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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殭屍女》的故事 文 / 曼紐爾·普格

    看守把莫利納帶到了辦公室,監獄長要單獨提審他,莫利納害怕得渾身發抖。看守退出辦公室,帶上了房門。監獄長打量著面前的犯人,冷冷地問:「莫利納,你看上去很瘦弱,出什麼事啦?」

    「沒什麼,長官,肚子犯了點毛病,不過現在好多了。」莫利納小心地回答道。

    「沒什麼可害怕的。今天我們要裝得像你去會客一樣,瓦倫蒂不會產生懷疑。昨晚,我在家裡與你的保人共進晚餐,莫利納。他告訴了我有關你的好消息,這就是我把你叫到我的辦公室來的原因。」

    「帕裡西先生說什麼了?」

    「莫利納,好消息哪,你母親的病大有好轉。他向她提及了赦免的可能性……她一下子變得判若兩人了。」

    「真的?」莫利納驚喜地問。

    「不要哭了?你該高興才是。」

    「我是因為高興才流淚的,長官,請原諒。」

    「消耗他的體力對你有否幫助?」

    「第一回倒讓我吃了預備的飯。」

    監獄長驚異地問:「為什麼?一定是搞錯了。」

    「因為他不喜歡吃米飯,而兩隻盤子盛得有多有少,他一定要我吃多的一份。如果我不肯吃,他就會懷疑。我知道你提醒過我,特意預備的食物放在一隻新的錫盤中,但他們裝了那麼多飯,我只好吃了。」

    「幹得好,莫利納,我要嘉獎你。對搞錯餐盤一事我深表歉意。瓦倫蒂的精神怎樣?我們是否軟化了他?」

    「現在最好讓他開始健康。要是他的身體越來越差,他就不能留在牢房裡。一旦他被送進醫務室,我立功的機會也就喪失了。」

    監獄長點點頭,說:「當然。還有一件事——別透露絲毫有關赦免的事。你回到牢裡後,不能露出歡快的神色。你打算怎樣向他解釋這次的探監?」

    「我不知道。也許您能提個辦法,長官?」

    「就說你母親來過了,這話行得通嗎?」

    「不行,長官,絕對行不通。」

    「為什麼?」

    「因為我母親每次來總給我帶幾包食物。」

    「知道了,我們給你預備一些食品,用同樣的方式包裝起來,你看怎麼樣?」

    「行,長官。」

    「這樣我們可以補償你吃米飯時所作出的犧牲,可憐的莫利納!」

    「呃,我母親總在離監獄幾條街之外的超級市場上購買食品,為的是不必拎著大包小包擠車。」

    「等一等,」監獄長推開辦公室門,招呼一個看守:「喂,古提雷茲,聽著,我給你一張貨單,你拿著去照買一些食品,並按規定的方式包裝好。事情必須在半小時內辦完。莫利納,你口述一下你認為母親可能會給你帶的東西」。

    「大包裝的番石榴糊……來兩包吧;聽裝桃子;兩隻烤仔雞,要熱的;一大包糖,兩盒茶,一盒花茶,一盒春黃菊茶;還要奶粉、煉乳,清潔劑……小盒的,不,要大盒的,布蘭科牌,四塊香皂,蘇維西莫牌的……還有什麼?對了,一大罐醃鯡魚,讓我再想一想,這會兒我的腦子裡一片空白。」

    「瞧,我帶來了什麼啦?」莫利納一回到牢房就大聲嚷嚷。

    「不知道!……你母親來過啦?」

    「是呀!」莫利納確實裝得很像。

    「真太好了……她身體好些了?」

    「唔唔,好一點了……看看,她給我們帶了些什麼?」

    「謝謝,不過那是給你的。」

    「請安靜些。記住,你正在恢復健康。從今天起,一種新的生活要開始了。床單快乾透了,有這麼多食物好吃。瞧啊,兩隻烤仔雞……請吃吧,我偏偏又不太愛吃烤仔雞。說真格的,你得停止吃牢房裡該死的伙食。你很快會好的,至少,試它個一、兩天吧。」

    「你是這樣想的?」

    「不錯。」

    「你真不知道,疼痛一止住,我的肚子一下子空了,像是突然餓壞似的。」

    「稍等片刻,讓我們把話說清楚。我要你把這雞吃下去,不,把這兩隻都吃了。不過有個條件:你不許再去碰看守送來的飯了,那東西使你害病不輕。說妥了?」

    「行……只是你怎麼辦?我可不能讓你光是坐著流口水。」

    「不會的,我對冷食並不太感興趣。」

    瓦倫蒂不客氣地大嚼起來。狼吞虎嚥地吃完了一隻雞後,他心裡很感激莫利納。「莫利納,仔雞的味道好極了。我們還有足夠兩天吃的東西。」

    「對,現在你睡一會兒吧,可以幫助你痊癒。別再像以前那樣,廢話連篇了,會影響你消化的。」

    「莫利納,你想睡嗎?」

    「多少有點。」

    「臨睡前還缺少一項節目。」

    「我在這兒可是個被認為已經腐化了的人。」

    「別開玩笑了,現在我們得講個電影故事,這正是今晚我們還沒做的事。」

    「啊,讓我想想……」

    「你還記得有類似《歌女》這樣的電影嗎?

    我最喜歡聽這樣的故事。」

    「當然,我知道好多個怪異的電影故事,《德拉科拉》,《狼人》。」

    「還有什麼?」

    「還有《殭屍女》。」

    「就聽這個:聽片名就挺精彩的,是美國片?」

    「是的,那是我多年前看的一部電影。電影是怎樣開頭的?……噢,是的,我記起來了。」

    「故事說的是一個紐約姑娘,她乘著一艘汽船來到加勒比海的某個島上,準備與未婚夫完婚。

    船剛靠岸,姑娘就聽到了陣陣鼓聲,不由得心蕩神移起來。未婚夫正在岸上等候她的到來,隨身還帶來了一列隊由鮮花裝飾的雙輪驢車。其中兩輛車上坐著一群樂師,他們在一架桌子模樣的樂器上用棍棒敲打出了美妙柔和的曲調,甜蜜的樂聲像是一個個肥皂泡先後爆開似的妙不可言,先前那鼓聲早已消聲匿跡了。

    「姑娘隨著未婚夫來到遠離城鎮的鄉村住宅。未婚夫是個外貌悅人的青年,臉上掛著常年不息的微笑。但不知怎的,人們可以隱約地感到,他的性格相當軟弱。因為他迎親回家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未婚妻介紹給他的男管家。男管家約摸五十來歲,是個法國人。他讓未婚夫簽署兩張有關把香蕉船運出海島的文件,未婚夫要他等一會兒,但他硬是要立刻簽好不可。未婚夫含著仇恨的目光盯著他,手顫抖不停地簽完了字。

    「在接風宴會上,人們舉杯慶賀這對新人。

    來自甘蔗園的兩個黑人帶來了小桶啤酒,向主人表示敬意。男管家見了他們後,橫眉豎目地順手操起擱在一旁的斧頭,劈碎了啤酒桶,桶裡的酒嘩地一下子全流灑在地上。姑娘大惑不解地轉身對著未婚夫,似乎在詢問他這種歇斯底里的行為究竟是衝著什麼而來的。然而他只是一個勁兒地向男管家頻頻點頭,表示贊成他的舉動。未婚夫還舉起一杯果汁,向站在他前面的島民敬上一杯,因為次日清晨,只要他和姑娘在島上的政府辦公室簽了文件,他們就算正式結婚了。當夜,也就是結婚前夜,姑娘必須獨自在屋裡睡覺。未婚夫聲稱要到島上最邊遠的一個香蕉園去,面對雇農們表示謝意,另一方面是為了避閒,保護她的名聲。

    「這天晚上,月色美極了,庭院裡的熱帶植物在月光下別具一番風情。姑娘忍不住想環視一下家園。她穿過了起居室,走進了餐廳。她曾兩次看到未婚夫的像片鑲在折疊鏡框內,可是與像片並排的另一個鏡框卻是空的。她兜遍了屋裡的其它房間,最後走進了一個女人的臥室。她開始動手翻起所有的抽屜來,想找到鏡框裡空缺的像片。但是她一無所獲,只在壁櫥裡發現了滿滿一櫥的上等進口衣料做成的女式服裝。就在這時,姑娘聽到有什麼東西在蠕動的聲音,一個影子在窗上一閃而過,這下可把她嚇得不輕。她急忙走出房間,來到庭院內,只見一隻小青蛙跳進了池塘內。於是她想,這也許就是方才聽到的聲響,而那影子一定是在微風中搖動的棕櫚樹。她繼續朝庭院盡頭走著,因為屋裡的空氣是那麼令人窒息,而外面的晚風又是如此沁人心肺。她走著走著,又聽到了響聲,好像是人在走動的腳步聲。

    她猛地一個轉身,但是一塊烏雲遮沒了明亮的月光,庭院裡一片黑暗。遙遠的地方則隱隱約約傳來了不祥的鼓聲。一個影子從她打開的那扇門一閃,進了屋。可憐的姑娘嚇蒙了,一時拿不定主意是站在院內呢,還是跟著進屋?最後她趴在窗上往裡看了起來。房內雖說很暗,但由於姑娘緊貼在窗玻璃上,還是看到一個高大的輪廓在移動,一雙蒼白的手不停地觸摸著房裡的各種小擺設。影子又滑出了屋子。片刻後,腳步在院內重又響了起來。姑娘嚇得毛髮倒豎,拚命往爬滿牆頭的葡萄籐後面躲藏。烏雲驅散了,月亮又鑽了出來,庭院裡重新亮堂起來。姑娘圓瞪雙眼,一眼不眨地望著已經擋在她面前的那高大的身影。

    只見影子身披一件長長的黑色風衣,一頭披到腰間的亂蓬蓬的金髮,顯然多日沒經梳理,那張埋在亂髮之中的臉蒼白無色,原來這是一個殭屍女。殭屍女呆視著姑娘,伸出雙臂要來碰她。姑娘一步步地往後倒退,可沒意識到後路已經斷絕,緊靠著她的背是一排密密的樹籬。等她知道自己己被逼入絕境時,姑娘發出了一聲可怕的尖叫。而殭屍女還是張著雙臂,朝她逼來,姑娘終於嚇昏了過去。就在這危急關頭,一位上了年紀的黑人婦女及時趕到,一把揪住了這可怕的殭屍。

    「姑娘醒來後,發現自己早已被黑人女管家拖到了床上。女管家長得既高又胖,頭髮全灰白了。她寬慰姑娘說,剛才她所目睹的一切,只不過是她做的一場惡夢。第二天清晨,女管家就來為姑娘梳妝打扮,把姑娘的黑髮編成了一根大辮,還精心往她頭上插了一圈本地的鮮花。等打扮完畢,女管家將陪姑娘乘上了一輛小馬車,去鎮公所與等候在那兒的未婚夫履行結婚手續。姑娘邊讓女管家梳頭,邊問她未婚夫昨晚到哪兒去過夜了。女管家竭力掩飾滿臉的驚慌,盡量用輕鬆的口吻告訴她,男主人只不過是去問候邊遠種植園裡的雇農們。姑娘明白了這一定是一種黑人的宗教儀式,她有些惋惜自己沒能耳聞目睹這個地方的風俗和音樂。女管家聽了她這話,驚恐地望著她,連忙說她最好永遠避開這些東西,因為這些宗教儀式有時充滿了血腥氣,因為……女管家說不下去了。姑娘問她這是怎麼啦?於是她講起了當地流傳的還魂屍的故事。

    「據說很多年前,種植園裡的一些雇農決定起來造反,因為主人們不擇手段地剝削他們。種植園主們聞訊之後,叫來了島上的巫醫頭目,要他用一種特製的毒藥殺死那些造反的雇農。雇農們屍骨未寒,巫醫又使他們復活,把他們變成了還魂屍。結果每到香蕉收穫季節,還魂屍就整夜地幹著苦活,沒有任何怨言,因為他們儘管身受磨難,卻不會說話。每當月光照在他們身上,你可以看到漣漣淚珠從他們的臉頰上滾落下來,但他們己喪失了任何意志,只會服從和受難。

    「姑娘聽著,突然想起了昨天晚上的事,便問女管家有沒有女殭屍這回事。女管家巧妙地轉開了話題,回答她說,這不可能,因為女人幹不了這麼重的農活。姑娘又追問,她的未婚夫怕不怕這種事。女管家回答說,他當然不怕,但是他得遷就一些迷信思想,為的是能與雇農們友好相處。所以,他得在新婚前夜出外去接受巫醫的祝福。

    「新婚之後,夫婦倆相親相愛,倒也過得十分美滿。有天晚上,他們都上床睡覺了,遠處的鼓聲陣陣傳來,最後把他們吵醒了。姑娘只感到一陣寒顫在她背脊上下蠕動,使她不寒而慄起來。丈夫聆聽著遠處的鼓聲,臉色驟變,原先的平靜一下子蕩然無存,他再也無法安睡,接著就起身下了床。姑娘什麼也沒說,她紋絲不動地躺著,像是在沉睡。其實,她豎著耳朵,細聽著丈夫的動靜。她聽到食櫃的門『吱呀』一聲被打開了,隨後什麼聲響也沒了。過了良久,仍不見丈夫歸來,她決定起來去看個究竟,結果發現他醉得不省人事地橫躺在安樂椅上。她迅速地用眼睛掃視了一遍屋裡所有的傢俱,看到有個敞開了門的小櫃,狹小得只好放一個酒瓶。丈夫身旁還有一瓶酒,正好喝去了一半。姑娘很納悶,不知這酒從哪兒弄進來的。據她所知,整個屋裡是不藏一滴酒的。她還注意到櫃內的酒瓶底下壓著一束信件和照片。眼下的當務之急是把丈夫拖進臥室,設法讓他振作起來。她對丈夫說,她愛他,以後他不會再孤獨了。丈夫感激地看了她一眼,重又睡著了。姑娘也想再睡一會兒,但看到丈夫醉成那樣,她的心情煩亂極了。她突然意識到了男管家劈碎啤酒桶的舉動是何等正確。她披上了長睡衣,想再去看那小櫃子,因為那些照片引起了她無窮的興趣。但當她再次走到那兒時,小櫃的門已經關上,並上了鎖。這是誰幹的?她環顧四周,到處是黑暗與寂靜、只有依稀可聞的鼓聲。

    「第二天清晨,丈夫把她推醒,還給她端來了早餐。他興致勃勃地告訴她,今天他準備帶她去海邊兜風,對昨晚發生的事,他竟忘得一乾二淨。她不由得受到丈夫情緒的感染,爽然應允了。在熱帶海灘上,兩人痛痛快快地玩了一整天,直到夜幕垂落,他們才乘車返回家。在經過一條山脊上的路時,姑娘看到在火紅的夕陽的照射下,不遠的地方有一幢很舊的英國式建築,看上去很漂亮,也很神秘,因為房子幾乎完全被草木覆蓋住了。姑娘說,她很想有一天開車去那兒玩玩,她不明白好端端的房子為什麼沒人居住。丈夫好像十分緊張,粗魯地叱喝說,永遠永遠也不許她走近那房子。結果,一天的歡樂付之東流,姑娘的心情重新煩亂起來。她發覺一提起那房子,丈夫就那麼地緊張不安,這不由得又增加了她心中的疑團。

    「回到家裡後,丈夫先去淋浴了。姑娘趁機把他脫下的衣服搜索了一遍,最後在他的褲袋裡找到一個鑰匙圈,上面只有一把小鑰匙。她直奔小櫃,試了試,鎖果然打開了。她打開櫃門一看,裡面又有一瓶柯尼克牌白蘭地。這是誰放的?從昨晚起,她片刻未曾離開丈夫身旁,肯定不是他去放的。酒瓶下面有些信件,署名的是丈夫和他的第一任妻子,原未這是他倆的情書。信件的下面是些照片,上面有丈夫和一個女人的合影。這個女人是不是他的前妻?姑娘似乎認識這女人,她個子長得非常高大豐滿,長長的金髮,其中一張肖像照片使她突然記起了:無神的眼睛,有點不知所措的眼光……這就是在惡夢中追逐她的瘋女人……她猛地注意到沐浴間的水聲停了,丈夫會當場抓住她在亂翻東西的!她趕緊收拾好,關上櫃門,口到了臥室。果然丈夫已經在裡面了,他正裹著一塊大浴巾,衝著她微笑呢。

    鑰匙還在她的手中,怎麼辦?她借口要幫他梳頭,支使他去浴室拿木梳,等他一轉身,就趁機迅速地把鑰匙放回了他的褲袋內。

    「幾天過去了,丈夫每天在半夜時分下床,因為他睡不著覺。姑娘不願把事情挑明,天天裝著酣睡,一等到第二天清晨,就把他拖回床上,因為到未了他總是神志不清地癱倒在安樂椅上。

    姑娘每次總要檢查一下酒瓶,但是每次都是滿滿的一瓶。究竟是誰把酒瓶放在櫃中的?姑娘不敢詢問丈夫。每天傍晚,當他從種植園歸來時,見到她在家等他,總會顯得無比地快樂。可是一到夜晚,聽到鼓聲,他就必然心神不寧,非得喝到醉得不省人事不可。有一次,她見丈夫出外去了,就同男管家聊天,設法問起了這件事。但男管家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告訴她,丈夫與那些雇工之間存在著許多棘手的問題,正等待解決,等等,等等。

    「一天,用完茶點,丈夫與男管家又要到最邊遠的種植園去。由於路遠,準備第二天歸來。

    趁此機會,姑娘打定主意步行去那幢荒蕪的房子看看。約摸下午五時左右,火球似的太陽已經不太炙人了。丈夫他們一上路,姑娘也隨之離開了家。她摸索著通向那房子的路,不料迷了路。夜幕降臨了,她總算來到了能眺望到那房子的山脊上,但她拿不定主意,究竟是回去還是繼續往前走。最後,好奇心戰勝了一切,她還是向那座房子走去。突然,她看見房子裡亮起了燈光,走近一看,原來屋裡的桌上點起了一枝蠟燭。姑娘鼓足勇氣推開了門,並仔細往裡打量,角落裡置放著一個伏都教神壇,上面插著好多點燃的蠟燭。

    神壇上有個洋娃娃,黑髮,衣服與她結婚時穿的一模一樣,一根針刺過了娃娃的心臟。姑娘嚇得幾乎要暈死過去,她轉身就想逃出去,但去路己被堵死,門口站著一個龐然大物似的黑人。他眼珠突出,赤著上身,下面穿了一條破破爛爛的褲子,正用一種失常人的眼神呆呆地瞧著她。她絕望地尖叫起來,但這個其實是還魂屍的黑人仍一步步地向她逼近,並象上回庭院裡的殭屍女一樣,伸出了雙臂。姑娘又尖聲地嘶叫著,逃進了隔壁房間,死命地鎖上門。屋裡一片漆黑,一扇窗子幾乎被叢林般的植物嚴嚴實實地覆蓋著,只有微微星光勉強地透進屋內。藉著微光,姑娘己慢慢適應了黑暗,她發現這房間裡有張床,床上……有什麼東西在蠕動,原來正是殭屍女,恐懼使她的叫喊也一下子窒息了。殭屍女緩緩地起身,開始朝她走來!這鎖得像棺材一樣的房間已經沒有任何辦法可以脫身了,姑娘嚇得真想當即倒在地上死去。忽然窗邊傳來了一個聲音,命令殭屍女住手,回到床上去。……這又是那好心的黑人女管家。女管家叫姑娘不要怕,她馬上進屋來保護她。姑娘開了房門,女管家身後站著那巨人般的黑人,但他已俯首貼耳了。女管家叫他往後要照顧姑娘,不許傷害她,他都一一應諾。那個頭髮蓬亂的殭屍女也乖乖就範了。女管家溫柔地扶著姑娘的肩頭,陪著她乘上了一輛驢駒駕駛的馬車回到了莊園。一路上,她原原本本地向姑娘敘述了這說來話長的家史,因為姑娘已意識到,那個一頭金髮披散到腰間的殭屍女就是她丈夫的前妻。」

    「我插一句話可以嗎?」瓦倫蒂問。

    「要說什麼?講吧。」

    「我情緒很低沉,很難聽進你講的故事。我想,故事最好留著明天講,行嗎?這樣我們就能說說話了。」

    「行。但你想說些什麼呢?」

    「我要談的事與我的女朋友有關,我是多麼為她擔驚受怕,因為她處於危險之中。可是,那個我渴望收到她的信、渴望著見她的並不是我的女朋友,此時此刻我在想念瑪爾塔,我整個身心都在想她……想她能緊貼著我。因為瑪爾塔是真正能挽救我的人,因為我覺得自己像個死人一樣。我發誓我有這樣的感覺。」

    「說下去,我聽著。」

    「我想求你做件事,不過我怕你會笑話我。」

    瓦倫蒂還是遲疑不決。

    「不會的,我為什麼要笑你呢?」

    「如果不麻煩的話,請點上蠟燭,我希望你按我口述寫封信給她,現在我要是用眼睛,頭就發暈。」

    「怎麼啦?除了肚疼外,你又有什麼病啦?」

    「沒有,只是身體太虛弱了。今天下午,我試著寫信,但這紙總是讓我感到暈眩。」

    「好,你就開始口述吧。」

    「『親愛的瑪爾塔,你接到這封信……一定會覺得奇怪。我感到……孤單,我是那麼地需要你,我想和你談談。我想……貼近你,我想要你……對我說……一些安慰的話。我在牢房裡,不知道現在你在哪兒?……不知道你有什麼感覺,在想些什麼,或是需要些什麼?……如果我不寄這封信,我也得給你寫,誰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還是讓我們談談吧……因為我害怕,害怕不向你坦露點心思,內心會有什麼東西垮掉。』你把信給我念一下。」

    「如果我不寄這封信,我也得給你寫。」

    「請再加一句,『但我會寄的。』」「『但我會寄的。』還有嗎?」

    「『我無法適應殉道這一念頭。我感到憤怒,我不想當殉道者,此刻我想知道,整個兒事情是不是我犯了一個大錯誤……他們折磨我,但我仍然沒有交待什麼……我甚至根本不知道同志們的真實姓名,於是我僅僅說出了他們的化名,警察也根本摸不著頭腦。然而我的內心卻受著一種折磨……我不應該永遠呆在這牢房裡……我現在明白了,瑪爾塔……我只是害怕,因為我病倒了……我有一種恐懼,極怕死去,怕一切就此結束了,怕生命只剩下這麼一點時間。但我認為,我不應受到這種報答。我辦事一向慷慨,從未剝削過他人……我從懂事起就開始鬥爭……反對有人剝削我們的同胞……我一向詛咒各種宗教,因為宗教混淆了人們的思想,阻礙他們為平等而鬥爭……我現在渴望一種正義……神聖的正義,我乞求世界上有個上帝……』莫利納,上帝的開頭字母請大寫。」

    「好吧,說下去。」

    「有個能見到我、幫助我的上帝,因為我想有一天能重新在街上行走。我希望這一天能盡快到來,我不想死。可在我的腦子裡時常閃過這樣的念頭,我將永遠、永遠不能再碰碰我的女人了,我實在不能忍受這一點……每當我想到女人,我的腦海裡只有你。能想到你也在想我,這對我實在是一種寬慰……當你用手在撫摸自己的身體時,你得假設那是我的手……若真是這樣,對我將是一種何等的寬慰……我的一部分至今和你同存,對嗎?同樣,你那肉體的氣息仍在我的鼻孔裡……我的十指尖下也還保留著對你的皮膚的感覺……我似乎已銘刻在心頭了。你明白我的話嗎?……但有時,我覺得這牢房裡除了我之外,什麼也不復存在……孤單一人……」

    「是,『我……孤單一人……』繼續說吧。」

    「……什麼痕跡也沒遺留下,我們共同度過的幸福,和你在一起的那些夜晚、下午和早晨的快樂,現在對我來說,已變得毫無價值可言,相反地在與我作對……因為我想你想得發狂,我所感到的只有孤獨的折磨。我身上那令人作嘔的氣味……我不能洗澡,因為我病得那麼重,身體那麼虛弱,冷水也許會使我患上肺炎。我感到了死亡的恐懼,我從骨子裡感到這一點……我內心的折磨告訴我,一切都完了,這種痛苦是我在世界上最後一段經歷……我說這話時就像個真正的基督教徒,好像以後將有另一種生活在等待我似的……但我已沒什麼可等待了,你說是嗎?」

    「我能否插一句?」莫利納抬起頭來對瓦倫蒂說。

    「什麼事?」

    「呃,其實,我們還是可以努力一下的……」

    「努力什麼?說吧。」

    「我能幫你洗身子。瞧,我們可以在壺裡熱水嘛!我們早就有了兩塊毛巾,用一塊毛巾塗上肥皂,另一塊微微沾濕,吸掉肥皂沫,你擦前身,我幫你擦後背。」

    「那我的身子就不會這麼癢了?」

    「對。我們可以一個一個部位輪流著洗,這樣你就不會著涼了。」

    「你真願意幫我洗?」

    「明擺著的嘛。」

    「什麼時候?」

    「如果你想洗,現在就行。我來燒些熱水。」

    「煤油是你的,白白糟蹋你的東西了。」

    「沒關係,在燒水時,我們可以寫完信。」

    「把信紙給我。」

    「為什麼?」

    「莫利納,給我就是了。」瓦倫蒂接過來就把信扯得粉碎。

    「你幹嘛把信撕了?」

    「這事咱們別再多說了。」

    第二天,瓦倫蒂睡得很晚才睜開眼睛。

    「早晨好!」莫利納招呼說。

    「什麼時候了?」

    「10點10分。」

    「真不敢相信這麼晚了。」

    「唔唔,他們開門送咖啡時,你翻了個身又睡著了。你總算好好地休息了一下。」

    「是的,我感到好多了。」

    「很好。站起身來,看看感覺怎麼樣?」

    「不,你要笑話的。」

    「笑話什麼?」

    「你會看到某種東西,某種健康男人的東西,尤其是他早晨醒來,有點精力的時候。」

    「一次勃起,呃,那是健康的……」

    「你能不能朝別處看?你讓我覺得害羞極了。」

    「好吧,我閉上眼睛。」

    「多謝你那些精美的食品,要不,我身體永遠好不了。」

    「我煮些水,給你沏杯茶。」

    「不,聽著,我不能把你的東西吃個精光。

    再說我已經好了。」

    「這沒什麼了不起。我媽媽又開始給我送東西了,所以不成問題。」

    「可我心裡不安吶。」

    「為什麼你總把問題想得那麼複雜?」

    「那好吧。」

    「你去上廁所,我煮茶。等你回來,如果願意聽,我接著講殭屍女的故事……想知道以後發生的事嗎?」

    「想,不過我得學習了。身體好了,我要看看能否讀些書。」

    「真是個狂熱分子。」

    瓦倫蒂迫不及待地捧起了書本。

    「瓦倫蒂,你怎麼老在歎氣?」

    「莫利納,沒辦法,書上的字老是在眼前晃動。」

    「我早對你說過了,身體太虛弱,早餐你只喝了點茶,拒絕吃我建議的麵包和火腿。」

    「是這樣的嗎?」

    「我知道會這樣。午飯後,你睡個午覺,隨後再試試能否讀書。」

    「這樣太懶惰了。說來你也不信,我真想在床上多躺一會兒。電影後來怎麼樣啦?給我一點面子吧,」「你知道我現在最好幹什麼嗎?把土豆放進鍋裡去煮,它們不容易熟。等會兒我們再開一聽橄欖油罐頭,熟土豆上倒點油和鹽,再加火腿肉,沒什麼比這更滋養人的了。」

    「快講吧,故事怎樣啦?」

    「好吧,好吧,不過等等……這玩意兒怎麼不亮了……好,亮了。我們上回講到哪兒了?」

    「女管家在回家的路上把全部故事告訴了姑娘。新郎和第一任妻子相親相愛,美滿地生活過。

    然而這幸福的婚姻卻始終被蒙上了一層陰影:他得嚴守一個秘密,年幼時,他曾親眼目睹過父親犯下的罪孽。他父親是個無所不為的傢伙,他兩手空空來到島上,發了橫財,到頭來卻把雇農們視如草芥。雇農們實在忍受不了,想起來造反,父親得知後趕緊叫來本地的巫醫。有一天晚上,巫醫把所有帶頭造反的雇農召集到最邊遠的種植園,說是要開個會替他們祝福。天真的雇農們信以為真,就都去了。就這樣,他們當場一個不剩地被巫醫用一種特製的毒箭射死了。他們的屍體被拖進了叢林之中,幾小時後,他們一個個地睜開了眼睛,變成了活死人。巫醫命令他們站起來,果然,屍體慢慢地站起了身,眼睛瞪得大大的。他們按照巫醫的指令,手拿著大砍刀,整夜整夜地割著一串串香蕉。父親發出了惡魔般的狂笑,他派人用許多乾枯的甘蔗莖搭起了草棚,白天就將殭屍堆在裡面,一到晚上又喚他們出來割香蕉。他的兒子親眼看到了父親以這種方式積累了巨筆橫財,成了一島之主。兒子長大後,到美國去讀書,並與一個金髮碧眼的女同學結了婚,把她帶回了海島。起先,第一任妻子曾使他感到幸福快樂。老父親死後,丈夫決定辭掉巫醫。他派人把巫醫叫到宅邸來,自己卻到最邊遠的種植園,用木樁釘死了所有的出入門,到處灑上了松節油,一把火燒掉了草棚。還魂屍全被燒焦了,可憐的殭屍總算終止了苦難。

    「這時,巫醫來到丈夫的宅邸,等候著主人召見。叢林中的長筒鼓鼓聲陣陣,向他暗示了那兒正在發生的一切,他決定恫嚇女主人,口口聲聲說要在路上伏擊她的丈夫,然後幹掉他。那位高個子的金髮妻子絕望了,只要他能放了丈夫,她答應給他任何東西——錢和珠寶。巫醫那邪惡的雙眼把她上下掃了個遍,然後說,挽救丈夫的性命只有一條路。他把浸過毒藥的匕首放在桌上,威脅說,她若出賣他,他就用它刺死她的丈夫。就在這個節骨眼上,丈夫回來了。他透過敞開的窗子,正巧看到他倆呆在一起,妻子已半裸著身子,嘴裡還在說她要離開丈夫,與巫醫一起私奔。憤怒使丈夫一下子失去了理智,他順手拿起了那把匕首,發瘋似地刺進了妻子的身體。巫醫告訴他,沒人會知道發生的事,因為他是唯一的見證人。只要小伙子往後繼續讓他搞伏都教的活動,他就會對警察說,兇手是叢林裡某個想搶劫家財的傢伙。他和主人趕到現場時,正好撞見那人在殺女主人。這就是女管家所講的故事,姑娘聽了嚇得魂不附體。」

    「第一任妻子就這樣變成了回魂屍?」

    「對。」

    「那女管家怎麼會知道這麼許多事情?」

    「姑娘也問了相同的問題。女管家低著頭答道:巫醫就是她的丈夫。但有一點,女管家並不知道,當她和姑娘剛離開那幢舊房子時,就有一個影子從叢林中閃了出來,接著出現在門口。門口的還魂屍移了移身子,讓影子走進了屋裡。那影子直接進了金髮殭屍女的臥室,上了她的床。她圓睜著雙眼一動不動地躺著,任憑一隻白手剝去了她的衣服,卻絲毫沒有反抗能力。

    「姑娘回到宅邸,發現丈夫早就等在家裡了。見到妻子安然無恙,他既感到寬慰,也怒氣十足,一把將她抱在懷中,說今後要是沒有他的允許,不准擅自外出。晚餐桌上,姑娘問起了收割情況,沒想到這句話竟勾起丈夫的滿腹心思。

    他當即扯下餐巾,離開餐桌,把自己關進了書房,喝起屋裡小櫃中的藏酒。姑娘臨睡前再三喚他回臥室睡覺,但他只是咕噥地說,別管他。

    「第二天清晨,她醒來不見丈夫的蹤影,發狂似地跳下床去尋找。一個傭人告訴她,主人朝最邊遠的種植園方向走去了,走時什麼話也沒留下。姑娘記起那地方正是巫醫的老窠。她急忙叫來了男管家,她感到這男管家是她唯一可以信賴的人。男管家對她說,她本來是主人的最後一絲希望,因為他有可能變得重新快樂起來,現在這點希望也消失了。主人總是拒絕聽從善意的勸告,不過眼下還有一個可以補救的機會。說來也很簡單,就是讓某個人把好建議深深地灌輸給他,堅定他的意志,當然這要由她來決定,男管家還說,今天清晨她丈夫臨走時又侮辱了他,他簡直無法再忍受了。她丈夫是頭十足的怪物,她應該離開他,去找個更好的男人。

    「姑娘開始覺得男管家有點異樣,讓人不太舒服,因為他的眼睛直盯著她,她慌亂地奔出門外去找丈夫,害怕他真會出事,但是年老的女管家卻一口拒絕陪伴她,說那太危險了,要知道她是個白人婦女哪。姑娘無法可想,只好求助於男管家,男管家同意陪她去,他給跑得最快的一對馬套上馬具,載上姑娘就一溜煙地出發了。姑娘見馬發瘋似地狂跑,再三央求男管家不要駛得這麼快,但他卻置之不理,只是大聲地對她叫著,她丈夫是個多麼可憐的東西。以後,他倆再也沒交談過一句話。在叢林深處,男管家停下了車,說他有事要找個人。好長時間過去了,卻一直不見管家人影。姑娘一個人呆著,簡直嚇壞了。更可怕的是,鼓聲又響了起來,並且就在近旁。她跳下車,拔腿朝前面的一個草棚走去。走近一看,才知道這棚子早就荒廢了,裡面長滿了荒草。這時,姑娘聽到了歌聲,那是伏都教聖歌。她毫不猶豫地朝有聲音的方向走去。好了,餘下部分我以後再講吧。」

    「住嘴!」瓦倫蒂正聽得津津有味,見莫利納又在賣關子了,氣得叫了起來。

    「你這話什麼意思?我餓了,總得要有人燒午飯……土豆馬上就熟了。」

    「如果故事還沒剩多少的話,一口氣講完算了。」

    「不行,還剩好多呢。」

    瓦倫蒂整整一個下午和晚上都在看書,暫時忘記了讓莫利納繼續講故事。他很晚才睡,醒來時,又是很晚了。

    「早晨好。」

    「你好,睡得香嗎?」

    「香得讓人難以置信。」

    「你書看得太多了。既然蠟燭是我的,下次得由我來決定吹熄的時間。」

    「我只是不敢相信我真能再看書。」

    「是啊,下午看書,這很好……但晚上熄燈後,你又用我的小蠟燭看了兩小時的書。晚上,我們本可以繼續講《殭屍女》的故事,對嗎?」

    「怎麼看守還沒來?」

    「他送咖啡時,你沒醒,睡得很死。」

    「杯子哪兒去了?」

    「我讓看守停止送早晨的咖啡了。」

    「瞧,你怎麼能隨心所欲地替我作主。我想喝咖啡,哪怕這咖啡是尿水。」

    「你有沒有一點常識?每當你吃監獄伙食,就生病。但你用不著操心,只要我有食物,就有你吃的。今天我的律師要來探監,我媽媽說不定也會來。這意味著我們又有東西吃了。」

    「老實說,我的朋友,我不喜歡由人替我操辦生活。」

    「如果我出去了……誰知道你又會跟什麼人同牢呢!」

    莫利納不是去見律師,而是又一次被喚進了監獄長辦公室。監獄長劈頭就問:「事情進展得如何了?」莫利納說,「結果不甚理想。」監獄長呆了半晌,向莫利納歎起苦經來:「目前我承受著各方面的壓力,而且這壓力直接來自共和國總統。上面想盡快聽到消息,要求我再對瓦倫蒂作一番徹底的審訊。」

    莫利納尋思了一番,開口道:「請再寬限我幾天時間,瓦倫蒂的身體太虛弱,經不起折磨。

    如果審訊到一半,他倒斃了,事情反而會更槽。只要你再給我一個星期的時間,我保證替你探出必要的情報來。再說,我已經有了一個好主意。」

    莫利納故意停住不往下說。監獄長再三催促,他才慢吞吞地說:「目前最好的辦法是把我轉到另一間牢房去,理由是我已有了赦免的可能性。這樣,瓦倫蒂可能會軟下來,也許會鬆口,因為他對我已產生了相當的感情。」莫利納接著說:

    「如果瓦倫蒂知道我要被釋放,他說不定會講出些心裡話來。犯人們一般都有這樣的經歷,當一個夥伴要走,另一個會比以往更感到孤獨。」

    他的一席話打消了監獄長的疑團,他同意一星期後再召見莫利納。心細得如同女人的莫利納當然不會空手而歸。臨走時,他沒忘記遞給監獄長一張購物單:「這是我在外面等候監獄長大人召見時寫的。字寫得很差,請大人多多包涵。請把所有的東西裝進兩隻棕色的商品袋,就像我母親往常拎的一樣。」

    莫利納又一次滿載而歸了。

    莫利納回到牢房,用平靜但帶幾分得意的神情對瓦倫蒂說:「喏,這是新鮮火腿,這是熟火腿。趁麵包還新鮮,我來做個三明治。你想怎麼吃就怎麼吃。」

    「謝謝。」瓦倫蒂已經習慣於接受他的食物了。

    「吃完烘乾蘋果,再喝點茶。」

    「這挺不錯的。」

    「想吃就趁熱扯塊烤仔雞。來,動手吧。」

    「莫利納,謝謝。」

    「我在爐子上燒些水,以防你萬一想喝些什麼。茶或咖啡,隨你的便。」

    「謝謝。莫利納,這頓飯看上去挺誘人。可是,莫利納……我感到難為情。」

    「為什麼?」

    「今天早晨……我發的脾氣。」

    「廢話。」

    「不懂如何接受的人……是卑鄙的小人,因為他也不想給予什麼。」

    「真是這樣想的嗎?」

    「是的,我一直在想,問題就是這樣。如果我表現得過分拘謹,那是因為你對我……大方……而我又不想強迫自己也用同樣的方式來待你。」

    「是嗎?」

    「是的。出了這牢房,我們可能會受人壓迫。但在這間牢房裡,卻不存在壓迫。唯一使我不安的是有人待我好,卻不要任何回報。我行動不自由了,因而脾氣很生硬、很反常。」

    「別生出怪念頭來。我待你好……那是我想贏得你的友誼……你的愛,這正如我想待媽媽好一樣。她是個好人,從不傷害人,你也是個非常好的人,無私得很。為了一個崇高的理想,你冒了生命危險。別把臉扭過去,我使你感到難為情了嗎?」

    「有一點兒……我能吃點麵包嗎?」

    「當然行。」

    「你有沒有任何親密的朋友?」

    「有啊,不過我的朋友只會是些像我一樣的同性戀者。我們相互之間並不過分信賴,因為我們很容易受驚,我們太軟弱無力了,我們永遠等待著……當然,是與一個男人之間產生……諸如友誼之類的事。但那種可能很小,因為一個男人……想要的是女人。」

    「所有同性戀者都這樣嗎?」

    「不是,有些人有兩種性愛。至於我和我的朋友,則是百分之百的女性傾向。我們是正常的婦女,與男人睡覺。」

    「新鮮麵包味道美極了,是不是?」

    「唔,的確很美……可我有話要跟你說。」

    「我敢打賭,你要說的是《殭屍女》電影的結尾吧。」

    「那也是要講的,但另外還有些事……」

    「發生什麼事啦?」

    「我的律師說,事情進展得很順利。」

    「我真笨,竟然沒問到這一點。他對你說了些什麼?」

    「當他們考慮要赦免某個犯人,但還沒正式釋放他時,就會把他轉到其它囚室去。不出這個星期,他們就會把我送到新的牢房去了。」

    「真的?律師怎麼會知道這些事?」

    「去辦假釋手續時,他們對他說的。」

    「好消息。……唔,你一定很高興……」

    「我暫時還不想考慮這些。你該吃點雞蛋沙拉。」

    「你方才說的話,使我的胃口收緊了。」

    「吃個烘乾蘋果……這容易消化。」

    「不,你想吃就儘管吃吧。」

    「我不太餓,知道嗎?也許等我們結束了《殭屍女》的電影故事,肚子就會餓了。我等會兒再吃飯吧。」

    「好吧,等一會兒。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事,莫利納,我……我現在腦子裡突然亂極了。」

    「怎麼引起的?」

    「不清楚,也許是你要離開了,我說不清楚。」

    瓦倫蒂呆呆地躺著,不知想什麼心事。過了好長時間,他才問道:「莫利納……現在什麼時候了?」

    「七點過了。我早聽到他們送晚飯來了。」

    「我什麼事也做不成了,看了一陣子書,卻不知道究竟讀了些什麼。」

    「我記不得上回停在哪兒了?我們扯到哪兒了?」

    「什麼,莫利納?」

    「電影故事。」

    「噢,對了,姑娘獨身一人在叢林裡,又聽到了鼓聲。她決定冒險去響著鼓聲的地方。當她走近正在唱著歌的一群伏都教新教徒時,叢林中已經越來越暗,唯一的亮光是他們點的蠟燭。祭壇旁有個玩具娃娃,臉龐酷似她的丈夫,一根針刺穿了它的心臟。周圍跪滿了土著男女,他們正祈禱著,不時發出古怪的叫聲,表示他們內心的巨大悲哀。姑娘四處打量著,想找出巫師來。她害怕真的見到他,但又好奇地想知道他長得什麼模樣。鼓點敲得更瘋狂了,土著人的嚎叫也越來越響。突然鼓點猛然收住,土著人停止了哀嚎。

    這時從熱帶叢林中刮起了一股疹人的寒風,巫師出現了。只見他身披一件拖曳到地上的白色長衣,坦露著胸膛,露出了濃黑的胸毛——原來他就是男管家。這個偽君子的表情兇惡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他伸出一隻手為所有土著人祝福,另一隻手則向鼓手打了一個手勢,不同節奏的鼓聲隨之而起,這種鼓聲其實是一種公開的妖術,巫醫兩眼看著姑娘,毫不掩飾他的淫慾。他想對她實施催眠術,姑娘把頭移開,不讓自己陷入他的魔力之中。但她最終沒能抵住他的魔力,她的頭慢慢地轉了過來,與巫師面對面,她的神思恍惚起來。鼓點敲得更加瘋狂了,節奏也更富於性感,姑娘開始緩慢地朝巫師立定的方向走近。所有的土著人全處於奇怪的恍惚之中,一律跪倒在地,頭往後甩去,幾乎要碰著地。姑娘與巫師只差一臂之遠,一陣颶風穿透了棕櫚樹,呼地一下子吹滅了所有點著的蠟燭,時值正午的叢林裡漆黑一團。巫師抱住了姑娘的細腰,雙手開始朝上滑去,撫摸姑娘的乳房和臉頰,隨後把她抱進了自己的草棚。

    「再說,那位好心的黑人女管家看到姑娘果真乘著馬車離家了,就連忙找到了男主人。她拉著他就走,謊稱巫師有事叫他立即去。姑娘正要進入草棚,一見丈夫便掙脫了巫師的魔力,因為女管家不停地向她呼喚著。

    「姑娘和丈夫一聲不吭地乘著吉普車回到了家,丈夫顯然猜出自己的妻子早已覺察了所有的秘密。姑娘為了表示自己有能力操持一切,立即安排手下人去準備晚餐,好像什麼事也沒發生過一樣。可是等她從廚房裡出來,丈夫又在酗酒了。她乞求他不要那麼軟弱,她說,只要他倆相親相愛,就有力量克服所有的魔障。可是,丈夫狠命地一推,把她擊倒在地上。這時,巫師來到了荒棄的舊宅,發現女管家正在照料殭屍女。他鄙夷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妻子,吆喝她快滾出去。但她不允許他再利用可憐的殭屍女來施展巫術了,她拔出了身邊暗藏的匕首,準備一刀宰了他,不想反而被他奪去,心口上挨了致命的一刀。殭屍女在一旁一動也不動,但人們可以從她的眼睛裡看到痛苦的表情。巫師殺死了女管家,又命令殭屍女跟他出去。他對她數落著她丈夫的毛病,說他是個地地道道的魔鬼:是她丈夫而不是他巫師將她變成一個殭屍女的,現在他又將對自己的第二位妻子重演故伎了。為此,她,一個殭屍女,應該出去用刀子殺死丈夫,杜絕他的全部邪惡。殭屍女根本不信巫師的話,但對他卻無可奈何,因為她沒有自己的意志。她跟著他來到了宅邸。

    「殭屍女從窗外看到丈夫已經酩酊大醉了。

    只見他不住地向姑娘叫喚,還一把抓住她的肩頭,死命地搖她、推她,將她摔倒在地。巫師把刀塞在殭屍女的手中。丈夫還想喝酒,可酒瓶已經空了,他拚命搖晃著瓶子,想再喝上一滴酒。

    巫師吩咐殭屍女走進屋裡去殺死丈夫。她仍然愛著他,但命令無情,不許違背。當她走進屋裡時,丈夫已醉得不能自己,絲毫沒覺察她的到來。姑娘把自己鎖在房裡,也不再搭理他了。突然她聽到丈夫的慘叫聲,急忙衝出房間,只見丈夫四肢攤開,躺在沙發上正在痛苦地掙扎。巫師又變成了男管家,他進屋喚來了家裡的傭人,要他們作見證人,證明他自己是清白的。

    「丈夫在臨嚥氣前,向殭屍女表白了他對她永恆不變的愛,『你今天落得如此悲慘的命運,全是由於巫師的殘忍,就是這個巫師念念不忘統治全島,想一口吞掉島上的全部財產。』丈夫要殭屍女回到自己的房間去,一把火燒掉舊房,這樣她就不會再充當別人邪惡的工具了。此時天空烏雲密佈,閃電將大地照得如同白晝,暴風雨要來了。丈夫用僅剩的一口氣告訴圍繞在身邊的傭人:『你們的許多親人都是巫師手下的犧牲品,成了殭屍。』傭人們全都怒視著巫師,巫師見勢不妙,偷偷地想退出房間,溜之大吉。剎時間,颶風大作,雷電暴雨交加。巫師拔出了左掄手槍,緊追不捨的傭人們只好收住了腳步。巫師趁機想逃跑,就在這個節骨眼上,一道震耳欲聾的閃電將巫師劈倒在地,當場擊斃了他。不一會兒,暴雨停了。然而誰也沒注意到殭屍女己悄悄地上了路,回到了那幢舊屋。

    「蒸汽船起航的船笛又拉響了。姑娘一聽這熟悉的聲音,趕忙胡亂地抓了一些東西塞進皮箱,拔腿去追正要離去的航船。她及時趕到了碼頭,水手們正在抽跳板。幸運的是,這正是上次送她來海島的船,站在甲板上的船長一眼認出了她。姑娘走進了自己的客艙,忽聽門外有人在敲門。她打開門一看,原來是英俊的船長。他問她島上過得是否愉快?姑娘回答說『不』。船長順便講起了她剛來島上時聽到的鼓聲,說:『這些鼓聲永遠預示著可怕的苦難。』姑娘對他說,也許人們將不會再聽到那些鼓聲了。船長叫她不要作聲,他好像聽到了奇異的聲音。兩人走上甲板,只見成百個島民正圍在碼頭上向姑娘告別,他們唱起了愛和感恩的頌歌。姑娘激動得渾身顫抖著,船長在一旁用手臂緊緊扶著她,這使她感到了一種安全感。她抬頭眺望,遠離城鎮的叢林中燃起了沖天大火。姑娘死命地抓住船長,竭力止住渾身的抖顫,可是脊樑骨上仍覺得寒氣逼人,她知道可憐的殭屍女一定已被燒成灰燼了。島民們奏起了愛的樂曲,為她辭行,祝願她有一個充滿幸福的未來。故事到這裡完了。喜歡嗎?」

    「非常喜歡。」

    「啊……唉……」

    「為什麼要歎氣?」

    「生活艱難……」

    「莫利納,怎麼啦?」

    「我不知道,我害怕這一切,怕出獄只不過是自欺欺人的念頭。然而我最怕的還是他們要拆散咱倆,把我塞進另一間牢房,去和鬼知道的傢伙長久作伴……」

    「最好別想這些了,尤其是在我們無能為力的情況下。」瓦倫蒂說。

    「我不同意你這看法,瓦倫蒂。我想我們也許有辦法,至少有辦法不分開。」

    「別把事情搞糟了。你現在只需要好好考慮一件事:離開這兒,去照顧你母親,她的健康對你來說是至關重要的,對嗎?我說,一旦你離開這兒,你就自由了,能重新與人民在一起了。只要你願意,還可以加入某些政治團體。」

    「無稽之談!你完全明白,他們永遠也不會信任我這樣的同性戀者。」

    「可是我能告訴你應該去找什麼人……」

    「千萬別這樣,聽到嗎?永遠也不要對我說有關你的同志們的事。」

    「為什麼?誰會猜到你去找什麼人?」

    「不行。我會被提審的,凡是我不知道的事,我就不會說出來了。」

    「不管怎麼說,各種政治團體之間有許多不同。如果找到一個對你胃口的組織,就加入進去,即使這個組織只是高談闊論,紙上談兵。只要進去了,事情就會起變化。」

    「不,我是永遠也不會變化的,」莫利納斷然地說。

    「得了,得了,別哭……別這樣,瞧,多少次了,我不得不聽你哭泣。上帝啊……你……你一哭,就使我格外緊張。」

    「我控制不住……我老是那麼倒楣。」

    「咦,他們熄燈了。」瓦倫蒂說。

    「當然羅,8點30分了。這樣一來倒好,你看不到我的臉了。」

    「莫利納,講起故事來時間就過得飛快。」

    「今晚我可睡不著覺了。」

    「聽我說,我一定能幫助你。首先你得想法參加某個組織,別老是孤零零一個人呆著。這樣做對你是有益的。」

    「參加組織,我告訴過你,我既不懂,也不想相信這些事。」

    「別這樣,莫利納。」

    「別……別碰我……」

    「怎麼,男人不能碰你的背脊嗎?」

    「這只會使我難受……瓦倫蒂,我只是想死,我厭倦了,不願再有傷痛……現在……你止住了我的哭泣,我哭不出來了,這樣更糟,我的喉嚨繃得緊緊的。」

    「我給你按摩好嗎?」

    「在這兒?」

    「是的。」

    「這樣好受些嗎?」

    「是的,好受多了。你對我真好,瓦倫蒂。」

    「我覺得你真的需要我了,這樣我也就能為你做些事了。」

    「瓦倫蒂,我也能碰碰你嗎?」

    「行啊。」

    「我想碰碰你眉毛上的痣……我能這樣碰你嗎?我撫摸你,你不會厭惡嗎?」

    「不……」

    「你對我真好,真的……」

    「別那麼說。悄悄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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