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發動 文 / 李弘
離開東魯巷的時候,其實還來得及準時開局,但蒲壽庚卻沒有直接從三十二間捲進棋盤園,而是從大厝東門進了蒲家書院,在書院召開了一個會議,研究連環殺痞案。參加會議的人員包括行宣慰司、知府衙門、交通管理司都總統、都綱司總管、探馬赤軍奧魯等等軍政要員,還有一大群武林高手。蒲壽庚還派人到棋盤園把達魯花赤也召來,順便通知九奶推遲開局時間。達魯花赤匆匆奔來書院,路上還在琢磨著東門達觀剛才發佈的那個人臉禪機,開會之後就改變了研究方向,開始琢磨起東門達觀與小地痞的關係。
會議開了半個時辰,就把連環殺痞案結了案,得出以下三個結論:
一、作案兇手:東門達觀。
二、幕後主謀:西山鐵擔。
三、作案動機:破壞泉州經濟發展,顛覆破壞偉大的棋盤園主義。
第一個結論很容易得出,一名老資格的武林高手給大家分析案情說,現查明殺害小地痞的是少林絕技大慈大悲掌,且功力深厚,修為極高,綜觀當今武林,在這門掌法上有此造詣的,僅有少林寺住持西山鐵擔及其高徒東門達觀二人。根據作案時間分析,連環殺痞案第一次案發,正是東門達觀人少林寺的次年;案發率最高的時節,是東門達觀到棋盤園下棋的這大半年。仔細推算這大半年的案情便可發現,小地痞們多數死於東門達觀到棋盤園下棋的前後。綜合以上情況,可以得出結論,連環殺痞案的兇手就是東門達觀,幕後操縱者是其師父西山鐵擔。
至於兇手的作案動機,那是很容易推理出來的。與會的泉州經濟局局長發言說,從社會學角度分析,佛門弟子與小地痞本來無冤無仇,兩不搭界,因此東門達觀絕非為江湖道義剿滅小地痞階級,真正的動機隱藏在小地痞的經濟成份裡面。小地痞雖游手好閒不勞而獲,卻樂於消費,勤於消費,有銀子必定消費個乾淨,還特別喜歡消費那些最不貨真價實的貨品,比如發風機、寵物機關豬,是具有重要地位的消費群體。東門達觀大批量地消滅小地痞,根本目的是要消滅這個積極的消費群體,從而降低泉州的整體消費水平,破壞經濟,破壞棋盤園主義的偉大成就。
經濟局長的分析獲得了眾多與會者的贊同,立即有與會者舉證說,東門達觀曾經把棋盤園美女棋子高貴的時裝形容為縫在身上的布,便是貶低時裝的消費價值,抵制時裝潮流,企圖煽動大家不再購買時裝,全部回家往自己身上縫布,從而破壞泉州時裝業、紡織業、印染業、零售業及其相關行業的生存與發展,破壞泉州經濟發展,否定偉大的棋盤園主義。
一與會者舉證說,東門達觀甫一出山就掃蕩泉州街頭棋手,使用不公平競爭手段,破壞了街頭棋業的正常經營秩序,導致街頭棋業的蕭條與危機,導致一大批人員失業下崗,把他們連同妻兒老小一起推進水深火熱的生存危機中,給社會增添了許多不必要的負擔,危害了社會安定,破壞了經濟秩序,並導致泉州體育文化貨品銷售總量下滑,體育文化貨品產量下降,造成泉州文體貨品零售業與文體貨品製造業大衰退,更波及其他相關的多種行業出現全面衰退,由此可見,東門達觀意不在搶奪街頭棋手的飯碗,而是要製造全面的經濟危機,破壞泉州城民經濟發展,實現其顛覆棋盤園主義的陰謀。
交通管理司都總統舉證說,東門達觀那次乘坐平章大人座駕時,撞破玻璃飛出車外,賣弄武功玩高難度體操,乃是嘲諷以轎車為代表的現代機巧淫技文明,否定城市交通事業,破壞轎車產業及相關產業的發展,挖棋盤園主義牆腳。
一與會者舉證說,東門達觀在貴族娛樂棧唱歌時,飛身躍上屏幕台拳斃四頭老虎,殘暴虐殺珍稀野生動物,假模假樣地標榜佛門慈悲,實際上是藉機詆毀以發風機為代表的現代文明生活,用封建迷信思想對抗進步的現代文明,從根本上暴露了他對棋盤園主義的刻骨仇恨。
達魯花赤舉證說,就在剛才,東門達觀還在散佈反動言論,把紅帥姑娘美麗的臉蛋形容為普普通通的人臉,否定棋盤園給泉州人民帶來的美麗,還譏諷紅帥身上噴香噴香的棋盤園牌香水,說什麼白天不懂夜的黑。眾所周知,夜裡的香氣多半來自夜來香,夜來香又多半種植在茅廁旁邊,東門達觀把棋盤園牌香水比做白天,把茅廁邊的夜來香比做黑夜,白天不懂夜的黑就是棋盤園牌香水不如茅廁香,顯然是在惡毒誹謗棋盤園系列貨品,用心險惡地破壞棋盤園主義偉大的建設成果。
一與會者舉證說,東門達觀曾暗中指使「東門達觀才迷會」會員偷走他的褲杈,展出收費,愚弄少男少女,用他親屁股穿過的褲杈嘲弄時尚追星文化,破壞百姓的偶像崇拜需求,妄圖用褲杈打擊消滅追星產業,破壞棋盤園主義精神文明成果。
一與會者舉證說,東門達觀一次參加棋盤園宴會時,當眾跳上桌子,把平章大人親自出席的泉州最榮耀最顯貴的宴會,說成是吃飯,詆毀平章大人省吃儉用、勒緊褲腰帶才省下來招待大家的豐富食品,暴露了他對棋盤園主義物質建設成果的刻骨仇恨。
一與會者舉證說,東門達觀在參觀天風海雲樓時,竟然對這根世界級偉大建築毫無讚美之辭,更過分的是,在得知泉州人民冒著生命危險住進摩天摩雲兩根大樓,為現代文明生活獻身實踐的事跡,他竟然能毫不感動,毫不激動,這種表現完全暴露了東門達觀對棋盤園主義的惡毒仇視。
一與會者舉證說,東門達觀在貴族娛樂棧唱歌當日,曾經毫無必要地在公共茅廁裡蹲了一個時辰,此舉絕非在證明禪宗大師出恭內容比常人豐富,而是東門達觀在利用如廁的機會,惡毒抨擊泉州公共衛生設施發展相對滯後的狀況,給偉大的棋盤園主義抹黑。
一與會者舉證說,在物質文明高度發達的今天,東門達觀還頑固堅持吃素戒葷,以廉價的素菜對抗鼓勵消費的政策,以勤儉節約的封建落後行為對抗積極消費的現代經濟,是對棋盤園主義的公然挑釁。
舉證揭發東門達觀的同時,大家也不忘檢舉揭發那個更加險惡的幕後策劃者西山鐵擔。雖然西山鐵擔很少拋頭露面,隱藏極深,但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大家還是通過一些蛛絲馬跡,發現了西山鐵擔破壞棋盤園主義的罪證。有人說,西山鐵擔在泉州文學創作大獎賽上所題的《貓兒叫春詩》,明裡調侃泉州文學創作潮流,暗中矛頭直指泉州精神文明建設,惡毒攻擊棋盤園主義。有人說,西山鐵擔慫恿少林寺羅漢齋派弟子外逃,積極給他們寫介紹信推薦到外地寺院廟觀,是煽動人才外流,破壞泉州的人才結構,破壞棋盤園主義的人才培養政策。有人說,西山鐵擔賄賂佈告局速畫匠,把他的佈告圖片畫成佛祖,以佛祖釋迦牟尼自居,製造個人崇拜,暴露了其陰謀顛覆棋盤園主義偉大領導的狼子野心。有人說,西山鐵擔身為禪宗大師卻不務正業,大搞創收事業,經營少林佛跳牆專賣棧,壟斷泉州佛跳牆行業,企圖通過建立少林品牌多種經營壟斷型集團,把持泉州炊飲產業,進而壟斷經濟,實現其經濟霸權戰略,取代棋盤園主義的領導地位。
雖然與會者個個言之鑿鑿,舉出鐵證如山,但事實上他們都冤枉了東門達觀,那些小地痞不是東門達觀殺的。東門達觀自己本來還納悶了許多年,搞不懂口交會為什麼跟小地痞有如此階級仇恨,直到小山全會後才明白,殺害小地痞的武林高手是他的兩位羅漢師叔。必須說明的是,這個歷史冤案的造成有別的因素,來自查驗小地痞屍體的兩名天風海雲樓高手,即是被西山鐵擔逐出門牆的那兩位少林貪污犯,他們誇大了殺害小地痞的武功,目的就是要嫁禍於西山鐵擔,打擊報復。不過話又說回來,雖然地痞們不是東門達觀親手殺的,卻與他有不可分割的關係,因此蒲壽庚也不算完全冤枉了東門達觀,何況在大家群起揭發東門達觀的時候,蒲壽庚腦子還想到了許多其他事情,比如蒲家大厝一夜冒出的三十六道殺人機關;比如在與東門達觀下某盤棋時,自己突然無端端性慾勃發、精神大爽的事件。蒲壽庚還想到,若干年前曾有個流氓犯罪團伙屢屢跟自己作對,卻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而東門達觀就是在那一年,被西山鐵擔收為弟子。
由於時間的關係,蒲壽庚沒有讓與會者們繼續揭批下去,反正結論已經作出,剩下的只是如何處置的問題。最簡單的辦法,就是立即殺了東門達觀,去少林寺找西山鐵擔算賬,順便把少林佛跳牆專賣棧查封,凍結資產,交給炊飲局資產重組,但蒲壽庚沒有這樣做,因為要他放棄即將開始的棋局,很有些難度。
我們知道,就在一年前,蒲壽庚還在棋盤上所向無敵,找不到對手,很是寂寞,常做出一副孤獨問天、但求一敗的樣子,發出一些「天下無敵,不亦悲乎!」的慨歎。自從少林寺出了個東門達觀,做出同樣的樣子,發出同樣的慨歎,走進棋盤園下棋後,蒲壽庚便如久旱逢甘雨,重病遇良醫,與東門達觀一見如故,相見恨晚,感情無比鐵,喝吐無數血,結成忘年知交。假如東門達觀不是少林弟子,不方便背叛師門,蒲壽庚沒準就收了他做乾兒子;假如東門達觀不是少林和尚,不能娶妻生子,蒲壽庚沒準就會把孫女嫁給他;假如東門達觀有意從政,蒲壽庚起碼也給個廳局級幹部,假如……,這一切假如都是成立的,假如沒有發生小地痞這檔子事。
想到要與平生惟一的對手下最後一盤棋,蒲壽庚還是有些遺憾的,雖然他毫不猶豫地命令探馬赤奧魯帶領三千官兵直奔少林寺,協同三十名合同武林高手一起收拾那個行將就木的老和尚。
按照終極誅賊計劃,東門達觀應該在棋局開始一個時辰後,突施殺手行刺蒲壽庚,以彈卵神通、蓮花點穴大指法和四面八方拳連環三擊,迅速制服蒲壽庚。這計劃看起來簡單,其實不然,因為這不是在正常情況下出手,而是在一片混亂的狀況中,在蒲壽庚既要下棋又要處理蒲家大厝內外的暴亂,更要對付兩名從天而降的少林羅漢,以及新附軍的叛亂,這一系列烏七八糟的情況中,發自高手東門達觀的奪命連環三擊,其成功率是很高的。
義士們已於清晨巳時前發佈了通知,說蒲壽庚已下令全面廢除門前三包政策,為感謝三包工為泉州經濟建設所作的貢獻,蒲壽庚將給全城三包工頒發榮譽下崗證和每人一千兩銀子的終生遣散費,時間是上午午時(即東門達觀行動前半個時辰),地點是蒲家大厝門口。該通知由義士們在全城各街口頭髮布,因此到了午時前後,全城三包工就會湧到蒲家大厝門前,在肯定領不到榮譽和銀子的情況下,他們一定會產生不滿情緒,發生騷亂,衝擊蒲家大厝,延及棋盤園。兩位偽裝成三包工的羅漢義士,也將趁亂闖進棋盤園,相助東門達觀四臂之力。假如行刺成功,東門達觀便可趁亂逃走。假如師叔侄三人合力都刺殺不了蒲壽庚,不要緊,口交會還有一項終極措施,將把誅賊行動推向高潮。這個終極措施便是煽動軍事叛亂。
巳時前後,口交會派一位義士假冒軍官,帶著一份達魯花赤的手今,到駐紮在塗門街北百源川池的新附軍軍營,通知新附軍奧魯官說,蒲壽庚準備改建棋盤園,但懶得花銀子僱人拆房子,特令新附軍架設三十門嘉龍大炮(根據鶯鶯毛型大炮改良),午時一刻準時點火,一起轟向棋盤園,一口氣把棋盤園的舊房拆個乾淨。棋盤園主義時代的仿真技術相當先進,達魯花赤手令上面又貼有仿偽標籤,加上蒲壽庚常命官兵滿城拆房子,新附軍奧魯肯定不會懷疑這份軍令,但很可能會懷疑蒲壽庚為什麼選在下棋的時候拆房子,是不是時間搞錯了。口交會對此問題早有準備,傳令義士將解釋說,達觀大師因為他師父鐵擔大師即將圓寂,沒有心情下棋,原定棋局業已改期。由於義士們嘴巴不嚴,西山鐵擔即將圓寂的消息已傳得滿城皆知,新附軍奧魯應能接受這個說法。
口交會選擇新附軍叛亂是有道理的。大元帝國的四大軍種裡,蒙古軍都是皇帝忽必烈的親戚,探馬赤軍多是色國人,靠著蒙古軍才得以佔領大宋的花花江山,這兩軍一向與漢軍、新附軍不和。大元帝國施行種族歧視政策,漢人與南人(南方漢人)地位最低,因此漢軍與新附軍常常受蒙古軍與探馬赤軍的欺負,特別是新附軍,他們全是南人,又多是從大宋軍隊投降或收編過來的,待遇與前三軍完全不同,軍餉只有蒙古軍的十分之一。同樣是轉業,新附軍的前任奧魯轉業後當了泉州交通管理司都總統,降了一級;探馬赤軍的千戶轉業時卻升了一級,擔任與交通管理司都總統同級的泉州治污局局長,一上一下差了兩級,月薪相差一千七百多兩銀子。這些歧視早讓新附軍官兵們憋了一肚子氣,叫他們炮轟蒲家大厝,一定特別賣力,順便把大炮射程調遠一些,把棋盤園南面的探馬赤軍營也轟上幾炮。還有一點是,新附軍奧魯原是張世傑下屬,雖跟張世傑沒什麼交情,但若非花壽庚打敗了張世傑,他就不會被俘虜,當了叛國賊,既受愛國主義者的氣,又受蒙古人的氣,因此對蒲壽庚素有怨恨,說不定早就想揭竿而起,抗元復國了。
按計劃,新附軍開炮時,棋盤園早已亂成一團,要麼是東門達觀與其師叔們已把蒲壽庚殺了,要麼就是他們被蒲壽庚殺了。不管誰殺了誰,反正蒲壽庚(或蒲壽庚的屍體)那時肯定在棋盤園內,三十門嘉龍大炮一口氣轟過去,偉大的歷史任務就徹底完成了。至於東門達觀與他的兩位師叔,要是本來還活著,就該懂得立即挖個防空洞躲起來;要是已經死了,再死幾次也沒什麼關係。
從理論上說,口交會制定的這一系列步驟措施,也是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用棋盤園主義使用價值偽造原理對付始作俑者蒲壽庚。比如說,三包工的使用價值本是清理豬屎、豬臭、豬叫,為泉州經濟建設添磚加瓦,但經口交會煽動後,便被賦予了新的使用價值,就是暴動的使用價值。比如新附軍的嘉龍大炮,本是軍事機巧淫技的最新成果,為泉州外貿創造新優勢,但經口交會仿真假冒達魯花赤軍令之後,便賦予了新的使用價值,就是叛亂的使用價值。因此這個終極誅賊計劃的全稱就叫做「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終極誅賊計劃」,是個科學合理、現實主義的誅賊計劃,假如這個計劃不成功,世界上就再沒有可以殺死蒲壽庚的辦法了。只是,千算萬算不如天算,計劃再好,實施起來卻需要蒲壽庚全面配合,比如他用腦袋左邊太陽穴迎接東門達觀射來的茶盅蓋,比如他把左肋魂門穴送上東門達觀的蓮花點穴大指法,比如他拿腦袋去撞嘉龍炮彈。但蒲壽庚似乎還是不太合作,先是跑去視察了小地痞,然後跑去蒲家書院開會,更在走進棋盤園的時候,帶進了二十四名合同武林高手,以及一隊親兵。親兵一進棋盤園,就在隊長的指揮下把畫樓與棋盤團團圍住。二十四名武林高手當中,八人率先登上畫樓,逕直走向東門達觀,在東門達觀身後站成一圈,把東門達觀緊緊圍住;還有八人貼身緊隨著蒲壽庚上樓,在蒲壽庚坐到太師椅後,在蒲壽庚身後站成一圈,把蒲壽庚緊緊圍住;最後那八人分成兩組,分別守在畫樓東、西兩個梯口。這使得東門達觀一下子涼掉了大半截。
一襲白衣、冷面似雪的蒲壽庚,一步一步登上畫樓的時候,眼裡發出了兩道綠色的凌厲目光,射向東門達觀。這兩道綠色目光,畫樓上的名流們都很熟悉,都能從這兩道綠光中讀到「經濟」、「競爭」、「利潤」、「進步」、「文明」等等字句。東門達觀也從蒲壽庚的眼縫裡看出字來,滿目都寫著兩個字是「吃人」!
蒲壽庚坐落椅中,沒有像往常一樣,向東門達觀點頭致禮,說幾句客套話,而是徑直擊掌示意開局。畫樓東梯口隨即傳來鼓聲,樓下棋盒門後的丫鬟隨即把門打開,美女棋子們魚貫而出,邁著舞台步子,款款走向棋盤。紅衣棋子走向棋盤東面,就是畫樓的左邊。綠衣棋子在走向棋盤西面,就是畫樓的右邊。美女棋子都站好之後,皮鼓再次敲響,棋子們隨即步入石埕棋盤,將帥人九宮,做馬的站到馬位,做炮的停在炮位,頭頂新款解放牌大卡車的躲到最角落,小兵小卒則站到楚河漢界邊,各就各位,準備戰鬥。
鼓聲再次敲響,棋局正式開始。第一步棋由紅方先下,東門達觀向蒲壽庚微微點了點頭,站起身子,向棋盤打出第一個手語。幾乎在同一時間,東門達觀身邊的八位武林高手都微微動了一動,而且都是身體微傾,右肩微抬,步調非常一致,行家一眼就看得出,這八人的動作都具有明顯的暴力傾向,只要東門達觀的動作有點過分,他們的動作也就會馬上變得非常火爆。
自從紅帥被鐵觀音拐走,東門達觀就沒有了人幫他下棋,只能恢復到初進棋盤園下棋時那樣,自己動腦筋佈局行棋,向棋盤打出手語,由新任的紅帥執行棋步。問題是,紅帥代勞了幾個月,東門達觀少動了許多腦筋,棋上的功夫已大為荒廢;相比之下,蒲壽庚與紅帥專心比拚鬥法數月,棋力突飛猛進。此消彼長,差距拉開得不少。這差距在第十六盤棋,也就是紅帥被拐走的當天,就已經暴露出來了,東門達觀從佈局開始便落下風,走到第二十七招便輸掉了。蒲壽庚贏得爽歪歪之餘,還不忘過來關心一下對手,問說是不是新任紅帥在手語理解上出了問題,讓大師失誤頻頻,臭招百出,如果是的話,他可以把那位新選紅帥叫來打一頓,再請大師重新講授一遍棋語。東門達觀忙說臭棋並非更換紅帥之過,是平章大人棋力猛進,新招犀利,一時應對不當,算度有失,所以才輸的棋。這話讓蒲壽庚聽著覺得虛偽,因為他此局使的雖是自己獨創的招法,卻全是前幾盤用過的,稍有變化的不過是步調緩急,東門達觀前幾盤應付得輕鬆自如,兵來將擋見招拆招,把自己殺得落花流水,這局卻是兵來馬擋見招躲招,轉瞬便落荒而逃狼狽不堪,前後不過月餘,棋藝功力便判若兩人,內中肯定大有別情。但見東門達觀自己不說,蒲壽庚也不便再問,想來影響東門達觀情緒的無非是和尚廟裡的葷素之爭,也沒準是這小和尚看上了誰家小妞,開始思春了。想到後面這種可能性,蒲壽庚不由得春心大動,當即撇下東門達觀,跑到樓梯口悄悄對九奶說,晚上到房裡來,把老八也叫來。由於棋局結束後沒有別的活動,東門達觀便不知有此變故,當夜照樣準時趕赴棋盤園練功。
東門達觀推開棋盤門時,發現屋裡沒有蒲家九奶,卻有烏龍幫幫主紅大帥。
紅帥一見東門達觀就歡呼雀躍地撲了上來,告訴東門達觀說,媽咪九奶派人送信給她,說達觀弟今夜無人陪伴練功,請她看在昔日情分上,到棋盒陪練一夜,免得達觀弟失望而歸,影響神功進展。紅帥說,你和媽咪對我這麼好,我怎麼會不來?傻觀音都說了,做了幫主就要為兄弟赴湯蹈火兩肋插刀急公好義萬死不辭!
說完一串剛剛學會的江湖武林豪言壯語,紅帥就伸手去扒東門達觀的衣服,並大聲下令:鬧!
棋盤上,東門達觀與蒲壽庚最後一盤棋正式開局。
半個時辰前,得知開局時間要推遲,東門達觀就已經知道大事不妙,卻沒想到事態會發展到如此嚴重。從身邊那八名武林高手的身手和步法,東門達觀判斷出,若是單打獨鬥,他們沒一個是他的對手,但八人聯手,別說要打贏他們,便是插上翅膀,自己也難飛出棋盤園,何況樓中還有一位當今武林排行前十名的蒲壽庚,便是師父西山鐵擔在場,恐怕也是在劫難逃。這就清楚地表明了結果,東門達觀此局業已全盤皆輸,不管是八大高手逐個跟他比武,用車輪戰把他戰死,或是蒲壽庚親自出手,用天風海雲掌把他一掌斃掉,或者就在棋局結束的那一刻,美女棋子高唱恭喜恭喜恭喜你的時候,蒲壽庚便使出他那只(或無數只)看不見的手,把他稀里糊塗地幹掉,反正下場是無力改變了。三包工的鬧事救不了東門達觀,羅漢師叔的援手也幫不了東門達觀,新附軍的大炮只會加快蒲壽庚處置東門達觀的決心和速度。
應該說,東門達觀對結局的判斷非常符合現實,何況他還忽略了一點,口交會辦事向來計劃完美,想像力豐富,但結果全不在想像之內,更不在控制之中。假如明白這點,換做別人,恐怕連想的力氣都省了,從樓上一頭栽下去自行了斷算了。
按照口交會通知,全城三包工陸續從四面八方湧向塗門街,午時聚集到蒲家大厝門前,準備領取榮譽下崗證和終生遣散費,順便向蒲壽庚投訴交通衙役對他們的虐待和欺凌——反正不吃這碗飯了,不怕打擊報復。守衛蒲家大門的官兵見有人非法聚會,場面混亂,便不分青紅皂白,掏出棍子劈頭蓋臉一頓亂打。這些勤奮工作的外來工沒領到榮譽和銀子反領了一頓毒打,難免就有些生氣,與官兵們發生了些衝突,結果更招惹了官兵的怒氣,導致不少三包工頭破血流。兩位偽裝混跡其中的少林羅漢兼口交會義士,看到官兵們表情太過凶殘,動作太過暴力,擔心嚇倒了勤勞善良的外來工,便使出少林武功,打倒了幾名官兵,使場面更為火爆,混亂上升為騷亂。三包工們乾脆一不做二不休,擁上石階把官兵統統打倒。
此時的局面還在口交會的設計與控制之中,接下來就不是了。官兵們見勢不妙,立即退進蒲家大厝,把大門緊緊關上,把三包工們擋在了門外。
蒲家大厝兩扇氣派非凡的紅木大門,每肩高兩丈,厚一尺,淨重一噸半,用四根大腿粗的木柱為閂,一般情況下,人力是無法把它撞開的。為了榮譽和遣散費,三包工們使用了多種辦法開門,包括拿木柱去撞,抬石獅砸,用髒話噴,吐唾沫淹,都無濟於事。這使得兩位羅漢著急萬分,無法趁亂衝進棋盤園,助東門達觀誅賊。他們也考慮過施展輕功翻牆進去,但蒲家大厝牆上站滿了官兵,當中還有武林高手,眾目睽睽之下實在無法硬闖。情勢危急,迫不得已中,一位羅漢便推開門前的人群,站到門前,調息運勁,霍地一聲大喝,使出少林絕技大慈大悲掌,雙掌猛擊兩扇大門。可惜的是,這一掌雖有雷霆萬鈞之勢,卻只在門板印下兩個人木三分的掌印,大門依然紋絲不動。就在這時,知府派來救援的大隊官兵到了。
這批騎著戰馬,開著若干豬驅動戰車趕來鎮壓的官兵,由警巡院官兵與交通管理司的交通衙役們組成,共一千多人,由交通管理司都總統率領。此人是軍隊轉業幹部,前新附軍奧魯,好久沒有打仗了,手癢癢得厲害,這次鎮壓暴亂特別來勁,站在一輛四十九豬驅動鐵甲敞篷戰車上,手執一把青龍大刀,見人就砍,見腦袋就砸,威風八面,氣勢洶洶。千餘官兵手執十八般兵器,跟在四十九豬鐵甲戰車後面,一路砍瓜切菜般殺將過來。站在人群外圍的三包工,本來既沒有上前撞門,也沒有參與毆打官兵,還在等著蒲壽庚出來頒發榮譽和銀子,卻無端端地被當先砍殺,腦袋被砍掉後還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所謂秀才遇見兵,有理講不清,三包工並非秀才,不太習慣囉哩巴嗦地講理,官兵也似乎更喜歡動手而不是動口,於是這兩撥人馬便在塗門街上大打出手。官兵手裡有武器,似乎佔了便宜,但三包工們也不是赤手空拳的,他們手裡還抓著掃笊、簸箕、水桶、風箱、氣袋和大塊彩色絨布等等三包工具,本是打算帶回家做個紀念,好向鄉親們炫耀他做過幾年文明的城裡人,這下可都派上用場了。那些拿著風箱氣袋的,立即把開關扳轉過來,風箱變成鼓風機,對準官兵劈頭蓋臉地噴去,刮起一陣陣豬臭狂風;手裡握有簸箕水桶的,就把滿載的豬屎豬尿兜口兜面潑將過去,搞了一場人工降雨;手舉大塊彩色絨布的,則把絨布當毯子,向官兵沒頭沒腦地罩過去——由於絨布吸有無數噪音,被裹在裡面的官兵不但覺得暗無天日,還聽到許多豬叫聲豬喇叭聲和豬屁聲,如同走進電閃雷鳴的烏雲裡,一場混戰,塗門街臭氣熏天,滿地豬便,官兵的戰馬與若干豬驅動戰車橫衝直撞,形勢一片大亂。
我們知道,泉州的三包工們長時間在交通混亂的街道上穿行狂奔,都練就了一身高明的輕功,假如讓他們走到空曠無人之地,腳踩不到豬屎,鼻子吸不到臭氣,耳朵聽不到噪音,眼前也沒有高速奔馳的各種車輛,個個都眼花耳鳴暈頭轉向,腳步虛浮四肢發軟,不懂得怎麼走路,而眼下塗門街的狀況,卻是他們習慣得不能再習慣的工作環境。與此相反,官兵們雖然訓練有素,懂一些刀法槍法和自由搏擊,卻都十幾年沒打過仗,平常多把刀槍施展到平頭百姓身上,自由搏擊也多在朝花樓等地方練習,沒人敢還手,因此都自以為驍勇善戰,沒有當真見過真章。此消彼長,戰況很快就呈一邊倒的態勢。街上雖然馬步紛飛,豬蹄滾滾,三包工們卻是穿行無阻,如人無人之境。官兵的大刀非但砍不到三包工,反而常把自己人砍下馬來;長槍上沾滿了鮮血,卻多來自戰車下的驅動豬。短兵器鬥不過風箱,官兵們往往連人帶劍被一併吸進氣袋,半個身子露在外面,任由屁股被打開了花。人多勢眾的三包工很快佔了上風,半數官兵被裹進了絨布,吸進了氣袋,或者拉下車馬當做豬屎打掃掉了。戰車被掀翻,驅動豬們掙脫了拘束,獲得了豬權與自由,興高采烈地滿街亂躥,在喇叭豬的帶領下發出自由的歡呼。交通管理司都總統的鐵甲戰車被掀翻後,一隻雄壯無比的喇叭豬憤然帶頭起義,發出一聲仰天長叫後,向都總統大人狂衝過去,把都總統大人一頭頂翻。其餘四十八隻豬公在喇叭豬的帶領下,排隊踏著正步,從都總統的肚皮上操練過街,輪番蹄踩踐踏,並拉下四十八堆豬屎。其中一隻年輕驅動豬因閱歷不夠,膽子偏小,戰鬥中嚇出了許多屎尿,排隊上了都總統身上後,竟拉不出東西,焦急萬分,不斷地踩來踩去,跳來跳去,折騰了好一陣子才如願以償,把代表勝利的排泄物留了下來,之後才離開業已斷氣的都總統,追逐豬母們去了。
從理論上說,這場戰鬥開始之後,三包工被賦予了新的使用價值,成為暴民;驅動豬被賦予了新的使用價值,成為暴豬,完全符合口交會「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的誅賊行動指導方針。幾位躲在清淨寺觀察事態的義士非常高興,立刻掛蛇話向口交會匯報,說塗門街上暴民歡欣鼓舞,意氣風發,暴豬興高采烈,活蹦亂跳,終極誅賊計劃進展順利,形勢一派大好,惟一的缺陷就是兩位羅漢義士未能進入棋盤園。義士話音剛落,身後便響起了無數巨大的雷聲。
街上,那只拉不出屎的年輕豬公剛與一隻小豬母談上了戀愛,正卿卿我我間,被雷聲嚇了一大跳,還沒弄清雷聲怎麼來的,一塊碗糕大小的石頭炮彈就呼嘯著從天而降,正正砸中腦門,當場一命嗚呼。身邊那只情竇初開的小豬母,看著小情豬倒在血泊中,一時搞不清怎麼回事,正尋思著是不是該哭上幾聲,以示哀悼,還沒做出決定就被另一塊碗糕石塊砸中了屁股,痛得她一聲慘叫,跳上了半空。小豬母的這個反應是絕對錯誤的,因為空中的石塊正成群成隊地呼嘯而來,假如她在地上,還能跳來跳去躲避襲擊,在空中就徹底沒戲了,頃刻間身中數炮,遍體鱗傷,還沒落回地上就已斷了氣。
碗糕石塊鋪天蓋地砸下來,如雨紛飛,驅動豬們轉瞬都被砸成了喇叭豬,塗門街上喇叭齊鳴,聲勢浩大。那些還在歡慶勝利的三包工們,本來還打算罵一罵老天,下雹子也不挑個好時間,之後發現來的不是雹子而是炮彈,頓時都傻了眼,片刻就被砸得頭破血流,人仰豬翻。很顯然,這是百源川池新附軍發過來的大炮,但他們不是參與棋盤園改造工程,而是參與平叛,那位向新附軍奧魯傳達軍令的義士,已經被砍了頭。
按計劃,新附軍得到了仿真假冒的達魯花赤軍令,就該在百源川池岸邊架起三十門嘉龍大炮,午時一刻準時發炮,轟向棋盤園。此事本來進行得頗為順利,新附軍奧魯檢查了達魯花赤的手令之後,差點就馬上下令架設大炮,但在下令之前想起了一個技術問題。棋盤園主義時代泉州的軍火製造業雖然發達,技術卻不怎麼過關,比如這種嘉龍大炮,使用的炮彈是碗糕大小的石頭,打出去時雖然猛烈,但落點不太集中,通常是直徑半里的範圍,又因為填裝火藥多少不均,射程經常發生變化,有時遠達十里,有時只射出一里兩里。新附軍奧魯雖然不喜歡蒲壽庚,卻還沒膽子轟掉蒲家大厝,因此就給傳令的義士說,炮彈未必能全部打中棋盤園,沒準會打到蒲家大厝別的院落,假如不幸打中了東大房西大房或其他什麼房,不幸把平章大人的大奶二奶若干奶也轟掉了,誰來負責?傳令義士想了半天,想出了一個絕妙的借口,對奧魯大人說,如果你嫌自己的大奶二奶又老又醜,又沒有借口體掉她們,你會怎麼做?奧魯大人想了半天後說,你的意思是,平章大人要我用嘉龍大炮把她們轟上天?義士哈哈大笑,連聲誇獎奧魯大人智慧過人,前途無量,還沒誇完就被奧魯大人砍了腦袋。
奧魯大人收回腰刀時,有些後悔自己太過衝動,也不先審問這個假傳軍令的傢伙是什麼來路,什麼動機,就把人破了,不過砍了倒也解氣,被人侮辱智慧是件很不快的事,什麼改造棋盤園,什麼捨不得僱人拆房子,簡直拿我當白癡。奧魯大人正生著悶氣,三包工的暴亂便開始了。半個時辰後,十幾個從塗門街逃來的交通衙役奔進了軍營,這些人原本都是新附軍的士兵,隨前任奧魯一起轉業管理交通,被三包工打得落花流水,才逃回老家,向奧魯大人報告交通管理司都總統暴斃塗門街的消息,並請奧魯大人為老上司報仇,炮轟塗門街,平息三包工叛亂。奧魯大人得此噩耗,悲憤交集,卻又有些犯難,擔心嘉龍大炮準頭不夠,誤中了棋盤園和蒲家大厝,未免要挨蒲壽庚的責罵,正低頭躊躇間,看見了身首異處的義士,想起口袋裡還有一份炮轟棋盤園的軍令,便又開始懷疑起自己剛才的判斷,懷疑自己誤殺了傳令官。奧魯大人知道蒲壽庚善於異想天開,為省銀子請大炮拆舊房的可能是存在的,而且棋盤園建成三十年,房子確有些舊,拆掉重建也是可能的。蒲家大奶二奶也確實又老又醜,蒲壽庚厭煩她們,假手嘉龍大炮把她們轟掉也一樣也有道理。想來想去,奧魯大人終於想明白,不管軍令是真是假,不論事情是對是錯,都沒有他的責任,只管開炮就是。
新附軍發炮的時候,蒲壽庚下了一步攔河馬,東門達觀正準備讓鶯鶯過去絆馬腳,然後碗糕炮彈就從天而降。由於第一輪炮擊屬於熱身運動,炮筒還沒有溜順,炮彈射程就沒有達到設計標準,大半都落在塗門街南側,小半落向塗門街,只有個別頑劣者越過高牆,飛進棋盤園,其中一塊飛向棋盤,落進楚河,砸出一片水花,砸暈了幾條小魚。棋盤上發出一陣驚叫,棋子們紛紛抬眼望天,驚恐萬狀。個別棋子甚至想跑回棋盒,但剛剛抬腿,便聽到蒲壽庚一聲吆喝,都不許走!你過來。
蒲壽庚的吆喝,前半句沒有主語,搞不清是不讓棋子走還是不讓所有人走,後半句不但有主語,還有手臂指向具體對象,就是站在樓下的親兵隊長。蒲壽庚讓隊長過來,命令他率領親兵站到棋盤四周,高舉鐵槍,攔截炮彈,保障棋局繼續進行。
親兵隊按蒲壽庚的命令圍住了棋盤後,第二輪炮擊便來了,這一輪中,碗糕炮彈有四分之三落到塗門街,砸得街上人奔豕突,慘叫連連;另外四分之一飛進了棋盤園,當中的四分之一落向棋盤,其中大半被膂力過人的親兵用鐵槍在空中擊飛,但仍有幾塊砸到了棋盤上,把石埕棋盤砸出了好多個小坑,迸出好多火星,其中一塊不幸砸中一個黑卒的肩膀,黑卒當場痛暈過去。這使得蒲壽庚勃然大怒,拍案而起。
三包工暴亂,蒲壽庚不當一回事,傳令交通管理司都總統去處理便算了。新財軍第一輪炮轟棋盤園後,蒲壽庚也沒太當一回事,叫達魯花赤去看一看是哪一營的士兵造反,把他們全部砍頭就算了,但卻鄭重其事地命令親兵隊保護美女棋子,以免中斷棋局。如今炮彈居然砸傷了一隻棋子,把其他棋子嚇得花容變色,儀態全失,終於激怒了蒲壽庚,一拍桌子連下三道命令,一是命令守在畫樓梯口的八名武林高手到棋盤上去,施展他們的武功,把炮彈從空中攔截;二是嚴令美女棋子堅守陣地,輕傷不下火線,離開棋盤一步者立即砍頭;三是速傳令蒲仲昭帶領天風海雲樓部眾進城平叛。這三道命令儼然有秩,調度森嚴,既控制著眼前的事態,又能把握住局勢的發展,完全是大將之風,王者氣度,連東門達觀都佩服不已,深感蒲壽庚之胸襟韜略世無匹敵,比起口交會那些亂糟糟的行動,有開始沒過程更沒結果的計劃,完全高出了無數檔次,難怪他們奮鬥三十年都殺不了蒲壽庚,要殺成了倒真是奇跡。
第二輪炮轟過後,鶯鶯剛走到楚河岸邊,準備照達觀大師的棋步,上前絆黑馬的腿,然後便看到天上一群炮彈黑壓壓地飛過來,大有把美女棋子一舉全殲的意思。鶯鶯腳步猶豫,頭上的那門車載大炮直挺挺地指向了天空——意味著她抬起了腦袋。假如鶯鶯這門毛型大炮能夠發射炮彈,此時一定彈無虛發,因為正好有幾條身影從她腦袋上橫空掠過,之後那些炮彈就全不見了,再看看落回棋盤邊上的那八名武林高手,每人的手腿都抱著或夾著許多碗糕石塊,有兩人嘴裡還咬著一塊,更多的石塊則在他們飛身掠過棋盤時,被他們一番拳打腳踢,全部送出了棋盤外。
就這樣,在隆隆炮轟中,棋盤四周百多名鐵甲軍士架起槍林,阻擋彈雨;八名武林高手則在棋盤上空飛來掠去,施展絕世武功攔截呼嘯狂落的炮彈。棋盤上,棋子們都恢復了往日的出場水平,盈盈而立,千嬌百媚,款款而行,婀娜多姿。可以相信的是,世上自有象棋以來,在這種火爆的背景中,下這般驚心動魄的棋,絕無僅見。還可以相信的是,世上自有時裝以來,這般具有震撼力和爆炸性的時裝展示會,也是僅此一見。面對如此奇景,不但見識淺薄的丫鬟們看得目瞪口呆,連見多識廣的名流們也看得賞心悅目,讚不絕口n那位早上把東門達觀誤會為能做無動力自動機械運動之混合型幾何結構體的淫技院老院士,指著紛落如雨的炮彈說,從炮彈滑行的拋物線軌跡計算,該炮發自塗門街南一里之外,一里半之內,相信就在百源川池南岸。根據炮彈的體積分析,應是嘉龍大炮的最新改良型,老朽不才,參加過嘉龍大炮的改進研製工作,老朽當時曾提議,僱請技藝高超的惠安石工把碗糕石塊鏤空,填裝火藥後再堵塞封口,如此所造炮彈,落地能爆炸四散,摧枯拉朽,殺人無數,唉!他們不肯聽我的,你們看,要是現在打過來的炮彈若是老朽所設計,石埕棋盤早已不復存在,你我諸位早就灰飛煙滅,化為這茫茫塵世中的無數細微粒子,再經自然造化,合成另一種未知或已知的物質結構,以另一種形式獲得新的存在,再經毀滅,再獲新生,再毀滅,再新生,循環往復,不知所謂,哎喲不對,為什麼有些炮彈會做自由落體運動?不可能的呀?難道嘉龍大炮已能空中架設?那後座力支撐問題如何解決?
炮彈們做起自由落體運動是有緣由的,並非大炮架到了天上。新附軍的大炮轟過數輪後,奉命平叛的達魯花赤趕到了探馬赤軍大營,指揮官兵們架起了五十門瘤蛋炮(也是從美女棋子的毛型改良製造的,發射的炮彈乃是體積較小的卵石,呈肉瘤禽蛋狀,故稱瘤蛋炮),率先還擊,齊齊轟向百源川地。探馬赤軍營位於南教場,新附軍營位於百源川池,棋盤園恰好位於南教場與百源川池中間。嘉龍大炮與瘤蛋炮的對攻中,許多炮彈在棋盤園上空遭遇,互相對撞,被迫改變原來的拋物線運動軌跡,轉而改做起自由落體運動來,且多半都落進了棋盤園,雖傷不到美女棋子,卻增加了八名武林高手的工作量,氣得他們一邊飛來飛去,一邊大罵達魯花赤飯桶笨蛋兼蠢驢。看來蒲壽庚對達魯花赤的能力相當瞭解,才會傳令蒲仲昭進城平叛。
老院士伸出腦袋,仔細觀察了空中的情況,終於找出了問題所在。但解決疑問的代價相當慘重,老院士伸出樓外的腦袋被一顆瘤蛋擊中,雖未致命,卻被當場擊暈,暫時不能再給大家做現場科普教育。老院士捨身探索科學道理的精神,深深打動了正津津有味地欣賞罕見奇景的名流們,使他們突然醒悟到,自己已陷在一個無路可逃的絕境裡,四周炮彈密如暴雨,樓頂乒乓作響,碎瓦紛飛,估計花不了多長時間,樓頂將被擊穿,眾人將暴露於光天化日之下,任憑炮彈招呼。
探馬赤軍還擊不久,鎮守在城北虎頭山的蒙古軍也揮師南下,參與平叛,但他們不是衝向百源川池,而是撲向了城東草埔尾的漢軍大營。這說明蒙古軍公報私仇,知道漢軍大營藏有許多滅宋時劫掠的財寶,還有許多年輕貌美的女家眷,就藉著達魯花赤髮來的含混不清的軍令,假裝積極平叛,實則趁火打劫。蒙古軍用若干豬驅動鐵甲戰車撞開漢軍營門後,衝進去一通胡砍亂打,逮一個腦袋就砍一個腦袋,砍之前先問問那個腦袋,營裡的財寶藏在什麼地方,家眷們都躲到哪裡去了。漢軍奧魯正招集軍官們開會,討論城裡發生了什麼事,是否有人造反叛亂,研究如何平叛,平誰的叛。蒙古軍殺進來後,奧魯大人便找到了平叛的對象,立即調集主力,與衝進軍營的「叛軍」大戰,並給新附軍奧魯發去了求援蛇話傳真。
百源川池,新附軍官兵們用嘉龍大炮把塗門街上的暴民與暴豬打得落花流水,卻無端端遭到探馬赤軍瘤蛋炮的還擊,許多士兵被瘤蛋擊中腦袋,腫起了鴨蛋大的瘤,氣得暴跳如雷,紛紛向奧魯建議,把另外七十門大炮也架起來,百炮齊轟,把欺人太甚的探馬赤軍轟個稀巴爛。新附軍奧魯本有些猶豫,卻在此時收到漢軍奧魯的求援蛇話傳真:
我是漢軍哎喲誰說我打了奧魯你媽了明明是蒙古軍發動了你媽先打我四千兩銀子已經匯進我打算斡脫所叛亂我愛你軟了正在攻擊你愛我不漢軍吃蛇肉我偏不愛你馬上給我發三批貨來那我痿了洩了請新附軍就去死即刻外面在放鞭炮更要吃蛇向好像有人加以援手娶媳婦為盼。
這份加密電碼般的蛇話傳真,外行人是讀不懂的,只有長期堅守在蛇話邊負責筆錄的通訊官才搞得明白,因為傳真上記錄的不是漢軍奧魯一個人的聲音,而是好多人的對話,只有專業人士能把這些毫無邏輯關聯的語句區別開來,分門別類,選出需要的內容。
讀一讀新附軍通訊官的註釋就明白了:
我是漢軍,哎喲!誰說我打了,奧魯,你媽了?明明是,蒙古軍發動了,你媽先打我,四千兩銀子已經匯進,我打算,斡脫所,叛亂,我愛你,軟了,正在攻擊,你愛我不?漢軍,吃蛇肉;我偏不愛你!馬上給我發三批貨來,那我,痿了,洩了,請新附軍,就去死,即刻,外面在放鞭炮,更要吃蛇肉!好像有人,加以援手,娶媳婦,為盼!
加以區分,這份蛇話傳真可變成六段:
正文:我是漢軍奧魯,蒙古軍發動了叛亂,正在攻擊漢軍,請新附軍即刻加以援手為盼!
青年婦女:哎喲!誰說我打了你媽了?明明是你媽先打我。
中年男子:四千兩銀子已經匯進斡脫所,馬上給我發三批貨來。
少男少女:我愛你,你愛我不?我偏不愛你!那我就去死。
配音廣告:軟了,吃蛇肉;痿了,洩了,更要吃蛇肉!
家庭婦女:外面在放鞭炮,好像有人娶媳婦。
搞清楚漢軍奧魯的意思後,新附軍奧魯便即下令,把五十門嘉龍大炮對準南教場,另外五十門對準虎頭山蒙古軍營,百炮齊發,一不做二不休,干他個轟轟烈烈。
鎮壓三包工時,交通行役架起了路障,封鎖了塗山街口與塗門的交通,上千輛轎車被擋在街東塗門城外,或堵在西邊的塗山街上,南街與南嶽後街兩條南北幹道的交通也大受影響,全城交通癱瘓了一半,無數若干豬驅動車停在街上進退不得。新附軍的大炮開轟之後,擁擠在塗門街上的三包工們奪路狂奔,但街道兩端均被轎車堵死,人行道本就狹窄,又被沿街作坊貨棧搭建的違章建築佔了一半,根本無法逾越;街南的坊棧全部關了門,鐵間緊鎖,防盜網堅固異常,二十條壯漢也撞不開;街北是蒲家大厝高牆,三包工的輕功只適合在交通繁忙的街道上施展,飛簷走壁是不行的,何況牆上有蒲家親兵刀劍伺候。這就是說,寬闊的塗門街變成了一條死胡同,上萬三包工無路可逃,被碗糕炮彈轟得滿街胡蹦亂跳,雞飛狗走。探馬赤軍的瘤蛋炮加入對攻之後,三包工們就更慘了,碗糕大的炮彈還可以瞧準了跳開躲過,密密麻麻的瘤蛋傾盆大雨般落下,就根本躲無可躲,均被砸得頭崩額裂,血瘤四起。那些來自阿拉伯、意大利、花刺子模、馬八兒國等地的番客三包工,都是因生意失敗才淪落街頭,還沒掙夠回家路費就要全體下崗,巴望著來領終身遣散費,不料先領一頓毒打,再被官兵追殺,好不容易取得了勝利,卻又不知怎麼惹怒了釋迦牟尼、穆罕默德、耶穌、聖母、摩尼光佛、毗濕奴、濕婆等等各地天神,竟要再遭天打雷劈,上天無路人地無門,悲憤絕望以極,索性當街直立,向天悲呼,天哪域者主啊、佛祖啊、聖母啊、真主啊之類)!求求你讓我回老家吧!
番客們的漢語學得還不夠地道,不知道漢語的老家還有著墳墓的意思,一頓炮彈下來,許多番客便當真被送回了老家。
那些江西老表、南粵老廣等本國三包工,以前苦受得多了,因而沒有番客那麼絕望,仍不遺餘力地在塗門街上來回奔逃,有的衝進了街南的商舖民宅,但過不多久就跟戶主一家老小一起跑回街上——房子被炮彈轟塌了;有的試圖翻越高牆闖進蒲家大厝,但被牆上的官兵用鐵槍挑了下來。更多的三包工奔向塗門,但那裡屬於交通瓶頸,一座城樓根立街中,平常進出都非常不暢,此時官兵守衛森嚴,車輛堆積,更加難以突破,很快又被擋了回來。最後大家都集中衝向了塗山街。塗山街口雖有無數路障與轎車堵塞路口,卻擋不住上萬滿身浴血、兩眼噴火的三包工洪水一般衝來。守在街口的交通衙役們見勢不妙,率先逃了個乾淨,剩下不多的警巡院官兵稍微抵擋了一陣,就被三包工們統統幹掉了。怒火中燒的三包工把擋道的若干豬驅動鐵甲戰車全部掀翻,終於殺出了一條血路。但這下問題就大了。
泉州的城市交通是「性能錯開式」,轎車行駛依賴的是驅動豬們互相追逐,街上轎車全部按照梅花間竹互追法則排列,這個法則一旦被破壞,交通就要亂套。官兵們封鎖交通後,上千輛轎車停在塗山街、南嶽後街、南街等街道上,但還是按梅花間竹法則排列,因此本也無事。鐵甲戰車被掀翻之後,驅動豬們獲得了自由,紛紛躥人各條街道,即刻開始了它們被捆綁許久的愛情,滿街找對象。有一些速配成功的,等不及交流感情,就在眾目睽睽下當街干開了與愛情有關的事情。許多路人指著性急的豬們竊笑不已,藉機教育自家孩子說,人之所以有別於動物,就在於人懂廉恥,不像豬一樣,沒有自我約束能力。但許多還捆在轎車底盤的驅動豬們卻不這樣想,他們互相教育說,豬之所以有別於人,就在於我們太約束自己,太不懂得滿足自己的慾望,瞧那些兄弟姐妹,幹得多歡哪,叫得多歡哪,跟人一樣,我們幹嗎還這麼老實,出去一起狂歡吧。
豬的語言有別於人類,可能不一定這麼說的,但肯定是這麼想的,因為它們就是這麼幹的。先是有許多轎車無緣無故地發起抖來,不受司機控制,繼而許多車自動駛離車道,躥上人行道,或撞向街邊的作坊貨棧,或衝向逆行車道,撞向其他轎車;有的加速,有的倒檔,有的翻身後百蹄朝天,有的車身與底盤分離,剩下一具空車殼,有的車豬力太大,啟動太猛,一下衝到前面的轎車頂上,再側翻下來,壓爛別的車。許多驅動豬從側翻或散了架的轎車裡跑出來,開始學著人類的樣子,盡情滿足慾望。豬們的愛情迅速沿街傳播,滿城擴散,使得停在塗山街、南嶽後街、南街等街上的轎車全部失控,橫衝直撞,人仰豬翻,並迅速向全城擴展。
交通混亂的情況蔓延到城北縣後巷、孝梯巷,南面的排鋪街、寥仔巷,以及東西大街等主幹道時,情況就變得暴烈多了,這些街巷並未封鎖交通,道上的轎車正常行駛著,「性能錯開」被錯開之後,梅花間竹法則被徹底打破,高速行駛中的轎車立即發生連環相撞,或者一窩蜂撞向街邊的建築,或者一輛衝上一輛的頭頂,疊羅漢似地連疊上好幾輛,再砰然倒塌。片刻之後,全城到處都是交通事故,十多萬被撞傷或撞死的驅動豬,發出集體慘叫,響徹雲天。
勞動力貨品們都知道,駕駛或者擁有轎車的不是大官就是大款,使用價值比較大,價值特別高,也就是很有錢。泉州近年雖實行數字流通,勞動力貨品們身上現銀不多,但對大官大款們影響不大,因為他們的銀子主要是兩種來源,貪污受賄和偷稅漏稅。這兩種銀子通常都不通過斡脫所,否則容易留下把柄,不小心得罪了蒲壽庚就會被定罪沒收,因此都是白花花的現銀,或金燦燦的現金,而他們把現金現銀從衙門或坊棧搬回家的工具,便是這些高級轎車。如今滿城轎車大半癱在街上,滿載的現銀與現金灑落一地,發出白花花金燦燦的光芒,而它們的主人非死即傷,不是趴在籐圈方向盤上暈了過去,就是跌出來掛在車門上,還有不少躺在地上,任憑豬們踐踏。如此千載難逢的暴富機會,明晃晃地擺在街上,實在太誘惑了。很快地,泉州所有交通幹道上,擠滿了勤勞勇敢的勞動力貨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