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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不是冤家不聚頭 文 / 井石

    九

    宋菊花站在鍋巷道道裡洗鍋涮碗。

    豬在院裡焦急地叫喊,它聽見菊花的洗鍋刷子刷鍋的聲音了。洗鍋刷子響罷,就該給它們開飯。它們等不及,就發出類似請求的聲音。

    菊花的婆婆六十多歲了,一天到晚扭著一雙小腳在自家的院子裡轉。走到豬圈前,她和豬說兩句:「你個老黑,急死忙活地搶著吃,吃肥了,就成挨刀的貨了。我想著你大概前輩子幹了缺大德的壞事了,閻王爺罰你轉世當畜生,豬羊牛馬由你挑,你是個賊骨,不轉牛馬到陽間世上受苦,偏要轉成豬,到陽世上,吃了睡,睡了吃,倒把清福享盡了,對著沒?」那豬哼兩聲,又睡它的覺。她又去給老驢添草,走到驢槽前,和老驢說兩句:「你呀,吃飽了就臥下,舒坦死你了。起來,聽見了沒有?起來,我給你身子底下墊兩掀干灰。你看濕嗎不濕?」老騙驢使使勁兒,果然就站了起來。然後她一邊往老驢的肚皮底下撂干灰,一邊絮絮叨叨地和老驢喧話。老驢站在一邊裡,用驢眼看著她,默不作聲,一隻耳朵朝前,一隻耳朵朝後地聽,顯一副專注模樣。

    她生來話就多,自己的女兒們小時,她和女兒們說,女兒們一個個長大嫁出去了,她就和她的獨根兒兒子說。老伴兒過世早,除了跟娃娃們說,她也沒有時間出門和旁人說去。

    菊花娶過門後,她又一天到晚和菊花說。後來菊花生了維軍,俗話說,「財伙裡的金子,人伙裡的孫子」。把老阿奶高興得一天到晚的把個眼睛瞇成一條縫兒,就和小孫子說呀說呀的沒完沒了。

    有一次,菊花帶著維軍去走娘家,老人一個人在家,晚上睡在炕上,房裡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她躺在被窩裡,眼裡一點瞌睡都投有,就想這想那,耳邊裡發出絲絲的聲響,她幻覺有一隻老鼠進來了,就大聲說:「出去!你進來幹啥,還當著我沒看見,出去!看我不砸斷你的賊腿!」

    無巧不成書。那天晚上,剛好有個賊鑽進了他們家,想偷走那頭老騙驢,賊剛摸到老人睡的那間屋的窗前,聽見老人在房裡罵,以為是老人看見了他,嚇得轉身就逃了出去。老人還在屋裡嘮叨:「有本事了你別跑哇……」

    毛線打細處兒斷。憑誰也沒有料到,這話偏偏地應在老人身上了。

    兒子紀國泰貸款買了一台手扶拖拉機,在村道上開著練了幾天便出門去掙錢,他拉了一拖車石頭在公路上跑,下坡路上車速太快,手中失控,一頭撞在了停在一邊裡修理的一輛東風大卡車上。結果慘不忍睹,紀國泰將自己的半拉兒連著頭髮的頭蓋骨掛在了路邊的樹杈上。拖拉機一沒有辦保險,二又是違章駕駛,人死了白死。

    黃葉兒要落,青葉兒也要落。紀國泰送了命,家裡就剩下了老老少少三口兒人,兩個寡婦。

    兒子慘死,老人也差一點跟了去,睡了大半年沒起身。維軍兒三歲了,知道心疼奶奶了,他也一邊哭,一邊為奶奶擦眼淚,還說,「奶奶,你別哭,我去把阿大尋回來,把他打一頓,他老惹奶奶生氣。」

    洗完鍋,菊花端了豬食盆出來說:「姆媽,外頭涼了,你到炕上坐著去,炕我等會兒再偎。」

    「我又不是廟裡的泥佛爺,一天往黑裡坐,尻子上長上疔癡了。」她雙腿跪在窗子底下的炕洞前,用長把兒火掀一掀一掀地往炕洞裡搗糞草,炕煙從炕洞門裡濃濃地滾出來,熏得牆面兒黑中透亮。

    一股子冷風從大門裡鑽進來,在院坑裡捲起一個小旋風,把糞草渣兒旋到了房頂上。看到旋風,菊花的婆婆說,「旋風是鬼,不知道是你的公公來了還是國泰來看我們了。」

    聽到此話,菊花的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她不滿地說:「姆媽,你嘴裡別胡傳了好不好?人家害怕得半夜裡連夜也不敢起!」

    「那有啥好害怕的。他爺兒兩個是不放心我們才來看我們的,還能害我們?」

    在菊花婆婆說這話的同時,大門「吱——」的發一聲響,開了,菊花的頭皮又是一陣發麻。

    「你看,他們不是走了嗎?」

    「媽!你非要把我嚇死呀你!一天到晚神神道道的。」菊花的聲音裡明顯地帶上了哭腔。

    「好好好,我不說了。你的膽子還沒有針眼兒大。」

    「唉——」菊花看了一眼大門。她知道,實際上,這時候就是跪下磕頭求國泰來,國泰也永遠來不了了。

    國泰去了,給她留下了一個兒子,一個老人,四千元的貸款,一台幾乎被撞散了架的手扶拖拉機。信用社的人說,男人死了,貸款就該由媳婦來還,就是出門改嫁,也要先還了貸款。

    紀國保說:「把碰壞的拖拉機送修理廠修好,由我兒子維黨開出去掙錢,掙來的錢先還貸款,還了貸款,要麼把拖拉機處理掉,要麼歸維黨。」

    紀國保家和國泰家雖算不上是親房,卻也是一姓黨家,往上推去六輩兒,是一個老祖宗的根。加上他們兩家又住隔壁,再加上維黨、國泰、菊花又是一塊兒上學出來的同學,兩家的關係比親房黨家還親。

    菊花一聽紀國保的話,又哭又喊,說這要人命的鬼已經要了一個人的命去,不能再把活人綁在它的身上。貸款是我的男人貸來的,由我還,還不清貸款,決不出紀家門。

    紀國保一聽此話火了:「一個女人家,說話沒點分寸,你孤兒寡母的,拿啥還?啊?」

    「我養老母豬賣尕豬娃,我養母雞賣蛋,我……」

    紀國保打斷她的話:「你吃了個燈草,說了個輕巧!要是掙幾千塊錢就像你說的這麼容易,咋還把國泰的命要了?」

    菊花沒話說了,只是雙手蒙了眼睛嗚嗚地哭。

    「算啦,還是看我的吧。」維黨說,「我的命是八磅的鋼錘,閻王爺咬不動。」

    「你少耍你的貧嘴!拖拉機是我們家的,貸款由我背著,還上還不上,都不與你們相干,你們少管!」她歪了鼻子說。

    「我把你這個瓜瓜媳婦,不說我們是一個紀家人,就是個隔壁鄰舍,遇到這麼大的事,還有背搭手站干岸兒不管的?這個事情就這麼定了!」

    想起這些,菊花的眼淚就不由要掉下來。她老在想,為了她,維黨在外面受了多少的苦啊!

    ……

    「通通通通……」

    巷道裡傳來手扶拖拉機的聲音。

    「奶奶奶奶,維黨哥哥回來了,我要去看維黨哥哥。」在一邊裡拿著木頭手槍玩的維軍扔下木頭槍,就朝大門外跑。

    菊花心裡「咯登」一下,她順手把攪食棒插在豬圈的牆縫裡,一把抱了跑過來的維軍,奔出大門。

    是神娘娘的兒子成娃開的拖拉機,拉了一拖拉機煤,進了他們家。

    她又伸頭歪脖子的往外看,屁也沒有。一線失望如一片在風中飄零的殘葉,輕輕飄過她的心底。

    紀國保家的大門也開了,紀國保走出門來,也朝巷道口上看了一眼,回頭看見了宋菊花。

    宋菊花問:「大哥還沒睡呀?」

    「這麼早的睡下也沒有瞌睡。我當是維黨回來了。你看啥?豬跑了?」

    「我和媽媽看維黨哥哥來了沒。」維軍搶著說。

    菊花的臉立即燒了起來,她不好意思地說:「風這麼大,怕下雪裡。」

    「下雪?胡說,這天哪像要下雪的天?」紀國保抬頭看了一下天,又說:「你沒聽見維黨的信兒?」紀國保說著,朝菊花走來。

    「沒。」菊花低了頭說。

    「軍軍,你也想維黨哥哥了?」紀國保從菊花懷裡抱過維軍問。

    「想了。」

    「想他幹啥?」

    「維黨哥哥說了,這次回來,他要給我買上個鐵手槍。」

    「哦,好好好。有了鐵手槍,軍軍就成了真解放軍了。」紀國保又對菊花說:「出門的都回來了,就他!天都麻麻兒黑了,你還沒忙完?」

    也不知道為什麼,紀國保發現自己在這段時間裡特別想和菊花說說話。

    「手底下的零碎活,也沒個完的時候,大哥有啥事嗎?」菊花隨口答話地說。

    「也,也沒有啥事。」紀國保笑笑說。

    「大哥不進去坐一會兒啦?」菊花從紀國保手中接過軍軍,放到地上說,「快進去,你看把臉蛋兒都凍紅了。」

    「我不,我要等維黨哥哥回來。」

    「他今天不回來,明天才回來呢。」國保說。

    「大伯伯,我給你說個悄悄話。」軍軍扯著國保的衣服說。

    「說吧。」國保蹲了下來。

    軍軍把小嘴兒貼在國保的耳朵上說:「大伯伯,萬一今晚上維黨哥哥回來了,你叫他把他給我買的鐵手槍藏好,別讓維民哥哥看見。」

    「為啥?」

    「他那天說了,他要搶我的鐵手槍。」

    「他敢!你放心,他要是搶軍軍的鐵手槍,我就打他。」

    「你打得過他嗎?」

    「我是他的大大,大大打不過兒子?」

    「可他長得那麼高。他一舉,就把我舉到他的頭頂上。」

    「他就是長得和天一樣大,我也打得過他。」

    「那就好了。」軍軍轉身跑回了家。

    「小心門坎!」菊花喊。

    「哦,你忙你的,我去看看家裡的豬圈好了沒,那個豬,一出來,就闖禍,前一天鑽進廚房裡,把我埋在案板底下過冬的蘿蔔拱出來啃掉了五個。」紀國保說著,轉身朝自己家走,走進大門,把大門關死了。

    宋菊花癡癡地看著巷道外,老半天,才歎了一口氣。打打衣襟上的土,進家去也關死了大門。

    十

    房裡已經很黑了。菊花進門拉開了燈。電燈不很亮,十五瓦,發出紅黃的光。

    「現如今的人能。」

    婆婆雙手撐著炕面,收上兩個膝蓋跪趴在炕頭上,兩腳相互磕絆了幾下鞋上的土,並不脫鞋,跪趴著往前,一直到炕腳頭,才將一隻手撐在炕桌角上,直起身子坐了起來。

    小孫子甜甜地睡在炕腳頭,大概是土炕太熱的緣故,他用小腿兒將被子蹬在了一邊。奶奶心疼地拍拍他的小屁股,又把被子替小孫子蓋好了。

    「現如今的人能。」她又說。

    「嗯。」媳婦有口無心地應著。

    「過去老漢們說,若要日子好,燈盞倒著照,思謀過來,思謀過去,燈盞沒法兒倒著照,一倒,淌燈油。」

    「燈盞沒法兒倒著照,光陰也推得緊嗇,一年的莊稼二年的苦,苦到頭,櫃裡沒面,瓶裡沒油,飯裡沒鹽。戳爛嗓子的黑燕麥草面,還湊和不到臘月年根裡。」

    「嗯。」

    「現如今的人能,梁頭上頭朝下吊了個玻璃蛋兒,柱子上拴給了半截兒花繩繩,繩繩一拉,亮兒就出來了,比舊社會裡富人家過年時點的四個捻頭的燈籠還亮。」

    菊花抬起頭來看婆婆,張開嘴,又打消了要解釋為什麼繩繩一拉,「玻璃蛋兒」就亮的原因,實際上,也是沒有辦法解釋清楚的。老人們有自己的思維方式。菊花抿嘴兒一笑,又「嗯」了一聲。

    「笑啥?我說得不對?」老人久久地望著電燈。

    大前年麻尼大莊通電,電工給他們家裡裝電燈時,對老人說:「阿奶,我把電燈吊在你的頭頂上,你老人家晚夕裡亮亮豁豁地做針線。」

    老人一聽連忙擺手:「別別別,好我的憨哥哥哩,你還是往炕沿邊兒上吊遠點,頭頂上有個燈了好是好,亮是亮,就怕燈油漏下來,把我的大丫頭給我繡給的花枕頭油掉哩。」

    電工一聽,笑得叉了氣,半天直不起腰來。

    電燈亮了好長時間後,她還對兒子說:「那個尕娃兒的電燈安得好,沒見一點點油漏出來。」兒子說:「姆媽,你別胡傳神,電燈不用油。」她說,「不用油燈能亮?盡說些兒沒邊兒的話!」氣得兒子不再理她了。

    「上院裡的銀花兒給我說著她想看個社火,今年要演社火了,她又看不成了。」

    「嗯。」

    「臘月年根裡就怕養哩。」

    「嗯。」

    老人低著頭,非常認真地用那粗糙的手指在掐算,「養到臘月裡,是屬狗的,養到正月裡,是屬豬的。」

    「嗯。」

    菊花找出男人在世時穿過的山羊皮皮褲在補。她早就想著把皮褲補好了給維黨穿。天一冷,開手扶拖拉機的人就遭罪。貸款一還清,就把破手扶處理掉,那是個要命的閻王爺。

    「維黨該來了吧?」

    「嗯。」

    「那個娃娃自小兒是寒腿病,尕的時候,雖說阿大姆媽當幹部,可他大冬天穿不上棉褲,穿著個單片片褲子跑學堂,把娃娃凍下了一身的病。當媽媽的連娃娃顧不住,還當了個縣裡的啥?」

    「婦女代表。」

    「就是,婦女代表。公社裡一趟,縣上一趟地開會。」

    「嗯。」

    「維黨媽媽和國保是『自由』下的。五八年結婚,那時候吃大食堂,吃飽為原則,年輕娃娃們在飯堂裡敲鑼打鼓扭秧歌,食堂開過飯,年輕人們又扭著秧歌兒把國保和春梅兒送到家算完事,沒見過那麼結婚的。」

    「嗯。」

    「你大哥大嫂兩個人當了一輩子幹部,你大嫂還領了幾個姑娘媳婦的站了隊去做活,起了個名字叫『銅姑娘堆』。」

    「那叫鐵姑娘隊!」

    「就是,反正是叫啥銅呀鐵呀的,撂下娃娃到娘娘山上炸石崖頭,修水渠。到頭來水渠沒修成,一聲炮把你的大嫂炸飛了。丟下兩個娃娃,活人遇不了死人的面,維黨維民受了多少罪……」

    老人的話突然停住了,半天裡不吭聲。

    菊花抬起頭看,只見她滿是皺紋的臉上酸酸的。

    「姆媽,你睡,我給你鋪被兒。」

    她知道,老人一說死去的人,就要想起他的兒子。老人就這麼一個兒子,死了。莊捨們把紀國泰拉進莊子裡,怕老人見了兒子受不住,連死身子也沒敢叫她看見。

    平日裡婆媳兩個說話時彎得遠遠的,總也不敢去碰有關死的話題。但一不小心,話頭兒偏不偏的就要碰到死字上。

    老人睡了,緊緊地閉上眼睛。有一股子清淚硬是從眼窩裡擠出來,滾落在「菜瓜」枕頭上。枕頭上便滲開一圈新的淚痕來。舊痕套新痕,一圈兒連一圈兒,像蒼老的樹輪。

    菊花狠狠地戳針,狠狠地拉線。

    眼前突然一團漆黑,又停電了。

    鄉村自辦的水電站,說停電就停電,沒個準兒。

    「你也睡。忙了一天了,女人手裡的活,沒有個完的時候。」婆婆在黑暗中說。

    菊花嗯了一聲,放下手中的活,摸黑兒出門去解手。

    老母豬今晚特別不安靜。像害了肚子痛一樣呻吟,黑天半夜的不進窩,滿圈裡亂轉,用嘴啃豬圈門。

    菊花用攪食棒打了幾下,老母豬理都不理,而且顯得更加煩燥了。

    菊花急忙跑進房裡說:「姆媽,老母豬病下了。」

    婆婆忍不住笑了起來:「我說你這個瓜婆,我們家的老母豬尋開兒子(發情)了,你連這麼個都看不出來,還養啥老母豬呢。」

    菊花的臉上一陣發燒,她也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也沒見過急成這個樣子的,沒個羞的。」

    「豬又不是人。人能熬,身上急了,咬咬牙熬幾天,也就過去了。豬不知道羞丑,到了『尋兒子』的時間,就亂喊亂叫,急了能把大門拱翻跑出去翻幾架山尋腳豬(公豬)。」

    「哈哈哈哈……」

    菊花禁不住大笑起來。

    「笑啥笑?豬狗牛馬分公母,人分男女,這是老天爺定給的規矩。你沒聽老人們說嗎?老天爺造萬物的時候,先用紅膠泥捏出樣子,再把他們從中間一分兩半兒,打到下界陽間。這兩半兒到了下界人世上,是畜生,一半兒變成公的,一半兒變成母的;是人,一半兒變成男的,一半兒變成女的。畜生沒有心緒,不知挑揀,只要是公母,到一塊兒就成。可把人苦壞了,誰知道你的那一半兒在啥地方?尋不著,你就干苦,有時候,明明你的一半兒在跟前,可你還不能跟他到一處兒了,給你配對兒的一半兒與你沒相干,你還得跟了他過日子,可你那心裡牽的,是你的那一半兒,你就牽腸掛肚地乾等,干淌眼淚,牽爛肝花扯爛心……」

    菊花的心抖了一下,不再說話了。她看著灰暗的窗戶,紙糊的窗戶上開了一個洞,一顆星星在那個洞裡調皮地眨巴著眼睛。

    「你看我把話扯到哪裡去了。明早兒你央及維民把豬趕到千戶營,千戶營上的腳豬(種豬)坯子好,千萬甭去崖子溝,崖子溝裡的腳豬配下的豬娃像貓娃兒,賣不上價錢。唉,軍軍的阿大貸下的款,也不能光靠了維黨還哪。」

    「我知道,可是,這種事兒,你叫我咋給維民說得出口嘛!」

    「嗨!這有啥,陽間世上有的事,草般的長著,水般的淌著,有個啥好難為情的?」

    「反正我說不出口來。」

    「好好好,你把維民叫過來,你說不出口我說。」

    「嗯。」

    「快去睡呀!黑洞洞地站在這裡幹啥,點上個錯了睡去,明早還要早起呢。」

    「哎。」

    菊花答應著,從櫃上摸火柴擦著了,點上蠟,回到自己的房裡。

    一進房門,貼在牆上的大紅雙喜字便出現在她的眼前。這是她和國泰結婚時貼上去的。她立即將眼光從喜字上挪開。把蠟放到炕桌上,脫了鞋上炕,拿起炕掃帚掃炕,才掃了兩下,窗外又傳來老母豬發情後那難聽的叫聲。菊花突然感到了一種莫名的煩燥,她一下摔掉掃帚,拉開被子,吹滅蠟燭,一屁股鑽進了被窩。

    她聽見婆婆那邊的炕上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十一

    「通通通通……」

    又是手扶拖拉機的聲音。

    車燈的光亮像兩束探照燈的光,掃上牆頭,牆頭上便爆出一片慘白,頃刻間,那束光又轉到另一邊去了。

    拖拉機聲停了。

    「姆媽,維黨,維黨來了。」

    她壓抑了激動朝婆婆的炕喊了一聲。並起身迅速地套上了剛脫下身的衣服。

    「寒天冷月的,早把娃娃凍壞了,你起來過去,給他燒上點湯,叫他熱熱兒喝上。唉——也不知道前輩子遭了啥孽,凍死人的天氣裡三更半夜的……」

    菊花用盡量平靜的口氣答應著婆婆:,一蹦子跳下炕,也不點蠟,用腳摸著鞋趿上鞋,一邊扣衣服扣子,一邊出堂屋,從門背後缸蓋頂上的席芨籠子裡摸出幾個雞蛋,用衣襟撩起,急急忙忙出門了。

    出得大門,就見維黨打著手電筒,一晃眼一晃眼地照在拖拉機上取什麼。

    維民從拖拉機上抱起一抱東西,進了家門。

    「才到?」菊花問。

    「才到。」維黨答。

    黑地裡,菊花看不清維黨的臉,只一個黑影兒在動。

    維民出來看見了菊花:「尕嬸兒,都到這會兒了,你還沒睡呀?」

    菊花說:「誰像你,瞌睡蟲兒。」

    維民進了大門時,維黨說:「這麼晚了,你還過來幹啥?」

    「不幹啥,我看看你把我們家的拖拉機用壞了沒。」菊花一句話撞了過去。

    「壞了,我就回不了家了。」

    「回不來才好,你個沒良心的賊!一走就沒個信兒。軍軍想你都快想瘋了。」她的眼淚快出來了,她真想在維黨的胳膊上美美擰上一把。

    「我也在想軍軍呢。」

    「天知道你在想誰。」

    菊花硬邦邦地撂下這句話,進了大門。進到房裡,她看見國保圍著被子坐在炕上抽煙。

    「大半夜的,你還過來。」

    「姆媽叫我過來給維黨燒湯。」

    「那你調上點面,叫維民燒。」

    「嗯。」菊花答應著,點了蠟,去了廚房。

    不一會兒,維黨家的煙囪裡就冒出一股煙來,火星子在滿天裡歡歡地飛。

    電燈閃了兩下,又亮了,仍舊紅紅的,電壓不足。

    「這個電。」紀國保嘟囔著。

    「阿大。」維黨進來,搓著凍僵硬的手。

    「這時候才來,路上出了麻達?」

    「一架鋼板斷了,借人的,趕換上,日頭兒就落了。」

    「這兩天的天氣,唾一口唾沫,趕落到地下早變成冰蛋兒了。炕燙。快上來。焐。」

    「嗯。」

    維黨答應著就要上炕,菊花端進來半盆子熱水。

    「洗個臉再上吧。」菊花把臉盆放到地上說。

    「沒髒著。」維黨說。

    「看你的手。」菊花說。

    維黨看看自己的手,朝菊花笑笑,就蹲下洗。菊花拿一塊肥皂放在他的手底下,又去了廚房。

    「啥活?往年根里拉。」

    「從火車站往煤場裡倒煤,拖拉機太多,一天里拉不了幾趟。前兩天手扶匠們回家去辦年貨,我乘機多拉了幾天。明年還拉不成了。」

    「為啥?」

    「來了個四川包頭,聽說是給煤場廠長送給了一台彩色電視機,把轉煤的活全包下了,不叫我們再拉了。」

    「把他家的,這些個四川人,連電視都敢送。廠長也吃了豹子膽了,萬一查出來,那還不把飯碗子給他砸了?」

    「那些人吃人吃上癮了,管不了自己的將來了。」

    「唉,那就過了年再尋活。」

    「如今的手扶拖拉機比前二年的毛驢還多,活不好尋。」

    「再想辦法吧,活人不能叫尿憋死。」

    廚房裡,維民坐在灶火里拉風匣燒火,菊花在往沸騰的鍋裡揪面片。隨著她的手指的迅速擺動,一葉葉又白又薄又光滑的面片像是在蝴蝶泉邊戲鬧的蝴蝶般紛紛躍人鍋裡,煞是好看。

    不一會兒工夫,面片揪完了。菊花又把她拿來的雞蛋打進碗裡,打攪開了,潑進鍋裡。又叫維民把鐵勺在灶火裡烤熱了,倒進半勺青油,再放進灶火燒過。菊花小心地接過鐵勺,用抹布擦乾淨勺底,把鐵勺懸在鍋口,抓起一把蔥花熗進鐵勺裡。蔥花入油後發出「嚓——」一聲響的同時,菊花一抖手,一層蔥花就鋪在了面片鍋裡,一股濃濃的香味兒便四散開來。惹得維民嚥了一口唾沫。

    「尕嬸兒,你要是我們家的人多好。」維民忍不住說。

    菊花心裡一緊:「你胡說。我咋會成為你們家的人。」

    「好辦呀,反正你和奶奶還有軍軍也沒有人照顧,我想了一個好辦法。」

    「啥辦法?」

    「把我們兩家的牆挖開了,不就成一家了?」

    「你少胡說,那成啥了?」

    「從我記事兒起,我們家就我們仨光棍,沒個女人,我們做的飯有肉也不香,可你隨便兒一做,飯就特香,你要是我們家的人,我就可以天天吃好飯了。」

    「叫你阿大趕緊給你哥哥娶媳婦,你哥哥有了媳婦,你們家不就有個做飯的人了?」

    「你不是不知道,我哥他根本不要媳婦,我阿大一提媳婦的事,他就跟我阿大過不去,又吵又鬧的,好像我阿大給他娶的不是媳婦,是頭要吃人的母狼。」

    「撲哧」一聲,菊花被維民的話逗笑了。但她的笑聲馬上止住了,她失神地站在鍋道裡,一時忘了自己在幹啥。

    「哎呀,尕嬸兒,鍋溢了,快揭鍋蓋!」

    菊花這才回過味來,她一把揭了鍋蓋,一邊用嘴吹,一邊喊:「維民,把火壓死,快點快點……」

    兩個人一個吹鍋,一個壓火,一時搞得手忙腳亂。

    「都怪你,說東說西的,得罪了灶神娘娘。你先把筷子拿到炕上去,我就端上來。」菊花笑著說。

    維民拿了筷子進房裡,剛放好炕桌,菊花就端著一個木盤跨進房中。她把木盤放到炕桌邊上,盤裡是三個盛滿香氣四溢的面片的藍邊粗瓷碗。

    「端。端上了趁熱喝。」紀國保對維黨說。

    「尕嬸兒也喝呀。」維民說。

    「我今晚上也喝的湯。」菊花說。

    「你也喝。快半夜了,肚子也餓了。」紀國保對菊花說。

    菊花答應著,站在原地沒動。

    維民從廚房裡端過來一碗麵片,放到菊花的手中,「鍋裡還多,夠喝呢。」

    菊花雙手接過碗,放到炕桌上,「我們家今晚上燒的面片剩下了半瓦盆。」

    「滿貫掙了多少?」紀國保問兒子。

    「大概有兩千來回。」維黨用拿著筷子的手擦了一下嘴說,說完,看了菊花一眼。

    菊花無聲地點了點頭,拿起維民給她端來的那碗麵片,添進維黨的碗裡。

    「先還貸款。家裡緊嗇點沒啥,貸款背的是利息。」

    「要還就先還上一千。留下一千你們……」

    「啥你們我們的!」紀國保打斷菊花的話,「貸款是河沿邊上長的麻柳條,分枝枝兒長呢,先還貸款!」

    他當了一輩子幹部,用慣了這樣的口氣。

    菊花的眼裡溢滿了感激的淚。她明顯地感到維黨瘦了下去,黑了起來。那只捏了十幾年鋼筆的手上長滿了肉刺。原先白白的手指如今叉叉巴巴的,如乾柴棍兒。

    她的心疼急了。她真想不顧一切地撲上去,抱住維黨,把那雙受盡生活折磨的手含進自己的嘴裡。

    「不早了,維民,送你尕嬸兒過去。」

    「我送吧。」維黨說著就要下炕。

    菊花低了頭在等。

    維黨的身子到了炕沿上,卻改變了主意,「我開了一天車,沒心動了,維民,你把尕嬸兒送給個。」

    菊花的心「騰!」的一下,她扭過頭去說,「這麼點路,也不要人送。」說完轉身就要出房門。

    「哦,對了,我給軍軍買了一把手槍,你帶過去吧。」

    「這回兒軍軍睡了,明早我叫他來拿。」菊花趕說完這句話,已到了院裡。

    「尕嬸兒,腳底下小心。」維民追出來說。

    「我知道。」

    這樣說著,她加快步子走進自己家的大門,轉身對維民說了聲「你回吧」,也不管人家走沒走,「嘔!」一聲關死了大門。

    老母豬又在哀哀地喊,又在使勁兒啃圈門,她這才記起來沒給維民說這檔子事。「你個死不要臉的東西,想公豬想瘋了,連一晚上也熬不過去了,我給你說,天下的公豬死光了,你也死吧!」

    她拿起攪食棒,朝那豬嘴頭狠狠敲了兩下。老母豬可憐地鑽進了豬洞。

    黑暗籠罩著麻尼大莊。

    菊花坐在花園牆上,看著天上的星星。她實在不想回到那空蕩蕩的大炕上去。

    ……

    十二

    這天晚上同樣沒睡著的,還有一個冤家:紀維黨。

    他躺在炕上,又在想一個他已經想了千萬次而沒想通的問題:難道該死的老天爺真的在安排著幾間的一切?要不然,為什麼他早就放進自己心尖兒上的菊花,沒有給他一個向她表明心跡的機會就在一夜之間變成了他的嬸嬸?如果不是老天的刻意捉弄,為什麼已經讓他心灰意冷的菊花又突然成了寡婦,而成了寡婦的菊花卻無法抹去她是他的嬸嬸這一事實使他無法和她接近?

    維黨翻了一個身,又想了起來。如果這一切都是老天爺費盡心思安排的,那麼,這老天爺存在,難道就是為了給人間男女間搞惡作劇?

    然而,他最恨的不是老天爺,而是他的同學和朋友張軍。

    後來,他慢慢地醒悟過來,四年前,由張軍出面安排的那場他和他的尕爸(小叔)爭奪菊花的「公平競賽」中,他極有可能中了張軍和國泰的圈套。

    張軍、國泰、維黨和菊花是在縣中學上學時的同學。一直到高中畢業,四個人都是棒打不散的好朋友。平日裡,菊花樂於和這三個野小子玩,他們三個也像三條狗一樣朝菊花搖尾巴。

    國泰和維黨雖然有叔侄之分,但因不是親房黨家,再加上都是同齡人,又是同學,相互間都直呼其名,早把那輩份之分忘到瓜哇國裡去了。

    高中畢業,高考無望,這四個農家娃都明白了自己此生的命運,是和黃土地緊緊綁在一起的。

    離校前的那幾天,張軍被一種無名的煩惱攪得疲憊不堪,他常常要不由自主地想起菊花來,而巳焦灼難耐。總有想急切地見到她的渴望在苦苦地折磨著他。

    他惶恐極了,他不知道這是為什麼。

    他想把這奇怪的心態告訴國泰和維黨時,國泰先來找張軍了。國泰用直勾勾的眼光看得張軍心裡直發毛,使張軍以為國泰撞上貓鬼神了。就在張軍準備採取點什麼措施的時候,國泰的嘴裡像塞了一團棉花般粘粘糊糊地對張軍說,他喜歡上菊花了。

    而後,維黨也來找張軍。」

    維黨像一匹雄性十足的種公馬,大咧咧地拍了張軍的肩膀一下,用響亮的聲音問張軍:「張軍,你看我娶菊花當媳婦咋樣?」

    那天晚上,張軍像得了夜遊症一般,一個人恍恍惚惚地在湟水邊上轉了一夜。他下了千萬次決心,一定把自己的心態告訴他們兩個,讓他們也知道,喜歡菊花的不僅僅是他們兩個。

    然而,他終於沒有能鼓足這種勇氣。因為當國泰和維黨再一次出現在他的面前時,張軍所看到的,不再是兩個棒打不散的朋友,而分明是兩頭荒原狼、兩頭搏鬥了幾百個回合未決出勝負而兩敗俱傷的頭狼。

    他們兩個紅了眼睛可憐巴巴地看著張軍,要他做個公平的決斷。

    張軍歎了一口氣,說,「你們激動個球!你們先等著,我去問問菊花,看她願意不願意當你們這兩個中的一個的媳婦。」

    張軍在湟水邊那片柳林中他們常聚會的地方找到了菊花。

    菊花斜坐在一塊大石頭上。那坐姿,那神態,讓張軍想起他從一本書上看到的那座落在丹麥的美人魚銅雕來。

    張軍在這一刻裡突發了一個奇想,讓他生出一對兒巨大的翅膀,帶著菊花飛到一個沒有人能找得著的地方,讓那兩個情種去等。他這樣想著,默默地坐在了菊花的旁邊,他這就聞到了一股野菊花的香味兒。

    「張軍。」

    「嗯。」

    「從此,我們就真個兒鳥飛各投林了?我不怕當農民,不怕跟這黃土打一輩子交道,可我,就怕從此和你們天各一方……張軍,你不知道,我的家裡已經開始給我張羅婆家了,或許我們分開一年半載後,來個什麼混帳東西,把我拉走……拉到一個鳥兒飛不到的地方,……張軍,要真那樣,我還不如現在就死了的好!我痛苦成這樣,國泰和維黨那兩個鹼就像沒事人一樣,我,真恨死他們了,張軍,我們一起同學這些年,我一直把你當成我的親弟弟看待,可你也像那兩個賊一樣,眼看著我成這個樣子,也不給我出個活人的主意嗎?啊?平時裡,你不是精得猴兒一樣,滿腦子的橫道道堅槓槓嗎?」

    張軍被感動了,他結結巴巴地說,「菊花……錯,你錯了,他……他們兩個都在等你,你,你,你以後,就去麻尼大莊吧。」

    「什麼?他們兩個……」

    「就是,國泰和維黨兩個中間,你願意跟誰?」

    「這……」菊花高興了,她輕盈地跳起身來,對張軍粲然一笑,說了句:「誰家……都一樣!」扔下張軍,像只燕子樣飛了。

    看著遠去的菊花,張軍像個漏氣的皮球,癟在了湟水邊。他順手拔下河邊的一簇野菊花,聞了又聞,看了又看,最後,輕輕地放進湟水裡,一任它在河水中一跳一跳地漂遠了,不見了。

    他歎了一口氣,站了起來,他決定了,這一生裡,他將不再在任何人面前提起在他的青春期裡,撞進他的心田的第一位女性的名字。

    八月裡,黃土高原湟水谷地的秋已散發出成熟的異香,陽光是秋天的催化劑,燒烤得人們的心頭燥燥的,總想出門去十點什麼。秋蟬兒在不知疲倦地叫著「搶秋搶秋搶秋」,蜜蜂、蝴蝶們在搶收著大自然饋贈的蜜汁,連青草的味兒都讓人醉意朦朧。

    就在這樣的日子裡,張軍帶著兩個唯他的命是從的情種,爬上了霍兒嶺。

    霍兒嶺上原有一座山神廟,就建在古烽火台的遺址上,此時,早已被無堅不摧的紅衛兵小將們革命時拆翻了。只有一塊用青石鑿成的祭桌泥塗塵封地臥躺在原地,寂寞地回憶著它輝煌的過去。

    張軍拔了一把掃帚草,擦掃去祭桌上寸把厚的泥士和鳥糞,又用嘴吹了吹沒掃乾淨的土,把一張早用紅色蠟光紙包好的菊花的照片放在石桌的中間。

    張軍抬起頭來。他突然奇怪異常地感覺到,面對菊花的照片默默而立的國泰和維黨叔侄兩個人極像面對自己的圖騰的羌人酋長。

    「跪下吧。」

    張軍盡量以莊重的口氣下命令。

    國泰和維黨順從地跪了下去。

    「蒼天在上,山神有靈。今日裡,國泰和維黨因宋菊花該歸誰為妻相爭不下,特求神靈代為抉擇,國泰、維黨指天賭咒,遵從神意。不管山神選中其中的哪一個為宋菊花的夫婿,另一個一不能相奪,二不能反目,同學情誼地久天長。違其道而行之,天誅地滅!」

    而後,他命令兩個人朝山神廟磕了三個頭。

    儀式完畢,他又領著他們兩個來到山腳下,擇一地點,張軍用腳在地上劃出一條線,叫他們兩個面對霍兒嶺並排站好,張軍學著《冰山上的來客》裡楊排長的口令喊了聲:「阿米兒,衝!」

    頃刻間,叔侄兩個全變成了岩羊,拉開架勢,朝霍兒嶺飛躥而上。

    結果是維黨以三步之差落選;

    結果是國泰娶了菊花;

    結果是維黨苦戀的人兒成了他的「尕嬸兒」;

    結果是菊花在他們結婚的第四年成了寡婦;

    結果是……

    維黨歎了一口氣。後來當他冷靜下來了的時候,他才恍然明白過來,在學校舉辦的學生運動會上,每次的長短跑冠軍都是國泰,而他最多是個第三名。也就是說,那一天他們兩個從霍兒嶺下跑向山頭的比賽一開始就決定了他的失敗。可在當時為啥他就沒想到,那天所謂的「公平競賽」一點也不公平呢?一定是國泰買通了張軍,如果國泰沒買通張軍的話,張軍何以會選擇用爬山賽跑來決定他們的輸贏呢?他回憶起來了,就在他們要起跑的一瞬間,國泰朝張軍瞇了一下眼睛。

    他不得不承認自己的失算。他想起了一句從書上看來的話:戀愛中的人的智商是最低的。

    然而,趕他想到這一點時,一切的一切都來不及了,國泰已經歡大喜地地把菊花娶到了他的牙床上。一幫青皮小伙們擰著他的耳朵把他拉到新娘子跟前,逼著他放大聲叫菊花「尕嬸兒」。

    成了新郎官的國泰得意非常,站在一旁裡哈哈大笑。笑得他啞巴吃黃蓮,有苦說不出。

    國泰和菊花的新婚之夜,維黨像一隻被同類打敗逐出了群的公猴,在寒風淒淒的麻尼台下轉悠了半夜。他不斷地要想到國泰和菊花現在在幹什麼,也許在狂吻,也許早已赤條條地鑽進了熱被窩,蝶戀花,花戀蝶,纏得難解難分……

    他突然覺得自己是個任人欺騙的弱智兒童。他無法不對國泰的這種近乎於卑劣的行為產生仇恨。

    他先去找張軍想證實他的猜想從而澄清事實,但是,張軍就像被天外來客綁架了般沒了影兒。

    他再也不願意出門了。整天價躺在家裡,翻看不知被他翻了多少遍的舊小說。然而怕什麼來什麼。他去擔水,偏不偏地就迎面碰上了也要去擔水的菊花。他低頭就要過去,菊花「通!」地把水桶往路上一放,橫在了路前。

    維黨就像地主分子見了治保主任,只好站了下來。

    「維黨,你在躲我們呀?」

    「我躲你們幹啥?」

    「你不要裝洋蒜,自打我和國泰結婚後,你處處躲著我們兩個,就像我們身上有傳染病。我問國泰這是為了啥,他說他也不知道。維黨,我想著我們同學一場,在學校裡,我們天天在一起,往後的日子裡,我們還像上學時一樣,天天在一起有多好?可你,不是躲著我,就是陰不陰、陽不陽地不給我們好臉看,我就想不通我們在啥地方得罪了你,早知道你會這樣,我……我……我又何必……到你們麻尼大莊裡來呢……」她說著說著,眼淚就流了下來。

    看著菊花這樣,維黨的眼淚也幾乎流了出來,他真想對眼前這位已經成了他的尕嬸兒的菊花說說他對她的傾心愛戀,說說他一見到她就心跳不已、不能自己的感覺,說說他對他和她的未來的美好構想,說說他被國泰和張軍設的圈套所騙而使他的美夢終成泡影的悲慘的經過,說說他一想起國泰和她白天在一起歡笑,晚上鑽進一個被窩卿卿我我時就妒火中燒、無法入睡徹夜失眠的痛苦……

    但他沒說,也不可能說得出口。他知道,當這一切都成了無法改變的現實的情況下,說出這一切,除了增加他自己的痛苦外,不起一丁點的作用。所以,不管菊花如何的要他說出個究竟來,他都乾巴巴一句話搡了過去:「我的尕嬸兒,你不要在我的面前『我們』長,『我們』短的,我高興不高興,是我自己的事,也可能我肚子疼,也可能我走路不小心碰在牆上了,但這一切與你們兩個毫無相干,我也沒必要給你們匯報。」說完,他頭一揚,像電影裡要上刑場的共產黨員,大步朝前走去,氣得菊花在後面罵:「紀維黨,你算個啥東西,有本事你一輩子不要和我碰面!你和我碰一次面,我罵你一次……」

    那天晚上,他又失眠了。他越想越窩火憋氣,他知道,要是他出不了這口氣,他就無法讓自己因受傷而失去平衡的心恢復平常。下定了決心後的第二天,他到國泰家的大門上,把國泰叫了出來。國泰問他要幹啥,他說有事要和他商量,他把他叫到了一個沒人的地方,然後就像餓狼撲食,一把將毫無防備的國泰撲倒在地,三拳兩捶,國泰便臉不是臉鼻子不是鼻子了。

    「你憑啥打我?」

    「憑啥?就憑你和張軍設圈套騙了我!」

    「那又咋樣?你也設個圈套騙我呀,你咋不設?」

    「我們說好的公平競爭。」

    「『公平競爭』?笑話,你是看那些騙人的小說看多了吧?情場上還有公平競爭一說?維黨,我給你說實話,我早就料到了,只要我把菊花娶上,你肯定要和我鬧翻。我愛菊花愛得要發瘋,如果不是為了我愛得發瘋的女人,我就不會連傷了你的感情都不顧。要是我們兩個同時看見一塊金子,我可能要和你來個『公平競爭』而不摻半點假,哪怕你勝了把整塊金子全拿走,我也不會說半個不字,可是,面對著我愛的女人,我就要千方百計為得到她而不擇手段。平日裡,你的歪點子也不少,常常把我們騙得一愣一愣的,而這一次,你偏偏沒有想你的歪點子,只存了一線僥倖心理和我『公平競爭』,這除了說明你對菊花的感情遠遠沒有我對她的感情深以外,還能說明什麼?」

    說到這裡,國泰捏了一把鼻血,狠狠地甩在了地上。

    國泰的話比維黨的拳頭不知要重多少倍,說誇大一點,簡直就是一顆重型炸彈,把維黨炸了個靈魂出竅。本來像鐵塔一樣立著的維黨頃刻間變成了曬在太陽下的雪人,塌了架了。

    「今天我讓你在我的身上出這口氣,這件事情就算解決了。如果你還不解恨,再來幾下,我也決不還手,但是,往後你要記著,菊花是你的尕嬸兒,你要是敢對她存一點歪念頭,不要怪我不念你我還在一個祖墳上燒紙!」

    國泰說完,走到水渠邊上洗臉。洗完臉,他又轉過身來看看坐在地上的維黨,大步地朝村子裡走去。

    可憐的維黨此時的感覺就像一隻是把睡覺的熊瞎子當成黑羊的狼,氣勢洶洶地撲了上去,結果,叫熊瞎子只一掌,就拍翻在地了。他蔫頭耷腦地坐在地上,這個時候,就是有人把刀子放在他的脖子上,他也是不會動一下的。他這才知道,他這次的失敗要比他原先想像的慘得多。

    國泰的話是對的,他想。我為啥就那麼真誠地相信了所謂的公平競爭呢?如果我在和國泰競爭的頭天晚上直接去找菊花,今天坐在這裡的不就是國泰了嗎?維黨,你是一頭豬,一頭沒腦筋的豬,你活該!

    「彭!」一拳上去,維黨自己把自己的鼻子砸了個扁平。兩個鼻孔裡都冒出血來,他也不擦,任血流下來流下來,再後來,和血一塊兒流的,還有他的眼淚……

    維黨又翻了個身。雖然開著那台破手扶拖拉機顛了一天,可他還是沒一點瞌睡,眼睛幹得要冒火。

    他又想起他那天回到家,阿大見他滿臉的血污後吃驚地問他怎麼了,他說是不小心踩空了腳,從崖沿上滾了下去後,他的阿大罵他「長著眼睛是出氣的」的情景。

    從那以後,他開始跟著人們出遠門了。」他翻過日月山去青海湖打過魚,他給金掌櫃當砂娃去烏圖美仁挖過金子,他也到阿尼瑪卿雪山挖過蟲草,……

    每次出去都是大半年,受過的罪比掙來的錢不知要多多少倍,有時出了力卻拿不到一分錢,但他還是喜歡外出。要說其中的原因,一是他們家確實需要錢。阿大看病要錢,弟弟維民上學要錢,再不要說買化肥、農藥等,還要上各種各樣的稅,哪一樣也少不了用錢。但實實在在的,他不願意呆在家裡。一出門,他是一個人,一進家門,他又變成了另一個人。出門在外,他能把一切煩惱拋到腦後,能說能笑,能唱能鬧,可一進家門,他的頭馬上像遭了霜打的向日葵,耷拉下去再也抬不起來。那些他不願看到不願想到的煩惱就像惹急了的蜜蜂,打不掉,趕不開,老是圍了他的腦門子轉。

    他曾設計過無數種英雄救美的計劃,在夢中,他也常常騎著一匹強健的白馬,手持利劍,去和國泰決鬥,並把國泰打得跪在地上不敢站起來,這時候的他就氣宇軒昂地救出被囚禁的菊花,兩個人一同上馬,飛奔而去。

    夢醒時分,是他最痛苦的時間。無法排遣的被人奪美的痛苦使他產生了心理變態,一次,他經過菊花家的大門時,看見菊花晾曬在院子裡的一件襯衣被風刮到了門外,他看著四處無人,揀起來就塞進了自己的懷裡。那天晚上,他就抱著菊花的襯衣爬在被窩裡。聞著從襯衣上散發出來的氣息,想像他和菊花在親吻,在做愛。他開始手淫,讓那生命之精華有力地噴射在菊花的襯衣上。

    繼而這種心理變態又使他喪心病狂地詛咒國泰死於非命。

    他知道,清除他和菊花之間的障礙的唯一希望,就是國泰的消失,而除了國泰突然暴病身亡,這一障礙是無法消除的。

    幾乎是在他產生了這種心態的同時,國泰買了一台手扶拖拉機,沒過多長時間,國泰就像真的中了維黨詛咒設下的魔圈,一頭撞在汽車上,死了。

    國泰的死身子拉回村裡的那天,看著國泰那張血肉模糊並且變了形的臉,看著菊花撲到國泰身上發一聲尖利的哭叫就暈死過去的樣子,他也如被抽去了脊樑骨,攤倒在了地上。他知道,從此後,他是再也無法用自己的良心去面對國泰的在天之靈,更無法面對心底純淨如水的菊花了。

    在一個有風的黃昏,他如一個等待審判的囚徒,靜靜地跪在國泰的墳前,任風吹落他眼中的滴滴熱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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