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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在斯萬家那邊 第一卷 貢佈雷(2) 文 / 馬塞爾·普魯斯特

    貢佈雷,從十里開外遠遠望去(當我們在復活節前的最後一個星期乘火車來到這裡,從鐵路那頭望去),所見只有教堂一座。這教堂概括了市鎮的風貌,代表了市鎮,並向遠方的人們宣告,這裡有座市鎮,它在為市鎮說話。然而,當你走近貢佈雷,市鎮看上去就像一位身披深色大氅的牧羊女迎風站立在田野中間,市鎮上鱗次櫛比的房屋,等於是擠擠攘攘貼在牧羊女大氅周圍、拱起灰溜溜背脊的羊群。中世紀遺留下來的城牆,有些地方已經傾圯,但當年完美的弧形殘跡猶存,一截截圍住了城區的房舍,同古畫中的城池一樣。就居家而論,貢佈雷不免有些淒涼,街面上的房屋都取材於當地出產的青石,門前有台階,房上是尖尖的山牆,給門前投下一片陰影,弄得街上相當昏暗,以至太陽剛下山,家家戶戶的「大廳」就得拉簾掌燈。好些街道是以聖人的姓氏命名的(其中不少同貢佈雷早年的幾位領主的歷史有關):聖伊萊爾街,聖雅克街——我姨媽的房子就在那條街上,鐵柵外是聖伊爾德迦爾特街,花園的旁門開出去是聖靈街;貢佈雷的這些街道在我的記憶的角落裡依然存在,而且蒙上了五光十色,同我今天心目中的人間的色調大不相同,所以我實際上覺得它們色色俱全,還有那座高踞於市鎮中心廣場的教堂,我覺得比幻燈機的投影更虛幻,有時候我甚至認為,倘若有幸能再穿過聖伊萊爾街,到鳥兒街古風盎然的「鳥兒客棧」去租間客房,那簡直比同戈洛結識、同熱納維耶夫·德·布拉邦特交談更神妙虛幻,像是同隔世的天外來往一樣。從「鳥兒客棧」的地下室的氣窗裡飄散出來的廚房的氣味,至今我還時有所聞,依然是那樣熱乎乎的,一陣一陣地飄到我的鼻前。

    那時我們住在我外祖父的表妹——我的姨祖母——的家裡,她是萊奧妮姨媽的母親。自從奧克達夫姨夫去世之後,萊奧妮姨媽從此不肯離開貢佈雷,不肯離開貢佈雷的那幢房屋,不肯離開她的房間,她的床。她不肯「下來」了,總那麼躺著,那麼淒淒切切,有氣無力,病病懨懨,老想不開。她那個套間的窗外是聖雅克街,這條街到頭是「大草坪」(同市中心三條街交叉的街心綠化地帶「小草坪」遙遙相對)。街面灰溜溜的,單調劃一,幾乎家家門口都有砂岩砌成的三級高台階,整條街像是由哥特石刻匠人在原塊石頭上鑿出來的一道深溝,本來打算在上面刻耶穌降生的馬槽或者耶穌受難的墳場的,我的姨媽實際上只佔用兩間相通的房間,她每天下午呆在其中的一間,好讓傭人給另一間通風。那是鄉紳家常見的那種房間。世界上有些地方,大氣中或海面上游動著億萬種肉眼看不到的原生動物,它們在閃光、在散發出芳香。那兩間房內也一樣,也有千百種氣味令人心醉,那是從品德、智慧和習慣中散發出來的芳香,氤氳中懸凝著一個人內心深處隱而不露、豐富至極的全部精神生活;當然,也還有例如從附近田野裡傳來的那些自然氣息和時令色彩,但是它們一到這裡便失去了野趣,變得人情味十足,而且凝滯閉塞,跟用當年從果園裡摘下之後便藏進櫃子的水果製成的果汁凍那樣香甜而透明;它們固然也隨季節的更迭而變換,畢竟具有了櫃藏的風味和家用的格局,新鮮麵包的溫馨消融了白色冰霜的凜洌,就像村裡報時的大鐘,悠閒而準時,散淡而有序,既漫不經心又高瞻遠矚。潔淨的床單,清新的晨意,虔誠的氣氛,和諧地融合在一片寧靜之中,不過這種寧靜,只給人增添愁緒罷了,倒為並非身臨其境、僅是匆匆過客的人提供了汲取無盡詩意的寶庫。這裡的空氣如此幽閉,好似一朵纖細嬌美的花,沉寂中飽含營養,而且香甜誘人,使我一踏進門檻便油然而起饞涎欲滴的感覺,尤其是在復活節那個星期的開頭幾天,那時早晨還寒意料峭,當時我剛來貢佈雷不久。我去姨媽那邊請安,她們先讓我在外間稍候。乍暖還寒時節的陽光,撲到爐火前來取暖,兩磚之間的柴禾已經躥起耀眼的火苗,給整間屋子抹上一股油煙的氣味,弄得像農舍大火爐前的一面火牆,又像宮堡華屋的壁爐上的大爐罩。呆在那樣暖和的地方,但願外面雨雪交加、洪水橫溢才好,這樣也可給深居的舒適更增添冬蟄的詩情。我在供桌和交椅之間走動著。那些交椅蒙著氈絨面子,靠背上方總安著方括弧形的頭靠,熊熊的爐火,像發酵的麵團,散發出令人垂涎的芳香,空氣也隨之佈滿氣泡;清晨濕潤而明媚的朝氣早已催發出這一層層的芳香,而且把它們一片片翻動,把它們烤黃,給它們打上縐褶,使它們鬆軟膨脹,從而做成一大塊雖無形跡卻香甜可感的鄉村糕點,簡直像一大張「脆皮夾心餅」。這裡的壁櫥、櫃子,還有畫著枝葉圖案的壁紙,發出比點心更香脆、更細膩、更有名、更乾燥的異香,我回到房裡,總不免懷著難以啟齒的艷羨,沉溺在花布床罩中間那股甜膩膩的、乏味的、難以消受的、爛水果一般的氣味之中。

    我聽到姨媽在裡面房內低聲地自言自語。她說起話來總是輕聲細語,因為她認為自己頭腦裡有什麼東西已經破碎,在裡面飄浮著,她若大聲說話,那東西就會移動,但是她又忍不住長久的沉默,即使身邊沒有人在場她也得自言自語,因為她相信這對肺部有益,能防止血液停滯,對於她常犯的胸悶氣憋也有緩解的功效。她整天有氣無力地苟延殘喘,每一點小小的感覺都看得非同小可,她使這些感覺具有活動不定的機能,所以更難以憋在心裡。由於沒有知己可以對之傾訴,她只好自言自語,於是滔滔不絕的獨白成為她唯一的活動方式。不幸,想什麼就說什麼的習慣一旦形成,她也就顧不得隔牆有耳了,所以我常聽她自言自語說:「我準是沒有記錯,又是一夜沒睡。」(因為她的大言不慚莫過於自稱日夜不睡,我們全家上下言談中也都始終尊重她的這種說法,不露半點馬腳。例如,早晨弗朗索瓦絲不是去「叫醒她」,而是到她的「屋裡去」;當我的姨媽想在白天打個瞌睡,我們就說她要「思考思考」,或者說她想「閉目養神」;她一旦自己說漏嘴,忘乎所以地說「什麼什麼把我驚醒了」或者「我夢見什麼什麼」之類,話一出口她自己先就羞紅了臉,接著便很快恢復常態。)

    我在外間稍候片刻之後,進去向她請安;弗朗索瓦絲正給她沏茶。倘若我的姨媽那時感到心緒不寧,她就吩咐以藥代茶。遇到這種情況,總由我負責從藥袋裡把一定量的椴花茶倒進一隻小碟,然後傾入開水。乾燥的花梗變得彎彎曲曲,梗梗相勾地組成荒誕不經的圖案,其中綻出一朵朵蒼白的小花,像是由哪位畫家按照最完美的裝飾意圖有心點綴上去的。失去了本色或者改變了原貌的葉片變成了一堆七零八落的碎片,有的象飛蟲透明的翅翼,有的像一枚標籤的白色的反面,有的像一瓣玫瑰,跟鳥兒叼來築巢的材料一樣,聚集到一起,編織成片。無數瑣碎的細枝末節,倘若馬虎應付,本來都可能忽略掉的,只是藥劑師不憚麻煩才作了這樣精細的炮製,但這些細枝末節卻給我喜出望外的愉快,等於在一本書中驚喜地發現某位熟人的大名,我從這些細枝末節中認出它們原本是地地道道的椴花葉梗,與我在車站大街的椴樹枝上所見略同;外表有所不同,恰恰是因為它們不是贗品,而是地道的真貨,只是它們已經老化。每一種新的品格都只是老品格的變態,所以我在一團團小小的灰色泡沫中辨認出枝頭初綻的綠芽;尤其是那片圓月形的嫣紅宜人的反光,把細梗叢中的小花一朵朵襯托得好似掛在枝頭的金色的玫瑰,等於投射在牆面上的一絲微光,讓人約摸看出哪個部位曾經有過一幅壁畫;這反光也成為一種標記,標明椴樹上哪個部位曾經「彩色斑斕」,哪個部位本來就沒有色澤,同時它還向我證明,這些花瓣在點綴藥袋以前曾經為春日的黃昏散佈過醉人的芳香。這嫣紅的燭光仍留有它們昔日的顏色,只是已經半明半滅,在殘燭上昏昏搖曳,好比花兒欲謝,時近黃昏。片刻之後,姨媽可以在她品嚐殘花枯葉香味的那杯熱茶中,泡一塊「小瑪德萊娜」,待點心泡軟以後,就送我嘗一口。

    她的床這一面有一個檸檬木的黃色立櫃和一張既當藥案又當供桌的桌子,上面是一尊聖母像和一瓶維希聖泉水,下面放了幾本禱文和一些藥方,祈禱和服藥所需的一切都齊全了,不至於耽誤早上服藥和黃昏祈禱。床的那一面貼近窗戶,街景盡收眼底。她從早到晚就像波斯王公披閱史冊那樣地研讀貢佈雷街頭的日常要事,說它日常,其實風味之古老勝似遠古史冊;爾後,她同弗朗索瓦絲一起對見聞進行評述。

    我到姨媽那裡不出五分鐘就被她打發走了,她怕我太耗費她的精神。她把蒼白淡漠的前額湊到我的唇邊。在早晨那個時候,她額前的假髮還沒有梳理,脊骨象荊冠上的芒刺鼓出睡衣,又像一串誦經用的念珠。她對我說:「可憐的孩子,你走吧,快去準備做彌撒;你要是在樓下遇到弗朗索瓦絲,就叫她別在下面光貪玩,早點上樓來看看我有什麼需要她照料的。」

    照料她多年的弗朗索瓦絲那時已經想到自己早晚有一天要專門侍候我們,所以我們住在那裡的幾個月當中,她確實對我姨媽不甚盡心。我小時候在來到貢佈雷前,萊奧妮姨媽還年年到巴黎她母親家過冬,那時我跟弗朗索瓦絲很生疏;有一年正月初一,母親領我去姨祖母家拜年,進門前媽媽給我一張五法郎的鈔票,囑咐說:「千萬別給錯了,你聽我說過『你好,弗朗索瓦絲』之後,再把錢給她;到時候我會輕輕捅你一下胳膊的。」我們一走進姨媽家的過廳,便影影綽綽瞅見一頂白得耀眼、挺括纖薄得像糖絲織成的便帽下面堆著一副預表感激的笑容。那就是弗朗索瓦絲;只見她像神龕裡的聖徒塑像似的,一動不動地站在門框裡。待我們適應了門廳的幽暗之後,才分辨出她的表情中含有與人為善的無私的愛,以及發自肺腑的對上等人的尊敬,而能得到新年禮物的希望更在她內心最美好的部位激發出這樣的敬愛之情。媽媽使勁地擰了一下我的手臂,大聲說道:「你好,弗朗索瓦絲。」聽到這一信號,我趕緊鬆開手指,讓鈔票落到雖說半推半就卻已經伸了過來的那隻手的掌心。但是,自從我們住到貢佈雷之後,弗朗索瓦絲成了我最熟悉的人。她最樂於侍候我們,至少在開頭那幾年,她侍候我們象侍候我姨媽那樣地盡心盡力,實際上她對我們更加巴結,因為我們除了同她的主人是一家人之外,還具備另一種魅力:她尊重無形中連結家庭成員的血緣關係,尊重的程度不亞於古希臘的悲劇詩人,況且我們不是她慣常侍候的主人。我們到達貢佈雷的那天,她迎接我們時有多高興!我們是復活節之前到達的。她埋怨天氣還不轉暖,害得我們一路挨凍;那時節倒確實寒風砭骨。我的媽媽問她的女兒可好?侄兒外甥們是否安康?還問到她的外孫乖不乖?她打算把他培養成什麼人?小外孫長得像不像外祖母?

    等大夥兒走開之後,媽媽還同她談起她的父母,打聽他們在世時的生活細節,因為媽媽知道弗朗索瓦絲在父母去世之後,好多年中都還傷心落淚。

    媽媽早就看出來了:弗朗索瓦絲不喜歡女婿,因為他破壞了她同女兒相依為命的樂趣,只要女婿在場,她就無法同女兒暢敘家常。所以,每當弗朗索瓦絲到距離貢佈雷幾里以外的地方去看望女兒,媽媽總要笑呵呵地對她說:「弗朗索瓦絲,今天倘若趕上朱利安有事出門,你就只好同瑪格麗特單獨過這一整天了,不用說你會感到遺憾的,不過你總能將就,是不是?」聽到這話,弗朗索瓦絲就哈哈笑道:「夫人,您什麼事都看得一清二楚;您的眼光比給奧克達夫夫人查病的愛克斯光還要厲害(愛克斯光這幾個字,她故意說得佶屈聱牙,而且莞爾一笑,像是自我解嘲,笑自己無知至此,居然也搬弄科學名詞兒),人家肚皮裡有什麼東西,您一看就透。」說罷,她就躲開了,彷彿對人家的關心感到過意不去,也可能是為了躲到一邊去免得人家看到她抹眼淚。在媽媽之前,還從沒有人使她產生過這樣暖人心懷的激動,她頭一回感到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幸福,自己的痛苦,除她自己這樣一個苦老太婆之外,還能有別人關心,還能成為另一位婦女悲喜的緣由。

    我們住在貢佈雷的那些日子裡,我的姨媽也只好犧牲掉一些同弗朗索瓦絲作伴的時間,因為她知道我的母親對這位聰明勤快的女傭人有多器重。打從清早五點起,弗朗索瓦絲就拾掇得乾淨利索地下廚幹活了,她那頂軟帽上的褶襉,一條條挺括漂亮,像剛出爐的瓷胎;她打扮得跟去教堂做大彌撒似的。她幹什麼都在行,像馬一樣吃苦耐勞,無論身體好壞,總是悶頭幹活,而且輕手輕腳,跟沒有幹活一樣。倘若媽媽要杯熱水或者要點咖啡,在姨媽的女傭人當中只有她才會端來滾燙的開水或者熱咖啡。她是那樣一類的傭人,既讓生客一見就討厭(也許因為他們心中有數,知道他們對眼前的客人一無所求,主人寧可客人不上門也不會把他們辭退,所以他們犯不著巴結客人,對客人不免怠慢),又得到主人分外的寵信,因為主人考驗過他們的實際能力,表面的討好和低眉須眼的絮叨固然能給客人留下良好的印象,卻往往掩蓋無法調教的低能,故而主人反倒並不在乎。

    弗朗索瓦絲先把我的外祖父母和父母侍候安頓好,然後才上樓侍候我的姨媽服用蛋白酶,同時問她午飯要吃什麼。她一到樓上,就不易避開某些問題,得發表見解或作出解釋了。

    「弗朗索瓦絲,你倒想想看,古比爾夫人居然比平時晚了一刻鐘來找她的姐姐;她要是在路上再多磨蹭一會兒,恐怕要在彌撒開始之後才能趕到教堂了。」

    「咳,敢情!」弗朗索瓦絲答道。

    「弗朗索瓦絲,你要是早來五分鐘,你就能看到安貝夫人了,她手裡的那捆蘆筍比加洛大娘菜攤上的要粗上兩倍。你想法子向她的女傭人打聽打聽,她是從哪兒弄來的?今年你做什麼配菜都少不了放蘆筍,你很可以為咱們家的那幾位旅行家也弄點這麼粗的蘆筍來嘛。」

    「沒有什麼奇怪的,那是從神甫先生的園子裡弄來的,」弗朗索瓦絲說。

    「哈!你真能哄人,可憐的弗朗索瓦絲,」我的姨媽聳聳肩膀接口道,「從神甫先生的園子裡弄來的!你明明知道他那兒的蘆筍長得又小又賴。告訴你吧,她手裡的蘆筍,足足有胳膊那麼粗呢。當然,不是你的胳膊,而是像我的這條今年又瘦了許多的胳膊。弗朗索瓦絲,你沒有聽到這嗡嗡的鐘聲嗎?鬧得我腦袋都要炸了!」

    「沒有,奧克達夫夫人。」

    「啊!可憐的孩子,足見你的腦袋真結實,這是托上帝的福。剛才拉馬格洛娜找比普羅大夫來了。大夫緊跟著就同她一起走了,他們是在鳥兒街那邊拐彎的,準是哪家孩子病了。」

    「哎喲!我的上帝,」弗朗索瓦絲歎息道。她聽不得有誰遭難,即使在天涯海角有一位她壓根兒不認識的人遇到不幸的消息傳到她的耳裡,她也總要連連歎息。

    「弗朗索瓦絲,這喪鐘究竟是為誰在敲呀?啊,我的上帝,該是為盧梭夫人敲喪鐘了。瞧我,怎麼居然忘了:她在那天夜裡就過世了。啊!我也快了,善良的上帝該把我召回去了,自從我可憐的奧克達夫歸天之後,我這腦袋就不知道是怎麼弄的,害得你白白為我耗費許多光陰,我的孩子!」

    「不,奧克達夫夫人,我的光陰沒有那麼精貴。時間本是上帝白給的,又沒有要咱們破費。我現在得去看看火滅了沒有。」

    弗朗索瓦絲和我的姨媽就這樣對當天發生的第一批事件,在上午聯合評述了一場。但是有時候發生的事件具有相當神秘、相當嚴肅的性質,我的姨媽感到不能坐等弗朗索瓦絲上樓之後再論短長,於是整幢房子裡響起四下震耳的鈴聲。

    「可是,奧克達夫夫人,現在還不到服用蛋白酶的鐘點呀,」趕上樓來的弗朗索瓦絲說道,「莫不是您感到有些乏力,頂不住麼?」

    「不是的,弗朗索瓦絲,」姨媽說,「要說乏力,你是知道的,如今我已難得有什麼時候不感到衰竭的了;我早晚有那麼一天跟盧梭夫人一樣,自己還沒有明白過來就嚥氣了。我倒不是為了這個才打鈴叫你的。你沒有料到吧?我剛才看得一清二楚,就跟現在看到你一樣,我看到古比爾夫人領著一個女孩子走過去,那個女孩子我居然壓根兒不認識!你趕緊到加米雜貨鋪去買兩個蘇1的鹽,戴奧多爾不至於不告訴你她是誰家的孩子。」——

    1法國貨幣單位,二十蘇相當一法郎。

    「準是比班先生的女兒,」弗朗索瓦絲更願意當場作出解釋,因為她今天上午已經列加米雜貨鋪去過兩次了。

    「比班先生的女兒!哦!你真能哄人,可憐的弗朗索瓦絲!照你說,我還能認不出她來嗎?」

    「我沒說是他的大女兒,奧克達夫夫人,我說是他的小女兒,那個在儒伊寄讀的小丫頭。我好像早晨就見到過她。」

    「啊!除非像你說,」姨媽說,「那她準是來過節的。沒錯!不用再打聽了,她準是來過節的,這麼說來,咱們呆會兒準能見到薩士拉夫人來敲她妹妹家的門,吃午飯嘛!沒錯!我剛才看到加洛班點心鋪的小夥計提了一盒果餡大餅走過。你瞧著吧,這餅準是送到古比爾夫人家去的。」

    「古比爾夫人家只要一來客人,奧克達夫夫人,您就等著瞧吧,她的那一幫人不久都會趕來吃午飯的,現在已經不早了,」弗朗索瓦絲說罷急於下樓張羅午飯,心安理得地拋下我的姨媽獨自觀景消遣。

    「哪裡!中午以前不會來,」我的姨媽無可奈何地接口道,說著,她擔心地看一眼座鐘,但只是偷偷的一瞥,免得讓人發現萬事不管的她,居然對古比爾夫人要請誰來吃飯,有如此高的雅興打聽,可恨的是這種興致可能還得有勞她乾等個把鐘頭。「偏偏又要趕見我吃午飯的時候才來!」她自言自語地咕噥道。吃午飯對於她來說是種相當稱心的消遣,她不希望有別的事情打擾,「你千萬別忘了:把我的奶油雞蛋放在一隻平底盤裡。」只有平底盤上才畫有人物,我的姨媽每頓飯都要看著解悶。她戴上眼鏡,辨認當天盤子上的人物故事: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盜,阿拉丁和神燈。她一面看,一面微笑著說:「很好,很好。」

    「我倒可以上加米雜貨鋪去一趟,探探消息……」弗朗索瓦絲看出我的姨媽不再打發她去雜貨鋪,便這樣說道。

    「不,不必了,那準是比班小姐。我的可憐的弗朗索瓦絲,很對不起,為了這麼一件小事我讓你上來一趟。」

    然而我的姨媽心裡很明白:她打鈴讓弗朗索瓦絲上樓,決不是為一樁小事,因為在貢佈雷,一個不為人知的人簡直跟神話裡的神仙一樣不可思議。事實上,過去每當聖靈街或者中心廣場駭人聽聞地出現這類人物,總會有人進行細緻的調查,結果沒有一次不把這類神奇人物最終納入「熟人」之列,或者把他的為人摸得一清二楚,或者對他的身份弄清個大概,總跟貢佈雷的什麼人沾點親吧。這位是索東太太的兒子,服兵役期滿之後復員歸來;那位是貝德羅神父的侄女,是從修道院裡出來的;還有本堂神甫的兄弟,在夏多丹當稅務官,新近才退休,來這裡過節。起先有人見到他們,以為貢佈雷竟然出現大家不認識的人。不免心裡惶惶不安,原來無非是沒有一下認出來、或者沒有一下弄清他們的身份罷了。其實索東太太也好,本堂神甫也好,都早就有言在先,說他們正盼望出遠門的親人回來呢。晚上,我散步回家,上樓去跟我的姑姑說說散步時的見聞,倘若我不慎說起我們在老橋附近遇到了一位外祖父不認識的人,姨媽必定失聲叫道:「居然連你外祖父都不認識!啊!我才不信吶!」話雖這麼說,她畢竟有點按捺不住,非要弄個水落石出不可,於是盤問外祖父:「姨父,你們在老橋附近究竟碰到誰了?連您都不認識?」——「怎麼不認識,」我外祖父回答說,「那是普羅斯貝,就是布耶伯夫人家園丁的弟弟。」——「噢,他呀!」姨媽總算放心了,臉還有點紅;她聳了聳肩膀,苦笑一聲,補充說道:「因為他方才說你們遇到了一位您不認識的人!」所以家裡的人叮囑我以後說話千萬謹慎,切不可不加思索地亂講,惹得姨媽那樣激動。貢佈雷無論家畜還是居民,彼此都認識,所以倘若姨媽偶爾發現有一條她不認識的狗走過,她就必定不住地搜索枯腸,把她的推理才能和悠閒的時間全都消耗在這件難以理解的事情上去。

    「那準是薩士拉夫人的狗,」弗朗索瓦絲說道,其實她並沒有十分把握,目的只在於使姨媽安心,免得她「耗費精神」。

    「好像我連薩士拉夫人的狗都不認得了!」姨媽接口道,她的批判精神輕易不接受靠不住的說法。

    「啊,是了,準是加洛班先生新近從裡瑟歐帶回來的那條狗。」

    「啊!除非是那條狗。」

    「據說,它可乖巧了,」弗朗索瓦絲補充說,這情報她是從戴奧多爾那裡得來的,「它跟人一樣機靈,總是搖頭擺尾,總那麼討人喜歡,有那麼一股熱乎勁兒。要說牲口啊,才這麼小就知道討好,實在難得。奧克達夫夫人,我得走了,我可沒有時間閒聊,這不,眼看就十點鐘了,我不光是爐子沒有升旺,還有一堆蘆筍要削呢。」

    「什麼!弗朗索瓦絲,又是蘆筍!你今年真得了蘆筍病了,早晚讓咱們家的那幾位巴黎人吃倒胃口!」

    「才不會呢,奧克達夫夫人,他們可愛吃哩。等他們從教堂做完彌撒回來,一定胃口大開,你瞧著吧,他們保管吃得津津有味。」

    「這會兒,他們一定已經在教堂裡了;你最好別耽誤工夫,趕緊張羅午飯去吧。」

    正當我姨媽同弗朗索瓦絲這麼東一句西一句閒扯的時候,我同外祖父母和父母一起在教堂做彌撒。我多麼喜歡那座教堂呀,如今想起來猶歷歷在目!我們進教堂時必經的古老門樓,黑石上佈滿了坑坑點點,邊角線已經走樣,被磨得凹進去一大塊(門樓裡面的聖水池也一樣),看來進教堂的農民身上披的粗呢斗篷,以及他們小心翼翼從聖水池裡撩水的手指,一次次在石頭上輕輕擦過,年復一年地經過幾個世紀,最終形成一股無堅不摧的力量,連頑石都經受不住,給蹭出了一道道深溝,好比天天挨車輪磕撞的界石樁子,上面總留有車輪的痕跡。教堂裡掩埋著貢佈雷歷代神父高貴屍骨的墓石,像是為祭殿鋪下的地板,更增添了縈繞遐邇的靈氣;可如今這片片墓石已失去死寂堅硬的質地,因為歲月已使它們變得酥軟,而且象蜂蜜那樣地溢出原先稜角分明的界限,這兒,冒出一股黃水,捲走了一個哥特式的花體大寫字母,淹沒了石板上慘淡的紫堇;而在別處,墓石又被紫堇覆蓋得不見天日,橢圓形的拉丁銘文更顯得縮成一團,使那幾個縮寫字母平添一層乖張的意味,同一個字裡有兩個字母挨得特別近,而其他的字母卻被大大地拓開了距離。教堂裡的彩繪玻璃窗,只要外面稍有陽光,便能閃耀光彩,所以儘管外面天色陰沉,教堂裡卻總是光輝燦爛;有一面彩繪玻璃窗,從上到下只被一個人物形象所佔滿,那人的模樣跟紙牌上的大王相似;他就在上面頂天立地站著,教堂的拱頂成了他的華蓋。教堂裡平常不做功德法事時,中午時分,他便籠罩在斜照的藍色的反光中(那樣的日子難得遇到,教堂裡空空蕩蕩,空氣清新,陽光照在瑰麗的陳設上,顯得更加堂皇,也更有人情味,再加上石雕和彩色玻璃,這裡簡直變得像一家中世紀風格的旅館的接待廳,幾乎具有供人歇宿的意味)。那時你能看到薩士拉夫人跪在那裡咕噥幾句禱文,她旁邊的祈禱桌上放著一包捆紮好的點心,那是她剛從對面的糕點鋪買的,準備拿回家去當午飯。另一面彩繪玻璃窗上是一座粉紅色的雪山,山下是打仗的場面;它好像是雪山噴出的凌亂的雪珠直接打到玻璃上凝結而成的霜凍,又像玻璃窗上殘留的雪花,只是這片片雪花被一道霞光抹上了一層紅暈(無疑,就是這道霞光,把祭台的彩屏照得格外絢麗,好似這上面的五光十色,不是早就塗在石料上的顏色,倒像由外面射來的一道隨時準備放出異彩的光芒當場抹上去似的),每一面彩色大窗全都歷史悠久,處處顯得生意盎然,數百年的積塵銀光閃閃;這一面面由彩色玻璃交織而成的亮晶晶的大掛毯,已被歲月磨蝕得經緯畢露。其中有一面窗象長條的棋盤,由百十來塊長方形的小玻璃拼成,主調是藍色的,像當年供查理六世用來解悶的一副大紙牌;但是,也許因為有一道光芒倏然閃過,也許因為我的轉動的目光透過那面忽明忽暗的彩色長窗,看到了一團躍躍躥動、瑰麗無比的烈火,頃刻間那面彩色長窗忽然迸射出孔雀尾羽那樣變化多端的幽光,接著它顫顫悠悠地波動起來,形成一絲絲亮晶晶的奇幻的細雨,從巖洞般昏暗的拱頂,淅淅瀝瀝地沿著潮濕的巖壁滴下。我隨著手執經卷的長輩往前走,彷彿走進了五光十色的巖洞,四周是詭異的鐘乳石,多彩多姿;剎時間那一片片菱形的小玻璃顯得清澈透明,像鑲嵌在一枚碩大無朋的胸章上的藍寶石那樣堅硬,然而你又明明可以感到,在它們的後面,還有一件更令人欽慕的東西,那就是偶爾一露的陽光的微笑。在這片沐照著寶石般湛藍柔和的光波中,它是那樣清晰可辨,跟廣場石板上或集市草堆中的陽光一樣。在復活節前我們到達貢佈雷的最初幾個星期天,雖然大地仍是光禿禿的、黑黝黝的,但陽光的微笑卻給了我們安慰,它在這裡,像歷史上聖路易的子孫們遇到過的那個載入史冊的春天一樣,使裝點著忘我草的那面金碧輝煌的大彩窗放射出燦爛的光芒。

    兩幅立經掛毯描繪愛絲苔爾1受冕的場面(根據傳統,阿絮埃呂斯王的相貌被描繪得像一位法國國王,而愛絲苔爾的形象則同國王所寵愛的蓋爾芒特家的某位貴夫人相似),掛毯上的顏色已褪得模糊不清,倒給畫面增添一種表現力,一種立體感,一種亮度:愛絲苔爾唇上的淡紅色越出了嘴唇的輪廓線;她的連衣裙上的黃色,顯得那麼滑膩,那麼厚實,彷彿已板結成塊,吹來一股氣流就能把它整塊掀掉似的。在這幅絲線和羊毛交織成的掛毯的下半部,樹木還綠得那樣鮮艷,可是上半部已經「年久色衰」,因而深色樹幹上發黃的高枝,蒼白得十分顯眼,好像有一道無形的陽光,以強列的斜照,把它們曬黃,曬褪了它們一半的顏色。這一切,尤其是教堂裡那些珍貴的文物,原先是由歷史上的名人傳下來的,他們在我的心目中幾乎成了傳奇人物(那個精雕細刻的金十字架,據說是聖埃羅瓦2的傑作,由達戈貝3敕賜教堂的,還有日耳曼路易4的王子們的合葬墓,墓身由斑石砌成,上面鑲著金絲彩釉的青銅雕刻),正因為有這些東西,我們在教堂就座之後,我才有如臨奇境之感,就像鄉下人走進神仙到過的山谷,能在一塊岩石上,一棵樹身上,一片水塘中,驚喜地發現神仙經過的明顯的痕跡。凡此種種,都使這座教堂在我的心目中與城裡的其它地方完全有別:這座建築可以說佔據了四維空間——第四維就是時間,它像一艘船揚帆在世紀的長河中航行,駛過一柱又一柱,一廳又一廳,它所贏得、所超越的似乎不僅僅是多少公尺,而是一個朝代又一個朝代,它是勝利者。它把嚴酷粗野的十一世紀,隱匿在厚實的牆壁中,沉重的拱梁下填滿了大塊碎石,把風洞堵得嚴嚴密密,只有門廊附近登上鐘樓的樓梯才在牆上破開一條深深的槽口,露出一點往昔的遺跡。但是,即使在那裡,也有重重疊疊哥特式的、風姿綽約的拱門,一個挨著一個地擋著,讓外人一眼看不到樓梯,好比一群千嬌百媚的大姐姐,笑吟吟地擋住了身后土裡土氣、哭哭啼啼、衣衫寒酸的小弟弟。教堂的塔樓,直刺青天,高高地屹立在廣場之上;它當年曾靜觀過聖路易的英姿,今天似乎仍看得到他的風采。教堂的地下室深深地陷入中世紀的黑夜中;戴奧多爾和他的姐姐摸索著把我們領到幽暗的拱頂下,天花板上鼓出一道道粗壯的筋脈,像一隻巨大的蝙蝠張開的翼膜。兩位領路人用一支蠟燭給我們照亮了西格貝王5的小公主的墳墓,墳墓中央有一個深坑——象墓穴的遺跡——據傳那是由一盞水晶燈落下時砸出來的:「法蘭克公主被殺的當夜,原來由金練吊在現在後殿那個地方的一盞水晶燈忽然脫鉤落下,燈罩沒有破碎,火焰也沒有熄滅,只是砸進了石頭,燈的份量居然使頑石塌陷。」——

    1愛絲苔爾:《聖經》中的人物。傳說她是猶太人的孤女,被波斯王阿絮埃呂斯選入宮中,得寵,立為王后。奸臣哈曼慫恿波斯王殺盡境內的猶太人,愛絲苔爾施計揭露哈曼的陰謀,終使猶太種族免於滅絕。這個故事詳見《聖經》中的《愛絲苔爾書》。

    2聖埃羅瓦(約558—660):著名金器匠人,創建索裡尼亞克修道院,後被奉為金銀匠和鐵匠的守護神。

    3達戈貝(公元七世紀初—639年):法國國王(公元629年至639年)。

    4日耳曼路易(804—876):東法蘭克國王(817—843)和日耳是國王(843—876)。

    5西格貝(?—509):萊茵河下游普利安法蘭克人的國王,公元496年前後,在今科隆一帶曾擊敗日耳曼族中驍勇善戰的阿拉芒人。509年為其子所殺。

    貢佈雷教堂的後殿,能正經地提到它嗎?它那麼粗糙,毫無藝術可言,甚至沒有半點宗教情調。從外面看,由於它對著的那個十字路口在下坡,它的外牆底下墊了一層亂石砌成的牆基,石頭東一塊西一塊地凸出在外,毫無教堂的特色。窗戶好像開得很高很高,總的看起來,不大象教堂,倒像監獄。不用說,後來當我想到我生平所見到過的其它教堂的富麗堂皇的後殿,我從來沒有想到把它們同貢佈雷教堂的後殿進行比較。只是有一回,我在內地的一條小胡同的拐角處,發現三條胡同的交叉口,有一面粗糙的高牆,上面的窗戶也開得很高,跟貢佈雷教堂後殿的那面牆的外觀一樣不成比例。那時,我沒有像在參觀夏特勒大教堂或者蘭姆大教堂時那樣細細探究宗教感情在那些建築物中怎樣有力地得到了體現,我只是情不自禁地叫了聲:「教堂!」

    教堂!它同住宅緊挨緊連;在聖伊萊爾街,它的北門介於兩家緊鄰之間:一邊是拉班先生的藥房,一邊是盧瓦索夫人的住宅。它同這兩家牆挨牆,沒有絲毫距離,它就像貢佈雷的普通居民之家,如果貢佈雷的街上編有門牌號碼的話,它也可以有個門牌號碼:郵差早晨送信的時候,在走出拉班先生的藥房,還未走進盧瓦索夫人的住宅之前,似乎本應該在它的門口停一停的;然而在教堂和非教堂之間,卻有一道我的思想始終不能逾越的界線。儘管盧瓦索夫人的窗前有幾棵倒掛金鐘,習慣於不知趣地縱容耷拉著腦袋的枝葉到處亂躥,那上面的花朵開到一定時候,總迫不及待地要把自己的紅得發紫的面孔貼到教堂陰沉的牆上去涼快涼快,我覺得倒掛金鐘並不因此而沾上靈氣;在花朵和它們所投靠的陰沉的牆面之間,我的肉眼雖看不到有半點間隙,但是在我的心目中,卻存在著一個不可逾越的深淵。

    聖伊萊爾街的鐘樓,老遠就能看到;在貢佈雷市容還沒有出現的遠方,它那令人難忘的面貌就已經露出地平線了。復活節的那個星期,當火車把我們從巴黎送到這裡的時候,我的父親看見它輪番地馳過地平線上的每一層折痕,鐘樓上的風信鴿朝東南西北四方轉動。父親說:「好,把毯子都收起來,咱們到了。」有一次,我們到離貢佈雷很遠的地方散步,有一段道路很狹窄,旋而豁然開朗,眼前出現一大片四周被枝柯參差的森林團團圍住的平地,只見聖伊萊爾街鐘樓細巧的塔尖,冒出在樹梢之上;它呈淡紅色,顯得那樣宜人,那樣苗條,亭亭玉立在天邊,彷彿有誰故意在這幅儘是天然景物的圖畫的天空部位,用指甲摳出一道藝術的記號,作為表明有人居住的唯一標誌。再靠近些,就能看到四方形塔樓的殘跡了。半圯的塔樓仍簇擁鐘樓而立,只是比它要矮些;塔身石塊上的暗紅的色調,尤其令人驚歎。在秋霧淒迷的早晨,那情狀宛如一派彤雲靉靆的葡萄園上兀立著一堆攀滿紅色爬山虎的廢墟。

    我們回家的時候,外祖母常常讓我在廣場上滯留片刻,好看看教堂的鐘樓。塔樓上的窗戶兩個一組,分層排列,間距規整而獨具一格,人的五官若具有這種比例才顯得端莊而美麗。從樓上,每隔一陣飛出一群暮鴉;它們呱呱地轉圈翩躚,好似原先聽憑它們撲騰騰棲落的古塔,忽然變得難以安身,彷彿隙縫間釋放出某種動盪不停的元素,把它們從塔裡轟了出來。待它們把暮靄蒼茫的淡紫色帷幕到處劃遍之後,又突然安靜下來,鑽回塔裡去棲息;充滿凶兆的塔樓重新變成安居的福地。有幾隻烏鴉散歇在小鐘樓的塔尖,看上去一動不動,說不定它們正盯住一隻小蟲,準備下喙,就像穩坐釣魚台的漁夫準備抬竿,停歇在浪尖的海鷗準備啄魚似的。不知為什麼,我的外祖母覺得聖伊萊爾鐘樓沒有一絲一毫庸俗、浮誇和鄙吝之氣,因為她喜愛自然景物和天才的作品,並認為唯有自然和天才之作才富於有益的影響;至於自然景物,當然不可假手人工,比如我的姨祖母的園子經園丁一弄,自然反而受到糟踏。這教堂無論從哪方面看,都顯得從本質上就與別的建築不同,而真正意識到它別具一格,確定它的存在具有個性、敢於獨樹一幟的則是它的鐘樓。為教堂立言的,也是這座鐘樓。我尤其相信,我的外祖母在貢佈雷鐘樓的身上,模糊地見到了她心目中最可貴的東西,那就是既自然又不凡的氣派。她對建築學一竅不通,但她說:「孩子們,你們儘管可以笑我,也許從規範上說,這座鐘樓並不美,但是它老態龍鍾的怪樣,我看了很受用。我甚至相信,倘若它會彈鋼琴的話,一定不會彈得乾巴無味的。」她望著塔身,眼睛順著磚石的坡度,順著塔身優雅的張力向上望去,只見斜線越往上越靠近,就像合十祈禱的雙手;我的心似乎同箭一樣地向上飛去,她的目光也隨著塔身躍然上升;她對已經風化的古老的石塔發出友好的微笑,當時僅僅在塔尖還殘留著些許夕陽。自從塔身進入這一光照區之後,每一片石頭便被陽光照得輕飄飄起來,彷彿突然間顯得又高又遠,像一首歌用提高八度的尖音來演唱一樣。

    是聖伊萊爾鐘樓,使城裡的各行各業、每時每刻和各種觀點,都具有形式、取得結果和得到認可。從我的房間望去,我只能見到它外鋪石板的塔基;但是,在炎熱的夏季的某個星期天早晨,我一看到那些石板像一團黑色的太陽在燁燁放光,我就會想:「天哪!九點鐘了!如果我想要在去教堂做彌撒之前還有時間向姨媽請安的話,那現在就得做準備了。」因為我確切地知道太陽照臨廣場時是什麼顏色,我感覺得到外面的氣溫和市場上的塵埃,感覺得到媽媽在做彌撒前會去買東西的那家店舖門前的遮篷的投影。店堂裡有一股未經漂白的本色布的氣味,媽媽也許去買塊手絹之類的東西,店掌櫃會繃直了身子吩咐夥計拿出貨來給媽媽挑選,他自己則準備關店門,而且早已到後面去穿好了節日的上衣和洗淨了雙手。他有每隔五分鐘就搓一次手的習慣,即使遇到最不痛快的場合,他也要躊躇滿志地、精明強幹地搓他的那雙手。

    做完彌撒,我們走進店堂,吩咐戴奧多爾給我們一份比平時要大的奶油圓麵包,因為我們的表親趁著好天氣從梯貝齊趕來同我們一起吃午飯。那時我們眼前的鐘樓週身披著燦爛的陽光,金光閃閃、焦黃誘人,簡直像一塊碩大無朋的節日奶油麵包,它的塔尖直戳藍色的天空。黃昏時,當我散步歸來,想到呆會兒我得向母親道晚安,而且將一整夜見不到她,這時鍾樓反倒因為白日已盡而顯得格外溫柔,它倚著蒼白的天空,像靠在深褐色的絲絨坐墊上似的,天空在它的壓力下微微塌陷,彷彿為它騰出地方安息,並且裹住了它的四周;圍著塔身飛翔的鳥類的叫聲更襯托出它的寂靜,更拔高了它的尖頂,使它具有某種難以言傳的意味。

    即使我們走到教堂後面某條已經看不到教堂的街上,那裡房舍的佈局似乎也是由鐘樓在哪裡出現而定的;也許它出現在看不到教堂的地方才更顯得驚心動魄。當然,另有不少鐘樓在這類景觀中比它壯麗,我的腦海裡就有好幾幅鐘樓屹立在鱗次櫛比的屋頂之上的圖景,但它們同貢佈雷陰沉街景中出現的那座鐘樓相比,藝術上各有異趣。我永遠也忘不了巴爾貝克附近有一座屬諾曼第省的引人入勝的城市,城裡有兩所18世紀留下的、款式宜人的府邸,從許多方面說,我喜歡這兩處建築,並且打心眼兒裡崇拜。從那個有一溜台階通往河沿的花園看去,一座哥特式教堂的塔尖恰恰夾在它們中間。教堂本身被那兩所府邸遮去,但塔尖卻像它們樓面的屋頂,像加在樓頂的裝飾,但是,它的格局又是那樣不同,那樣可貴,那樣多姿,那樣嬌艷,那樣光鮮,使人一下子便看出它同下面的建築並無關係,正等於在海灘上兩塊並列的漂亮的卵石之間,夾著一隻尖塔形的、色澤鮮艷的貝殼,它那紅得發紫、帶有渦紋的尖頭,同卵石畢竟不構成一體。甚至在巴黎,在最醜陋的地區,我記得有一個窗戶,從那裡望出去,是一幅由好幾條街道的凌亂的屋頂組成的畫面,你可以在前景、中景、甚至遠景的某個層次,看到一座紫色鐘樓的圓頂,有時它發紅,也有時,茫茫霧靄從灰濛濛中離析出黑影,洗印出最精美的「照片」,使它呈現為高雅的黑色,這就是聖奧古斯丁教堂的鐘樓,它使巴黎的這一景象,具有皮蘭內西1筆下的某些羅馬風光的特徵。但是,無論我的記憶用哪一種筆法來描繪當年所見的情景,我都無法把失去多年的感觸在記憶的版畫中重現。感觸使我們端詳一件事物不僅把它當作觀賞的對象,而且相信它是獨一無二的。所以沒有一幅記憶的版畫能獨立地保全我內心生活的某一完整的部分,如同我憶及從貢佈雷教堂後面的街上所見到的鐘樓的種種景象,那樣完整地保留著當年的心境。五點鐘看到它,那是上郵局去取信的時候,只見它在左面離我們幾幢房屋遠的地方,突然孤零零地矗起它的塔尖,超過一溜屋脊;如果返身想去問候薩士拉夫人的近況,那麼你眼前的那溜屋脊就會隨著你走下另一面的斜坡而降低,你知道得在鐘樓過後的第二條街拐彎;如果你還朝前走,向車站那邊走去,你側眼看看鐘樓,它就會向你展示新的屋脊和新的樓面,就像某種固體在它演變的某一時刻突然被人發現;或者,你從維福納河的沿岸看去,教堂的後殿顯得在高處蹲著。它那鼓起的肌肉彷彿迸發出鐘樓藉以向空中發射箭頭的力量。總之,無論你在哪裡,你的眼光都得落到鐘樓的身上,它總高踞於一切之上,在一個意想不到的高處把房舍召集到它的跟前。在我的心目中,它像上帝的手指;上帝本人可能隱跡於芸芸眾生之間,我並不會因此而混淆上帝與凡人的區別。直到今天還是一樣,倘若我在內地的哪一座大城市,或者在巴黎我不熟悉的哪一個地段,為我「指點迷津」的路人把遠處某家醫院的鐘樓或者某所修道院裡高高頂著僧帽帽尖的鐘樓作為標誌指給我看,告訴我該走那條街,我的記憶會立刻在那鐘樓的樓身,發現一些蛛絲馬跡,同我所鍾愛、現在已經消失的鐘樓的外貌,多少有相似之處。如果那路人回過頭來,看看我有沒有走錯路,他會驚訝地發覺,我已把該走的路和該辦的事置諸腦後,一連幾個鐘頭呆立在鐘樓前苦思冥想地追憶,而且在我的內心深處感到從遺忘中奪回來的地盤逐漸變得結實,並得到重建。於是,我大概比剛才問路的時候更為焦慮地在尋問自己的道路,我轉過一條街……但是……這是在我自己的心中尋問——

    1皮蘭內西(1720—1778):意大利版畫家和建築師,他的版畫作品有組畫《監獄》和《羅馬風光》等。

    在回家的路上,我們經常能遇到勒格朗丹先生。他在巴黎當工程師,所以除了休假之外,他只能在星期六晚上到貢佈雷的莊園來,呆到星期一早晨再走。他是那種除了科技專業在行,而且成績出色之外,還具有其他文化修養的人,例如文學、藝術方面的修養;這對他們所從事的專業完全無用,只在談吐方面可資益助。這些人比許多文學家更有文采(那時我們並不知道勒格朗丹先生作為作家也頗有名氣,當我們得知有位著名的音樂家曾經根據他的詩譜過曲,我們還大吃一驚呢),也比許多畫家更「出手不凡」;據他們自己想,他們眼前的生活對他們並不合適,因而他們對待實際從事的職業,要麼夾雜著幻想而漫不經心,要麼高傲地、鄙夷地力求做好,既隱忍苦衷,又兢兢業業。勒格朗丹先生高高的個子,風度瀟灑,留著兩撇長長的淡黃色的小鬍子,顯得既有思想又很精明;蔚藍色的目光透出看破一切的神情。他舉止彬彬有禮,談鋒之健是我們前所未聞的。他在我們全家人的心目中是生活高雅的精英人物的典型,我們總引以為楷模。我的外祖母只嫌他一點不足,就是他說起話來過於講究,有點像書面語言,不像他戴的大花領結總那樣飄逸而自然,不像他身上那件學生裝式的單排扣上衣總那樣灑脫而隨意。我的外祖母還因為他經常攻擊貴族、攻擊擺闊講排場、攻與趨炎附勢,而且措辭激烈,感到驚訝。她說:「聖保羅說到有種罪過不可原諒,一定是指這類惡習。」

    追求虛榮是我的外祖母所無法體會、甚至無法理解的一種感情,所以她認為完全不必這樣大動肝火去貶斥它。況且,既然勒格朗丹先生的姐姐嫁給了巴爾貝史附近一位下諾曼第省的貴族,他還這樣激烈地攻擊貴族,甚至埋怨革命沒有把他們全都推上斷頭台,我的外祖母認為未免有失厚道。

    「朋友們,你們好!」他迎上前來,對我們說,「你們住在這裡真是有幸:明天我得返回巴黎,鑽到我的窩裡去了。啊!」他又堆起他獨有的、稍帶譏諷、略含失意、更有點漫不經心的微笑補充說道,「當然,在我家裡,沒用的東西倒應有盡有,唯獨缺少最必要的東西——一大片像這樣的藍天。小伙子,盡量在你的生活裡始終保持一片藍天吧,」他轉身對我說,「你有一顆難能可貴的心,你具有藝術家的天賦,別讓它缺少應有的東西。」

    我們一回到家裡,我的姨媽就派人來問:古比爾夫人做彌撒是不是遲到了。我們無法回答,反而給她增添煩惱:我們告訴她說,有個畫家去教堂臨摹壞傢伙希爾貝的彩繪玻璃窗了。於是弗朗索瓦絲立刻被派往雜貨鋪打聽,結果一無所獲,因為戴奧多爾不在。此人身兼兩職,在教堂他是唱詩班成員,有雜貨鋪他是店堂夥計,既能從教堂裡得到消息,又同社會各集團的人都打交道,所以城裡的事他無所不知。

    「唉!」我的姨媽歎了口氣,「我真希望歐拉莉快點來。其實只有她才能告訴我真相。」

    歐拉莉是個又瘸又聾、爽直潑辣的老姑娘,從小在拉布勒東納裡夫人家幫工,夫人死後,她也隨即「退休」,在教堂旁邊找到一間房子往下,經常出來做做禮拜,在沒有禮拜的時候,她自己默默祈禱,或者給戴奧多爾搭把手,幫點忙;其餘時間,她用來探望幾位像我姨媽那樣的病人,她把做彌撒和做晚禱的時候所發生的事情告訴我的萊奧妮姨媽。她本來有一筆老東家給的年金養老,不過她倒不輕視撈外快,常常到本堂神甫或者貢佈雷僧侶界的其他頭面人物那裡去搜羅些內衣被單來漿洗。她身穿披風,頭戴白色小便帽,打扮得跟吃教會飯的人差不多。皮膚病使她的一部分面頰和彎曲的鼻樑呈現鳳仙花那樣鮮艷刺目的桃紅色。她的來訪一向是萊奧妮姨媽的一大樂事,因為除了本堂神甫之外,姨媽早已把其他客人逐個拒之於門外了,她認為那些人錯就錯在屬於她所憎惡的兩類人之列:第一類人最差勁,是姨媽首先要甩開的,他們勸她不要「顧影自憐」,還鼓吹「陽光下走走,吃點帶血的烤牛肉,比臥床和服藥對她更有補益」之類的邪端異說,儘管有人採取消極態度,只以某種形式的沉默表示不贊成姨媽的做法,或者笑笑表示懷疑;至於另一類人,看來真以為姨媽的病情比她自己估計的還要嚴重,至少同她自己所說的一樣嚴重。比如,姨媽幾經斟酌,聽從了弗朗索瓦絲殷切的勸說,允許他們上樓來看望她,他們中就有人表現得太辜負姨媽的抬舉,居然怯生生地說:「您不認為遇到好天氣出去稍微活動活動會好些嗎?」有人倒相反,聽姨媽說罷,「今天我很不好,很不好,要完了,可憐的朋友們呀」,他們竟接茬說:「啊!身體不好嘛!不過您這樣也還能拖一陣呢。」上述兩種人,雖然表現不同,有一點倒肯定一樣,那就是從此被拒於門外。當我的姨媽從床上看到聖靈街有這號人顯然正前來看她,當她聽到門鈴己被拉響時,她的臉上頓時出現害怕的表情。如果說,弗朗索瓦絲見此情狀覺得有趣,那麼,她更為姨媽總有巧妙辦法把他們打發走而拍手稱快,更為他們沒有見到姨媽,反而碰了一鼻子灰而樂不可支。她打心眼兒裡佩服我的姨媽,她認為自己的女東家比那些人要優越,所以才不願讓他們登門。總而言之,我的姨媽既要求人家贊成她臥床服藥的做法,又要求人家同情她的病痛,還要求人家說些寬心話,擔保她早晚會康復。

    而歐拉莉對此最在行。我的姨媽儘管一分鐘之內能說上幾十遍:「我完了,可憐的歐拉莉,」歐拉莉準能答上幾十遍:「奧克達夫夫人,您對自己的病知道得這麼透徹,那麼您準能活上一百年,就像昨天薩士蘭夫人對我說的那樣。」(歐拉莉的堅定不移的信念之一,就是認準了薩士拉夫人其實叫薩士蘭夫人,儘管經驗無數次地對她進行糾正,仍不足以打破她的這一信念。)

    「我倒不求活上一百年,」我的姨媽說;她不喜歡人家用確切的日期來判定她能有的壽限。

    此外,歐拉莉還善於給我姨媽解悶,又不讓她累著。這是誰都沒有的本領。所以她的來訪對於姨媽來說是莫大的愉快。她每星期天必來,除非有意外事纏身。對歐拉莉又將來訪的期望,開始著實讓我姨媽高興好幾天,可惜這很快就轉化為痛苦,就像挨餓的人餓過了頭,雖說歐拉莉才晚來一小會兒。等待歐拉莉的興奮心情拖延過久就變成不堪忍受的折磨:我的姨媽不停地看鐘點、打哈欠、一陣陣感到心力交瘁、支持不住了。要是歐拉莉來訪的門鈴聲直到天黑,在我的姨媽已無指望的時候才打響,她反倒感到傷心難受了。事實上,每個禮拜天,她最牽腸掛肚的一件事不過是歐拉莉的來訪。吃罷午飯,弗朗索瓦絲急於等我們早早離開飯廳,她好趕上樓去「忙乎」我的姨媽。但是(尤其自從晴朗的天氣在貢佈雷定居下來之後),當正午時分的崇高的鐘聲給聖伊萊爾塔樓上音響的王冠綴上十二朵轉瞬即逝的小花、使裊裊餘音在我們的餐桌邊、在也是親切地來自教堂的聖餅的附近,繚繞縈迴了很久之後,我們仍久久地坐在飾有「一千零一夜」圖畫的平底碟前懶得動彈,因為炎熱,尤其是因為吃得太飽,我們無力離席。所謂太飽,因為,除了雞蛋、排骨、土豆、果醬、烤餅等幾道已經不必預告、每餐必備的食品外,弗朗索瓦絲還根據莊稼地和果園的收成,海鮮捕撈所得,市場供應,鄰里饋贈,以及她自己的烹調天才所能提供的東西,另外添幾道菜,因此,我們的食譜,就像十三世紀人們在大教堂門上雕刻的四面浮雕一樣,多少反映了一年四季和人生興衰的節奏。添一條鮮魚,因為魚販子擔保它特別新鮮;添一隻火雞,因為她趕巧在魯森維爾的市場上碰上一隻肥美的;添一道骨髓薊菜湯,因為她以前沒有用這種做法給我們做過;添一盤烤羊腿,因為去外面透過新鮮空氣之後一定胃口大開,況且到吃晚飯足足有七小時,有足夠的時間把羊腿烤到骨脫肉酥;菠菜是為了換換口味;杏子是因為剛剛上市,街上還難得見到;醋栗是因為再過半個月就吃不上了;草莓是斯萬先生特意送來的;櫻桃是園子裡那棵兩年不結果的櫻桃樹又重新結出第一批果實;奶酪是我一向愛吃的;杏仁糕是她昨天定做的;奶油圓球麵包倒是我們的貢獻。上述各道食品吃罷之後,專為我們做的、特別是專門獻給我的識貨的父親品嚐的巧克力冰淇淋端了上來,那是弗朗索瓦絲別出心裁、精心製作的個人作品,就像一首短小、輕盈的應景詩,其中凝聚著作者的全部才智。誰要是拒絕品嚐,說什麼「我吃完了,不想吃了」,誰就立刻淪入「大老粗」之列,正等於藝術家送他一幅作品,明明價值在於作者的意圖和作者的簽名,他卻只看重作品的重量和作品所用的材料。甚至在盤子裡留下一滴殘汁,也是不禮貌的表示,其程度相當於沒有聽完一首曲子,就當著作曲家的面站起來就走一樣嚴重。

    我的母親終於對我說:「得了,別沒完沒了地在這兒呆著了,要是你嫌外面太熱,就上你自己的房間去,但是你得先透透空氣,免得一離開餐桌就看書。」我於是坐到水泵和水槽附近的一條沒有靠背的長凳上去。水槽象哥特式的井欄,雕有好幾條火龍的圖案,粗糙的石面上刻下了火龍的流線型的、包含寓意的體態,十分生動。長凳恰好在一株丁香樹的樹蔭下;園子的這個角落有一扇便門開向聖靈街;在一片荒蕪的土地上,矗立著一座獨立的建築,突出在正屋之外,門前有兩級台階,那是廚房外做粗活的小屋。從外面看去,可以影影綽綽看到裡面的地上鋪著斑岩一般閃閃發光的紅色石板,這小屋與其說是弗朗索瓦絲的「洞府」,倒不如說更像供奉維納斯女神的小廟,裡面堆滿了奶製品商人、水果店老闆、菜販子等人送來的供品,他們有些是從相當遠的村落來的,就為了給「女神」獻上他們田園裡的時鮮。小屋屋脊上總有一隻鴿子在咕咕啼叫。

    早先,我並不在這小廟周圍的神聖的樹林中久留,因為我在上樓讀書之前,總要先到外祖父的兄弟阿道夫外叔祖父居住的樓下那間起坐間去呆一會兒。阿道夫外叔祖父是位老軍人,以少將銜退休。他那間屋子難得照進陽光,即使窗戶大開,聽憑外面的熱氣進去,屋裡也仍然無窮無盡地散發出一股幽幽的涼氣,既有林區的風味,又有王政時代的盎然古風,好比走進獵場的廢棄的樓閣,能讓人的嗅覺久久地沉醉於夢境之中。但是,我不進阿道夫外叔祖的單間已有很多年了,因為他同我們家發生過一場誤會,不再來貢佈雷小住。這事是由我惹起的,經過情形如下:

    在巴黎的時候,家裡每個月派我去看他一兩次,那時他總是剛吃完午飯,穿著家常便服,侍候他的僕人穿的是紫白兩色相同的條紋布工作服。外叔祖父咕噥著埋怨我好久沒來看他了,沒人理他了;他給我吃塊杏仁餅或者一隻桔子,我們穿過一間客廳,那裡從來也沒有人會停下坐一會兒;客廳裡沒有爐火,牆上裝點著鍍金的裝飾線腳,天花板刷上藍色,說是模仿天空;傢俱都蒙上了緞面墊套,跟外祖父家一樣,只是這兒用的是大黃緞面;我們經過客廳,走進被外叔祖父稱為「工作室」的那個房間。只見牆上掛了幾幅版畫,大凡是黑色襯底上有一位豐滿、肉感、皮色粉紅的女神,或駕一輛戰車,或踩一隻圓球,或在額前綴有一顆五角星;第二帝國時期這類畫很受歡迎,因為一般認為畫裡有一種龐貝的情調。後來人們很討厭這類畫,有人之所以又開始喜歡起來,雖然說法不一,其實只有一個原因:這類畫具有第二帝國的情調。我同外叔祖父一直坐在這裡,直到他的聽差替車伕來問什麼時候用車。外叔祖父沉吟良久,在一邊納罕的聽差如果稍有動彈,彷彿就會擾亂他沉思似的,於是他只得全神貫注地等待他作出始終如一的回答。外叔祖父經過一番周密的斟酌,終於說出了從來不變的決定:「兩點一刻」。聽差驚訝地重複了一遍,但決無二話:「兩點一刻?……好,我告訴他去。」

    在那個時期,我熱愛戲劇,但這只是柏拉圖式的愛,因為我的父母還一直沒有允許我去看戲,所以我把看戲的樂趣,想像得相當不符合實際;我幾乎以為每個觀眾眼中的舞台布景,都像是通過立體鏡才看到似的,只為他一個人存在,儘管同其他觀眾所看到的上千種其他景象大致一樣,但各人所見只屬各人。

    每天上午,我都要跑到廣告亭去看看又有什麼新戲預告。每一出預告的新戲都給我的想像提供種種夢想,而天下最無利害關係又最令人開懷的,莫過於這些夢想了;同組成劇名的每一個單字緊密相關的形象,還有墨跡未乾、被漿糊弄得鼓鼓囊囊的海報的顏色,更助長了我的想像。海報上劇名赫然在目,除了《賽薩·奚羅多的遺囑》或《歐迪普斯王》之類的古怪劇目外(這類劇目不會出現在「喜劇歌劇院」的綠色海報上,而只出現在「法蘭西喜劇院」的酡紅色的海報上),最大相逕庭的要算《王冠上的鑽石》和《黑色的多米諾骨牌》這兩出戲的海報了:一張是發亮的羽白色,另一張像帶有神秘色彩的黑緞。我的父母向我宣告:我第一次去劇院,必須就這兩出戲中選一出。於是我接連對它們的劇名進行鑽研,因為我的有關這兩出戲的全部知識只是它們的劇名。我殫精竭慮地想逐一抓住它們可能給我帶來的樂趣,然後進行比較,最後我費足力氣,把一齣戲想像成光采奪目、氣宇軒昂,另一齣戲則溫情脈脈、纏綿悱惻,結果我還是不能決定我的取捨,正等於上最後一道甜食時,問我要牛奶米糕還是要奶油巧克力一樣。

    我與我的同學們談論演員,雖然那時我對演技還一無所知,卻認為在藝術藉以體現的一切形式中,演技是首要的形式,通過演技,我才第一次感受到什麼是藝術,同樣一段台詞,這位演員和那位演員在朗誦方法和聲調處理方面各不相同,我覺得其中最瑣細的差別都具有無法估量的意義。我根據有關這一演員和那一演員的傳聞,把他們按才藝的高低排了個先後,這些名單我成天獨自默誦,最後在我的腦海中凝固,像結成了硬塊,弄得我頭腦僵硬。

    後來,我上中學,每當我趁老師轉身的機會同一位新朋友竊竊私語時,我的第一問題總是問他是否去過劇院,是否認為最了不起的演員是戈特,其次是德洛內,等等。倘若他認為法布夫爾不如迪龍,或者德洛內名列戈克蘭之後,那時我的心目中戈克蘭便失去磐石般的堅固性,突然鬆動起來,退縮到二等,德洛內也取得了神奇的靈活性,豐富的活躍性,而屈居第四;這樣的變動使我的頭腦得到軟化,得到滋養,竟有繁花似錦、生動活潑之感。

    雖說我對演員們如此著迷,雖說有一天下午我見到莫邦從法蘭西劇院出來頓時感到愛的激動和愛的痛苦,但是當我見到某家劇院門前某位赫赫巨星的大名燁燁生輝,當我見到一輛馬頭上綴滿玫瑰花的雙座轎車從街上馳過,車窗裡露出一位據我想可能是演員的女子的倩影,那時我內心的激盪更久久不能平息,我多麼無能為力地、多麼痛苦地努力設想她們的私生活啊!我雖把最有名的女演員按才藝的高低排出如下的名次:薩拉·貝恩納特,拉貝瑪,巴代,瑪德萊娜·布洛昂,霞娜·薩馬裡,但是,無論先後我對她們全都關心。我的外叔祖父認識不少女演員和一些「交際花」,我分辨不清後者同女演員的差別。他把她們請到家中作客。我們之所以只在某些日子去看望他,是因為其他日子有那些女客登門,家裡人一向不願與她們打照面。至少我們家持這一主張,因為從我的外叔祖父那方面說,他跟那些可能從來沒有結過婚的風流寡婦、跟那些雖大名鼎鼎、其實出身靠不大住的伯爵夫人過於隨便的態度,他把她們介紹給我的外祖母時所說的奉承話,或者他把祖傳的首飾送給她們,以巴結討好,等等,早已不止一次引起他同我的外祖父之間的齟齬。平日交談中如果出現某位女演員的名字,我常聽到我的父親笑著對我的母親說:「這是你叔叔的一位女朋友。」當時我想,有多少大人物恐怕開始一連好幾年都巴結不上那樣的女人,給她寫信不理,登門拜訪,她又打發門房拒之門外:我的外叔祖父倒說不定有辦法讓我這樣初出茅廬的青年免受這番折騰,他可以在自己的家裡把我介紹給許多人都無法接近、但對他來說卻是知心朋友的女演員。

    因此——我借口有一門課改了時間,不僅已經耽誤了我好幾次不能去看外叔祖父,而且以後還會沒有空去——有一天(那並不是專門留給我們去看他的日子),我們家午飯比平時吃得早,我便趁機上街,並沒有去看家裡允許我單獨去看的新戲海報,而是一口氣跑到了外叔祖父那裡。我注意到他家門口停著一輛雙駕馬車,馬的護眼罩上,跟車伕上衣的扣眼上一樣,搖著一朵紅色的康乃馨。我從樓梯上就聽到一個女人的嬉笑聲,等我一拉門鈴,裡面的聲音反而戛然而止,一片寂靜之後是連續的關門聲。聽差終於出來開門見到是我,顯得很尷尬,聲稱我的外叔祖父現在正忙著,恐怕抽不出身來見我。他正打算進去稟報,只聽到裡面傳出剛才的女人的聲音:「啊,不!讓他進來;一分鐘就行,我一定會很高興的。從您的寫字檯上的那張照片來看,他跟他的媽媽,也就是您的侄女,長得很像,您的侄女的照片挨著的那張照片不就是他嗎?我倒是想要見見這孩子,哪怕見一面呢。」

    我聽到我的外叔祖父咕噥著表示不高興;最後,聽差請我進去。

    桌子上,有一盤跟平時一樣的杏仁餅,我的外叔祖父仍穿著那件家常便服,但是在他的對面,坐著一位身穿粉紅色絲綢長裙、脖子上掛著一條長長的珍珠項鏈的年輕女子,她正把最後一瓣桔子放進嘴裡。我一時拿不定主意,不知該稱呼她夫人還是小姐。我憋紅了險,不敢朝她那面看,生怕同她答話。我過去親了親外叔祖父。她笑咪咪地望著我。我的外叔祖父對她說:「這是我的侄外孫,」既沒有告訴她我姓什麼,也沒有把她的名字告訴我,大約是因為自從同我的外祖父發生過齟齬之後,他盡可能避免家庭成員同他的這類朋友接觸。

    「他長得多像他的母親,」那女的說。

    「您也不過是在照片上見過我的侄女。」我的外叔祖父連忙粗聲粗氣地接口道。

    「對不起,親愛的朋友,去年您生病的時候,我在樓梯上曾經同她照過面。確實,我也只是一閃而過地瞅了一眼,你們這兒的樓梯又那麼黑;但是,這一眼足以使我對她欽佩了。這瘦小的年青人眼睛長得挺美,還有這兒,」她說著,用手指劃了一下額頭下面,「您的侄女兒是不是跟您同姓?」她問我的外叔祖父。

    「這孩子更像他的父親,」我的外叔祖父咕噥著說:他既不想提到我媽媽的姓,以間接的介紹我,更不想作進一步的說明,「他完全像他的父親,也像我故世的母親。」

    「我不認識他的父親,」穿粉紅色長裙的女子微微歪著腦袋說道,「也從來沒有見過您那位故世的母親。我的朋友,您一定記得,咱們是在您遭受喪母之痛後不久才相識的。」

    我感到有些失望,因為這位少婦同我在家裡見到過的其他標緻女子,尤其是同我每逢大年初一都要去拜年的一位表親家的千金並無二致。我的外叔祖父的這位女朋友,除了衣著更為講究之外,那眼神也同樣機敏而和善,表情既坦城又動人。我在她身上沒有發現女演員照片上一般有的那種使我傾慕的舞颱風度,也沒有看到應該同她的私生活相呼應的那種妖媚的表情。我難以相信她竟是交際花,而且如果我沒有見到門口停著的那輛雙駕轎車,沒有見到她那身粉紅色的絲裙和那串珍珠項鏈,沒有早就聽說我的外叔祖父盡結識些最高級的交際花,我恐怕更難相信眼前這位風韻不俗的女子就是其中的一位。但是,我不明白的是供她們住華屋、坐轎車,讓她們打扮得珠光寶氣,不惜為她們傾家蕩產的金屋藏嬌的百萬富翁,又怎能從這樣平凡、這樣規矩的女子那裡得到愉快呢?然而,想到她們私生活應有的情狀,我更為她們的不道德感到迷惑不解。如果這種不道德具體化為一個特殊的形象出現在我的面前,那麼這種不道德就會像一部小說、一件醜聞的隱秘部分那樣地不露痕跡。但恰恰是那件醜聞使她們脫離了中產階級的家庭和她們待人和善的父母,使她們扶搖直上地變為一代佳麗,出入交際場所,贏得顯赫的名聲。眼前的這位女子,面部表情和說話的聲調同我所認識的其他許多婦女並無兩樣,這就使我不由得把她看作良家千金,其實她早已無家可依了。

    這時我們已經走進外叔祖父的工作室。我的外叔祖父請她抽煙,只因有我在場,他多少顯得有些尷尬。

    「不,」她說,「親愛的,您知道我只抽得慣大公爵送給我的那種煙卷。我跟大公爵說了,您也饞那種煙卷,」說著,她從煙盒裡掏出好幾支印有金色外文字樣的紙煙。忽然,她又說:「我一定在您這裡見到過這孩子的父親,他不就是您的侄女婿麼?我怎麼能忘呢?他那樣和氣,我覺得他文雅極了。」她說得既謙虛又熱情。但是,我深知父親待人一向矜持冷漠,想到他當時一定繃著臉皮,現在卻被說成文雅極了,我不禁狼狽不堪,因為他很可能表現得並不風雅,這種過高的評價,同他在禮節方面的欠缺實在太不相稱。後來我才體會到,這些既無所事事又用心良苦的婦女所扮演的角色,其魅力之一正在於此:她們以她們的熱情、她們的才能,以及優美的感情所具備的一種夢境和她們不必破費便可輕易到手的一種金玉般的華彩,像名貴而細巧的嵌飾,把男人們毛糙而缺乏磨礪的生活裝綴得富麗堂皇。對於夢境,她們同藝術家們一樣,既不追求實際價值,也不讓它局限於現實生活,例如我的外叔祖父穿著寬鬆的便服在吸煙室中接待的這位女士,她以嬌美的體態,粉紅色的絲綢長裙,週身的珠光寶氣,以及她同大公爵的交情所散發出來的那種高貴氣派,給煙霧繚繞的室內增添了異樣的光輝;同樣,她隨口說了句對我父親的評價,說得非常講究,使這句話別具一格,有一種高雅的意味,再加上她以亮晶晶的目光看上一眼,等於給這句話鑲上一顆光華熠熠的鑽石,其中既包含謙恭之意,又透出感激之情,這句話從她嘴裡說出便成了一件藝術珍品,一件「文雅極了」的寶貝。

    「好吧,孩子,你該回去了,」外叔祖父對我說。

    我站起來,克制不住想去吻一下粉衣女郎的手,但,我覺得這樣做恐怕過於孟浪,簡直類似搶劫。我的心怦怦亂跳,心裡盤算著:「該做還是不該做?」後來,我不再考慮該做什麼,而是能做什麼,我以一種盲目的、反常的動作,連剛才我找到的有利於這樣做的種種理由也全都拋置不顧了:我上前抓住她伸過來的手,把它送到我的唇邊。

    「他多可愛啊!已經知道巴結女人喜歡了,這是跟他的外叔祖父學的。將來准成為十全十美的紳士,」她又咬文嚼字地加上這麼一句,故意把紳士這個詞兒說得帶點英國口音。」用跟我們一衣帶水的英國鄰居的話來說,哪天他能不能過來喝acupoftea?1到時候,上午給我發一封『藍箋』2就行了,我准來奉陪。」

    當時我還不知道「藍箋」是什麼意思。她的話我有一半聽不懂。我怕有些問話若不回答會有失禮貌,所以我始終全神貫注地聽,結果感到非常吃力。

    「不,不,這不可能」我的外叔祖父聳聳肩膀,說道,「他忙得很,他很用功。他的功課門門得獎……他又低聲地——聲音壓得很低,怕我聽見後糾正——補充說道。「誰說得準呢?也許他將來是雨果第二,或是福拉貝爾3之類的人物。這您是知道的。」——

    1英語:一杯茶。

    2藍箋:市內電報的俗謂。

    3福拉貝爾(1799—1879),法國歷史學家,1848年任公共教育部長。

    「我崇拜藝術家,」粉衣夫人答道,「只有藝術家才瞭解婦女……只有他們和您這樣出類拔萃的人才理解我們。原諒我的無知,朋友,福拉貝爾是何許人?就是您房裡玻璃書櫃上的那幾本燙金的書籍的作者麼?您知道,您答應借我看的,我一定小心翼翼地愛護書籍。」

    我的外叔祖父最討厭借書給別人,因而沒有接話。他一直把我送到過廳。對粉衣夫人的愛慕弄得我暈頭轉向,我發瘋似地吻遍了我外叔祖父沾滿煙絲的兩邊腮幫。他相當尷尬地暗示我:希望我最好不要把這次來訪告訴家裡,但他又不敢明說。而我呢,我熱淚盈眶地向他表示:他對我的一片好心,我銘感至深,總有一天要想辦法報答。我倒確實銘感至深:兩小時之後,我先是說了些閃爍其辭的話,後來覺得並沒有讓我的父母明確地認識到我新近得到的器重,於是我想倒不如把話挑明,乾脆把兩小時以前去外叔祖父家的經過,詳詳細細地告訴他們,我沒有料到這樣做會給外叔祖父招引是非。我本來沒想給他添麻煩,怎麼能料到這一著呢?我不能想像我的父母能從中找出毛病,因為我並不認為有什麼不對,不是每天都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嗎?——一位朋友來請求我們千萬別忘了代他向某某女士表示歉意,因為他本人無法給她投書致意,而我們經常不把這種事放在心上,認為那位女士未必把他的沉默看得多重要,我們不常得轉致歉意能有多大意義。我也跟大家一樣,總把別人的腦海想像成一件來者不拒的容器,對於注入的東西不會有什麼特殊的反應;我從不懷疑,始終以為我把在外叔祖父家結識新朋友的消息灌進我父母的腦海,也就能如願以償地把我對這次介紹的善意判斷轉達給他們了。不幸的是我的父母在評價我的外叔祖父的行為時所遵循的原則,同我的期望完全南轅北轍。我的父親和我的外祖父向我的外叔祖父提出措辭激烈的質問;我是間接聽說的。幾天以後,我在街上迎面遇到我的外叔祖父,他正坐在一輛敞篷車上。我感到痛苦、後悔、對他不起,我真想把這些感受告訴他。但我內疚之深、銘感之深,決不是摘帽致意所能表達的;我覺得這反倒會顯得小家子氣,甚至可能讓外叔祖父看不出我對他感恩戴德只以為我用通常的禮貌敷衍罷了。我決定免去這種不足以表達我內心感情的舉動,我把臉扭了過去。我的外叔祖父卻以為我為了服從父母的命令才不理他的,因此他對我的父母記恨在心。好多年後他才死去,我們一直沒有再去看望他。

    所以,我就不再進入已經關閉的阿道夫外叔祖父的那間休息室了。我只在廚房外的小屋周圍留連。這時弗朗索瓦絲出現在小廟前的平台上對我說:「我讓幫廚的女工一會兒把咖啡和熱水端去,我要趕緊去侍候奧克達夫夫人。」聽她這一說,我決定回屋,直接到我的房裡去讀書。幫廚的女工是個有名無實的角色,是個常設的職位,承擔著始終如一的任務,它通過體現它存在的一連串暫時的形態,保證了某種連續性和同一性,因為從來沒有一個幫廚女工在我們家連續干滿兩年以上。我們吃了許多蘆筍的那個年頭,幫廚女工一般負責削蘆筍皮。那是一個病病歪歪的女人,我們在復活節前後到達貢佈雷的時候,她正懷著孕,而且已接近臨產期。我們甚至奇怪:怎麼弗朗索瓦絲還讓她走那麼多路,幹那麼多活,因為她的身前掛著的那只日見飽滿的包袱,雖然有寬大的工作服罩在外面,仍能讓人看出它已大到相當可觀的地步,況且她開始步履艱難了。她那身衣裳使人聯想到喬托1的壁畫中的幾位象徵性人物身上所穿的那種寬袖外套。這些壁畫的照片,斯萬先生曾經送給我過。使我們注意到這個特點的,也是他。每逢問起有關幫廚女工的近況,他總這麼說:「喬托的『慈悲圖』近況如何?」也確實,那可憐的女工因懷孕而發胖,一直胖到臉上,腮幫結實得堆起了橫肉,同畫裡那些更像接生婆的粗壯的處女們不相上下;在阿林娜聖母寺的壁畫中,她們是種種美德的化身。今天我才意識到,帕多瓦寺院裡的那些善惡圖,還從另一方面跟我們的幫廚女工相像。幫廚女工的形象由於腹部多了一件象徵而變得高大起來,但她本人顯然並不理解這一象徵,她的臉上沒有絲毫表情來傳達它的美和它的精神意義,似乎她只是抱著一隻普通的、沉重的包袱;同樣,阿林娜聖母寺裡那幅標題為「慈悲」的壁畫,顯然也沒有讓人家想到畫中那位結實的主婦形象正是慈悲這一美德的化身(在貢佈雷我的自修室的牆上就掛有這幅畫的複製品),看來那張結實而俗氣的面孔不可能表達任何慈悲的思想。多虧畫家別出心裁的獨創,她腳下明明踩著大地的寶藏,那表情卻完全像在踩擠紅的葡萄汁,或者更像跨上一堆裝滿東西的口袋往高處攀登;她把自己熱烈的心獻給上帝,說得更確切些,她在把心「遞」給上帝,就像廚娘把起瓶塞的工具從地下室的氣窗裡遞給正在樓下窗口向她要這件工具的人。「貪慾」這幅壁畫,倒也許把貪慾的某種表現,描述得更為露骨。但是,象徵也還是佔據太多的地盤,而且表現得過於真實。對準「貪慾」的嘴唇嘶嘶吐芯的蛇被畫得很粗,把「貪慾」張得大大的嘴巴整個填滿;為了把蛇含進嘴裡,她的面部的肌肉全都鼓起來了,就像小孩兒吹氣球一樣,「貪慾」的注意力也引動了我們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嘴唇的動作上,沒有給貪婪的思想留下多少迴旋的餘地——

    1喬托(1266—1337):意大利畫家。他的體積感、空間感以及對自然景物的偏愛,使他成為意大利繪畫發展史上那一階段的代表。他為帕多瓦的阿林娜聖母寺所作的壁畫(約於1303至1305年間),是他傳世的傑作之一。

    儘管斯萬先生對喬托的這幾幅壁畫推崇備至,我卻在很長一段時期內無心欣賞;他送給我之後就一直掛在自修室牆上。「慈悲圖」上沒有慈悲;「貪慾圖」則像僅在醫學書上才能見到的插圖,類似聲門或小舌如何受到古瘤的壓迫,或者外科醫生的器械如何插進口腔;而那位象徵正義的女子,面色灰暗,五官端正而表情嗇刻,這恰恰是我在做彌撒時所見到的貢佈雷某些相貌漂亮、感情貧乏、虔誠刻薄的中產階級小姐、太太們的寫照,而她們中有些人早就充當了不正義的後備軍。後來我才懂得,這幾幅壁畫之所以詭譎離奇得動人心魄,具有特殊的美,是因為象徵在其中佔據了主要的地位;事實上象徵並沒有作為象徵來表現,因為象徵化的思想是無法表現的,在這裡它是作為真實的來表現的,表現為具體的感受或物質的動作,這就使作品的含義更切題,更準確,也使作品的教益更實惠,更驚人。在可憐的幫廚女工的身上,情況也一樣,人們的注意力不也是一再被日益變大的肚子吸引過去嗎?還有,人之將死,想到的往往是實際的、痛苦的、昏暝莫辯的腑臟深處,往往想到死亡的陰暗面,這恰恰是幫廚女工所呈現的模樣:她使我們嚴峻地感覺到這一面的存在,與其稱之為死亡的抽像觀念,倒不如說它更像一個要把我們壓扁的包袱,一種令人喘不過氣來的絕境,一種急需痛飲的乾渴。

    帕多瓦寺院中的善惡圖,肯定包含許多現實成分,因為在我看來,它們活生生得像我們家的懷孕的幫廚女工;而且我覺得那位女工身上也存在豐富的寓意。一個人的靈魂往往不參與通過自己才得以表現的美德,這種不參與(至少表面如此),除了有其美學價值外,也還包含一種真實,一種即使不是心理學的、起碼也是面相術方面的真實。後來,我在實際生活中,曾多次有機會遇到過一些真正神聖的悲天憫人的化身,例如修道院裡的僧尼。他們一般看來都興致勃勃,講究實惠,像忙忙碌碌的外科醫生,既不動感情又果斷利索,面對著人類的苦難,他們的臉上並無絲毫憐憫、同情的表示,也不怕去觸及人們的痛處,那是一張張沒有柔情、令人生畏的臉,因真正的善良而變得格外崇高。

    幫廚女工先端上咖啡(用我母親的話來說,只配叫熱水),然後又把熱水(其實勉強有點熱氣)送到我們房裡,這就無意中象謬誤通過對比襯托出真理的光輝那樣地更顯示出弗朗索瓦絲的高明優越之處,那時我早已拿著一本書躺在我自己房裡的床上了。幾乎全都合上的百葉窗顫顫巍巍地把下午的陽光擋在窗外,以保護房內透明的涼爽,然而,有一絲反光還是設法張開黃色的翅膀鑽了進來,像一隻蝴蝶一動不動地歇在百葉窗和玻璃窗之間的夾縫裡。這點光亮勉強夠我看清書上的字跡,只有神甫街上加米拍打箱櫃灰塵的聲音,才讓我感到外面的陽光有多燦爛(弗朗索瓦絲告訴加米:我的姑姑不在「休息」,可以暫勿噤聲)。那一聲聲拍打,在炎熱季節特有的訇然傳音的大氣中迴盪,彷彿抖落下無數艷紅色的星雨,一顆顆飛向遠方。此外,還有一群蒼蠅,像演奏夏季室內樂似的在我的眼前演奏它們的小協奏曲,倒跟你在盛夏季節偶爾能聽到樂師們演奏的曲調並不一樣,但是能讓你接著聯想到人間的樂聲;這種音樂由一種更加不可缺的紐帶把它同夏季連繫在一起:它從晴朗的日子裡誕生,只能同晴朗的日子一起復活,它蘊含著晴朗的精魂,不僅能在我們的記記中喚起晴朗的形象,還能證實晴朗已經歸來,確實就在外面,而且已瀰漫人間,唾手可及。

    我的房裡的這種陰暗的清涼,就像大街陽光下的蔭涼處,也就是說,雖暗猶明,同陽光一樣明亮,並且給我的想像展示出夏季的全部景象;而倘若我在外面散步,我的感官恐怕也只能品享到其中的一些片斷;因此,這種幽暗,同我的休息十分合拍,對於常常被書中的驚險故事所激動的我,休息也只象放在流水中一動不動的手掌,經受著急流的衝擊和搖撼。

    但是,我的外祖母,即使天氣熱得彤雲四起,即使暴雨驟來或者只是落下幾滴雨點,她都要苦苦勸我出去走走。哪怕我不肯放下手裡的書本,至少也得到花園裡去閱讀,坐在栗樹下那個用草蓆和苫布搭成的涼棚裡;我自以為那裡足可避人耳目,躲過偶爾有人來訪的干擾。

    我的思想不也像一個隱蔽所麼?我躲在裡面感到很安全,甚至還可以看看外面發生的事情。當我看到外界的某一件東西,看到的意識便停留在我與物之間,在物的周圍有一圈薄薄的精神的界線,妨礙我同它直接接觸;在我同這種意識接上關係前,它又彷彿飄然消散,好比你拿一件熾熱的物體,去碰一件濕淋淋的東西,熾熱的物體接觸不到另一件東西上的潮濕,因為在觸及前水分總是先已氣化。我在讀書的時候,我的意識同時展現出多種不同的情景,它們斑駁陳雜地彷彿組成一幅五光十色的屏幕,上面展示出埋藏在我內最深處的種種願望,乃至於我在這花園角落裡眼前所見的純屬外觀的各類景象之中,最切近我內心深處、並不斷活動著又統帥其餘一切的,是我的信念和我的願望:我相信我正讀著的那本書裡有豐富的哲理,蘊藏著美,我但求把它們佔為己有,不管那是本什麼書。因為,即使那本書我是在貢佈雷鎮上的博朗士雜貨鋪跟前一眼瞥見之後買的,那鋪子離我家較遠,弗朗索瓦絲不可能像上加米雜貨鋪那樣去那裡買東西,但他們的書籍品種比較齊全,趕得上文具店和書店,門口的那兩扇門板,比教堂的大門更神秘,更引人浮想聯翩,上面琳琅滿目地掛著許多期刊和小冊子,我發現那本書就掛在其間,我之所以選中它,是因為早先聽到老師或者某位同學提到過,當時在我的心目中,那位同學看來已經深得真和美的奧秘,而我對真和美還只有模糊的感覺,只有一知半解,認識真和美是我的思想所追求的目標,雖然不很明確,我卻念念不忘。

    我在閱讀的過程中,這一中心信念不斷地進行由表及裡和由裡及表的運動,以求發現真理,隨著信念而來的是我積極參與的活動所產生的內心激盪,因為那些天下午我的曲折經歷,常常比一個人整整一生的經歷更為豐富、更為充實。我說的是我讀的那本書裡發生的種種事情;的確,受事件影響的人物,正如弗朗索瓦絲所說,並非「實有其人」。但是,一位真實人物的悲歡在我們心中所引起的各種感情,卻只有通過悲歡的具體形象作媒介,才能得到表現;第一位小說家的聰慧之處就在於他瞭解到在我們激情的機制中,既然形象是唯一的要素,那麼乾脆把真實人物排除掉的那種簡化辦法,就是一項決定性的完善措施。一個真實的人,無論我們對他的感情有多深,總有相當大一部分是我們感官的產物,也就是說,我們始終無法看透,總有一種僵化的份量是我們的感覺所抬不動的。遇到有什麼不幸落到這人的頭上,我們固然也能為之而傷心,但是我們心目中他所遭受的不幸其實不過是整個不幸概念中的一小部分而已;甚至他本人也只能感受到整個概念的一部分。小說家的創舉在於想到用數量相當的抽像部分,也就是說,用靈魂可以認同的東西來替換靈魂無法看透的部分。既然我們已經把這些新形態下的人物的舉止和感情化作了我們自己的舉止和感情,既然這些舉止和感情是在我們的內心得到表現的,而且,當我們心情激盪地翻閱書中一頁又一頁的文字時,書中人物的舉止和感情在我們的內心控制了我們呼吸的急緩和目光的張弛,那麼,表面上的真實與否又有什麼要緊呢?小說家一旦把我們置於那樣的境地,也就是說,同純屬內心的種種境界一樣,凡喜怒哀樂、七情六慾都得到十倍的增長,那麼,他寫的那本書就會像夢一樣攪得我們心緒不寧,但是這比我們睡著時所做的夢要清晰明朗些,因而也留下更多的回憶,到那時我們的內心在一小時中可能經歷到的各種幸與不幸,我們在實際生活中或許得花費好幾年的工夫才能領略到其中的一二,而最激動人心的那些部分,我們恐怕終生都體會不到,因為幸也罷不幸也罷,在生活中都是緩緩地發生的,慢得我們無從覺察(例如:悲莫大於心死,可是我們只有在閱讀時、在想像中,才體會到這種悲哀;現實生活中心靈的變化同自然界的某些現象一樣,其過程相當緩慢,倘若我們有可能對變化中的每一個不同的狀態逐一進行驗證,那麼我們連變化的感覺都會喪失殆盡的)。

    故事發生的環境已經不如書中人物的命運那樣深入我的內心,但它對我的思想的影響,卻遠比我從書上抬眼看到的周圍風物的影響要大得多。所以,有兩年夏天,我在炎熱的貢佈雷的花園中,就因為當時閱讀的那本書,我竟神往一片山明水秀的地方,希望在那裡見到許多水力鋸木廠,見到清澈流水中有好些木頭在茂密的水草下腐爛,不遠處有幾簇奼紫嫣紅的繁花沿著一溜矮牆攀援而上。由於我的思想中始終保留著這樣的夢,夢見一位女士愛我,所以我對那片山川的神往也同樣浸透了流水的清涼;而且無論我憶及哪位女士,那一簇簇奼紫嫣紅的繁花立刻會在她的周圍出現,好像專為她增添顏色似的。

    這倒不僅是因為我們夢見的某個形象總是帶有明顯的特徵,總得到我們在遐想中偶爾襯映在這形象周圍的各種奇光異彩的烘托而顯得格外美麗,而是因為我讀的那些書裡所描述的風光,對於我來說,並非只在我的想像中才顯得更加瑰麗,它其實跟我在貢佈雷所見大同小異。由於作者的選詞遣句,由於我在思想上對作者的描述象對一種啟示那樣地虔信,書中的景物彷彿就是大自然本身的一個真實可信部分,值得細細玩味、深深探究。我當時所處的環境,尤其是我們的那座花園,經過我的外祖母所鄙視的那位四平八穩、毫無才情的園丁整治過之後,從來沒有給過我這樣的印象。

    倘若我的父母允許我去實地考察我讀到的書中所描述過的那些地方,我倒真可以認為自己向掌握真理跨出了不可估量的一步。因為如果一個人感到始終置身於自己的心靈之中,那麼他不會覺得自己象置身於一座穩然不動的牢籠中一樣,而會覺得自己象同牢籠一起捲入無休無止的飛躍,力求衝出牢籠,達到外界,同時惶惶若失地始終聽到自己的周圍迴盪著一種聲音,它不是外界的迴響,而是內心激盪的共鳴。我們力求在因此而變得可貴的萬物中重新找到我們的心靈曾經投射其上的反光;我們失望地發現在自然中萬物彷彿失去了原先在我們的思想中由某些相近的觀念所賦予的魅力;有時我們把這種精神力量全都化為光華熠熠的機敏,以影響我們明知在我們身外卻又無法觸及的他人。因此,我之所以總是圍繞著我所愛的女人想像我最嚮往的地方,我之所以希望她來領我去遊歷那些地方,為我打開一條通往陌生世界的渠道,這並非出於偶然而簡單的聯想;不,因為我對遊歷和愛情的夢想只是我全部生命力所迸發出的同一股百折不撓的噴泉中的不同力矩罷了;今天我好比把一股表面看來屹然不動、映射出彩虹的水柱按不同高度劃分成幾截那樣,人為地把我的這股生命力劃分出不同的力矩。

    我繼續出入於同時在我的意識中並存的各種境況,在得以展現那些境況的真實的視野之前,我終於得到了另一種快感,安坐的快感,呼吸新鮮空氣的快感,不受來客騷擾的快感,當聖伊萊爾鐘樓敲響下午一點,我更因發覺下午的時光已開始一截一截地被消耗而感到痛快,我數著鐘聲直到最後一響,計算已經消耗的總數。接著是漫長的寂靜,允許我在藍天下讀書的那一整段時間彷彿也隨之而開始,直到弗朗索瓦絲準備的那頓香噴噴的晚飯端上餐桌;我在閱讀時追隨書中主人公走南闖北弄得相當勞累,要由精美的晚飯來補償我的辛苦。每過一小時鐘聲響一次,彷彿上一次的鐘聲離眼前才不久;一次次的鐘聲在天上挨得很近,我簡直難以相信,在兩個金色的刻度之間,那短短的藍色弧線下,竟能容納下整整六十分鐘。有時候,敲得這麼勤的鐘聲,這一次比上一次多了兩響,那就是說這中間有一次鐘聲我沒有聽到,其間發生了什麼事對於我來說等於沒有發生;讀得入迷就跟睡得很實一樣具有神奇的魔力,我的耳朵象中了邪似的失去聽覺,寂靜的蔚藍色表盤上的金色的鐘點也抹得了無痕跡。星期天晴朗的下午多迷人啊!在貢佈雷花園的栗樹下,我精心地把個人生活中平庸的瑣事統統拋開,用另一種曲折的生活,不同尋常的追求來加以充實,我嚮往著一個被縱橫的流水滋潤和灌溉的地方。美麗的星期天的下午啊,當我一想到你們,至今猶歷歷在目,確實,當初我把書一頁頁往下讀的時候,白日的炎熱在逐漸消散的時候,你們就已經把那種不尋常的生活裹了起來,讓它逐漸地、一點一點地結晶。這個晶體變化極慢,裡面貫穿著枝頭的綠葉和你們靜悄悄的、迴盪著聲響的、香氣宜人的、透明的每一個鐘點。你們把那種生活保存了下來。

    有幾次,下午三四點鐘光景,園丁的女兒發瘋似地奔跑,打斷了我的閱讀。她跑得撞倒了一棵桔子樹,自己也劃傷了手指,還磕掉一顆牙。只聽她喊道:「他們來了!他們來了!」她倒是為了讓弗朗索瓦絲和我及時趕去,別錯過看一場熱鬧。那幾天駐防部隊操練,要經過貢佈雷市鎮,通常他們走的是聖伊爾德迦爾特街。那時我們家的傭人們正擺開一排椅子,坐在鐵門外,觀看貢佈雷街上星期天的行人,同時也讓過往行人觀看他們。園丁的女兒從遠處車站大街的兩幢房屋的夾縫間,瞅見了盔甲的閃光。傭人們匆忙收拾椅子走進鐵門,因為經過聖伊爾德迦爾特街的全副戎裝的士兵隊伍將佔據整條街的寬度,馬隊幾乎要踩著人行道,擦過兩邊的房屋,浩蕩而去,就像洪水湧來,河床顯得過於狹窄,洪水難免溢出河堤。

    「這些孩子怪可憐的,」弗朗索瓦絲剛剛趕到鐵門邊就已經流下眼淚來了,「可憐,他們的青春就像草場上的青草一樣,都要給割盡了。一想到這裡,我就像挨了一悶棍似的,」說著,她把手捂到胸口,以表示挨到悶棍的部位。

    「看到這些小伙子捨生忘死,不是很壯觀嗎,弗朗索瓦絲太太?」園丁為了給她「鼓氣」,這麼說道。

    他的話沒有白說。

    「捨生忘死?可是人生在世,不求生還求什麼?生命是善良的上帝賜給我們的唯一的恩典,從來只有一次。唉呀!上帝呀!他們倒還真的捨生忘死!我在一八七○年見過;他們一個個都不怕死,那仗打得多慘!真是不折不扣的一群瘋子。再說,他們不用人家耗費什麼繩子來把他們絞死,他們哪是人呀,簡直是獅子。」(對於弗朗索瓦絲來說,把人比作雄獅並沒有絲毫恭維之意。)

    聖伊爾德迦爾特街的彎拐得太小,我們無法看到隊伍從遠處浩浩蕩盪開來,而只是從車站大街那兩幢房屋之間的夾縫中看到陽光下金光珵亮的頭盔不斷地起伏而過。園丁本想看看是不是還有那麼多士兵要經過,可是日頭曬得太狠,他都渴了。於是,他的女兒象殺出重圍似地突然躥到街角,冒著九死一生的危險,從那裡帶回一瓶檸檬水和如下的消息:從梯貝爾齊和梅塞格裡絲那邊不斷湧來的士兵足有上千人哩。已經講和的弗朗索瓦絲和園丁討論起戰爭時期應該怎麼辦的問題來了。

    園丁說:「您看到沒有?弗朗索瓦絲,革命總比別的戰爭強,因為一宣佈革命,只有願意上前線的人才去打仗。」

    「啊!對了,至少我是這樣理解的,這乾脆得多。」

    園丁認為戰爭一爆發,鐵路交通全都中斷。

    「敢情,怕人乘火車逃跑唄,」弗朗索瓦絲說。

    園丁說:「嗨!他們可壞了。」因為他認定戰爭只是國家用來作弄百姓的惡作劇,既然它有法子這麼辦,誰也就甭想溜掉。

    但是弗朗索瓦絲要趕緊去侍候我的姨媽,我也要回到我讀的那本書裡去,傭人們重新在門外坐定,觀看由士兵們掀起的灰塵和激情慢慢消散,平靜下來很久之後,貢佈雷街上仍流動著不尋常的黑壓壓的人群,家家戶戶的門前都有一堆僕人,甚至主人坐著觀望,連平時門口沒有人的那幾家也不例外,他們象門檻外綴上的一條邊沿參差不齊的花邊,又像大潮過後留在海灘上的水藻、貝殼等物組成的一條斑斕如錦的綵帶。

    除了那樣的日子外,我平日倒總能安心讀書。只是有一次,斯萬來訪,打斷了我的閱讀。當時我正在讀一位我以前從未拜讀過的作家貝戈特的作品,斯萬對我說的那番話,倒使我在很長一段時期內,不再在掛滿一簇簇紫花的牆邊發現我所夢見的婦女形象,而是在完全不同的背景上,在哥特式教堂的門樓前,浮現出她們的倩影。

    我第一次聽到貝戈特的大名,是由一位比我大幾歲的同學告訴我的。他姓布洛克,我對他十分欽佩。他聽說我欣賞《十月之夜》,便哈哈大笑,對我說:「你居然對繆塞之流入迷,趣味夠低級的。他是壞蛋中的壞蛋,畜生中的畜生,不過我應該坦白承認,他,還有那個名叫拉辛的傢伙,他們一生之中倒是各寫下一句音韻鏗鏘的詩行,據我看,其最高價值在於它毫無意義可言。這就是『白淨的奧路索娜和白淨的加米爾』,另一句是『米諾斯和巴西法埃的女兒』。我的恩師,受到眾神寵愛的勒貢特老爹,在他的一篇文章中引用了這兩句詩,目的顯然是為這兩名惡棍開脫。順便說一句,我手頭倒有一本書,現在暫時沒有空讀,好像我的偉大的恩師曾經推薦過,他認為作者貝戈特寫得非常精細;雖然他有時候寬容得無法解釋,但他的話在我心目中等於德爾菲神廟1發下諭示,你讀讀這些抒情的散文吧,要是領受了太陽神的指點寫下《皆大歡喜》和《瑪紐斯獵犬》這兩篇韻文的音韻大師說得不假,那麼親愛的大師,你就能品嚐到奧林匹斯山上的瓊漿玉液了。」他起初用調侃的語氣要我稱他為大師,後來他也同樣稱我為大師,事實上,我們開這種玩笑多少有點意思,因為我們當時少年狂放,總認為稱呼什麼就真能成為什麼——

    1古希臘供奉太陽神的神廟。古代希臘人每遇大事,即赴神廟以求神諭。

    不幸的是,我一面同布洛克閒談,一面卻無法平息內心的混亂。他剛才說,美的詩句正因為它沒有含義才更美,而我只希望從詩中尋找到真理的啟示。我要他就此作出解釋。事實上,布洛克後來再也沒有被邀請到我們家來作客。開始他在我們家受到了熱情的款待。這倒是真的,我的外祖父說過,我只要跟同學中的哪一位關係更為密切,把他領到家來,那總是個猶太孩子。原則上他倒並不因此而不快——他自己的朋友斯萬也是猶太人血統,他認為一般說來我是在優秀的猶太孩子中選擇朋友的。所以每當我領來一位新朋友,他幾乎嘴裡都要哼哼《猶太女郎》中的那句歌詞「我們父輩的上帝喲!」或者「以色列,砸碎你的鎖鏈!」當然,他只哼哼調門,但是我怕我的同學聽出那段調門,給它配上歌詞。

    我的外祖父在見到我的同學們之前,只要聽說他們姓什麼,儘管這些姓往往沒有猶太特點,他也不僅能猜到我的那位朋友是猶太血統(事實上也真是猶太血統),而且還能看到他家裡有什麼地方招人討嫌。

    「今天晚上要來的你的那位朋友姓什麼?」

    「姓迪蒙,外祖父。」

    「迪蒙!哦!要當心哪!」

    說著,他哼哼起來:

    弓箭手們,嚴陣以待!

    悄悄注視,切莫等閒。

    待他巧妙地向我們提出幾個比較確切的問題之後,他叫出聲來:「當心啊!當心啊!」或者,如果他通過隱蔽的盤問,迫使已經進門的同學不知不覺自己說出是什麼出身,那時,他為了表明已經不再存有疑問,就索性一面看著我們,一面聲音輕得幾乎讓人聽不到地哼起這樣的歌詞:

    怎麼,您把這膽怯的猶太佬

    領到了我們這裡!

    或者:

    希布倫,親愛的山谷,我祖祖輩輩生息的地方。

    還可能是:

    是啊,我們是上帝優選的民族。

    我的外祖父的這類小怪癖倒並不意味著對我的同學有任何惡意。我的長輩之所以不喜歡布洛克。那是另有原因的。他一開始就招我的父親討厭。那回,我的父親見他渾身濕透,關心地問道:

    「布洛克先生,外面變天了麼?是不是下過一場雨?我真不明白,晴雨表上剛才表明是晴天呀。」

    但他得到的回答卻是:

    「先生,我絕對無法奉告是否下過雨,因為我一向把物質的瑣事置之度外,以至於我的感官已經不必告訴我晴雨之類的變化。」

    布洛克走了之後,我的父親對我說:「可憐的兒子,你的那位朋友是白癡。笑話!他居然都無法告訴我天晴天雨!這真是有意思極了!他是呆子!」

    後來布洛克又惹得我的外祖母不高興,因為吃罷午飯,她說她有點不舒服,布洛克聽罷居然抽抽搭搭地抹起眼淚來。

    「這怎麼可能是真誠的呢,」外祖母對我說,「因為他根本不認識我;要不然他是瘋子。」

    總之,他讓大家都不滿意,因為那回他來吃飯遲到了一個半小時。而且身上濺滿污泥。他不僅不道歉,反而說:

    「我從來不受天氣變化和公認的時間分割的約束。我寧可規勸世人使用鴉片煙槍和馬來亞波刃短刀,但是,對於使用鐘錶和雨傘這兩件害處多得無以復加而且市民氣十足的庸俗工具,我一向是敬謝不敏的。」

    儘管如此,他本來還可以來我們家玩的。他固然不是我的長輩們希望我結交的朋友,他們後來也還相信他為我的外祖母身體不適而流下的眼淚未必是做假,但是他們憑本能或者憑經驗知道,我們的感情衝動對於我們隨之而來的行動,以及對於我們的實際作為並無多大的影響;尊重道德準則,忠於朋友,埋頭干某項工作,切實奉行某一套制度,凡此種種的更牢靠的基礎尚有賴於盲目的習慣,而不是一時的衝動和空泛的熱情。比起布洛克來,他們倒更希望我結交這樣的朋友——這些人所能給予我的不超過根據布爾喬亞的道德標準應給於朋友的限度,不會因為哪天多情多意地惦記起我,便送我一筐水果,也不會因為一時的感情衝動和憑空瞎想,為了讓友誼所要求的義務的天平傾向對我有利的一邊,而不惜弄虛作假,使我蒙受更大的損害。我們的怨尤也難以把這些本質同它們對我們的要求截然分開,我的姨祖母就是一個榜樣。她同她的一個侄女多年不和,根本不理她,但她並不因此而改變自己的遺囑,仍舊把全部財產留給她,因為這是她最近的親屬,「理應」如此。

    不過,既然我喜歡布洛克,我的長輩就不願掃我的興。最讓我大費腦筋、苦惱至極的問題是我實在想不通為什麼米諾斯和帕西法埃斯的女兒之所以美,全在於這種美毫無意義。這方面的苦惱大大超過後來同他的交談所帶來的麻煩,雖然我的母親認為那些交談都是有害的胡言。我們家本來還可以接待他的,但有一次飯後,他斬釘截鐵地向我保證,他曾經聽到人家確鑿無疑地說到我的姨祖母年輕時是位風流女子,曾公開接受過人家的供養,正如他不久前對我所說,女人心目中只有愛情,誰都一樣,她們儘管推拒,最終沒有一個是攻不破的,——這一信息後來對我的生活產生很大的影響,先是使我過得更加幸福,後來又讓我落到更加不幸的地步。我忍不住把他的話都告訴了我的長輩,從此他們把他拒之門外,後來我在街上向他打招呼,他對我冷淡至極。

    但是,關於貝戈特,他的話倒一點不假。

    開頭幾天,作者的字裡行間使我應該愛不釋手的東西並沒有浮現在我的眼前,就像一首樂曲,你聽得只顧心醉神迷,還來不及品出妙處。我讀的那本小說,雖已經同我難分難捨,但我誤以為這興趣只是由故事引起的,正如愛戀之初你天天趕到某處某個娛樂場所去消遣,去會見那個女人,你當時還以為只是娛樂本身吸引你呢。後來,我注意到貝戈特在一些地方愛用難得見到的、簡直是古意盎然的詞句,那幾處形成一股和諧的暗流,一段含蓄的引子。從而使他的文風高雅起來;而且就在那些地方,他談到了「人生空幻的夢」,「美麗的形態流溢出滔滔不絕的激流」,「知心和依戀的折磨如何空泛徒勞而又甜蜜消魂」,「振撼人心的塑像如何把教堂的外觀點綴得格外崇高」。他用美妙動人的形象來表達一種對我來說全然新穎的哲理,那些形象可以說激起了豎琴的齊鳴,在悠悠樂聲的烘托下,形象更顯得崇高。在貝戈特的那些段落中,有一段我抽出來細細玩味,那是第三段或第四段吧,它所給予我的愉快同我在讀第一段時大不一樣,那種愉快我在內心深處更統一、更廣闊,因而是一切障礙一切隔閡彷彿都已排除掉的那個部位所感受到的。因為——其實在開頭幾段引起我興趣的,也正是他這種在遣字造句上唯求生僻的偏愛,這種迴盪著悠悠樂聲的音韻,這種唯心主義的哲理,只是我當時沒有意識到而已——我一旦認出這些東西,我彷彿感到自己不再只是在讀貝戈特的某一本書的某一個別段落,浮現在我思想表面的也不是一個純屬平面的形象了,而是一個「理想段落」,跟貝戈特的其他著作有著共同的特點,而彷彿同這個理想段落難以區分的其他類似的段落,一起形成一種厚度,一種體積,使我的心智也得以擴展。

    不只是我一個人崇拜貝戈特;我的母親的一位女朋友很有學問,也偏愛貝戈特的作品;還有迪·布爾邦大夫,為了讀完貝戈特的一本新作,不惜讓病人在一邊等待;貝戈特作品的風靡的種子是從迪·布爾邦大夫的候診室、貢佈雷市鎮附近的一家花園中飛散開來的;當時還只是稀有的品種,今天已經風靡全球,歐洲、美洲、乃至於窮鄉小村,到處都見得到這枝理想的、共同的花朵。我的母親的女朋友,據說還有迪·布爾邦大夫,對貝戈特的著作中最為欣賞的東西,跟我之所好相同,那就是他字裡行間那種行雲流水般的旋律感,那些古意盎然的詞句,還有一些儘管很簡樸、很常用的短語,但是,他把它們放在顯要的地位,從而彷彿有意表示出對它們的特殊的偏愛;總之,在哀怨的行文中,插進一兩個唐突的字眼兒,一種粗聲粗氣的語調,不用說,他本人也一定感到自己最感人的魅力正在於此。因為,在他後來的幾本書中,倘若趕上什麼重要的真人真事,或者提到某一座著名教堂,他就中斷敘述,插入祈求、呼號和滔滔不絕的禱告,讓一股股這類的氣息充分地得到發洩;而在他早期的著作中,這類氣息始終是內在的,只由於表面的波動才洩露出一二分來;也正因為是半隱半現的,或許更柔美,更和諧,但畢竟人們無法確切地指出這一股股竊竊私語的氣息是從哪裡流出來的。作者得意之處也正是讀者激賞之時。我對那幾段文字能背得滾瓜爛熟。當作者重新拾起敘述的脈絡時,我還感到掃興呢。有些東西的內在的美,我一直還看不透,例如松林,霰雪,巴黎聖母院,《阿達莉》或《費德爾》,他每當講到這些,他都繪色繪聲地以形象來引爆那種美,來打動我的心扉。所以我感到:宇宙之大,區區感官豈能得窺全豹,倘若沒有他的引領,天地間有多少方面是我的殘弱的感知所無從分辨的啊!我倒真希望聽聽他對於萬物的見解,哪怕一種隱喻也罷,尤其是對於那些我或許有機會見到的東西,特別是法國的古建築和某些濱海地區的風物,因為他在他的好幾本書中一再提到它們,足見他認為這些事物中蘊藏著豐富的意味和豐富的美。可惜,他幾乎對一切事物都諱莫如深地不予評述。我不懷疑,他的見解一定同我的見解完全不同,因為它來自我正設法攀登上去的那個陌生的世界。我堅信,我的種種想法在那位絕頂聰明的智者看來,純屬冥頑不靈,所以我乾脆統統推翻。可是有一天我偶爾在他的一本書中發現了我過去也曾有過的想法,我的心一下子膨脹起來,簡直好似有哪位天神大發慈悲,把那個想法歸還給我,並宣佈它是合情合理的、優美的。有時候,他書中某一頁寫的話,同我在失眠時夜裡寫給我的外祖母和母親的信中意思完全一樣,貝戈特的那頁文字彷彿是放在我的那些信頭上的提要彙編,甚至後來我自己開始著書的時候,有些句子我總覺得不夠精當,下不了繼續寫的決心,我就從貝戈特的書裡去尋找等同的寫法。只有在他的作品中找到之後我才會感到高興。等到我自己營字造句,一心想讓行文恰如其分地反映出我的思想捕捉到的內容,同時又擔心「落入窠臼」的時候,我且不著急呢!我細細掂量寫的東西究竟是不是盡如人意。但實際上,我真正鍾愛的,只是這類短語、這類觀念。我搜索枯腸、永不滿足的努力,本身標誌著一種愛,一種沒有歡樂、卻很深沉的愛。所以,當我在另一位作者的著作中突然發現同樣的短語,也就是說,當我們不必自己去字斟句酌,為一絲不苟而搔首踟躕時,我才終於能痛快地品嚐到其中的滋味,好比一名廚子,偶爾有一回不下廚,總算有暇嘗嘗美味佳餚。有一天,我在貝戈特的一本書中,讀到一段挖苦老女僕的笑話,出自大手筆的莊重的語言,使諷刺的意味格外入木三分,我跟我的外祖母談到弗朗索瓦絲時也常常說過這樣的挖苦話;還有一次,我發現貝戈特並不認為在反映真實的作品中寫入類似我曾有機會對我們的朋友勒格朗丹先生所作的評述會有傷大雅(對弗朗索瓦絲和勒格朗丹先生的評述是我最無顧忌地供奉給貝戈特的祭品,相信他一定會覺得興味索然的),於是我突然感到,我的平庸的生活同真實的王國之間,並不像我過去所設想,隔著什麼鴻溝,它們甚至在好幾點上相互交叉,我有了信心,高興得像伏在久別重逢的父親懷裡似的伏在書上哭起來。

    根據貝戈特的著作,我想像他是位病弱失意的老人,喪子之痛始終未平。因此我讀他的散文,心中默默唱誦,也許唱得比文字本身更柔更慢,最簡單的用語到我的嘴裡也具有一種哀怨的調門。我最喜愛的,是他的哲理,我誓將終生奉行。它使我焦急地盼望早日達到上中學的年齡,好進哲學班上課。但是我只希望學校裡時時處處只按貝戈特的思想行事。要是那時就有人對我說,我現在所傾心的思辨大師們跟貝戈特毫無共同之處,我會感到絕望的,正如一位墮入情網的人,本打算終生不變心地只愛一人,人家卻預言他將來會另有幾位情婦。

    有一個禮拜天,我正在園中讀書,被斯萬的來訪打斷。

    「你讀什麼呢。能給我看看嗎?喲,貝戈特寫的?誰跟你提到他的作品的?」

    我告訴他:是布洛克。

    「啊,對了,我有一次在這裡見到過這個男孩子,他長得跟貝裡尼畫的穆罕默德二世一模一樣。哦,像極了,同樣是弧形的眉毛,彎曲的鼻樑和隆起的顴骨。等他長出兩撇小鬍子上後,那就是穆罕默德二世了。不管怎麼說,他倒還有些鑒賞力,因為貝戈特是位很優雅的聰明人。」從來不提起自己的熟人的斯萬,發覺我對貝戈特如此欽佩,便出於好心,為我破了一次例,說道:

    「我跟他很熟,要是讓他在你的書的扉頁上寫點什麼能使你高興的活,我倒是可以為你請他題詞的。」

    我不敢接受他的好意,只是問了斯萬好些有關貝戈特的問題:「您能告訴我他最喜歡哪位演員嗎?」

    「演員嘛,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認為男演員裡面沒有人能同拉貝瑪相提並論。他認為拉貝瑪比誰都高出一籌。你看過她演的戲嗎?」

    「沒有,先生。我的父母不讓我去劇院看戲。」

    「可惜。你應該要求他們允許你去呀。拉貝瑪在《費德爾》和《熙德》這兩出戲裡,可以說只不過是名女演員,但是,你知道,我一向不大相信藝術有什麼『高低之分』。」(我發現——而且過去他同我的兩位姨祖母交談時,這種表現已多次讓我深感詫異——他每當談及嚴肅的事情,用到某種說法,彷彿就某一重要問題提出某種見解時,總要用特別的、一字一頓的語調,挖苦似的把那種說法孤立開來,好像給它加上引號似的。這次提到「高低之分」,大有「正如荒唐的人所說」的意味。其實,既然荒唐,他又何必說呢?)他停頓片刻之後,又補充了一句:「像她最近演的那齣戲,高雅的程度,趕得上任何一部傳世傑作。我對此並不在行……我說的是……」他呵呵一笑,「例如《夏爾特爾的王后們》這齣戲!」至此,我覺得,他這種害怕認真表達自己見解的態度,大約是高雅的表示,是巴黎派頭,跟我的姨外婆們的不見世面的死心眼兒大相逕庭;同時我還懷疑,這或許是斯萬的生活圈子裡的那夥人的一種思想的形式,他們對過去幾輩人的抒情感歎有意來個反動,過分推崇一向受人鄙視的細節,乃至於否定一切「陳詞濫調」。現在,我覺得斯萬對待事情的態度有點讓人感到難堪。他顯然不想說出自己的見解,他只在能夠提供細節的時候才侃侃而談。但是,他難道不知道要求所提供的細節具有一定的意義不正等於宣揚某種見解嗎?我又想到了那天晚上,我吃晚飯的時候心情很壓抑,因為有客,媽媽不能上樓來吻我,說聲晚安了;就在那天晚飯的餐桌上,斯萬說,萊翁王妃家的舞會他並不放在心上。可是他成年累月偏偏都消磨在那樣的吃喝玩樂中。我覺得這一切難以自圓其說。莫非他還保留著另一種生活,能最終正正經經地說出自己對一些事情的看法,不必打上引號地作出自己的判斷,不必彬彬有禮地投身於他同時又稱之為可笑的活動?我還注意到斯萬同我談論貝戈特的時候,語氣中沒有他慣有的特點,相反,同貝戈特的其他崇拜者,例如我母親的那位女朋友,還有迪·布爾邦大夫的語氣完全一樣。他們提到貝戈特,同斯萬一樣,也說:「這人優雅而聰明,很有特點,有自己的一套敘述方法,有點過於講究,但親切宜人。看到他寫的東西,不必看作者的署名,便能馬上認出是他的作品。」但是誰也不會進而說:「他是位偉大的作家,才華橫溢。」他們甚至不會說他有才氣。他們之所以不這麼說是因為他們心中無數。一位新作家的外觀,明明同我們包羅萬象的觀念中標上「大才子」稱號的模式完全吻合,我們卻總是遲遲認不出來。恰恰是因為他的那副面貌是新的,我們才覺察不到他同我們心目中的「才華」完全相符。我們寧可說他獨創、優雅、精緻、豪放;最終有一天,我們才認識到這一切恰恰就是才華。

    「貝戈特的作品中,有談到拉貝瑪的麼?」我問斯萬先生。

    「我想他在論拉辛的那本小冊子中談到過,不過大約早已售完。可能後來又重印過一回。我打聽打聽。況且你要什麼,我都可以向貝戈特提,一年當中他沒有一個星期不到我家來吃飯的。他是我女兒的好朋友。他們一起去參觀歷史古城,教堂,宮堡。」

    因為我對於社會地位的高低毫無概念,所以長久以來,我的父親認為我們不可能拜訪斯萬夫人和斯萬小姐,我還因此而想像她們同我們隔得太遠,反倒使她們在我的心目中增添了威望。我惋惜我的母親不像斯萬夫人那樣染頭髮,抹口紅,因為我聽我們的鄰居薩士拉夫人說過,斯萬夫人這樣做,倒並不是為了討丈夫的喜歡,而是為了取悅於德·夏呂斯先生;我當時認為,我們在她的眼裡,一定是不屑一顧的俗物;我之所以這樣想,多半還因為聽人說過,斯萬小姐是位非常漂亮的姑娘。我常常夢見她,每次都把她設想成既驕縱任性又委婉動人。直到那天我才知道,原來她的地位如此難得,她享有那麼多的特權卻習以為常,當她問她的父母誰來吃晚飯的時候,她所得到的回答竟是那樣高貴的客人的字字鏗鏘、金光閃閃的大名——貝戈特!那樣的貴客對她來說只是家裡的一位老朋友。我在餐桌上所能聽到的只是姨祖母的議論,而與此相應的親密的談話,對她來說,卻是貝戈特訴說自己書中沒有論及的各種問題。我真恨不能親聆他的高見呀!臨了,她一旦要去參觀什麼古城,貝戈特總象下凡的神仙,載譽載輝地陪伴在斯萬小姐的身邊,雖說俗人不認識他。於是我感到跟她相比我顯得多麼粗俗無知,而她那樣活著才多有價值。我強烈地體會到若能成為她的朋友該有多美,而這對於我來說又多不可能;因此我在滿懷期望的同時又充滿絕望。現在我一想到她,常常若有所見地看到她站在教堂前面,為我講解塑像的意義,而且還面帶對我嘉許的微笑,把我作為她的朋友介紹給貝戈特。各地大教堂在我的胸中引發出的種種優美的思緒,法蘭西島起伏的丘陵和諾曼第省坦蕩的平原的妖嬈風光,都以自己美麗的風采反射到我所構思的斯萬小姐的形象上來:我真是一心只求愛上她了。為了產生愛情,必須有許多條件,其中最必不可少也最不費周折的要求,就是相信愛情能使我們進入一種陌生的生活,成為其中的一部分,即使自稱以貌取人的婦女,也能在她所看中的那個男人的身上,發現一種特殊生活的氣息。所以她們愛軍人,愛救火隊員,因為他們的制服使他們的外貌顯得更可親些;女士們認為在盔甲之下能吻到一顆與眾不同、勇於冒險、俠骨柔腸的心;一位少年君主,年輕的王儲,並不需要有端正的相貌,卻能在他所訪問的國度贏得最令人羨慕的艷福,而對於一位普通的情場老手來說,五官端正也許是必不可少的條件。

    我禮拜天在花園裡讀書,我的姨祖母是無法理解的,一星期七天,唯獨那天是不准做任何正經營生的,所以她不做針線(平時,她又會對我說:「怎麼,你又在看書消遣了,今天又不是星期天,」她給「消遣」這個字眼,加進了「孩子氣」和「浪費時間」的含義)。我在讀書的當日,我的姨媽萊奧妮正一面同弗朗索瓦絲聊天,一面等待歐拉莉來訪。姨媽告訴弗朗索瓦絲說,她剛才看見古比爾太太走過,「沒有帶雨傘,穿的是那身從前在夏多丹做的絲綢長裙。倘若黃昏前她還有不少路要走的話,那身裙子恐怕要挨雨淋了。」

    「可能吧,可能吧(意思是不見得吧),」弗朗索瓦絲說,以免斷然排除天色好轉的可能性。

    「你看,」姨媽拍了拍腦袋,說,「這倒提醒了我:我還沒有打聽到她是不是在領聖體之後才趕到教堂的呢。呆會兒我得問問歐拉莉……弗朗索瓦絲,你看:這鐘樓後面的那團烏雲,瓦片上的那點陰陽怪氣的陽光,肯定天黑之前要下場雨,不可能就這樣下去,天氣太悶熱了。雨下得越早越好,因為只要暴雨不來,我喝下去的維希聖水也就堵在胸口難以消化」,我的姨媽最後又補充這麼一句;總的說來,她巴望維希聖水早早消化的急切心情大大超過唯恐古比爾夫人裙子淋濕的擔心。

    「可能吧,可能吧。」

    「你知道,廣場上要是下起雨來,可是沒有什麼地方好躲避的。怎麼,都三點鐘了?」我的姨媽臉色發白,突然叫出聲來,「這麼說,晚禱都開始了,我居然忘了服用蛋白酶!我現在才明白,怪不得維希聖水堵在胸口下不去呢。」說著,她急忙撲過去抓起一本紫絲絨封面、切口燙金的祈禱書,匆忙間把夾在書裡標出節日禱文那幾頁的幾張鑲有發黃的紙花邊的書籤掉了出來。我的姨媽一面嚥下蛋白酶,一面開始以最快的速度誦讀經文,對其含義她多少有點糊塗了,因為她心神不定,不知道服用維希聖水之後,隔了那麼久才服用蛋白酶,還能不能趕上藥力,讓聖水早早消化。「都三點鐘了,時間過得真快,簡直不可思議!」

    窗戶上像有什麼東西碰了一下,接著又像有人從樓上的窗子裡撒了一把沙子,簌簌地往下落,後來這落下的聲音擴散開去,規整得有板有眼,變成了潺潺的水聲,琤琤淙淙地響起來,像音樂一般,散成無數小點,到處蓋滿:下雨了。

    「瞧!弗朗索瓦絲,我怎麼說來著?下了!我覺得好像花園的門鈴兒響了,快去看看這種時候能有誰來?」

    弗朗索瓦絲回來說:

    「是阿梅代夫人(我的外祖母)弄響的門鈴兒,她說她要出去散散步,雨可是下得很大。」

    「我並不感到意外,」我的姨媽兩眼朝上一翻,說道,「我一直說,她的精神跟大家不一樣。在這樣的時候,我倒希望往外跑的是我,而不是她。」

    「阿梅代夫人總是同別人截然相反,」弗朗索瓦絲客氣地說,算是留點餘地,以便單獨跟別的傭人在一起的時候,好說她認為我的外祖母有點「神經病」。

    「沒有盼頭了!歐拉莉不會來了,」我的姨媽歎息說,「準是這天氣把她嚇住了。

    「可是還不到五點鐘呢,奧克達夫夫人,現在才四點半。」

    「才四點半?居然已經需要撩起小窗簾讓外面透點亮光進來。四點半就這樣!現在離升天節只有八天了!啊,可憐的弗朗索瓦絲!準是善良的上帝生咱們的氣呢。當今世人的作為也太過分了。就像我可憐的奧克達夫當年所說的那樣,人們太不把上帝放在心上,上帝要報復的。」

    一片鮮艷的紅潤使我的姨媽的面容生動起來:歐拉莉來了。不巧的是,她剛進屋,弗朗索瓦絲也就跟著回來了。只見她滿臉堆起微笑,目的在於主動地配合,以求同我的姨媽必定會有的喜悅取得一致,因為她有十分的把握,相信她要說的話必定讓姨媽聽了高興。她一字一頓地說著,以此表明:她雖然使用間接語氣,但是作為忠於職守的女僕,她說的只是轉述來客的原話:

    「要是奧克達夫夫人沒有在休息,可以接見神甫先生,他將感到不勝榮幸。神甫先生不想有所打擾。神甫先生就在樓下,是我讓他進客廳等候的。」

    事實上,神甫先生的訪問並不像弗朗索瓦絲所設想的那樣,能讓我的姨媽感到有多高興。她每當通報神甫來訪,總認為臉上應堆起可掬的笑容才是,殊不知這副歡天喜地的模樣同病人的心情並不完全合拍。神甫(是個好人,我一直可惜沒有同他多談,因為他雖不懂藝術,卻精通詞源學)慣於向參觀教堂的貴客提供有關教堂的史料軼事(他甚至想寫一本書介紹貢佈雷教區的掌故),他總要沒完沒了地向姨媽作千篇一律的講解,聽得她又煩又累。當他的來訪碰巧同歐拉莉趕在一起,我的姨媽乾脆覺得他來得不是時候,很不知趣了。姨媽寧可多多利用歐拉莉的情報,卻不喜歡同時來一大堆人。但她不敢不接見神甫;她只是向歐拉莉使個眼色,要她別同神甫一起走,等神甫走了之後,再呆一會兒。

    「神甫先生,我聽人怎麼說來著,說有名畫家在你們教堂裡支上畫架,臨摹彩繪玻璃窗。可以說我活了這一大把年紀還從來沒有聽說過這類稀罕事兒!現在的世道人心都在想些什麼!教堂裡還有比這更可惡的事嗎?」

    「我倒不至於說這事有多可惡,因為聖伊萊爾好些地方值得參觀;我的那座破落的大殿好些地方已老得不成樣子,整個主教區裡就只有我那座教堂沒有翻修。天曉得我們的門廊有多髒,有多古老,但畢竟具有一種莊重的品格;至於說到那幾塊描寫愛絲苔爾故事的壁毯,我個人認為不值兩三文錢,可是識貨的人一眼就看出,它們比森斯教堂的壁毯更有價值。此外,我承認,那幾幅壁毯畫除了某些細節很有寫實風格之外,另一些細節還表現出一種真正的觀察力。至於彩繪玻璃窗,那倒不提為好!難道在地面七高八低的教堂裡保留那些透不進陽光的窗戶,只讓我都說不上是什麼顏色的反光來弄花人們的眼睛是明智的嗎?他們就是不肯換掉高低不平的石板,說是因為那裡面埋葬著貢佈雷歷代神甫和布拉邦特歷代君主——蓋爾芒特家的爵爺們,也就是今天的蓋爾芒特公爵和公爵夫人的直系祖先,因為公爵夫人本來就是蓋爾芒特家的小姐,後來嫁給了她的堂兄。(我的外祖母一向不在乎人家的姓氏出身,結果弄得張冠李戴。每當聽到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的名字,她總以為準是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的親戚,引得大家哄堂大笑,於是她引用一封請柬上的話來為自己辯護,說:「我彷彿記得帖子上有蓋爾芒特這幾個字來著。」有一回,我跟大夥兒一起反對她,因為我不能同意她當年的那位同寢室的朋友跟熱納維耶夫·德·布拉邦特公主的後代能有什麼血緣矢系。)您再看看魯森維爾,如今只成了村落,而在古代,那地方因氈帽交易和鐘錶生意十分興隆而曾經繁華一時。(我對魯森維爾這一地名的由來沒有把握。我主觀地認為它本名魯維爾,Radulfivilla「紅城」,同夏多魯的詞源——CastrumRadulfi「紅堡」相仿。但這是後話,以後再說。)現在把話說回來,那兒的教堂倒有非常華麗的彩繪玻璃窗,幾乎全都是新的。那幅氣宇不凡的《路易—菲利浦幸駕貢佈雷》,其實應該裝在貢佈雷教堂的窗戶上才更為合適。有人說,那幅巨作趕得上鼎鼎大名的夏爾特爾大教堂的彩繪大窗。就在昨天,我還見到過貝斯比埃大夫的兄弟,他是這方面的行家,他認為那是幅上等精品。我問過那位藝術家,他看來倒很講禮貌,而且據說作起畫來著實得心應手、游刃有餘。我問他:「這面玻璃窗明明比別的玻璃窗更暗淡,您又覺得它了不起在哪裡呢?」

    「我相信,只要您向主教大人提出要求,他不會拒絕給您換一面新窗的,」我的姨媽有氣無力地說道;她已經開始想到自己馬上就會感到累了。

    「虧您還指望他呢,奧克達夫夫人,」神甫答道,「就是主教大人專為那面倒霉的玻璃窗說好話;他考證下來,窗上畫的是熱納維耶夫·德·布拉邦特的直系子孫、蓋爾芒特家的一位人稱壞傢伙希爾貝的爵爺,正得到聖伊萊爾降恩赦罪。熱納維耶夫·德·布拉邦特原本是蓋爾芒特家的千金。」

    「可是,我怎麼不知道畫裡面有聖伊萊爾呢?」

    「怎麼沒有?在彩窗的角上,您沒有注意到有個穿黃色長裙的貴婦人嗎?哎!她就是聖伊萊爾,您知道,在有些省份,人們稱她為聖伊裡埃,聖埃裡埃,在汝拉省,還有人叫她聖伊裡呢。那些得道的古人的名字,往往以訛傳訛,出現好幾種叫法,聖伊拉裡烏斯這個名字衍生出來的這個大大走了樣兒的稱呼,還不算最出格的呢,好心的歐拉莉呀,就拿您的保護神聖歐拉莉亞來說吧,您知道她在勃艮第被人稱呼什麼?他們乾脆叫她聖埃洛亞。女聖人變成了男聖人。您看見沒有?

    等您死後,人家就會把您說成是男人。」

    「神甫先生總有詞兒來挖苦人。」

    「希爾貝的哥哥結巴查理當年是虔誠的王子,他們的父親瘋子丕平接連發過幾次精神病之後死了,那時查理還年輕。他年少氣盛,掌管了至尊的權柄,心目中毫無法度,倘若他在什麼地方,看到有誰的長相不合他的心意,他就下令把那個地方的男女老少統統殺盡。希爾貝為了對查理進行報復,放火燒掉了貢佈雷的教堂,也就是原先的那座教堂;當年西奧德貝1率領他的扈從廷臣離開他的鄉間行宮(離此地不遠,在梯貝齊,拉丁文叫西奧德貝齊阿喀斯),前去攻打勃艮第人之時,在聖伊萊爾的墓上發誓,倘若聖人在天之靈保佑他旗開得勝,日後他定將在這裡建立一座教堂。原先的那座教堂就是這樣建成的。希爾貝的一把火,把原來的教堂只燒剩地下神殿,想必戴奧多爾領你們下去看過。後來希爾貝借助征服者威廉2(神甫念成紀洛姆)的兵力,擊敗了倒霉的查理,所以有不少英國人來這兒參觀,但是希爾貝似乎不善於贏得貢佈雷的民心,因為有一次他做完彌撒,剛走出教堂,貢佈雷的百姓一湧而上,砍了他的腦袋。其它細節在戴奧多爾借給大家看的那本小冊子裡都有說明——

    1西奧德貝(511—558):法國古代「東王國」國王,又稱梯貝爾一世。

    2征服者威廉(1027—1087):英國國王兼諾曼第大公。

    「但是,毋庸爭辯,我們教堂裡最為奇特的,是從鐘樓頂上往四下看到的景色,非常壯觀。當然,你們身體都不很結實,我不勸你們攀登鐘樓裡的九十七級台階,其實,那只及著名的米蘭大教堂的鐘樓梯級的半數。不過,即使身體很結實的人,爬起來也夠吃力的,尤其是想要不磕腦袋就得彎著腰走,而且一路上還得拿手裡的東西去撥開蜘蛛網。總而言之,您得穿得厚實些,」他又補充了一句說(他沒有發覺:他竟設想我的姨媽能去爬鐘樓,這種想法引起她多大的氣憤),「因為一到鐘樓上面,穿堂風大極!有人甚至感到透心涼,說簡直覺得自己象死了一樣。那也沒關係,星期天照常總有一幫一幫的人,有的甚至從很遠的地方來,登上鐘樓欣賞極目遠眺的美景,乘興而來,如醉如癡而歸。瞧著吧,下星期天要是天氣不變,您在鐘樓上準能見到人頭擠擠插插的,因為那時正趕上升天節。說實話,從那上面俯瞰大地,真有飄飄欲仙之感,縱覽八極,別有一番滋味。每逢天氣晴和之日,您可以一直看到維爾諾葉。平時只能顧此失彼看到的這部分、那部分風景,屆時都能盡收眼底了。例如維福納河、同貢佈雷比鄰的聖達西茲的大溝小壑,以及橫在它們之間的林木的屏障,還有舒子爵市(您也知道,古時候叫烏迪亞喀斯子爵市)的縱橫的運河,都能一覽無餘。我每次去舒子爵市,都只能看到運河的一段,我轉過一條街,就看到運河的另一段,而剛才的那一段就不見了。我雖然在腦子裡想把兩段運河聯在一起,卻收效不大。從聖伊萊爾鐘樓望去,卻是另一番景象。整片河網呈現在眼前,只是運河裡的水看不出來,彷彿幾道大縫把市鎮切成幾塊,就像已經切開的麵包似的,一塊塊雖仍挨在一起,但彼此都已分開。最好是您能分身有術,既在聖伊萊爾鐘樓上,同時又置身於舒子爵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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