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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在斯萬家那邊 第二卷 斯萬之戀(1) 文 / 馬塞爾·普魯斯特

    要參加維爾迪蘭家的「小核心」、「小集團」、「小宗派」,只要滿足一個條件,但這是一個必不可少的條件,那就是要默認它的信條,其中有一條就是要承認當年得到維爾迪蘭夫人寵愛的那位青年鋼琴家既「壓倒」普朗岱,也「壓倒」魯賓斯坦1(維爾迪蘭夫人說:「瓦格納的曲子,再也不可能有人彈得像他那樣好了!」),還要承認戈達爾大夫的醫道比博丹2還要高明。隨便哪個「新會員」,要是維爾迪蘭夫婦不能說服他承認別人家的人晚會全都跟連陰天那樣無聊乏味的話,那就馬上要給轟將出去。在這一方面,婦女要比男人難以馴服,她們不願拋棄從事社交活動的好奇心,不願放棄親自到別的沙龍去體會體會是否比這裡更有意思的意願,而維爾迪蘭夫婦感到這種探索精神,這種輕佻的邪魔可能傳染開來,對這個小教會的正統教義會帶來致命的打擊,於是不得不把女性「信徒」一個一個趕了出去——

    1普朗岱(1839—1934),法國鋼琴家;魯賓斯坦(1829—1894),俄國鋼琴家、作曲家。

    2博丹(1825—1901),法國名醫。

    除了大夫的年輕太太外,那年的女性「信徒」幾乎就只剩下(儘管維爾迪蘭夫人本人是個有德行的人,出自一個極其富有然而門第十分低微的正統的資產階級家庭,但她也慢慢地跟這個家庭中斷了一切聯繫)一個半上流社會中的人,叫做德-克雷西夫人,維爾迪蘭夫人按她的小名管她叫奧黛特,說她是個「愛神」;另外還有一個是鋼琴家的姑媽,彷彿原先是個看門的門房;她們對上流社會一無所知,頭腦簡單,很容易就相信薩岡親王夫人和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只能花錢去雇窮人到她們家飯桌上去充數這種說法,也很容易就相信如果有人邀請她們到這兩位貴婦人家去作客的話,這位當年的門房和這位輕佻的女人是會嗤之以鼻的。

    維爾迪蘭夫婦從不請旁人吃飯,他們飯桌上的客人是固定的。晚會也沒有一定的節目單。年輕的鋼琴家只有在「來勁兒」的時候才演奏,本來嘛,誰也不能勉強誰,維爾迪蘭先生不是常說嗎:「在座的都是朋友,友情第一嘛!」如果鋼琴家想演奏《女武神》中奔馬那一段或者《特裡斯坦》1的序曲,維爾迪蘭夫人就會反對,倒不是這音樂不中她的意,恰恰相反,那是因為它在她身上產生的效果太強烈了。「您非要我得偏頭痛不可嗎?您早就知道,每次他彈這個,我就得偏頭痛。我知道會產生什麼後果!明天當我要起床的時候,得了,晚安吧,誰也不來了!」他要是不彈琴,大家就聊天。朋友當中有那麼一位,通常是他們那時寵愛的那位畫家,如同維爾迪蘭先生所說:「撒出一句扯淡的話,招得大家縱聲大笑。」尤其是維爾迪蘭夫人,她是慣於把表達那些情緒的形象化的說法落到實處的,有一天就因為笑得太過厲害,戈達爾大夫(當年還只是個初出茅廬的小伙子)不得不把她那脫了臼的下頜骨給托上去——

    1《女武神》和《特裡斯坦與依索爾德》都是瓦格納的歌劇。

    晚禮服是不許穿的,因為大家都是「親密夥伴」,不必穿得跟被他們避之若瘟神,只是在盡可能少舉辦而僅僅是為了討好那位畫家或者把那位音樂家介紹給別人時才組織的盛大晚會上邀請的那些「討厭傢伙」一樣。其餘的時間,大家就滿足於猜猜字謎,穿著便服共進晚餐,決不讓任何外人混入這個「核心」。

    隨著這些「夥伴們」在維爾迪蘭夫人的生活中所佔的地位日益增長,凡是使得朋友們不能到她跟前來的事情,凡是使得他們有時不得空閒的事情,例如這一位的母親,那一位的業務工作,另一位的鄉間別墅或者什麼病痛等等,就都成了叫人討厭、該受指責的了。要是戈達爾大夫認為應該離開餐桌回到病危的病人跟前去的話,維爾迪蘭夫人就會對他說:「又有誰知道,如果您今天晚上不去打擾他,也許對他反倒好得多;您不去,他可以好好睡一夜;明天您一早去,他的病也許已經好了。」十二月一到,一想起她的忠實信徒們要在聖誕和元旦那兩天把她「撂在家裡」,她就發愁。鋼琴家的姑媽要他那天一定得到她母親家去吃晚飯。

    維爾迪蘭夫人厲聲叫道:「如果你們元旦那天不隨鄉下人的習俗,不跟您的母親在一起吃那頓晚飯,她就會死啦!」

    到了復活節前的那個聖周,她的不安情緒又起來了。

    「您是個大夫,是科學家,是自由思想家,您當然跟平常一樣,耶穌受難日那天是要來的囉?」她在組織「核心」的第一年以堅定的口吻對戈達爾大夫說,彷彿準能得到肯定的答覆。不過她在等待那句答話的時候,還是不免有些擔心,因為他要是不來的話,她就有孤獨一人的危險。

    「耶穌受難日那天我是要來的……來向您告別,因為我們要到奧維涅去過復活節。」

    「到奧維涅?去餵跳蚤,喂虱子,敢情是大有好處!」

    沉默了一陣,她又說:

    「如果您早點對我們說,我們也許會安排安排,跟你們在比較舒適的條件下一起去作這次旅行的。」

    同樣,要是有哪位「忠實信徒」有個朋友,或者哪位「常來的女客」有個追求者,可能會拽住他們不讓他們前來的話,維爾迪蘭夫婦就會說:「好吧,把您的朋友帶來吧!」他們倒是不怕女客有情人,只要她把他帶到他們家來,在他們家談情說愛,不至於因為愛他而不愛他們就行。他們會考驗這位朋友,看他是不是能對維爾迪蘭夫人推心置腹,有沒有可能被接納進這個「小宗派」。如若不然,他們就會把介紹他前來的那位信徒叫到一邊,請他們跟他們的朋友或情婦鬧翻。反之,那位「新來的人」也就會變成一個信徒。就這樣,那一年當那位半上流社會中人對維爾迪蘭先生說,她認識了一個很可愛的人,叫做斯萬先生,同時暗示他很想受到他們接待的時候,維爾迪蘭先生當場就把這個請求轉告他的妻子。維爾迪蘭先生向來是要等他的妻子拿了主意才拿主意的,他的特殊任務就是想方設法滿足她以及她的信徒們的一切願望。

    「德.克雷西夫人有事跟你商量。她想把她的一個朋友斯萬先生介紹給你。你看怎麼樣?」

    「嗨,對這樣一個完美無缺的人,我有什麼不能答應的?您別謙虛了,我沒有問您的意見,我就是要說您是一個完美無缺的人。」

    「既然您那麼說,」奧黛特以馬裡沃式的故作風雅的慇勤語調答道,說著又補充一句:「您是知道的,我可不是個fishCingforcompliments(沽名釣譽)的人。」

    「好吧,如果您的朋友討人喜歡,那就帶他來吧。」

    誠然,這個「小核心」跟斯萬常去的社交圈子毫無關係,而純粹的上流社會人士也會覺得像他那樣已經在上流社會裡佔有一個特殊地位的人,犯不上想方設法登上維爾迪蘭夫婦的家門。不過斯萬是那麼愛女人,打他差不多認遍了貴族階層的女子,她們已經再也沒有什麼可以教他的那一天起,他就把聖日耳曼區授給他的那些歸化證書(差不多也就是貴族證書)僅僅看作是本身已經沒有什麼價值的流通證券或者信用證,倒是可以使他有條件到外省什麼小地方,巴黎什麼偏僻的地區去追求他看著漂亮的某個鄉紳或者法院書記官的女兒了。當年慾念或者愛情在他身上激起的那種虛榮心,現在通過日常生活的習慣已經擺脫了,而正是這種虛榮心把他導向那個上流社會的生活,在無聊的逸樂中浪擲了他的聰明才智,把他在藝術方面的博學用之於指導貴婦人購買繪畫作品,佈置她們的府邸。也正是這種虛榮心促使他在他愛上的不相識的女子面前,顯擺單是斯萬這個姓氏所表達不了的帥勁兒。如果那個不相識的女子出身低微,他就越發要顯擺那個勁兒。

    正如一個有才氣的人不怕在另一個有才氣的人面前露拙一樣,一個帥的人不怕一個闊老爺,而怕一個鄉巴佬不領略他的帥勁兒。有世以來,人們出於虛榮而費的心機,而說的謊話,有四分之三是對地位比自己低下的人而發的。斯萬在一個公爵夫人面前樸樸實實,不修邊幅,而在一個女傭人面前就要裝腔作勢,惟恐被她瞧不起。

    有很多人出於他們的社會地位造成的慵懶或者無可奈何的安於現狀的心理,他們不去享受他們老死於其間的上流社會之外的現實生活為他們提供的樂趣,卻退而求其次,一旦對那些平庸的娛樂以及還能忍受的無聊乏味的事情習以為常,就把這些稱之為樂趣。斯萬卻不是這樣的人。他不費心思去發現跟他在一起消磨時間的女人身上的美,卻花時間去跟他一眼就覺得漂亮的女人在一起。而這些女人的美時常是相當俗氣的,因為他本能地追求的體態之美跟他所喜愛的大師們所雕塑或繪出的女子的美恰恰背道而馳。後者深沉的性格或陰鬱的表情使他的感官凝滯,而只要有健康、豐滿而紅潤的肉體就足以使他的感官甦醒。

    如果在旅途中遇到一個他原不該去結識的人家,而其中有一個女人在他眼裡顯出他從未見識過的魅力,那麼,要他保持矜持態度,消除她在他身上激起的慾念,用寫信召喚一個舊情婦到身邊來這種辦法來替代他可能從那一位身上得到的樂趣,這在他看來就等於是在生活面前的怯懦的退讓,是與不去遊覽這個地區,卻把自己關在臥室裡眺望巴黎的景色同樣的對新的幸福的愚蠢的拋棄。他不把自己封閉在他的社會關係的圈子裡,而是自己去創造,以便哪兒有個女人中他的意,就在哪兒另起爐灶,建立基地,就像探險家隨身攜帶的裝卸自如的帳篷一樣。至於不能搬動的東西,或者不能換取新的樂趣的東西,不管別人看來是如何可貴,他都棄之如敝屣。不止一次,他跟一個公爵夫人相處多年,慢慢地激起了對方以身相許但苦於無機會滿足的慾念,從而在她跟前贏得了信任,可是他卻冒冒失失給她拍個電文,要她給他去封電報,讓他立即跟她的一個管家聯繫,原來他在鄉下發現了管家的女兒——這真像是一個餓得要死的人拿一粒金剛鑽換一片麵包!事情過後,他也不免啞然失笑,原來在他身上,雖然也有些難能可貴的高尚優雅之處,卻也不乏粗野勁兒。再說,他屬於這樣一種有才氣的人,他們在無所事事中度日,心想無所事事正好給他們的聰明才智提供跟搞藝術或學習同樣值得注意的對象,心想「生活」本身包含比所有小說更有意思,更富有浪漫色彩的情景,就拿這種想法聊以自慰,甚至作為原諒自己的借口。至少他是這麼說的,而且輕而易舉地說服他社交界中最高雅的朋友們,特別是夏呂斯男爵。他常跟他講一些妙趣橫生的艷遇故事來逗他,自己也暗自得意,說是什麼有回在火車上碰到一個女的,後來把她帶到家裡,發現她是一位君主的妹妹,當時歐洲政治的條條脈絡全都掌握在她哥哥手心底裡,他自己也就對歐洲政治瞭若指掌,又說什麼由於情況的極端複雜,有回他能否當上一個女廚師的情夫,要由教皇選舉會議來決定等等。

    供斯萬驅使,為他拉線搭橋的不僅有一大群他過從甚密的德高望重的太后、將軍、院士,他所有的朋友也都不時收到他的來信,信上以外交手腕要求他們寫封推薦信或介紹信,而在層出不窮的桃色事件中假借花樣翻新的借口,這種手腕總是萬變不離其宗,也就跟大白話一個樣了。多年以後,由於他的性格當中有別的許多方面跟我相似而使我對它發生興趣的時候,我時常聽說,當他給我的外祖父(那時還不是我的外祖父,因為當斯萬那段戀情開始從而在很長一段時期內不再尋花問柳的時候,我還沒有出生呢)寫信時,我外祖父一看信封上的筆跡,就高聲叫道:「嗨!斯萬又有求於我了,可得小心著點!」也許是出於不信任之感,也許是出之於我們只把一樣東西送給不需要它的人的那種潛意識的心理,我的外祖父母對他提出的最容易滿足的要求報之以斬釘截鐵的拒絕,譬如當他提出讓他們把他介紹給每個星期天都到他們家吃晚飯的那個姑娘,而每當斯萬重提這件事情的時候,他們只好假裝已經很久沒有見到這個姑娘,其實他們整個星期都在商量該邀請誰來陪她,結果時常是找不出任何人來,但卻不跟那最樂於接受邀請的一位打個招呼。

    有時候,外祖父母的朋友當中的某一對夫婦一直抱怨怎麼老見不著斯萬,會突然滿意地宣佈,說是斯萬最近變得再可愛也不過了,老是跟他們在一起。這麼說也許多少還有點要激起我外祖父母對他們的羨慕的意思。我外祖父不願破壞他們的樂趣,只是瞧著我外祖母哼道:

    這倒是怎樣一個謎團?

    我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或者:

    難以捉摸的幻象……

    或者:

    在這樣的事兒當中,

    最好是視而不見。

    幾個月之後,如果我外祖父問起斯萬的一個新朋友:「斯萬怎麼樣了?您跟他還常見面嗎?」對方就會拉長了臉:「嗨!

    您就別再提他了!」

    「我還以為你們過往很密呢……」

    斯萬在好幾個月當中一直是我外祖母的表兄弟家的常客,差不多每天都在他們家吃飯。忽然有一天,他不去了,連個招呼也沒打。大家還以為他病了呢,我外祖母的表妹正要打發人去打聽他的消息,忽然在廚房裡發現他的一封信,是廚娘不經意夾在她帳本裡的。他在信裡告訴廚娘,說他就要離開巴黎,不能再來了。原來她是他的情婦,而在跟他們家中斷來往的時候,他認為只有必要通知她一個人。

    如果他當時的情婦是社交界中的人,或者至少出身不太低微,處境不太特殊,不至於無法引入大雅之堂的話,那麼他就會為了她而回到社交界去,但只是在她活動或者他領她去的那個特定的軌道上運行。「今晚就別指望斯萬了,」人們說,「要知道,今天是他帶那個美國娘兒們上歌劇院的日子。」他為她張羅請帖,到那些人數特別有限的沙龍去,那裡有他的老朋友,有每週一次的聚餐,有牌局;每天晚上,當他把他那紅棕色的頭髮梳上一梳,再稍為卷一下子以後,就挑上一朵花插在紐扣孔上,然後動身去找他的情婦,上他那小圈子裡的某個女人家去一起吃飯;這時候,一想到他就要看到的那些他可以任意擺佈的時髦青年們會在他所愛的女人面前怎樣對他表示欽佩和友情,他就會重新體味他原已感到厭倦的社交生活的魅力;這種生活的內容,一旦由他跟一種新的愛情結合起來,便被一個忽隱忽現的火焰所照亮,所溫暖,在他眼裡變得美好而可貴。

    這樣的私通,這樣的調情,每一次都是當斯萬看到一張一眼就覺得迷人的臉,或是一個一眼就覺得迷人的身子時,油然而生的夢想,或是完全或部分成為現實,可是有一天,當他在劇場裡被一位往日的朋友介紹給奧黛特.德.克雷西的時候,事情就不一樣了。這位朋友曾經對他說過,這個女的真是令人銷魂,他也許可以跟她搞出點什麼名堂,不過事情要比看起來難得多,所以把她介紹給他也就是幫了他一個大忙。在斯萬看來,她當然不是不美,不過那是一種他不感興趣的美,激不起他的任何情慾,甚至還引起他某種生理的反感;他覺得她是這樣一種女人,每個人都可以舉出幾個樣本來,每個人舉的又都不同樣,她們都是我們的感官所要求的那種類型的反面人物。要想中他的意,她的輪廓未免太鮮明突出,皮膚未免太纖細,顴骨未免太高,臉蛋未免太瘦長。她的眼睛倒是好看,但是大得彷彿在自身的重量下往下低垂,壓著臉上的其餘部分,使她總顯得身子不舒服或者情緒不佳。在劇場那次相識以後不久,她就給他寫了一封信,請他允許她來看看她極感興趣的他的收藏,她說她「雖然無知,卻對美的東西頗為愛好」,她設想他在家中「一杯清茶,滿屋圖書,一定非常舒適」,而等到她登門拜訪以後,對他的瞭解就會更進一步,卻也不掩飾她的驚訝,說他住的那個區不免有點寒磣,而「他是那麼smart(帥),這個區與他實在太不般配了」。他後來讓她去了,在分手的時候,她說她十分高興能來拜訪,遺憾的是呆的時間那麼短促,說他給她留下的印象跟她認識的別的人都不一樣,彷彿他們兩人之間可以建立一點羅曼蒂克的聯繫;斯萬聽到這裡微微一笑。他已經接近看破一切的歲數,懂得滿足於為愛的樂趣而愛,並不太要求對方的愛;但是這種心心相印雖然已經不再像年輕的時候那樣是愛情必然追求的目標,卻依然還跟一些概念聯繫得如此緊密,還可能在愛情沒有萌發之前成為產生愛情的根源。男人在年輕的時候渴望佔有他所愛的女子的心,到了後來,只要你感覺到一個女子心上有你,就足以使你對她產生愛情。就這樣,到了一定的歲數,由於你在愛情中追求的主要是一種主觀的樂趣,你就會覺得對女性之美的愛好應該在愛情中起最大的作用,這時即使最初沒有任何慾念的因素,愛情也會油然而生,但這是純生理的愛。在人生的這個階段,一個人已經多次被愛神之箭射中,愛情就不再在他驚詫和消沉的心面前,完全按它自己的不為我們所知又是無可抗拒的規律來運行了。我們也出來插上一手,用我們的記憶,用我們的主意來歪曲它。當我們看到愛情的一個徵候的時候,我們就會想起,就會臆造出其他好些徵候。既然我們已經掌握了愛情之曲,一字一句都銘刻在心,那就用不著一個女子唱出曲中的充滿了對她的美的讚賞之情的第一句才能想起全曲。而如果她從曲子的中間開始——說什麼兩人心心相印,雙方離了對方生活就失去意義等等——我們就會在應該接碴的地方,立刻參加跟對方的合唱。

    奧黛特.德.克雷西又去拜訪斯萬,以後的訪問愈來愈頻繁;每一次訪問都使他重溫在重逢時的失望之感:她那張面孔,他在兩次相會的間隔中已經把它的特徵差不多忘了,在印象裡既不那麼富有表情,也不那麼暗淡無光(儘管她還年輕);當她跟他談話的時候,他因她的美並不是他自然而然地偏愛的那種美而感到遺憾。再說,奧黛特的臉顯得比實際上更瘦削更凸出,因為她的前額和面頰上部比較扁平,蓋著一片當年時興的前劉海,底下襯著假髮卷,蓬鬆的發綹一直蓋到耳邊;至於她那長得絕妙的身材,很難看出它的完整性(那是由於當時時裝式樣的關係,雖然她是巴黎衣服穿得最講究的婦女之一),因為她的胸衣凸成弧形,像是遮蓋著一個假想中的腹部,下緣突然收縮,底下就是鼓得跟氣球一樣的雙層裙子,使得她這個人看來彷彿是由互不相關的幾截拼湊而成的;而裙邊、荷葉邊和坎肩又都一一自成體系,根據設計者的心血來潮或料子的軟硬,或者緊貼著它們跟緞帶的結子、花邊的褶襉、垂直的蓬邊相連的線條;或者緊貼著胸衣底下的鯨須片撐架,不管怎樣,跟穿在衣服裡的人是毫不合體的。衣服上的這些小裝飾時而緊貼著她的身體,時而空空蕩蕩,這就決定她時而顯得聳肩縮脖,時而像是深陷在衣服之中。

    但是,當奧黛特走了以後,斯萬想起她曾對他說過,她覺得每次在等待他答應她再來之前這段時間是過得多麼的慢的時候,就不免微微一笑;他想起有次她請他不要讓她等待過久的時候的那副焦急不安,靦腆羞澀的神色,還有她當時注視著他的那副帶著膽怯的懇求的眼神,卻使她在插在帶有黑天鵝絨的飄帶的白圓草帽上的紙蝴蝶花束下,顯得非常動人。她也曾說過:「您就不能上我家去喝杯茶嗎?」他借口正在進行關於弗美爾1的研究,其實他已經中輟多年了。「我知道我是什麼也幹不了的,」她答道,「在您這樣的大學問家跟前,我是微不足道的。在你們這些學者面前,我是井底之蛙。不過我還是非常想學習,想知道這些東西,想有人把我領進門。博覽群書,埋頭在故紙堆裡,該多有意思!」她說話時那副自滿的神氣就跟一個衣著華麗的女人說她不怕髒,樂於幹些象「親自下廚」做菜這樣的髒活時一樣。「您也許會笑話我;阻礙您去看我的那個畫家(她指的是弗美爾),我可從來沒有聽人說起過;他還活著嗎?我能在巴黎見到他的作品嗎?我很想瞭解一下您所愛的東西,很想猜一猜您這辛勤勞動的腦門裡面裝的是什麼,您這永遠在思考著的腦子裡裝的又是什麼。要是能參預您的工作,那該是多美好的夢想啊!」他表示歉意,說他怕再結新交——出於對女人的禮貌,他當時說的是怕再遭一次不幸。「您怕墮入情網?真有意思,我可是求之不得,我都願意付出自己的生命來求得一個寄托感情的對象,」她在說這話時的語氣是那麼自然,那麼令人信服,連他也被感動了——

    1弗美爾(1632—1675):荷蘭風俗畫家,亦作肖像及風景。

    「您多半是為了哪個女的吃過苦頭,就以為所有的女人都跟她一樣。她沒有能瞭解您;您是這樣一個不同凡響的人。您的這種氣質,我一眼看了就喜歡,我馬上就充分感覺到您與眾不同。」

    「再說您哪,」他說,「我對女人還是非常瞭解的。您一定也有許多事兒要做,沒有多少閒工夫的。」

    「我?我從來也沒有什麼事兒要做!我總是有空的,您要找我,我總是有空奉陪的。無論是白天還是晚上,隨便什麼時候,您都可以來看我。如果您給我個信,我總是樂於來的。您同意嗎?您要是能讓我把您介紹給維爾迪蘭夫人,那我就太高興了,我是每天晚上都上她家去的。您想想,要是能在那裡見到您,想到您是為了我而去的,那該多好!」

    當然,當他獨自一人的時候,像這樣回味他們的談話,像這樣想起了她的時候,他自然會把她的形象跟他在帶有浪漫色彩的遐想中想起的別的許多女人的形象並列起來;然而,假如由於某一個偶然情況(或者甚至不需要這個偶然情況,因為當腦子裡的一個潛在的心理狀態突然冒頭的時候,這時出現的情況可能對這個心理狀態起不了任何作用),奧黛特.德.克雷西的形象居然佔據了他的一切遐想,假如他的一切遐想已經跟對她的回憶密不可分,那麼她體態上的缺陷就不再具有任何重要性,她的體態是否比別人的更合斯萬的口味也就無關緊要,因為一旦成了他所愛的人的身子,它從此就是唯一能給他帶來歡樂或痛苦的身子了。

    我的外祖父正好認識維爾迪蘭一家,他現存的朋友當中哪一個也不知道這件事。但是他當時已經跟他稱之為「小維爾迪蘭」的那一位完全斷絕了來往,認為他雖然還有百萬家財,卻已經淪為放蕩不羈的敗類了。有一天,他收到斯萬一封信,問他能否把他介紹給維爾迪蘭一家。外祖父叫了起來:「可得小心!可得小心!我一點也不覺得奇怪,斯萬準是會走上這條道的。真是好地方!首先,我不能答應他的要求,因為我已經不認識這位先生了。再說,這事兒准跟女人有關係,我可不願意牽扯進去。好嘛,斯萬要跟小維爾迪蘭那一夥泡在一起,咱們可有好戲看了。」

    外祖父給了否定的答覆,只好由奧黛特親自把斯萬領到維爾迪蘭家去了。

    斯萬第一次去的那天,維爾迪蘭夫婦飯桌上有戈達爾大夫夫婦、年輕的鋼琴家和他的姑媽,還有當時得寵的那個畫家;那天晚會上另外還去了幾個忠實信徒。

    戈達爾大夫從來也拿不準該用什麼口吻來回答別人的話,也弄不清對方究竟是開玩笑還是一本正經。他隨時準備端出一副笑容,作出一個隨機應變、曇花一現的微笑,又要帶有一定程度的狡黠,萬一對方說的是句玩笑話,也可免遭頭腦過分簡單之譏。由於他對對方的意圖可能猜得不透,所以他不敢讓他的微笑在臉上明確表現出來,總是顯出一點猶疑不決,使人一眼就看出他是想提又不敢提「您這話可是當真?」這麼一個問題。他對在大街上,甚至在日常生活中應該有怎樣的言談舉止,也不比在沙龍中更有把握;他對行人、車馬、所發生的事情總是報之以帶有狡黠意味的微笑,這個微笑談他免遭舉止失宜之譏,因為如果他的態度不合時宜,這個微笑就可以表示他早知如此,而他之所以採取這種態度,不過是開個玩笑而已。

    而在他覺得可以明白提出問題的一切事情上,大夫是不惜作出一切努力來增長知識,縮小他所不知道的事物的範圍的。

    因此,他就遵照他那有遠見卓識的母親在他離開外省時給他的教導,每碰到有不知道的成語或者專有名詞時,總要查找資料,把它弄個明白。

    說到成語,他總是不厭其煩地進行查考,因為他有時以為一個成語還有什麼更明確的意義,總想弄清他最常聽到的那些成語的精確含義,譬如什麼Labeautedudiable(青春美)、dusangbleu(貴族名門)、uneviedebaDtondechaise(放蕩不羈的生活)、lequarxd』heuredeRabelais(囊中如洗、捉襟見肘的時刻)、eDleprincedeselegances(衣著華麗)、donnercarteblanche(授以全權)、eDtrereeduitaquia(啞口無言)之類,還要弄清在怎樣的情況下他可以拿來使用。要是沒有成語可用,他就會用學來的一些雙關語或者諧音詞。當他聽人在他面前提到新的人名的時候,他就滿足於以帶來疑問色彩的語調重複一下,心想這麼一來就可以套出對方作出一番解釋。

    他自以為對什麼都能分析批判一番,其實這種批判精神他根本是欠缺的。有教養的人施恩於人卻說得彷彿是他欠了對方的情(當然也不希望他當真相信),這種心思在戈達爾身上就是白費,他把所聽到的話全按字面來理解。不管維爾迪蘭夫人對他是怎樣盲目地偏愛,雖然她依然覺得他很機靈,可是有次請他進包廂看薩拉-貝爾納1的演出時,就鬧過一次笑話。她很客氣地說:「大夫,您惠顧光臨,真是太好了,特別是我相信您一定常聽薩拉-貝爾納的戲;不過咱們的包廂離舞台也許太近了點兒,」而戈達爾大夫在步入包廂時嘴邊掛著一絲微笑(準備根據權威人士是否跟他講這劇的價值或保持下去或收斂起來)答道:「這個包廂敢情離舞台太近,而且現在大家對薩拉-貝爾納已經有點厭倦了。不過您既然表示了要我來的願望,對我來說,您的願望就是命令。能為您效這麼點勞,我實在太高興了。您這麼好,我怎能拂您的意呢?」這時候,維爾迪蘭夫人也終於惱了。大夫接著又說:「薩拉-貝爾納真是金嗓子,是不是?好些人寫文章說她演起戲來十分賣力,真是滿座生輝。這話說得好,是不是?」他原以為維爾迪蘭夫人要誇他幾句的,可是碰了一鼻子灰——

    1薩拉-貝爾納(1844—1923):法國名噪一時的傑出女演員。

    「我看哪,」維爾迪蘭夫人後來對她丈夫說:「咱們不該那麼謙虛,把咱們送給大夫的東西的價值說得那麼低。他是個科學家,不通人情世故。他不識貨,咱們怎麼說,他就真以為是那麼回事。」

    「我一直不敢跟你說,」維爾迪蘭先生答道,「我早就看出來了。」

    到了元旦,維爾迪蘭先生就不送戈達爾大夫一顆值三千法朗的紅寶石而說價值無幾,而是買了一顆只值三百法郎的假寶石,卻說是無價之寶。

    當維爾迪蘭夫人宣佈斯萬先生晚上要來的時候,大夫大吃一驚,高聲叫道:「斯萬?」那話音簡直有點近乎粗暴了,因為這位老兄總是自以為料事如神,對於小小不然的新聞也比誰都感到意外。看到沒人搭理,他真是急不可耐,吼了起來:「斯萬?斯萬是誰?」等到維爾迪蘭夫人說:「不就是奧黛特提起過的她的那位朋友嗎?」他這才平靜下來,直說:「噢!好,好!」至於那位畫家,他很高興看到斯萬給領進維爾迪蘭夫人的家門,因為他猜想他已經愛上了奧黛特,而他自己是樂於促成好事的。「再也沒有比做媒更有意思的了,」他跟戈達爾大夫咬咬耳朵,「我已經做成多起了,甚至是在女人跟女人之間。」

    當奧黛特跟維爾迪蘭夫婦說斯萬很「帥」的時候,他們還擔心他是一個「討厭傢伙」呢。哪知道他給他們的印象好極了;他們不曉得,這是由於他經常出入於上流社會的緣故。

    跟那些哪怕是聰明過人然而從來沒有廁身社交界的人比起來,他多少具有進出過社交界的人士的一個優點,那就是不再由於一心要想進去,或者由於毫無根據的反感而歪曲它的形象,把它看成無足輕重。進出過社交界的人士,他們的風度中擺脫一切冒充風雅的成分,擺脫了顯得過分親切的擔心,呈現出瀟灑自如,一舉手一投足都顯得優美,彷彿四肢靈活,做出的姿勢恰如他們所願,而身體的其餘部分不會做出任何不合時宜的笨拙動作。社交界人士在向別人介紹給他們的不相識的年輕人優雅地伸出手來,或者是向別人為之介紹的一位大使不卑不亢地躬身時,那簡直是一種基本的體操動作,在不知不覺之間,滲透到了斯萬的整個社交生活中,因此當他面對像維爾迪蘭夫婦和他們的朋友這些地位比他低下的人們時,本能地表示出一種慇勤,主動接近他們,而這在他們看來,一個「討厭傢伙」是絕不會如此的。他對戈達爾大夫表示了片刻的冷淡:眼看這位大夫在他們兩人還沒有交談以前就向他瞇了瞇眼,莫測高深地微微一笑(戈達爾管這種鬼臉叫「要來的都來吧」),斯萬以為大夫多半曾經在哪個煙花場中見過他,可他自己極少涉足那種地方,也從來沒有沉溺於花天灑地之中。斯萬一想這個聯想有點不雅,特別是在奧黛特面前,她可能會對他產生不良的好印象,因此趕緊斂容。不過當他得悉在他身邊的那位婦女就是戈達爾太太時,他心想她的丈夫是那樣年輕。不至於在他妻子面前暗示那樣的遊樂,對大夫那種狡黠的神情也就不再作剛才那樣的解釋了。畫家馬上就邀請斯萬跟奧黛特一起去參觀他的畫室,斯萬覺得他這個人挺可愛的。「也許您得到的盛情款待比我當年還有過之呢,」維爾迪蘭夫人以假裝生氣的口吻說,「他會把戈達爾的畫像給您看的(這是她向畫家訂的貨)。」她又提醒畫家:「比施大師(『大師』是她對畫家的戲稱),您可記著點兒,眼神要畫得美,眼角要畫得細巧逗人。您不是不知道,我要的主要是他的微笑,我請您畫的是他微笑的肖像。」她認為她最後這句話說得十分巧妙,又高聲重複一遍,讓很多客人都能聽見,甚至為此隨便找出一個借口,讓幾個客人往她身邊靠攏一些。斯萬要求結識所有的人,甚至包括維爾迪蘭家的一個老朋友,叫薩尼埃特的,他有廣博的文獻知識,擁有巨資,門第顯赫,這些條件本該使他贏得尊敬,卻由於他靦腆樸實,心地善良而喪失了。他說話的時候含含糊糊,然而這種含糊並不令人討厭,因為它並不體現語言上的缺陷而是體現他的心靈,表明他依然還保持著純真的童心。有些輔音他發不好,說明有些刺耳的話他是講不出口的。當斯萬請維爾迪蘭夫人把他介紹給薩尼埃特先生的時候,請她把他們兩個人的地位顛倒過來;維爾迪蘭夫人果然說道:「斯萬先生,請允許我把我們的朋友薩尼埃特介紹給您,」把「我們的朋友薩尼埃特」和「您」特別加重。斯萬這就在薩尼埃特心中激起了一股暖流,可是維爾迪蘭夫婦卻從未向斯萬透露過這點消息,因為他們多少有點討厭薩尼埃特,不願為他介紹朋友。而與此相反,當斯萬懇切要求他們為他介紹鋼琴家的姑媽時,他們就萬分感動。這位姑媽總是穿著黑色的衣服,因為她覺得女人穿黑衣服好看,而且更加高雅;她臉色特別紅潤,就像剛吃過飯一樣。她恭恭敬敬地向斯萬哈了哈腰,馬上又莊嚴地挺起身來。她所受的教育不多,又怕在語言上出錯,因此發音故意含糊,心想萬一說漏了嘴,也可以由於發音含糊而矇混過去,不致被人家確切地辨認出來,結果她講的話只是一片難以聽清的沙啞聲,難得冒出幾個她確有把握的字眼。斯萬心想可以在跟維爾迪蘭先生談話的時候,把她稍為諷刺一下,不料引起了對方的不快。

    「她這個人可好極了!」他答道,「不錯,她才貌並不驚人,這我同意;可是我敢向您擔保,當您同她談話的時候,她可是很討人喜歡的。」

    「這我毫不懷疑,」斯萬趕緊讓步,又說,「我剛才的意思只是說我並不覺得她『超群出眾』(他把這四個字特別強調),並不是對她不表讚賞。」

    「還有讓您吃驚的呢,」維爾迪蘭先生說,「她寫得一手好文章。您從沒有聽過她侄子的演奏?那可是妙極了,大夫,您說是不是?斯萬先生,您要我請他彈點什麼嗎?」

    「那可是不勝榮幸之至……」斯萬正要往下講,大夫跟他做了個鬼臉,把他的話頭打斷。敢情大夫記得,在普通的會話裡用強調語氣,用莊嚴的形式,已經過時,所以一聽到有人一本正經地用一個莊嚴的字眼(例如剛才的「榮幸」),就覺得說話的人有一副學究氣。而如果這個字眼碰巧又在他所稱之為陳詞濫調之列,那就不管它是如何常用,大夫就認為這個句子必然滑稽可笑,趕緊自己接上碴,用上一句他以為對方想要講的套話,其實對方連想都不曾想到。

    「法蘭西不勝榮幸之至!」他高舉雙臂,狡黠地高聲大叫。

    維爾迪蘭先生忍不住笑了起來。

    「那幾位先生在笑什麼呢?看起來你們那個角落裡全都是樂天派,」維爾迪蘭夫人高聲叫道。她又像孩子撒嬌似地補了一句:「我一個人呆在這裡受罰,你們難道還以為我挺高興嗎!」

    維爾迪蘭夫人坐在一把打了蠟的瑞典式松木高椅子上,這是瑞典一位提琴家送給她的,雖然看起來像張板凳,跟周圍古色古香的精美傢俱毫不相稱,可是她還是把它保留下來;她的忠實信徒們不時給她送的禮品,她擺在外面,好讓饋贈者認出時心裡高興。她也曾勸他們只送花和糖果,這些東西是不能長久保存的;可是說也沒用,結果她家裡慢慢地就堆滿了腳爐、椅墊、掛鐘、屏風、氣壓計、瓷花瓶,重複冗雜,雜亂無章。

    她坐在她那高高在上的位子上興致勃勃地參加她的信徒們的談話,為他們開的玩笑而心花怒放,不過自從那次笑得下頜骨都脫了臼以後,就再也不敢當真放聲大笑,而代之以一個手勢,表示她笑得連眼淚都流出來了,這就既不費力又無危險。要是哪位常客對某個「討厭傢伙」,或者對某個原是常客後來被打成「討厭傢伙」的人說上一句俏皮話,維爾迪蘭夫人就會發出一聲尖叫,把她那雙已經開始蒙上一層白內障的小鳥似的眼睛緊閉,突然用雙手將臉捂上,嚴密得什麼也看不見,彷彿面前出現了什麼猥褻的場面或者是要閃避一個致命的打擊似的;她裝出正在竭力憋著不笑出來,簡直像是如果笑將起來,就會笑得昏死過去似的。維爾迪蘭先生一直自以為跟他妻子一樣和藹可親,可當真開懷大笑,馬上就笑得喘不過氣來,跟他妻子那位經久不息的假笑這種高招相比,真是望塵莫及,自愧不如,這是他最難過的一件事。維爾迪蘭夫人則為她的信徒們的興高采烈而飄飄然,為友好情誼,惡意中傷和斬釘截鐵的斷言所陶醉,她像一隻吃了在熱灑中泡過的食料的鳥,棲息在她那張高椅子上,為這充滿著友情的氣氛而抽噎。

    維爾迪蘭先生請斯萬允許他點上煙斗(「在這裡的都是朋友,不必拘禮」),再請年輕的藝術家坐上琴凳。

    「不,不,別麻煩他,他到這裡不是來受折磨的,」維爾迪蘭夫人高聲叫道,「誰要折磨他,我可不答應。」

    「可這怎麼叫麻煩他呢?」維爾迪蘭先生說,「我們發現的那個升F調奏鳴曲,斯萬先生也許還沒有聽過;他可以為我們彈彈那首為鋼琴改編的曲子。」

    「啊!不,不,別彈我的那首奏鳴曲!」維爾迪蘭夫人叫道,「我可不想跟上次那樣,哭得得了鼻炎,外帶顏面神經痛;謝謝了,我可不想再來一次;你們都是一片好意,可是該臥床一星期的不是你們!」

    這樣一場小戲,每當鋼琴家要演奏時總要演出一番,卻總跟首次上演一樣,觀眾都樂於觀看,彷彿它說明女主人是何等獨出心裁,她對音樂又是何等敏感。聚在她身邊的人趕緊招呼在遠處吸煙或者打牌的人,讓他們往前靠靠,示意就要有什麼重要的事情發生,還像在國會辯論時的關鍵時刻中那樣,嚷道:「聽著,聽著!」到了第二天,他們還直為沒有到場的人惋惜,說頭天那場小戲演得比平常還有意思。「好吧!好吧!」維爾迪蘭先生說,「他就只彈行板吧!」

    「只彈行板!你這是什麼話?」維爾迪蘭夫人高聲叫道,「弄得我渾身癱軟的正是這段行板。你這位先生真是妙不可言!這不就等於說在《第九》裡只聽終曲,在《大師》1里只聽序曲一樣嗎?」——

    1《第九》指貝多芬的《第九交響曲》,《大師》指瓦格納的歌劇《歌唱大師》。

    戈達爾大夫還是勸維爾迪蘭夫人讓鋼琴家演奏,倒不是說他認為音樂在她身上產生的激動是假裝出來的,因為他知道她有些神經衰弱的症狀,而是因為許多大夫都有這樣一種習慣,當他們參加一個社交活動(他們認為它的成功與否更關重要),而他們奉勸暫時忘掉消化不良或者頭痛的那個人又是這個活動的關鍵人物時,馬上就把疾病的嚴重性說得緩和一些。

    「您今天是不會鬧病的,」他對她說,一面向她遞眼色示意,「再說,如果您鬧病了,我們也會照料您的。」

    「真的?」維爾迪蘭夫人答道,彷彿在這樣的盛情所展現的希望面前,只好退讓了。也許同時也因為,當她說她會病倒的時候,有時是忘了這是一句謊話,是一種病態心理。而病人時常不願意為了少發病而處處小心提防,很容易相信他們可以不受懲罰地做他們高興做而常常因此而得病的事情,只要能把自己的命運交到一個強者手裡,自己不必費力,就可以憑一句話或者一顆藥丸而復原就行了。

    奧黛特已經走到鋼琴旁邊的一張毛毯面子的沙發跟前,坐了下來。

    「這是我的安樂窩,」她對維爾迪蘭夫人說。

    維樂迪蘭夫人看到斯萬坐在一把椅子上,就請他站起來:「您在那裡不舒服,您還是坐到奧黛特身邊來吧。奧黛特,您能騰點地方給斯萬先生嗎?」

    「多漂亮的博韋毛毯,」斯萬在坐下以前說,他竭力要顯得親切。

    「啊!您欣賞我的沙發,我真高興,」維爾迪蘭夫人答道,「您如果還想看到一張跟這張同樣好看的沙發,那我就勸您趁早打消這個念頭。這種款式的沙發,他們從來就沒有做過第二張。那些小椅子也都是珍品。您一會兒可以去看看。每一個青銅鑄件都是跟椅子上的圖形相配的;如果您有意看一看,您既能學到東西,又能得到享受,準能感到沒有白費時光。您請看看這椅子的鑲邊,那『熊與葡萄』紅底上的小葡萄籐,畫得多好!您說呢?我說他們畫畫可真有一手!這葡萄是不是叫人饞涎欲滴?我丈夫硬說我不喜歡吃水果,因為我吃得沒有他多。其實不然,我比你們諸位都貪吃,只不過我不想把水果吃進嘴裡,我要用眼睛欣賞。你們笑什麼?你們可以問問大夫,他可以告訴你們,葡萄是我的瀉藥。有人用楓丹白露的白葡萄治病,我是拿這博韋罩毯治病。斯萬先生,您走以前一定要摸摸椅子背上的青銅鑄件是不是又細又光?不要緊,您儘管用手摸好了。」

    「好嘛!維爾迪蘭夫人要摸青銅鑄件,」畫家說,「我們今晚就聽不成音樂了。」

    「您住嘴,您這個壞坯!」她又轉過身來對斯萬說,我們女人哪,連一點最起碼的快感都不讓享受。這世上有誰的皮肉有這麼細!想當年維爾迪蘭先生對我醋勁兒挺大,唯恐失去我的時候——得了,別打斷我的話,你可別說你從來沒有吃過醋……」

    「我可什麼也沒說。大夫,我請您作證,我說什麼沒有?」

    斯萬出於禮貌,還在撫摩那些青銅鑄件,不敢馬上撒手。

    「得了,您往後再撫摩吧;現在到了別人愛撫您,讓您一飽耳福的時候了;我想您準會喜歡的;就是這位年輕人來承擔這項任務。」

    等到鋼琴家演奏完畢,斯萬對他就比對在座的任何人都更親切了。這是什麼道理?

    原來頭年他在一次晚會上聽人用鋼琴和小提琴演奏了一部作品。起初,他只體會到這兩種樂器發出的物質性的音質。而當他在小提琴纖細、頂強、充實、左右全局的琴弦聲中,忽然發現那鋼琴聲正在試圖逐漸上升,化為激盪的流水,絢麗多彩而渾然一體,平展坦蕩而又像被月色撫慰寬解的藍色海洋那樣蕩漾,心裡感到極大的樂趣。在某一個時刻,他自己也不能清楚地辨認出一個輪廓,也叫不上使他喜歡的東西到底叫什麼名字,反正是突然感到著了迷。他就努力回憶剛才那個樂句或者和弦(他自己也說不清);這個樂句或者和弦就跟夜晚瀰漫在潮濕的空氣中的某些玫瑰花的香氣打開我們的鼻孔一樣,使他的心扉更加敞開。可能是因為他不知道這是什麼樂曲,所以他得到的印象是如此模糊,一種也許正是真正的純粹音樂的印象,是局限於這個範圍,完全別具一格,不能歸之於任何別的種類的印象。這樣一種印象,在一剎那間,可以說是「無物質的」印象。當然這時我們聽到的音符,按照它們的音高和時值,會在我們的眼前籠罩或大或小的空間,描畫出錯綜複雜的阿拉伯式的圖案,給我們以廣袤或纖小,穩定或反覆無常的感覺。然而這些感覺在我們心中還沒有牢固地形成,還不是以會被緊接而來的,甚至是同時發出的音符所激起的感覺淹沒以前,就已經消逝了。而這種印象卻還會繼續以它的流動不定,以它的「淡入或淡出」,掩蓋那些不時冒出、難以區別、轉瞬即逝、只能由它們在我們身上產生的特殊的快感才得以辨認的,無法形容、無法記憶、無法命名、不可名狀的主題——即使我們的記憶,像一個在洶湧的波濤中砌造一個建築物的牢固的基礎的工人一樣,能為我們提供那些逃遁的樂句的仿製品,卻無法使我們能把它們跟隨之而來的樂句加以比較,加以區別。就這樣,當斯萬感覺到的那個甘美的印象剛一消失,他的記憶就立即為他提供了一個記錄,然而那是既不完全又難持久的記錄;但當樂曲仍在繼續時,他畢竟得以向這記錄投上一瞥,所以當這同一個印象突然再次出現時,它就不再是不可捕捉的了。他可以捉摸這個印象的廣度,捉摸與它對稱的改編樂句,捉摸它的記譜法,捉摸它的表現力;他面前的這個東西就不再是純音樂的東西,而是幫助他記住這音樂的圖案、建築物和思想了。這時候,他就能清楚地辨認出那個在片刻之間在音響之波中升騰而起的樂句。它立刻喚起他一些奇妙的快感,他感到這是除了這個樂句以外任何別的東西都不可能給予他的,因此對它產生了一種從未體驗過的喜愛。

    這個樂句以緩慢的節奏把他領到這裡,把他領到那裡,把他領向一個崇高、難以理解,然而又是明確存在的幸福。突然間,正當這個樂句把他領到一個地方,而他在休息片刻後正準備隨它繼續前進時,它卻猛地變換方向,以速度更快的細碎、淒然、溫和而無休止的運動,把他帶向新的境界,隨即又消逝了。他熱切地祈望著第三次再見到它。而它果然又重現了,然而並沒有對他作出什麼更明確的啟示,在他身上激起的快感也沒有以前那樣深刻。可是當他回到家裡,他卻需要它:他彷彿成了這樣一個人,他在馬路上瞥見的一個過路的女子在他的生活中注入了一種嶄新的美的形象,這個形象強化了他自己的感情,可他是否還能重逢他已經愛上但卻連姓名都還不知道的那個人,連他自己也不清楚。

    對這個樂句的愛彷彿在一瞬間在斯萬身上產生了恢復已經失去了的青春的可能性。很久以末,他就棄絕了把生活跟一個理想結合起來的念頭,只把它局限於追求日常樂趣的滿足,而他認為——雖然沒有正式地對自己這樣說——這種情況到死也不會改變了;更進一步,他既然再也不會感到頭腦裡有什麼崇尚的思想,於是就連天下是否有這樣的思想存在也不再相信,雖然他還不能完全予以否定。因此,他就養成了逃避存在於瑣碎不足道的思想之中的習慣,也就不再去追究事物的原委。同樣,他也不再自問是否再參加社交生活,但卻確信如果接受邀請就應該應邀前往,而如果臨時不能赴約,就應該給主人留張名片;同樣在談話中間他竭力不對任何事物暢談由衷的見解,只是提供一些本身能多少說明問題,而他自己無需傾其所知的細節。他對菜餚的烹調方法,對某個畫家的生卒年代,對他的作品的標題卻是瞭如指掌。有時,他情不自禁地對某一作品,對某種人生觀發表見解,但語含諷刺,彷彿他對自己所說的話也並不完全贊同。然而,就像某些多病的人到了一個新的地方,接受一種新的治療方法,身體上莫名其妙地自發出現一種新的變化,就彷彿覺得自己的病大為減輕,因而開始看到今後有過與前完全不同的生活的可能性一樣,斯萬這一回也通過對他所聽到的那個樂句的回憶,通過他為了看一看是否還能發現這個樂句而請人演奏的某些協奏曲,在他自己身上發現了以前不再相信的一個看不見的現實;此外,彷彿音樂對他那乾涸的心有一種治療的作用似的,他也重新產生了把生活奉獻給某一目標的願望,甚至是力量。然而,他沒能弄清他那晚聽的那部作品出於誰手,也沒能找到那部作品,結果也就把它忘了。他倒是在那個星期裡碰到了那天跟他一起參加那個晚會的幾個人,問過他們;可是好幾個人都是在演奏完了才到的,或者沒有到演奏就已早退;有幾個人在演奏時倒是在場,不過在另外一個角落裡聊天,另外有幾個人倒是聽了,可是也是聽而不聞。至於晚會的主人,他們只知道這是一部新作品,是他們約請的音樂家們自己提出要演奏的,而這些音樂家到外地巡迴演出了。斯萬有一些音樂界的朋友,可是他儘管記得起這樂句使他產生的無法表達的特殊的樂趣,儘管眼前能看到這個樂句描繪出來的形象,卻不能把它哼給他們聽聽。後來,他也就不再去想它了。

    而今晚在維爾迪蘭夫人家,年輕的鋼琴家剛開始彈了幾分鐘,斯萬忽然在一個延續兩小節的高音之後,看到他所愛的那個輕盈的、芬芳的樂句從這拖長的、像一塊為了掩蓋它的誕生的神秘而懸起的有聲之幕那樣的音響中飄逸而出,向他款款接近,被他認了出來——這就是那個長期隱秘、細聲細氣、脫穎而出的樂句。這個樂句是如此不同凡響,它的魅力是如此獨一無二,任何別的魅力都無法替代,對斯萬來說,就好比在一個朋友家中的客廳裡突然遇到他曾在馬路上讚賞不已,以為永遠也不能再見的一個女人一樣。最後,這個不倦的指路明燈式的樂句隨著它芳香的細流飄向遠方,在斯萬的臉上留下了他微笑的痕跡。這次他可以打聽這個不相識的人的姓名了,原來這是凡德伊的《鋼琴小提琴奏鳴曲》的平板。他把它記住,從此就可以在家裡隨時重溫,研究它的音樂語言,掌握它的秘密了。

    因此,當鋼琴家演奏剛完畢,斯萬就走到他跟前,向他致謝,那種熱烈勁兒,維爾迪蘭夫人看了十分高興。

    「這是何等的魅力!」她對斯萬說,「小伙子對這個奏鳴曲理解得十分透徹,是不是?您從來沒有想到鋼琴能達到這麼高的境界吧!說真的,那裡面什麼都有,就是沒有鋼琴聲。每次聽的時候,我都以為是聽一支管絃樂隊在演奏。甚至比管絃樂隊奏得還美,還完整。」

    青年鋼琴家躬了躬身,面帶微笑,一板一眼地說,彷彿是在念一句警句似的:

    「您太過獎了。」

    維爾迪蘭夫人對她的丈夫說:「來,來,給他來杯桔子水。他該得這份獎賞。」斯萬則對奧黛特敘說他愛上那句樂句的經過。這時候維爾迪蘭夫人說道:「哎,奧黛特,看樣子他在跟您講什麼知心話呢!」奧黛特答道:「對了,是知心話。」斯萬很欣賞她的直爽。他接著打聽凡德伊是怎樣一個人,有什麼作品,這部奏鳴曲是什麼時期寫的,他當時寫那個樂句的時候要表達什麼思想,這是他特別要弄清楚的。

    當斯萬說這個奏鳴曲真美的時候,維爾迪蘭夫人高聲叫道:「您說得不錯,它真美!您不該說您原來不知道這首奏鳴曲,您沒有權利不知道這首奏鳴曲。」畫家接碴說:「啊,是啊,這是一部了不起的作品,這當然不是什麼大路貨,不是什麼『通俗作品』,這是對我們這些懂藝術的人能產生強烈印象的作品。」所有這些人全都自詡能欣賞這個音樂家,可是他們全都從來沒有向他們自己提出斯萬剛才那些問題,因此誰也答不上來。

    甚至當斯萬就他心愛的那個樂句發表一兩點見解的時候,維爾迪蘭夫人卻答道:「嗨,您說逗不逗?我可從來沒有注意到;我呀,我不喜歡歡毛求疵,不喜歡過問那些雞毛蒜皮的事兒;這裡的人誰也不喜歡費工夫去鑽牛角尖,我們家可沒有這樣的毛病。」這時候戈達爾大夫張著大嘴以讚賞的眼光注視著她,滿腔熱情地聽她一口氣說出那麼多的成語。他跟他的太太都有某些出身低微的平民百姓的那種世故,對他們回到家裡相互承認並不懂得的音樂作品以及比施「大師」的繪畫,都避免發表意見,也不假裝能夠欣賞。廣大群眾只能從他們已經慢慢地接受了的那種藝術當中的老一套的東西裡領略大自然的魅力、美和形象,而有獨創性的藝術卻正在拋棄這些老一套的東西,所以作為廣大群眾在這方面的代表,戈達爾夫婦既不能在凡德伊的奏鳴曲中,也不能在那位畫家的肖像畫中發現他們所理解的音樂的和諧和繪畫之美。鋼琴家演奏的時候,他們覺得他是在鋼琴上隨便彈上幾個音符,這是他們已經習慣的形式所無法聯繫起來的,而畫家只是在畫布上隨意抹上點顏色而已。當他們在畫布上辨認出一個人形時,他們也覺得它笨拙俗氣,也就是說,缺乏他們用來觀察路上的行人的那個習慣畫法所顯示的優美,也覺得它不真實,彷彿比施先生不懂得一個人的肩膀是怎麼長的,也不知道女人的頭髮是不會長成淡紫色的。

    信徒們散開了,大夫感到這是一個好機會,正當維爾迪蘭夫人就凡德伊的奏鳴曲講完最後一句話的時候,他就像剛學游泳的人挑選沒有太多人瞧著他的時候才跳下水一樣,突然下定決心叫道:「是啊,這就是一個所謂diprimocartello(第一流)的音樂家!」

    斯萬就只打聽出凡德伊這首奏鳴曲是最近發表的,在一個思想很先進的音樂派別中引起強烈的反響,而廣大群眾卻根本不知道有這麼回事。

    「我倒是認識一個叫凡德伊的人,」斯萬說。他想到的是我外祖母的妹妹們的鋼琴教師。

    「也許就是他?」維爾迪蘭夫人叫道。

    「啊,不!」斯萬笑著答道,「如果您見過他,您就不會提出這樣的問題了。」

    「可提出問題就是解決問題嘛!」大夫說。

    「也許是他的一個親戚,」斯萬又說,「說起來也真夠慘的,一個天才竟會是一個老傻瓜的堂兄弟。果然如此,我就情願受一切折磨,也要讓這老傻瓜把我介紹給奏鳴曲的作者。先得接受去找這老傻瓜的折磨,真是件可怕的事情。」

    畫家知道凡德伊這會兒病得很厲害,博丹大夫都擔心救不活他了。

    「怎麼?」維爾迪蘭夫人叫道,「居然還有人找博丹看病!」

    「啊,維爾迪蘭夫人!」戈達爾拿腔拿調地說,「您忘了您是在說我的一個同行,說得更正確些,是我的一個老師。」

    畫家早就聽說凡德伊的精神都快錯亂了。他說這從他那首奏鳴曲的某些片段中就可以看得出來。斯萬也並不覺得這種看法荒謬,不過卻為之不安,因為一部純粹的音樂作品本來就不包含任何邏輯關係,言語中邏輯關係的錯亂表明說話的人神經不正常,但他總認為在一首奏鳴曲中顯示出來的錯亂卻是跟一條狗或者一匹馬的精神錯亂(儘管當真可以觀察出來)同樣神秘的東西。

    「您就別在我眼前提您的什麼老師了,您比他高明十倍,」維爾迪蘭夫人這樣回答戈達爾大夫,用的是一個敢於堅持己見,敢於頂撞持不同意見者的口吻,「您至少不會治死您的病人。」

    「夫人,他可是位院士,」大夫以嘲諷的口吻反駁道,「如果一個病人樂意死在一個科學泰斗手中的話……一個人要是能說:『是博丹在給我治病,』那就更光彩了。」

    「啊!更光彩?」維爾迪蘭夫人說,「敢情現在生病還有什麼光彩不光彩的,真是新鮮事兒……您可把我逗死了!」她突然雙手捂臉叫了起來,「我這個老傻瓜還在跟您正兒八經地討論呢,竟沒有看出您是在愚弄我。」

    至於維爾迪蘭先生,他覺得為了這麼點兒小小不然的事兒就哈哈大笑,未免有點討人嫌,就猛抽一口煙斗,不無傷心地心想在對人和藹可親上面怎麼也趕不上他的妻子了。

    當黛奧特跟她道晚安告別時,維爾迪蘭夫人對她說:「我們很喜歡您的朋友。他很爽直,很可愛;您要是還有這樣的朋友介紹給我們,儘管帶他們來好了。」

    維爾迪蘭先生卻指出斯萬對鋼琴家的姑媽並不欣賞。

    「我想這是因為他對咱們這個環境還不熟悉的緣故,」維爾迪蘭夫人答道,「你可不能指望他第一次來就跟戈達爾一樣跟這裡的人一個調子,戈達爾參加我們這個小圈子已經好幾年了。第一次不算數,只能算是瞭解瞭解情況。奧黛特,他答應明天跟我們一起到夏特萊劇院去,您是不是去接他一下?」

    「不,他不要我去接。」

    「那就隨你們吧。但願他不要臨時甩掉我們!」

    出乎維爾迪蘭夫人意料之外,他從來沒有把他們甩掉過。隨便他們到什麼地方,他都奉陪,或是到郊區的飯館(還不到時令,去得較少),而更常去的是戲院(維爾迪蘭夫人很愛看戲)。有一天維爾迪蘭夫人在她家裡對斯萬說,碰到什麼戲的首場演出,或是盛大的節日活動,要是有一張特別通行證就非常管用,甘必大1葬禮那天就因為沒有這麼一張東西而添了不少麻煩。斯萬從來沒有提起他那些顯赫的朋友,只提那些沒有多大聲望的,認為後一種關係如果加以隱瞞,未免不夠正派;而在聖日耳曼區他就認為跟政界的交往無需隱瞞。這次卻衝口而出:

    「這事兒就交給我了,等《達尼謝夫》重新上演的時候,您就能拿到手了。我明天正好要到愛麗捨宮跟警察總監一起吃飯。」——

    1甘必大(1838—1882),法國資產階級政治活動家,第二帝國時期共和派左翼領袖。1870年巴黎被普軍圍困時曾到外地企圖組織新軍抗擊普軍。在反對保皇黨恢復帝制,捍衛第三共和國方面有功,逝世時任政府總理。

    「什麼,在愛麗捨宮?」戈達爾大夫高聲叫道,簡直像是雷鳴一般。

    「對了,在格雷維先生那裡,」斯萬答道,對他剛才那句話產生的反應多少有點窘色。

    畫家對大夫開玩笑說:「您這倒是少見哪!」

    一般說來,戈達爾每次聽人作出什麼解釋的時候,總是連聲說「好,好」,也不顯露什麼表情,可是這一次,斯萬最後這句話卻沒有跟往常一樣讓他安下心來,而是使他萬分震驚,敢情跟他同桌吃飯,既無官銜又無任何名聲的這個人竟跟國家元首來往的呢。

    「怎麼?格雷維先生?您認識格雷維先生?」他對斯萬說,那副吃驚和懷疑的神氣就彷彿是愛麗捨宮門口站崗的門警碰上前來求見共和國總統的陌生人時一樣:根據對方的言語,他明白他是何許人,滿口答應他即將受到總統接見,其實卻把這可憐的精神病患者領到拘留所的特別診室去。

    「我認識他,可不很熟,我們有些共同的朋友(他不敢說出威爾斯親王的名字),再說,他很好客,那裡的飯局也沒有多大意思,菜很簡單,席上也從不超過八個人,」斯萬答道,他竭力把他跟共和國總統的交往中可能在對方看來過分眼花繚亂的事情略去不提。

    戈達爾當真信了斯萬的話,當真以為格雷維先生的邀請沒有什麼了不起,並不是什麼眾所追求而是唾手可得的東西。從此以後,他就對斯萬或者別的什麼人去愛麗捨宮不再感身驚訝,甚至對他應邀參加那樣乏味的宴會表示同情了。

    「啊,好,好!」他說,那口氣就彷彿是個海關關員,剛才還對你表示懷疑,聽了你的解釋以後,就在你的簽證上蓋上章,沒有打開你的箱子就讓你過去了。

    「您說那裡的宴會沒有多大意思,我相信也是這樣;您去參加這樣的宴會,真是難能可貴。」維爾迪蘭夫人說,在她眼裡,共和國總統是個特別可怕的討厭傢伙,因為他手裡掌握著誘惑人和強制人的手段,要是她拿來對付她的信徒的話,那是會叫他們退避三舍的,「聽說他耳背得厲害,吃飯還用手指頭呢。」

    「本來嘛,上那兒去,您是不會玩得痛快的,」大夫帶著點憐憫說。當他想起一桌只有八個人的時候,又問道:「莫非那是知己朋友間的便酌?」那種熱心勁兒與其說是出之於好奇,倒不如說是出之於一個語言學家的鑽研精神。

    然而共和國總統在他心目中的威望最終畢竟還是勝過了斯萬的謙虛和維爾迪蘭夫人的惡意,戈達爾在每次聚餐的時候總要關切地問道:「咱們今晚能見到斯萬先生嗎?他跟格雷維先生有私交。我想他就是一個大伙所說的gentleman(紳士)吧?」他甚至送給他一張牙科展覽會的請帖。

    「有了這張請帖,您還可以帶別人進去,不過不能帶狗。您知道,我所以說這個話,是因為我有幾個朋友不知道這個規定,臨時添了麻煩。」

    至於維爾迪蘭先生,他可注意到了斯萬有這樣強有力的朋友而以前一直沒有說起,這一發現在他妻子身上產生了何等不良的印象。

    要是沒有安排外出活動的話,斯萬就到維爾迪蘭家中參加這個小圈子的活動,不過他只是到晚上才來,而且儘管奧黛特一直懇求,他也沒有答應跟他們在一起吃晚飯。

    「如果您願意的話,我可以跟您單獨吃飯,」她對他說。

    「那維爾迪蘭夫人呢?」

    「啊,那很簡單。我只消跟她說我的衣服還沒有做好,我的馬車來晚了就行了。總有辦法應付的。」

    「您真好。」

    不過斯萬心想,如果讓奧黛特知道(他只同意在晚飯後同她見面),他還有比跟她在一起更大的樂趣的話,那麼她在他身上不久就更要得寸進尺了。再說,他早已愛上了一個長得鮮艷豐滿得像一朵玫瑰花似的小女工,她的體態之美遠過於奧黛特,他寧願在黃昏時分跟她在一起,然後再去跟奧黛特相會。出於同樣的理由,他從來沒有答應奧黛特上他家去接他一起到維爾迪蘭家去。小女工總是在他家附近他的馬車伕雷米知道的一個街角等他,到時候登上車來,坐到斯萬身旁,在他懷裡一直呆到維爾迪蘭家門口。等他進客廳的時候,維爾迪蘭夫人指著他早上送去的玫瑰花對他說:「我可要說您了,」同時指著奧黛特身邊的位子叫他坐下,這時鋼琴家正為他們兩個人演奏凡德伊的那個樂句——它彷彿是他倆愛情的國歌。他總是從小提琴的震音部分開始,有幾拍是不帶伴奏的,佔著最顯著的地位;然後這震音部分彷彿突然離去,而那個樂句就像霍赫1室內畫中的物體由於半開著的狹窄門框而顯得更深遠一樣,從遙遠的地方,以另一種色彩,在柔和的光線中出現了;它舞姿輕盈,帶有田園風味,像是一段插曲,屬於另一個世界。這個樂句以單純而不朽的步伐向前移動,帶著難以用言語形容的微笑,將它的優美作為禮品向四面八方施捨;可是斯萬現在卻彷彿覺得這個樂句原來的魔力頓然消失了。這個樂句彷彿認識到了它所指引的那種幸福的虛妄。在它輕盈的優美之中已經有點萬事俱休的感覺,就好像是隨著徒然的遺憾之情而來的超脫之感。不過對他來說,這些都無關緊要,他不大去考慮這個樂句本身,不大去考慮這個樂句對那在創作時並不知道世上有斯萬和奧黛特存在的那位音樂家意味著什麼,也不大去考慮它對今後幾百年的聽眾意味著什麼,而只把它看作是他的愛情的一種證明,一種紀念品,足以使維爾迪蘭夫婦,使這位年輕的鋼琴家想起奧黛特,想起他斯萬,同時把他們兩人連結在一起。甚至他也打消了請一位音樂家把那首奏鳴曲整個演奏一遍的打算(奧黛特一時心血來潮,曾經這樣要求過的),以至於在全曲當中他依然只知道這一段。奧黛特也附和著說:「咱們幹嗎要其餘部分呢?這才是咱們那一段。」更進一步,後來他都苦于思索了,以致當這個樂句在他們耳畔掠過,離他們雖是那麼近,可又像是在無窮遠處,雖是為他們而奏,卻又不認識他們的時候,他都感到遺憾了,為這個樂句有一種含義,有一種內在的、不變的而又不為他們所知的美而感到遺憾——就像是當我們收到我們所愛的女子送來的珠寶或者所寫的情書時,我們會怪怨寶石的水色和語言中的詞語為什麼不純粹是由一段短暫的戀情和一個舉世無雙的情人的精髓所構成一樣——

    1霍赫(1629—1677),荷蘭畫家,善於表現室內光的效果。

    他時常在到維爾迪蘭家去以前跟那個年輕女工在一起呆的時間太久,以致鋼琴家剛把那個樂句演完,他就發現奧黛特回家的時刻馬上就要到了。他總是把她送到凱旋門背後拉彼魯茲街她那小住宅的門口。也許正是因為這一點,正是為了不要求她給以全部特殊優遇,他才犧牲早些看到她,跟她一起到維爾迪蘭家去這個對他來說並不那麼必要的樂趣,而保留伴送她回家的特權——這是她十分領情而他也更為重視的一項特權,因為這樣,他就會感到沒有別人看到她,沒有人介入他們兩人之間,而且在跟她分手以後,也沒有人妨礙她在精神上與他同在。

    就這樣,她每晚都坐斯萬的馬車回去。有一晚,當她從車上下來,他跟她說「明天見」的時候,她快步跑到房子前的小花園裡採摘最後一朵菊花,在車走動以前送到他的手裡。他在歸途中一直吻著這朵花,過了幾天,花枯萎了,他就小心翼翼地把它收在寫字檯裡。

    可是他夜晚從不踏進她的家門。只有兩個下午,他去參加了在她看來是如此重要的活動——吃午茶。在這裡的這些小街上,幾乎全都是一所挨著一所的矮小住宅,只是偶爾有幾家昏暗的小鋪子(這是這個過去名聲不佳的地段的歷史遺跡)打破這種單調一致。這些小街的寂靜和空蕩、花園和樹上殘留的白雪、冬季的衰敗景象,城市中保留下來的自然景色,這些都為他在進門時感到的溫暖和看到的花朵增添了神秘的色彩。

    奧黛特的臥室位於高出於街面的底層,面臨著與跟前街平行的一條狹窄的後街;臥室右邊是一道陡直的樓梯,兩旁是糊著深色壁紙的牆,牆上掛著東方的壁毯、土耳其的串珠、一盞用絲線繩吊起的日本大燈(為了避免來客連一點西方文明的現代化起居設備都享受不到,點的是煤氣)。這道樓梯一直通到樓上的大小客廳。兩間客廳前面有個狹小的門廳,牆上裝著花園裡那種用板條做的格子架,沿著它的整個長度擺著一個長方形的木箱,裡面象花房裡那樣種著一行盛開的大菊花,這在那年月還是比較罕見的,雖然還沒有日後的園藝家培植的那樣巨大。斯萬看了雖然有些不快,因為種大菊花是頭年才在巴黎流行開的風尚,但這回看到這些在冬季灰暗的陽光中閃爍的短暫的星辰發出的芬芳的光芒,在這間半明半暗的小屋中映出一道道粉紅的、橙黃的、白色的斑紋,心裡還是很高興的。奧黛特穿著粉紅色的綢晨衣接待他,脖頸和胳膊都裸露著。她請他在她身邊坐下,那是在客廳深處的許多神秘的隱秘角落之一,有種在中國大花盆裡的大棕櫚樹或者掛著相片、絲帶和扇子的屏風擋著。她對他說:「您這麼坐著不舒服,來,我來給您擺弄一下。」她面帶那種行將一顯身手的得意的微笑,拿來幾個日本綢面墊子,搓搓揉揉,彷彿對這些值錢東西毫不在乎,然後把它們墊在斯萬腦袋後面和腳底下。僕人進來把一盞盞燈一一放好,這些燈幾乎全都裝在中國瓷瓶裡,有的單獨一盞,有的兩盞成雙,都放在不同的傢俱上(也可以說是神龕上),在這冬季天已近黃昏的蒼茫暮色中重現落日的景象,卻顯得更持久,更鮮艷,更親切——這種景象也許可以使得佇立在馬路上觀賞櫥窗中時隱時現的人群的一個戀人遐想不已。奧黛特這時一直盯著她的僕人,看他擺的燈是不是全都擺在應有的位置。她認為,哪伯只有一盞擺得不是地方,她的客廳的整體效果就會遭到破壞,她那擺在鋪著長毛絨的畫架上的肖像上的光線就會不對勁兒。所以她急切地注視這笨傢伙的一舉一動,當他挨近她那唯恐遭到損壞而總是親自擦拭的那對花瓶架時,就嚴厲地申斥他,趕緊走上前去看看花是否被他碰壞。她覺得她那些中國小擺設全都有「逗人」的形態,而蘭花,特別是卡特來蘭,也是一樣,這種花跟菊花是她最喜愛的花,因為這些花跟平常的花不同,彷彿是用絲綢、用緞子做的一樣。她指著一朵蘭花對斯萬說:「這朵蘭花彷彿是從我斗篷襯裡上鉸下來似的,」話中帶著對這種如此雅致的花的一番敬意;它是大自然賜給她的一個漂亮的、意想不到的姐妹,在實際生活中難以覓得,而它又是如此優雅,比許多婦女都更尊貴。因此她在客廳中給它以一席之地。她又讓他看畫在花瓶上或者繡在帳幕上的吐著火舌的龍、一束蘭花的花冠,跟玉蟾蜍一起擺在壁爐架上的那匹眼睛嵌有寶石的銀鑲單峰駝,一會兒假裝害怕那些怪物的凶相,笑它們長得那麼滑稽,一會兒又假裝為花兒的妖艷而害臊,一會兒又假裝忍不住要去吻一吻被她稱之為「寶貝」的單峰駝和蟾蜍。這些做作的動作跟她對某些東西的虔誠恰成鮮明的對比,特別是對拉蓋聖母的虔敬。當她在尼斯居住時,拉蓋聖母曾把她從致命的疾病中拯救過來,因此她身上總是帶著這位聖母的金像章,相信它有無邊的法力。奧黛特給斯萬遞上一杯茶,問他:「檸檬還是奶油?」當他回答是「奶油」的時候,就笑著對他說:「一丁點兒?」一聽到他稱讚茶真好喝的時候,她就說:「您看,我是知道您喜歡什麼的。」的確,斯萬跟她一樣,都覺得這茶是彌足珍貴的,而愛情也如此需要通過一些樂趣來證實它的存在,來保證它能延續下去(要是沒有愛情,這些樂趣就不成其為樂趣,也將隨愛情而消失),以至當他在七點鐘跟她分手,回家去換上晚間的衣服時,他坐在馬車上一直難以抑制這個下午得到的歡快情緒,心想,「能在一個女子家裡喝到這麼難得的好茶,該多有意思!」一個鐘頭以後,他接到奧黛特的一張字條,馬上就認出那寫得大大的字,她由於要學英國人寫字的那種剛勁有力,字寫得雖不成體,卻還顯出是下了功夫的;換上一個不像斯萬那樣對她已有好感的人,就會覺得那是思路不清、教育欠缺、不夠真誠、缺乏意志的表現。斯萬把煙盒丟在她家裡了。她寫道:「您為什麼不連您的心也丟在這裡呢?如果是這樣的話,我是不會讓您收回去的。」

    他的第二次訪問也許對他來說更加重要。跟每次要見到她時一樣,他這天在到她家去的途中,一直在腦子裡勾勒她的形象;為了覺得她的臉蛋長得好看,他不得不只回憶她那紅潤鮮艷的顴頰,因為她的面頰的其餘部分通常總是顏色灰黃,懨無生氣,只是偶爾泛出幾點紅暈;這種必要性使他感到痛苦,因這這說明理想的東西總是無法得到,而現實的幸福總是平庸不足道的。他那天給她帶去她想看的一幅版畫。她有點不舒服,穿著淺紫色的中國雙縐梳妝衣,胸前繡滿了花樣。她站在他身旁,頭髮沒有結攏,披散在她的面頰上,一條腿像是在舞蹈中那樣曲著,以便能俯身看那幅版畫而不至太累;她低垂著頭,那雙大眼睛在沒有什麼東西使她興奮的時候一直現出倦怠不快。她跟羅馬西斯廷小教堂一幅壁畫上耶斯羅的女兒塞福拉1是那麼相像,給斯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斯萬素來有一種特殊的愛好,愛從大師們的畫幅中不僅去發現我們身邊現實的人們身上的一般特徵,而且去發現最不尋常的東西,發現我們認識的面貌中極其個別的特徵,例如在安東尼奧.裡佐2所塑的威尼斯總督洛雷丹諾的胸像中,發現他的馬車伕雷米的高顴骨、歪眉毛,甚至發現兩人整個面貌都一模一樣;在基蘭達約3的畫中發現巴朗西先生的鼻子;在丁托列托4)的一幅肖像畫中發現迪.布爾邦大夫臉上被茂密的頰髯佔了地盤的腮幫子、斷了鼻樑骨的鼻子、炯炯逼人的目光,以及充血的眼瞼。也許正是由於他總是為把他的生活局限於社交活動。局限於空談而感到悔恨,因此他覺得可以在大藝術家的作品中找到寬縱自己的借口,因為這些藝術家也曾愉快地打量過這樣的面貌,搬進自己的作品,為作品增添了強烈的現實感和生動性,增添了可說是現代的風味;也許同時也是由於他是如此深深地體會到上流社會中的人們是這麼無聊,所以他感到有必要在古代的傑作中去探索一些可以用來影射今天的人物的東西。也許恰恰相反,正是因為他具有充分的藝術家的氣質,所以當他從歷史肖像跟它並不表現的當代人物的相似中看到那些個別的特徵取得普遍的意義時,他就感到樂趣。不管怎樣,也許是因為一些時候以來他接受了大量的印象,儘管這些印象毋寧是來自他對音樂的愛好,卻也豐富了他對繪畫的興趣,所以他這時從奧黛特跟這位桑德洛.迪.馬裡阿諾(人們現在多用他的外號波堤切利5來稱呼他,但這個外號與其說是代表這位畫家的真實作品,倒不如說是代表對他的作品散佈的庸俗錯誤的見解)筆下的塞福拉的相像當中得到的樂趣也就更深,而且日後將在他身上產生持久的影響。現在他看待奧黛特的臉就不再根據她兩頰的美妙還是缺陷,不再根據當他有朝一日吻她時,他的雙唇會給人怎樣的柔軟甘美的感覺,而是把它看作一束精細美麗的線,由他的視線加以纏繞,把她脖頸的節奏和頭髮的奔放以及眼瞼的低垂連結起來,連成一幅能鮮明地表現她的特性的肖像——

    1塞福科是《聖經》故事中猶太人領袖摩西的妻子。

    2安東尼奧.裡佐,十五世紀意大利建築師、雕塑家。

    3基蘭達約(1449—1494),意大利畫家,米開朗琪羅年幼時曾從他學畫。

    4丁托列托(1518—1594),意大利文藝復興後期威尼斯畫派重要畫家之一。

    5波堤切利(1445—1510),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的畫家。

    他瞧著她,那幅壁畫的一個片段在她的臉龐和身體上顯示出來;從此以後,當他在奧黛特身畔或者只是在想起她的時候,他就總是要尋找這個片段;雖然這幅佛羅倫薩畫派的傑作之所以得到他的珍愛是由於他在奧黛特身上發現了它,但兩者間的相像同時也使得他覺得她更美、更彌足珍貴。斯萬責怪自己從前不能認識這樣一個可能博得偉大的桑德洛愛慕的女子的真正價值,同時為他能為在看到奧黛特時所得的樂趣已從他自己的美學修養中找到根據而暗自慶幸。他心想,當他把奧黛特跟他理想的幸福聯繫起來的時候,他並不是像他以前所想的那樣,是什麼退而求其次地追求一個並不完美的權宜之計,因為在她身上體現了他最精巧的藝術鑒賞。他可看不到,奧黛特並不因此就是他所要得到手的那種女人,因為他的慾念恰恰總是跟他的美學鑒賞背道而馳的。「佛羅倫薩畫派作品」這個詞在斯萬身上可起了很大的作用。這個詞就跟一個頭銜稱號一樣,使他把奧黛特的形象帶進了一個她以前無由進入的夢的世界,在這裡身價百倍。以前當他純粹從體態方面打量她的時候,總是懷疑她的臉、她的身材、她整體的美是不是夠標準,這就減弱了他對她的愛,而現在他有某種美學原則作為基礎,這些懷疑就煙消雲散,那份愛情也就得到了肯定;此外,他本來覺得跟一個體態不夠理想的女人親吻,佔有她的身體,固然也是順理成章的事,可是也並不太足道,現在這既然像是對一件博物館中的珍品的愛慕飾上花冠,在他心目中也就成了該是無比甘美、無比神妙的事情了。

    正當他要為幾個月來把全部時間都用來看望奧黛特而後悔的時候,他卻心想在一件寶貴無比的傑作上面花許多時間是完全合乎情理的事情。這是一件以另有一番趣味的特殊材料鑄成的傑作,舉世無雙;他有時懷著藝術家的虔敬、對精神價值的重視和不計功利的超脫,有時懷著收藏家的自豪、自私和慾念加以仔細觀賞。

    他在書桌上放上一張《耶斯羅的女兒》的複製品,權當是奧黛特的相片。他欣賞她的大眼睛,隱約顯示出皮膚有些缺陷的那張纖細的臉龐,沿著略現倦容的面頰上的其妙無比的髮髻;他把從美學觀點所體會的美運用到一個女人身上,把這美化為他樂於在他可能佔有的女人身上全都體現出來的體態上的優點。有那麼一種模糊的同感力,它會把我們吸引到我們所觀賞的藝術傑作上去,現在他既然認識了《耶斯羅的女兒》有血有肉的原型,這種同感就變成一種慾念,從此填補了奧黛特的肉體以前從沒有在他身上激起的慾念。當他長時間注視波堤切利這幅作品以後,他就想起了他自己的「波堤切利」,覺得比畫上的還美,因此,當他把塞福拉的相片拿到身邊的時候,他彷彿是把奧黛特緊緊摟在胸前。

    然而他竭力要防止的還不僅是奧黛特會產生厭倦,有時同時也是他自己會產生厭倦。他感覺到,自從奧黛特有了一切便利條件跟他見面以後,她彷彿沒有多少話可跟他說,他擔心她在跟他在一起時的那種不免瑣碎、單調而且彷彿已經固定不變的態度,等到她有朝一日向他傾吐愛情的時候,會把他腦子裡的那種帶有浪漫色彩的希望扼殺掉,而恰恰是這個希望使他萌生並保持著他的愛情。奧黛特在他心目中的形象已經到了固定不變的地步,他擔心他會對它感到厭倦,因此想把它改變一下,就突然給她寫了一封信,其中充滿著假裝出來的對她的失望和憤懣情緒,在晚飯前叫人給她送去。他知道她將大吃一驚,趕緊給他回信,而他希望,她在失去他的這種擔心而使自己的心靈陷入矛盾之時,她會講出她還從來沒有對他說過的話。事實上,他也曾用這種方式收到過她一些前所未有的飽含深情的信,其中有一封是一個中午在「金屋餐廳」派人送出的(那是在救濟西班牙木爾西亞水災災民日),開頭寫道:「我的朋友,我的手抖得這麼厲害,連筆都抓不住了,」他把這封信跟那朵枯萎的菊花一起收藏在那個抽屜裡。如果她沒有工夫寫信,那麼當他到維爾迪蘭家時,她就趕緊走到他跟前,對他說:「我有話要對您講,」他就好奇地從她的臉,從她的話語中捉摸她一直隱藏在心裡沒有對他說出的是什麼。

    每當他快到維爾迪蘭家,看到那燈火輝煌的大窗戶(百葉窗是從來不關的),想到他就要見到的那個可愛的人兒沐浴在金色的光芒之中時,他就心潮澎湃。有時候,客人們的身影映照在窗簾上,細長而黝黑,就像繪製在半透明的玻璃燈罩上的小小的圖像,而燈罩的另一面則是一片光亮。他試著尋找奧黛特的側影。等他一進屋,他的眼睛就不由自主地閃發出如此愉快的光芒,維爾迪蘭對畫家說:「看吧,這下可熱鬧了。」的確,奧黛特的在場給這裡添上了斯萬在接待他的任何一家都沒有的東西:那是一個敏感裝置,一個連通各間房間,給他的心帶來不斷的刺激的神經系統。

    就這樣,這個被稱之為「小宗派」的社交機構的活動就為斯萬提供跟奧黛特每天會面的機會,使他有時能以假裝對跟她見面不感興趣,甚至是假裝以後不想再跟她見面,但這些都不會產生什麼嚴重後果的,因為儘管他在白天給她寫了信,晚上一准還是會去看她,並且把她送回家去的。

    可是有一回,當他想起每晚總少不了的伴送時忽然感到不快,於是就陪他那小女工一直到布洛尼林園,好推遲到維爾迪蘭家去的時間。就這樣,他到得太晚,奧黛特以為他不來了,就回家了。見她不在客廳,斯萬心裡感到難過;在此之前,當他想要得到跟她見面的樂趣時,他總是確有把握能得到這種樂趣的,現在這種把握降低了,甚至使我們完全看不到那種樂趣的價值(在其它各種樂趣中也是一樣),而今天才是第一次體會到了它的份量。

    「你看見沒有,當他發現她不在的時候,那張臉拉得多長!」維爾迪蘭先生對他的妻子說,「我看他是愛上她了。」

    「什麼拉得多長?」戈達爾粗聲粗氣地問。他剛去看一個病人,現在回來找他的妻子,不知道他們講的是誰。

    「怎麼?您剛才在門口沒有碰上斯萬家中最漂亮的那一位?」

    「沒有。斯萬先生來了?」

    「才呆了一會兒。斯萬剛才可激動,可神經質了。您看,奧黛特走了。」

    「您是說,她現在已經跟他打得火熱,已經到了『人約黃昏後』的階段了?」大夫說,對他用的暗喻洋洋得意。

    「不,絕對不是。咱們關起門來說說,我覺得她處理不當,簡直是個傻瓜,實在是個傻瓜。」

    「得了,得了,得了,」維爾迪蘭先生說,「你知道什麼呀?他們兩個之間什麼關係也沒有?咱們又沒有去看過,咱們怎麼知道?」

    「要是有什麼的話,她是會對我說的,」維爾迪蘭夫人鄭重其事地反駁道,「我對你們說吧。她什麼事情也不瞞我。她這會兒沒有人,我跟她說過,她應該跟他睡覺。可她說她不能,她雖然鍾情於他,可是他在她跟前總是畏畏縮縮的,她也就不敢大膽了。她還說她並不以那樣一種方式來愛他,他是一個柏拉圖式的情人,她不願玷污她自己對他的感情。這都是她的話。斯萬這個人倒恰恰是她所要的那種人。」

    「對不起,我的意見可跟你不一樣,」維爾迪蘭先生說,「這位先生並不完全合我的心意;我覺得他有點擺架子。」

    維爾迪蘭夫人整個身體都僵直了,臉上現出一副死氣沉沉的表情,彷彿她已經變成了一座雕像,這麼一來倒顯得她沒有聽到那叫人無法忍受的「擺架子」三個字。對他們「擺架子」,那不就表明他比他們「高明」嗎?

    「不管怎麼說吧,如果他們之間沒有什麼關係,我也並不認為那是因為這位先生認為她是個貞潔的女人,」維爾迪蘭先生酸溜溜地說,「不過,這倒是真的,他彷彿覺得她是個聰明人。不知你有沒有聽到那天晚上他是怎樣跟她談凡德伊的奏鳴曲的;我是衷心喜歡奧黛特的,可是跟她講什麼美學理論,那才是天字第一號的大傻瓜呢!」

    「嗨,別說奧黛特的壞話,」維爾迪蘭夫人裝出孩子撒嬌的樣子說,「她是很可愛的。」

    「那也不妨害她可愛呀!我並不是說她的壞話,我只是說她既不是個貞潔的女人,也不是個聰明的女人。」他又對畫家說,「說到底,她貞潔不貞潔又是什麼大了不起的事兒呢?貞潔了,她也許就遠不如現在這樣可愛了,是不是?」

    斯萬在樓梯平台上碰到了維爾迪蘭家的聽差頭,剛才他上樓的時候,他正好離開了一會兒。奧黛特臨走時托他告訴斯萬(這已經是一個鐘頭以前的事情了),假如他來,就對他說,她可能在回家以前先上普雷福咖啡館喝杯巧克力。斯萬馬上到普雷福咖啡館去,可是馬車每走一步都被別的車輛或者過街的行人擋住;要不是怕招惹警察干涉,時間會耽誤得更久的話,他真想把他們碾死。他計算他所費的時間,把每一分鐘都延長几秒,唯恐時間跑得太快,這樣他就可以相信有更多的機會到得早些,還能找到奧黛特。突然間,就像一個發燒的病人剛從睡夢中醒來,意識到他剛才反覆出現在腦海而難以從中分辨出自己的那些夢幻是何等荒謬一樣。斯萬也在自己身上發現,自從在維爾迪蘭家裡聽到奧黛特已經走了的消息以後,他腦子裡盤算的思想是何等異乎尋常,他心裡的那種痛苦又是何等前所未見,他只是在此刻才發覺,彷彿他是剛從夢中醒來一樣。什麼?所有這些煩躁不安,全都是因為他要到明天才能見到奧黛特,而這不正是他在一個鐘頭以前在到維爾迪蘭家去的路上所盼望的事情碼?他不得不看到,把他載到普雷福咖啡館去的這輛馬車依然如故,可是他自己已經不再是原來那樣一個人了,他已經不是單獨一人,現在另有一個人和他在一起,這個人附在他身上,和他融而為一,也許不再能擺脫,不得不像對待一個主人或者一種疾病那樣來與之周旋了。然而自從他感覺到有一個新人就這樣附到他身上那一刻起,他也就感到生活更有意思了。能不能在普雷福咖啡館見到她,他心中完全無數(這等待是如此折磨著他,以至在見到她以前,他方寸已亂,既不能思想,也不能回憶什麼來使他的腦子平息下來),然而果然能夠見到她,這次會見很可能跟往常一樣,並沒有什麼了不起。跟每天晚上一樣,一見到奧黛特,向她那變化無常的臉悄悄地投過一瞥,他馬上就把視線轉向他方,免得她從中看出有什麼慾念的成分,而不再相信他並沒有任何的私心雜念;這時他就不再有工夫去想她,而一心盤算找出什麼借口來使他可以不立即離開她,同時不露聲色地確保第二天能在維爾迪蘭家中再次看到她,也就是說找出什麼借口來把跟這個可接近而不敢擁抱的女子的不能開花結果的聚首而激起的失望與折磨在當時持續下去,並在第二天重新品嚐。

    她不在普雷福咖啡館。他決心到環城馬路所有的飯店去找她。為了爭取時間,當他到一些飯店去的時候,他就打發他的馬車伕雷米(裡佐畫中的洛雷丹諾總督)上另一些飯店,如果他自己找不著,就到指定的地點去等馬車伕。馬車伕不見回來,斯萬心裡直翻騰,彷彿一會兒看到他回來說:「夫人在那裡,」一會兒又看到他回來說:「夫人哪個咖啡館裡面也找不著。」眼看天色已晚,也許今晚可能以跟奧黛特相會而告終,這就可以結束他的焦灼;也許不得不死了今晚找到她的念頭,只好未曾相遇而黯然回家了。

    馬車伕回來了,可是當他在斯萬面前停下的時候,斯萬並沒有問他「找到夫人沒有?」卻說:「明天提醒我去訂購劈柴,看來家裡的快用完了。」也許他心裡在想,如果雷米在哪個咖啡館看到了奧黛特還在等他的話,那麼這個倒霉的夜晚就已經被一個業已開始的幸福的夜晚取而代之了,他就用不著匆匆忙忙地奔向那已經到手、妥善收藏、萬無一失的幸福了。不過這也是出之於慣性的作用;有些人的身體缺乏靈活性,當他們要躲避一次衝撞,把他們行將燒著的衣服從火苗邊拽開,要作出一個緊急的反應時,他們卻不慌不忙,先把原來的姿勢保持一會兒,彷彿要從這個姿勢中尋得一個支點,一股衝力似的。斯萬這會兒則是在心靈中缺乏這麼一種靈活性。假如車伕對他說:「夫人在那裡。」的話,他多半也會這樣回答:「啊!好,好!讓你跑了這麼多路,我沒想到……」並且繼續談訂購劈柴的事,免得讓他看出自己情緒的激動,同時讓自己有時間從不安轉入幸福。

    車伕再一次回來告訴他,哪兒也找她不著,並且以老僕人的身份,提出自己的意見:

    「我想先生只好回家了。」

    當雷米帶來他最後的、無法改變的回音時,斯萬盡可以裝出滿不在乎的樣子,可是這次當他看見他打算要他放棄希望,不再尋找時,他可就裝不出來了。他高聲叫道:

    「不,我們一定得把這位夫人找到;這是最重要不過的事情。要是她沒有見著我,她會十分懊惱的,這可是件大事,她會生我的氣的。」

    「我可不明白,這位夫人怎麼會生氣,」雷米答道,「是她沒等先生就走了,是她說要到普雷福咖啡館,而她又不在。」

    這時四面八方的燈火都紛紛熄滅了。在林蔭大道的樹蔭下,在神秘莫測的黑影中,越來越稀少的行人在躑躅,幾乎分辨不出來。不時有個女人的身影走到斯萬跟前,在他耳邊嘟嚷兩句,請他送她回家,把斯萬嚇了一跳。他惶惶不安地從這些暗淡的身子邊擦過,彷彿是在黑暗的王國,在鬼魂叢中尋找歐律狄克1一般——

    1歐律狄克是希臘神話中歌手俄耳甫斯的妻子,被毒蛇咬傷而死,為了把妻子找回,俄耳甫斯親身到了冥界。

    在產生愛情的種種方式中,在傳播大惡的種種媒介中,有一種是再有效不過的,那就是有時掠過我們體內的強烈的激動之流。我們這會兒樂於與之相處的那個人,她的命運就算是定了,我們從此愛的就是她了。在這以前,她是否比別人更合我們的心意,甚至僅僅是跟別人同等程度地合我們的心意,這都無關緊要。重要的是我們對她的興趣應該專一。假如她不在我們身邊,而我們對跟她相處的種種樂趣的追求,在我們身上突然由一種急迫的需要取而代之時,這個條件就實現了。

    這個需要以她本人為對象,這是一種荒謬的需要,是這個社會的法律所不允許實現,所難以寬解的一種需要——這就是要佔有她的那種荒唐的、痛苦的需要。

    斯萬讓雷米帶他到最後幾家還沒有關門的餐館;這是他冷靜地設想中的那個幸福得以實現的唯一條件;現在他不再掩飾他內心的激動,不再掩飾他對這次相會是何等的重視,於是答應他的馬車伕,如果得以成功,就給以重賞,彷彿除了他自己以外再加上另一個人抱著成功的願望,就可以使奧黛特出現在內環路上的某一個餐館似的——哪怕她這時已經回家睡覺了也罷。他一直趕到金屋餐廳,兩次走進托爾多尼飯店,都沒有找著;他又從英國咖啡館出來,驚慌失措地大踏步趕到在意大利人大道一個街角等著他的馬車那裡,可就在這時候,他迎面撞上了一個人;她就是奧黛特;她後來解釋道,她在普雷福咖啡館沒有找到坐位,就上金屋餐廳吃飯去了,她坐在一個凹角里,沒有被他看到。她正在找她的馬車。

    她根本沒有想到會在此時此地碰上他,因此大吃一驚。而他呢他跑遍了整個巴黎城,也並不是因為他認為有可能碰上她,而是因為要是死掉這顆心的話,對他自己未免過殘酷了。他的理智一直認為今晚這份快樂是不可能實現的了,現在它卻成了再現實不過的東西;他自己並沒有去忖度種種可能來促成這份快樂的實現,它純粹是外來的東西;他也用不著絞盡腦汁來賦予它以現實性,這現實性是它自己產生出來的,是自己向他投來的。這個現實光芒四射,驅散了像夢幻一樣飄蕩在他心中的孤獨之感;而在這個現實之上,他在無意之中構築起幸福的遐想。這就像一個在晴朗的日子到達地中海岸的旅客一樣,對他剛離開的地方是否存在有所懷疑,這時他不去回顧這些地方,卻聽任迎面而來的海水的既明亮又始終如一的蔚藍色的光芒照得自己眼花繚亂。

    他跟她一起登上她的馬車,讓他自己的車子跟在後面。

    她手上拿著一束卡特來蘭,斯萬透過她的花邊頭巾,看見她頭髮上也有同樣的蘭花繫在用天鵝的羽毛製成的羽飾上。她在披巾下穿的是一件黑絲絨的袍子,下擺張成三角形,露出白羅緞的襯裙,在袒胸的上衣口有一塊也是白羅緞的插繡,上面也插了幾朵卡特來蘭。她剛從跟斯萬的不期而遇的驚訝中恢復過來,馬就踢到了什麼障礙物,閃向一旁。他們兩人都給震得離開了原來的位置,她一聲尖叫,嚇得心突突地跳,連氣也喘不過來。

    「沒有什麼,」他對她說,「別害怕。」

    他扶住她的肩膀,把她的身子緊緊靠在自己胸前,又說:

    「千萬別說話,只消用手勢回答我的問題就行了,免得您喘得更厲害。您上衣口上的花給震歪了,我來給您扶一扶正,您該不介意吧?我怕您的花會掉出來,我想把它插牢一點兒。」

    她從來沒有見到男人對她這麼彬彬有禮過,微笑著答道:

    「不,哪兒會啊,我怎麼能介意呢?」

    他卻為她的回答而顯得很難為情,這也許是由於他自己剛才提出了一個借口卻又裝得十分誠懇,甚至已經開始相信自己確是誠懇而難為情吧。他叫道:

    「啊!不,不,千萬別說話,您會喘得更厲害的,您只消做個手勢就行了,我會明白您的意思的。您果然不介意?您看,您身上有一丁點兒……我想是一丁點兒花粉;您同意我用手把它撣掉嗎?我不會使很大勁的,我把您弄痛了嗎?也許我把您弄癢癢了?我並不想碰袍子的絲絨,免得把它弄皺了。不過您看,這些花實在應該固定一下,要不然就要掉出來了;我這就把它們插進去一點……您說實話,我還不至於招您討厭吧!我想聞一聞,看看花的香氣是不是全都跑了。什麼味兒也聞不見。跟我說實話吧。」

    她微笑著聳聳肩膀,彷彿是說:「您真傻,您明明知道我很高興。」

    他用另一隻手沿著奧黛特的面頰輕輕地撫摸;她睜眼注視著他,帶著佛羅倫薩那位大師所畫的女人(他覺得她跟她們是相像的)那種含情脈脈而莊重的神情;她那兩隻跟畫上的女人們相像的明亮秀氣的大眼睛彷彿要跟兩顆淚珠那樣奪眶而出。她粉頸低垂,就跟異教畫和基督教畫中所有的女子一樣。她這時的姿態當然是她慣常的姿態,但她也深深知道這個姿態是適合於當時的場合的,而她也注意著別忘了擺出這樣一副姿態;她似乎需要竭盡全力來保持面部的位置,彷彿有一股看不見的力量把它吸引到斯萬那邊去。當她不由自主地把她的臉迎向斯萬的雙唇時,斯萬用雙手把它捧住,保持一段距離。他要讓奧黛特有時間來回味一下她久已追求的夢想,來親眼看到它的實現,就好像人們邀請受獎的孩子的母親親眼看看她鍾愛的孩子的成就似的。也許斯萬自己還有意要好好最後一次凝視一下他迄今還沒有佔有,甚至還沒有吻過的奧黛特的臉,就好像是一個人在離別一個地方時要好好看一下他就要永遠離開的那個景色一樣。

    不過他在她跟前依然還是如此靦腆,以至在那晚以為她擺弄卡特來蘭花開始,以佔有她的身體告終之後,往後那幾天,他還是使用同一個借口,這也許是因為他怕冒犯她,也許是因為怕露出撒謊的馬腳,也許是因為缺乏提出比這更高的要求的勇氣(其實他是可以再次提出的,因為奧黛特第一次並沒有感到不快)。如果她上衣胸口戴著卡特來蘭花,他就說:「今晚真不幸,您的卡特來蘭花用不著重新擺弄,不像那晚那樣亂,然而這一朵彷彿不太正。我倒想聞聞它們是不是特別的香。」要是她沒有戴花呢;他就說:「哦!今晚沒有卡特來蘭花,沒法子擺弄了。」就這樣,在一段時間內,頭一晚那個程序就一直沒有變動,總是以用手指和嘴唇輕輕撫弄奧黛特的胸口開始,每次的接吻和擁抱也總是以這樣的撫弄為先導;很久以後,當擺弄卡特來蘭花(或者類似的禮節)早已過了時,「擺弄卡特來蘭」這個暗喻卻成了他們習慣性地用來代表肉體的佔有這種行為(其實也無所謂佔有不佔有了)的普通詞語,長期留在他們的言語之中,來紀念那個早已被遺忘了的習俗。也許用這種特殊的說法來表達「性關係」,其意義跟它的各種同義詞不完全一樣。我們盡可以對女人已經感到厭倦,盡可以把跟各種不同類型的女人的交歡看成是並沒有什麼兩樣,早就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但是如果那女人不是那麼容易到手——或者我們認為不是那麼容易到手——以至我們必須在與她的交往中製造一個突如其來的插曲,就像斯萬第一次通過擺弄卡特來蘭那樣,那麼這種交歡就會變成一種新鮮的樂趣。斯萬那晚急切地盼望著的(他心想如果奧黛特中了他的計,那她是猜不出來的),正是從卡特來蘭的寬大的淺紫色花瓣中能結出佔有這個女人之果;他那晚感到,而奧黛特也許只是因為沒有充分意識到才予以默認的那種樂趣,在他的心目中因此就是一種迄今沒有存在過,而是他試圖創造出來的樂趣,是一種完全與眾不同,完全新鮮的樂趣(正如上帝創造出來的第一個人見到地上的天堂中的花兒時所感到的一樣)——他給它起的那個特殊的名稱也保留了這點痕跡。

    現在,每天晚上,當他把她帶回她家時,他就總得進去;她時常穿著晨衣把他送出來,一直送到他的馬車邊,當著車伕的面和他吻別,說:「給人瞧見了,又有什麼關係?」他不上維爾迪蘭家去的那些夜晚(自從他可以在別的地方和她相會,這種情況就不時發生了),他到上流社會的社交圈子裡去的那些夜晚(這也越來越難得了),她就請他不管時間早晚,在回家前一定先上她家去。這是春天,一個晴朗而寒冷的春天。在從晚會上出來的時候,他登上他的四輪敞篷馬車,把毛毯蓋到腿上,對跟他同時回家,請他跟他們一道走的朋友們說他不能從命,說他去的是另一個方向,而車伕就揚鞭策馬快步,反正他知道該上什麼地方。朋友們都感到驚訝,斯萬敢情變了。再也收不到他要求介紹女人的信了。他不再注意別的女人,避免到能碰見女人的地方。在餐館裡,在鄉下,他的舉止也全然變了;朋友們原來可以據以把他辨認出來,也以為今後將永遠不變的那種舉止也不知哪裡去了。一種一時的異常的性格不僅能取代正常的性格,也能消除正常的性格直至此時所由表現的恆常的外部特徵,激情在我們心中造成的變化也是如此!與此相反,現在卻有一件事情是不變的,那就是不管斯萬晚上到哪裡,他必然要去跟奧黛特相會。把他和她相隔開的這段路程就是他每天必不可少地要走一次的路程,彷彿這是他生命歷程中無法避免的一個下滑的徒坡。說實在的,當他在哪個晚會上呆的時候過久時,他時常也想直接回到家裡,不再跑這一趟遠程,到第二天再去看她;單憑在這麼晚的時候不辭辛勞地上她家去,並且猜想跟他道別的朋友們準會竊竊私議:「他是身不由己,準有個娘們強迫他不管時間早晚都得上她家去。」這一點,就使他感到他自己是在過著墮入情網的人們的生活,不惜為感官享受的追求而犧牲休息和利益,準是著了魔了。然而他儘管未加思索,卻確信這時她准在等著他,決不跟其他人在別的什麼地方,而他準能在回家以前見到她的面,這個信念消除了那晚奧黛特不在維爾迪蘭家時他那種焦躁不安的情緒,這種情緒固然早已淡漠,然而隨時還會重現,而他現在心中是如此寧靜,簡直可以說是一種幸福。奧黛特之所以在他心中佔有如此重要的地位,也許正應該歸功於那晚的焦躁不安。通常,別人跟我們是如此無關,以至當其中有一個人能主宰我們的哀樂時,我們就會覺得他彷彿是屬於另一個世界,滿身都是詩情畫意,能把我們的生活化為一片我們與之同在的感情的海洋。有時,當他在晴朗的寒夜,從他的馬車上眺望皎潔的月亮照射下的空無一人的街巷時,他就想到那張跟月色同樣明亮而略帶玫瑰色的臉,它有一天曾突然從他的腦際浮現出來,從此就將神秘之光投向這個世界。如果他在奧黛特打發她的僕人去睡覺以後到達,他就在按小花園的門鈴之前,先到後街去,那裡相鄰的住宅的窗戶全都一模一樣,也全都一片漆黑,唯有她臥室那一扇還亮著。他在窗框上敲敲,她就答應一聲,然後到大門背後等著。她的鋼琴上擺著她喜愛的樂譜,《玫瑰圓舞曲》啦,或是塔裡亞菲科1的《可憐的瘋子》(她在遺囑上寫明,在葬禮上要奏這個曲子),他卻要她彈凡德伊那個樂句,雖然奧黛特彈得很不怎麼樣,但我們對一部作品的最美好的印象時常是得之於笨拙的指頭在走調的鋼琴上彈出的不符要求的音響的。他深深地感覺到,他那份愛情是在別處無法找到與之相應之物的東西,是除了他自己以外再也沒有人能驗證的東西;他也明白,奧黛特的素質也不足以解釋他為什麼對在她身邊度過的時光是如此重視。時常,當他十分冷靜地用理性來考慮的時候,他也想不再為了這假想的樂趣而在學問方面和社交方面作出這麼重大的犧牲了。但當他一聽到凡德伊的那個樂句,它就會在他心中騰出足以容納它的空間,他的心胸就會因而擴大,為某一種形式的享受留出位置——這種享受也是在它自身之外無法找到與之相應之物的,然而不像愛情的享受那樣是純粹個人的事情,卻像一個高出於具體事物的客觀現實那樣擺在斯萬面前。凡德伊那個樂句在他身上喚起了這種對未曾體會過的魅力的渴求,卻沒有給他帶來什麼明確的東西使他得以滿足。因此,那個樂句在斯萬心中消除了對物質利益的關懷,消除了人皆有之的那些考慮所留下的空白,卻並沒有找到東西來填補,斯萬便盡可以在那裡鐫刻上奧黛特的名字。此外,奧黛特的感情中有所欠缺、有所令人失望的地方,那個樂句也會來加以彌補,注入它那神秘的精髓。當他諦聽這個樂句時,從他的臉上彷彿可以看出他正在吸著一種麻醉劑,使他的呼吸更加深沉。音樂給予他的那種轉瞬即將化為一種真正的熱望的樂趣,在這樣的時刻,確實像是我們在做香料的實驗時的那種樂趣,像是當我們接觸一個不是為我們所造的世界時的那種樂趣——這個世界,在我們看來沒有形式,因為我們看不見它;沒有意義,因為它為我們的理智所不能掌握;我們只能通過一種感官才能到達那裡。斯萬的眼雖是敏銳的繪畫鑒賞家的眼,他的腦子雖是人情世故的精細的觀察家的腦子,它們卻從此要帶上無法消除的無聊乏味的生活的痕跡;當他感到自己變成了一個與人類無關的人,盲目的人,失去了邏輯能力的人,幾乎變成了一個荒誕的傳說中的獨角獸,變成了僅僅通過聽覺來感知世界的怪物時,這對他來說倒是可貴而神秘的休息。既然他要在這樂句中搜尋他的智力所不能及的意義,他就需要以何等的沉醉來不讓他的心靈得到理性的任何幫助,來使他的心靈單獨通過這樂音之廊,通過這樂音的陰暗的過濾器啊!他已經開始意識到,在這樂句甘美的樂音底下隱藏著怎樣的苦楚,也許還是難以消除的隱痛,然而他並不以為苦。讓這樂句說什麼愛情是脆弱的吧,他的愛情卻是如此牢固!他玩弄這樂句散發出的憂鬱之情,感覺到它正在流經他的身體,然而總覺得它卻像是使他的幸福感更深刻更甜蜜的一種愛撫。他讓奧黛特十次、二十次地重複這個樂句,要求她在彈奏的同時不停地吻他。每一個吻都激起另一個吻。啊!在談戀愛的初期,親吻是如此自然地誕生!吻一個接著一個,要把一個鐘頭之內接的吻一個一個數出來,那跟把五月間原野上的鮮花一朵一朵數出來同樣困難。這時,她假裝要停下來,說道:「你摟著我,叫我怎麼彈呀?我可沒法子同時兼顧,你倒打定主意,我是該彈那句樂句呢,還是該跟你親熱?」他生氣了,她卻哈哈大笑,接著是一陣急風驟雨般的親吻。要不然的話,她憂鬱地看著他,他這就又看到她那張值得進入波堤切利的《摩西傳》這幅畫的臉,於是把奧黛特的脖頸擺弄一下,讓它保持必要的傾斜;當他按照十五世紀西斯廷小教堂的牆上那樣用色粉顏料把她的肖像畫好以後,想到她這會兒就在身旁,坐在鋼琴邊,隨時準備接受親吻和交歡,想到她是個有血有肉的人,活生生的人時,他就如癡如狂,雙眼圓睜,下巴伸出像是要吃人,撲到波堤切利筆下這個少女身上,把她的面頰擰將起來。等他走出了她的家門,又回來把她吻了又吻,因為他剛才一時想不起來她身上的氣味或線條的某一特徵;當他登上馬車,踏上歸途,他為奧黛特祝福,因為她同意他每天都去,而這樣的聚會,他想並不會給她帶來多大的歡樂,卻由於可以使他免於產生妒意(再也不會吃像那晚在維爾迪蘭家沒有見到她時的那種苦頭了),而能幫助他不必再遭那樣的危機(那第一次是如此痛苦,也該是唯一的一次),就能度過他生命中的那一連幾個小時的不同尋常,簡直是如癡如狂的時刻,就像他乘車在月夜穿過巴黎的街道時那樣。當他在歸途中看到月亮現在已經移轉,幾乎已經靠近地平線時,也想到他的愛情也遵照一些不變的自然規律,自問他現在正在經歷的這個時期能否長時持續下去,那張可愛的臉兒的地位是否會越來越下降,越來越失去它的魅力,不久就會從他的腦際消失。自從斯萬墮入情網,他感到事物是有魅力的,正如他年輕時自以為是藝術家時那樣;然而這不再是同樣的魅力,現在的魅力,只有奧黛特才能賦予各種事物。青年時期的靈感被後來的放蕩生活驅散了,現在他覺得又在他身上重新萌發,不過這些靈感全都帶有特定的生活的反映和印記;現在當他獨自一人在家跟復原中的心靈共同度過漫長的時刻時,他感到一種神妙的樂趣,他又逐漸恢復成為他自己,不過是處於另外一種地位了——

    1塔裡亞菲科(1821—1900),法國歌唱家及作曲家。

    他只是在晚上才到她家去,不知道她白天幹點什麼,也不知道她過去是怎麼回事;他連一點點情況都不瞭解,而這樣一些情況時常會促使我們去想像我們所不知道的事情,推動我們去打聽的。因此他從來也不問一問她在幹些什麼,她過去的經歷又是怎樣。有時他也想起,幾年以前,當他還不認識她的時候,有人曾經跟他說起過一個女的(如果他記得不錯的話,應該就是她),說她是一個妓女,是一個由別人供養的情婦,總之是這樣一種女人,由於跟她們很少來往,他只能認為她們具有某些小說家的想像力久已賦予她們的那一套根本反常的性格。想到這裡的時候,他也總是一笑了之。他心想,要正確評斷一個人,只消一反眾人對他的毀譽就可以了。奧黛特跟那樣一種性格是風馬牛不相及,她善良、純真、熱愛理想、幾乎不會撒謊;譬如,有一天為了跟她一起去吃飯,他要她寫信給維爾迪蘭夫婦,說她有病,等到第二天維爾迪蘭夫人問她好一點沒有,他親眼看見她面紅耳赤,說話結結巴巴,臉上不由自主地反映出撒謊是何等難受和痛苦,而當她在答話中就頭天的病編造一些細節時,她又彷彿以哀求的眼神和悲傷的聲調,請求對方饒恕她言詞的虛偽。

    難得有些日子,她在下午到他家來,打斷他的遐想或對弗美爾的研究(這是他最近才恢復的)。僕人通報克雷西夫人在他的小客廳。他就上客廳去見她,等他把門打開,奧黛特一看見他,她那粉紅色的臉上就掛上一絲微笑,嘴唇的曲線、兩眼的神色、面頰的輪廓也都變了。當他一個人在家的時候,她的微笑就浮現在他眼前——前一天的那個微笑,某一次迎上前來時的那個微笑,那天在馬車上問她是否同意為她擺弄卡特來蘭花時作為回答的那個微笑;奧黛特在其他時間的生活,他一無所知,彷彿是出現在中性的,沒有色彩的背景上的無數的微笑,就像華托的一些素描習作當中,從各種位置,各個方向,用三色鉛筆在淡黃色的紙上繪出來的笑容。但是,在斯萬以為是一片空白的奧黛特的那一部分生活方面(因為他想像不出,然而他心底裡又不信那會是一片空白),有一天,有那麼一位朋友(他早料到他們兩人在相愛,在談到她的時候只敢說些無關緊要的事),說他那天早上看見奧黛特走在阿巴蒂西街上,穿了一件飾有臭鼬皮的披肩,戴了一頂倫勃朗式的帽子,上衣上別著一束紫羅蘭。這番描寫使得斯萬深為震驚,因為這就使他突然發現奧黛特除了跟他在一起以外別有一番生活;他要弄明白她穿了這套他從來沒有見過的衣服倒是要取悅於誰;他下定決心要問她那時是到什麼地方去的,彷彿在他的情婦的平淡無奇的生活中(簡直是並不存在的生活,因為這是他所不能目睹的),除了對他的微笑以外,唯有這件事是最重要的——戴了一頂倫勃朗式的帽子,上衣上別著一束紫羅蘭外出。

    除了請她彈奏凡德伊那樂句而不要彈《玫瑰圓舞曲》外,斯萬並不試圖讓她演奏他自己所愛好的曲子,也不試圖糾正她在音樂和文學方面的低劣趣味。他很明白,她並不是一個智力高超的人。當她說她是多麼希望他跟她講講偉大的詩人們的時候,她心想這就可以知道許多象博雷利子爵1那一套浪漫的英雄詩體了,甚至還更加動人。至於弗美爾,她問斯萬這位畫家是否吃過哪個女人的苦頭,是不是哪個女人啟發他畫的畫,而當斯萬說這些問題誰也不清楚的時候,她對這位畫家也就不感興趣了。她常說:「我相信,如果詩歌真實,詩人說的全是他們所想的話,那就再也沒有比這更美的了。可是詩人時常是最斤斤計較的人,這方面麼,我倒是知道一點。我有個朋友,她愛過一個那樣的詩人。他在詩裡談的儘是什麼愛情哪,天空哪,星星哪。好!她可大上其當!這位詩人花了她三十多萬法郎。」如果斯萬想教她什麼叫做藝術美,教她詩歌或者繪畫該怎麼欣賞的話,那就要不了多一會兒她就不愛聽了,直說:「啊……我原來可沒有料到是這麼回事。」他感覺得出她是多麼失望,因此寧願撒謊,說他剛才所說的都算不了什麼,都是雞毛蒜皮,說他沒有時間深入談下去,還有好些東西沒說呢。可她趕緊就說:「什麼?還有好些東西?……你倒說說看,」可是他不說,他明知道他要說的在她心目中是多麼無關緊要,跟她所希望的相距又是多麼遙遠,決不會像她設想的那樣聳人聽聞,那樣激動人心;他也怕她對藝術的幻想破滅了,對愛情的幻想也會同時破滅——

    1博雷利子爵是平庸的專寫社交生活的詩人。

    確實,她覺得斯萬在智力上並不像她原來設想的那麼高明。「你總是那麼含蓄,我簡直是莫測高深。」斯萬對金錢毫不在乎,對每個人都親切,對人體貼,對這些,奧黛特越來越讚歎不已。一個比斯萬偉大的人物,譬如說一個學者,一個藝術家,當他為周圍的人賞識的時候,在他們的情感當中證明這個人的智力果然超群的時候,時常不是他們對他的思想如何讚賞——因為他們根本不能理解這些思想,而是對他的優良品質的尊重。使得奧黛特對斯萬產生尊敬之情的也是他在上流社會中的地位,不過她也並不指望斯萬把她引進上流社會中去。也許她感覺到,斯萬並不能在上流社會中取得成功,她甚至擔心,他只要一談起她,他的朋友就會透露出她唯恐別人知道的關於她的一些情況。因此,她要他答應決不要提起她的名字。她說,她之所以不到上流社會的社交界去,是因為她曾經跟一個女的吵翻了,而這個女的為了報復,說過她的壞話。斯萬反對這種說法,他說:「可並不是每一個人都認識你那位朋支啊。」「不,壞話傳千里,人心又都那麼壞。」斯萬雖然不明白那是怎麼回事,卻也認為「人心都那麼壞」和「壞話傳千里」這兩句話一般說來總是對的;這樣的事例有的是。奧黛特那檔子事是不是也是這樣的一個事例呢?他心裡存著這樣一個問題,但是存不了多久,因為他自己的心情也挺沉重,就跟他父親當年面臨難題時一樣。再說,上流社會的社交界使得奧黛特如此害怕,也許她就不會產生進入這個社交界的強烈願望;這個社交界跟她所瞭解的相去是如此之遠,她是不會對它有個清楚的認識的。奧黛特在某些方面依然還是很純樸的,譬如她跟一個歇業的女裁縫還保持著友誼,差不多每天都爬那又徒又暗又髒的樓梯去看她,然而她還是拚命追求派頭,不過她所謂的派頭跟上流社會人士的概念並不一樣。對後者來說,派頭產生於很少數一些人,由他們推廣及於一定泛圍,離他們這個中心越遠就越削弱,只是擴及到他們的朋友或他們的朋友的朋友這個圈子裡而這些人可說是登記在冊的。這個名單上,上流社會中的人士能數得出來,他們對這樣的事情無不知曉,從中提煉出一種口味,一種分寸,以至象斯萬這樣的人,只要從報上看到某次宴會有哪些人參加,用不著求助於他對社交界的那套知識,立刻就能說出這個宴會是怎樣一種派頭的宴會,這就跟一個文學家一樣,只要聽你念出一句句子,馬上就能精確地評定出作者的文學價值。奧黛特屬於缺乏這種概念的人之列(不管上流社會人士對他們是什麼看法,這樣的人多得出奇,社會各階級裡都有),他們心目中的派頭根本不一樣,按照他們所屬的社會階層而具有不同的樣子,但都有這樣一個特點——不管是奧黛特夢寐以求的也好,戈達爾夫人為之傾倒的也好——那就是人人都能直接學會。上流社會人士的派頭,說實在也是人人都能學會的,但需要一定時間。當奧黛特說某人「只到夠派頭的地方去」的時候,斯萬就會問她所謂的夠派頭的地方是什麼意思,她就會帶著小看他的意思答道:

    「夠派頭的地方就是夠派頭的地方唄!像你這樣的歲數,還問人什麼叫夠派頭的地方,你叫我怎麼說呢?譬如說吧,星期天早上的皇后大道,五點鐘時的湖濱,星期四的伊甸劇院,星期五的跑馬場,還有舞會……」

    「什麼舞會?」

    「巴黎的舞會唄,我說的當然是夠派頭的舞會。對了,埃班謝,你是知道的,他在一個證券經紀人那裡工作;你也一定知道,他是巴黎最知名的人物之一。這個金髮的大高個小伙子,穿得真帥,鈕孔上總戴一朵花,短外衣是淺顏色,背上有條縫;他帶著他那個『老來俏』,哪出戲的首場演出也落不了。嗯,他有天晚上就辦了一個舞會,全巴黎所有夠派頭的人物都去了。我也真想去,可要進場就得出示請帖,我可沒能弄著。不過,我幸虧沒有去,去了也是擠死人,什麼也瞧不見。最多也只能吹噓吹噓參加過埃班謝的舞會罷了。我這個人哪,你不是不知道,我可不是那種愛虛榮的人!再說,在一百個說參加過那個舞會的女人當中,至少有一半是撒謊。不過,像你這麼帥得不能再帥的人怎麼也沒有去,我真納悶!」

    斯萬也不打算改變她對什麼叫做派頭的看法;心想他自己對派頭的看法也未必就對,也同樣荒唐,同樣無關緊要,毫無必要來灌輸給他的情婦,因此過了幾個月,她對他交往的人是否感興趣,全看他們能不能給他送來賽馬的入場券,戲劇首場演出的門票了。她希望他保持一些能派用場的關係,可是自從她有回在街上看到維爾巴裡西斯侯爵夫人穿著一件黑毛料的衣服,戴了一頂有帽帶的軟帽以後,就認為斯萬交往的那些人未必就夠派頭。

    「親愛的,可她看起來像個劇場裡的引座員,像個老看門的!這算什麼侯爵夫人!我不是侯爵夫人,可你要叫我穿著這麼一套破爛衣服上街,打死我也不幹!」

    她也不明白斯萬為什麼住在奧爾良濱河路,她嘴裡不說,心裡可覺得這種地方跟他這麼帥的人不般配。

    當然,她自稱愛好「古董」,說起她喜歡花整天的工夫到寄售店去「收集小擺設」,去搜尋「古玩」的時候總是眉飛色舞。雖然她對白天幹什麼事諱莫如深,從來不回答這方面的問題,從來「不作任何匯報」,簡直把這當作是榮譽攸關的事情,當作是一種家規,但是有一次還是對斯萬說她曾應邀到一個朋友家裡,她家裡什麼都是「古色古香」的。斯萬問她是哪個時代的,她說不上來,想了半天才說是「中世紀」的,其實她的意思是說她家的牆上裝了細木護壁板而已。不久以後,她又對他說起這位女友,還找補了一句說:「她家的餐廳是十八世紀風格的!」說話的語調有點吞吞吐吐,然而那神氣又很肯定,彷彿是在談起這麼一個人。你頭天晚上還跟他在一起吃飯,可從來沒有聽人說過他的名字,而宴會的東道主又認為他是這麼知名,以為聽話的對方是肯定知道他是何許人的。她覺得那餐廳太難看了,牆上光禿禿的,彷彿房子還沒有蓋完似的,婦女在那裡也顯得難看,這種擺設是決不會時興的。後來,她第三次提起這個餐廳,還把設計這個餐廳的人的姓名和地址寫了出來,說等到她有錢的時候,她也要叫他來看看能不能給她也這麼搞一下,當然不是照那老樣,而是她早就夢寐以求的那樣一間餐廳,可惜她的住房太小,裝不下帶那麼高的餐具架的文藝復興式的傢俱,還有象布盧瓦宮堡裡的那種壁爐。就是那一天,她在斯萬面前說出了她對他在奧爾良濱河路的住宅的看法;因為他曾批評她的女友不搞路易十六時期的風格(儘管這種風格搞的人少,卻挺美的),而是搞仿古式的。奧黛特是這麼對他說的:「你總不能要求她跟你一樣住在破爛的傢俱和磨光了的地毯中間吧!」在她身上,中產階級的講求體面畢竟還是佔了輕佻女子的業餘愛好的上風。

    她把那些愛收集小擺設,愛詩歌,鄙視斤斤計較,追求榮譽與愛情的人看成是高出於他人的傑出精英。其實也用不著當真有這些愛好,只要口頭上這樣說說就行;誰要是在飯桌上說他喜歡閒逛,喜歡上老鋪子撫摩積塵盈寸的舊貨,說他在這商業的時代永遠也不會吃香,因為他向來不計私利,身上猶有古代遺風,那她回家就說:「這個人可值得敬仰,他感情是多麼豐富,我原來真沒想到!」而她對他的好感就油然而生。可是與此相反,像斯萬這樣的人,他們真有那些愛好,可嘴上不說,就要遭到她的冷淡。不錯,她也不得不承認斯萬不重金錢,然而她馬上就撅起嘴來找補一句:「在他身上,這可是另外一回事;」敢情對她的想像力起作用的不是不計私利的實際行動,而是嘴上說說的空話。

    斯萬自己也感到他時常不能使她夢寐以求的事情如願以償,他想盡辦法使她至少樂於跟他在一起,竭力不去反對她那些庸俗的思想,不去反對她在種種場合表現出來的低劣趣味,反而像欣賞一切出之於她的東西一樣欣賞這種趣味,甚至為之所迷,認為這個女人的本質正是通過這樣一些特徵表現出來,成為可見的事物。因此,當她要去看《黃玉王后》1上演而面有喜色的時候,或者當她擔心要看不上花展或者趕不上王家街茶座的有英國鬆餅和吐司的午茶時(她認為一個有風度的女人是應該每場必到的)斯萬就會跟我們大家看到天真活潑的孩子或者呼之欲出的肖像時那樣興高采烈,感到他的情婦的心情在臉上表露無遺,禁不住上前去捧起來親吻。

    「啊!小奧黛特要我領她去看花展,她要讓大伙欣賞欣賞她的美貌,好極了!我不能不從命,我一定領她去。」斯萬的眼睛有點近視,他在家裡工作時不得不戴眼鏡,出外參加社交活動時就戴單片眼鏡,這樣可以多保留一點本來面目。當她第一次看到他戴單片眼鏡的時候,她不禁喜形於色:「男人戴了這個,真是沒得說的,太帥了!你這麼一戴,多漂亮!真是十足地道的紳士。就差一個稱號了!」說的時候不免有點遺憾之情。他也喜歡奧黛特講這樣的話,就好比如果他被一個布列塔尼女子愛上的話,他也是樂於看見她戴上當地那種特殊的頭飾,樂於聽她說她信鬼的。斯萬也跟許多人一樣,他們對藝術的愛好的發展是與肉慾無關的,直到那時為止,在他對兩者的滿足之間一直存在著奇怪的不協調現象;他在越來越粗俗的女人陪伴下享受越來越精細的藝術作品的魅力,帶上一個小女僕到包廂裡看他想看的頹廢戲劇的演出或者去看印象派畫展,心裡還深信如果帶去的是一個有教養的女子,她也未必多懂一些,然而不會像小女僕那樣老老實實地不妄加評論。不過自從他愛上奧黛特以後,跟她抱有同感,努力使兩人一條心,這對他說就成了一種甜蜜的事業,因此他竭力喜歡她所愛的東西,把不僅模仿她的習慣而且接受她的觀點看成是一種樂趣,更因為她的這些習慣和觀點並不是她聰明才智的產物,而僅僅起著使他想起她的愛情這麼一種作用,所以他的這種樂趣也就更加強烈。他之所以再次去看《塞爾施-巴尼娜》2的演出,找機會去聽奧利維埃-梅特拉3指揮樂隊,都是出之於對接受奧黛特的一切觀點的樂趣,出之於得以同意她的一切愛好的感覺。她所愛好的作品和地方具有使他跟她更接近的魅力,跟那些更美的但是和她聯繫不起來的作品和地方所固有的魅力比起來,在他眼裡顯得更加神秘。此外,年輕時搞學問的信念已經越來越淡漠,飽經滄桑的人的懷疑主義不知不覺地也滲入了這樣的信念,他心想(由於經常這麼想甚至還說),我們所愛好的對象本身並沒有什麼絕對的價值,一切都依時代、階級而異,都是一時的風尚,最庸俗的風尚也不比被認為是最高貴的風尚價值小些。奧黛特對能否弄到美術展覽會剪綵典禮的請帖那份重視,本身並不比他當年跟威爾士親王同桌吃飯感到的樂趣更可笑;同樣,他也並不覺得她對蒙特卡洛或裡基山4的讚賞就比他自己對荷蘭(在她想像中是醜陋的)和對凡爾賽(她認為是淒涼的)的愛好來得沒有道理。因此他就不到後兩個地方去。心想這是為了同她抱有同感,只愛她所愛的地方——

    1法國作曲家維克多.馬塞(1822—1884)的作品。

    2《塞爾施-巴尼娜》,是根據喬治-奧內同名小說所編的劇本。

    3奧利維埃-梅特拉(1830—1889)是奧黛特所喜愛的《玫瑰圓舞曲》的作者。

    4蒙特卡洛是摩納哥大公國的一個城市,以其賭場而知名。裡基山在瑞士,海拔1800米,景色優美。

    他喜歡奧黛特周圍的一切,喜歡能以看到她,跟她談話的一切場合,因此也喜歡維爾迪蘭家的那個社交團體。跟他們在一起的一切遊樂活動——聚餐、音樂、遊戲、化裝宵夜、郊遊、戲劇,甚至是難得為那些「討厭傢伙」舉辦的「盛大晚會」當中,總有奧黛特在場,總能看到奧黛特,總能跟奧黛特談話,而維爾迪蘭夫婦在邀請斯萬參加時又把這些看成是對他的無法估量的恩典,這就使得斯萬在這「小核心」裡比在任何地方都更感到愜意,竭力為核心裡的人擺出一些好處,心想他這輩子都會有興趣參加這個社交圈子的活動的。然而他從來不敢想像(怕常想就會對他的預料產生懷疑)他會永遠愛奧黛特,不過,假如他一直同維爾迪蘭家交往(這種設想,從原則上來說,跟他的理智的牴觸要少些),那麼他在將來總是可以繼續每晚都看到奧黛特的;這也許並不等於永遠愛她,但就目前來說,當他還愛她的時候,他所求的也就是不至於有朝一日看不到她罷了。他心想:「多可愛的環境啊!這裡的生活才是真正的生活!這裡的人比上流社會中的人更聰明,更愛藝術!維爾迪蘭夫人雖然有些誇大其詞,未免可笑,卻又是對繪畫和音樂懷有何等真誠的愛好,對美術和音樂作品是何等熱愛,又是何等樂於取悅於藝術家啊!她對上流社會的人士的觀感固然不很對頭,然而上流社會的人士對藝術界的看法又何嘗正確?可能我不太想在跟他們的談話當中增長多少才智,雖說戈達爾總愛來一些愚蠢的文字遊戲,我卻非常樂於跟他交談。至於那位畫家,當他想一鳴驚人的時候表現出的那種矯揉造作勁兒固然有點討厭,卻是我所認識的最有頭腦的人之一。再說,在這裡人人都感到自由自在,可以無拘無束,用不著裝模作樣而做他不願做的事情。在這客廳裡,人們的心情每天都是何等愉快啊!除了少數例外情況,我一定不到別的什麼地方去了。我將在這裡慢慢培養我的習慣,度過我的一生。」

    他以為維爾迪蘭夫婦固有的品質其實只是他出於對奧黛特的愛而在他們家中體會到的種種樂趣在他們身上的反映,所以當這種種樂趣越來越增長時,那些品質也就變得越來越當真、越深刻、越重要了,由於維爾迪蘭夫人不時為斯萬提供唯一能為他帶來幸福的機會;由於某天晚上奧黛特跟某一位客人聊的時間多了一些,而斯萬感到心焦,一氣之下就不主動問她是否同他一起回去的時候,維爾迪蘭夫人總是對奧黛特說:「奧黛特,您不送斯萬先生回去嗎?」從而使他心裡平靜下來,感到快活;由於那年夏季行將到來,斯萬心裡直打鼓,不知奧黛特是否會撇開他單獨出去度假,不知他是否還能每天都跟她見面,而正是維爾迪蘭夫人邀請他們兩人都上她鄉間的別墅度假的;於是這些都在不知不覺間讓他的感激之情和利害觀念滲入他的理智之中,影響他的思想,居然宣稱維爾迪蘭夫人有一顆「偉大的心靈」。要是他在盧浮宮美術學校的老同學談起某些傑出的藝術家的話,他會答道:「我百倍地更喜歡維爾迪蘭夫婦。」而且他還會用以前從來沒有過的莊嚴口吻說:「他們是高尚的人,而高尚這種品德是這世上唯一最重要的東西,是區別人的唯一標準。你看,這世上一共只有兩種人:高尚的和不高尚的。我已經到了這樣一個年齡,應該下定決心,一勞永逸地決定應該敬愛哪些人,應該蔑視哪些人,下定決心永遠站在受人敬愛的人們那一邊,同時為了彌補跟另一種人在一起浪擲了的時間,至死也不離開受人敬愛的人們。」我們有時說一件事情,並不因為這件事情是真的,而只是因為說了痛快,而且當我們自己說的時候,還彷彿覺得這話是出之於他人之口。這種情況,我們自己也並不時常意識到。斯萬這時正是以我們在這種情況下的心情接著往下說:「好吧!事情就這麼定了,我這就決定只愛心靈高尚的人們,從此只在高尚的環境中生活。你問我維爾迪蘭夫人當真聰明不聰明?我可以向你保證,她的行為表明她心靈高尚,而要是思想不高超的話,心靈是不會達到這樣的高度的。誠然,她對藝術的理解是深刻的,然而她最可愛的地方並不在這裡:她那麼巧妙,那麼高明地為我盡力,她對我的關懷,她為我所作的既崇高又親切的一舉一動,顯示出任何哲學教科書所不及的對人生的深刻理解。」

    他也許還能承認,在他父母的老朋友當中也有同維爾迪蘭夫人一樣純樸的人,有他年輕時的同伴當中也有像他們那樣熱愛藝術的人,在他的熟人當中也有心靈高尚的人,然而自從他崇尚純樸、藝術和心靈高尚以來,他卻從沒有再看到他們。而這些人不認識奧黛特,同時即使他們認識她,也不會費盡心機來促成他跟她的接觸。

    這麼一來,在維爾迪蘭夫婦這個圈子裡,像斯萬這樣愛他們,或者自以為愛他們的忠實信徒恐怕再也數不出來了。然而當維爾迪蘭先生說斯萬並不合他胃口的時候,他不僅說出了他自己的想法,也猜到了他妻子的心思。很顯然,斯萬對奧黛特的感情太特殊,他是不會向維爾迪蘭夫人透露他倆之間的秘密的;也很顯然,他又是巴如此的謹慎來對待維爾迪蘭夫婦的好客,時常以他們意想不到的理由就不上他家吃飯,他們只能認為他是不想回絕哪個「討厭傢伙」的邀請;也很顯然,儘管他十分小心謹慎地提防,他們還是慢慢地發現他在上流社會裡有顯赫的地位;所有這一切都促使他們對他惱火。然而最深刻的原因還不在這裡,而是因為他們很快就感覺到在他靈魂深處還保留著一個別人無法進入的王國,依然還默默地認為薩岡親王夫人並不可笑,認為戈達爾的玩笑並不逗人,總而言之,雖然他對他們一貫慇勤親切,從來不公開反抗他們的信條,但他們卻不能使他衷心接受,不能使他徹底歸化,這在別人身上還是從來沒有見過的。他們原本可以原諒他跟一些「討厭傢伙」來往的(在他心底裡,他卻也是千百倍地更喜歡維爾迪蘭夫婦和他們的「小核心」的),只要他做出個好榜樣來,當著那些信徒的面背棄那些傢伙就行了。然而他們也明白,要他發誓跟那些人斷絕來往,那是不可能的。

    奧黛特請求他們邀請的那個「新人」,雖然她自己也只見過很少幾次面,他們卻對他寄以很大的希望,這跟對斯萬是何等的不同!這位「新人」就是福什維爾伯爵。原來他正是薩尼埃特的連襟,這使那些信徒們不勝詫異:這位老文獻家態度那麼謙卑,他們原以為他的社會地位要比他們低微,不料卻出自一個富有而且幾乎是貴族之家。當然,福什維爾渾身散發出冒充風雅的氣味而斯萬則不是;當然,他決不能像斯萬那樣,把維爾迪蘭家這個圈子看得比任何別的地方都高出一籌。然而缺乏斯萬那種心計,不像他那樣,對以維爾迪蘭夫人為首的那些人指責他所認識的人們的明顯錯誤時避免隨聲附和。至於畫家有時發表的自命不凡的誇誇其談,戈達爾所開的庸俗的玩笑,斯萬雖然跟他們兩個都要好,可以原諒他們,然而鼓不起勇氣,也沒有那份虛情假意來為他們叫好,而福什維爾卻是那樣愚鈍,雖然並不懂得畫家談的是什麼,竟為之傾倒,對戈達爾的玩笑也聽得津津有味。正是在福什維爾在維爾迪蘭家吃的第一頓飯桌上,兩個人之間的差異全都暴露了出來,突出了福什維爾的品質,也加速了斯萬的失寵。

    那天晚上,餐桌上除了常客之外,還有一位巴黎大學的教授,名叫布裡肖,他是在溫泉跟維爾迪蘭夫婦認識的。要不是校內教務繁忙,研究工作又重,閒暇時間很少的話,他是很樂意常上他們家來的。他對人生有這樣一種好奇之心(也可以說是迷信),這種好奇心跟人們對他們的研究對象的一定程度的懷疑態度相結合,就會在任何一行一業中,使得某些聰明人(譬如不信醫學的醫生,不信拉丁文翻譯練習的中學教員)博得思想開闊、頭腦敏銳、甚至高人一等的美名。他裝模作樣地在維爾迪蘭夫人家中搜求他在講哲學,講歷史時可資對照的當今實例,首先他認為哲學和歷史都無非是為人生之途作準備,其次他也認為在這小宗派裡可以看到以前僅僅在書本裡看到的東西,現在在行動中表現出來;最後可能也是因為他從小就被灌輸了對某些人的尊敬之情,而且在不知不覺之中把這種尊敬之情一直保持在心頭,現在他卻想剝去他自己大學教授的外衣,跟這些人一起放肆放肆——其實這些言行之所以顯得是放肆,也僅僅因為他道貌岸然地穿著大學教授的外衣的緣故。

    剛一開飯,坐在維爾迪蘭夫人(她可為了這位「新人」的光臨而在衣裝打扮上沒有少下工夫)右首的德-福什維爾先生就對她說:「您這件白外衣(robeblanche)可真是獨出心裁。」那位大夫一直好奇地打量著這位被他稱之為「姓氏中帶『德』字的人」,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總想找機會引起他的注意,跟他拉上關係,這時抓住了blanche這個字,頭也不抬地說:「Blanche?BlanchedeCastille?(布朗施?布朗施-德-卡斯蒂利亞?)1」,然後繼續低著頭左顧右盼,既拿不穩大伙對他這句話會有什麼反應,又流露出洋洋自得的神氣。斯萬苦笑一下,表明他認為這種用同音異義字進行的文字遊戲實在荒唐,而福什維爾則恰如其分地流露出一種歡快情緒(那種真誠坦率著實叫維爾迪蘭夫人看了高興),表明他既欣賞大夫所說的那句話的精巧,自己又精於為人處世之道——

    1布朗施-德-卡斯蒂利亞(1185—1252),法國國王路易八世之妻,路易九世(即聖路易)之母,曾兩度為攝政王后。

    「您覺得這位科學家怎麼樣?」她問福什維爾,「跟他在一起,你就沒法子接連談上兩分鐘的正經話。」她又轉過臉來對大夫說:您在醫院裡是不是也這麼老開玩笑?這麼著,倒是不至於整天悶得慌。我看我也該申請住進您的醫院才是。」

    「我想我剛才聽見大夫說起了那個老潑婦布朗施-德-卡斯蒂利亞——請原諒我這麼說話。夫人,我說得對不對?」布裡肖問維爾迪蘭夫人。維爾迪蘭夫人喜不自禁,兩眼緊閉,雙手摀住臉,格格地悶聲直笑。「天哪!夫人,我不想故作驚人之筆,來嚇唬現在在座而鄙人有所不知的虔敬的貴賓們……不過,我得承認咱們這個難以用言語形容的雅典式共和國——啊,那是十足地道的雅典式共和國,它的第一個警察頭子正是這位採取愚民政策的卡佩家族的女人。就是這麼回事,我親愛的主人,就是這麼回事,沒有錯。」他以鏗鏘有力的聲音,一個音節一個音節地吐出他對維爾迪蘭先生提出的反對意見的回答。」《聖德尼編年史》1這部作品所提供的資料的可靠性是毫無問題的,它在這一點上就留下了不容置疑的證據。這位聖者的母親哪,不信教的無產者再也挑不出比她更好的保護人了;她不但生了一個被稱為聖者的兒子,還培養了一批蹩腳的聖者(絮謝爾2就是這樣說的),以及一些聖伯爾納3之流;誰沾上她的邊都難免挨罵。」——

    1絮謝爾(約1081—1151),聖德尼市的教士,路易六世及路易七世時的大臣,在法國王權的加強方面起過極為重要的作用。

    2教反對路易六世及路易七世。鼓吹神秘主義,極力反對阿伯拉爾「理解而後信仰」的主張。

    3聖伯爾納(1090—1153),中世紀神學家,在法國政教衝突中幫助巴黎主《聖德尼編年史》即《法蘭西編年史》,13世紀編於聖德尼市。

    「這位先生是誰?」福什維爾問維爾迪蘭夫人,「他說起話來氣兒還挺粗的。」

    「怎麼?您不認識這位大名鼎鼎的布裡肖?他在全歐洲都是遐邇聞名的。」

    「噢!他就是布裡肖!」福什維爾高聲叫道,他剛才並沒有聽真。接著又雙眼圓睜瞧著那位客人對維爾迪蘭夫人說,「您待會兒跟我詳細介紹介紹。能跟一位名人同桌吃飯,總是很有意思的。您邀請的客從都經過精心挑選,在您這裡是決不會厭煩的。」

    「是的,尤其是他們都有一種安全感,」維爾迪蘭夫人謙虛地說,「他們想談什麼就談什麼,大家暢所欲言,從來不會冷場。布裡肖今天談的還不怎麼樣;有一天在這裡可是說得有聲有色,叫你簡直要拜倒在他腳下。要是在別人家裡,他可就變了樣了,機智也沒有了,話就跟牙膏一樣,你不擠就出不來,他甚至會變成一個討厭傢伙。」

    「這倒真怪!」福什維爾不勝詫異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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