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被推遲的棋局 文 / 李弘
棋盤園裡，東門達觀端坐太師椅上，面無表情，目不斜視，等待著蒲壽庚的到來，準備第五次行刺蒲壽庚，執行終極誅賊計劃。
畫樓下棋盒裡，棋子們各對著銅鏡仔細認真地塗口紅，抹胭脂，畫眉毛，與身邊的姐妹們眉來眼去，說說笑笑。有一隻紅衣棋子指著鏡子裡的鶯鶯，說她的粉底太厚。鶯鶯跑到這邊的鏡前照了照，沒覺得特別厚，卻發現毛型出了問題。
鶯鶯今天的毛型是一門車載砂石大炮，底座是一輛若干豬驅動轎車，炮座架在車頂，炮口向前上抬四十五度，威武剛勁，是新近改良的型號，原型是她以前做的一門大口徑砂石炮。那種大口徑砂石炮名叫嘉龍大炮，是鶯鶯和毛型設計師一起發明的，專利被朝天門金銀市的軍火商人購去，經機巧淫技院的專家加以技改，做出成品後裝配給新附軍實戰試驗，效果不錯，轟五炮能有一炮準確擊中目標，命中率為百分之十九（以十三世紀的軍工技術而言，該指標已是國際先進水平）。這種嘉龍大炮如今已被軍火作坊大量生產，還接到了不少國外訂單，成為泉州對外貿易的最新拳頭產品。鶯鶯新做的毛型是在嘉龍大炮的基礎上，縮減了炮管口徑，在炮座下增加了一輛三十六豬驅動車，成為一種車載大炮，雖不如嘉龍大炮粗大，卻更顯直挺，但現在卻出了問題。
問題出在載炮的轎車上，這種車型裝進七八個人沒什麼問題，載一門大炮就有些過分了，車廂的承重超了負載，車頂被壓塌，大炮前傾，炮口對準了鏡子裡的鶯鶯自己。被黑森森的炮口瞄個正著，鶯鶯先是嚇了一跳，隨即哇哇大哭。
也是的，誰願意頂著這麼一門毫無陽剛之氣的大炮走上棋盤？就算別人不笑死，自己也會羞死，因此棋子們都很理解地看著鶯鶯哭得死去活來，捶胸頓足，淚如雨下。
由於臨近開局，美容美毛坊的毛型師們早已離去，幫不了鶯鶯的忙。棋子們倒是很想幫忙，她們除了欣賞鶯鶯的哭態，還對那門耷拉得不成樣子的大炮指指點點，獻計獻策。有建議拿根筷子插進炮筒，把大炮強行撐直；有建議往驅動車裡填一大塊橡皮，車身鼓起來炮管自然就翹起來；有建議把整個毛型拆了，把頭毛全部向上梳直，用摩絲固定，做一門沖天大炮。這些建議雖都有些道理，但都不夠妥當，要麼會弄壞原有外觀，上面直了下面卻爛了，要麼就是存心不良，想徹底毀了鶯鶯，都不具可操作性，反而弄得鶯鶯更加傷心絕望，到處找繩子上吊。
關鍵的時候，九奶進了屋子。棋子們紛紛向九奶屈膝行禮說，媽咪好！九奶甩甩手說，大家先歇一會兒，遲一陣子才開局，蒲老爺出門辦事了。說完後，九奶才看到鶯鶯頭上那門怪誕的歪炮，失聲笑了出來。這下鶯鶯便更加控制不住了，拿起針線盒裡的小棉線要往樑上掛，哭喊著要上吊。九奶說那棉線縫衣服還合用，上吊怕是不夠力，叫棋子們給鶯鶯找一條合適上吊的繩子，同時吩咐丫鬟到廚房弄幾個羊尿泡來——這種玩藝兒後來被番邦蠻夷用來做套子，又稱安全套、保險套、小雨傘、雨衣等等。丫鬟很快就捧回了幾個新鮮羊尿泡，交給九奶。這時大家還沒找到適合上吊的繩子，鶯鶯也不打算上吊了，改主意要投井，但挖井需要比較長的時間，一時無法滿足，於是九奶就建議鶯鶯先別急著尋死，讓她用羊尿泡修復毛型。
九奶給鶯鶯修毛型的辦法是這樣的，把羊尿泡的一端用細棉線紮結，拿一根小竹籤，順著毛型縫隙把結紮的一頭輕輕捅進炮座下的車內，然後噘起雙唇，從沒結紮的一端用力吹氣，用手把氣從車外一端推進車內一端，吹脹後再用棉線結紮，拿竹籤全部捅進車裡。如此吹得四五個羊尿泡後，被壓塌的三十六豬驅動車便鼓了起來，較之此前還鼓出許多，車頂大炮隨之勃然怒舉，直翹翹雄赳赳，氣宇軒昂。
鶯鶯對鏡一照，即破涕為笑，轉身要與紅帥擊上一掌，雙雙大叫一聲噎——！才猛然醒悟，現在的紅帥已經不是從前那個要好的紅帥了，那可憐的紅帥已被殘暴的鐵觀音拐走，也不知道被摧殘成什麼樣子，是不是還活著。想到這事，鶯鶯再也開心不起來，頂著那門雄赳赳的大炮，坐在鏡子前發呆。
修好了鶯鶯的大炮，九奶離開棋盒，回畫樓上的崗位去了。這時棋子們才想起九奶通知的內容，相顧愕然，猜測紛紛。
棋局被推遲，在棋盤園歷史上還從沒發生過。泉州滿城勞動力貨品（既然泉州已無百姓，凡百姓、人民、人們、群眾之類的統稱，均改為此）都知道，蒲壽庚下棋的那股子認真勁兒，完全可以排名世界第一，他若定下開局時間，就絕對不容變更。勞動力貨品們都說，除非皇帝忽必烈大駕光臨，否則誰也別想讓蒲壽庚下棋遲到，或者早退。至於誰敢遲到或早退，後果是有前車為鑒的。某年曾有一名將軍來棋盤園下棋，因交通堵塞遲到了三分鐘，走進棋盤園的時候，絞架已在畫樓下安裝好了——這還是蒲壽庚照顧他立過赫赫戰功，賞了一個全屍。那次與詩詞局局長下棋，黑卒掉進楚河嚇死了肥魚劉邦，蒲壽庚心情大壞，但也沒有拂袖而去，還是認認真真地把棋下完後，才把局長撤職查辦。在棋盤園的歷史上，只要蒲壽庚下著棋，管你世界上發生了什麼事情，他都會把雷打不動地把棋下完。這種情形東門達觀曾遭遇過一次，就在紅帥被拐之前不久。
那次東門達觀與蒲壽庚下棋下到一半，一名軍官匆匆奔進棋盤園，向蒲壽庚報告說有大批日本海盜來犯，集結了三四十艘艦船，在刺桐港外劫掠中外商船，並試圖攻佔港口。當時市舶司海軍艦隊不在泉州，剛剛被市舶使蒲師文率領北上押送稅銀去了，港內所剩武裝力量最強的是蒲家船隊私人武裝，由駐守天風海雲樓的蒲仲昭統轄，但眼下是貿易旺季，蒲家船隊大半出了海，所剩人手不多，難以抵抗有備而來的日本海盜，因此派人前來告急，請速派遣駐守通津門的官軍相助。蒲壽庚聽完軍官的報告後，一邊下著棋，一邊發出了兩道命令，一是命令當時就在身後觀棋的探馬赤奧魯（探馬赤軍司令）帶三千兵馬四十艘戰船出海剿匪，見到男海盜就把腦袋砍下來，抓到女海盜則就地強姦，再送進軍營；第二道命令是把報信的軍官推出去砍掉腦袋，再給他家屬送去八百兩銀子。
東門達觀對蒲壽庚的第二道命令很理解，知道他下棋不能被打擾，誰來打擾就砍誰的腦袋。至於蒲壽庚的第一道命令，東門達觀只理解了前半部分，他知道日本海盜燒殺搶掠，罪大惡極，確實應該砍下腦袋，送進地獄，但卻不太理解命令的後半部分，一來他不知強姦為何物，二來不知蒲壽庚竟有性別歧視，對日本男女海盜待遇不同，因此百思不得其解。
半個月後，再到棋盤園下棋時，東門達觀實在忍不住好奇，就向蒲壽庚詢問上次命令的結果。蒲壽庚詳盡如實地告訴東門達觀說，那天探馬赤軍出征打了勝仗，一共擊沉海盜艦船九艘，剿滅日本海盜六百七十人，探馬赤奧魯指揮有方，作戰神勇，親手砍殺男海盜十三人，奮勇強姦女海盜四人，勞苦功高，體力透支，凱旋回港後便臥床不起，故特令嘉獎，賞黃金百兩並良田百畝。
得到答案後，東門達觀雖仍未明白什麼叫強姦，卻已能猜出那是剿匪殺敵的一種手段，好像比砍頭寬大一些，佛祖慈悲為懷，強姦完了不砍頭，尚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因此東門達觀很是高興，很慈悲地唱了一聲阿彌陀佛，雙手合十說，強姦的好，強姦的好。這下又把滿樓名流鎮住了，以為大師又在發佈什麼奧妙禪機，個個低頭苦思冥想，尋找啟悟。
東門達觀懂不懂強姦無關緊要，蒲壽庚推遲棋局才是關鍵的事情，因此不但棋子們驚詫萬分，揣測猜疑，畫樓上的人們也一樣驚詫萬分，揣測猜疑，不知道出了什麼大事。
大事發生在與棋盤園僅一牆之隔的東魯巷上。
此時，蒲家大厝東牆外，東魯巷的兩端，平章政事官邸的兩隊親兵把守戒備，封鎖了整條巷子的交通。東魯巷街面上，圍著一群人，把窄窄的巷子填得滿滿當當。這群人包括政府官員、軍官將領和武林高手，他們個個神情緊張，態度恭謹，緊緊圍著街中的兩個人，一個站著，一個躺著。
當街站立著的那個人，白衣如雪，長身直立，不怒自威。具體地描述，此人身高兩米，肩寬體厚，一襲白衣隨風輕擺。不時露出裡頭的白布條，一圈圈地從腦門頂裹到腳趾頭，臉上露出兩隻放著綠光的大眼珠，一個又高又大的鼻子，以及一對又寬又厚的嘴唇。毋容置疑，這便是大元帝國福建行省平章政事、十三世紀中國首富、口交會之誓殺對像、中國象棋愛好者、蕃客蒲壽庚。
躺在地上那個，手裡緊緊攥著一兩銀子，兩眼翻白，呈大字狀仰臥在石板街面上。此人身著尖領大花襯衣，下身穿一條超大口徑黃色喇叭褲，兩腳套一雙假冒「奶客牌」運動鞋，鼻子戴了耳環，耳朵垂著鼻環，腳腕吊著頸鏈，肚臍掛著戒指，一身的時髦，一臉的賴樣，準確地表明，這是一個小地痞。
兩個泉州城裡身份地位最為懸殊的人，在東魯巷上一橫一豎，構成一幅古怪的畫面，和一個神秘的懸念。
蒲家家史上記載，蒲壽庚這天一大早就起了床，盥洗過後，在丫鬟的幫助下，用白布條把自己裹成木乃伊，準備到南書房靜坐半個時辰，喝一盞清香撲鼻的清源茶，做些準備運動，待到開賽前一刻鐘，才與九奶一起去棋盤園。蒲壽庚剛走出東大房，一名親兵隊長就跑過來報告說，親兵隊早上巡邏經過東魯巷時，在蒲家書院牆外發現了一具小地痞屍體。親兵隊長還說，他給小地痞驗過屍，身上無病無傷，也沒有什麼財物，就是手裡抓著一兩銀子，根據這個特徵，估計還是那件多年未破的「連環殺痞案」。
這十多年來，泉州街頭每隔十天半月便有小地痞離奇倒斃，身上無病無傷，總查不出死因，惟一共同的特點就是懷裡都揣有一兩銀子，除此以外別無線索，這個案子叫做「連環殺痞案」，困擾了泉州知府多年，一直未破。蒲壽庚知道此案，但從未關心過，哪怕現在案發到蒲家牆下，蒲壽庚也沒有真正關心起來，畢竟再過大半個時辰就要下棋了，他只是隨便做了個決定，讓親兵隊長去叫幾個合同制武林高手，一起到東魯巷勘察瞭解情況，自己則繼續走向南書房。
蒲家大厝養了一批武林高手，住在大門兩側叫做下落的大屋子裡。這些武林高手來自江湖武林各門各派，與蒲壽庚簽了合同，脫離了各自的門派，成為蒲壽庚的僱員，負責蒲壽庚與其家屬的安全保衛工作，合同期滿後，他們愛幹什麼都行，甚至可以謀殺蒲壽庚，殺不殺得成另當別論。所謂合同武林高手，乃是區別於傳統武林高手而言，他們不受江湖道義和武林規則的約束，也就是可以不講江湖義氣，不講信用，不講道德，不講良心，不擇手段，只講銀子，因此可以橫行無忌，辦事效率極高。與此相反，傳統武林高手做事要講義氣，講信用，講良心，講規矩，幾乎什麼都要講，就不能講銀子，否則就是違反武林道義，被江湖中人所不齒，被不講銀子的武林高手們追殺，所以他們束手束腳，辦不成事。在棋盤園主義時代，誰要是辦不成事或者辦事效率太低，非但發不了財，還要挨凍受餓，生活到貧困線以下，連知府救濟金都申請不到（武林高手具有中高職稱，不屬於扶貧幫困對像）。當然，江湖道義也不允許武林高手申請救濟，他們只能劫富濟貧，就是打劫那些土豪劣紳、強盜賊寇。本來，任何時代都有土豪劣紳、強盜賊寇，都有壞人，不為棋盤園主義時代所獨有，因此劫富濟貧應該是一隻鐵飯碗，砸不碎的，但到了棋盤園主義時代，這個鐵飯碗也沒有碎，只是被知府搶走了。
以往，只要百姓指認誰是土豪劣紳，誰就一定是土豪劣紳，武林高手就有權找誰劫富濟貧。但今非昔比，現在的泉州已無百姓，只有勞動力貨品。既是貨品，便須按質論價，身價百萬者，說話的份量自然比身價三千者要大得多；土豪劣紳與土匪強盜的身價都比尋常勞動力貨品高出許多，說話的份量自然就比尋常勞動力貨品高出許多。一百個勞動力貨品合起來的身價頂多只有幾萬銀子，而一個土豪劣紳起碼就擁有幾十萬兩銀子，說話份量抵得上一千多個勞動力貨品，因此，要指證一個土豪劣紳必須上萬勞動力貨品聯手才夠份量，這是很不容易做到的。因此，劫富濟貧的飯碗雖是鐵質，卻難盛得上飯。
更糟糕的是，在棋盤園主義時代，知府建立了完善的訴訟機制，你若想控告誰是土豪劣紳，就必須提供土豪劣紳之所以是土豪劣紳的具體事跡，包括有關時間、地點、人物、動機、過程等等或人或物的證據，並且還得提供證據證明這些證據不是偽造，以及提供證據證明這些證明證據不是偽造的證據也不是偽造的證據，需要的話還得提供證據證明這些證明證據不是偽造的證據也不是偽造的證據更加不是偽造的證據；要是當中某個環節出了問題，提供的證據不足，知府就判你誣蔑陷害打擊報復之罪，把你而不是土豪劣紳抓進大牢。要是運氣好一些，你的控告被受理，知府就會展開一系列認真仔細的調查，進入曠日持久的審理，只要你支付得起狀師（20世紀改稱為律師）的費用，耗得起時間，經得起折騰，便能等到審判結果。假如你勝訴了，土豪劣紳會被知府罰款，被勒令改過，嚴重者判有期徒刑，但可以交保釋金獲得假釋，不需要當真坐牢。假如你敗訴了，你就會被土豪劣紳反起訴，控告你誣告陷害打擊報復，你將被知府罰款，嚴重者則判有期徒刑，而你又借不到銀子保釋，就得進大牢過下半輩子。這樣一來，勞動力貨品們再也不敢隨便控告誰是土豪劣紳，武林高手也再沒有了劫富濟貧的對象，只有知府有權上門找土豪劣紳拉贊助，任何人上門找土豪劣紳要銀子都是敲詐勒索綁架搶劫，屬於重大刑事犯罪分子，要被抓進大牢先打板子再重判定罪。由於這種健全的法制，武林高手在棋盤園主義時代全無生路，被迫分成兩派，一派去做了合同武林高手，不講江湖義氣、信用、道德、良心，不擇手段，橫行無忌；另一派繼續做傳統武林高手，但什麼事情也幹不了，要依靠徒弟們的孝敬，武林同道的接濟，艱難度日。
雖是如此，做合同武林高手要吃飽飯也不是容易的事，武功稍遜的只能給大戶人家做保縹，合同每年續簽，沒有醫療保險和人身保險，有什麼閃失就要被炒就魚，失業風險很大；武功比較上乘的，能到知府各個衙門搞安全保衛工作，簽個十年八年的合同，該買的保險都給買，還能得到信貸擔保，分期付款購置若干豬驅動車，晉身為有車階層；混得最好的合同武林高手，就是給蒲壽庚打工的這批，他們有本地太祖拳高手，白蓮教高手，南少林還俗高手，有外來打工的崑崙派、峨嵋派、嵩山派等高手，還有來自威尼斯的西洋劍高手，個個武藝高強，身手不凡。他們一共八十多人，負責蒲家大厝與天風海雲樓所屬產業的保安，分別住在蒲家大厝和天風海雲樓，已成家的也可住在自己家裡，按時上班下班。他們當中有些已跟隨蒲壽庚多年，簽了終身合約，全都是貨真價賣的武林高手，不乏各門各派輩份極高的人物。但不管是老的嫩的，簽終身合約還是臨時聘用合約，若是辦事不力，出了問題還是會被炒成魷魚。比如穆罕默德顯靈剿滅烏龍幫事件發生後，當值的十名合同武林高手就受到了處罰，或解雇或杖責或罰俸，其中負責巡查東大房的兩位，一位被廢了武功，逐出泉州，另一位被砍了腦袋，屍身扔進太平洋。
由於烏龍幫事件剛發生不久，蒲家大厝的合同武林高手們都增強了警惕性，加強了危機感與責任感，得到插手連環殺痞案的指示後，都立即行動起來，施展輕功飛速趕往東魯巷，察看小地痞死屍。當中幾個輕功最好的，在一些同事們聞訊起床時，就已奔到東魯巷，在同事們穿衣盥洗完畢的同時，他們已驗屍完畢，回到了蒲家大厝，等在了書房門口。在東大房發出命令之後便走向南書房的蒲壽庚，此時也才剛剛走到書房門口，足見合同武林高手辦事效率之迅捷。
高手們報告說，小地痞無傷無病，但全身心脈俱斷，骨頭盡裂，是被極其高深的內功掌力所傷。這時，又一位高手奔到了書房，此人是嵩山少林寺的俗家高手，輕功並不輸於先到的幾位，來遲的原因是他多做了些事，當場解剖了小地痞屍身，查出了殺害小地痞的武功，很像是南少林獨門絕技：大慈大悲掌。
這個最新發現才讓蒲壽庚真正重視起連環殺痞案，他見時間尚早，距棋局開始還有大半個時辰，就叫高手們陪他到東魯巷看看。
東魯巷在蒲家大厝東牆外，出大門沿塗門街東行一小段，拐向南行，便是東魯巷，尋常來回不須小半個時辰。蒲壽庚走在路上的時候，還完全沒打算推遲開局。
此時東魯巷上已很熱鬧，通過蛇話得到消息的知府大人，搶在蒲壽庚前頭趕到了小地痞身邊，帶著許多捕快，一起做出積極勘察的樣子，並且由於工作太過投入，都不去覺察蒲壽庚大人走近，繼續忘情投入工作，直到被武林高手們大聲呵斥，才一起做出惶恐的樣子，站到一旁，等待蒲壽庚的表揚。由於不想浪費時間，蒲壽庚就懶得表揚他們，立即叫知府大人簡要匯報案情。知府大人即令捕快們呈上案情材料。這些材料記載了十二年來被連環殺害的五百多名小地痞的案情，足足裝滿了一輛三十六豬驅動車。
知府大人匯報了一半，兩位從天風海雲樓趕來的武林高手飛馬馳進了東魯巷。這兩人是出身南少林的高手，南少林掌門西山鐵擔的師侄，曾做過少林創收委員會的委員，數年前離開少林還俗——這是公開的說法，實情是貪污佛跳牆專賣棧的銀子，被西山鐵擔逐出門牆。這兩人武功既高又懂管理，屬於高級勞動力貨品，還俗不久即被高薪誠聘到天風海雲樓，輔助蒲仲昭管理蒲家船隊。所謂物盡其用，人盡其才，蒲壽庚得知連環殺痞案與南少林有關，便速調此二人趕來辦案。他們跳下馬後先給蒲壽庚行禮，隨即奔向小地痞，片刻後即匯報說，殺地痞的武功確是大慈大悲掌，並且從筋脈斷裂的程度分析，非一般南少林弟子所能為，只有勤修苦練的羅漢齋派弟子才有這等功力。
眾所周知，少林寺的羅漢齋派僅剩二人：掌門西山鐵擔及其關門弟子東門達觀。
蒲壽庚白衣如雪，當街直立，沒人看得見他的眉頭鎖著還是舒展著，沒人知道他為什麼關心起小地痞，沒人知道他還打不打算回去下棋，只有個別追隨了他多年的武林高手們知道，此時他腦子裡一定有個老和尚的形象，這個老和尚就是西山鐵擔。這些武林高手之所以明白蒲壽庚的心思，是因為他們知道蒲壽庚一生僅對兩人心存忌憚，一個是大元帝國皇帝忽必烈，一個是泉州南少林掌門西山鐵擔。忽必烈自不必多說，但皇帝遠在大都，蒲壽庚一輩子也沒見過他，心存忌憚的只是他的聖旨；西山鐵擔卻是近在眼前的，與蒲壽庚並肩齊名的武林頂尖人物。
蒲壽庚成名之初，西山鐵擔已是泉州武林的最高代表人物，那時候蒲壽庚正經營著遠洋運輸船隊，做著大宋朝廷的市舶使，既是官又是商，也是江湖中人，腳踏黑白兩隻船。前文交代過，市舶使既負責收取海關關稅，又負責外交事務，還經營貿易和運輸業務，以及統率海軍艦隊，權力極大，利益極豐，風險自然也少不了，要得罪許多人，包括眾多的走私販子，以及走私販子背後的許多人，也就是黑白兩道的後台。蒲壽庚經常帶人緝拿走私販子，黑白兩道得罪的人實在是不少。好在泉州滿城皆知蒲壽庚是武林高手，宰過日本海盜，殺過武林快客（不久以後還打敗了朝廷大將軍），武功非凡，實力超群，加上當時大宋朝廷搖搖欲墜，大家都自身難保，所以走私販子被捕之後，無論黑的白的後台都不太敢出頭，頂多派人扛著銀子送進蒲家大借，做做蒲家若干奶的工作。蒲壽庚鐵面無私，嚴格按照走私貨值的比例收取罰款，交不出罰款一律殺頭，從不輕易給誰面子，卻有兩次例外。例外的發生沒有別的原因，只為南少林掌門西山鐵擔。
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市舶司抓到的兩個走私販子中，一個自稱是西山鐵擔的外甥，走私軍火武器；一個自稱是西山鐵擔的小舅子，走私販賣人口；兩人都請蒲壽庚不看佛面看僧面（蒲壽庚不信佛，信真主），從輕發落。一向認錢不認人的蒲壽庚，這次卻突然決定認人，他叫來兩名畫師，把兩個走私販子畫下頭像，送到少林寺，請西山鐵擔認認這兩人到底是不是親戚。
第一幅畫著西山鐵擔外甥的畫像送回來時，上面有西山鐵擔的親筆題詞：如果我不承認，給多少銀子？蒲壽庚看後呵呵一笑，把販賣軍火的走私販子砍了頭。第二幅畫著西山鐵擔小舅子的畫像送回來後，上面又有西山鐵擔的親筆題詞：把他姐姐嫁給我，我就認。蒲壽庚看後又再呵呵一笑，然後把販賣人口的走私販子凌遲處死，罪名是：誣蔑誹謗德高望重的少林方丈鐵擔大師娶有老婆。行刑前蒲壽庚還嘲笑那走私販子說，世上怎會有你這種笨蛋，好認不認偏要認做和尚的老婆的弟弟，和尚會有老婆嗎？蒲壽庚的譏諷說明他是個地地道道的番客，腦筋轉得就是比中國人慢一些，泉州人罵人笨蛋會罵說你很番，道理就在這裡。
這兩件事情雖然得到妥善解決，避免了天風海雲樓與南少林發生火拚，卻讓蒲壽庚感覺到了西山鐵擔的威脅。假如日後西山鐵擔當真娶了老婆，而西山鐵擔的老婆當真有個弟弟，這個弟弟又當真去走私販賣人口，更不幸被市舶司緝私隊抓到，該怎麼辦？是不要西山鐵擔的小舅子交罰金，還是讓西山鐵擔上門來要人？西山鐵擔武功蓋世自不必說，少林弟子個個身懷武功，一般官兵全不是他們的對手，雖然天風海雲樓有許多合同武林高手，蒲家船隊的水手們也個個身手不凡，當真打起來未必就輸，但對於正蓬勃發展事業的蒲壽庚來說，為西山鐵擔的小舅子打這麼一場大戰，未免太不划算。不過，假如放任西山鐵擔的小舅子走私，導致西山鐵擔老婆的兄弟姐妹七大姑八大姨個個都有樣學樣，統統都去走私，威脅到天風海雲樓的生存根本，後果卻是更嚴重。
所謂盛名之下，必受其累，蒲壽庚與西山鐵擔同在當世武林十大高手之列，相互存在威脅是必然的，不管西山鐵擔做沒做什麼，反正蒲壽庚是一定要做點什麼的。
蒲壽庚先從船隊裡找來兩名水手，給他們加了薪水，派到少林寺做和尚，監視西山鐵擔的舉動，再派紹興師爺北上臨安，高薪誠聘了四名武功超絕的前朝大內高手來到泉州，準備在適當時候對付西山鐵擔。這四名大內高手因大宋垮台而失業，沒地方領薪水，正為再就業問題發著愁，因此與紹興師爺一見如故，很是談得來，迅速談妥了價錢，收妥定金，星夜南下，趕到泉州。
這四名大內高手都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高手。第一位是鷹爪門師叔輩的人物，鷹爪功的造詣僅次於其掌門師侄。所謂鷹爪功，就是把手練得跟雞爪子一樣的乾巴瘦，減少插進敵人胸膛時的摩擦阻力，達到一爪掏心的境界。第二位是化膿綿掌的掌門人。所謂化膿綿掌，就是只須在敵人身上輕飄飄地拍上一掌，內力到處，毒氣人體，化血成膿，有如刺人一支吸毒者使用過的針筒，愛滋病菌迅速傳染，敵人即便當場不死下個月不死甚至來年還不死，最終還是會全身枯瘦而死。第三位是暗器高手，渾身上下到處都是暗器，隨隨便便做個什麼動作，就發出了金針銀針喪門釘等等致人死地的暗器。第四位是這四名大內高手中最厲害的，高手中的高手，練的絕技叫做霹靂神掌。此掌看起來稀鬆平常，一掌打在敵人身上，敵人還好好地站在原地，毫髮未傷的樣子，如果此時沒有風吹草動，沒有半點聲響，敵人也還是好端端的，不會發生什麼事，但只要有一點點動靜，比如火山爆發，比如摔碎一隻碗，比如一片樹葉掉到地上，霹靂神掌的威力就進發出來了。只見敵人上下哆嗦渾身打顫，然後突然「轟」地一聲巨響，身體爆炸，迅即化為灰燼，消失在茫茫天地間。這種霹靂神掌的威力相當於五公斤TNT炸藥，一掌下去，十個人也斃了。所以這位高手每次施展霹靂神掌之後，就會迅速倒退十丈，跑到安全地帶，然後兩手合十，姿態優雅地輕輕一拍，如同按下啟爆開關，敵人就會上下哆嗦渾身打顫，然後突然「轟」地一聲巨響，身體爆炸，化為灰燼，消失在茫茫天地間。
四名大內高手被安頓在天風海雲樓裡，一邊研究南少林的武功路數，一邊隨時等待蒲壽庚下令對付西山鐵擔，到少林寺一展身手，獲得器重，再向蒲壽庚提出加薪的請求。但這一等就等了四年，一直等到蒲壽庚趕走了大將軍張世傑，等到泉州成為大元帝國屬士，等到蒲壽庚做了平章政事，都沒等到進剿少林的命令。這四年間，四大高手終日無所事事，天天只是吃飯睡覺，苦練武功，一會兒在樓下找只老山羊玩玩化膿綿掌，害得許多山羊無端端得上化膿重病，無緣無故地暴斃；一會兒上樓頂找幾朵飄過的白雲練霹靂神掌，搞得刺桐港上空老是電閃雷鳴，影響了天氣預報，三天兩頭撤換氣象台台長也不頂用；一會兒卻又在大樓柱子上拍鷹爪神掌，考驗蒲壽庚的先進造樓技術，把大樓拍得搖搖晃晃。由於天風海雲樓的獨特外形，每當被鷹爪功拍得搖來晃去，大樓便勃然躍動，栩栩如生，像是修煉成精，活過來一般，招惹四周民眾前來祭拜，在樓下四周設了許多香案，擺了無數供品，或求生貴子，或圖發大財，或祈求愛情從天而降，終年不停。那位暗器高手更是無聊，夜夜呆在樓頂那個承接雨露的裂口當中，向大發射各種各樣的暗器，提高暗器的射速與射程，這就使得四周民眾總看到樓頂射出無數閃亮的東西，並伴有尖嘯的破空之聲，以為這根大樓不但活了，還具有了人類和動物的某種私慾，需要滿足，於是紛紛攜帶許多活豬母、活羊母、活牛母等等活的雌性動物前來祭拜，甚至還從錫蘭進口了活大象母，牽到樓下以備其需。
這四名大內高手就這樣呆在樓裡製造封建迷信，等待蒲壽庚的指示，結果等來了解除合同的法律文件，再次陷入失業困境。
此事要歸咎於蒲壽庚派到少林寺的兩位臥底和尚，這兩人在少林寺廚房燒了四年開水，吃了四年青菜豆腐後，給蒲壽庚打了一份報告說，江湖上聲名赫赫的南少林掌門西山鐵擔，其實是一個愛錢如命的市井小人，滿嘴都是銀子銅板，滿腦都是賺錢創收，在他的領導下，寺內和尚個個不務正業，或開抽籤算命攤，或辦各色零售棧，或滿城發廣告，或四處拉贊助，還把圍牆拆掉蓋了許多店舖，租給小商販們經營，賣佛珠賣字畫賣許多騙人的旅遊紀念品，還賣羊頭賣狗肉就差沒賣人肉包子，傳播封建迷信，昧著良心創收。西山鐵擔非但對此不聞不問，還整日哼唱「我被銀子撞了一下腰」之類的小曲，更時常無緣無故掄雞毛撣子接人，行為顛三倒四，講話牛頭不對馬嘴。至於西山鐵擔的武功，也只剩下徒有的虛名。寺裡的和尚們都說，這十多年來都再沒見過西山鐵擔動過拳頭踢過腿，出過金剛指發過獅子吼，從種種跡象看，西山鐵擔不但武功盡廢，甚至連腦筋都不行了。
報告最後說，少林寺經濟拮据，生活清苦，每日粗茶淡飯，營養不良，長此以往定然折壽，我輩深受平章大人厚思，委此重任，雖肝腦塗地無以為報，但我等更想為大人出更大的力，流更多的汗，做更大的貢獻，望大人體諒我等報國心切，報效大人知遇之恩心切，讓我等還俗出寺，到國家最需要的地方去，雖戰死沙場馬革裹屍亦無憾也。
讀過這份報告後，蒲壽庚便對西山鐵擔徹底放了心，把兩位臥底調了回來，給予了嘉獎，並為兩人的精神所感動，決定滿足他們報效國家的願望，把他們送進兵營，隨軍追剿宋廷餘孽。這兩人一去之後就再沒回來，用馬皮包裹了屍體埋葬在天涯海角——之所以會落得如此悲慘的結局，是因為這兩名臥底不瞭解蒲壽庚的番客思維，你說想到國家最需要的地方去，蒲壽庚一定不以為你是在表姿態裝崇高，而是當真以為你活得很不耐煩，能成全你他就一定成全你。
至於那四位大內高手，既然西山鐵擔已不需要對付，養著他們也就沒有價值了，於是蒲壽庚就解除了合同，把他們請出了天風海雲樓。從此天風海雲樓再不搖搖晃晃栩栩如生，樓頂再也再不射出晶晶亮的東西，四周民眾才不再到樓下獻祭膜拜。
四名大內高手被趕出天風海雲樓後，都非常生氣，想到自己本是在皇帝跟前出入的高級公務員，身懷絕世高明武功，竟淪落為失業大軍中的一員，越想就越生氣，四肚子氣無處發洩，決定全部發洩給西山鐵擔。他們認為，就是因為西山鐵擔不肯謀反，不肯帶領少林和尚反對蒲壽庚，才導致了他們的失業，因此必須把西山鐵擔收拾掉，一報失業大仇，二可顯示他們的絕世武功，讓蒲壽庚知道他們這四年的干飯不是白吃的，沒準就此得到蒲壽庚的重新賞識，把他們請回去加薪續約。於是，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四名大內高手施展輕功，飛簷走壁，潛進了少林寺，然後就再沒出來。至於為什麼沒出來，江湖上無人得知，有人猜測他們可能根本就沒進少林寺，找西山鐵擔出氣只是說說而已，畢竟西山鐵擔位列當世武林十大高手，這四人聯手也未必打得贏他，總之，這四名大內高手從此銷聲匿跡，不知所蹤。
蒲壽庚之所以放過了西山鐵擔，有兩重原因，一是因為西山鐵擔年歲已高，一個七十多歲的糟老頭子，厲害不到哪兒去；二是知道了西山鐵擔要銀子——既然銀子能打發，一切好辦。要知道大元帝國的首富不是別人，正是蒲壽庚自己，若投標競價收買西山鐵擔，普天之下無人競爭得過蒲壽庚。
據野史記載，大元帝國時代武林十大高手雖然有兩位出自泉州，但天風海雲樓主與南少林掌門卻從未交過手，甚至連見面都只有一次，見面時不僅沒有比武，連手都沒握上，原因是他們正在參加一項頒獎儀式，忙於跟獲獎者握手，兩人連話都沒說上一句。
那次頒獎是蒲壽庚有意安排的，目的就是要親眼見一見這位號稱天下武林第一肩的南少林掌門，時間是在東門達觀出山前一年。那一年，一些文化家發出了與時代步伐很不一致的聲音，說棋盤園主義雖然把泉州經濟搞上去了，卻忽視了精神文明建設，《陳三五娘》等靡靡之音鋪天蓋地，以燒肉粽為代表的快餐文化充斥街頭，詩詞曲賦與文章小說之類的高雅文化卻無人問津，找不到讀者，再這樣下去，曾以「海濱鄒魯」聞名海內外的泉州將變成文化沙漠，大宋狀元王十朋那句著名的「八閩名勝無雙地，四海人文第一邦」，將要被改成「八閩搶錢無雙地，四海無才第一邦」。文化家的刻薄尖酸讓蒲壽庚很不愉快，但又拿他們沒辦法，畢竟人家也是出於好意，想提高泉州的精神文明，蒲壽庚於是便授意泉州詩詞局舉辦泉州文學創作大獎賽，找一些坊長棧長贊助銀子，用高額獎金激勵高雅文人們創作高雅文化，推動泉州的精神文明建設，封住文化家的嘴巴。為顯示對文化的重視，蒲壽庚親自擔任大獎賽評委，親自出席頒獎。在挑選評委的時候，蒲壽庚突發奇想，命詩詞局長把西山鐵擔也請來做評委，理由是西山鐵擔博學多才，德高望重，是泉州宗教界、思想界的傑出領袖，應該為泉州精神文明貢獻一份力量。
詩詞局長得到指示後，三度駕臨少林寺，第一次是給西山鐵擔送去泉州文學創作大獎賽評委的聘書，順便問問少林佛跳牆專賣棧是否能為大獎賽贊助一千兩銀子；第二次是給西山鐵擔送去文學創作大獎賽的人選作品，順便向西山鐵擔解釋他為何只開三百兩銀子的收據；第三次是請西山鐵擔為文學創作大獎賽題詞，向西山鐵擔索取對人選作品的批閱評語，順便把獲獎名次提前通知西山鐵擔。
野史上說，盛況空前的泉州文學創作大獎賽在三個方面創下了紀錄，一是獎金之豐，創中國文學史之最，顯得作品質量空前之好；二是參加者數量之眾，創中國文學史之最，顯得高雅文化傳播空前之廣；三是獲獎作品之多，創中國文學史之最，顯得精神文明建設總體水平空前之高。參賽作品包括詩、詞、曲、賦。小說與各種文章，形式多樣，題材廣泛。這些作品在創作手法上也大膽創新，力求真實坦誠，比如有位年輕作家講述了他帶著垂死的祖父到朝花樓嫖妓的故事，以此弘揚孝道；另一位則連篇累續地描繪他某個勃如堅鐵、尺寸空前、傻頭傻腦的，被稱做蘑菇、把把、大槍、那東西、擀面杖之類的器官，試圖將此物樹立為人類辨別是非的惟一標準；更多的女文學家則在作品中廣泛發佈她們的房事趣聞，詳盡細緻地描繪自己交媾的技術細節、激素分泌傳導過程以及神經細胞生化反應，不厭其煩地與讀者分享其憂鬱和妄想。這些作品有些得了獎，有些則被批判，有些被列為精神文明建設成果，有些則被打人地攤文學通俗小說或者黃色糟粕之列，但劃分好壞優劣的標準是什麼，誰都不知道，反正不是那個男作家勃如堅鐵的東西。還有一點說不清楚的是，西山鐵擔讀了這些作品之後，有什麼感觸和評價，據說他老人家沒有寫評語，只是在詩詞局長請他為大獎賽題詞的時候，即席揮毫留下了墨寶：「春叫貓兒貓叫春，聽它越叫越精神，老僧也有貓兒意，不敢人前叫一聲。」
這幅題詞不但被高高掛在文學創作大獎賽頒獎會場上，更被許多評委看好，提議把該詩收錄評獎，授予甲等獎金。但有評委指出不該把大賽獎金內部消化，還是鼓勵後進為好。大家爭論不休，裁決不下，便去問蒲壽庚。蒲壽庚讀了之後哈哈大笑說，老和尚倒是讀懂了這些作品，不過，在如此神聖的文學殿堂上開玩笑，未免不夠莊重，撤掉吧。
就這樣，西山鐵擔的《貓兒叫春詩》就沒能掙到文學大獎賽的甲等獎金，這一萬兩銀子便授予了家住摩天大廈的一名文學青年。該文學青年的獲獎作品是一闋詞，準確地說是一闋詞的上闋，也就是半闋詞，還是抄襲模仿了那闋著名的「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的宋詞，全文如下：
卜算子
——摩天大廈抒懷
我住七樓東，君住八樓北。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自來水。
這半闋抄襲模仿之作之所以贏得泉州文學創作的最高獎項，據說是蒲壽庚慧眼獨具，從數萬部（篇）作品中挑選出來的，說這部作品以簡潔精煉的手法，真實反映了以摩天、摩雲大廈為代表的泉州新生活，弘揚了棋盤園主義新文明，具有強烈的時代氣息，是偉大的現實主義作品，應加授大元帝國泉州文學創作最高成就獎。
頒獎的時候，由於不喜歡西山鐵擔在莊嚴神聖的文學殿堂上開玩笑，蒲壽庚就把西山鐵擔的座位安排到主席台最靠邊的位置，兩人離得遠遠的，連握手都免了，導致這兩位當世武林高手錯過了一次比拚內力的機會。
出席頒獎大會之前，佈告局局長派出寫報員和速畫匠到少林寺，要給西山鐵擔寫一篇人物專訪，畫幾張佈告圖片，準備張貼到東門城牆上，向泉州勞動力貨品們全面推介。這是每位頒獎嘉賓都享有的待遇。前文介紹過，速畫匠就相當於20世紀的攝影記者，干的活是完全一樣的性質，只是效率慢一些，畫一張佈告圖片需要一個時辰，也就是兩個鐘頭的時間。東門達觀曾經被畫過許多張佈告圖片，多次在速畫匠面前傻站了一個時辰。對一般人來說，擺一個姿勢站半個時辰是件很累人的事情，但東門達觀是武林高手，以任何姿勢站立十個時辰都不成問題。但要是糟老頭子或者生命垂危的老太太，情況就不那麼妙了。據說蒲壽庚每次和他的某個奶吵架之後，都會叫佈告局長派出寫報員和速畫匠，採訪該奶的父母或者爺爺奶奶，讓那些喜歡做新聞人物的糟老頭子槽老太太擺姿勢畫佈告圖片，把他們折騰死。這種殺人的手段很見效，又不會遭各位奶們的疑心和責怪，反而會換來許多感激。由此可以推斷，蒲壽庚請西山鐵擔出任文學大獎賽評委，一定也沒安好心，多半也想用這個高明的法子暗害西山鐵擔。但很可惜，這個辦法並沒有奏效，那些寫報員和速畫匠進了少林寺後，得到了西山鐵擔熱情接待，請他們吃貨真價實的佛跳牆，再按行規給他們封了紅包，然後把他們帶到大雄寶殿，悄悄與他們商量，請他們照著大殿上佛祖的模樣給他畫佈告圖片，他就不擺姿勢坐等了。這些寫報員和速畫匠回城之後，把一大疊佛祖圖片交給局長。局長不敢自做主張，就把圖片上呈蒲壽庚，並把西山鐵擔的意思向蒲壽庚轉達，至於西山鐵擔給的紅包，當然就不必上繳了。蒲壽庚看著圖片上的佛祖，呵呵一笑說，這老和尚，浪得虛名，就饒了他吧。
如果說當年兩位臥底的報告，讓蒲壽庚把心裡的一塊大石頭放到肚子裡，兩年前泉州文學大獎賽上西山鐵擔的表現，就更讓他把大石頭放到了腳上。但是現在，站在東魯巷一個小地痞的屍體前，蒲壽庚心裡那塊放下了許多年的大石頭又再提了上來。讀過武俠小說的人都知道，對付一個地痞流氓，如果要用到少林大慈大悲掌這等高深的武功，背後就肯定隱藏著一個極大的陰謀。蒲壽庚雖然從不讀武俠小說，自己卻是武林中人，這麼個簡單的道理，他比誰都明白，何況這裡頭還涉及到他最忌憚的西山鐵擔，以及馬上要與他下棋的東門達觀。
就這樣，棋盤園的棋局被史無前例地推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