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小山全會 文 / 李弘
必須重申，言貝盟的全名叫做「誓殺奸賊狡賊惡賊蒲壽庚大聯盟」，假如言貝盟已被消滅，則口交會——誓殺奸賊狡賊惡賊蒲壽庚大聯盟常務執行委員會——就變成了沒有士兵的將軍，沒有臣民的國王，沒有僱員的老闆——最後這個比喻只適合13世紀，20世紀確有一批身兼全部僱員的董事長，開的公司叫做皮包公司。但問題是，口交會明白還存在著，還在努力不懈地為誅賊偉業奮鬥著。因此，東門達觀這個驚人兼悲觀的結論，給大家出了一道難題。
東門達觀報告裡說，在棋盤園主義時代，所有百姓都參與了使用價值的偽造，並在偽造使用價值過程中，偽造了自己的使用價值。具體來說，一個百姓到蛇肉乾作坊工作，賺到了銀子，拿回家，給老父和兒子買蛇肉乾，給老婆女兒買棋盤園時裝、護膚品、化妝品、營養丸子、濃縮清音養肺膏、兩翼齊飛白布帶、貼滿仿真防偽標籤的信箋，給自己購買寵物機關豬等等貨品，在這個過程中，他參與了使用價值的偽造，也消費了偽造的使用價值。棋盤園主義規定了任何東西（包括人）都必須先具有使用價值，才能實現交換，兌現價值，這位百姓也不例外，他必須先對泉州城民經濟發展具有使用價值，才能實現價值（即賺取銀子）。那麼他的使用價值是什麼呢？就是他在蛇肉乾坊裡生產蛇肉乾的過程。從這個過程可以看出，這位百姓把他的使用價值拿了出去交換，也就是把自己賣了出去，因此他就成了一件貨品，考慮到人的生命因素，這種貨品可以命名為勞動力貨品。
東門達觀分析說，除了出售自己的使用價值，實現自己銀子價值的百姓成為勞動力貨品，那些直接偽造使用價值的坊長棧長也是勞動力貨品，但他們實現的是更高級的交換，能夠換取更多的銀子。棋盤園主義給所有百姓提供了出售自己使用價值的機會，讓每個人都去兌現自己的使用價值，交換銀子，再去使用別人的（或別人偽造的）使用價值，途徑就是給自己賦予勞動力貨品（不論高級還是低級）的使用價值。不單是參與勞動的百姓才是勞動力貨品，參與消費的百姓也是勞動力貨品。東門達觀舉例說，假如百姓們都不去娛樂棧玩發風機，娛樂棧就收不到銀子，發風機的使用價值就無法實現價值，因此對娛樂棧來說，前來消費的百姓都被賦予了使用價值。假如百姓都不買棋盤園時裝，名媛時裝棧便要破產，因此對名媛（及其他）時裝棧來說，購買時裝的百姓都被賦予了使用價值。以此類推，泉州百姓對所有作坊貨棧以及所有坊長棧長來說，都有（被賦予、挖掘，或偽造的）使用價值，這樣才能彼此交換使用價值，實現各自的價值。
由於泉州所有百姓都有使用價值，都在實現銀子價值（即人生價值），因此泉州百姓再也不是百姓，全部都成了勞動力貨品。也就是說，泉州已經沒有了百姓，只有勞動力貨品。根據這個事實，東門達觀列出了以下命題。
命題一：言貝盟是泉州全體百姓大聯盟；
命題二：泉州無百姓；
推論：言貝盟並不存在。
並列的結論就是：蒲壽庚再不是泉州人民的公敵——人民之不存，公敵焉附？
換一種動態方式表達就是：蒲壽庚以他天下無敵的棋盤園主義神功，徹底消滅了言貝盟——誓殺奸賊狡賊惡賊蒲壽庚大聯盟。
東門達觀這個驚世駭俗的結論，給了口交會一個晴天霹靂，義士們立即作出決定，召開口交會全委會，制定言貝盟被消滅後的新形勢下，誅殺口交會公敵蒲壽庚的行動計劃——既然蒲壽庚已不再是泉州人民的公敵，誅殺的理由只能修正為此。
口交會發送會議通知恰好是東門達觀二上鳳山的那天，在慶賀新幫主升座就職的宴會上，一位值勤守寨的小頭目跑來報告新幫主紅大帥說，抓到了一個城裡來的小地痞，說要找少林寺的達觀大師，他告訴小地痞說少林寺在泉州東嶽山，不在安溪鳳山，但小地痞似乎死活不肯相信，愣是要闖進來，所以他就把人捆了起來，問幫主如何發落。紅帥剛剛當上土匪頭子，很想做得像個土匪頭子的樣子，卻不太知道怎麼做才像，就用胳膊捅了捅身邊的鐵觀音。鐵觀音舉起右掌，在自己的脖子上做了個切脖子的動作。紅帥點點頭，表示她看懂了，然後把右掌伸到鐵觀音脖子上，做了個切脖子的動作。小頭目先是一愣，既而迅速地點頭，轉身招來四條大漢，把鐵觀音連椅子一併綁起來，舉起大刀，準備砍掉鐵觀音的腦袋。事出突然，鐵觀音一時沒反應過來，捆緊後才知情況不對，想問紅帥為何殺他，卻又被繩子卡住喉嚨，發不出聲。所幸紅帥也發了急，大罵小頭目說，你母的想造反呀？
很顯然，這是場誤會，很快就解決了。此事給了紅帥一個深刻教訓，懂得了江湖幫派的幫主向來行事果決，一言九鼎，要殺就殺，要幹什麼就於什麼，幫眾只知執行，不問緣由，因此自己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動作，都關係到別人的生死。
送東門達觀下山的時候，紅帥才捂著胸口大喘了一口氣說，你母的！我剛才差點殺了傻觀音，嚇死我了。
東門達觀見有機可乘，便勸紅帥不要做這幫主了，跟他回去下棋練功。紅帥說，什麼？這麼好玩的幫主我幹嗎不做？你剛才沒看見，我的手就這麼一揮，傻觀音的命就差點沒了，多褲呀！
紅帥揮舞著手，在空中不斷重複比劃切脖子的，很褲的動作，眼裡充滿了滿足，得意洋洋說，以後誰要是不聽我的話，我就這樣，嗤！卡嚓！腦袋搬家，哼，要是小黑子在這裡，我就嗤！卡嚓！太好玩了，小黑子，哼，早晚有這天的，不過嘛，真把她卡嚓了也不好，留著吧，打打屁股算了，要是傻觀音惹我生氣，我就打小黑子屁股，氣死他。
與紅帥在鳳山腳下分手後，東門達觀施展無上輕功，疾速奔向泉州城，一番飛簷走壁上躥下跳，奔進棋盤園，推開棋盒的門，對九奶說，鬧！
鳳山歸來後第三天，小山全會勝利召開。
由於是第一次參加口交會的全委會，東門達觀心情特別激動，因為他終於能夠見到口交會的全體領導，也就是他那烈士父親的親密戰友。以前他雖多次親耳聽過義士們親切的聲音，卻從未親眼見過義士們親切的面容，這是因為口交會的保密制度，東門達觀每次見到的全是蒙面義士，從來就看不到人臉義士。因此，他從接到通知那一刻起就激動萬分，吃不下飯，睡不著覺，急切期待著會議的召開，整整激動了三天三夜，連與九奶練武的時候，仍抑制不住激動的心情，練得格外起勁。
自從九奶傳授了「兩心相通、互為彼此」的神功真訣，悟性極高的東門達觀立即將真訣透徹地理解和掌握，付諸實踐，遵照九奶的教誨，努力與紅帥兩心相通、互為彼此，剛剛有了一點進展，紅帥就被鐵觀音拐了去，從此一去不回頭。並且看她的樣子，倒像與鐵觀音很快就達到了兩心相通、互為彼此的境界。這使得東門達觀的神功進展有所停滯。二上鳳山回來的當夜，東門達觀徑直跑來找九奶練功，仍有些節奏紊亂，氣脈不順，一套神功總練不完整。九奶見狀，忽然提議說，不在屋子裡練了，到棋盤上練去。
那一夜，東門達觀與九奶在石埕棋盤上沐浴著月光，以天做被，以地為床，蛙鳴為樂，魚躍伴舞，在棋盤上大練了一個通宵，從楚河東岸練到西岸，從紅帥九宮練到黑將九宮，當真練得天羞地澀，鬼神趨避。要知道，九奶是紅帥棋子出身的絕代美女，有沉魚落雁，閉月羞花之貌，如今年方二十有六，正是花好月圓風韻最佳的時節，因此在這兩人練功正酣的時候，天上當真掉下不少鳥兒——由於不是北歸的季節，大雁們躲過了一劫，掉下來的都是燕子麻雀之類的小鳥。次日清晨打掃庭院的丫鬟們看到棋盤上摔暈了一地的鳥兒，想破了腦袋都沒想明白箇中原由。至於楚河裡的魚兒，當時也沒閒著，小魚兒們都沉到水底下了，證實了古人成語的正確性，但那兩條肥碩的大魚則與古人對著幹，一個接一個鯉魚打挺躍出水面，圓滾滾的魚眼始終不肯閒著，直至累到兩眼翻白，口吐白沫，休息了七天七夜都沒緩過勁來，害得蒲壽庚以為它們得了什麼病，請來魚醫為其診治施藥。至於閉月羞花一說，東門達觀與九奶的實踐可以證明，只有一半是正確的，花兒們的確全都收起了花瓣，垂頭喪氣，不敢見人，但天上那個月亮非但死活不肯閉上眼睛，還使勁把偶爾不識相飄到眼前的雲彩們趕走，搞得那晚泉州夜空特別清澈明淨，是棋盤園主義時代難能一見的好夜色。
就是在這種獨特的時候，獨特的環境，獨特的過程中，東門達觀對九奶所授的「兩心相通、互為彼此」神功真訣，有了全新的領悟。這種領悟在練功細節上如何體現，文字難以描述，要瞭解這種領悟，需聽聽東門達觀在小山全會上的發言，因為他在發言中提到了「兩心相通、互為彼此」神功真訣。當然，東門達觀發言時沒有提到紅帥和九奶，師父吩咐過，秘練棋盤園主義神功的事情不能讓人知道。
具體來說，東門達觀的理解是這樣的，與紅帥與九奶練功時，東門達觀為陽，紅帥與九奶為陰；與此對應，蒲壽庚在泉州施行棋盤園主義，以蒲壽庚為陽，泉州百姓為陰。修煉神功之初，東門達觀一直陽為主進，陰為被動，缺乏配合精神，忽略了對方感受，所以勤而無效。蒲壽庚施行棋盤園主義之初，把棋盤園主義各種原理施予百姓，也是陽為主進，陰為被動。但蒲壽庚神功上的造詣非凡，不像東門達觀那樣剛猛直進，忽視陰陽調合，而是懂得啟發對方的感受，讓對方在舒坦暢快的同時，主動進取，積極參與，陰陽匯濟，互為彼此，一起同攀高峰，共晉致高境界。舉例來說，蒲壽庚在棋盤園向泉州放送時裝潮流，此為陽進，泉州百姓穿上時裝，此為陰受。百姓穿時裝穿得無比舒坦暢快後，開始積極追逐時裝潮流，積極參與消費和生產，使蒲壽庚與百姓們陰陽匯濟，互動互進。到最後，百姓全部成為勞動力貨品，嫻熟地運用使用價值偽造原理，推動泉州經濟高速發展，棋盤園主義被雙修合練到致高境界，蒲壽庚那只神秘的看不見的手已無處不在、無所不是，所有百姓都成為這隻手，也都成為這隻手的一部分（勞動力貨品），所謂互為彼此便是此解。
由此可知，棋盤園主義神功練到最高境界，看不見的手就絕不是一隻，而是無所不在、無所不是。對陣過招時，你防他左手右手前腿後腿都沒有用，他隨時冷不丁地在你背後拍上一掌，或一拳掏心，或出指點穴。練到登峰造極，他能用無數的看不見的手拍出無數掌，打出無數拳，點遍你全身所有穴道。跟看得見的手過招，拼的是招式內功，看不見的手卻來無影去無蹤，防不勝防，難怪連天下第一劍張世傑都敗在蒲壽庚手下。
東門達觀的獨特見解是否正確，義士們沒有給予表決，因為那天議程大多，來不及逐項審議，而且由於東門達觀的失誤，會議被延誤了許多時間，更加沒有時間討論如此細節的問題。東門達觀的失誤是無心的。小山全會召開的當天早晨，他早早就起了床，先給自己易容化裝了一番，戴上一頭紅色披肩假毛，用以遮蓋兩扇碗糕狀聲波接收器，頭戴一頂藍色瓜皮帽，上身穿一件銀色開領夾克，脖子上系一條圓點斜紋領帶，下身穿的還是那條馬仔褲，腳上則換穿一雙白色休閒鞋。這副打扮雖然有些不倫不類，但全是棋盤園主義時代的極品名牌——棋盤園牌，因此就顯得很高貴，符合偽裝成紈褲子弟的需要。
穿著打扮停當後，東門達觀施展少林輕功，飛速下山，繞道城北朝天門進城，直奔小山全會召開的地點：小山書院。
小山書院是泉州四大書院之一，一百年前宋代大儒朱熹曾來此講學，並題「小山叢竹」於書院講捨額。所謂山不在高，有仙則名，五尺之丘便因一朱而貴，從此名揚海內。文人墨客每到泉州，必進小山書院，到「朱文公講院」坐坐，瞻仰「小山叢竹」題字。口交會義士均是飽學之士，此書院少說也進過十回八回，地形極為熟悉，選擇此地召開全委會，一是出於逃跑的方便；二是適逢學生放假，院長願意出租創收；而且少林寺內的口交會會館太過狹窄，容不下眾多義士。
走進小山書院的時候，東門達觀心情既激動又沉重（為何沉重，容後解釋），一改以往氣定神閒的風度，急匆匆地奔進書院，忘記與看門義士對一對接頭暗號。看門義士認不得化了裝的東門達觀，誤以為來的是蒲壽庚的奸細，當即一聲大喝，抱頭鼠竄。院內義士們聽到信號，即刻紛紛奪路而逃，跳窗的跳窗，跳牆的跳牆，跳樓的跳樓，找不著地方跳的就滿院狂奔。東門達觀從未參加過全委會，看到此景就很奇怪，以為全委會就是在這種運動方式中召開的，於是就施展無上輕功，與狼奔豕突的義士們一起奔跑，邊跑還邊拍人家的肩膀問，開會了？開會了？東門達觀輕功極佳，沒一個義上跑得過他，跑了一陣後，義士們不是趴到台階上就是抱著棵樹喘氣，這時候東門達觀反倒不理他了，轉而奔向其他狂奔的義士，追上去拍拍人家的肩膀問，開會了？開會了？
不要奇怪義士們為何只在書院內狂奔，而不逃到街上去。棋盤園主義時代泉州鐵牆業發達，所有大厝無論大門小門，大窗小窗，天井地道，院落走廊，全裝有防盜鐵柵欄鐵間鐵門鐵網鐵牆，義士們在慌亂中都忘記了這事，不是一頭撞到防盜門上，就是一屁股摔到鐵條網上，怎麼跑也跑不出書院。許多義士還不幸把鼻子撞歪，或者把臉跌腫，由於大家都沒練過武功，無法抵禦疼痛，痛得大聲嚷嚷，啊、啦、（、呀、哇之類的象聲詞此起彼伏，絡繹不絕，像在學習外語發音。必須說明的是，「（」之音不是外語，泉州方言裡有「（」這個音，意思是壞了、糟糕了。義士們一邊發足狂奔，一邊撞向鐵柵欄鐵閘門等等姓鐵的東西，一邊發出啊啦（呀哇的叫聲，假如任由事態發展下去，後果肯定不太樂觀，所幸有兩個奮不顧身的義士，情急之下激發了自身潛能，一個把東院的防盜門連門帶框一併撞塌，另一個把南牆鐵柵欄撞開了人大的一個口子，殺出了兩條血路。其他義士蜂擁而至，一眨眼工夫全沒了影。若大一個小山書院，轉瞬只剩東門達觀一人，他檢查了那道被硬生生撞開的防盜門，對撞門義士的蠻勁讚歎不已，然後望著對街大開的書院大門，想不明白，這些人要出去幹嗎不走大門，費這麼大的勁幹什麼？
這場誤會的發生，當然要怪東門達觀缺乏階級鬥爭經驗，冒冒失失，愣頭愣腦。因此，會議被延誤了十二個時辰重新召開時，義士們先集中批評教育了東門達觀一個時辰。犯了這麼嚴重的錯誤，東門達觀也很不好意思，連椅子都不敢坐，直挺挺地站在主席台下，虛心接受批評教育。
主席台上，前四排坐著口交會的五十四位副會長，後五排坐著六十四位常務理事。主席台下，只有東門達觀一個人。可以理解的是，全委會是口交會規格最高的會議，領導們不坐到主席台上是不應該的。
批評教育東門達觀的同時，義士們也沒有忘記自我批評，組織聯絡委員會主任委員在自我批評裡指出，這次不必要的失誤之所以會發生，除了東門達觀義上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之外，他自己也有責任，因為他只通知了東門達觀接頭的暗號，卻沒有詳細指出應如何走進書院大門，如何與看門義士接頭，如何裝出一副無所事事的樣子等等，導致東門達觀犯下大錯，為此他決定承擔責任，引咎辭職，提請眾義士審議並處罰。眾義士經討論研究後，做出決議，給予教培會主任行政記大過處分，但不批准其辭職，且處分不記錄在案，說過就算了。批評與自我批評結束後，會議主持人讓東門達觀做檢討。東門達觀的檢查非常認真仔細，幾乎把大家的批評都複述了一遍，並表示他完全接受批評，只是有一個小的問題不太理解，就是什麼叫做不必要的失誤？東門達觀很誠懇地說，他資質愚鈍，理解力不強，不太明白如何區分失誤的必要與不必要，是否搬起石頭砸了左腳為不必要的失誤，砸了右腳則是必要的失誤？希望領導為他定出區分準則，以便日後在失誤之前，先搞清楚哪一種失誤是必要的，否則連必要的失誤都不去犯就不對了。義士們聽了東門達觀的發言後，都覺得他在故意搗亂，性質屬於雞蛋裡挑骨頭，於是又再批判了他一通。教育培訓委員會主任委員也做了自我批評，認為他對東門達觀義士的教育不夠全面，沒有給東門達觀義士指出不該在領導的蛋裡挑骨頭，為此要負上一定的責任，請眾義士審議並處罰。眾義士經討論研究後，決定給予組聯會主任行政記大過處分，但不記錄在案，說過就算了。
本來東門達觀還想為自己辯解幾句，但義士們已經覺得東門達觀實在不可理喻，不再讓他說話，轉而進入會議的第二項議程。由主持會議的一位副會長向大會介紹主席台上的各位領導，包括領導們的性別、年齡、出身、學歷、職稱、現任職務、曾任職務、兼任的各項社會職務、獲得的所有榮譽、工作成績、具體貢獻等等，由於內容繁多，頗費時間，一共介紹了一個時辰。這項議程絕非多此一舉，或者脫褲子放屁，因為這番介紹對東門達觀非常重要，使他得以認識他那烈士父親的全部生前戰友，並從中發現了許多熟悉的面孔。其中有棋盤園畫樓上見過的社會名流，有參加十大傑出青年評選時見過的若干評委，還包括聽說過但沒見過的一些名人，比如那位與蒲壽庚下棋，受肥魚劉邦嚇死事件牽連被革職查辦的泉州詩詞局前局長（此人是輔導東門達觀下棋的蒙面教師之一）。最令東門達觀吃驚的是，少林十八羅漢裡排名老四和老十三的兩位羅漢師叔，竟赫然就座於主席台上（事後得知，兩位師叔是義士們當年在少林寺邀請西山鐵擔出任盟主期間，順帶發展進來的）。
接下來的議程，是對機關誅賊行動的失敗進行總結。主持總結的幾位義士沒有犯蒲壽庚那樣的錯誤，把穆罕默德牽扯進來，而是還給了東門達觀一個公道，說東門達觀義土使用機關行刺蒲壽庚的行動，指導思想是正確的，實踐過程也沒有出現不必要的失誤，根據事後的調查研究，現場模擬，以及理論分析，他們終於找到了行動失敗的原因，乃是東門達觀用錯了機關。他們說，根據他們對古往今來上下數千年歷史的研究發現，對付武林高手最好最有效最高明的手段，確實是機關，但此機關非彼機關，不是東門達觀義士所佈置的那種機巧淫技機關，而應該是政府機關。東門達觀義士用錯了機關，沒有完成歷史重任，非戰之罪也，因為就算東門達觀不用技巧機關，改用政府機關去誅殺蒲壽庚，也是不可能奏效的，因為蒲壽庚自己就是政府機關的最高首腦，用政府機關誅殺政府機關首腦，等於說服蒲壽庚自殺。這位義士總結了完後，即向全委會提交了一份《關於修改誅殺奸賊狡賊蒲壽庚事業之整體規劃的修正案》，建議把十二年前制定的誅賊計劃，即培養武林高手行刺蒲壽庚的方案，加以修正，改為培養政府高官去誅殺蒲壽庚，比如立即送東門達觀義士參加科舉，把東門達觀義士培養成一個比蒲壽庚更大的官，比如吏部尚書，比如宰相，最好是培養成大元帝國皇帝，再讓東門達觀義士使用政府機關誅殺蒲壽庚，必定易如反掌，手到擒來。但考慮到東門達觀義士武功雖高，文采卻不見得很強，因此建議另選培養對象。該義士說，縱覽口交會目前之人才，適合的人選並不太多，他自己勉強可算一個。考慮到該修正方案要比原來的方案更具危險性，道路更加曲折，前途更加光明，他願意以身犯險，挺身而出，身先士卒赴湯蹈火，義不容辭出任培養對象，努力做成比蒲壽庚更大的大官，實現新的機關誅賊計劃，為誅殺蒲壽庚的偉大事業而奮鬥終身云云。
根據口交會議事規程，任何義士提出任何新議案，全委會都必須進行審議裁奪，因此大家便立即審議了該義士提出的新機關誅賊計劃，並即進行表決，最後否決了修正案。有三位義士同時提出另一項議案，要求會全委會通過一項譴責草案，將該義士的思想與行為定性為修正主義，加以譴責批判。這項新議案經投票獲得了通過。
這幾項議程結束後，便到了午飯時間，為了提高會議效率，大家決定不去海鮮野味棧補充營養，臨時派遣兩位義士上街買來十三世紀泉州最有名的快餐：燒肉粽。
大家一邊吃著燒肉粽，一邊繼續進行議程，討論言貝盟盟王兼口交會會長西山鐵擔的辭職申請。這項議程是臨時增加的，是在會議進行到第二項議程的時候，大家突然發現，主席台第一排正中央的主席位置是空的，說明了西山鐵擔沒有出席會議。這顯然是不該發生的事情，大家便詢問組聯會主任，是不是又發生了不必要的失誤，忘記通知鐵擔大師前來開會。主任很肯定地回答說他通知了，並且取出一大疊通知簽收回執，翻出西山鐵擔簽收的那一張，才發現回執上除簽有西山鐵擔的大名之外，還有幾行字，內容大致是說，西山鐵擔他老人家年紀大了，牙口信兒不好，吃飯倍兒不香，身體倍兒不棒，馬上改用棋盤園牌牙膏刷牙也來不及了，這樣的身體狀況，已不適合繼續做領導，實在有負眾義士的重托與厚望，為免阻礙誅賊大事，懇請辭去盟主兼會長一職云云。
主任把字條讀完，會場就炸開了鍋，大家議論紛紛，感想多多。有義士讚揚西山鐵擔在勝利前夕激流勇退，把勝利果實讓給別人，體現了一代大師的高風亮節；有的卻批評西山鐵擔在革命緊要關頭臨陣退縮，是典型的機會主義者；有的頌揚西山鐵擔任職以來從不干預口交會事務，為口交會的發展壯大作出了重大貢獻；有的責怪西山鐵擔空有武學大宗師的頭銜，卻始終不用他那武林第一肩與蒲壽庚的武林第一掌比個高低；有的稱頌西山鐵擔為口交會培養了東門達觀義士，為完成誅賊事業立下汗馬功勞；有的責罵西山鐵擔賺了口交會許多銀子，卻始終不為誅賊事業動一動手指頭，等等。由於觀點對立，立場相悻，義士們很快便分成讚揚派和否定派兩大對立陣營，在會場內爭論不休，辯論不已。有激動者面紅耳赤，有暴躁者拍案而起，有的動口不夠還動起手來，抓起桌上的燒肉粽劈頭蓋臉地砸過去。被砸的一派不甘示弱，奮起還擊，但因不能抄襲、模仿和全盤照搬對方的手段，便剝開粽子，把糯米和燒肉分開，分別還擊以糯米和燒肉。
西山鐵擔辭職的事，東門達觀是知道的，在出發來小山書院之前，西山鐵擔特地把東門達觀叫到排房，告訴徒兒說，他當年答應出任口交會會長，本是事出無奈，當時少林寺陷入了生存危機，僧多粥少，瀕臨倒閉，趕巧口交會送上門來，為救舉寺逾千僧眾，才答應了口交會的條件，收了口交會許多銀子。現在少林寺已度過了經濟危機，少林佛跳牆專賣棧又賺錢良多，成為泉州寺廟宮觀裡的首富，就不好意思再讓口交會破財了。
西山鐵擔把實情告訴徒兒的同時，還透露了一個重大的消息，說他自己大限即至，不日便圓寂坐化，來去原是一場空，本無牽掛，只是還有一件事放心不下，就是東門達觀，說他當年為救千僧而犧牲東門達觀一人，把東門達觀培養成武林高手，殺人武器，實在有愧於佛祖，辜負了菩薩，所以十二年來悉心引導他學佛修撣，為他唱了許多歌，打了許多雞毛撣子，卻始終沒能讓他明心見性，頓悟得道，更加對不起佛祖；還說東門達觀這十二年來學到的東西不少，扔掉的東西卻一件也沒有，這樣下去，得到的越來越多，卻是離佛越來越遠，也使他自己所造罪孽越來越重。說到此處，西山鐵擔長歎一聲，然後唱起歌來：我曾經問個不休，你何時跟我走，可你卻不能像我，一無所有……
西山鐵擔走後，東門達觀就哭了。佛門弟子皆知，禪宗大師都自知天命，圓寂之前都會給愛徒交待一些事情，就像西山鐵擔剛才一樣。東門達觀自幼出家，為西山鐵擔一手養大，情同爺孫，得知師父即將圓寂，傷心欲絕，淚如雨下，雖顯得情深義重，卻證明西山鐵擔的批評是對的，他學到的東西雖然不少，扔掉的東西卻一件也沒有。西山鐵擔早就教過他，要得道覺悟，就得把自己心裡擁有的東西全都扔掉，讓自己成為一個「空」，最後再把這個「空」也扔掉，才是真正的大徹大悟。東門達觀明白這個道理，卻怎麼做也做不來。
這就是東門達觀走進小山書院的時候，心情既激動又沉重的原因。在會議過程中，他還是一直很沉重，見眾義士以燒肉粽和糯米燒肉互相攻擊，更聽到有人批評和辱罵師父，更是悲從心中起，怒向膽邊生，憤然跳上主席台，對著眾人發出一聲大喝。此乃少林絕技獅子吼，如平地一聲驚雷，震得義士們耳鳴目眩，搖搖晃晃。
東門達觀跳上主席台後，沒有宣示什麼吃飯禪機，而是宣示了師父即將圓寂的悲痛消息。會場內原本唾沫橫飛，肉粽如雨，被東門達觀這麼一鎮，當變成一片死寂。片刻後，兩位來自少林羅漢堂的義士最先做出反應，肅然合十，口誦阿彌陀佛，善哉善哉。其他義士隨即紛紛垂下腦袋，默然致哀。
東門達觀一時衝動，公佈了師父西山鐵擔即將圓寂的消息，影響了小山全會的會議進程，大家臨時決定增加一項議程，立即為西山鐵擔大師舉辦追悼會。那些否定派義士紛紛上台發言，痛哭流涕地批評自己犯了衝動主義錯誤，誤會了德高望重的西山鐵擔會長，望大師在天之靈能夠理解他們，原諒他們。那些讚揚派義士則更加堅定地讚揚西山鐵擔，誓言要化悲痛為力量，繼承大師的遺志，發揚西山鐵擔精神，把誅殺蒲壽庚的偉大事業進行到底。大家眾口哀悼，頻頻追思，口號聲聲，並向主席台正中座位默哀三分鐘行三鞠躬禮。東門達觀被大家的沉重哀悼之情所感動，跟著大家一起默哀、鞠躬後，才愣愣地說，不對呀，我師父還沒死哪！
這些議程過後，會議只剩下半個時辰，主持人便執行了最後一項議程，請東門達觀向大家簡略地報告，他對棋盤園主義神功的研究成果。在充分肯定了東門達觀的偉大發現後，主持人總結說，雖然泉州百姓已被棋盤園主義消滅，雖然言貝盟已被蒲壽庚消滅，雖然泉州沒有了百姓，只剩下勞動力貨品，但是，還有我們。我們沒有忘記蒲壽庚的滔天罪行，我們仍在為誅殺奸賊狡賊惡賊蒲壽庚偉大事業奮鬥，雖然我們當中有的是痛恨蒲壽庚背棄大宋投降元軍賣國求榮，是為民族大義而鬥爭；有的曾親眼目睹前輩們勇赴刑場就義，是為繼承烈士遺志而鬥爭；有的曾被阿拉伯富商騙過好多銀子，是為抵抗殖民經濟侵略而鬥爭；有的是同情愛護棋盤園美女棋子，為保護婦女權益而鬥爭；有的是認識到蒲壽庚的專制獨裁阻礙了自由貿易體制的發展，為反壟斷經營而鬥爭；有的反對蒲壽庚把阿拉伯語列為泉州書院必修課，學生不及格就不得參加科舉，是為反抗殖民教育而鬥爭；有的極其反感蒲壽庚的木乃伊服飾，是為審美情趣而鬥爭；還有的是為解放被奴役的驅動豬們而鬥爭；有的是因深受假冒偽劣貨品之害而鬥爭；有的是為維護傳統文化而鬥爭；有的是為引進外番先進蠻夷思想而鬥爭；有的是為建立公平合理的生存競爭機制而鬥爭，等等等等。不論出於什麼動機和理想，代表什麼民意，都證明我們是有理想的，有追求的，崇高的，正義的，偉大的。我們鬥爭的信念是堅強的，我們鬥爭的道路是曲折的，我們秉承先輩們的優良傳統，發揚先烈們……
在熱烈的掌聲和口號聲中，小山全會通過了一項偉大英明決策，制定了「終極誅賊計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