切嚮往的人一樣,本來以為只有在夢幻中才會見到他們呢!
後來的幾天,時間都被聖盧離去的準備工作佔去,我無法繼續窺視這些少女。現在,很有可能在我希望的時刻與她們結識,這給我的心靈帶來了平靜。這種平靜尤其可貴。我的朋友對外祖母和我那樣慇勤倍加,外祖母很想向他表示一下自己的感激心情。我告訴過外祖母,說聖盧對普魯東極為欽佩。這倒叫她有了一個主意,便吩咐將她從前購買的這位哲學家的許多親筆書信送來。這些東西到的那天,正是聖盧動身的前夕,他前來旅館觀看。他貪婪地閱讀了這些書信,恭恭敬敬地用手撫摸每一頁紙,極力將每一個句子牢記在心。然後他起身告辭,請我外祖母原諒呆了這麼久。就在這時,他聽到外祖母回答他道:
「用不著,拿走吧,這是給你的。我吩咐人送到這裡來,為的就是要送給你。」
他不禁喜形於色,並不比對一種不以意志為轉移的身體狀況更能控制自己。他滿面通紅,好像剛剛受了處罰的一個孩子。他一再道謝,並極力(並未做到)控制激盪全身的喜悅心情。我外祖母見他如此這般控制自己,更為感動。可是聖盧一直擔心自己沒有表達出應有的感激之情,第二天,他乘坐當地的小火車返回他所在的部隊駐地時,還將身子探出車窗外,請求我原諒。實際上,他的駐地並不遠。他本來想坐馬車去。他晚上還要回來,並不是一去不復返時,常常坐馬車。但是這一次,必須將許多行李放進車廂。他覺得坐火車走更簡單些。在這件事上,他採納了站長的意見。他徵求站長意見時,那站長說,馬車或者小火車,「幾乎意義不清。」可他以為這句話的意思是「幾乎相當」(總而言之,這與弗朗索瓦絲說「這差不多是一回事」所表達的意思差不多)。「好吧,」聖盧作出結論說,「我就坐這九曲十八彎的小鐵路火車走吧!」
我若不是病魔纏身,也會坐上小火車,一直把我的朋友送到東錫埃爾的。我們呆在巴爾貝克車站的時間裡——小火車的司機不緊不慢地等一些姍姍來遲的朋友,他們不來,他是不想開車的。同時他也不緊不慢地喝著清涼飲料——我答應每週至少去看他數次。布洛克也到車站來送行——聖盧很討厭。聖盧見我們這位同學聽見了他要我到東錫埃爾去吃午飯,吃晚飯,去住,最後也對他說:
「如果你哪天下午湊巧路過東錫埃爾,我又有空,你可到司令部來找我。不過,要說有空嘛,我幾乎從來就沒空。」口氣極為冷淡,使命是糾正發出邀請時那迫不得已的熱情,防止布洛克對邀請認真對待。可能羅貝爾也擔心,如果我一個人,我不會去。他以為我與布洛克的交情要勝過我自己之所言,這樣就叫我能有一個同路的夥伴,一個帶動人。
我真怕這種口氣、這種一面邀請一面又勸人家不要來的邀請方式會使布洛克不快,覺得聖盧乾脆什麼都不說也許還更好些。可是我錯了。火車開走以後,我和布洛克一起離開車站,一直走到我們必須分手的兩條大街交叉處。一條大街通旅館,另一條通向布洛克家別墅。整個這段路上,布洛克一直不停地問我,我們哪一天到東錫埃爾去,因為「聖盧對我那麼好」,如果不應邀前去,他未免「太感情粗糙」。我很高興,他竟然沒有發現,那邀請是用怎樣毫不迫切、勉強算得上彬彬有禮的口氣發出的。或許他還沒有不高興到那種程度,還願意裝作沒有發現。不過我還是為他著想,希望他不要立刻去東錫埃爾,以免成為笑柄。但我又不敢向他表明聖盧遠不如他那樣追不及待,也不敢給他出個主意。那主意只會使他不快。他真是太迫不及待了。雖然他這類缺點完全可以由一些傑出的優點來補救,換上更內向的別人,是不會有這些缺點的。但他這樣的冒昧,確實叫人惱火。照他說,我們這個星期之內非去東錫埃爾不可(他說「我們」,我想,他有點指望我去,好給他去當借口)。整整這一路,走到綠樹掩映的體育場前,走到網球場前,走到市政府前,走到賣海鮮的小販前,他都停下來,求我定一個日子。我不幹。他離開我時,生氣了,對我說:「請便吧,先生。不管怎麼樣,我不得不去,既然他請了我。」
聖盧特別擔心對我外祖母感謝得不夠。第三天我收到他一封信。在這封信裡,他再次委託我向外祖母致謝。這封信是從他駐防的城市寄來的,在信封上郵局蓋上了郵戳,上有那個城市的名稱。這封信似乎向我飛奔過來,對我說,在路易十六騎兵團軍營的四堵牆內,他思念著我。信紙上印著馬桑特的家徽,我從上面分辨出一頭雄獅高踞於一花環之上,花環下方由一頂法蘭西元老帽構成圓形。
「旅途順利,」他在信中告訴我,「一路閱讀在車站上購買的一本書。這本書的作者叫阿費德-巴麗納1(我估計這位作者是俄國人,一個外國人能寫得這麼好,我覺得真了不起。告訴我,你對此書如何評價吧!大概你很熟悉,你是無書不讀的淵博學者)。我現在又回到這粗俗的生活中。唉!我覺得在這裡自己簡直是被流放。我留在巴爾貝克的一切,在這裡是沒有的。在這種生活中,我找不到任何溫馨的回憶,任何智慧的魅力。你一定會蔑視這樣的生活環境,不過這種生活也並非沒有任何動人之處。自我上次離開這裡以來,我好像覺得一切都變了樣。因為在這期間,開始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個時代,也就是我們的友誼所開始的時代。我希望這個時代永遠不要結束。我只向一個人談到這個時代,談到你,這個人就是我的女友。她出我意料地來到我身邊,我們一起度過一個小時。她很希望與你結識,我想你們一定會談得很融洽,因為她也非常愛好文學。相反,為了回憶咱們的交談,為了重溫我永遠不會忘記的那些時刻,我倒躲開我的同伴。他們是些很好的小伙子,但是我對他們說這些,他們可能無法理解。對於與你一起度過的那些時光,第一天,我幾乎更喜歡自己單獨回憶,不給你寫信。可是,你思維細緻,性情極為敏感,又怕你收不到我的信胡思亂想。你肯於俯就這個粗野的騎兵,但是要把他改造得文雅一些,更細膩一些,更與你相稱一些,你可要下大功夫。」——
1阿費德-巴麗納是露意絲-塞西爾-萬桑(1840—1908)的筆名,她是《辯論報》的撰稿人,著有研究貝爾納丁-德-聖-彼埃爾、繆塞的書籍,也是向法國讀者介紹易卜生、斯賓塞和托爾斯泰的人。
這封信,從充滿柔情來說,與我自己憑空想像的他給我寫的信基本上很相像。我那時尚未結識聖盧。後來,他第一次的接待非常冷淡,使我從幻想中清醒過來,讓我面對冰冷的現實。這冰冷的現實倒沒有永遠那般一成不變。
我收此信以後,每當午餐時刻信件送到時,哪一封信如果是他來的,我立即會認出來,因為這信總具有一個人不在時所顯示出來的第二張面孔。從這張面孔的線條上(筆跡的特點),我們沒有任何理由認為我們抓不住一個人的心靈,正像我們從鼻子的線條或聲音的抑揚頓挫上能抓住人的內心一樣。
現在,撤掉餐桌上的杯盤碗盞時,我心甘情願地坐在桌旁了。如果不是那群少女可能經過的時刻,我也不只是朝大海那邊凝望了。依然料放著的刀叉那中斷了的動作,凌亂的餐巾那鼓起的圓形,陽光又在上面增添了一塊黃色的絲絨,半空的酒杯更加顯示出其形狀上那美妙的下小上闊,在半透明玻璃而又似乎凝聚著目光的杯底,殘酒顏色很深卻熠熠生輝;移動容器,光照引起液體飲料的嬗變;在已經半空的高腳水果盤裡,李子從綠到藍,從藍又變成金色;已老舊的椅子移來移去、每天兩次來到桌布四周落坐;桌布鋪放停當,好比在祭壇上鋪放停當,在這裡舉行美食慶典一般。桌布上,牡蠣殼底還殘留著水晶般清澈的幾滴汁,如同石雕的小小聖水缸中的幾滴水。自從在埃爾斯蒂爾繪的水彩畫上看見了一些這樣的東西之後,我極力在現實中重新找到這些東西。我喜歡這些東西,正如我喜歡具有詩情畫意的某些東西一樣。在我從未設想過有美的地方,從最常用的物件中,從「靜物」的深沉生命中,我極力尋找美。
聖盧走了幾天之後,我終於促成埃爾斯蒂爾舉辦一次小小的招待會。招待會上,我將會遇到阿爾貝蒂娜。我走出大旅社時,人們感到我魅力無窮,風度翩翩。這完全是一時性的(而且由於經過長時間的休息和精心的打扮),未能將這魅力與風度保留下來(也未能將埃爾斯蒂爾的信任保留下來)去征服某一更有意義的他人,我深以為憾。花費那麼多心血,就是為了得到與阿爾貝蒂娜相識的快樂,我也深以為憾。自從這一快樂有了保證以後,我的理智就認為這一快樂並不珍貴了。但是在我內心,意願無時無刻不在分享這一幻覺。意願是我們不斷變幻、接踵而至的個性堅韌不拔、永恆不變的奴僕,他躲在暗處,受人蔑視,不倦地忠誠,不顧我們的自我千變萬化,不斷地為使我們永不缺少必需之物而辛勞。一次嚮往已久的旅行即將變為現實的時候,理智和感性開始自忖這次旅行是否確實值得一去。意願知道,如果這趟旅行無法成行,這些無所事事的主人立刻又會覺得這次旅行一定妙不可言,便任憑這二位主人在車站前無止無休地說下去,更加躊躇不決。但是,他負責買票,並按開車時間將我們安頓在車廂裡。正如理智和感性變化無常一樣,意願則是永恆不變的。但是,由於他默默無言,並不道出自己的原由,看上去他似乎不存在。我們自我的其它部份清清楚楚地辨別出自己沒有把握的時候,卻不知不覺地遵循著意願堅定的決心。當我從大穿衣鏡中望著毫無用處、不堪一擊的各種裝飾物時,我的感性和理智便展開了一場辯論,辯論的是結識阿爾貝蒂娜的快樂究竟有什麼價值,說不定感性和理智希望將這些東西完好無損地保留起來,為另一場合所用。但是我的意願不允許應該出門的時刻過去,他將埃爾斯蒂爾的地址交給了車伕。既然抽籤已經完畢,我的理智和感性便有了閒工夫感到這很遺憾。如果我的意願給的是另一個地址,我的理智和感性很可能就上當受騙了。
過了一會,我到了埃爾斯蒂爾家。最初我以為西莫內小姐不在畫室內。確實有一位少女坐在那裡,身穿絲綢長裙,頭上沒戴帽子。但是,她那秀髮,那鼻子,那面色,我都不認識。我從一個漫步海灘、頭戴馬球帽的騎自行車少女身上歸納出的那個實體,在這些地方我沒有找到。可是,她確是阿爾貝蒂娜。甚至得悉了這一點之後,我也沒有顧及她。一個年輕人,走進一處社交聚會時,這個人的自我就已經死亡,他變成了迥然不同的另一個人。整個沙龍是一個新天地,在這個新天地中,人們受著另外一種精神環境規律的制約,將注意力完全集中在跳舞、牌局上以及一些人上,似乎這些人和事對我們永遠至關重要,實際上,到了第二天便忘個一乾二淨。
為了向與阿爾貝蒂娜交談幾句這個目的地走去,我不得不走一條根本不是由我開闢出來的路線。這條路首先停在埃爾斯蒂爾面前,然後又經過其他好幾群客人。有人向這些客人報出我的名字。此後這條路沿著冷餐檯延伸,在那裡,有人給我送上草莓餅。我將草莓餅吃掉,一面一動不動地聽著開始演奏的一首樂曲。對這個階段,恰巧我都賦予將我介紹給西莫內小姐同樣的重要性。將我介紹給她,無非是這各個階段中的一段。在那之前幾分鐘,我已經完全忘記了這是我前來的唯一目的。再說,在實際生活中,我們真正的幸福時刻以及我們遇到大災大難的時刻,不也是如此嗎?在許多他人中間,從我們心愛的人口中,得到了我們等待了一年之久的肯定答覆或者要命的答覆。但是必須繼續與人聊天,各種念頭相繼湧來,形成了一個表面。災難已降臨到我們頭上,這個深而狹的記憶,只能不時地在這個表層之下無聲地顯露出來。如果不是不幸,而是大幸,則可能只有過了數年之後,我們才憶起,我們感情生活中最重大的事件原來發生在一次社交聚會中,我們就是懷著對這件大事的期待去參加那次社交聚會的。而當時我們根本沒有時間對這件事給予長時間的注意,幾乎沒有時間意識到其重要意義。
埃爾斯蒂爾要我過去,以便將我介紹給坐在稍遠些的阿爾貝蒂娜的時候,我先將一個咖啡奶油小糕點吃完,然後很有興味地請我剛剛認識的一位長者詳細給我談談某些諾曼底地區集市的情況。這位老先生對我扣眼上的那朵玫瑰花十分欣賞,我想可以把這朵花贈送給他。這並不是說,接踵而來的介紹沒有引起我任何快樂,在我眼中此事並不具有什麼重要性。要說快樂嘛,自然我只在稍晚些時候才體會到,是我回到旅館,一人獨處,又變成了我本人之後。有些快樂與拍照相似。心愛的人在場時,拿到的只是一張底片,然後回到自己家中,可以使用內部暗室時,才將這底片沖印出來。只要待客,暗房的入口便「關閉」著。
我的快樂體驗雖然這樣推遲了幾個小時,這次介紹的重要性,我倒是立刻就感覺到了。介紹時,儘管我們感到自己忽然得到賞賜,握著了一張「券」,適用於今後的快樂。我們朝思暮想希望得到這張「券」,已經好幾個星期。我們也清清楚楚地明白,對我們來說,得到這張「券」不僅僅結束了艱苦的尋找——這只能使我們充滿歡樂——而且也結束了某一個人的存在。這個人,我們的想像將他歪曲了,我們惴惴不安,擔心他永遠不會認識我們,又使他變得格外高大。我們的名字在介紹人口中響亮道出的時候,特別是如果介紹人又像埃爾斯蒂爾那樣把我們的名字夾在讚揚之辭之中的時候——這個行聖事的時刻,與鬼怪故事中妖精一聲「變」,一個人驟然變成另一個人那個時刻很相似——我們熱切希望接近的那個女子驟然消失了:首先,她怎麼能仍然如同從前她本人一樣,既然——由於陌生女子不得不重視我們的名字,不得不注意我們這個人——在昨日還位於無限遠的雙眸中(我們以為,我們自己那游移不定、目光分散、傷心失望、漫不經心的雙目永遠也不會與她相對而視),我們原來尋找的有意識的目光,無法辨認的思緒,頃刻間就被我們自己的形象所神奇而又十分簡單地代替了。那形象就好比繪在笑容可掬的一面鏡子深處。如果我們本人化成了與我們最不相像的人,這種轉化也會極大地改變人家剛把我們介紹給他的那個人,他的形狀就更相當模糊。我們可以自忖,他到底是神像、桌子還是臉盆1。但是,陌生女郎就要開口對我們說的幾句話,就和那些五分鐘之內在我們眼前就能塑成一座胸象的蠟像家一樣靈巧。這幾句話使這個形狀明確了起來,而且賦予這個形狀某種決定性的因素,會將前一天我們的慾望和想像力發揮出來作出的全部假設一掃而光。無疑,即使來參加這個招待會之前,阿爾貝蒂娜對我來說已不再完全是那個值得擾亂我們生活的唯一幽靈。我們一無所知、勉強看清模樣的一個過路女郎,一直是幽靈。她與邦當太太是親戚,這已經限制了那些美麗的設想,已經堵住了美麗設想能夠傳播的一條路。隨著我越來越接近這個少女,對她瞭解越來越多,這種瞭解反倒要以減法計算了,慾望和想像的每一部分,都為一個價值小得多的看法所代替。確實,這看法之上又加上了一種在生活方面,與財團歸還最初股份之後之所予完全相同的東西,財團稱之為本金已還股。她的姓,她的親戚,給我的設想加上了第一個邊框。我站在她身邊,又在她眼下的面頰上看到了那題小小的美人痣。她那和藹可親的樣子又是一個界限。最後,我聽到她該用「完全」這個副詞時卻使用「完美」這個副詞,真叫我大吃一驚。她是在談論兩個人,對一個人她說:「這個人完美得瘋瘋癲癲,但待人依然非常熱情。」對另一個人,她說:「這位先生完美得平平常常,完美得令人厭倦。」這樣使用「完美得」一詞令人不快,但是這表明一個人的教養、文化程度。我還真無法想像一個騎自行車的蕩婦、玩高爾夫球飲酒縱樂的繆斯能達到這樣的水平。此外,這也不妨礙阿爾貝蒂娜經過這第一次變形之後,在我看來又變了好多次。一個人擺在你眼前所顯露出來的優缺點,如果我們從另外一個不同的角度走近它,這些優缺點會以完全不同的形式排列起來。正像在一座城市中,從某一條線來看,其名勝古跡分佈得很零亂,而從另一觀點來看,它們則錯落有致,以其各自的宏偉而交相輝映。剛一開始,我覺得阿爾貝蒂娜的神情非但不是桀驁不馴,反而很膽怯。對於我與她談到的每一個少女,她都加之以「她風度很差」或「她看上去很怪」這樣的形容語。由此判斷,我似乎覺得她很像樣而不是毫無教養。最後,她面孔上的瞄準點是有一側太陽穴相當火紅,看上去很不舒服。她那奇異的眼神也令人不舒服,直到現在我還一直忘不了這眼神。但這還只是第二眼,肯定還有其它的地方,我會漸漸地走過去。正是這樣,並非不經過摸索,只有辨認出了剛開始時觀察的錯誤,才能達到對一個人的正確認識,如果這種認識是可能的話。但是,認識是不可能的。因為當我們對這個人的視角不斷校正時,他本人並不是一個靜止不動的目標,他自己又變了。我們以為能追上他,但他又移動了位置。我們以為終於將他看清楚了,但是我們捕捉到的僅僅是從前的影像。我們終於將這些影像搞清楚了。但是這時,這些影像已經再也不代表他了——
1此處影射拉封丹寓言卷九第六個寓言《雕刻家和朱比特的像》:「一塊大理石是這樣的漂亮,一個雕刻家去把它買下。他說:『我的刀要把它刻成什麼呢?是刻成神像、桌子還是臉盆?』」
然而,朝著依稀望見的事物走去,朝著有功夫想像出來的事物走去,這個過程,不管會帶來怎樣不可避免的失望,對於感官來說,都是唯一健康、有益的過程,能吊住人的胃口。有的人,出於怠惰或靦腆,坐了馬車直接到他們認識的朋友家裡去。到達之前,也從來不敢在路上看見自己嚮往的東西就停一停。這些人的生活該是多麼單調乏味啊!
我回到住處,一面想著這次招待會,眼前又浮現出我乖乖跟隨埃爾斯蒂爾到阿爾貝蒂娜身邊之前吃完的那塊咖啡奶油小糕點,浮現出我送給那位老先生的那朵玫瑰花。所有這一切,我們不知不覺而由情景選擇下來的細節,對我們來說,經過精心而又偶然的安排,構成了首次相逢的畫幅。但是,這幅畫,我似乎是從另一個角度去看的,是在距我自己很遠的地方。我明白了,這幅畫不僅僅對我來說是存在的。幾個月以後,我與阿爾貝蒂娜談起我認識她的第一天時,使我大為驚異的是,她也跟我提起奶油小糕點,我送人的花。我認為的一切,當然我不能說這只對我有重要意義,但是,這只是我自己的感受。現在我在阿爾貝蒂娜的思想中也見到了,轉化成了另一種說法,我根本想不到這會存在的。
從這第一天起,我一面走回住處,一面便得以看到我剛才轉述的那種回憶,這時我明白了,完全是變了一個什麼魔術,叫我與一個人談了一會。魔術師技藝高超,這個人竟然與我在海濱跟蹤了那麼久的那個少女毫無共同之處,而那個人被這個人所取代了。何況我本來可以事先預料到這一點,因為海濱少女本是我自己杜撰出來的。雖然如此,因為我在與埃爾斯蒂爾的交談中,已將那個少女與阿爾貝蒂娜認同,我便感到對阿爾貝蒂娜負有一種道德義務,要實踐自己向想像中的阿爾貝蒂娜許下的愛情諾言。由別人代理訂了婚,就自以為此後必須娶這個插進來的人為妻不可了。此外,一回憶起那得體的風度,「完美地平平常常」的說法以及那火紅的太陽穴,就足以平息我的憂慮。這種憂慮至少暫時從我生活中消失了。回憶這些還在我心中喚起另一種慾望。這種慾望雖然很甜美,絲毫不痛苦,與對兄弟姊妹的情感相似,但是時間長了,也會變得危險,叫我隨時隨地感到需要將這個新認識的人擁在懷中。她那得體的舉止,靦腆的表情,出人意料的隨和,使我想像力那毫無用處的馳騁停止下來,又產生了動情的感激。然後,由於記憶立即開始取出相互獨立的一張張底片,在記憶展現的底片系列中,將底片上顯現的各個場景之間的任何關聯,任何進展全取消了,最後一張底片不一定就能毀掉前面的各張。面對著我與之交談過的那個平平常常、令人動情的阿爾貝蒂娜,我又看見大海對面那個神秘的阿爾貝蒂娜。到此刻,全是一些回憶,也就是一些畫面,在我看來,此一幅並不比彼一幅更真實。
為了再也不想這介紹相識的第一個晚上,我又極力想再看看眼睛下面、面頰上的那顆小小的美人痣。我想起阿爾貝蒂娜離開埃爾斯蒂爾家的時候,我看見這顆痣是在下巴頦上。總而言之,我看見她時,我注意到她有一顆美人痣,但是我那游移不定的記憶隨後又帶著這顆痣在阿爾貝蒂娜的面龐上漫遊,一會兒放在這兒,一會兒放在那兒。
我感到與我認識的所有少女相比,西莫內小姐與她們幾乎無甚差異,頗為失望。但是,正像我對巴爾貝克大教堂深感失望並不妨礙我想去甘貝萊、阿方橋和威尼斯一樣,我心中暗想,雖然阿爾貝蒂娜本人並非我所希望的那樣,至少可以通過她認識她那一小幫朋友。
開始時,我以為在這件事上我又要遭受挫折。她大概還要在巴爾貝克待很久,我也一樣,所以我認為最好不要太千方百計地去見她,而等待時機來臨,叫我與她相遇。結果我每天都遇到她,她每次只是滿足於老遠地回我一個招呼。這真叫人擔心:如此下去,這整個夏季裡,我每天反覆跟她打招呼,卻可能事態毫無進展。
過了不久,一天早晨,一場雨過後,天氣很涼。海堤上,一個少女向我走來。她戴著一頂無邊帽,一幅套袖,與我在埃爾斯蒂爾家的聚會上見過的那個少女那樣截然不同,以致頭腦怎麼也轉不過彎來,會從她身上認出這二者是同一個人。經過一秒鐘的驚異,我的腦子總算轉過來了。我想,那一秒鐘的驚異,並沒有逃過阿爾貝蒂娜的眼睛。另一方面,此時此刻我回憶起曾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得體舉止」,此刻她粗暴的口氣和「小幫子」的舉止又令我朝相反方向大吃一驚。此外,太陽穴不再成為面孔上的視力中心。也許是因為我處在另一邊,也可能是無邊帽遮住了太陽穴,也可能是那太陽穴並不總是發炎。
「這是什麼天啊!」她對我說,「總而言之,說巴爾貝克夏季無盡頭,純粹是胡說八道!怎麼,你在這什麼也不幹哪!從來也沒見過你打高爾夫球,去遊藝場參加舞會。你也不騎馬。你該多煩悶啊!你不覺得一天到晚待在海灘上,人都變傻了嗎?啊!你喜歡當蜥蜴1?你倒是有時間。我看出來,你跟我不一樣,我對各種運動都酷愛!拉索尼賽馬,你沒去吧?我們坐火車去的。我明白,坐這樣的破車,你不會覺得好玩!我們路上花了兩個小時!有那功夫,騎我的破車,已經打上三個來回了!」——
1指曬太陽。
因為這鐵路彎彎曲曲,聖盧將這條地方性的小鐵路自然而然地稱之為「九曲十八彎」,我對他已經十分佩服。現在阿爾貝蒂娜輕而易舉地說什麼「破車」,又叫我嚇了一跳。我感覺到她在指稱方式上運用自如,我真怕她發現我在這方面是個庸才,並且因此看不起我的無能。不過,到那時為止,那一小幫子用來指這條鐵路所用的豐富同義詞,尚未在我面前顯露出來呢!
阿爾貝蒂娜說話時,頭部保持不動,鼻翼緊縮,只活動雙唇。結果是帶著拖腔,鼻音很重。這種聲調的組成部份裡,可能有外省遺傳,年輕人故意模仿英國人的冷漠和外國女教師上課,以及鼻粘膜充血性肥大等各種因素。這種腔調,待她對人瞭解更深,自然而然又變得孩子氣時,很快就後退了。這聲調本來可以叫人覺得很不舒服,可是,又別有風味,令我著迷。每當一連數日與她沒有見面時,我就心浮氣躁起來,一面還用她說這話時那種鼻音很重的腔調,人站得筆直,頭部一動不動,自己反覆說:「從來沒見過你玩高爾夫球。」這時我便認為沒有什麼人比她更合我的心意了。
人們一對一對,聚攏,停步,以此裝點海堤,交談幾句馬上又散開,每人沿自己散步的路線走去。那天早晨,我們也構成了這樣的一對。我利用靜止不動的時刻仔細觀看,終於確切知道了那顆美人痣位於何處。凡德依的《奏鳴曲》中有一段樂譜令我陶醉,但在我的記憶中,這段樂譜從行板到樂曲遊蕩不定,直到有一天,我手中握著樂譜,我才找到了這個段落,並在我的記憶中將它固定在自己的位置上,原來是在諧謔曲中。與此相同,我一會憶起那顆美人痣在面頰上,一會又記得是在下巴上。現在,這顆痣永遠停留在鼻子下方的上唇上了。有些我們倒背如流的詩句,忽然我們在一個劇本裡碰到,太出我們意外了。以上情形也是如此。
這時,阿爾貝蒂娜的女友們顯露出她們這一群的身影,雙腿動人,身材苗條,彼此又那樣各不相同。這一群身影越來越大,依傍著大海,成平行線朝我們走來,彷彿這些沐浴著陽光和海風,既身披霞光又紅光滿面的處女展開美麗的隊形,構成豐富多彩而又富有裝飾美的整體,要以其形狀的千變萬化,自由自在地在大海面前繁衍滋長。我請求阿爾貝蒂娜允許我陪她走上一會。可惜她只向她們揮了揮手打招呼。
「對你的朋友們這樣不理不睬,她們會埋怨的,」我對她說,心裡希望著我們能和她們一起散步。
這時一個五官端正的小伙子,手裡拿著球拍,走到我們跟前。他就是那個玩紙牌時其荒唐行為令法院首席審判官的太太氣憤不已的人。他態度冷淡地、無動於衷地向阿爾貝蒂娜問好,顯然自以為他那高人一等就表現在這種神情中。「奧克達夫,你從高爾夫球場來嗎?」她問道,「一切順利嗎?體力好不好?」
「噢,真噁心,我暈暈乎乎的。」他回答。
「安德烈也在嗎?」
「在,她打了七十七。」
「噢,這是個記錄嘛!」
「昨天我打八十二呢!1」
此人是一位工業巨富的兒子,據說其父在下屆萬國博覽會2的組織工作中要扮演相當重要的角色。這個小伙子以及這些少女十分罕見的幾位男性朋友,對於一切有關服裝,著裝,雪茄,英國飲料,馬匹的事所掌握的知識真是極善其詳,無所不知,令人驕傲,已達到學者那默默無言的謙虛程度。但是這些知識單獨擴展,並未伴隨著哪怕一絲一毫精神文化修養,實在叫我吃驚。他對於無尾常禮服或睡衣怎樣適宜,絲毫無需猶豫,而想不起在什麼情況下是否可以使用某一個詞,甚至對於最簡單的法語規則也搞不清楚。兩種文化如此不調和,在他父親身上大概也是如此。他的父親是巴爾貝克房地產主聯合會主席,在致選民的一封公開信中,竟有這樣的詞句:「我本想見見市長與他聊聊這個問題。他不肯聽取我的正確的不滿。」他不久前吩咐在每一面牆上都貼上這封信——
1此段話暴露出作者對高爾夫球戲的規則知之甚少。
2如果我們肯定普氏此次巴爾貝克之行是在1898年,「下屆萬屆博覽會」便是1900年那一屆。
奧克達夫在遊樂場中,在波斯頓牌戲、探戈等各種比賽中都經常得獎。如果他願意,這會使他在「洗海水浴」這個階層中結成一門好親事。在這個階層中,說少女嫁給她們的「舞伴」,那是本義,而不是引伸意義1——
1在法文中,「嫁」(epouser)這個詞用在引伸意義上是「配合默契」的意思,所以「嫁給她們的舞伴」也可理解為「與她們的舞伴配合默契」。這裡說的是真正嫁給某人,所以說「是本來意義」而不是「引伸意義」。
他一面對阿爾貝蒂娜說:「對不起」,一面點燃一支雪茄,那樣子似乎是請求對方允許自己一面聊天一面結束一件要緊的工作。因為他從來無法「待在那兒什麼事都不干」,雖然他實際上從來什麼事都不幹。完全無所事事,到最後與辛勞過度會產生同樣的效果,無論是在精神上還是在身體和筋骨上,都是如此。奧克達夫那沉思默想的前額遮掩著他從來不動腦筋的事實,儘管神情安詳,最後還是使他毫無效益地渴望思考。這種渴望使他深夜難以成眠,正如一位勞累過度的玄學家也會難以入睡一樣。
我以為,如果我認識這些少女的朋友,就會有更多的機會見到她們,於是立刻準備要求將我介紹給奧克達夫。奧克達夫嘟噥著「我暈暈乎乎的」走了。他一走,我便對阿爾貝蒂娜談了上述想法。我希望這樣她會牢記在心,下次就會這樣做。
「可是,」她大叫起來,「我不能將你介紹給一個小白臉!這地方,這種人多得很!他們無法跟你談話。這一位玩高爾夫球很棒,如此而已。我很清楚,他絲毫不是你這種人。」
「你這樣拋下你的女友們,她們該埋怨了,」我對她說,心中希望她會向我提議與她一起去追她們。
「不會的,她們根本不需要我。」
我們與布洛克走個頭碰頭,他對我機智地意味深長地笑笑。見到阿爾貝蒂娜,他又有些難堪。他不認識阿爾貝蒂娜,或者至少是只聞其名而「未見其人」,他作了一個僵硬的叫人討厭的動作,將頭朝衣領方向低了下去。
「這個怪物叫什麼名字?」阿爾貝蒂娜問我道,「我不知道為什麼他跟我打招呼,既然他並不認識我。所以我沒還禮。」
我來不及回答阿爾貝蒂娜的話,布洛克已經直衝我們走過來了。
「請你原諒我打斷你的話,」他說,「我想告訴你,明天我到東錫埃爾去。我不能再等,再等就不禮貌了,聖盧-昂-佈雷對我不知已經怎麼想了呢!我通知你,我坐兩點鐘的火車去。請你安排。」
我這時一心想著再與阿爾貝蒂娜見面並設法結識她的那些女友。東錫埃爾,她們並不去;我去了,回去時已經錯過了她們到海灘上去的時刻。所以我覺得東錫埃爾簡直是世界的盡頭。我對布洛克說,我不能去。
「那好,我自己去。我要引阿魯埃老爺1兩句可笑的亞歷山大體詩,對聖盧說:
你要知道,我的義務不取決於他的義務。
如果他願意,他不盡義務好了。但我應盡我的義務。
這樣以便引誘他的教權主義。」——
1阿魯埃為伏爾泰之本姓。但這幾行詩並非伏爾泰所作,而是高乃依,為其劇本《波利耶克特》中女主角波莉娜之台詞。布洛克在這裡暴露出他既「學究氣」——因為他稱伏爾泰為「阿魯埃老爺」,又很無知——將高乃依的詩句安到伏爾泰頭上。
「我承認他是相當漂亮的小伙子,」阿爾貝蒂娜對我說,「可他真叫我討厭!」
我從未想過布洛克會是美男子。不過他確實是。他的頭有些鼓,鼻子有鷹鉤,神情非常高雅,又顯出對自己的高雅十分自信的樣子,他的面部叫人看上去很舒服。但是他不會討阿爾貝蒂娜喜歡。說不定這是由於阿爾貝蒂娜的缺點所致,由於這一小幫子人生硬,無動於衷,由於她們對凡是小圈子以外的東西全很粗暴的緣故。後來,我給他們作介紹時,阿爾貝蒂娜對布洛克的厭惡有增無減。布洛克屬於某一階層,在那個階層裡,一方面對上流社會任意誹傍,一方面對一個「雙手乾乾淨淨」的人應該有的良好舉止又表示出充分的尊重,結果在二者之間來了個特別的妥協,既有別於上流社會的舉止,又不管怎樣,總是顯出一種特別可憎的交際客套。人們將他介紹給別人時,他彎腰鞠躬,既帶幾分懷疑地微微一笑,又帶著過份誇大的恭敬。如果對方是一位男子,他總是說:「先生,很榮幸。」那嗓音似在嘲笑自己道出的話語,同時又意識到這嗓音屬於一個並非粗野的人。這第一秒鐘用在一個他既遵守又加以嘲笑的習慣上(就像他一月一日時說:「我祝您一年稱心如意」一樣),然後他露出機敏而狡猾的神情,並「高聲道出很微妙的事情」。這些事情常常飽含真理,但是叫阿爾貝蒂娜「受不了」。那第一天,我對她說他叫布洛克時,她便大叫起來:
「我可以打賭,他是個猶太鬼。裝出彬彬有禮的德行,正是他們那一套。」
此外,布洛克後來大概又以另外的方式叫阿爾貝蒂娜惱火。正如許多知識分子一樣,他不會將簡單的事情簡簡單單地說出來。他為每一事物尋找一個講究的形容詞,然後又大而化之。這叫阿爾貝蒂娜十分討厭,她不大喜歡別人管她的事,也不喜歡她扭傷了腳,安安靜靜呆著的時候,布洛克說的那句話:
「她坐在長椅上,但是作為普遍現象,她不停地同時來往於隱隱約約的高爾夫球和普普通通的網球之間。」這無非是「文學手法」而已。但是阿爾貝蒂娜感到這會在她與一些人的相處中造成困難。她拒絕了那些人的邀請,說她動彈不了。正因如此,這便足以叫她討厭那個說出這些話的小伙子的面孔和嗓音了。
我與阿爾貝蒂娜分手,相互許下諾言要一起出去遊玩一次。我與她談過了話,但是不知道我的話語落在何處,不知道我的話語起什麼作用,彷彿不知道我是否將石頭扔進了無底的深淵一樣。一般來說,傾聽我們話語的對象,用他從話語要旨中提煉出的意義來充實這些話語,而這個意義與我們賦予這些話語的意義又很不相同。這是日常生活不斷向我們揭示的一個事實。更甚之,如果就在一個人的身旁,而我們對這個人所受的教育覺得無從想像(如阿爾貝蒂娜所受教育之於我),對他的愛好,讀的書,作人原則都不瞭解,我們就不知道,是否我們的話語會在他身上喚起某種感覺,這與要在動物身上喚起某種感覺更為相似,因為對動物,還是可以叫它們明白某些事情的。因此,設法與阿爾貝蒂娜交往深厚起來,在我看來,似乎是與未知數接觸,如果不說是與不可能接觸的話。這似乎是與馴馬一樣艱難,與養蜂或栽種薔薇一樣叫人費勁的事。
幾小時以前,我還以為阿爾貝蒂娜以後只會對我的招呼遠遠應答。剛才我們分手時已經作出了一起出遊的計劃。我在內心裡向自己許下諾言,以後再遇到阿爾貝蒂娜時,我要對她更大膽一些。我要對她說什麼,甚至(既然我完全得到她大概很輕佻的印象)要向她要求什麼快樂,我全都提前訂出了計劃。但是人的思想,像花草,像細胞,像化學原素一樣,是可以受影響的。如果將思想深入環境之中,那麼改變思想的環境,便是情境,一個新的環境。當我再次和阿爾貝蒂娜在一起時,由於她的在場這個事實本身,我便與平時不同了,結果我對她說的話與我事先計議中的話完全不是一回事。然後,我回憶起那發炎的太陽穴,我又自問是否阿爾貝蒂娜會更欣賞另一種慇勤,她會明白那是不圖什麼的慇勤。總而言之,在她的某些目光,某些微笑面前,我感到尷尬。這些目光、微笑既可以意味著作風輕浮,也可以意味著一個天性活潑但秉性正直的少女的快活。臉上同一個表情,語言上同一表達方式,可以具有不同的含義,我簡直就像一個學生面對拉丁文翻譯練習的重重困難一樣猶豫不決。
那一次,我們幾乎立刻就遇到了那個高個子的姑娘。她叫安德烈,就是從首席審判官身上跳過去的那個女孩。阿爾貝蒂娜不得不將我介紹給安德烈。她這位女友雙眸極為清澈明亮,彷彿在綠蔭遮掩的一套房間裡,從一扇敞開的門走進面向陽光和陽光普照的大海那綠瑩瑩的反光的一間臥房一樣。
五位男士走過去,自從我來到巴爾貝克,經常看見他們,非常面熟。我心裡經常琢磨他們是什麼人。
「他們不是很闊的人,」阿爾貝蒂娜現出蔑視的神情冷嘲熱諷地對我說,「那個染頭髮的小老頭,帶黃手套,長得還可以,是不是?他很會作怪相,他是巴爾貝克的牙科醫生,人很正直。那個胖子,是市長。不是那個小矮胖子。那小矮胖子,你大概見過,他是舞蹈教師。他長得怪難看的,對我們很受不了,因為我們在遊藝場大吵鬧,不是把椅子弄壞了,就是想不用地毯跳舞什麼的,所以他從來不讓我們得獎,雖然只有我們會跳舞,牙科醫生是個正直的人,我本應該跟他們打個招呼好氣死那個舞蹈教師。可是不行,因為還有德-聖克瓦先生和他們在一起,這個聖克瓦先生是董事長,出身於貴族家庭,可是為了金錢,這個家庭和共和黨站到一邊去了。沒有哪一個正直的人和他打招呼。由於內閣的關係,他認識我叔叔。但我家其餘的人都不理睬他。那個穿風雨衣的瘦子,是樂隊指揮。怎麼!你不認識他?他彈琴簡直是仙樂。你沒去聽CavalleriaRusticana1。啊!我覺得那真是盡善盡美!他今晚還舉行音樂會,可是我們不能去,因為今晚的音樂會是在市政府大廳舉行。和遊藝場沒關係,但在將基督象摘走了的市政大廳,如果我們要去,安德烈的母親說不定會氣得中風的!你會對我說,我的姨父也在政府中任職嘛!可是,那有什麼辦法?姨母就是姨母。並不因此我就得喜歡她!她從來只有一個願望,那就是把我甩了。真正給我當對親,而且具有雙倍功德的,倒是一位女友,因為她與我一點親戚關係也沒有,我就像愛母親一樣愛她。以後我給你看她的照片。」——
1意大利文:《鄉村騎士》。這是意大利作曲家瑪斯卡尼的作品。普魯斯特在此突出阿爾貝蒂娜對意大利歌劇的熱衷,以顯現其趣味不高,因當時法國的高等人物對意大利歌劇一律嗤之以鼻。
有一陣,高爾夫球冠軍和玩巴卡拉紙牌戲的奧克達夫走過來和我們說話。我以為發現了我們之間有一種關聯,因為從談話中我得知,他與維爾迪蘭家沾點親,而且還相當為他們所喜愛。但是他談起那大名鼎鼎的星期三時,滿懷蔑視地加上一句:維爾迪蘭先生根本不知道穿無尾常禮服,他還說:在某些雜耍歌舞劇院碰到他,真叫人難堪。在那種地方,可真不喜歡聽到一位身穿平時的上裝、繫著黑領帶、鄉村公證人模樣的先生大喊大叫地對你說:「你好啊,淘氣的孩子!」
後來,奧克達夫離開了我們。過了一小會,我們又碰上了安德烈。散步了一程,她一句話也未對我講。走到她家那木屋別墅前,她便進去了。我要阿爾貝薪娜注意,她的女友對我是多麼冷淡,並且阿爾貝蒂娜好像很難在我和她的女友們之間建立起親密的關係與埃爾斯蒂爾為了實現我的期望似乎第一天就撞到了敵意上這兩件事聯繫在一起。正在這時,一些少女經過,這是昂布勒薩克家的各位小姐。我向她們打招呼,阿爾貝蒂娜也向她們問好。這種情形,使我對安德烈的離去更感遺憾。
我想,在與阿爾貝蒂娜的關係上,我的地位會即將得到改善。這幾位小姐是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一位親戚的女兒,這位親戚也認識德-盧森堡親王夫人。德-昂布勒薩剋夫婦非常富有,在巴爾貝克有一所小小的別墅,但是他們過著最簡樸的生活,丈夫總是穿著同一件上裝,妻子總是穿一件深色長裙。夫妻二人見了我外祖母總是恭恭敬敬地問候,但並無所圖。女兒們,天生麗質,衣著更為華麗,但那是城市的華麗而不是海濱的華麗。她們身著長裙,頭戴很大的草帽,與阿爾貝蒂娜相比,那樣子屬於另一種人類社會。她們是誰,阿爾貝蒂娜知道得清清楚楚。
「啊!你認識昂布勒薩克家的小姑娘?嘿,你還真認識一些很棒的人呢!不過,他們很簡樸。」她補充一句,似乎這二者是相當矛盾的。「這些姑娘對人很好,但是家教那麼嚴,不許她們去遊藝場。這主要是因為我們,我們太不像樣子。這些女孩討你喜歡嗎?天哪,說不準。她們完全是小白鵝。說不定她們有她們的魅力。如果你喜歡小白鵝,你算是如願以償了。看上去,她們也會討人喜歡,既然有一個已經與德-聖盧侯爵訂了婚。那妹妹也愛上了這個小伙子,這可叫她夠難受的。我呀,她們講話那嘴唇幾乎不動彈的樣子就夠叫我膩味的了。她們的衣著也真可笑。她們穿著絲綢長裙打高爾夫球。小小的年紀,衣裳穿得比一些很會打扮的上了年紀的婦女還要自命不凡。你看埃爾斯蒂爾太太,人家才是衣著華麗的婦女呢!」
我回答說,我似乎覺得埃爾斯蒂爾太太衣服穿得簡樸得多。阿爾貝蒂娜聽了,大笑起來。
「確實,她衣服穿得很簡樸,可是她穿得叫人心裡快活。
為了達到你認為的簡樸,她花好多錢呢!」
埃爾斯蒂爾太太的長裙,在一個對於衣服飾物沒有踏實而簡樸的審美觀的人眼中,不會引起注意。我正缺乏這種審美觀。照阿爾貝蒂娜的說法,埃爾斯蒂爾具有這種審美觀,而且達到了最高的程度。這我倒沒有料到。我也沒有料到,充塞他畫室的那些華麗而又簡樸的東西,都是他嚮往已久的珍貴文物。他密切注視這些物品屢次出售的情形,瞭解其整個的歷史,直到有一天,他攢到了足夠的錢,才終於把這些東西買到手。但是在這些事情上,阿爾貝蒂娜與我一樣無知,不能教我學會什麼東西。而對衣著打扮,出於愛俏姑娘的本能,也可能出於貧苦姑娘的遺憾心情,更能以無利害關係的觀點,更有高雅口味在富人身上去欣賞自己不能以打扮自己的東西。她能夠將埃爾斯蒂爾的講究談得頭頭是道。埃爾斯蒂爾是那麼挑剔,以致他覺得所有的女人都打扮得很糟糕。他把比例、細微的差別擺在最重要的地位上,不惜出重金叫人給自己的老婆制做陽傘,帽子,大衣。他教阿爾貝蒂娜學會了欣賞這些東西的迷人之處,而一個沒有審美能力的人則不會比我更能注意這些。此外,阿爾貝蒂娜也搞過一點繪畫,雖然她自己承認沒有任何「天份」。她對埃爾斯蒂爾佩服得五體投地。多虧了埃爾斯蒂爾對她之所言以及給她看的東西,她在欣賞繪畫上很是在行,這與她對「CavalleriaRusticana」的熱衷形成強烈對比。這是因為,雖然現在還不大看得出來,實際上她非常聰穎。她談吐中的愚蠢,並不是她自己愚蠢,而是她那個環境和她的年齡所致。埃爾斯蒂爾對她產生了很好的影響,但不過是局部的。在阿爾貝蒂娜身上,不是所有的智慧形式都達到了同一開發水平。對繪畫的欣賞能力幾乎趕上了對衣著以及華麗高雅的各種形式的欣賞能力,但是對音樂的欣賞能力則沒有跟上,遠遠落在後面。
阿爾貝蒂娜知道昂布勒薩克一家是什麼人毫無用處。正像一個人可做大事不一定就能做小事一樣,我向這家的各位小姐施禮之後,並未感到阿爾貝蒂娜就比從前更積極準備叫我與她的女友們相識。
「你對她們很看重,你心地真好。不過,不要注意她們,不值得。對於你這樣有身份的人來說,這些小丫頭能算得上什麼呢?至少安德烈倒是聰穎過人的。她是一個善良的小姑娘,雖然完美地想入非非。其他的幾個確實愚蠢到家了。」
離開阿爾貝蒂娜,我驟然感到一陣心酸,因為聖盧向我隱瞞了他訂婚的事,而且他竟要幹出與自己的情婦並未斷絕關係就結婚這樣的壞事來。
沒過幾天,我被介紹給了安德烈。她談了不少時間,我利用這個機會對她說,我很想第二天再與她見面。但她回答我說不行,因為她母親身體很壞,她不想讓母親一個人留在家中。兩天以後,我去看望埃爾斯蒂爾,他對我說安德烈對我極有好感。我回答他說:「是我從第一天起便對她有好感,我要求第二天再與她見面,可是她不能來。」
「對,我知道,她對我說了,」埃爾斯蒂爾對我說,「她為此十分遺憾。但是她先答應了人家到十里以外1的地方去野餐,她必須坐四輪大馬車去,無法再取消邀請。」——
1法古裡,一里約等於四公里。
安德烈太不瞭解我。這種謊言雖然無關緊要,但是,一個竟然幹出這種事的人,我是絕不應該繼續與之來往的。幹得出來第一次,還會幹無數次。你每年去看一個朋友,第一次他未能赴約或者說他傷風感冒了。下一次,你會發現他又感冒了。再與他約會,他又沒來,原因總是同一個,而他以為這是根據情況臨時想出來的、不同的原因。
安德烈對我說她不得不留在母親身邊的那天早晨之後,又一天早晨,我遠遠看見阿爾貝蒂娜手上牽著一段絲繩,上面吊著個莫名其妙的物件。這使她與喬托筆下的《偶像崇拜》那幅畫很相像1,這物件叫「小鬼」,早已停止不用。面對手裡拿著這個玩藝兒的少女肖像,未來的評論家們對於她手裡的這個玩藝兒,可以像面對競技場聖母院2那幅寓意圖一樣,發表長篇大論。我與阿爾貝蒂娜走上幾步。過了一會,她們那位看上去較貧困、表情嚴峻的女友走過來對阿爾貝蒂娜說:「你好,我是不是打擾你們?」她就是第一天安德烈大步擦過那個老先生頭頂時,惡意諷刺「可憐的老幫子,真叫我心裡難受」的那個小姑娘——
1這裡指的是喬托《善與惡寓意畫》,為帕多瓦斯克洛維尼小教堂(又稱競技場聖母院)中之壁畫。此畫也稱《不忠》,表現一個男人(不忠之人)手擎一女人偶像;偶像已將一根繩子繞在他的脖頸上,使他背離了俯身向著他的上帝。1900年5月,普魯斯特在威尼斯小住時,曾專門到帕多瓦去欣賞喬托的壁畫。
2斯克洛維尼小教堂建於一古競技場的原址上,因得此名。
帽子礙事,她把帽子摘了。她那頭髮,有如豐富多彩而又叫不上名字來的花草,四處散開,精巧優美地貼在前額上。阿爾貝蒂娜大概見她光著頭,而心中有氣,一言不發,一字不答,保持冷冰冰的沉默。
雖然如此,那個女孩仍留下未走。阿爾貝蒂娜總叫她與我保持一段距離,她一會設法單獨和她在一起,一會又設法跟我一起走,將她甩在後面。為了叫阿爾貝蒂娜將我介紹給這個女孩,我不得不當著那女孩的面向阿爾貝蒂娜這麼請求。待阿爾貝蒂娜道出我的名字時,剎那間,我看見那女孩的臉上和碧藍的雙眸中閃過一絲熱情、愛戀的笑容。她向我伸過手來,而在她說:「可憐的老幫子,真叫我心裡難受」那句話時,我覺得她的神情是那樣冷酷!她的頭髮閃著金光,而且不只是她的頭髮。她那粉紅的雙頰和碧藍的眼睛,也像清晨朝霞紅遍的天空一樣,到處閃著金光。
頓時我渾身發熱,心中暗想,這是一個愛戀起來很靦腆的姑娘。阿爾貝蒂娜那麼粗暴無禮,她依然留下來,為的是我,是出於對我的愛。她終於能夠用那含笑而充滿善意的眼神向我供認,她既能對我十分溫柔,也能對別人十分凶狠,大概心中十分快活。甚至在我還不認識她的時候,她大概早就在海灘上注意到我,從那時起心中就想著我了。她之所以嘲笑那位老先生,說不定就是為了讓我好佩服她;說不定後來那些日子她神情抑鬱,就是因為她無法與我結識。傍晚,我從旅館裡經常望見她在海灘上散步,很可能她期望著與我相遇。正如過去整個一小幫人在場使她侷促一樣,現在,阿爾貝蒂娜一人在場。她也感到侷促。儘管阿爾貝蒂娜的態度越來越冷漠,她仍然緊跟我們不放,很顯然,她指望著留在最後,與我訂個約會,找個她能溜出來的時間,而又不讓家裡和女友知道,在望彌撒之前或玩高爾夫球之後,與我在一個可靠的地點幽會。出於安德烈與她關係不好而且很討厭她,要與她見面就難上加難。
「對她那可怕的偽善、卑鄙,以及對我幹的卑鄙勾當,我忍了很久,」安德烈後來對我說,「為了別人,我全都忍下來了。但是,終於有一次,我忍無可忍了。」於是她給我講了那個女孩掀起的一起軒然大波,這件事確實可能有損安德烈的形象。
但是,希塞爾眉目傳情,期望看阿爾貝蒂娜會讓我們聚在一起好對我講的話,始終無法道出,因為阿爾貝蒂娜固執地置身在我們兩人中間,繼續越來越簡短地回答女友的話,後來乾脆根本不回答她的話了。最後希塞爾只好放棄了這個位置。我責備阿爾貝蒂娜為何如此彆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