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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在斯萬家那邊 第一卷 貢佈雷(3) 文 / 馬塞爾·普魯斯特

    神甫的喋喋不休,使我的姨媽累得難以支撐,以至於他剛剛告辭,我的姑姑只好把歐拉莉也隨即打發走了。

    「聽我說,可憐的歐拉莉,」她聲音微弱地說著,同時伸手拿過錢包,掏出一枚硬幣,「您祈禱的時候別忘了我。」

    「喲!奧克達夫夫人,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了,您是知道的,我又不是為了這個才來看您的!」歐拉莉不無埋怨地說道。她每次都跟頭一回似的,總顯得那麼為難,那麼尷尬,還挺不樂意,這使我的姨媽覺得好笑,但她並不因此而感到掃興,因為,倘若有一天,歐拉莉不像平時那樣顯得無可奈何似的收下她塞過去的硬幣,我的姨媽就會說:

    「真不知道歐拉莉今天怎麼啦。我今天並沒有少給,她怎麼不高興?」

    「我認為她沒有什麼不滿足的,」弗朗索瓦絲歎了口氣說。我的姨媽無論送給她和她的孩子什麼東西,她都看作是不足掛齒的小費,而我的姨媽每星期天悄悄塞到歐拉莉這樣不識抬舉之輩手中、小得連弗朗索瓦絲看都無法看到的一點東西,弗朗索瓦絲都認為是把寶貝任意揮霍。她倒並不希望我的姨媽把賞給歐拉莉的錢賞給她。她但願我的姨媽能把錢自己留著就行了,因為她知道主人若有錢,僕人在別人的心目中地位也高些,顯得光彩。她,弗朗索瓦絲,在貢佈雷、在舒子爵市以及在別的地方之所以大名鼎鼎、面上有光,皆因為我的姨媽擁有許許多多的農莊,本堂神甫又經常來訪,而且一來就聊上半天,再加上我的姨媽平時飲用維希泉水的瓶數在這一帶可算作首屈一指。弗朗索瓦絲精打細算,都只為我的姨媽著想;她若經管這份產業(這恐怕是她夢寐以求的美差),她就會像母親一樣地不講情面,不許外人染指,保管好家當。她知道我的姨媽手鬆得不可救藥,動不動就給人東西;要是給有錢人送禮,倒也罷了,她還不至於認為算得上什麼大錯,也許她想,有錢人並不稀罕我姨媽的禮物,他們決沒有因為受了禮才待她好的嫌疑。況且給薩士拉夫人、斯萬先生、勒格朗丹先生、古比爾夫人,以及其他地位同我的姨媽相當,彼此又「很合得來」的殷實富戶送禮,她認為這本來就是富人們光采奕奕、與眾不同的生活中司空見慣的規矩;他們打獵,舉行舞會,彼此串門作客,她都笑吟吟地打心眼兒裡欽佩。但是,如果我的姨媽的慷慨的受益者,不過是弗朗索瓦絲稱之為「同我一樣、甚至還不如我」的人,是那些她最瞧不起,而且不稱她為「弗朗索瓦絲太太」,不承認自己「不如她」的人,那就另當別論了。每當她看到我的姨媽不顧她的勸告一意孤行地把錢白扔給(至少她這麼認為)那些受之有愧的下人,她就覺得我的姨媽待她未免太薄,跟她想像中歐拉莉所得到的大筆大筆好處相比,主人給她的東西也太少了。據她設想,歐拉莉單憑每次來訪所得到的賞錢,若想置份家當,貢佈雷附近沒有一處莊園她不能輕易買下的。事實上,歐拉莉對弗朗索瓦絲的巨額私房錢也作了同樣的估計。平常歐拉莉一走,弗朗索瓦絲就不懷好意地估算她的賞錢總數。她既恨她又怕她;她在時,她認為自己不能不陪「笑臉」。她一走,她便立即恢復常態。的確,那時她決不直呼其名提到她,而是嚷著說些古代女預言家「箴言錄」1里的話,或者引用具有普遍意義的格言,例如《聖經》傳道書裡的格言,其用意我的姨媽一聽就明白。弗朗索瓦絲從窗簾邊上往外看了看歐拉莉是否已經關上園門之後,說道:「溜鬚拍馬的人總有辦法上門撿便宜,等著瞧吧,上帝早晚有一天會懲罰他們的。」說著,她斜眼一望,就像一心為阿達莉著想的若阿斯在含沙射影地說:

    惡人的幸福象湍流,轉眼即逝2——

    1女預言家的「箴言錄」相傳成書於公元六世紀,集錄了流傳於世的古代女預言家的預言。

    2引自拉辛悲劇《阿達莉》。

    但是,神甫也來湊熱鬧,在沒完沒了的絮叨把我的姨媽精力耗盡之後,弗朗索瓦絲隨歐拉莉走出房門,說道:「奧克達夫夫人,我也走了,您好好休息,您看上去很累。」

    我的姨媽沒有回答,只舒了一口氣,簡直象吐完最後一口氣似的闔上了眼睛。可是,弗朗索瓦絲剛剛下樓,便聽到激烈的鈴聲四響,傳遍全屋。我的姨媽在床上坐了起來,大聲喊道:

    「歐拉莉走了沒有?你看我都忘了問問她,占比爾夫人是不是在彌撒獻祭之前就趕到了教堂?你快去追她!」

    弗朗索瓦垃沒有攆上歐拉莉,獨自回來了。

    「這真是太掃興了,」我的姨媽連連搖頭,說道,「就這件事兒最重要,我偏偏沒有問!」

    萊奧妮姨媽的生活就這樣日復一日地度過,天天如此;她裝作輕蔑、其實很深情地把這種日子稱之為「我的小日子」。她一天天過得那樣溫暖、那樣單調。大家都在為她小心翼翼地保護這種「小日子」,不僅家裡的人感到無法勸她採取更好的養生法,只好聽其自然,尊重她的這套生活方式;即使在鎮上,離我們家足有三條街遠的包裝工,在釘箱子之前,也得問問弗朗索瓦絲我的姨媽那時是不是正在「休息」。然而。這種常規生活那年卻受到了一次騷擾,就像一顆長在暗處的果實,儘管無人理睬,卻自發地生長,直到果熟蒂落。事情是這樣的:幫尉女工有一天晚上突然臨產,她疼得難以忍受,而貢佈雷鎮上偏偏沒有接生婆,弗朗索瓦絲只得天沒亮就趕到梯貝齊去請接生婆。幫廚女工大聲叫疼,我的姨媽因而不得休息,去梯貝齊的弗朗索瓦絲儘管路程不長,卻很晚才回來,我的姨媽惦記得要命。所以我的媽媽一早就對我說:「上樓去看看你姨媽,看她需要什麼?」我走進外間,從開著的門往裡間看,看到我的姨媽側臥著,睡得正香;我聽到她的輕輕的鼾聲。我正打算躡手躡足地走開,可是,一定是我弄出的聲響闖入了她的睡鄉,用開汽車的行話說,「改變了速度的檔次」,因為鼾聲忽然停頓了一秒鐘,爾後又以低一點的調門繼續呼嚕不息;最後她醒了,側過臉來,讓我看到了她的表情。她臉上有一種恐怖的神色,顯然她剛做了一個惡夢;她處的那個位置沒法看到我,我也呆立在原地不知道該往前走還是往後退;但她顯然已經恢復現實感,認識到剛才嚇壞了她的幻覺實際上是假的;她莞爾一笑,表示高興,也表示對上帝的由衷感激,因為多虧上帝,實際生活才不如夢那樣殘酷。這一笑使她的臉上掠過一絲光芒;她以為只有她一個人在場的時候,她習慣於自言自語;這時她悄聲說道:「謝天謝地!除了臨盆的幫廚女工吵鬧以外,倒還沒有別的煩心事兒。可不是嗎?我夢見我的奧克達夫復活了,而且他要我天天散步!」她伸手想去抓桌上的念珠,但是睡意再次襲來,使她無力夠到念珠:她又安心地睡著了。我輕步走出房去,無論她或是別人,誰都不知道我剛才聽到了什麼。

    當我說,除了像有人生孩子之類難得遇上的事情之外,一般沒有別的變動打亂我姨媽的生活,其實我還沒有述及她單調的生活中每隔一定時間總要反覆出現另一種單調的變化,那就是每星期六,由於弗朗索瓦絲總要在下午去魯森維爾的集市採購東西,所以午飯時間就提前一小時。我姨媽的生活每週一次受到這樣的破壞,她已經習以為常,結果她比別人更離不開這種變化,用弗朗索瓦絲的話來說,她已經「習慣成自然」,甚至如果哪個星期六按平常時間開飯,她反而覺得「亂了套」,非得用另一天提前開飯作為補償。對於我們大家來說,星期六提前吃飯則另有特殊的意義,我們覺得這樣更隨和、更可心。在離平時開飯還差一小時的時候,我們心想,再過幾秒鐘天香菜便可提前上桌,還能享用到格外開恩的攤雞蛋和受之不當的燉牛肉。星期六的這種不對稱的輪迴成了一樁內政性、地方性、甚至全民性的小事件,它在平靜的生活和閉塞的社會中,造成一種民族聯繫,由談話、說笑以及有意誇張其辭的傳說提供熱門的主題:如果我們有誰具備史詩頭腦,這個主題就能化為一系列傳奇故事的核心。人們一早起床,還沒有穿戴齊全,就開始無緣無故地感到一股團結的力量而精神抖擻起來,彼此和顏悅色地、誠懇地懷著鄉土感情說道:「趕緊,別忘了今兒是星期六!」而我的姨媽甚至認為這一天比平常日子要長,她跟弗朗索瓦絲商量:「是不是給他們燉一塊小牛肉?因為今天是星期六。」倘苦哪位粗心大意的人,在十點半鐘的時候掏出懷表一看,隨口說:「還有一個半小時開飯。」那麼,人人都會樂於告訴他:「怎麼?您想什麼呢?別忘了今兒是星期六!」直到一刻鐘之後,當人們想到他竟如此粗心,還止不住會大笑一陣的,而且忘不了上樓去告訴我的姨媽,讓她也開開心。那天連天空也改變了模樣。午飯之後,意識到今天是星期六的太陽在天上多遊逛了一小時。如果有誰一下想到早該出門散步,忽聽得聖伊萊爾的鐘聲才響兩下,不禁納罕:「怎麼?才兩點鐘!」(平日,兩響的鐘聲在白茫茫的、細波粼粼的河邊是見不到人影的,因為那時有人午飯還沒有吃罷,有人午眠正酣,路上人跡罕至,連垂釣的人都離開了河岸,只有寂寞的鐘聲孤單單地馳過僅留剩幾片懶雲還沒有離去的空闊的天邊。)這時大家都會異口同聲地對他說:「您所以產生錯覺,是因為午飯提前了一小您知道,今天是星期六!」有一回,有個蠻子(凡不知道星期六特殊的人我們統稱為蠻子)十一點鐘來找我的父親,見我們已上餐桌,大為驚訝,這於是成為弗朗索瓦絲一生中最開心的事情之一。發窘的來客不知道我們星期六提前開午飯的原因,固然為弗朗索瓦絲提烘了笑柄,但她覺得更滑稽的是我的父親的回答(當然,她充滿了狹隘的地方觀念):我的父親居然沒有想到那個蠻子可能不知內情,見他如此驚訝,竟沒有向他作解釋,說:「您想嘛,今天是星期六!」弗朗索瓦絲每次講到這裡總忍不住笑出了眼淚。為了更加湊趣,她還添枝加葉胡編了好些那位不知星期六奧秘的來客的對答。我們不僅不拆穿她,反而覺得她編派身不夠,對她說:「客人似乎還說了別的話,你上次講得更詳細。」連我的姨祖母都放下了手中的活計,抬眼從老花鏡子上面看看大家。

    星期六還有一個特別之處,那是在五月,每逢週末,我們吃罷晚飯便出門去參加「瑪麗月」1的祈禱儀式——

    1瑪麗是基督的母親,每年8月15日為她的紀念日。

    由於我們有時能遇到對「當今的思潮縱容青年不修邊幅」頗持嚴厲態度的凡德伊先生,我的母親總特別注意我的穿著。每次她必先審視一番之後,我們才去教堂。我記得我是在「瑪麗月」開始愛上山楂花的。它不僅點綴教堂(那地方固然很神聖,但我們還有權進去),它還被供奉在祭台上,成為神聖儀式的一部分,同神聖融為一體。它那些林立在祭台上的枝柯組成慶典的花彩,盤旋在燭光和聖瓶之間;一層層綠葉象婀娜的花邊襯托出花枝的俏麗,葉片之上星星點點地散佈著一粒粒白得耀眼的花蕾,像拖在新娘身後長長的紗裙後襟上點綴的花點。但是,我只敢偷偷地看上一眼;我覺得這些輝煌的花彩生氣蓬勃,彷彿是大自然親手從枝葉間剪裁出來的,又給它配上潔白的蓓蕾,作為至高無上的點綴,使這種裝飾既為群眾所欣賞,又具備莊嚴神秘的意味。綠葉之上有幾處花冠已在枝頭爭芳吐艷,而且漫不經心地托出一束雄蕊,像綰住最後一件轉瞬即逝的首飾;一根根雄蕊細得好像糾結的蛛網,把整個花冠籠罩在輕絲柔紗之中。我的心追隨著,模擬著花冠吐蕊的情狀,由於它開得如此漫不經心,我把它想像成一位活潑而心野的白衣少女正瞇著細眼在嬌媚地搖晃著腦袋。

    凡德伊先生帶著女兒坐到我們的旁邊。他本是富裕門第出身,曾經當過我的兩位姨祖母的鋼琴老師,他在妻子死後得了一筆遺產,便退休住在貢佈雷附近,是我們家的常客。可是後來由於他過分講面子,用他的話來說,怕在我們家遇到「合乎時尚地同一位門第不當的女子結婚」的斯萬,便不常來我們家了。我的母親聽說他也自己作曲,每當前去拜望時便客氣地說,他應該給大家演奏幾段他的大作。凡德伊先生或許對此很高興,但是他太講禮貌也太與人為善,簡直謹慎得過了頭;他總設身處地為別人著想,就怕按自己的想法辦會招人討嫌,即使讓人家猜出自己的意圖,他也擔心大家覺得他過於自私。我的父母拜望他的那一天,我也跟著去了。他們允許我在外面等候。因為凡德伊先生在蒙舒凡的房屋正處於我所呆的那個灌木叢生的小山頭下面,我在的地點恰好同他們家三樓的客廳相齊,離窗戶才五十厘米。當僕人通報我的父母來訪時,我看見凡德伊先生忙把一首曲子放在鋼琴上顯眼的地方。但是當我的父母走進客廳,他卻又把曲譜收了回來,塞到角落裡去。他一定怕我的父母以為他之所以見到他們如此高興只是為了可以給他們演奏自己的作品。每當我的母親拜訪他時重新慫恿他演奏自己的作品,他總要埋怨說:「不知道誰把這譜子放在鋼琴上了,它本來沒有放在這裡。」接著他就把話題轉到與他關係不大的方面去。他唯一的激情是對女兒的疼愛。他的女兒長得像男孩子那麼壯實,當父親的卻對她體貼入微,總要給她披上披肩之類的東西,唯恐她著涼,誰見到這種情景都不免要微笑的。我的外祖母提醒我們說:那位臉上佈滿雀斑的莽撞的女孩子,目光中往往流露出溫柔、敏感、甚至羞怯的表情。她說話時自己也本著對方的精神來聽,警惕自己的話裡可能出現使人誤會的言詞。人們能像透過玻璃似的看到她那副假小子的「淘氣」外表下,越來越清晰地顯示出一位楚楚動人的少女的細膩的特徵。

    離開教堂前我正跪在神壇下,起身時我突然聞到山楂花發出的一陣陣巴旦杏那樣的甘苦兼備的氣味。這時我注意到山楂花的花瓣上有幾處發黃的斑點,我想像這氣味就是從那裡散發出來的,就像從點心的焦皮下發出蛋黃的香味,從凡德伊小姐的雀斑下散出她雙頰的異香。儘管山楂花兀自不語,但它不斷釋放出的這股香氣好比活躍的生命在竊竊低訴,連祭台都像田野裡受到昆蟲觸角撥弄的疏籬,為之微微顫動。我所以產生這樣的聯想,因為我看到幾莖生氣蓬勃的發紅的雄蕊彷彿是今天才由昆蟲變成的,仍保留著昆蟲的青春的銳氣和撩撥的能力。

    我們走出教堂,在教堂門口同凡德伊先生寒暄了幾句。幾個男孩子在廣場上打架,凡德伊先生前去干預;他維護年紀小的,訓斥年紀大的。倘若他的女兒用粗嗓門對我們說,見到我們很高興,我們彷彿立刻能感覺到在她的粗獷的外表下隱藏著一位敏感得多的女孩子,正在為男孩般冒失的客套話而羞紅了臉,因為那句話有可能讓我們以為她有意討好我們,好讓我們請她來家作客。她的父親過來給她披上外套,父女雙雙登上由女兒親自駕駛的輕便馬車,打道回蒙舒凡。至於我們,因為明天是星期天,要睡到上教堂做彌撒之前才起床,所以如果趕上月明星稀、氣候暖和的日子,我的好大喜功的父親就會讓我們作一次途經「受難場」的長途跋涉。我的母親辨識方向和認路的能力較差,她把這樣的遠距離散步簡直看作戰略天才指揮的遠征,有時我們一直走到旱橋底下。從車站那邊延伸過來的石砌的橋身,在我的心目中代表了逐出文明世界之外的痛苦的形象,因為每年從巴黎乘火車來到這裡,總有人千叮萬囑,要我們千萬注意不可坐過站,火車還沒有到達貢佈雷,我們就已做好下車準備,因為火車只停兩分鐘,爾後它就要駛上旱橋,開出基督教國家的疆界。貢佈雷是我心目中的基督教世界的終點站。我們取道車站大街回家,鎮上最漂亮的別墅全在這裡。月光象建築師於貝-羅貝那樣,給每家花園裡點綴上白石台階、噴水池和半掩的柵門,但是它偏偏把電報局大樓吞噬掉了,只給它留下一根攔腰截斷的柱子,虧得柱子上還保存下了不朽遺跡的壯美。我拖著沉重的腳步,昏昏欲睡;椴樹的芳香彷彿是一種只有付出勞而無當的代價才能得到的報償。稀疏的柵欄內被我們零落的腳步聲所驚醒的看家狗此起彼落地吠叫起來。至今,我有時在晚上仍依稀聽到這樣的吠聲,心想車站大街一定就隱藏在犬吠聲中(貢佈雷的公園也在那條街上),因為,無論身在何處,我只要聽到犬吹聲遙相呼應,眼前便出現車站大街,被月光照白的兩排椴樹和路旁的人行道都歷歷在目。

    突然間,我的父親叫我們停下。他問我的母親:「咱們現在走到哪兒了?」早已精疲力盡、但仍為我的父親感到驕傲的母親柔聲細氣地自認無知。父親聳肩笑了。接著,他像從上衣口袋裡掏出鑰匙那樣輕而易舉地伸手一揮,我們家花園的後門便同聖靈街的街口一起應命來到我們的面前。我們走過了漫長的陌生的道路,抬頭一看,原末後門已在路盡處等候我們歸來。母親欽佩不已,對父親說:「你真了不起!」從那一瞬間起,我已不用自己費力走路了,只覺得是花園的土地在我的腳下移動,在這裡我的一舉一動都毋需著意留神,習慣把我摟進它的懷抱,像抱娃娃似的一直把我抱到我的床上。

    儘管星期六那天的活動要比平日提前一小時,再加上弗朗索瓦絲又不能在家侍候,對於我的姨媽來說,那天比哪天都要漫長,然而她卻從星期一起就天天急切地盼重星期天,似乎那一天會有種種既新鮮又開心的樂趣,她那嬌弱而狂熱的身體也還經受得住。這倒並不是說她有時不巴望發生更大的變化,不渴求與現狀完全不同的改觀,像有些人那樣由於缺乏精力或想像力,單憑自己無法產生改變現狀的動力,只求未來的分分秒秒以及拉響門鈴的郵差帶來新的——哪怕是壞的——消息,以便激動一番,痛苦一番;被幸福弄得沉默的敏感,像閒置已久的豎琴急切地渴望有人來撥弄,哪怕讓粗暴的手把琴弦撥斷;難以排除障礙的意志,得不到縱情嚮往、縱情受苦的權利,恨不能把控制自己的韁繩甩給急轉直下的,甚至鮮血淋漓的事件去掌握。也許我的姑姑稍受勞累精力便會完全耗盡,只能靠休息才能逐漸恢復,養精蓄銳更需日長時久,像別人在活動中流露出來的剩餘精力,她需要一連休養生息幾個月才能蓄全;她既認識不到這樣的精力,更無法決定如何使用。正等於想以奶油土豆來取代土豆泥的念頭,日復一日縈繞在她的心頭,終於使她對奶油土豆產生同她對百吃不厭的土豆泥一樣好的胃口一樣,我毫不懷疑她終究也會從她那樣戀戀不捨的單調生活中萌生出對災禍的期望,但願頃刻間發生一場災禍,迫使她一勞永逸地實現一種由不得她的變化,但她認為這對自己的健康有益無害。她固然真心實意地愛我們,但她也樂於為我們的夭折而痛哭;她的希望一定經常受到類似如下景象的糾纏:一場災難突然發生在她自我感覺良好而且不出汗的時候,例如家裡忽起大火,我們都被燒死,房屋也燒得片瓦無剩,她多虧及時起床才不慌不忙地逃離火場,等等,而且這類景象彷彿同作為副產品的種種長處聯繫在一起,長處之一在於能使她在久久的哀慟中切實體會到她對我們的全部依戀之情;長處之二是能讓鎮上的人們驚歎她的堅強,看到她雖不勝悲痛卻勇敢地挺住,雖傷心欲絕但沉著地為我們入殮出殯;最難能可貴的長處是能迫使她在合適的時機及時地、不必牽腸掛肚地到米魯格蘭的莊園去消夏,她在那裡的莊園風景優美,更有瀑布點綴。她獨自在房中百無聊賴地尋樂解悶的時候一定對諸如此類變故的成效進行過深入的思考(開頭的情景,始料不及的種種細節,宣告噩耗的用詞以及令人終生難忘的語氣,還有其它確鑿無疑地打上死亡烙印的一切,凡與抽像推理演繹出的可能性絕然不同,起先一定使她痛不欲生過),但是,這類變故畢竟從來沒有發生,她也只得降格以求,把她熱衷於虛構的曲折情節引進自己的日常生活,好讓日子過得有點意思。她有時心血來潮,突然假設弗朗索瓦絲偷她的東西。於是她不惜巧施心計,想以捉賊捉贓的辦法來證實她的假設。就像她獨自玩牌慣於同時兼打對家一樣,她模擬弗朗索瓦絲尷尬地向她求饒,然後她又氣憤地、火氣十足地予以駁斥。如果趕巧這時有誰進屋,就會發現她正大汗淋漓,兩眼放光,頭上的假髮也歪到了一邊,露出光禿的前額。弗朗索瓦絲也許有時聽出隔壁房內傳來的,用詞尖刻的挖苦話是針對她說的,但是,既然這些話僅停留在純抽像的狀態,小聲說出來並不能增加它的現實意義,那麼我的姨媽縱然編出一套又一套話,也不足以解她心頭之恨。有時她甚至不滿足於在床上「排練」,想正式演出。於是有一個星期天,她把裡裡外外的房門都給神秘地關上了,在房裡跟歐拉莉進行密談,她說她懷疑弗朗索瓦絲手腳不乾淨,她要辭退她;另有一次,她私下對弗朗索瓦絲說,她懷疑歐拉莉靠不住,以後打算不讓她再登門了;過了幾天,她又反悔自己不該同吃裡扒外的內奸說私房話,一想到自己竟把這號人引為知己就要噁心;不過等到下一場演出,叛徒的角色又會分派給別人。但是,對歐拉莉可能引起的懷疑畢竟只是一時的,像一堆起火的麥秸,不經燒,轉眼就燒光了,因為她到底不是家裡的人。對弗朗索瓦絲就不一樣了,我的姨媽時刻感到她就在這同一個屋頂下面。她若不是怕起床著涼,還真敢下廚房去證實一下自己的懷疑有無根據。如此日復一日,她的頭腦裡不再有別的牽掛,一心只想猜度弗朗索瓦絲這時可能在幹什麼,那時又可能企圖隱瞞什麼;弗朗索瓦絲面部一點細微而迅速的變化,話語中的一點自相矛盾,都逃不過我姨媽的注意,她能從中識破弗朗索瓦絲妄圖掩蓋的真實打算。她只消一句話便能使弗朗索瓦絲頓時嚇得臉色變白,這種直戳對方心窩的做法似乎很使我的姨媽嘗到一種殘忍的樂趣,她能以此向弗朗索瓦絲表明自己早已看透對方的心計。等到下一個星期天——猶如那些重大的發現突然為一門新學科開闢出一片意想不到的研究領域,並使它走上正軌那樣——歐拉莉作了一次揭發,證明我的姨媽原先的假設還遠遠趕不上實際的真相。

    「弗朗索瓦絲現在一定心裡有數了:您送她一輛馬車。」

    「什麼?我送她一輛馬車?」我的姨媽失聲叫道。

    「啊!我哪兒知道呀?只是猜想罷了。我見她坐著馬車神氣活現地去魯森維爾採購東西,心想準是奧克達夫夫人把這馬車送給她了。」

    這樣一天天下去,弗朗索瓦絲和我的姨媽變得像野獸和獵人一樣,時刻提防著對方耍心眼兒。我的母親唯恐弗朗索瓦絲把提防發展為真正的仇恨,因為我的姨媽傷透了她的心。總之,弗朗索瓦絲越來越異乎尋常地注意我姨媽的每一句話和每一點表示,遇到有事要問,她總先反覆斟酌應採取什麼方式,待她話一出口,她便暗自留意我姨媽的反應,力求從臉部表情中揣度她的心思和她可能作出的決定。譬如說某位藝術家讀了十七世紀的回憶錄之後,一心想同太陽王攀附親緣,便為自己編排家族世譜,使自己成為名門之後,或者同當今歐洲的某國君王搭上關係,滿以為這才是條通行的正路,殊不知他等於緣木求魚,不該拘泥僵死的形式,結果枉費氣力卻事與願違;同樣,一位身居內地的婦女,本來只不過聽憑自己無法抵禦的種種怪癖和百無聊賴中養成的壞脾氣的擺佈,從來沒有想到過路易十四,但她發覺自己一天之內諸如起床、梳洗、用餐、休息之類極其瑣細的活動,在一意孤行和專橫任性方面竟同聖西蒙所說的凡爾賽宮的生活「機制」的實質略有異曲同工之妙,而且她還可以認為自己的沉默以及和善或高傲的細微變化,能引得弗朗索瓦絲沾沾自喜或惶惶不安,跟路易十四的廷臣乃至於王公貴族在凡爾賽御花園的曲徑處遞呈奏折時見到王上閉口不語、龍顏喜悅或傲然接納而竊竊自喜或誠惶誠恐一樣,確實,其效果是一樣的。

    在我的姨媽同時接待本堂神甫和歐拉莉兩人來訪之後又休息了一陣後的那個星期天,我們全都上樓去向她道晚安。媽媽對姨媽總遇到同時接待多的人不幸遭遇表示同情和慰問,她柔聲細氣地對姑姑說:

    「聽說今天您這兒又給弄得亂哄哄的,您總是一下子有一大幫客人。」

    我的姨祖母打岔說:「人越多越熱鬧……」自從她的女兒病倒之後,她認為應該處處使女兒高興,凡事總往好處說。可是我父親那時偏要插話,說:

    「我現在趁大家都在場,跟你們講件事兒,免得以後跟每個人囉嗦一遍。勒格朗丹先生恐怕跟咱們有點不愉快,今天上午我跟他打招呼他才勉強點了點頭。」

    我倒不必聽父親講這件事的始末,因為我們做完彌撒遇到勒格朗丹先生的時候我正同父親在一起。所以我就到廚房打聽晚飯菜譜去了。我看菜譜跟人家看報一樣是每天少不了的消遣,而且它跟戲單子一樣能使我的精神興奮。勒格朗丹先生走出教堂經過我們身邊的時候,他正同附近一位與我們只是面熟的女莊園主並肩走著。我的父親一面走一面向他打了個既友好又矜持的招呼,勒格朗丹先生稍有驚訝的神色,勉強地答禮,彷彿他沒有認出我們是誰。他那種疏遠的眼光只有不講客氣的人才會使用,彷彿忽然退縮到眼睛的深處,像從一條漫長得望不到頭的路口遠遠地瞥上一眼,所以他只向你略略頷首,以便同他心目中木偶般的小人的比例相稱。

    至於同勒格朗丹並肩而行的那位女士,倒是位受人尊敬、品行端正的人,所以不存在他可能有戀愛糾葛被人發現而感到尷尬的問題。我的父親弄不明白的是他怎麼可能引起勒格朗丹不滿。「如果他真有所不滿的話,那我就更為遺憾了,」父親說,「因為在那一大群衣著講究的人們之間,他只穿件單排扣的小尺寸上裝,領帶也不挺括,頗有一種不事修飾、樸素自然的風度,一種近乎天真、落落大方的派頭。」家庭會議的一致看法是認為我的父親可能過於多心,要不然就是格勒朗丹當時心不在焉,想別的事。父親的掛慮在第二天晚上被打消了。我們散步歸來,在老橋附近遇到了勒格朗丹;他因為過節在貢佈雷多盤桓了幾天。他一見我們便迎上前來,向我們伸出手。「書迷先生,」他這話是對我說的,「你知道保爾-戴夏克丹的這句詩麼?——樹林已經昏黑,天空仍碧青如洗。——不正是眼前這個時刻的精當的寫照麼?你也許還沒有讀過保爾-戴夏克丹的作品;讀點他的作品吧,孩子。有人告訴我,說他現在已經皈依布道兄弟會當修士了,不過他過去長期是一位筆觸清麗的水彩畫家……樹林已經昏黑,天空仍碧青如洗……但願天空對我們永遠晴朗,小朋友;甚至我在這樣的日落西山的年齡,儘管樹林已經昏黑,夜幕即將降臨,我這樣遙望天際,也照樣能得到慰藉。」說罷,他從口袋裡掏出一支捲煙,久久凝視遠方。「再見了,同夥兒們,」他突然冒出這麼一句話後便扭身走開了。

    平日當我下廚房打所菜譜的時候,晚飯已經下鍋。只見弗朗索瓦絲象神話中自薦下凡當廚的巨人那樣調動一切自然力量來作自己的幫手;她砸煤取火,給待烹的土豆提供蒸氣,讓上桌的主菜火候恰到好處,這些烹調傑作先已由她像陶瓷工那樣在各種器皿中整理塑造,她用過大缸、大鍋、小鍋、魚鍋、燉野味的砂鍋、做點心的模子、調蛋醬的小罐,以及一套各種尺碼的平底煎鍋。我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案板上。幫廚女工剝完的青豆一行行數目不等地排列在案,像正在開賽的檯球桌上的綠色檯球。不過,最使我悅目賞心的是那堆蘆筍,從頭到腳浸透了海青、桃紅兩色,上端的穗條一絲絲有如染上了淺紫和碧藍,往下則好似虹彩遞變,色層分明,直達污泥猶存的根部;這顯然不是土壤之功,我覺得這些天成的光色恰恰洩露了一群狡黠的精靈的作為,彷彿是它們樂於化作菜蔬,好讓人們透過這些厚實而可口的肉質偽裝,從猶如曙光初現、彩虹漸顯、暮藹覆天之時的光色轉換中,瞥見它們可貴的本質。我在晚餐時食用過蘆筍之後,這種本質我整夜都不難分辨;變幻的光色恰如莎士比亞神話故事裡專愛惡作劇的小精靈,開盡既有詩意又很粗俗的玩笑,一夜間把我的夜壺變成了香水瓶。

    被斯萬稱作喬托「慈悲圖」的幫廚女工受弗朗索瓦絲之命專削蘆筍皮,一籃蘆筍就放在她的身邊。她那痛苦的神色彷彿表明她感受到人世間的種種苦難。蘆筍淡紅色的外皮上端有一圈藍顏色,像是把蘆筍頭輕輕箍住的頭飾,那上面細緻入微地勾畫出並列的一顆顆星星,宛如帕多瓦教堂的壁畫「品德圖」中縛在那女子頭上的那圈花環,又像插在那女子的花籃中的成排的花朵。而這時弗朗索瓦絲正在烤雞,只有她才善於烤得恰到火候;她的美名隨著雞肉的香味在貢佈雷遐邇傳播。等她把烤雞端上桌面時,這種美味更顯示出我對她品性的特殊感受中的溫柔甜潤的一面。她能把雞肉烤得那樣鮮嫩,雞肉的香味於是在我的心目中成為她的一種美德所散發的芬芳。

    但是,那天我趁父親就勒格朗丹一事向家庭會議進行咨詢之際下廚探問菜譜,偏偏趕上喬托的「慈悲圖」生育不久、體質尚弱、不能起床的日子。弗朗索瓦絲少了幫手幹活,進度慢多了。我下樓時她還在面向後院的廚房外幹粗活的小屋裡殺雞。她想從雞耳下面割斷喉管,雞本能地、絕望地掙扎著,隨之而來的是弗朗索瓦絲失態的叫聲:「畜生!畜生!」由怒斥聲所伴隨的家禽的掙扎使我們的女僕的溫柔甜潤黯然失色,不如第二天晚餐桌上香噴噴的烤雞那樣給她臉上爭光,因為烤雞的外皮邊上一圈金黃勝似繡上金絲花邊的霞披,那精美的醬汁淋漓而下,也像是從聖體盒裡滴下的甘露。喉管割斷之後弗朗索瓦絲把如注的鮮血盛入碗中,這時她仍餘怒未消,跺了跺腳,怒目瞪視著冤家的屍體,最後罵了一句「畜生」!我混身發抖,扭頭上樓,恨不得馬上叫人把弗朗索瓦絲趕出家門。但是,她若一走,誰給我做熱乎乎的卷子?誰給我煮香噴噴的咖啡?甚至……誰給我烤那麼肥美的雞?……其實,這類卑劣的小算盤人人都打,跟我一樣。因為,我的萊奧妮姨媽早已心中有數——只是我當時還不知道——她知道能為自己的女兒和子侄捨命而決無怨言的弗朗索瓦絲對別人卻特別狠心無情。雖說如此,姨媽卻仍然留用她,因為她固然認識到她心狠,卻又器重她能幹。我逐漸認識到弗朗索瓦絲溫柔、虔誠和講究德操的外表下掩蓋著多少出類似廚房外那間幹粗活的小屋中發生的悲劇,正如歷史發現那些在教堂的彩畫玻璃窗上被描繪成合十跪拜的歷代男女君王,生前無不以血腥鎮壓來維護自己的統治一樣。我終於明白弗朗索瓦絲除了自己的親屬外,對於別人的不幸,唯其遭難者離她越遠才越能引起她的憐憫。她在報上讀到陌生人遭難時會淚如雨下,待她一旦對那人的身世有了更為確切的瞭解後,她的淚水轉眼便會乾涸。幫廚女工分娩之後的某一天晚上忽然肚疼難忍,媽媽聽到她哼哼叫疼,起床推醒弗朗索瓦絲,她卻不為所動,聲稱幫廚女工哇哇叫喊無非裝樣罷了,她想叫人「侍候」呢。當初醫生預計到這種情況,在我們家和一本醫學書中夾上一張書籤,把描述這類腹痛症狀的那一頁特別標出,以便我們及時查閱,採取應急措施。我的母親叫弗朗索瓦絲把那本書拿來,囑咐她切不可把書籤弄丟。弗朗索瓦絲去了個把鐘點還不回來;母親又急又氣,以為她又上床睡去了,便叫我親自去圖書室查找。我在圖書室見到弗朗索瓦絲;她起先想看看書籤標出的那一頁的內容,待她讀到發病時的臨床描述,不禁嗚嗚地哭出聲來,因為這恰恰是她所不知道的一種病症。而當她讀到書中說到每一種疼痛的情狀時,她都要失聲叫道:「哎呀!聖母瑪麗亞,慈悲的上帝怎麼能讓可憐的凡人經受這樣悲慘的痛苦呀?唉!可憐的女人啊!」

    但是,當我把她叫走,當她回到「慈悲圖」痛苦輾轉的床前,她的眼淚頓時不流了;她平時的悲天憫人的惻隱之心,讀報時常常流淌的同情淚,以及同舟共濟、同病相憐的感情,統統被她拋諸腦後,只剩下半夜三更為一名幫廚女工折騰得無法安眠所感到的惱恨和氣憤。醫書上有關的描述雖曾使她失聲痛哭,待她實地見到同樣的痛苦時,她卻只有不滿的嘀咕,甚至狠心的挖苦。她以為我們已經走遠,聽不到她信口雌黃,便肆無忌憚地數落起來:「早知今天受這份罪,她當初就不該浪!既然當初貪圖一時的舒服,今天又何必哭天喊地裝蒜!不過,能跟這號貨色鬼混的,也準是個上帝都討厭的賴小子。哈!這正合上我過世的母親鄉間的一句老話,叫做相中狗屁股的人,眼裡只認作是玫瑰。」

    然而,倘若她的外孫頭疼腦熱,她夜裡覺也不睡了,也像得了病似的,連夜趕回家去看看有什麼要她幫著去辦的。爾後又在天亮之前連趕十六公里夜路回來上班。她對於家屬的這種疼愛,這種但求自家門庭日後興旺的心願,在她對其他傭人所採用的方針中由一條始終如一的原則表現出來了,那就是決不讓別的傭人踏進我的姨媽房間的門檻。不讓別人接近我的姨媽幾乎是她引為驕傲的頭等大事,即便她病倒了,她也要硬撐著起床去侍候我的姨媽服用維希聖水,而決不許幫廚女工跨進她的女東家的房門。法布爾1曾經考察過一種膜翅目的昆蟲,一種土居的黃蜂,它們為了在它們死後幼蟲仍能吃到新鮮的肉食,不惜借助解剖學知識來發揮它們殘忍的本性:它們用尾刺嫻熟地、巧妙地扎進捕獲到的象鼻蟲和蜘蛛的中樞神經,使俘虜失去肢體活動的能力,又不影響到其它的生命功能;然後它們把癱瘓的昆蟲放到它們所產的蟲卵的旁邊,好讓幼蟲一經孵化出殼就能吃到既無力抵抗也無法逃遁、只有乖乖聽憑擺佈、決無危害又不變味的活食。弗朗索瓦絲為了讓別的傭人無法在我們家長期呆下去,也總有一套巧妙而殘忍的詭計來實現她這一持之以恆的願望。我們直到好多年之後才知道原來那年夏天我們之所以吃那麼多蘆筍,是因為蘆筍的氣味能誘發負責削皮的幫廚女工的哮喘病,而且發作起來十分厲害,弄得那女工只好辭職不幹——

    1法布爾(1823—1915):法國昆蟲學家,科普讀物作家;代表作為《昆蟲記》。

    唉!我們必須義無反顧地改變對勒格朗丹的看法。在我的父親與他老橋相遇、接著又不得不自認多心之後的某個星期天,教堂的彌撒剛剛結束,一種不那麼神聖的氣氛隨同外面的陽光和嘈雜聲一起湧進教堂,使得古比爾夫人和貝斯比埃夫人像走出教堂來到廣場上似的同我們大聲交談起來(而不久前我剛進教堂時——我到得比平時晚——人人都目不斜視專心祈禱;若不是有人用腳撥開擋住我就座的小凳,我還真以為沒有人看到我進來呢)。這時我們看到勒格朗丹正站在陽光燦爛的大門口;門樓外的台階下是人聲鼎沸、五光十色的集市。我們上回見過的那位夫人的丈夫正把勒格朗丹介紹給附近另一位大地主的妻子。勒格朗丹顯得異乎尋常地活躍和討好,他深深地鞠了一躬又往後一仰;身板仰到比原先更靠後的地位,這禮節想必是他的姐夫康布爾梅先生教的。他的腰板迅速一挺,臀部——據我猜想肌肉未必豐滿——隨即掀起一股強烈的波動。不知道為什麼這種純屬物質的起伏,這種並不表達靈氣、只受低下他獻媚之心所驅使的肉體活動,竟突然會使我的思想意識到可能存在著另一位與我們所認識的朋友完全不同的勒格朗丹。那位女士請他給車伕捎句話,他立即喜孜孜地應命而去。他剛才被介紹時就掛在臉上的那種羞羞答答、俯首帖耳、喜笑顏開的表情,一直停留在他的眉宇間。他像做夢似的咧嘴笑著,又急急忙忙趕回到那位女士的跟前。由於他走得比平時快,肩膀便左搖右擺,十分可笑;他只管全力以赴地討好,其它方面也就無暇顧及了,所以顯得像一件受幸福驅動的無生命的機械玩具。這時我們已經走出教堂,正要從他的身邊經過;那麼有教養的他居然沒有回頭,他的目光象大夢未醒的人,直勾勾地盯著遠方;對我們竟視而不見,也無從跟我們打招呼。他的表情還是那麼天真單純,那件款式隨便的單排扣上衣在令人討厭的講究的衣著中間顯得與場合不相稱。被廣場上的風所吹起來的那個花點大領結,依然像一面標榜孤傲和獨立的高尚的旗幟飄動在他的胸前。我們剛到家門,媽媽發現忘了買奶油果子餅,便要父親和我一起返身去吩咐點心鋪立刻送來。我們在教堂附近同勒格朗丹迎面相遇。他用自己的馬車載著剛才的那位女士朝我們來的方向駛去,經過我們的身旁時他並沒有中止同那位女士的談話,而只用他的藍眼睛的眼角瞟了我們一眼,彷彿在眼皮底下同我們打了一個小小的招呼,臉上的肌肉卻紋絲未動,車上的那位夫人很可能根本沒有發覺他的這一舉動,但是,他設法以感情的密度來補償向我們表達友情所用的僅佔他藍眼睛小小的一角的狹小的地盤,他讓這一瞟閃爍出他的全部風采,這已不止是活潑的閃光,而近乎狡黠了。他使友好的細微表現達到了極限:心照不宣的一瞥明眼人心領神會,總之凡靈犀相通的種種途徑他都熟門熟路;他把友誼的保證提高到披露柔情、甚至宣告愛慕的高度。當時,他以對女莊園主的隱而不露的厭煩和紋絲不動的臉上那多情的一瞥來向我們表明心跡,也只有我們才能心領神會。

    就在那天的前一天,他要求我的父母讓我去陪他吃晚飯。

    「來陪陪你的老朋友吧,」他對我說,「你就像是遠方的旅客從我們一去不復返的國度送來的一束鮮花,讓我聞聞從你的青春的遠方送來的這些鮮花吧。許多年以前我也曾經經歷過群花爭妍的春天。來吧,帶著報春花、龍鬚菊和金盞花;來吧,帶著巴扎克的植物誌中象徵摯愛的景天花,帶著復活節前開放的雛菊和復活節前的最後一場小雪尚未融化時已經在你姨祖母家的花園中播散芳香的雪球花;來吧,帶著百合花潔白的綢緞(那是配得上莎樂美那樣嬌美的身軀的裙料),帶著蝴蝶花斑讕的彩釉,尤其要帶來寒意猶存的料峭的清風,讓它為一早就守候在門口的兩隻彩蝶吹開耶路撒冷的第一朵玫瑰。」

    家裡的人起先拿不定主意,不知道該不該讓我去陪伴勒格朗丹先生吃頓晚飯。倒是我的外祖母沒什麼也不願意相信他會不講禮貌:「你們自己也承認,他去教堂時穿得很樸素,跟講排場的人不一樣。」她還說,哪怕作最壞的估計,就算他是貪慕虛榮的人,我們無論如何也不宜顯出有所察覺。說實話,連對勒格朗丹的態度最為反感的我的父親也許對他的舉止的含義都還存有最後一點懷疑呢。他的言行不正顯示了那種成府很深的人的品性嗎?他的態度跟他以前的言論明明是脫節的;我們無法根據他的自白來證實我們的懷疑,因為他不會老實招供的;我們只能依靠自己的感覺。但是,僅僅根據片斷的、不連貫的回憶,我們卻沒有把握確信我們的感覺會不受某種幻覺的愚弄。結果這些至關緊要的待人接物的態度往往只給我們留下一些疑團。

    我陪伴勒格朗丹在他家房前的平台上用晚餐;那天晚上月色晴朗。「有一種幽靜的美,是不是?」他對我說,「正如一位小說家所云,對我這樣心靈受過創傷的人來說,只有幽暗與寂靜最為相宜。你以後會讀到他的作品的。你知道嗎,孩子?一個人在一生之中會遇到那樣的時候,你現在還體會不到,那時候眼睛只能容忍一種光明,那就是在這樣月白風清的夜晚以幽暗提煉出來的光明;耳朵也只能聽到一種音樂,那就是月光用寂靜的笛子奏出的音樂。」我聽著勒格朗丹娓娓道來,他的話我聽了總覺得很入耳。但是我當時無法擺脫記憶的騷擾,我總忘不了最近第一次見到過的一位女士。我現在既然知道勒格朗丹同附近的一些貴族有交往,我想他或許認識那位女士,於是我鼓了鼓勇氣問他說:「先生,您是不是認識……蓋爾芒特家的那一位……那幾位女主人?」這個姓氏一經被我說出口,我感到非常高興,因為我總算對它採取了行動,把它從我的夢幻里拉了出來,賦予它一個客觀的、有聲的存在。

    但是,我發現我的朋友一聽到蓋爾芒特這個姓氏,他的藍眼珠中央立刻出現一個深褐色的漏洞,好像被一根無形的針尖捅了一下似的,眼珠的其它部分則泛起蔚藍色的漣漪。他的眼圈頓時發暗,他垂下眼皮,嘴角掠過一絲苦笑,很快又恢復了常態。他的眼神卻像萬箭穿胸的美麗的殉道者,依然充滿痛苦。「不,我不認識她們,」他說,那語氣不像一句簡單的答話、普通的說明那樣自然而流暢;他說得一字一頓,又點頭又彎腰,好像在說一件別人不信、他為了說服對方不得不加以強調的事情,似乎他不認識蓋爾芒特只是出奇的偶然;同時他又裝成象不能迴避某種尷尬局面似的,覺得與其遮掩不如痛快承認,好讓人家覺得自己很坦然,並無絲毫勉強之處,而是輕鬆、愉快、由衷地直認不諱;再說同蓋爾芒特沒有聯繫的這件事情本身也並不使他感到遺憾,相反是符合他的心願的,因為某種家庭傳統,例如道德原則或不便明說的誓約之類毫不含糊地禁止他同蓋爾芒特交往。「不,」他接著用自己的話來解釋方纔的語氣,「我不認識她們,我也從來沒想結識她們;我始終珍惜我享有的充分的獨立。你知道,我其實多少是個雅各賓派。許多人勸我,說我不該不去結交蓋爾芒特,說我把自己弄得粗野不堪,像頭老熊。可是,這種名聲我才不怕呢,恰如其分嘛!說實話,這人世間我幾乎無所留戀,除了少數幾座教堂,兩三本書,四五幅畫;還有這樣的月夜,你的青春的微風把我的昏花的老眼已無法看清的鮮花的芳香吹到了我的跟前。」我當時弄不明白,為什麼一個人必須堅持自己的獨立才能不去拜望陌生人?這又在哪一點上使你顯得像頭笨熊?但是,有一點我是明白的,勒格朗丹說的不儘是實話,他並不像他所說的那樣只愛教堂、月光和青春;他很愛住在宮堡裡的貴族,他很怕招他們的討厭,他甚至不敢讓他們發現自己的朋友當中有布爾喬亞,有公證人和經紀人的後代,倘若真相不得不暴露,他寧可自己不在場,躲得遠遠的,讓人「鞭長莫及」。他是貪圖虛榮的人。當然,他在我的長輩和我都十分愛聽的言談中,決不會透露半點趨炎附勢的痕跡。我若問他:「您認識蓋爾芒特家的人麼?」巧於辭令的勒格朗丹就回答說:「不,我從來沒想結識他們。」可惜的是,回答這話的他實際聽命於被他深深地埋藏在心裡、從不出頭露面的另一位勒格朗丹,而這另一位卻能說出有關我們心目中的他,以及有關他貪圖虛榮的不少難避嫌疑的掌故來。其實,他剛才眼睛裡出現的那個漏洞,他嘴邊掠過的那絲苦笑,他語氣中那樣的過分強調,以及他一瞬間象勢利殉道者那樣萬箭穿心般的痛苦情狀,早已為另一位勒格朗丹作出了回答:「唉!你算是擊中我的痛處了。不,我不認識蓋爾芒特,別再揭我生平最疼痛徹骨的這塊傷疤了。」這位桀驁不馴、氣勢洶洶的勒格朗丹雖無另一位勒格朗丹的美妙言詞,卻有人稱之為「反射」的犀利無比的對應能力,故而巧於辭令的勒格朗丹還沒有來得及堵住他的嘴,他已經搶先表了態,害得我們的朋友處心積慮,力求彌補「另一個自我」不慎造成的壞印象,卻畢竟無濟於事,充其量只能勉強遮掩罷了。

    這倒並不是說勒格朗丹怒斥別人附庸風雅是言不由衷。他無法知道自己也是那種人,至少靠他自己無法辦到,因為我們向來只知道別人熱衷於什麼,至於自己醉心之所在,我們略知的一二也都是從別人那裡聽說的。七情六慾只通過間接方式、只通過想像影響我們,而想像早已用體面得多的中間動機替換掉了原始動機。勒格朗丹的勢利之心決不會直接鼓動他去結交某位公爵夫人,而只會讓他充滿想像,使那位公爵夫人在他眼裡顯得集優雅品質於一身,他去接近她還自以為是仰慕一般俗人所無法賞識的她的才思和德操之類的動人品質,只有旁人才看清他其實同一般俗人不相上下,因為旁人瞭解不到他的想像力所發揮的中介作用,他們只看到勒格朗丹高攀貴族的活動以及與此相應的原始動機。

    現在我們家已對勒格朗丹先生不抱任何幻想了,同他的來往也大大疏遠了。媽媽每當發現他攀附高枝的新行徑,總覺得十分有趣。勒格朗丹本人則矢口否認,他仍把勢利稱作罪不容赦的行為。我的父親卻不能這樣坦然愉快地容忍勒格朗丹的假清高。有一年暑假,他們想讓我同外祖母一起去巴爾貝克度假。父親說:「我無論如何要把你們去巴爾貝克的這件事告訴勒格朗丹,我倒要看看他會不會主動地把你們介紹給他的姐姐。他一定還記得曾經跟咱們說過,他姐姐就住在離巴爾貝克才兩公里的地方。」我的外祖母倒認為既去海濱浴場就應該從早到晚在海灘上呼吸帶鹽分的空氣,沒有熟人才好呢,因為互相串門拜訪、結伴遊覽,會佔去許多呼吸海風的時間,所以她主張不向勒格朗丹透露我們的度假計劃,她甚至擔心勒格朗丹的姐姐德-康布爾梅夫人不要偏在我們正打算去海邊釣魚的時候來到我們下榻的旅館,害得我們只能關在屋裡奉陪。媽媽對外祖母的擔心付諸一笑,她認為這種危險的威脅性不大,勒格朗丹未必會慇勤到把我們介紹給他的姐姐。結果,我們雖說沒有跟勒格朗丹談及巴爾貝克,而他也從來也沒有想到我們會有去那兒的打算,有一天傍晚我們在維福納河邊遇到他時,他竟「自投羅網」了。

    「今晚,雲霞中有些非常美的紫色和藍色,是不是,我的夥計?」他對我的父親說,「尤其是那藍顏色,與其說是空中的,倒不如說跟花朵一樣,藍得像瓜葉菊,掛在天上格外別緻。還有那一小團桃紅色的雲彩,不也有花的色調嗎?像石竹,像繡球。只有在英吉利海峽,在諾曼第和布列塔尼之間的海邊,才能看到天空出現比這更富麗的花團錦簇般的雲霞。那裡,在巴爾貝克附近,離那一大片蠻荒之地不遠的地方,有個風物秀麗的小海灣;那裡熔金般的落日,奧吉谷地的夕陽,我倒並不在乎,因為它們並無多大特色也並無多大意趣;但黃昏時分在那片濕潤的空氣中,幾秒鐘之內天邊就綻出一束束藍的、粉的花朵,卻美得無法比擬,而且往往要過好幾個小時才會凋謝。有幾朵雲彩雖然不久就零落了,但它們的花瓣,鵝黃色的、桃紅色的,灑得滿天皆是,更是蔚為壯觀。在那個人稱銀河灣的小海灣裡,金黃色的沙灘彷彿比仙女星座裡的金髮仙女更情意綿綿,它們依偎著附近海邊嶙峋的峭壁,貼著那一溜以海難著稱的凶險的石岸,每年冬天有多少條頂風破浪的船隻在那裡觸礁啊!巴爾貝克!我們的地球上最古老的地質架,名副其實的地表硬殼,大海由此浩淼,土地至此而盡。阿納托爾-法朗士,我們的小朋友或許讀過這位迷人作家的作品吧?他曾經非常精采地把那個鬼地方描繪得終年煙霧茫茫,跟史詩《奧德賽紀》裡奚美良人1居住的地方一樣。如今在巴爾貝克那片古老而迷人的土地上,已經層層疊疊地蓋出了一批旅館,但並沒有破壞那裡的景觀,僅幾步之遙便能置身於原始風味的壯麗景色之中,豈不美哉!」——

    1公元前七世紀居住在小亞細亞的古老部落。

    「是啊!您在巴爾貝克有熟人嗎?」我的父親問道,「這小傢伙正好要跟他的外祖母,也許還有內人一起到那裡去住上兩個月呢。」

    勒格朗丹望著我的父親,忽然出其不意聽到這句問話,他來不及把眼睛從我的父親的臉上移開,只好索性緊緊地盯著,嘴角泛起無可奈何的微笑。他望著我的父親的眼睛,那表情既友好又坦誠;他倒不怕正視對方,彷彿對方的面孔已經變得透明,甚至使他看到了面孔後面掠過的一朵顏色艷麗的雲彩,來為他提供心不在焉的借口,好有理由為自己申辯:當別人問他在巴爾貝克有無熟人的時候,他彷彿正心不在焉想別的事,以至沒有聽到問話。通常,他這樣的眼光會引起對方發問:「您在想什麼?」可是我的父親有點惱火,偏要狠心地盤問到底:

    「您那麼熟悉巴爾貝克,您在那裡有熟人嗎?」

    勒格朗丹的微笑的目光作了最後的絕望的努力,達到柔和、迷人、坦誠和走神的極致。但他一定想到自己非作出回答不可了,便說:

    「我哪兒都有朋友,只要那地方有幾叢受傷的樹,雖被斫傷卻不倒下,彼此相依在一起,以悲壯的毅力齊聲向並不憐恤它們的無情的蒼天哀告。」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的父親象受傷的樹一樣頑強,像蒼天一樣無情地打斷他的話說,「我是為了岳母一旦有事,不要感到舉目無親,所以才問您,您在那兒有沒有熟人?」

    「那兒,跟哪兒都一樣,我誰都認識,又誰都不認識,」勒格朗丹不肯就此服輸,答道,「那地方我很熟悉,人卻所識無幾。但是那裡的景物本身同人差不多,同那些難能可貴、心靈纖細、遇到實際生活容易消沉的人一樣。有時候,您會在懸崖上遇到一幢古堡,它悄立在路旁迎著紅暈未消的晚霞,掂量自己的淒涼,那時金色的月亮已經升起,歸航的船隻撥開色彩斑讕的水面,把黃昏的火焰捧上桅尖,以黃昏的顏色染遍招展的旌旗;有時候,您能見到一幢普通的孤捨,模樣多少有點醜陋,顯得猥猥瑣瑣,但很有一點詩情畫意,其中蘊蓄著誰都看不透的某種秘密,既有無窮的幸福,也有不盡的失望。」他接著又像馬基雅維裡1那樣頗有心計地補充說道:「那是個不實際的地方,是個純屬幻想的地方,讓一個孩子去領略那裡的風光很不妥當。我們這位小朋友已經具有感傷的傾向,他的心靈天生善於領會這類情調,我若為他選擇一個散心的地方,決不會介紹他去那兒。那裡充滿情綿綿互訴衷腸、恨悠悠枉自惆悵的氣氛,對我這樣早已看破紅塵的老朽來說可能還算適宜,對於氣質尚未成型的孩子來說總是不健康的。相信我的話,」他著重地強調說,「那個海灣的水有一半已經是布列塔尼省流來的了。對於我這樣心臟並非沒有毛病的人來說,反正是那麼回事兒,據說,那裡的海水還有些鎮靜作用呢。不過有人還說未必。至於你這樣的年紀,小傢伙。醫生是禁用那裡的海水的。再見,各位芳鄰,」他這麼補了一句,便像往常那樣有意逃避似地突然離開我們;才走幾步,他又回過頭來,向我們伸出醫學權威的手指,把他的診斷作了如下的概括:「五十歲以前,不要去巴爾貝克,五十歲以後還得視心臟狀況而定,」他大聲向我們宣告——

    1馬基雅維裡(1469—1572):意大利政治家,外交家,作家,傳世的《君主論》被認為是他的代表作。他主張政治不受任何道德的束縛,為達到目的可不擇手段。

    我的父親後來遇到他時又老話重提,還用盤問折磨他,但照樣白費工夫。勒格朗丹跟那種善於偽造古籍的騙子一樣,自有一套本領和廣博的學問,他只需使用其中的百分之一,便足以穩當地賺進一大筆錢,過上相當體面的日子。如果我們沒完沒了地盤問下去,他或許最終會胡扯一通景觀倫理學或者下諾曼第天文地理學,但決不會向我們供認他姐姐的住地離巴爾貝克僅兩公里,更不會義不容辭地為我們寫封介紹信。倘若他有絕對的把握相信我們不會利用這類介紹信,他倒大可不必那樣提心吊膽。按理說,根據平時的接觸,他應該對我的外祖母的性格有所瞭解:我們怎麼會利用這類介紹信呢?

    但他寧可避而不談。

    平時散步,我們總是早早就回家了,以便在晚飯前上樓去看看萊奧妮姨媽。初春時節天黑得早,我們回到聖靈街時家裡的玻璃窗上已反射出落日的餘暉,而在十字架那邊的樹林裡,一抹紫霞映在遠處的池塘中,常常伴隨著料峭寒意,紅色的夕陽在我的心目中卻同烤爐上的紅色的火苗相關連,因為烤爐上的肥雞對於我來說是繼散步的詩情陶醉之後的另一種享受,使我得到解饞、溫暖和休息的快樂。到了夏天,相反,等我們散步回來,太陽還沒有下山。我們到萊奧妮姨媽的房裡時,西斜的陽光正照到窗口,停留在大窗簾和簾繩之間,被分割成一束束、一條條,透過窗簾射進房來,給檸檬木的多屜櫃鑲嵌上一片片碎金,又像照射林中的草木叢似的,以耀眼的斜光細緻入微地照得滿屋生輝。但是,難得有那樣的日子:我們回來時櫃子上的臨時嵌飾已經消失,我們到達聖靈街時,窗戶上已經沒有夕陽的反照,十字架樹林那邊的池塘也已經失去了夕陽的紅光,甚至變成銀白色;一道長長的月光,融入池塘的粼粼細波之中,並且鋪滿整個水面。每逢那樣的日子,當我們走近家門時,就會看到門口有個人影;

    媽媽對我說:

    「天哪!弗朗索瓦絲在等候咱們呢。你的姨媽不放心了;

    咱們回來得太晚了。」

    我們顧不得脫掉外衣,趕緊上樓,好讓萊奧妮姨媽放心,並且以現身說法向她表明,同她想像的恰恰相反,我們一路上並沒有遇到不測,只是去「蓋爾芒特家那邊」散步了。天曉得,我的姨媽也明白,上那邊去散步什麼時候回得來就說不准了。

    「瞧,弗朗索瓦絲,」我的姨媽說,「我不是說著了嗎?他們果然去蓋爾芒特家那邊了!天哪!他們一定餓壞了!你燉爛的羊腿擱了那麼半天一定發硬了。這麼說,回來就得一個小時!怎麼,你們居然去蓋爾芒特家那邊散步了!」

    「我還以為您知道呢,萊奧妮,」媽媽說,「我記得,弗朗索瓦絲是看見我們從菜園的小門出去的。」

    因為,在貢佈雷附近,有兩個「那邊」供我們散步,它們的方向相反,我們去這個「那邊」或那個「那邊」,離家時實際上不走同一扇門:酒鄉梅塞格利絲那邊,我們又稱之為斯萬家那邊,因為要經過斯萬先生的宅院;另外就是蓋爾芒特家那邊。說實在的,我對酒鄉梅塞格利絲的全部認識不過「那邊」兩字,再就是星期天來貢佈雷溜躂的外鄉人,那些人,我們(甚至包括我的姨媽)全都「壓根兒不認識」,所以凡陌生人我們都認為「可能是從梅塞格利絲來的」。說到蓋爾芒特,後來我瞭解得更多一些,不過那是很久以後的事;當時,在我的整個少年時代,若說梅塞格利絲在我心目中象天邊一樣遠不可即,無論你走多遠,眼前總有一片已經同貢佈雷不一樣的地盤擋著你的視線,那麼蓋爾芒特對我說來,簡直是「那邊」的極限,與其說有實際意義,倒不如說是個概念性的東西,類似赤道、極圈、東方之類的地理概念。所以,說「取道蓋爾芒特」去梅塞格利絲,或者相反,說「取道梅塞格利絲」去蓋爾芒特,在我看來,等於說從東到西一樣只是一種語焉不詳的說法。由於我的父親把梅塞格利絲那邊形容成他生平所見最美的平原風光,把蓋爾芒特那邊說成典型的河畔景觀,所以我就把這兩個「那邊」想像成兩個實體,並賦予它們只有精神才能創造出來的那種凝聚力和統一性。它們的每一部分,哪怕小小的一角,我也覺得是可貴的,能顯示出它們各自特有的品格,而這兩處聖地周圍的道路,把它們作為平原風光的理想或河畔景觀的理想供奉在中央的那些純屬物質的道路,卻等於戲劇藝術愛好者眼中劇院附近的街巷,不值一顧。尤其是我想到這兩處的時候,我把我頭腦裡的這兩部分的距離安置在它們之間,其實大大超過了它們之間的實際公里數;那是一種空想的距離,只能使它們相距更遠,相隔更甚,把它們各各置於另一個層面。由於我們從來不在同一天、同一次、同時去兩邊散步,而是這次去梅塞格利絲那邊,下次去蓋爾芒特那邊,這種習慣使它們之間的界線就變得更加絕對,可以說把它們圈定在相隔遙遠的地方,彼此無法相識,天各一方,在不同的下午,它們之間決無聯繫。

    每當我們想上梅塞格利絲那邊去(我們不會很早出門,即使遇上陰天也一樣,因為散步的時間不長,也不會耽擱太久),我們就像上別處去一樣,從姨媽那幢房子的大門出去,走上聖靈街。一路上,打火銃的鐵匠鋪老闆跟我們點頭招呼,我們把信扔進郵筒,順便為弗朗索瓦絲捎口信給戴奧多爾,說食油和咖啡已經用完,然後,我們經過斯萬先生家花園白柵牆外的那條路出城。在到那裡之前,我們就聞到他家的白丁香的芬芳撲鼻而來,一簇簇丁香由青翠欲滴的心形綠葉扶襯著,把點綴著鵝黃色或純白色羽毛的花冠,探出柵牆外。沐照丁香的陽光甚至把背陰處的花團都照得格外明麗。有幾株丁香映掩在一幢被稱為「崗樓」的瓦屋前,那是守園人住的小屋,哥特式的山牆上面罩著玫瑰色的清真寺尖塔般的屋頂。丁香樹像一群年輕的伊斯蘭仙女,在這座法國式花園裡維護著波斯式精緻園林的純淨而明麗的格局,同她們相比,希臘神話裡的山林仙女們都不免顯得俗氣。我真想過去摟住她們柔軟的腰肢,把她們的綴滿星星般花朵的芳香的頭頂捧到我的唇邊。但是,我們沒有停下。自從斯萬結婚之後,我的長輩們便不來當松維爾作客了,而且為了免得讓人誤以為我們偷看花園,我們索性不走花園外那條直接通往城外田野的道路,而走另一條路,雖然也通往田野,但偏斜出去一大段,要遠得多。那天,外祖父對我的父親說:

    「你記得嗎?昨天斯萬說他的妻子和女兒到蘭斯1去了,所以他要乘機去巴黎住兩天。既然兩位女士不在,我們不妨從花園那邊過去,路近多了。」——

    1初版時,斯萬妻女不是去蘭斯,而是去夏爾特爾。後來普魯斯特決定把1914年至1918年的大戰也寫進小說,故而把貢佈雷改置於未來的戰區之內,即朗市與蘭斯之間(事實上,貢佈雷鎮是以夏爾特爾附近的伊利埃斯為原型的)。

    我們在柵牆外停了一會兒。丁香花已盛極而衰。有幾株依然托出精緻的花團,像一盞盞鵝黃色的吊燈,但枝葉間許多部分的花朵,雖然一星期前還芳香如潮,如今卻已萎蔫、零落、枯黃、乾癟,只像一團團香氣已消的泡沫。我的外祖父指點著對我的父親說,自從他同斯萬先生在斯萬太太去世的那天在這裡一起散步以來,這園內的景物哪些依舊如故,哪些已經改換模樣。他抓住機會又把那天散步的經過講了一遍。

    我們的眼前是一條兩邊種植著旱金蓮的花徑,它在陽光的直射下向高處伸展,直達宅門。右面則相反,花園在一片平地上鋪開。被周圍的大樹覆蓋的池塘雖是當年斯萬老先生僱人開挖出來的,但這花園中最著斧鑿痕跡的部分也只是對自然的加工;有幾處天然特色始終在它們的範圍內保持著獨特的權威,它們置身於花園就像置身於沒有經過加工的自然環境中一樣,公然挑出自己本來就有的特色。展示這些天然特色極需一個僻靜的環境,而在人工點綴之上它們自有一種孤幽的意韻:例如花徑下的人工池塘邊,兩行交相栽植的勿忘我和長春花組成一頂雅致的藍色花冠,箍住了水光瀲灩的池塘的前額,菖蒲象軒昂的王公揮落它們的寶劍,一任他們統治水域的權杖上紫色、黃色的零落的百合花徽,散落在澤蘭和水毛茛的頭上。

    斯萬小姐的遠行使我失去了有幸在花徑一見她的倩影的可怕的機緣。不能結識這樣一位享有殊榮、與貝戈特為友、能同貝戈特一起參觀各處教堂的少女,應算是有幸抑或不幸呢?因為若與她相遇,自慚形穢的我必受到她的輕視;可是,由於她不在,我雖生平第一次得到靜觀當松維爾園內景色的機會,卻只覺得了無情趣。對我的外祖父和我的父親來說,情況倒似乎相反,他們也許覺得女主人們不在反給整個莊園增添宜人的氣氛,使它具有難得的美(猶如登山之日巧遇萬里無雲的好天氣),因而今天到這邊來散步就格外適時。我真盼望他們的算計落空,突然出現奇跡,讓斯萬小姐陪伴著她的父親雙雙來到我們的眼前,使我們不及躲避,只好同她結識。

    這時我忽然發現草叢裡有只籃子被遺忘在一根釣魚桿的旁邊,魚桿上的漁漂還浮在水面。我趕緊設法轉移我的外祖父和我的父親的注意,生怕他們發現她可能在家的些許跡象。不過,斯萬倒曾經跟我們說過,他這回出門有點不合時宜,因為家裡有人住著。那麼說,這魚桿可能是哪位客人放的。花徑間聽不到有人走動的聲音。一隻不見蹤影的鳥不知在丈量哪棵樹的梢頭,它千方百計地要縮短白晝的長度,用悠長的音符來探測週遭的僻靜,但它從僻靜中得到的卻只是調門一致的反響,使週遭更安定、更寂靜,彷彿它本來力求使一瞬間消逝得更快,結果反使那一瞬間無限延長了。天空變得凝滯,陽光徑直射下,讓人想躲也躲不開;小昆蟲們無休止地騷擾平靜的水面,沉睡的池水一定夢見了想像中的瀰漫無際的漩渦,彷彿在迅速地把軟木漁漂拖進倒映在水中的那片悄然的天空,從而更增長我初見漁漂時的惶惑之感,漁漂幾乎垂直地浮在水面,似乎隨時都會沉入水中,我已經顧不得自己既想結識斯萬小姐又怕見她的雙重心情,考慮是否該去告訴她魚已上鉤。這時,已經走上通往田野小路的我的外祖父和我的父親驚訝地發現我沒有跟在後面便轉身叫我,我只得趕上前去。我覺得小路上掠過一股山楂花的香味。疏籬像一排教堂被堆積的繁花覆蓋得密密匝匝,成了一座巨大的迎聖台;繁花下面,陽光象透過彩繪玻璃窗似的把一方光明照到地上;如膠似漆的芳香縈繞著繁花組成的聖台,我的感覺就如跪在供奉聖母的祭台前一樣。花朵也像盛裝的少女,一個個若無其事地捧出一束熠熠生輝的雄蕊;纖細的花蕊輻射開去,像火焰式風格的建築的助線,這類線條使教堂的祭廊的坡級平添光彩,也使彩繪窗上的豎梁格外雄健,而那些綻開的花蕊更有如草莓花的潔白的肉質花瓣。相比之下,幾星期之後,也要在陽光下爬上這同一條小路的、穿著一色粉紅的緊身衣衫、一陣輕風便可催開的薔薇,將會顯得多麼寒傖、多麼土氣啊!

    我雖留連在山楂花前,嗅著這無形而固定的芳香,想把它送進我不知所措的腦海,把它在飄動中重新捉住,讓它同山楂樹隨處散播花朵的、洋溢著青春活力的節奏相協調——這節奏象某些音樂一樣,起落不定——而且山楂花也以滔滔不絕的芳香給我以無窮的美感,但它偏偏不讓我深入其間,就同那些反覆演奏的旋律一樣,從不肯深入到曲中的奧秘處。我暫且扭身不顧,用更新鮮的活力迎向花前。我縱目遠望,一直望到通往田野的陡坡;那陡坡在花籬以外,一株迷失路津的麗春花和幾莖懶洋洋地遲開的矢車菊,以稀稀落落的花朵,像點綴一幅掛毯的邊緣似的點綴著那片陡坡,掛毯上疏朗的林野圖案一定顯得格外精神吧;而更為稀疏的花朵象臨近村口的孤零零的房舍宣告村落已近似的,告訴我那裡有無垠的田野,起伏著滾滾的麥浪,麥浪之上是——的白雲。而在田野邊緣孤然挺立的麗春花,憑借一堆肥沃的黑土,高舉起迎風燃燒的火炬,我一見到它心頭便怦然跳動,就像遠遊的旅人在一片窪地瞅見嵌縫工正在修理一艘曾經觸礁的船隻,還沒有見到大海便情不自禁地喊一聲:「大海!」

    然後,我又把眼光落到山楂花前,像觀賞傑作似的,總以為暫停凝視之後再回頭細看才更能領略它的妙處。但是,儘管我用手擋住周圍的東西,只給眼前留下山楂花的倩影,但花朵在我內心所喚起的感情卻依然晦暗不清,渾渾噩噩,苦於無法脫穎而出,去與花朵結合。那些山楂花無助於我廓清混沌的感情,我又無法仰仗別的花朵。這時,我的外祖父給了我這樣一種愉快,其感覺好比我們看到我們所偏愛的某位畫家的一幅作品,它同我們所熟悉的其他作品大不一樣;或者我們忽然被人指引,看到那麼一幅油畫,過去我們只見過它的鉛筆草圖;或者聽到那麼一首配器華麗的樂曲,過去我們只聽過它的鋼琴演奏。外祖父指著當松維爾的花籬叫我,他說:「你是愛山楂花的,看看這株桃紅色的刺山楂,多漂亮!」確實,這是棵刺山楂,但它是桃紅色的,比白色的更美。它也穿了一身節日盛裝,是真正的節日盛裝啊!只有宗教節日才算真正的節日,不像世俗節日隨便由誰胡亂定在某一天,既無節可慶,基本上又無慶可言的;然而,它那身打扮更富麗,因為層層疊疊綴滿枝頭的花朵,使滿樹象洛可可風格的花哨的權杖,沒有一處不裝點得花團錦簇,而且,更因為這些花是「有色」的,所以根據貢佈雷的美學觀點,它們的質地更為優良,這從市中心廣場各家商店、乃至於加米雜貨鋪的售價貴賤即可窺其一斑:桃紅色的餅乾不是比別的餅乾貴些麼。我自己也一樣;認為抹上紅色果醬的乾酪更值錢,其實這無非是他們答應把搗爛的草莓澆在乾酪上面罷了。而眼前的這株山楂偏偏選中了這樣一種食品的顏色,這樣一種使節日盛裝更加艷麗的顏色(因為它讓節日盛裝顯得品位更高雅)。這類顏色因為艷麗,在孩子們看來,彷彿格外美麗,也正因為如此,他們才覺得比別的顏色更充滿生氣,更自然,即使他們認識到顏色本身既不能解饞,也不會被裁縫選作衣料。自不待言,看到這些山楂花,我除了更加驚喜之外,同看到白色的山楂花一樣,分明地感覺到它的喜氣洋洋中並無絲毫的矯揉造作,沒有人為加工的痕跡,全是大自然自發的流露,那種天真可掬之態,可與村中為在街旁搭一張迎聖祭台而奔忙的女商人,把滿樹堆砌,弄得既豪華又有鄉土氣的顏色過於嬌艷的花朵相比。樹冠的枝梢,像遇到盛大節日供在祭台上的,外面裹著紙質花邊的一盆盆盆栽玫瑰,細長的梢頭綴滿了千百顆淡紅的蓓蕾,有的已含苞初綻,好比一盞桃紅色的石杯,讓人綽約地看出杯心的一點殷紅,它們比花朵本身更透出刺山楂的特殊的精神和不可違拗的品性,它不論在哪裡發芽,不論在哪裡開花,只能是桃紅色的;它擠在花籬之間跟盛裝的姑娘躋身於只穿家常便服、不準備外出的婦女們之中一樣;它已經為迎接「瑪麗月」作好一切準備,甚至彷彿已經成為慶典的一部分;它穿著鮮艷的淺紅色盛裝,那樣光采奕奕,笑容可掬——這株信奉天主的、嬌美可愛的小樹啊!」

    花籬扶疏間,可以隱約看到園內有一條花草夾道的小徑,除茉莉、三色堇和韭葉蘭之外,還有紫羅蘭打開了它們的錢包,像科爾多瓦1的古老的皮件散播著芳香,顏色近似凋謝的玫瑰;一條長長的水管盤旋在礫石鋪就的台階上,扎滿小孔的噴頭在香氣被水潤透的鮮花的上面垂直地展開一面由彩色水珠組成的稜鏡般的團扇。忽然,我驚得無法動彈了,彷彿眼前的景象不僅呈現於我們的視覺,還要求我們以整個身心來作更深入的感應。一位頭髮黃得發紅的少女,顯然剛散步歸來,她手裡拿著一把花鏟,仰著佈滿雀斑的臉在看我們。她的黑眼珠炯炯閃亮,由於我當時不會、後來也沒有學會把一個強烈的印象進行客觀的歸納,由於我如同人們所說的,沒有足夠的「觀察力」以得出眼珠顏色的概念,以致在很長一段時期內,每當我一想到她,因為她既然是黃頭髮,我便把記憶中的那雙閃亮的眼睛想當然地記成了藍色。結果,也許她若沒有那樣一雙讓人乍一見無不稱奇的黑眼睛,我恐怕還不至於像當年那樣地特別鍾情於她的那雙被我想成是藍色的黑眼睛呢——

    1科爾多瓦:西班牙城市,以生產皮件著稱。

    我望著她,我的目光起先不是代替眼睛說話,而只是為我的驚呆而惶惑的感官提供一個伏欄觀望的窗口,那目光簡直想撲上去撫摸、捕捉所看到的軀體,並把它和靈魂一起掠走;接著,我擔心我的外祖父和我的父親隨時都可能發現她,會叫我過去,讓我離開她,於是我的目光不自覺地變得蠻橫起來,硬是強迫她注意我,認識我!她卻把目光朝前一看又往邊上一瞟,看到了我的外祖父和我的父親。她定認為我們不值一理,所以她扭過臉去,冷淡而傲慢地側身,使自己的容顏不留在我們的視線之內。但是我的外祖父和我的父親並沒有看見她,他們在繼續往前走;於是她斜眼朝我望來。她沒有特別的表情,甚至顯得視而不見,但眉宇間有一種含而不露的微笑,兩眼盯著我看。據我所掌握的有關禮貌方面的知識,她那種表情只能被認為是肆無忌憚的蔑視;她同時又做了個不體面的手勢,根據我記憶中的那些交際標準解釋,公然向不認識的人做出這種手勢,只有一個含義,那就是故意侮慢。

    「快啊,希爾貝特,快來;你在幹什麼呢?」一位我從來沒有看見過的太太,穿著一身白色的衣裙,用權威的口吻,尖聲地叫道。離她不遠,還有一位我不認識的先生,身穿斜紋便裝,盯著我看;他那對眼珠子簡直像要從眼眶裡躥出來似的;小姑娘頓時收斂了笑容,拿著鏟子走開了,也沒有回頭看我,她顯得那麼聽話,那麼有城府,讓人捉摸不透。

    就這樣,希爾貝特的名字傳到了我的耳畔,簡直象符咒一般,剎那間把一個模糊不清的形象變成了一個活生生的人,也許有一天還能使我重新見到她。就這樣,這名字傳了過來,就像綠色的噴水管中噴出的水珠,那樣尖利、那樣沁人心脾地灑在茉莉和紫丁香的花叢之上;它用純潔的空氣滲透它所經過的地區,並以繽紛的虹彩籠罩那個地區,它還以它所指的那位姑娘的神秘生活,把那個地區隔絕起來,成為有幸同她一起生活、一起旅遊的人們專有的禁地;這一聲呼喚在山楂花下,在我的肩頭,表明了他們親密的關係,表明他們同她、同她神秘的生活是親密無間的,我更覺痛心,因為我無法進入那個神秘的天地。

    有那麼一小會兒(當時我們正在走開去,我的外祖父悄聲說「斯萬也怪可憐的,他們讓他扮演什麼角色!故意把他打發走,讓她好跟夏呂斯廝混,那男的就是夏呂斯,我認得!還有那個小姑娘,也參與進這類醜事當中!」)我忽然產生如下的印象:希爾貝特的母親口氣那麼厲害,她都不敢頂嘴,說明她並非高不可攀,也得聽命於人;這個印象減輕了一點我的痛苦,給了我些許希望,也使我的愛戀之情有所收斂。但是,這種愛戀之情很快又在我的內心升騰起來,彷彿是一種反應,我的受到委屈的心想通過這一反應來同希爾貝特並起並坐,或者把她也貶到同樣的水平。我愛她,我後悔當時沒有來得及想到什麼妙語氣氣她,讓她傷心,迫使她記得我。我覺得她很美,所以我恨不能轉身回去,聳聳肩膀對她喊一聲:「您真醜,瞧您這怪樣,叫我噁心!」然而,我沒有這樣做,只是走開了,心裡留下了這個紅頭髮、皮膚上佈滿紅色雀斑、手裡拿著一把鏟子、笑著向我投來呆板而隱含深意的目光的少女的形象,並把它作為我這樣年齡的孩子因無法違拗自然法則而不能得到的某種幸福的首例。她的名字在我和她一起聽到呼喊的那片桃紅色的山楂花下留下了芳香,這名字的魅力還將征服同它接近的一切;我的外祖父母有幸結識並沒齒不忘的她的祖父母,崇高的經紀人的職業,以及她在巴黎居住的香榭里捨大街的那個令人斷腸的地區,都因與她有關而增光添彩。

    「萊奧妮,」我的外祖父一回到家裡便說道,「剛才你要是能跟我們一起散步才好呢。你一定不認得當松維爾了。可惜我不敢,不然我就折一枝你那麼喜歡的桃紅色的山楂花帶回來送給你了。」我的外祖父跟我的萊奧妮姨媽講述我們在散步中的見聞,既是為了哄她高興,也許還因為我們沒有完全失去希望,盼望哪一天能慫恿她下床,出門走走,況且我姨媽原先很喜歡斯萬的那個宅院,斯萬是她接見的最後一位客人,那時她早已閉門謝客了。而如今,倘若斯萬前來探問她的近況(她是我們家唯一的斯萬還要求見見的人),她會讓人回話說,她累了,請他下次再來;同樣,那天晚上,她聽罷外祖父的敘述,便說:「是啊,等哪天天氣好,我坐車去那兒的花園門口看看。」她這麼說倒是誠心誠意的。她很想再見見斯萬,重睹當松維爾的芳華;但是,她力不從心,真要這麼做恐怕會累垮的。有時候,天氣晴朗,她的精力多少充沛些,她起床梳妝;可是還沒有跨出門檻她就感到累了,忙著要上床。在她身上,已經出現「人到老年萬事休」的心境——只是比一般人來得早而已。她什麼事都無心去做,只等著死亡臨頭,早早地把自己象蠶蛹一樣地裹在繭中。我們可以看到,有些人壽命很長,但在他們的晚年,即使當年曾是形影不離的情侶,即使當年曾是心心相印的密友,到了一定年紀,他們也不再為聚首而離家遠行,甚至不再互致信札,他們認定了在這塵世間他們已無心曲可通。我的姨媽大概也心中有數,她不會再見到斯萬,不會再出門,但是這種我們可能覺得痛苦難忍的幽閉生活,她大概倒認為是合情合理的,因為她精力衰退,每天都感到困頓不濟,不得不劃地為牢約束自己;她每做一件事,每有一個舉動,即使不感到痛苦,至少也感到吃力,這樣,不活動、與世隔絕、悄悄度日,她反倒能得到攝身養息的舒適和悠閒。

    我的姨媽沒有去看桃紅色山楂花堆艷疊錦的花籬,但是,我每次都要問我的長輩:她會不會去?她從前是不是常去當松維爾?我想方設法抓住機會讓他們提到斯萬小姐的父母和祖父母,因為他們在我的心目中跟神仙一樣偉大。斯萬這個姓對我簡直具有神話般的色彩,我跟我的長輩聊天的時候,我如饑似渴地盼望他們提到這個姓氏,雖然我自己不敢把它叫出口,但是我拐彎抹角地引導他們觸及同希爾貝特和她的家族有點關係、甚至牽涉到她本人的一些話題,好讓我感到離她不至於太遠;我有時會突然迫使父親開口,譬如說,我假裝以為外祖父的職務早就是我們家祖傳的行業,或者假裝以為萊奧妮姨媽想要去看的那座花籬是在公家的地界內,我的父親就會糾正我的說法,告訴我:「不對,這個職務原先是由斯萬的父親承擔的,那座花籬在斯萬家的花園裡。」於是,我不得不狠狠地吸一口氣,因為斯萬這個姓,沉重地壓在我心中永遠銘記的那個部位,使我透不過氣來,每當我聽到它,總覺得它比別的一切更豐滿;它之所以特別有份量,是因我每次都早已在心中呼喚過千遍萬遍。它引起我一種快感;我深感愧疚的是竟敢向我的長輩們索取這種快感。由於這種快感如此巨大,他們得耗費許多精力才能使我得到,而他們並不能得到補償,因為對於他們來說,這並無快樂可言。所以,我往往轉移話題。出於謹慎,也出於顧忌。但是,當他們一說出斯萬兩字,我賦予這個姓氏的種種特殊的誘惑力又都活躍起來。那時,我突然感到,我的長輩們對它的魅力也不能無所感觸,他們甚至站到了我的立場,發現我的著迷之處,不僅不責怪我,甚至同我共鳴,我簡直就像把他們征服、把他們帶壞似的感到無比地內疚。

    那一年,我的父母比往常早得多地決定了回巴黎的日子,動身的那天早晨,為了照相,他們給我捲了頭髮,並小心翼翼地給我戴了一頂我從未戴過的帽子,給我穿了一件絲絨的外套。我的母親到處找我,終於在與當松維爾相接的小陡坡上找到了我。當時我正流著眼淚。摟住了長滿尖刺的樹枝在向山楂樹告別,而且,我跟悲劇中的王妃那樣,只覺得無用的衣飾是不堪忍受的負擔,把我的頭髮做成堆在額前的小鬈鬈,實在是多此一舉,我並不感恩,反而恨恨地扯掉卷髮紙,把它們同我的那頂嶄新的帽子一起踩在腳下1。我的母親並沒有因為我流淚而感動,她看到我的帽子被踩扁了,我的外套給糟蹋了,不禁叫出聲來。我聽不見她的叫喊,只顧哭著說道:「我可憐的小山楂樹啊,不是你們使我傷心,逼我走。你們從來也不讓我痛苦!所以我將永遠愛你們。」我一面擦著眼淚,一面對它們許願說,我長大之後,決不像別人那樣荒唐地過日子,即使在巴黎,遇到春天,我也不去拜客,不去聽那些無聊的敷衍,而是要到鄉下來探望第一批開花的山楂樹——

    1這裡,普魯斯特間接地引用了拉辛的悲劇《費德爾》中的台詞:「這無用的衣飾,這層層的紗,壓得我好苦!是誰以多事的手給我把頭髮捲成這樣,並細心地把發卷優美地堆在額前?」(第一幕第三場)

    我們去梅塞格利絲那邊散步時,一走進田野,就再也離不開田野了。風好像通過一條無形的小路,無時無刻不把田野吹遍,我覺得風是貢佈雷獨有的神仙。每年,我們一到貢佈雷,為了切實感受一下我確已身臨其地,我總要登高去尋覓風的足跡。它在犁溝裡跑著,叫我跟在後面追趕,在梅塞格利絲那邊,在那片鼓鼓溜溜的、幾十里都不見溝壑的平原上,風總在人們的身邊吹拂。我聽說斯萬小姐經常去朗市住幾天,雖然離這兒有幾十里之遙,由於中間沒有阻隔,距離也就相對地縮短了。炎熱的下午,我看到那同一股輕風從極目處吹來,把遠方的麥梢壓彎,然後像起伏的波浪馳遍寥廓的田野,接著它暖暖乎乎地、悄聲細語地伏到我腳下的野草叢中。我與她共有的這一片平原彷彿使我們更接近,把我們聯結在一起。我當時想,這股輕風曾從她的身邊吹過,風的悄聲細語傳來了她的某些消息,只是我聽不懂罷了。所以,風吹拂過我的跟前時我擁抱了它。左邊有一個村莊,叫尚比歐村(本堂神甫稱它為CampusPagani——異教莊)。右邊,在一片麥田的上面,遙遙可見聖安德烈教堂的兩座鐘樓,雕琢得很精緻,頗有鄉土風味,它們也跟麥穗似的,尖尖翹翹,瓦片蜂窩般地一格格緊扣成行,像正在變黃的麥粒。

    蘋果樹的樹葉,長得與其它果樹不同,一般人不會認錯;在綠葉的襯托下,枝頭間距對稱地綻開一團團寬瓣的、白緞般發亮的花朵,或者半懸著一簇簇羞紅的、欲開還閉的蓓蕾。在梅塞格利絲那邊,我第一次注意到蘋果樹在陽光明媚的大地留下圓圓的樹蔭,夕陽在樹葉下面斜投下一絲絲金線;我看到父親用手杖截斷那絲絲金線,而它們卻寧折不彎。

    有時,下午的天空中出現蒼白的月亮,像一朵白雲在悄悄地運行,沒有光澤,好比沒有登台的女演員,穿著平時的服裝,不事聲張地悄悄坐在劇場裡看看同行的演出,但願不引人注意。我喜歡在畫上、在書中見到月亮的形象,但是當年我所欣賞的那些藝術作品,與今天我覺得把月亮描繪得很美、甚至都認不出那是月亮的藝術作品,有多大的不同呀——至少在早年,在布洛克打開我的眼界,使我的思維更傾向於纖細的和諧之前是這樣的。那些作品,例如森蒂納的某部小說,格萊爾的某幅風景畫,把月亮描繪成清晰地懸掛在天空的一彎銀鐮,諸如此類的作品同我自己心目中的印象一樣地稚拙粗俗,我外祖母的兩位妹妹見到我喜歡這類作品就很生氣。她們認為,給孩子們看的作品,孩子們看後由衷地表現出欣賞趣味的作品,應該是一個人成年之後仍歎賞不已的作品。在他們的心目中美學價值一定是同具體的物質一樣,眼睛一看便能感受到它的存在,不必在內心經過一些等價物的耳濡目染,慢慢醞釀成熟。

    凡德伊先生在蒙舒凡的住宅,面臨一潭深澗、背靠灌木叢生的山坡,就在去梅塞格利絲那邊的路上。所以,我們常在散步時遇到他的女兒駕駛一輛輕便貨車飛快地從我們身邊馳過,近年來,我們見她已不再獨來獨往,總有一位年紀比她大的女友陪伴著她,那人在這一帶名聲不好,後來般到蒙舒凡定居。大家都說:「凡德伊先生準是被那女人的甜言蜜語迷住了心竅,才聽不到人家背後的議論。他平時聽到一句不得體的話都會面紅耳赤的,如今居然允許自己的女兒跟那樣的女人在家裡出出進進,還說那女人不平凡,感情豐富,在音樂方面更有不同尋常的才情,可惜她過去沒有得到發揮。他可能明明知道那女人並不關心他女兒的音樂修養,而是教唆她幹別的事。」凡德伊先生倒真是這麼說過;事實上,一個人凡同誰有過肉體上的關係,總能使那個人的親屬對他(或她)的精神品質產生由衷的欽佩。肉體之愛儘管受到那樣不公正的詆毀,卻能迫使每一個落入情網的人把內心的善良和獻身精神表現得淋漓盡致,讓他(或她)的親朋好友感到光彩奪目。貝斯比埃大夫多虧他那副大腦門和那兩條濃眉,可以隨心所欲地扮演壞蛋,但他的模樣卻根本不像,所以不會有損於他作為大好人的不可動搖、但名不副實的聲譽。他用粗魯的語氣說了下面這番話,巧妙地把本堂神甫和大夥兒逗得笑出了眼淚:「敢情!據說這娘兒們跟她的朋友凡德伊小姐在搞音樂。看來真讓您感到意外。我反正不知底細。昨天,那個當爸爸的還跟我這麼說呢。怎麼說,那丫頭愛好音樂沒錯,我不贊成壓抑孩子的藝術天分。顯然,凡德伊也不贊成,況且他自己還跟他女兒的女朋友一起玩音樂呢。哈!天曉得。他們家成了音樂窩了。你們笑什麼呀?只是那幫人音樂玩得太過分。那天我在公墓附近遇到凡德伊老先生。他腿力不濟,都站不穩了。」

    那一陣,我們發覺凡德伊先生遇到熟人便躲避,只要遠遠瞅見熟人,他就繞道走開;幾個月裡他明顯地老了許多,愁眉苦臉。凡跟他女兒的幸福沒有直接關係的事,他一概無心過問;他經常整天整天徘徊在亡妻的墳前。顯而易見,他內心痛苦得要死;誰都不難推測,他對於流言蜚語並非一無所聞。他全都知道,還甚至相信這是事實。對於一般人來說,無論他的德操有多麼高潔,遇到糾纏不清的情況,也許只能安之若素地同他一向深惡痛絕的劣跡朝夕相處,因為他無法識破那些披著偽裝的劣跡,因為它們都是以特殊的形式出現在他的眼前的,他感到難受,卻又無法判定:例如,某天晚上,他耳聞一些莫名其妙的話,目睹一些難以理解的舉動,而說這些話、作這些舉動的人,偏偏是他有種種理由應予以愛憐的人。但是,要逆來順受,處於一般人錯誤地認為唯獨吉卜賽人才有的那種處境,對於象凡德伊先生這樣的人來說,會比別人更感到痛苦得多。癖好是自然天性在孩子身上誘發出來的東西,有時甚至只需調和父母的德操,就像調和孩子眼睛的顏色那樣,便能誘發出一種癖好來,而每當這種癖好需要必不可少的場合和起碼的安全時,就會出現吉卜賽人那樣的處境。不過,凡德伊先生或許對他女兒的行為有所瞭解,他對於女兒的寵愛卻並不因此而稍減。事實鑽不進我們的信念的領域,既不會產生信念,也不會摧毀信念;它們儘管持之以恆地駁斥我們的信念,卻不能動搖我們人的信念;倘若誰家連續遭難,疾病災禍下斷降臨,也決不會使這家人懷疑上帝的仁慈和醫生的高明。但是,當凡德伊先生以一般人的觀點從名聲的角度,為自己和自己的女兒著想時,當他力圖使自己同女兒一起躋身於受到普遍尊敬的人們的行列,他就不免有社會成見,同貢佈雷最敵視他的居民所抱的成見毫無二致,他發覺自己已經同女兒一起沉淪到最為人不齒的末流,於是他的舉止近來變得自卑、謙恭,見到誰都像從下賤之處仰慕高高在上的貴人(儘管有人過去比他卑下得多),而且他還表現出一種竭力高攀的傾向,這是一切落魄的人必然會有的一種機械反應。有一天我們正同斯萬先生在貢佈雷鎮上的一條街上走著,從另一條街上出來的凡德伊先生猛不防同我們迎面遇上,他不及躲避,斯萬先生便同他聊了好久。斯萬先生是那種見過世面的上流人,言談舉止透出體恤下情的仁慈,他不僅能把自己的道德偏見統統消除,還能從別人蒙羞的處境中找到可以寬恕的理由。這種寬厚的表示,他自己比受惠者更感到難能可貴,從而他的自尊心受到極大的滿足。過去,他從未同凡德伊先生交談過,今天,他在向我們告辭之前居然問凡德伊先生,能不能讓他的女兒去當松維爾玩玩。這樣的邀請在兩年前肯定會使凡德伊先生大為惱怒的,可是今天他卻為之感激涕零,並由此而認為自己受之有愧,切不可不知深淺地接受。他覺得斯萬先生對她女兒如此厚道,這本身就是對他的一種體面的、親切的支持;他想或許不乘機利用為好,心領他的好意豈不更美嗎?

    「他多風雅啊,」斯萬向我們告辭之後,他連聲歎道,那口氣就像伶俐漂亮的平民女子,對一位公爵夫人的風度佩服得五體投地似的,儘管公爵夫人又醜又老,她卻打心眼兒裡仰慕。凡德伊先生也懷有同樣的激動。「他多風雅啊!可惜他同一個門戶不當的女人結了婚,真令人痛心!」

    當時,最真摯的人言談中也不免摻雜許多虛情假意,跟這個人說話的時候,總把對他的看法忘得一乾二淨,等他一走,又趕緊對他評頭論足。我的長輩們同凡德伊先生一起惋惜斯萬的婚姻不當,說它背離原則,不合規矩(他們甚至同凡德伊先生一起提到了那些原則和規矩,以表示他們跟他一樣,都是規矩人),顯然,言下之意,認為凡德講先生家倒從沒有類似的越規行徑。凡德伊先生沒有讓他女兒上斯萬家去玩。倒是斯萬先生因此而感到遺憾,因為,每當他遇到凡德伊先生,臨分手時總要問問某一位也姓凡德伊的人的近況,他認為那人準是凡德伊先生的本家。臨了,他還總不忘記問一句要緊話:什麼時候凡德伊先生準備帶他的千金光臨當松維爾?

    由於去梅塞格利絲那邊散步是我們到貢佈雷鎮外散步的兩條路線中較短的一條路線,所以我們總在天氣變化不定的日子才去,於是梅塞格利絲那邊的天氣經常是潮濕的,而我們的眼光也始終盯住魯森維爾森林中的那片空地;森林裡枝繁葉茂,必要時我們可以去避雨。

    經常是太陽藏在一片雲彩的後面,雲彩使太陽的臉龐改變模樣,太陽又把雲彩的邊緣抹上黃色。田野雖依然明亮,但沒有光彩,草木生靈似乎都懸在半空,魯森維爾那邊的小村落在天邊精緻而細密地刻下一幅鱗次櫛比的白色屋脊的浮雕。一陣輕風驚起一隻烏鴉,它撲撲地飛到遠處又重新落下,遠處白堊堊的天空把樹林襯托得更加清幽,像老式房子裡點綴爐壁的釉磚,藍得發亮。

    有時候,眼鏡鋪廚窗裡的晴雨表所預告的那場雨終於開始落下,雨點象列隊飛翔的候鳥,密集成行地自天而降。它們彼此緊挨著,在迅速的飛馳中,沒有一滴離隊,每一滴雨水都不僅各守其位,還帶動著後面的雨點緊緊地跟上,天色頓時象飛過一群春燕似的暗了下來。我們跑到林中去避雨。陣雨過後,偶爾還掉下幾滴懶洋洋慢吞吞的雨點,我們也顧不得了,只管走出樹林,因為那種雨點只在樹葉間嬉戲。地上幾乎已經干了,而樹上倒還有不止一顆兩點在葉脈間追逐,或者掛在葉尖休息,迎著陽光閃爍,冷不防地從它停歇的枝頭落下,滴到我們的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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