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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在斯萬家那邊 第一卷 貢佈雷(4) 文 / 馬塞爾·普魯斯特

    我們還經常慌慌張張地跑到聖安德烈教堂的門廊下同聖徒和長老們的石雕塑像在一起避雨。那座教堂的法國風味多濃烈呀!門上的聖徒、國王、騎士,各人手執一枝百合花,或參加婚典,或出席葬禮,都維妙維肖地表現出在弗朗索瓦絲心目中他們所應有的那種神情。當年的雕塑師還刻畫了亞里士多德和維吉爾作品中的故事場面,但是,手法上卻與弗朗索瓦絲在廚房裡隨口提到聖路易往事的語氣相仿,聽她的語氣好似她本人認識聖路易,對他的為人瞭如指掌,而且一般來說,提到他總是為廠把他跟我的外祖父母作對比,照她看,我的外祖父母不如聖路易「公正」。我們可以感覺到,中世紀的石雕藝術家和中世紀的這位(一直活到十九世紀為我們掌勺烹調)女農民對於古代歷史或基督教歷史的概念,顯然都既不準確又樸實單純,他們的歷史知識不是從書本中得來的,而是直接來自古老的、在口頭代代相傳、世世接續的傳說,原先的模樣雖說已經難以辨認,但它始終具有活躍的生命力。我從中認出另一位貢佈雷的人物,他也在聖安德烈教堂的奇特時代的雕塑群像中得到了預示,那就是加米雜貨鋪的小夥計,年輕的戴奧多爾。弗朗索瓦絲居然也感到他是本鄉本士、古道熱腸的牢靠人,所以,當我的萊奧妮姨媽病情加重,弗朗索瓦絲單獨一人已無法幫她翻身,抱她坐到靠椅上去的時候,她寧可去叫戴奧多爾幫忙,也決不讓幫廚女工上樓去「討好」我的姨媽。而那位平日被人們公正地看作搗蛋鬼的小伙子,內心卻充滿了聖安德烈教堂浮雕裡的精神,尤其是充滿了弗朗索瓦絲認為對「可憐的病人」、對她的「可憐的女東家」應該懷有的那種敬愛之情。他把我的姨媽的頭扶上枕頭的時候,臉上的表情既天真又熱忱,跟浮雕中手持蠟燭圍繞在虛弱的絲母跟前的天使一樣,彷彿那些灰禿禿的石雕的面容跟冬天的樹木似的,不過暫時處於一種休眠狀態而已,早晚會在象戴奧多爾那樣既敬畏神尊又透出狡猾、紅得好比熟透的蘋果似的千百張老百姓的臉上重新煥發出奕奕的生氣。有一位女聖徒的形象,已經不再像那些天使一樣依附在石頭上了,而是從門廊的群像中脫身而出;她的身材比真人高大,端立在一座石基上,彷彿站在一張板凳上免得雙腳沾到潮濕的土地似的;她的面容豐滿,結實的乳房鼓起了胸口的衣衫,像裝在麻袋裡的成熟的果實;狹窄的腦門,短小而淘氣的鼻子,深陷的眼窩,活脫是一副當地農家女的健壯、粗獷而潑辣的模樣。造型上的這種惟妙惟肖,給塑像精微入理地注入一種我原先沒有期望看到的柔美的情致。經常有幾位村姑也像我們一樣前來避雨,她們的音容體態更佐證了塑像造型的準確,正如在石刻的枝葉旁邊的縫隙里長出的野枝野葉,彷彿有意要跟雕塑作個對比,以使人認識到藝術作品刻畫得多麼逼真在我們的正前方,魯森維爾遙遙可見,那兒是一片樂土呢,還是遭到天罰的罪惡之地?反正我從來沒有進去過,有時我們這兒的雨已經停歇,魯森維爾仍繼續象《舊約》裡說到的那個村子一樣受到暴雨的懲罰,如注的雨水像一條條鞭子抽打著城裡居民的房屋,有時它又得到了上帝的寬恕,重新露面的太陽把象祭台聖器上反光一樣的長短不齊的金色光芒流蘇般地垂到魯森維爾的城頭。

    有幾次天氣壞得無以復加,我們只能回家或者索性閉門不出。無論哪邊的田野都陰沉沉、濕漉漉的,遠遠望去直如茫茫大海,幾幢孤零零的房屋依附在黑暗和雨水半淹的山坡上,像一條條收起船帆的小舟在泛光,一動不動地停泊在茫茫夜海中,下一場雨,甚至下一場狂風暴雨更有何妨!夏天,惡劣的天氣不過是晴朗天氣的一時的脾氣,表面的陰沉掩蓋不住潛在的、固有的晴朗;同冬天的不穩定的晴朗大不一樣,夏天的晴朗則在地上紮了根,化作茂密的枝葉;雨水滴在枝葉上,並不能損害枝葉的欣欣向榮,整個夏季,晴朗的天氣把它的淡紫色或白色的旌旗插遍村裡的大街小巷,招搖在房舍和花園的牆頭。我坐在小客廳裡讀書,等著吃晚飯,聽到如注的雨水從花園裡的醋栗樹上滴下,我知道瓢潑大雨只是使樹葉更滋潤、更油亮,那些樹就像是夏天的抵押品,整夜經受著雨淋,為的是確保晴朗天氣的延續不斷;我知道,儘管下雨,明天當松維爾的白色柵牆上,心形的丁香葉依然會茂密地搖擺不停;我遙遙見到貝尚街的那棵楊樹在暴風雨中痛苦而絕望地掙扎,我並不感到憂傷;我聽到滾滾的響雷在花園那頭的丁香樹叢中馳過,我也不因此而惆悵。

    倘若大清早就陰雨不止,我的長輩們就放棄散步,那我也無法出門了。但是後來我習慣於單獨一人到梅塞格利絲那邊去散步。那年秋天。我們來到貢佈雷奔喪,因為我的萊奧妮姨媽終於死了。她的死既證明了認為她所採用的療法只會使她的健康每況愈下最終致死的說法言之有理,也證明了始終認為她害的不是臆症而是器質性病變的觀點才是真知灼見;她這一死,原來的懷疑論者才不得不在事實面前認輸。她的死只引起一個人的巨大的悲痛,這個人偏偏是沒有文化的粗人。在我的姨媽病重不起的最後十五天中,弗朗索瓦絲日夜守護在她的身邊,她不脫衣睡覺,也不讓任何人去幫忙照料,直到姨媽下葬,她才與她分手。原來姨媽對弗朗索瓦絲疾言厲色,懷疑她居心叵測,對她常發脾氣,使弗朗索瓦絲成天提心吊膽,過去我們以為她對姨媽一定暗懷恨心,此刻我們才知道,她怕姨媽其實是敬畏,是愛慕。那是她的真正的女主人,她在世時,盡打讓人無法預料的主意,施加讓人難以抵擋的花招,但她天生的慈悲心腸,容易動情,如今,這樣的女王,這樣神秘莫測、至高無上的君主離開了人世,同她相比,我們在弗朗索瓦絲的心目中太渺小了。這以後,我們雖年年到貢佈雷去度假,但要過好些年我們在弗朗索瓦絲的心目中才贏得我的姨媽當年享有的威望。那年秋天,我的父母忙於辦手續、同公證人和佃戶們交談,很少有空外出;況且偶爾有空,天公又往往不作美,所以就常常讓我獨自到梅塞格利絲那邊去散步。為了擋雨,我披上一件蘇格蘭大氅,我有意把它搭在肩上,因為我感到弗朗索瓦絲一見到蘇格蘭花呢上的方格子就會生氣,我們無法跟她講這樣的道理,說衣裳的顏色同孝服沒有關係,此外,我們對姨媽的死所表現出的悲傷,她也感到不滿,因為我們沒有舉辦大規模的喪宴,我們提到姨媽時沒有用一種特別的聲調,而且我甚至於有時候嘴裡還哼哼歌曲。我相信,倘若有哪一本書,根據《羅蘭之歌》或者聖安德烈教堂裡那些浮雕的場面,提出這類服喪的觀點,我會跟弗朗索瓦絲一樣,認為非常動聽,而且欣然同感的。但是,弗朗索瓦絲就在我的左右,於是總有一個魔鬼唆使我故意氣氣她,我抓住一點借口,就跟她說:姨媽死了。我之所以難過,是因為她雖然有些可笑之處,但畢竟是個好心腸的人,並不是因為她是我的姨媽;倘若她雖是我的姨媽,但我覺得她很討厭,那麼她死了我也決不會難過。——這樣的話,如果出現在哪本書裡,連我也會覺得大逆不道的。

    如果那時弗朗索瓦絲象詩人一樣,對於悲痛,對於家庭的悼念,只有一種流動不定的、模糊的意識,對我的那套理論無從對答,只是說:「我也說不清楚,」那我倒會無愧於貝斯比埃大夫的指教,通情達理地對她的自認無知,狠狠地挖苦幾句,自鳴得意一番;倘若她又說:「她畢竟跟您沾親帶故,對親友總還得尊敬才是,」那麼我會聳聳肩膀,獨自咕噥一句:「我真是好心到家了,跟這樣信口雌黃的文盲白費口舌。」就這樣,我採取一般人的狹隘觀點來判斷弗朗索瓦絲的優劣,扮演了那些最卑視片面思想的君子們在生活中遇到婆婆媽媽的場面時最可能扮演的角色。

    那年秋天,我覺得散步特別開心,因為我總是讀了好幾個鐘頭的書之後才出去散步的。整整一上午,我坐在大廳裡讀書,讀得感到累了,我就把蘇格蘭大氅往肩上一披,出門散步去。我的身子經過長時間的靜止,積累了充沛的活力,需要象被撒出手的陀螺一樣,在轉悠中消耗積聚的能量。房舍的外牆,當松維爾的花籬,魯森維爾森林中的樹木,蒙舒凡背後的灌木叢,都受到我的雨傘或手杖的抽打,都聽到我的歡快的喊叫。這些喊叫,只是一些模糊的感觸,還沒有在光明中找到歸宿,它們等不及得到緩慢而困難的澄清,寧可找一條立即宣洩的捷徑。我們對內心的感情所作的所謂的表白,其實大多不過使我們藉以解脫,讓我們的感受以一種模糊的形式從我們的內心釋放出來,而模糊的形式根本不能使我們認識到感受的真諦。當我試圖總結一下我在梅塞格利絲那邊究竟有何所得,我從意外的景色或者起碼引起我感奮的原因中間究竟得到多少細小的新發現時,我不禁想起那年秋天,我散步走到蒙舒凡身後那片灌木叢生的山坡附近,第一次驚訝地發現我們的印象和我們習慣的表白之間有多不協調。我興高采烈地同風雨搏鬥了一個小時之後,來到了蒙舒凡池邊一座瓦片覆頂的小屋前,那是凡德伊先生家的園丁放置園藝工具的小屋。太陽又重新露頭,它的金色的光輝經過暴雨的洗滌,鮮亮地閃耀在天邊,閃耀在枝頭、小屋的牆上,以及依然濕潤的瓦片和屋脊上。一隻母雞在屋脊上漫步。吹拂而過的風把生長在牆縫裡的野草一片片拉平,母雞身上的羽毛也全都豎立起來,像一簇沒有感覺的、輕飄飄的東西似的,聽憑來風直吹到羽毛的根部。陽光又使池水象鏡子一樣反照出池邊的景物,小屋的屋頂在水面上形成一塊桃紅色的斑紋,過去我還從來不曾注意到有這樣一塊斑紋。我發現水面和牆面泛起蒼白的微笑,同天空的微笑遙相呼應;我不禁激動萬分,舉起我已經收好的雨傘,嘖嘖地叫好。同時,我感到我不應該只限於叫出含義不清的嘖嘖聲,而應該把我欣喜的根由弄明白。

    也是在那一次,我才知道同樣的激動並不同時以預定的順序在每一個人身上產生。這得多謝一位路過的農民;當時他臉色已經不很痛快,我手舞足蹈,差一點把雨傘打到他的臉上,他的臉色就更陰沉了。我高興地說:「好天氣,是不是,出來走走真痛快。」他的反應卻很冷淡。後來,每當我看了半天書,有興致想找人聊聊的時候,我所盼望同我聊聊的朋友總是談興已過,但願別人讓他安心看書。倘若我孝心勃發,想到我的父母,並決定做點最能博得他們歡心的事,他們總偏偏在那個時候指責我早已忘記的一件過錯,他們偏偏趕在我打算撲上去吻他們的當口對我橫加訓斥。

    有時候,除了孤獨給予我的激動外,還有另一種我無法判明的興奮心情,那是由一種慾望引起的,我盼望眼前突然出現一位農家女子,好讓我擁進懷裡。在許多完全不同的思緒中間,突然萌生這樣的念頭,而且我都來不及確切地弄清它的來龍去脈,只覺得隨之而來的快感不過是一切思緒所給予我的快感的一種昇華。那時我所想到的一切——覆蓋著瓦片的屋頂在水面上形成的桃紅色的倒影,牆縫裡的野草,我早就想去看看的魯森維爾的村落,森林裡的樹木,教堂的鐘樓,都由於我內心感受到那種新的激盪而具有進一步的價值,因為我認為正是這一切激起了我快感的昇華,它像一股強勁的、神秘莫測的順風,鼓滿了我的風帆,彷彿要把我更快地送進這一切的懷抱。但是,盼望有姑娘出現的念頭對於我來說固然給妖嬈的自然增添某種迴腸蕩氣的魅力,反之,大自然的魅力也讓少女過於局限的嫵媚得到了擴展。彷彿樹木的婀娜也體現了姑娘的美,彷彿遠眺所見的自然風光,魯森維爾的村落,我那年所讀過的書,都各有自己的精魂,而那精魂要由姑娘的一吻來傳遞給我似的,我的想像一經觸及我的肉體感受,便取得了蓬勃的活力,它像電流傳遍我想像所及的每一個角落,於是我的慾望再也沒有局限了。在大自然的懷抱中浮想聯翩時經常有這種情況,那時習慣的作用暫時中斷,我們對事物的抽像概念也都被拋到一邊,我們由衷地相信我們所在的那個地方,生命別具一格,自有它獨特的個性,所以,我的慾望所召喚的姑娘對我來說並不是這類人物的一般典型,並不只是女性,而是這片土地的必然的、自然的產物。因為,在那時,凡身外之物,無論大地還是生靈,我都覺得格外可貴,格外重要,具有格外真實的生氣;它們在成人的心目中就沒有這麼可貴、這麼真實。而大地呀,生靈呀,那時與我緊緊相連。我想要見到梅塞格利絲或魯森維爾的農家女,想要見到巴爾貝克的漁家女,正同我想見到梅塞格利絲的風光、巴爾貝克的景物一樣。如果我隨心所欲地改變她們所處的環境,那麼她們可能給予我的愉快就會變得不那麼真實,我甚至會對這種愉快失去信任。在巴黎結識一位巴爾貝克的漁家女或一位梅塞格利絲的農家女,簡直就像得到我在海灘上從未見過的貝殼,收下一簇我在樹林裡沒有遇到的蕨草,等於把環境給予我的愉快從她給予我的愉快中剔除,然而我想像中的她是被自然美景所簇擁的。倘若我在魯森維爾的森林中徜徉,卻碰不到一位可以擁抱的農家姑娘,那就無法認識森林隱秘的寶藏,無法認識它深層的美。我想像中只見那位姑娘週身披滿樹葉的投影,她在我的心目中本身就是一株當地生長的植物,只是在品位上比其它植物更高級,她的結構可以使我更深入地領略到當地的氣息。我之所以那麼輕易地認準這一點(而且相信她為了使我體會更深而給予我的愛撫也是別具一格的,除了她之外,別的姑娘不可能讓我體會到那樣的愉快),因為我在很長的一段時期內還很幼稚,還沒有把贏得各種女人的心、從不同的女人那裡得到的愉快加以抽像,還沒有把這種愉快概括成一個普遍適用的概念:把不同的女人只看作取得同一愉快的工具,彼此可以任意變換。可是當時,我思想中的這種愉快甚至不是孤立地、與其他事物無關地、自成一格地存在著的,既沒有為追求女人而追求的目的,也沒有事先感到心亂如麻之類的經驗。好似一想到它就能唾手可得;把它稱作愉快倒不如稱作姑娘的魅力更妥貼;因為我考慮的不是自己,而是如何超脫自己。這種暗自期待的、內在的、隱秘的快感,只在某些時候達到高潮,那就是當我們身旁的哪位姑娘含情脈脈地看著我們,吻我們,引起了我們另外的愉快的時候,那種愉快在我們的感覺中,尤其像一種感激涕零的衝動,感激她的由衷的善意,感激她對我們令人心醉的惠顧;我們把這種善意、這種青睞比作恩典,比作使我們得到滿足的幸福。

    唉!我枉然地懇求魯森維爾的塔樓,就像請求我唯一的知心朋友似的,請它讓村裡的姑娘到我的身邊來,因為我在貢佈雷家中樓上那間充滿菖蒲花芳香的房間內,在那扇半掩半啟的格子窗中間,只見到那座鐘樓的塔影,我把最初在我內心萌動的種種慾念,都告訴了它;我本象探險的旅行家或者絕望得要自殺的人一樣,在做出壯烈舉動之前不免躊躇再三,而終於心灰意懶,想從自身中另闢蹊徑,卻又自以為面臨山窮水盡的絕境;忽然,我發現,除了垂到我眼前的那株野生的黑加侖樹的枝葉外,還有這樣一條象蝸牛行跡似的大自然的腳印。而現在我哀求它,它卻不予理睬。我白白地把我眼前的一大片田野盯住不放,我用我的眼光擠壓這片田野,想從中擠出一位姑娘來,結果枉費精神。我雖然可以一直走到聖安德烈教堂的門廊下去碰運氣,但是我從來只有跟外祖父一起去的時候,才能有把握地遇到農家姑娘,而那時又無法跟她交談。我心神不定地盯住遠方一棵樹的樹幹,盼望從樹後走出一位姑娘來;被我目光搜索的遠方卻始終不見人跡。天色漸暗,我無望地把注意力緊緊地貼住這片貧瘠的土壤,這片枯竭的大地,彷彿要從中吸出可能隱藏著的生靈;我不再興高采烈、而是惱恨萬分地敲打著魯森維爾森林裡的樹木,從這些樹木間不會走出什麼活人來了,彷彿它們只是畫在一片環形畫布上的形象。我雖然不願意在沒有擁抱到我那麼盼望擁抱的姑娘之前就甘心回家,但我畢竟不得不返回貢佈雷;我無可奈何地認識到;半路上意外邂逅的可能性是微乎其微的。再說,即使半路上遇到她,我敢同她攀談麼?我想,她或許會把我當作瘋子;我不再相信我在那幾次散步中所產生的不現實的慾念會得到別人的共鳴,不再相信這樣的慾念在我的內心之外仍是真實的。我只覺得這是我的氣質的產物,是純主觀的、無能的、幻覺的創造。這些慾念與大自然、與現實沒有任何聯繫,於是現實失去了它的一切魅力和意蘊,只成了我的實際生活的一個沿襲的框架,正等於坐在車廂裡的旅客為了消磨時間看一本小說,車廂就是那本小說的幻想世界的框架。

    幾年之後我在蒙舒凡附近所產生的印象或許也是這樣的,那時印象還很模糊,隔了很遠我才猛然想到施虐狂這個概念。最終你會看到,這個印象對我一生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雖然出自別的理由。那一天,天氣很熱,我的長輩們有事出門,白天回不來,就對我說,我願多晚回家隨我的便。我一直走到蒙舒凡的池塘邊,我愛看池水中屋頂的倒影,我躺在以前我父親拜訪凡德伊先生時我在外邊等他的那片灌木叢生的山坡上,居然睡著了。等我醒來,天幾乎黑了。我正打算爬起來,這時,我看到了凡德伊小姐(至少我當時認為自己認出是她,因為我在貢佈雷難得見到她,而且當初她還是個孩子,那時她已經開始長成一位少女了),她準是剛回家,離我才幾厘米遠,就在我的眼前,就在她父親曾經接待過我的父親、她用來當作自己的小客廳的那個房間裡。窗戶半掩著,房間裡已經亮燈,我能看到她的一舉一動,她卻看不到我;但是我倘若踩響灌木叢的枯枝,她會聽到聲響,以為我有意躲在那裡偷看她呢。

    她穿著孝服,因為她的父親去世不久。我們沒有去看她,我的母親出於一種美德才不願意去看她,對於母親來說也只有這種美德才能限止她善良的寬宏,那就是廉恥心;不過她還是打心眼兒裡可憐凡德伊小姐的。我的母親念念不忘凡德伊先生淒涼的晚年,他對女兒既像母親又像女傭那樣照顧得無微不至,他的餘生,先是為女兒操心,後來又陷入女兒給他引起的痛苦之中;老人在最後幾年中滿臉愁苦的情狀,我的母親一直歷歷在目;她知道,凡德伊先生放棄了把自己最後幾首作品完整地記在樂譜上的計劃,那些雖只是一位鋼琴老教師、鄉村教堂的管風琴演奏師的慘淡經營之作,本身想必沒有多大價值,但我們並不小看它們,因為這些作品對於他來說意義重大,在他為女兒作出犧牲之前,它們曾是他苟活人世的理由,其中大部分甚至連音符都沒有記下,只保留在他的腦海中,有一部分則分散地記在一些零碎的紙片上,筆跡不清,肯定要失傳了。我的母親還想到凡德伊先生無可奈何地放棄的另一件事,那就更慘不忍言:他不得不放棄對女兒日後取得既正派又受人尊敬的幸福前程的期望;這件事最傷透我的姨祖母們以前的這位鋼琴老師的心,我的母親一想到事情的來龍去脈,總不免扼腕歎息,她想凡德伊小姐一定也恨恨不已,當然苦澀之情完全不同,凡德伊小姐的傷悼中應夾雜著悔恨,因為她的父親幾乎是被她害死的。「凡德伊先生怪慘的,」我的母親說,「他為女兒活著,也為女兒而死,卻沒有得到應有的報答。既然死了,他還能得到什麼報答?怎麼報答法?只有他的女兒才能報答他的恩情。」

    在凡德伊小姐的客廳靠裡面那一頭的壁爐架上,放著一幀她父親的遺像。她一聽到大路上傳來轔轔的車馬聲,就趕緊過去把遺像拿過來,然後坐到長沙發上,拉過一張小茶几,把遺像放在上面,那情景跟當年凡德伊先生把他想演奏給我的父母聽的曲譜放到自己的手邊一樣。不一會兒,凡德伊小姐的女朋友走進客廳,她打了個招呼,卻沒有起身,兩隻手還枕在腦後,而且把身子往沙發的另一頭移了一移,彷彿給來客騰出地方坐似的。但是她立刻意識到她似乎應該對來客採取一種也許她自己認為是多餘的態度。她想她的朋友可能更願意坐得離她遠些,她感到自己有失檢點,敏感的心靈於是警覺起來;她又躺靠在整張沙發上,閉上眼睛,連打哈欠,表示她之所以躺下只是因為她想睡覺了。雖然在她跟那位女朋友的關係中不加掩飾的親熱佔了上風,但是我發覺她的言談舉止,仍帶有她父親講究繁文縟節、閃爍其辭的特徵;她經常欲言又止,突然拘謹起來。她剛閉上眼睛,又立刻起身,假裝想去關窗,偏偏又關不上。

    「讓它開著吧,我熱,」她的女友說。

    「開著多彆扭啊,人家會看見咱們的,」凡德伊小姐回答說。

    她一定猜到她的朋友會怎麼想;她的朋友知道她這麼說無非是有意逗她接話,說些她想聽的話,但出於謹慎她又不便挑明,而是要對方主動地說出來。所以,當她急急忙忙地補充下面這句話的時候,她的眼神一定出現了當年我的外祖母特別賞識的表情,不過當時我還分辨不出來罷了。她急忙補充的話是:

    「我說看見咱們,意思是看見咱們讀書學習,想到人家的眼睛在瞅著咱們,咱們幹什麼他都看得一清二楚,這有多彆扭呀。」

    她本性寬厚,更出於一種不自覺的禮貌,她沒有把事先考慮好的話說出口,雖然她認為這些話是圓滿實現自己願望必不可少的。在她的內心深處,任何時候都有一位羞怯而懇切的處女,在哀求一個佔了上風的粗魯的兵痞子不要對她無禮,不要逼近她。

    「對了,這麼晚了,在這樣人頭擠擠的鄉下,倒真會有人看咱們的,」她的女友挖苦道,「看見又怎麼樣!」她接著說(同時她認為在好心地說出這番話時有必要狡猾地擠擠眼睛,就好比在讀一篇她明明知道凡德伊小姐愛聽的文章,她偏要拿腔作調,讀得玩世不恭),「誰愛看誰就看好了,這不更好嗎?」

    凡德伊小姐哆嗦了一下,站起來。她那既拘謹又多情的心眼兒不知道該由衷地說些什麼話才符合她七情六慾所需要的宣洩。她盡可能地超越自己真正的天性,找些風騷姑娘才說得出口的話來,她真巴望自己是這樣的人;可是她自以為說得很自然的話到她嘴邊卻顯得虛假不堪。她敢於說出口的那幾句話,口氣倒不小,其實很牽強,一向靦腆的習慣使她僅有的一點兒潑辣也無從發揮。只聽她訥訥說道:「你既不冷,也不太熱,你不願意一個人呆著讀什麼書吧?」

    「我覺得小姐,您今天晚上有點兒春心蕩漾。」她終於這樣說道,大概是重複她曾經從她的女友口中聽到過的一句話。

    凡德伊小姐感到她的女友在她的喬其紗胸衣的叉口處吻了一下;她像挨到什麼東西刺了一下似地輕叫一聲,便閃開了。於是兩人跳著蹦著地追逐起來,寬大的袖子象翅膀一樣在扇動;她們嘰嘰格格笑得像兩隻調情的小鳥。後來凡德伊小姐終於倒進沙發,她的女友立刻壓在她身上,但是這位女朋友有意把背部扭向放著已故鋼琴教師肖像的那張小桌。凡德伊小姐心中有數,除非她提請注意,否則她的女友是決不會理會那幀肖像的。所以她裝作剛剛發覺似的對她的女友說:

    「啊!我父親的肖像在看著咱們呢!不知道誰又把它放在小桌上了。我說過多少遍,那兒不是放照片的地方。」

    我記得當年凡德伊先生關於琴譜也對我的父親說過同樣的話。那幀肖像一定習慣於被她們當作褻瀆儀式的工具,因為那位女友的答話看來就是這類儀式的唱和;她說:

    「讓它呆著吧!反正他不能再討咱們的嫌了。你以為那老東西看到你在這兒,看到窗戶敞著,還會哭哭咧咧地來給你披上外衣麼?」

    凡德伊小姐答道:「得了,得了,」這句稍有遣責之意的答話倒證明了她天性的寬厚,她這麼說並不是因為人家用那種口吻談論她的父親她聽了生氣(顯然,不知出於什麼奇奇怪怪的邏輯,每逢這樣的時候總有一種感情她是習慣於埋在心裡而不予表露的),而是因為這麼說等於給自己一個約束,她的女友在想方設法給她提供快樂,她為了不顯得只顧自己就有意給自己來點約束。然而,這種對褻瀆言行的溫和的折衷,這種嬌聲嬌氣的假怪嗔,對於她坦誠的天性來說,顯得特別卑鄙,簡直象男盜女娼之流的甜言蜜語;她偏偏想精通這類無恥之道。但是,她無法抗拒快樂的誘惑;有人對她溫柔備加,她感到由衷地高興,偏偏這人對無力自衛的死者如此刻薄。她跳起來坐到她的女友的腿上,天真地把頭伸過去給她吻,好像她是她的女兒似的;同時她心花怒放地感到,她們倆這下子要狠心到底,一起到凡德伊先生的墳墓裡去盜走他的父愛了。女友捧住凡德伊小姐的臉龐,在額上吻了一下,吻得那樣溫順,因為她對凡德伊小姐非常疼愛,她想給如今成了孤兒的少女的淒楚生涯增加一些消愁解憂的樂趣。

    「你知道我想給這老怪物來點什麼嗎?」她拿起肖像說道。

    她又湊到凡德伊小姐的耳邊悄悄說了幾句我聽不到的話。

    「哦!你不敢吧?」

    「我不能啐?往這上面啐?」女友故意惡狠狠地說道。

    下文我就聽不到了。因為凡德伊小姐無精打采地、笨手笨腳地、慌慌忙忙地、一本正經地、愁眉苦臉地過來關上了百葉窗。我總算知道了生前為女兒吃盡種種苦頭的凡德伊先生死後得到了女兒什麼樣的報答。

    後來我倒曾經想過,即使凡德伊先生親眼目睹方纔的情景,他對自己女兒心地善良的信念也許照樣不會喪失,甚至明明錯了他還會堅信不移。當然,在凡德伊小姐日常的行為中,惡的表現極為徹底,一般人難以想像她怎麼能壞到這種程度,簡直跟施虐狂患者不相上下。讓自己的女朋友朝生前一心愛她的父親的遺像上啐唾沫,此情此景出現在大馬路的劇院舞台上倒比出現在名副其實的鄉間住宅裡更合適。在生活中只有施虐狂才為情節劇提供美學根據。實際上除了施虐狂患者之外,一般姑娘縱然會像凡德伊小姐那樣狠心不顧亡父的遺願和在天之靈,但也不至於有意把自己的狠心概括成那樣的一種行為,用那樣淺近和直露的象徵手法表現出來;在她們的行為中,大逆不道的表現總要隱蔽些,對別人遮掩,甚至自己也看不清楚,干了壞事自己並不承認。但是除了表現之外,在凡德伊小姐的心中至少一開始善惡並不混淆。像她那樣的施虐狂都是作惡的藝術家;徹頭徹尾的下流坯成不了這樣的藝術家,因為對於他們來說惡不是外在的東西,而是天生的品性,同他們無法分離;他們決不會把品德、悼亡和孝順父母之類看得神聖不可侵犯,所以當他們褻瀆這類東西時也感覺不到大逆不道的痛快。而類似凡德伊小姐那樣的施虐狂,則是一些單憑感情用事的人,生來就知廉恥,他們甚至對感官享受都視為墮落,當作只有壞人才能享受的特權。他們一旦在操行方面對自己作出讓步,一旦放縱自己貪歡片刻,他們也總是盡量讓自己和自己的對手鑽進壞人的軀殼裡去,甚至產生一時的幻覺,以為自己已經逃出拘謹而溫順的靈魂,闖進了一片縱慾的非人世界。我終於明白,凡德伊小姐一方面巴望如此,同時又發覺自己不可能得逞。她想讓自己做得同父親不一樣的時候,她的言行偏偏使我想起她父親的想法和說法。她所褻瀆的東西,那夾在她與快樂之間妨礙她直接嘗到甜頭的東西,她偏要用來為自己取樂出力,這豈止是那幀照片,更是她自己同父親酷肖的相貌,更是她父親作為傳家寶遺傳給她的那雙本來長在祖母臉上的藍眼睛,更是她溫文爾雅的舉止;這些都在凡德伊小姐和她的劣跡之間橫下了一套華麗的辭藻和一種與醜惡的行為格格不入的精神狀態,使她認識不到自己的放蕩同她平時奉行的許多待人接物的禮數有多大的距離。使她產生尋歡之念的,使她感到快活可心的,不是惡;在她的心目中,快樂倒不是好事。由於她每次縱情求歡所感到的快樂,始終與她貞潔的心靈平時所沒有的一些壞思想形影相伴,從而她最終認為快樂之中存在某種邪魔,這種邪魔就是惡。也許凡德伊小姐覺得她的女友本質不壞,認為那些褻瀆性語言並非發自她的內心。至少她高興吻她的臉,那臉上的微笑和眼神,也許全都是裝的,卻透露出邪惡的、下流的表情,一個心地善良、忍受痛苦的人決不會有那種表情,倒像生性殘忍、貪圖快樂的人才有的行狀。可能她有過一閃之念,想像自己其實在尋開心,好比一位少女明明對有人野蠻地褻瀆自己的亡父深感痛恨,卻還在同如此喪盡天良的夥伴鬼混;也許她不至於認為惡是一片世上少有、不同尋常、異域情調的福地洞府,住到裡面去有多麼消遙自在,可惜她不能在自己身上以及在別人身上發現對痛苦的麻木。有人故意製造痛苦,人們卻對此無動於衷,稱之為麻木也罷,稱之為別的什麼也罷,總之這是殘忍的表現,是它的可怕的、持久的表現形式。

    如果說去梅塞格利絲那邊散步是十分輕而易舉的事,那麼去蓋爾芒特家那邊散步就另當別論了,因為路程長,先要打聽著實天氣如何。要去就得等到看上去將有一連幾個大晴天的日子;就得等到為「可憐的莊稼」操心的弗朗索瓦絲眼看平靜而蔚藍的天上只飄過幾絲白雲,對下雨已感絕望,唉聲歎氣地大聲說道:「那幾片雲像不像把尖嘴探出水面嬉鬧的海狗?嗨!它們倒是為種田人著想著想,讓老天爺下點雨呀!等麥子長起來之後,雨又要嘀嘀嗒嗒沒完沒了地下個不停了,它都不知道下在什麼上面,好像下在海裡似的。」就得等到我的父親從園丁和晴雨表那裡一起得到同樣的晴天預報;只有到那時,我們在吃晚飯的時候才會說:「明天倘若還是這樣的好天,咱們去就蓋爾芒特家那邊散步。」第二天午飯吃罷之後,我們馬上就走出花園的邊門,踏進狹窄的、形成一個銳角的貝尚街。街上長滿狗尾草,兩三隻黃蜂成天在草叢間採集標本,街面同街名一樣古怪,我甚至覺得街道稀奇的特徵和不近人情的個性全是由古怪的街名衍生而來的。在貢佈雷鎮,今天已無處尋覓這條街了,昔日的故道上蓋起了學校。但是,正如維奧萊一勒迪克1門下的學生們認為在文藝復興時期的祭廊裡以及在十七世紀的祭壇下能重新找出羅馬時期唱詩班的遺跡,從面把整座建築恢復到十二世紀時的原貌那樣,我的聯翩的浮想同樣也不讓新建築有片石留下,它在舊址上重新開鑿出、並且「按原樣恢復」了貝尚街,況且貝尚街有足夠的資料供恢復參考,從事古建築修繕的人一般還掌握不到這樣精確的歷史資料:我的記憶保存下來的有關我童年時代的貢佈雷的一些印象,也許是它僅存的最後的印象了,現在雖還存在,卻注定不久會磨滅;正因為這是我童年時代的貢佈雷,在自行消失之前,把那些動人的印象刻畫在我的心上,好比一幅肖像本身已湮沒無聞,但根據它的原作臨摹下來的東西卻顯赫地流傳於世一樣。我的外祖母就喜歡送我這類作品的複製件,例如早年根據《最後的晚餐》和讓迪勒-貝裡尼2原作刻制的版畫,這些版畫保留下了達-芬奇的壁畫傑作和聖馬克教堂的門樓至今已無處尋覓的原貌——

    1維奧萊一勒迪克(1814—1879):法國大建築師,曾負責修繕包括巴黎聖母院在內的許多中世紀建築,他所編寫的《十一至十六世紀法國建築考據大全》及《文藝復興以前的法國傢俱圖錄》兩書,史料翔實,有極高的歷史和藝術價值。

    2讓迪勒-貝裡尼(1429—1507):意大利威尼斯畫派中的貝裡尼家族的第二代畫師。法國盧浮宮藏有他所作的《基督受難圖》等畫品。

    我們從鳥兒街上的古老的鳥兒客棧門前走過。十七世紀時,蒙邦西埃家、蓋爾芒特家和蒙莫朗西家的公爵夫人們的轎車曾駛進客棧的大院,她們來到貢佈雷,有時是為了解決與佃戶的爭端,有時是為了接受佃戶的貢奉。我們走上林蔭道,聖伊萊爾教堂的鐘樓在樹木間顯現。我真想能在那兒坐上一整天,在悠揚的鐘聲中埋頭讀書;因為,天氣那樣晴朗,環境又那樣清幽,當鐘聲響起來的時候,彷彿它不僅沒有打斷白天的平靜,反而更減輕白日的煩擾,鐘樓就像沒有其他事情可幹的閒人,只管既悠閒又精細地每到一定的時刻分秒不差地前來擠壓飽和的寂靜,把炎熱緩慢地、自然地積累在寂靜之中的金色液汁,一點一滴地擠出來。

    蓋爾芒特家那邊最動人的魅力在於維福納河幾乎始終在你的身邊流淌。我們第一次過河是在離家十分鐘之後,從一條被稱作「老橋」的跳板上過去的。我們到達貢佈雷的第二天,一般總是復活節,聽罷布道,倘若趕上天氣晴朗,我就跑來看看這條河。那天上午大家正為過復活節這樣盛大節日而忙亂著,準備過節使用的富麗的用品使那些還沒有收起來的日常器皿顯得更加黯然失色。已由藍天映得碧綠的河水在依然光禿禿的黑色田畝間流淌著,只有一群早來的杜鵑和幾朵提前開放的報春花陪伴著它,偶爾有一莖紫堇噘起藍色的小嘴,一任含在花盞中的香汁的重量把花莖壓彎。走過「老橋」,是一條纖道,每逢夏天,有一棵核桃樹的藍色的枝葉覆蓋成蔭,樹下有一位戴草帽的漁夫,紮下根似地穩坐在那裡。在貢佈雷,我知道釘馬掌的鐵匠或雜貨鋪夥計的個性是藏在教堂侍衛的號衣或唱詩班該子的白色法衣中的。唯獨這位漁夫,我始終沒有發現他真正的身份,想必他認識我的長輩,因為我們經過時,他總要抬一抬他的草帽。我本想請教他的姓名,可是總有人比畫著不讓我出聲,怕我驚動正待上鉤的魚。我們走上纖道,下面是幾尺高的岸坡。對面的河岸矮,是一片片寬闊的草地,一直延伸到村子邊,延伸到遠處的火車站。那裡到處有貢佈雷昔日領主的城堡的殘跡,半埋在雜草中。中世紀時維福納河是貢佈雷抵禦蓋爾芒特的貴族首領和馬丁維爾的神甫們進犯的天塹。如今只剩下箭樓的斷瓦殘磚給草地留下幾堆不甚顯眼的土包而已,還有幾截雉堞圍牆,當年弓弩手從那裡投射石彈,哨兵從那裡監視諾甫篷、克萊爾豐丹、馬丁維爾旱地、巴約免賦地等蓋爾芒特家族管轄下一切屬地的動靜,它們當年把貢佈雷夾在中間;昔日的屬地早已夷為平地,在這裡稱王稱霸的已是教會學校的孩子,他們到這裡來學習功課或作課間遊戲。幾乎已經埋入地下的往事象散步的人中途納涼似的躺在河邊,卻使我浮想聯翩,使我覺得貢佈雷的這個名字的內涵不僅指今日的小鎮,還包括另一座完全不同的城池,它那半埋在金盞花下的不可思議的昔日風貌牢牢地攫住了我的思緒。這裡的金盞花多得數不清;它們選擇這片地方,在草上追逐嬉戲;它們有的孤然獨立,有的成對成雙,有的結伴成群;它們黃得像蛋黃,而且光澤照人,尤其因為我感到它們只能飽我以眼福,卻無法饗我以口腹,我便把觀賞的快樂積聚在它們的金光閃爍的表面,終於使這種快樂變得相當強烈,足以產生出一些不求實惠的美感來。我自幼年時起就這樣做了:我從纖道上向它們伸出雙手,我還叫不全它們的名字,只覺得跟法國童話裡的王子們的名字一樣漂亮動聽;它們也許是幾百年前從亞洲遷來的,但早已在村子裡落戶定居;它們對清貧的環境很知足,喜歡這裡的太陽和河岸,對於遠眺所及的車站的不起眼的景色,它們也決無二心,同時它們還像我們某些古畫那樣在稚拙純樸中保留著東方的詩意的光輝。

    我興致勃勃地觀看頑童們放進維福納河裡用來裝魚的玻璃瓶。只只瓶裡裝滿了河水,河水又把瓶子緊緊裹住;它們既是四壁透明得像是由一種凝固的清水做成的「容器」,同時又是沉進了一個更大的,由流動著的晶體做成的容器裡的「內容」;它們在這裡比在餐桌上更沁人心脾、更撩人慾念地體現出清涼的形象,因為在餐桌上,瓶水的清涼的形象始終只流溢在水和玻璃之間,我們的手不能在清淡的水中捕捉到清涼的形象,而我們的上顎也無法從凝固的玻璃中品嚐到清涼的滋味。我打算以後再來時帶上漁竿;我從野餐籃裡面撕下了一塊麵包,把它搓成一團一團,扔進維福納河,看來這足以在水中造成一種超炮和現象,因為河水立刻凝固了,在麵包團四周無數細小的蝌蚪,凝聚成一個個橢圓形的小球,原先這些蝌蚪一定是散佈在河水裡的,肉眼看不到,但密度已達到結晶的臨界線。

    不久,維福納河的水流被水生植物堵塞了。起初,河裡先是長出幾株孤零零的水草,例如有那樣一支水浮蓮,水流從它的身邊流過,可憐它在水流中間,很少得到安寧;水流把它從這邊的岸沿衝到那邊的岸沿,它像一艘機動渡船一樣,無休無止地往返在兩岸之間。被推向岸邊的水浮蓮的株莖,舒展,伸長,繃緊,以至於達到張力的極限;飄到岸邊以後,水流又把它往回拉,綠色的株莖又開始收攏,把可憐的植物重新引回到姑且稱之為它出發的地點,可安生不了一秒鐘,它又得被反覆地帶來帶去。我一次又一次地在散步時見到它,它總是處於同樣的境地,這使我想起某些神經質的人(我的外祖父把我的萊奧妮姨媽也算在其中),他們年復一年地讓我們看到他們一成不變的古怪習慣,他們每次都聲稱要加以改變,但始終固守不爽。他們被卡進了不痛快和怪脾氣的齒輪之中,縱然使盡氣力也難以脫身,只能更加強齒輪的運轉,使他們古怪的、劫數難逃的保守療法象鐘擺一樣地往復不已。那株水浮蓮也是如此,也像這樣不幸的病人,他們反覆不休、永無止境的古怪的痛苦曾引起但丁的好奇,倘若維吉爾沒有大步走開,迫使他不得不快快趕上的話,但丁還會沒完沒了地要那些受到這種痛苦折磨的人親自訴說自己的病情和病因的,正如這時我的父母已經走遠,我得快快跟上一樣。

    但是,再往前去,水流漸緩,流經一座業主向公眾開放的莊園;主人有偏愛浮蓮水草之雅,以此裝點庭院,在維福納河水灌注的一片片池塘中,群蓮爭艷,真成了名實相副的賞蓮園。這一帶兩岸樹木蔥蘢,團團濃蔭通常把水面映得碧綠,但有幾次暴雨過後,黃昏分外恬靜,歸途中我發現河水藍得透亮,近似淡紫,彷彿塗上了一層日本風格的彩釉。水面上疏疏落落地點綴著幾朵象草莓一般光艷的紅蓮,花蕊紅得發紫,花瓣邊緣呈白色。遠處的蓮花較密,卻顯得蒼白些,不那麼光滑,比較粗糙,還有些縐縐巴巴,它們被無意的流水堆積成一團團頗有情趣的花球,真像是一場熱鬧的遊樂會之後,人去園空,花綵帶上的玫瑰零落漂浮在水面,一任流水載浮載沉。另有一處,彷彿專門騰出一角供普通的品種繁殖,那裡呈現一派香芹的素雅的潔白和淡紅,而稍往前看,一簇簇鮮花擁擠在一起,形成一塊飄浮在水面的花壇,彷彿花園中的蝴蝶花,像一群真正的蝴蝶,把它們冰晶般透藍的翅膀,停歇在這片水上花壇的透明的斜面上;說它是水上花壇,其實也是天上花壇,因為這花壇為花朵提供了一片顏色比花朵更富麗、更動人的「土壤」——水面;下午,它在浮生的花朵下象萬花筒一般閃爍出其樂融融的、專注、靜默和多變的光芒;黃昏,它像遠方的港口,充滿了夕陽的紅暈和夢想,變幻無窮,同時又在色彩比較穩定的花朵的周圍,始終與更深沉、更神秘、更飄忽不定的時光,與宇宙的無限取得和諧,在那時,它彷彿讓這一切都化作了滿天的彩霞。

    流出花園之後,維福納河又滔滔轉急。有多少回,我見到一位船夫,放下了船槳仰面躺在船中,聽憑小船隨波飄蕩,他的頭枕在船板上,只見到天空在他的上面慢慢地飄移,他的臉上流露出預想幸福和安詳的表情;我若能隨心所欲地生活,我多想倣傚他那樣的豁達坦蕩啊!

    我們坐在岸邊的菖蒲花叢中休息。在假日的天空,一朵閒雲久久地徘徊。不時有一條悶得發慌的鯉魚躍出水面,惴惴不安地透一口氣。這正是野餐的時間。我們要在這兒呆好久才回家;在草地上吃點水果、麵包、巧克力,聖伊萊爾教堂的鐘聲沿著地平線悠悠傳來,聲音雖弱,卻依然渾厚而鏗鏘;它們從那麼遠的地方,穿透一層層的空氣,卻沒有與空氣混合,一道道聲波的連續的顫動給鐘聲四周留下一條條稜紋,掠過花朵時發出陣陣共鳴,一直到達我們的腳邊。

    有時,在林木圍繞的水邊,我們見到一幢被稱作別墅的房屋,孤零零地隱匿在幽僻的地方,只有牆腳下的河流與它相伴。一位少婦獨立在窗內,顯得若有所思;從她的華麗的面罩來看,她不像本地人。她大約是如俗話所說來這兒「隱身」的。窗外,她所能見到的只有拴在門外的一葉扁舟而已。這地方無人知道她的姓名,尤其是無人知道她曾經愛過但早已無法繼續掛在心上的那位男子的姓名,她一定因此而感到既苦澀又高興。她心不在焉地抬眼望望,先聽到岸邊的樹後有行人經過,然後才看到行人的模樣;她可能心中有數,他們以前不認識、將來也不會知道誰是負心人,他們過去對她毫無印象,將來也未必有再見到她的機會。一般人認為,她離群索居,是有意遠離能見到心上人的地方,哪怕遠遠一瞥,她也盡量躲開,故而避到根本沒見過那人的這裡來。而有一次,我散步回家,經過她明知自己所愛的人決不會出現的那條路,我見到她無可奈何地摘下了自己長長的、華而不實的手套。

    我們到蓋爾芒特家那邊散步,沒有一次能走到維福納河的源頭;我經常想到源頭去,在我的心目中,它簡直是一種很抽像、意念很強的存在,倘若有人告訴我說,這源頭就在本省,離貢佈雷才多少多少公里,我一定會驚訝萬分,其程度等於聽人說地球上哪個確切的地點古時候曾是地獄的入口處。我們也從來沒有能一直走到我非常想去的終點:蓋爾芒特。我知道,那是領主蓋爾芒特公爵和夫人的府邸;我知道他們是實際存在的真人,但是,一想到他們,我就時而把他們想像成壁毯上的人物,跟我們教堂裡那幅名叫《愛絲苔爾受冕》的壁毯上的蓋爾芒特伯爵夫人的形象一樣;時而我把他們想像成色調變幻的人物,跟教堂彩色玻璃窗上的「壞傢伙希爾貝」似的,我在取聖水的時候,他看上去是菜綠色的,等我在椅子上坐定之後,他又變成了青梅色;時而我把他們想像成完全不可捉摸,跟蓋爾芒特家的遠祖,熱納維耶夫-德-布拉邦特的形象一樣,——幻燈曾映照她的形象馳過我房內的簾幛,或者登上房內的天花板。總之,他們總裹著中世紀神秘的外衣,像受到夕陽的沐照似的,沉浸在「芒特」這兩個音節所放射出來的桔黃色的光輝之中。但是,儘管如此,作為公爵和公爵夫人,他們在我的心目中畢竟實有其人,雖然他們與眾不同,從另一方面來說,他們的公爵身份使他們的形象極度地膨脹,變得虛無縹緲,足以容納下他們的爵號後面那個顯赫世家的姓氏——蓋爾芒特,容納下「蓋爾芒特家那邊」所有的一切:明媚的陽光,維福納河,河上的睡蓮,岸邊的大樹,以及那麼多晴朗的下午。我知道他們不僅有蓋爾芒特公爵和公爵夫人的爵位,從十四世紀起,他們征服貢佈雷的企圖落空之後,便與大領主聯姻,由此分封得到貢佈雷的領主權,從而成為貢佈雷最早的公民,也是唯獨不在貢佈雷定居的公民。他們兼任貢佈雷伯爵,在他們的姓氏和身份中加進了貢佈雷的地名,不用說,貢佈雷所特有的那種離奇而虔誠的憂傷情調實際上也隨之潛入他們的心中;他們是貢佈雷市鎮的主人,但是他們在鎮上沒有一所私宅,進入市鎮他們大約只能呆在屋外,呆在街上,呆在天地之間,就像聖伊萊爾教堂彩繪玻璃窗上的那個壞傢伙希爾貝,當我到加米雜貨鋪去買鹽時,經過教堂的後身,抬頭望去,卻只能見到彩繪玻璃窗一片漆黑的反面。

    後來還有過這樣的事情:在蓋爾芒特家那邊,我有時經過幾片潮濕的小莊園,幾簇色澤無光的花朵伸出欄外。我駐足停步,自以為得到了一個可貴的概念,因為我覺得眼前彷彿是我自從讀到一位心愛的作家有關描述之後便日夜嚮往的那片河網地帶的一角。貝斯比埃大夫曾同我們講到了蓋爾芒特宮堡花園裡的花和花園裡蜿蜒密佈的小溪,我一面聽著,一面想到了那位作家所描述的河網地帶,想到了那片縱橫密佈著潺潺流水的虛幻的地方,從而蓋爾芒特在我的腦海中改變了形象,我把蓋爾芒特同那片虛構的景象等同起來。我想入非非地彷彿覺得蓋爾芒特夫人一時心血來潮,對我鍾情,邀我去玩;她一整天都陪伴我釣魚。黃昏時,她拉著我的手,我們從她的家臣們的小花園前走過,沿著低矮的圍牆,她指點我看垂掛在牆頭的一簇簇紫色和紅色的花朵,並告訴我這些花的名稱。她要我說出我刻意經營的那些詩篇的主題。這類夢提醒了我:既然我想有朝一日當名作家,現在就該明確打算寫什麼。但是,我一旦捫心自問,力求找到一個可以容納無限的哲學意蘊的主題,我的思路便停止了運作,只覺得自己眼前一片空白;我感到自己缺乏天才,也許我的腦子有什麼毛病妨礙才能的發揮。有時我指望父親幫我理順這一團亂麻。他很有辦法,在當政者跟前很吃香,甚至可以讓我們拒不照辦被弗朗索瓦絲說成跟生死一樣無法抗拒的官方法令。在我們居住的那個地段,唯獨我們家把「整修牆面」的規定推遲一年執行;他還為薩士拉夫人的想進水利部門工作的兒子取得部長的特許,提前兩個月通過會考——考生名單本來是按姓氏第一個字母的順序排列的,經過特許的薩士拉夫人的兒子的名字竟然列入姓氏以A開頭的考生名單,而不列入姓氏以S開頭的考生名單。假如我生了重病,假如我遭到強盜綁架,我堅信我的父親有通天的本領,能寫一封連上帝都無法推卻的介紹信,最終使我的重病,我的被綁架,都不過是虛驚一場;我會不慌不忙地等待著必將轉危為安的時刻,得到解救或治癒。也許我的缺乏才能,我為自己將來的作品尋找主題的時候在我思想中所出現的那個黑洞,同樣無非是一種不牢靠的幻覺,只要父親出面干預,這種幻覺就會煙消雲散;彷彿他早已同官方和上帝達成默契,同意讓我成為當代第一流的作家。但是也有這樣的時候,我的父母見我老是落在後面而為我著急,那時我的實際生活彷彿已不再是我的父親著意創作的作品,不再是他可以任意改變的產物,相反,它似乎被包括進與我格格不入的現實,沒有任何辦法可以對抗那種現實,我在其中也沒有一個同盟軍,除那種現實之外,別無它物。那時我就覺得我活在世上與常人無異,像大家一樣,我會老,會死,我只是沒有寫作天賦的庸人中的一員。所以,我灰心喪氣,從此放棄文學,雖然布洛克一再鼓勵我。這種內心的、直接的體驗,這種思想的空虛感,比一切人們可能給予我的溢美之詞更有力量,等於一個壞人聽到人家誇獎他的每一樁善舉,他也不免良心發現,悔恨自己的無行。

    有一天,母親對我說:「既然你老是提到蓋爾芒特夫人……貝斯比埃大夫四年前為她治過病,照料得特別精心,如今大夫的女兒要結婚了,她一定會到貢佈雷來參加婚禮的。你可以在婚禮上見到她。」有關蓋爾芒特夫人的事,我聽得最多的是貝斯比埃大夫的介紹,他甚至還給我們看了一期畫報,那上面刊載了一張她在萊翁王妃家舉行的化妝舞會上穿著奇裝異服拍攝的照片。

    在婚禮彌撒進行的當口,教堂侍衛移動了一下身子,使我突然看到坐在一間偏殿裡的金黃色頭髮的貴婦人,她,鼻子大,一雙藍眼睛看起人來入骨三分,胸前蓬鬆的絲領結是淺紫色的,平整、簇新、光滑,鼻子邊上有一顆小皰。她滿臉通紅,似乎很熱,從那張臉上,我認出了與畫報上那張照片相近的某些類似之處,雖然它已經像褪了顏色似的模糊不清,但是,就憑我在她臉上發現的特徵,倘若我加以歸納的話,恰恰同貝斯比埃大夫在我面前描述的蓋爾芒特夫人的特徵完全一樣:大鼻子、藍眼睛;於是我心想:那位貴婦人跟蓋爾芒特夫人長得很像;她坐著聽彌撒的那個偏殿正是壞傢伙希爾貝的偏殿,偏殿下已像蜂窩那樣鬆散而發黃的古墓裡,安息著布拉邦特古時世襲伯爵們的遺骸,我記得聽人說過,那個偏殿是供蓋爾芒特家的人到貢佈雷來參加宗教儀式時專用的;而那一天,正巧是蓋爾芒特夫人應該來的日子,在這個偏殿裡只可能有一個女人同蓋爾芒特夫人的照片相像,那就是她本人。我失望得很。失望在於我萬萬沒有預料到她會是這樣的;過去一想到蓋爾芒特夫人,我總是用掛毯或彩色玻璃窗的色調在心中描繪她的形象,把她想像成另一世紀的模樣,舉止氣派與活生生的人完全不同。我萬萬沒有料到她會跟薩士拉夫人一樣紅光滿面,打著淺紫色的領結,她的鵝蛋形的臉龐使我想起了我在家裡經常見到過的一些人,我不禁頓生一絲稍縱即逝的疑惑:懷疑偏殿裡的那位夫人從生成原則和分子構成上說也許同蓋爾芒特夫人名實不副,她的體態完全不知道她頭頂上的姓氏有多大的份量,恐怕與醫生和商人的妻子屬於同一類型。我驚訝地注視著她,臉上的表情等於在說:「原來如此,蓋爾芒特夫人也不過如此!」她的形象自然同多次出現在我的幻想中的蓋爾芒特夫人的形象毫無關係,因為她不同於我抽像地幻想出來的模樣,她只是在一剎那之前,在教堂裡,第一次突然出現在我的眼前;她的性質完全不同,不能由我任意著色,不像我想像中的人那樣聽憑音節流溢出來的桔黃色浸透全身,而是實實在在的真人,她身上的一切,包括鼻子一角正在發炎的小皰,都證實了她從屬於生命的法則,好比一齣戲演得再熱烈迷人,仙女的裙褶以及她手指的顫動都揭示出一位活生生的女演員的實際存在,雖然看戲的人一時疑幻疑真,不知道眼前所見是否只是燈光投下的幻影。

    但同時,我努力給這個形象,給那隻大鼻子和那雙目光銳利的眼睛刻在我視野中的這個形象(也許正是那兩樣東西趁我還沒有來得及想到眼前這位婦女可能就是蓋爾芒特夫人的時候就出現在我的視野之內,並在上面刻下了第一道印記),給這個全新的、不可改變的形象粘貼上如下的說明:「這位就是德-蓋爾芒特夫人。」然而我卻不能使這樣的認識同形象妥貼地相合,它們像兩只隔著空檔的圓盤,始終轉不到一起。可是,過去我經常夢見、如今又親眼目睹確實存在於我心外的這位蓋爾芒特夫人,對我的想像力仍施加進一步的威力;我的想像力同與它的期望完全不同的現實一經接觸,先是麻木了一陣,後來又開始作出反應,對我說:「蓋爾芒特家早在查理大帝之前就聲名顯赫,對手下的屬臣擁有生殺之權;蓋爾芒特夫人是熱納維耶夫-德-布拉邦特的後代。她不認識、也不想認識這裡的任何人。」

    啊!人類的目光享有多麼美妙的獨立性啊!它由一根鬆散的、長長的、有彈性的繩子繫在人的臉上,因而它能遠離人的面孔獨自去掃視!蓋爾芒特夫人的身體端坐在掩埋著她家祖先們的偏殿內,她的目光卻到處轉悠,順著一根根柱子往上張望,甚至像在正殿徘徊的一束陽光那樣停留在我的身上,只是這束陽光似乎意識到我在接受它的撫摸。至於蓋爾芒特夫人本人,卻端坐不動,好比一位母親,自己的孩子在一邊胡作非為地淘氣,跟她所不認識的人多嘴多舌地答腔,她卻視而不見,所以我就沒法知道她贊成不贊成自己的眼光,趁自己的心靈懶得動彈之際這樣到處遊逛。

    然而我覺得要緊的是,在我把她看夠以前她別走開,因為我記得多少年來我把見到她當作夢寐以求的一件大事,我的眼睛一見到她就再也離不開了,彷彿我每看一眼都能實實在在地把她的大鼻子、紅腮幫以及足以說明她的臉龐特點的一切可貴的第一手資料,統統都貯存進我的記憶庫裡。當時在我腦海中凡與她有關的想法都使我感到她那張臉是美的——也許尤其是那種總不願掃興的願望,是那種保存我們內心嚮往最美好事物的本能的表現,把她置於凡夫俗子之外,只憑草草看一眼,我最初有那麼一瞬間曾把她同凡夫俗子混淆在一起,但畢竟眼前的她同我以前心目中的蓋爾芒特夫人是一個人呀!偏偏當時有人在我周圍悄悄議論:「她比薩士拉夫人好看,也比凡德伊小姐強一些。」我聽了很生氣,言下之意好像她們能跟她相比似的。於是我的目光注視她的金黃色的頭髮,她的藍眼睛和她的脖子,由此排除了可能使我想到別人容貌的一切特徵,看著這幅有意畫得不完全的速寫稿,我不禁叫出聲來:「她多美呀!多雍容華貴!她準是蓋爾芒特家的一位高傲的夫人,熱納維耶夫-德-布拉邦特的後代!」我當時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她的身上,簡直把她孤立了起來,以至於今天我倘若回憶那天的婚禮,我再不記得其他參加婚禮的人的模樣,只記得她以及那位教堂侍衛的情狀,因為我問過教堂侍衛,那位夫人是不是蓋爾芒特夫人;教堂侍衛給了我肯定的回答。說到她,我尤其歷歷在目的是她同大家一起魚貫進入聖器室的情景。那一天刮著風,又時而來一陣大雨,炎熱的、時有時無的太陽照亮了聖器室。蓋爾芒特夫人同貢佈雷的老百姓擠在一起,她連他們姓什麼都不知道,但是他們的猥瑣把她的崇高襯托得極其鮮明,以至於她不能不由衷地對他們懷有一種寬厚之心,而且她的既高雅又純樸的舉止,更使大家對她敬畏備至。一般人見到認識的人,目光中總故意地含有某種確切的含義;而她不能放出這樣的目光,她只是讓她的漫不經心的念頭,化作她掩飾不住的粼粼藍光,不斷地流溢出來,她但願這股光流,在流經那些小人物身邊,並且隨時都在觸及那些小人物的時候,千萬不要使他們感到侷促不安,千萬不要顯得高傲冷淡。我至今猶歷歷在目的是,在淺紫的、蓬蓬鬆鬆的絲領結之上,她的眼睛流露出些許驚訝和略含羞澀的微笑;這微笑倒不是她有意給什麼人看的,而是讓每一個在場人都感覺到;那種氣派就像一位女王謙遜地面對她的臣民,表現出她的愛民之心;這微笑落到了一直盯住她看的我的身上,她的目光藍得好比透過「壞傢伙希爾貝」那幅彩色玻璃窗射進屋來的陽光,它在做彌撒的時候停留在我的身上,我不禁想道:「她一定注意到我了。」我認準她喜歡我,她離開教堂後還會想到我的,甚至回到蓋爾芒特以後她也許會為我而惆悵呢。我也立刻愛上了她,因為,若說一見鍾情,有時候只須她像我想像中的斯萬小姐的態度那樣,對我們不屑一顧地瞅上一眼,我們心想這女人絕無可能傾心於我們,這些就足以使我們癡情相思了;但也有時,只須哪位女士象蓋爾芒特夫人那樣好心地瞧瞧我們,我們想她可以同我們兩心相悅,這同樣足以使我們魂牽夢縈。她的眼睛像一朵無法採擷的青蓮色的長春花;我雖無法採擷,她卻是饋贈給我的;已被一團烏雲擋去半邊的太陽,仍竭盡全力把光芒投射到廣場上和聖器室,給為婚禮鋪設的紅地毯增添一種肉紅色的質感,使羊毛地毯長出一片粉紅色的絨毛,多了一層光亮的表皮;蓋爾芒特夫人微笑著走在地毯上面,那種溫柔、莊重、親切的氣氛,滲透了豪華而歡快的場面,類似歌劇《洛痕格林》1中的某些片段,類似卡帕契奧2的某幾幅油畫,同樣使人認識到波特萊爾3為什麼能用甜蜜這個形容詞來形容銅管樂的聲音——

    1《洛痕格林》:華格納的第一部突破傳統形式的歌劇,1850年首演於魏瑪,取材於德國傳說:洛痕格林救出布拉邦特公主,並與她相愛、結婚,後又因出身問題,離開了她。

    2卡帕契奧(1455—1525):意大利畫家,是上面提到過的讓迪勒-貝裡尼的學生。

    3波特萊爾(1821—1867):法國詩人,《惡之華》的作者。

    從那天起,每當我去蓋爾芒特家那邊散步,我總比以前更為自己因缺乏文學稟賦,不得不斷絕當大作家之念而痛心不已!我離開人群,獨自在一旁遐思時,憾恨之情更使我苦楚難當,以致為了不再受這痛苦的折磨,我的理智索性採取有意止痛的辦法,完全不去想詩歌、小說以及由於我才情寡薄而無從指望的詩一般的前程。開是,一個屋頂,反照在石頭上的一點陽光,一條小路的特殊氣息,忽然脫離一切文學的思考,與任何東西都無聯繫地使我感到一個特殊的快樂,使我駐步留連;我暫停觀賞的另一個原因是由於這一切事物彷彿在我所見不到的隱秘之中蘊藏著某種東西,它們請我去摘取,我卻竭盡全力而無處覓得。因為我感到這東西蘊藏在它們的內部,所以我一動不動地呆立在那裡,用眼睛看,用鼻子嗅,想用自己的思想,鑽進這形象和這氣息的內部去。倘若那時我必須趕上我的外祖父,繼續往前走,那麼我就閉上眼睛,想方設法回憶方纔所見的情景。我專心致志地、一絲不苟地追憶那屋頂的形狀,那石頭的微妙的細節;也不知為什麼,我總覺得它們彷彿飽滿得要裂開似的,彷彿準備把它們掩蓋下的東西統統都交給我。當然,雖說能使我重新萌生當作家和詩人的希望的不是這些印象,因為它們總是同某個既無思考價值又同任何抽像真理無涉的個別對像相聯繫,但它們至少給了我一種無由的快感,一種文思活躍的幻覺,從而排遭了我的苦惱,排遣了每當我想為寫一部巨著尋找一種哲學主題時所自恨不已的無能感。然而那些印象以具體的形態、色彩和氣味迫使我意識到嚴峻的責任:我必須努力找到隱蔽其中的東西。但是這任務太艱巨了,我很快就為自己找到逃避努力、免去勞累的借口。幸虧那時我的長輩們在叫我了,我感到我當時不具備進行有效探究所必需的平靜的心境,倒不如在回到家裡之前索性不去想它為好,省得早早地徒勞無功。於是,我不再為外面裹著一種形式、一股香味、但裡面又不知包藏何物的那件東西操心了;我心安理得,因為我正把受到形象外衣保護的那件東西帶回家去呢,我感到它在形象的外衣下,同每逢大人允許我外出釣魚的日子,我裝進筐裡還蓋上保鮮的青草帶回家來的魚兒一樣地鮮靈活潑。但是,回家之後,我就另有所思了,所以,那塊陽光反照的石頭,那片映在水面的屋頂,那悠悠的鐘聲,那草木的氣息,還有許多各不相同的形象,也都在我的腦海中堆積下來,就跟我散步時採回來的各色野花和別人送我的各種東西堆積在我的房間裡一樣。而隱蔽在那些形象下的實況,我雖曾有所感,卻始終缺乏足夠的毅力去發現,後來也早都泯滅了。然而,有一次,我們散步的時間比平時長,在回家的中途遇見了駕車經過的貝斯比埃大夫。由於時近黃昏,大夫認出我們一行之後,便請我們上車;那次我又得到類似的印象,不過我沒有輕易擱置一邊,而是進行深一步地探究。我被安排坐在車伕的身旁。馬車疾馳如風,因為貝斯比埃大夫在回到貢佈雷之前還得在馬丹維爾停留一會兒,去看望一名病人;他同我們講定:我們在病人家門口等他。車到拐彎處,突然,我感到一陣特別的、與其他快感全然不同的喜悅,因為我遠遠望見了馬丹維爾教堂的雙塔並立的鐘樓,而且隨著馬車的奔馳和夕陽的反照,那雙塔彷彿也在遷移,及至後來,同它們相隔一座山崗、位於另一片較高的平川上的維歐維克的鐘樓,竟似乎也同它們成了緊鄰。

    我在注意到雙塔塔尖形狀的同時,目堵了它們輪廓的位移和塔面夕照的反光,我感到我領略不透自己的印象,總覺得在這種運動和這片反光中,有件東西既是雙塔所包含的,也是它們所竊取的。

    這兩座鐘樓看來離我們還遠,彷彿我們的馬車並沒有向它們馳去,等到轉瞬間我們忽然在教堂前停車,我才大吃一驚。我不知道望到雙塔時為什麼那樣地喜悅,而探究其原因又似乎非常艱難;我但求在腦海中貯存下這些陽光沐照的輪廓線,至少在目前不去想它。我倘若加以探究,那麼兩座鐘樓定會同那麼多的樹呀、屋頂呀、氣味呀、音響呀永遠聯結在一起,我之所以能從紛擾的萬物中分辨出上面這些東西,是因為它們同那一片面目不清、我始終沒有深入探究的平原有關。我跳下馬車,在等待大夫的時候,同大人們一起聊天。後來我們又開始上路,我還是坐在車伕旁邊的座位上。我回頭看看雙塔,稍微過了一會兒,我又在拐彎處最後看了它們一眼。車伕雖然不善於交談,我說什麼他都很少答腔。由於沒有別人作伴,我只得與自己作伴,無可奈何地回憶我的那兩座鐘樓。不久,它們的輪廓,它們的陽光燦爛的表面忽然像有一層外殼似的裂開了,隱藏在裡面的東西露出了一角。當時我頓生一念,在前一秒鐘它還不存在,這時卻形成一串詞句,湧進我的腦海;初見雙塔時我所感到的那種喜悅立即膨脹起來,使我像醉了似的再不能想別的事情了。當時,我們已經遠離馬丹維爾,我回頭看去,又見到了雙塔;這一次它們成了兩條黑影,因為太陽已經下山。有好幾次,道路轉彎,把雙塔從我的視線中抹去,後來,它們最後一次出現在地平線上,又終於在我的眼前完全消失了。

    我並沒有想到隱藏在雙塔之中的東西大概同漂亮的句子相類似,因為它是以使我感奮的詞彙的形式出現在我的面前的,我向大夫借了紙和筆,也不管車行顛簸,我寫了下面這一小段文字,以慰撫的激盪的心胸,以宣洩我滿腔的熱情;後來我找到了當時的原文,現在只作些許改動,轉錄如下:

    「孤零零地從地平線上崛起、彷彿埋沒在茫茫田野中的馬丹維爾的雙塔,高高地刺向藍天。不久,我們看到三座塔影:一座遲來的鐘樓,維歐維克的鐘樓,搖身一轉,站到了它們的面前,同它們會合在一起。時光流逝,我們的馬車也在飛馳,然而鼎立的三塔始終在我們的眼前,像三隻飛禽,一動不動地兀立平川,陽光下它們的身影格外分明。後來維歐維克的鐘樓躲到一邊,拉開了距離,馬丹維爾的雙塔依然並立,被落日的光輝照得纖毫可辨,甚至在離它們那麼遠的地方,我都能見到夕陽在塔尖的斜坡上嬉戲、微笑。我們花費了那麼多的時間向它們靠攏,我以為還需許久才能到達它們跟前,忽然,車兒一拐,竟已經把我們送到塔下;雙塔那樣突然地撲面而來,幸而及時剎車,否則差一點撞在廟門上。我們繼續上路;我們已經離開了馬丹維爾,村莊陪我們走了幾秒鐘之後便消失了,地平線上只剩下馬丹維爾的雙塔和維歐維克的鐘樓,它們在搖動著陽光燦爛的塔尖,向我們道別,目送我們奔馳遠去。有時候,它們中一個隱去,讓另外兩個再瞅我們一眼;但是道路改變著方向,它們在陽光中像三枚金軸也隨之轉動,隨後在我們的眼前消失。又過了一會兒,那時我們離貢佈雷不遠,太陽已經上山,我最後一次遙望它們,它們竟僅僅象畫在田野底線之下的三朵小花了。它們也使我聯想到傳說中的三位姑娘,被拋棄在夜幕已經降臨的荒野。正當我們的馬車奔馳遠去之際,我看到她們在怯怯地尋路,只見她們高貴的身影磕磕絆絆,後來就彼此緊挨在一起,一個躲到另一個的身後,在夕紅未消的天邊只留下一個婀娜卑謙的黑影,最終在夜色蒼茫中消隱。」

    以後我一直沒有再去想這段文字,可是,在當時,我坐在大夫的馬車伕的旁邊,那是他通常放雞籠子的地方,籠裡裝滿他在馬丹維爾市場上採購來的雞鴨,我坐在那地方寫完了上述一段文字之後感到非常痛快,我覺得它巧妙、周全地把我從鐘樓的糾纏中解脫出來,讓我對鐘樓所蘊藏的內涵也作了交待,我痛快得好比一隻剛下過蛋的母雞,直著嗓門兒唱了起來。

    在作這類漫步的時候,我能整整一天想入非非,想到能成為蓋爾芒特夫人的朋友該有多快活,釣釣鱒魚,乘一葉扁舟蕩漾在維福納河上;而貪圖幸福的我,在那樣的時刻,對生活別無他求,但願此生天天下午如此逍遙。但是,在歸途中,當我在左首瞥見一座農莊時,我的心突然怦怦亂跳,我知道不出半小時我們就到家了。這座農莊離另外兩座挨得很近的農莊相當遠,要進入貢佈雷市區,只須經由農莊折入橡樹夾行的林蔭道,林蔭道的一邊是分屬三戶農家的果園,株距整齊的蘋果樹枝條垂地,斜照的夕陽給樹蔭勾畫出日本風格的圖案。每逢去蓋爾芒特家那邊散步的日子反正都是這樣,回家之後不久就開晚飯,我剛吃完,他們就打發我去睡覺,要是趕上家裡有客,我的母親就不能離席,不能上樓來到我的床邊同我道晚安。我悻悻然進入這個淒涼境界,同不久前我歡天喜地投入的那個快活境界相比,區別如此鮮明,猶如層雲迭起的天邊,一抹紅暈被一道綠線或一道黑線所切斷。紅霞中有一隻鳥兒在飛翔,眼看它將飛到盡頭,幾乎已經接近黑色區域,接著它飛了進去。盼望去蓋爾芒特,盼望旅遊,盼望幸福的念頭剛才還糾纏著我,可現在我與它們相去萬里;我已不覺得實現這些願望有什麼樂趣可言了。我甘心把這一切全都拋棄,只求能在母親的懷裡整夜哭泣!我瑟瑟發抖,我憂心忡忡地盯住了母親的臉龐,今天晚上她不會到我的房裡來了,獨居孤室的景像已在我的腦海浮現,我恨不能一死了之。這種心境一直延續到第二天的早晨,當陽光象園丁架梯子似的把一道道光線靠到長滿旱金蓮的牆上(那些旱金蓮一直緣牆而上,長到我的窗前),我連忙下床,趕快到花園裡去,不再顧及黃昏又會引來同母親分手的時刻。所以說,我是在蓋爾芒特家那邊學會辨別在某些時期內先後在我身上出現的各種不同的心境的,它們甚至在一天之內都各佔一段時間,一種心境趕走另一種心境,就像定時發燒一樣分秒不差;它們彼此相接,又彼此獨立,彼此之間無法溝通,以致在某種心境之下,我無法理解、甚至無法想像在另一種心境之下我所期望或我所懼怕或我所做過的一切。

    因此梅塞格利絲那邊和蓋爾芒特家那邊,對於我來說,是同我們各種並行的生活中最充滿曲折、最富於插曲的那種生活的許多瑣細小事緊密相連的,也就是同我們的精神生活有關。無疑,它在我們的心中是悄悄地進展的,而我們認為意義和面貌都發生變化的真理,為我們開闢新的道路的真理,我們其實早就為了發現它作過長期的準備,只是我們沒有意識到罷了;而在我們的心目中,真理卻只從它變得顯而易見的那一天、那一分鐘算起。當年在草地上嬉戲的花朵,當年在陽光下流淌的河水,曾與周圍的風景相關連,而這些景物至今仍留戀著它們當年的無意識的或者散淡的風貌;不用說,當它們被那位微不足道的過客、那個想入非非的孩子久久地審視時,好比一位國王受到湮沒在人群中的某位回憶錄作者的仔細的考察那樣。大自然的那個角落,花園裡的那個地段未必能認為它們多虧那孩子才得以繼續倖存在它們稍縱即逝的特色之中;然而,掠過花籬,緊接著由野薔薇接替的那株山楂花的芳香、花徑台階上沒有回音的腳步聲、河中泛起撲向一棵水草又立即破碎的水泡,都一直留在我激盪的心裡,而且連續那麼些年都久久難忘,而周圍的道路卻在記憶中消失得無影無蹤了。走過那些道路的人死了,甚至連對走過那些道路的人的回憶也都泯滅了。有時,延存至今的那一截片斷的景物,孤零零地從大千世界中清晰地浮現,繁花似錦似的小島在我的腦海中漂動,我卻說不出它來自何方,起於何時——也許乾脆出自什麼夢境。但是,我之所以要想到梅塞格利絲那邊和蓋爾芒特家那邊,首先是把它們看作我的精神領域的深層沉澱,看作我至今仍賴以存身的堅固的地盤。正因為我走遍那兩處地方的時候,我對物對人都深信不疑,所以唯獨我經過那些地方時所認識到的物和人至今仍使我信以為真,仍使我感到愉快。也許因為創作的信心已在我的心中枯萎,也許因為現實只在我的回憶中成形,今天人們指給我看我以前未曾見過的花朵,我只覺得不是真花。沿途有丁香花、山楂花、矢車菊、麗春花和蘋果樹的梅塞格利絲那邊,沿途有蝌蚪浮游的河流、睡蓮、金盞花的蓋爾芒特家那邊,在我的心目中永遠構成了我樂於生活其間的地域景象,在那裡我首先要求的是能有地方釣魚,有地方划船,有地方見到哥特式古堡的殘跡,就像在聖安德烈那裡一樣,能在麥浪之間找到一座磨房般金光燦爛、鄉土氣十足的、雄偉的教堂。我如今漫遊時偶爾還能在田野中遇見矢車菊、山楂樹和蘋果樹,由於它們早印在我的心靈深處,與我的往事相處在同一層次、所以便直接同我的心靈相通。然而因為一地有一地的獨特之處,所以我一旦萌生重訪蓋爾芒特家那邊的願望,即使那時有人領我到一條河邊,河裡的睡蓮跟維福納河的睡蓮一樣美,甚至更美,我也不能得到滿足;同樣,黃昏時回到家裡,在憂慮襲來的時刻(後來這憂慮遷居進愛情的領域,變得同愛情難分難捨),我也不希望有一位比我的母親更美麗、更聰明的母親來同我道晚安。不,為了我能美滋滋地、安心地入睡,我需要的是她,是我的母親,是她向我俯來的臉龐,在她的眼睛下面似乎有什麼東西,可以算一種缺陷,但我也同樣喜歡;除母親之外,沒有一個情婦能使我得到那樣纖毫不亂的安寧,因為你即使信賴她們的時候都不免存有戒心,你永遠不能像我接受母親一吻那樣得到她們的心;母親的吻是完整的,不摻進任何雜念,絕無絲毫其它意圖,只是一心為我。同樣,我想重睹芳華的是我所認識的蓋爾芒特家那邊的景物——半路有座農莊,與另外兩座緊挨在一起的農莊相距頗遠,位於那條橡樹成行的林蔭路口;是那幾片被夕陽照得猶如池塘一樣反光、倒映出蘋果樹低垂枝叉的如茵的草地。這幅風景有時在夜間進入我的夢境,其獨特的個性以一種近乎神奇的力量緊緊摟住了我,待我從夢中醒來時,卻又無從尋覓。無疑,梅塞格利絲那邊或蓋爾芒特家那邊只因為在我心上留下不同印象的同時也使我親身體驗到了這一切,所以這些不同的印象才牢固地銘刻在我心中,永遠緊緊地連結在一起,從而使我今後的生活面臨那麼多的幻滅,甚至那麼多的錯誤。因為,我經常想重新見到某人,卻意識不到這僅僅是由於那人使我回憶起攀滿山楂花的蕾籬,因此我認為——同時也讓別人相信——只需神遊故地,便能重溫昔日的殘夢了。同樣,即使我身臨其境,今天在我可能同梅塞格利絲那邊和蓋爾芒特家那邊有關的印象中,昔日的印象依然存在,只是那兩個地方給我的印象提供了牢靠的基礎、一定的深度和一種其他印象所沒有的幅度;它們也使我的舊印象多了一種魅力,一種只有我才體會得到的意蘊。每當夏天的黃昏,和諧的天空響起猛獸吼叫般的雷鳴,在人人都埋怨風狂雨驟的時候,正是梅塞格利絲那邊的昔日情景,驅使我獨自透過落下的雨聲,忘情地嗅到雖無形跡卻長存於我的心田的丁香花的芬芳。

    就這樣,我往往遐思達旦,想到在貢佈雷度過的時光,想到當年淒涼的不眠之夜,想到昔日的種種情景——是後來的一杯茶的味道(貢佈雷人稱之為「香味」),勾起了多少往事的生動形象——,更由於回憶的連鎖反應,使我想到早在我出生之前就已經發生、但直到我離開貢佈雷多年之後才聽說的有關斯萬的戀愛經歷,這在細節上不可能精確無誤,因為我們有時對死了幾百年的人的生平。更容易知道一些細節,而對我們最親密的朋友的生活,反而不易得到詳備的認識,故而精確之不可能,好比想從這個城市同另一個城市的人聊天,在人們不知道有什麼途徑可以扭轉這種不可能的情況下看來是無法進行的。這一切回憶重重疊疊,堆在一起,不過倒也不是不能分辨,有些回憶是老的回憶,有些是由一杯茶的香味勾引起來的比較靠後的回憶,有些則是我從別人那裡聽來的別人的回憶,其中當然還有「裂縫」,有名副其實的「斷層」,至少有類似表明某些岩石、某些花紋石的不同起源、不同年代、不同結構的紋理和駁雜的色斑。

    當然,當天色徐明時,我似醒非醒的短暫的朦朧早已經消散。我知道我果然躺在某一間屋子裡,因為在夜猶未央時我已經把這房間照原樣設想過一番了;僅僅靠我的回憶或者憑我放在窗簾下的一盞微弱的油燈提示,我已經像維持窗門原始佈局的建築師和裝潢匠那樣地把整間屋子裡的格局和傢俱設置都照原樣想像得各在其位了。我把鏡子架在原處,把櫃子也放在它通常佔據的地點。但是,陽光已不是我起初誤以為陽光,其實是黃銅簾桿上炭火餘燼的反光了。當陽光象用粉筆在黑暗中剛劃下第一道更正的白線時,原先被我錯放進門框的窗戶立刻帶著窗簾脫框而跑;被我的記憶放錯地方的書桌為了給窗簾讓路也連忙把壁爐往前推,同時把過道那邊的牆壁撥到一旁;一個小庭院穩穩當當地在一剎那之前為盥洗室所佔據的地盤上落腳,而我在昏暗中所重建的那個寓所,被曙光伸出的手指在窗簾上方劃下的那道蒼白的記號趕得倉惶逃竄,擠進了我初醒時在回憶的漩渦中泛起的其他寓所的行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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