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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神娘娘傳奇 文 / 井石

    十三

    夜裡下了一場雪。雪不大。一寸來厚。

    天剛麻麻亮,紀國保就起來了。昨晚上他出門解手時,看見雪已經開始下了,就嘟囔:現在的天,這哪像是要下雪的樣子嘛,說下就下了。他穿好衣服,出門拿過木掀、栽把(有木柄的大掃帚)扛在肩膀上,爬梯子上了房。

    下雪掃房,這是青海農家的一項特殊工作。青海高原少雨,農家的住房均為平頂泥封,沒有掛瓦的習慣。因為房脊平而展,一面房頂就是一方曬糧曬柴草的好場地。天好的時候,老人們上房頂抽煙曬太陽,晾曬柴草。女人們閒了做針線,也喜歡上到房頂上,因為牆連牆,房連房,他們就把劉家娘娘、馬家姐姐的也喊上房來,圍一塊兒一邊做針線活,一邊聊天看風景。中午晚上主婦們做好了飯而男人還不回來,她們也上到房上喊:「尕保兒的阿大——喝來!」

    內地人初進湟水谷地,看見這平頂房甚為奇怪,就編一順口溜:「青海好,青海好,青海的房頂上能賽跑。」這樣的房頂有許多好處,就一樣不好,愛漏。

    夏天下完雨,待房頂上能站人不粘腳時,就得由人拉了專用的房碌碡來回將房土「骨碌骨碌」地滾壓瓷實。要不然,再來一場雨,那房非漏不可。冬天下了雪,在太陽沒出來以前就得把房頂上的雪掃乾淨,否則,太陽一出來,曬消了雪,雪水就滲進房士,晚上再一凍,那房土便發虛了,任你如何處置都要漏水。唯一的辦法,就是揭了原有的房士重新上房泥,那又是一項費人費力的大工程。

    「唰——唰——」紀國保一裁把一栽把地掃。

    不一會兒,各家的房頂上都出現了掃雪的人,他們邊掃邊大聲地談論著這場雪,大人小孩的嘴裡都在噴著熱氣。女人們開始燒早飯了,每家的煙囪裡又都冒出濃濃的煙來,一股股的煙扶搖直上,最後結集在霍兒嶺,漸漸地,霍兒嶺就攔腰勒了一條淡藍色的帶子。於此同時,從各家各戶的廚房裡飄出了一陣陣焦洋芋的誘人的香味兒。

    維黨和維民一個人在掃院子裡的雪,一個在掃巷道裡的雪。紀國保停下掃帚朝巷道裡喊:「維民,叫你哥哥掃,你燒早飯。」

    「噯。」維民答應著,進了院子。紀國保看著兒子進了廚房,驀地覺著心裡不是個滋味兒,家裡沒個女人就不像個家。就在這同時,他下定了決心,過兩天去巴罕裡,找他的老姐姐,把老姐姐小叔子的姑娘給維黨定下來。

    當娘娘的疼她的侄子,罵紀國保不會當老子,娃娃老大不小的了,連個媳婦也說不給。她物色好了自己家小叔子的姑娘存姐兒,存姐兒雖然長得粗短了些,當老子的也沒讓她上學念下書,但人踏實,幹活不知道偷懶。一個姑娘家,有這些好處就對了,莊稼人又不吃字兒過日子,念沒念過書的沒什麼。她就和她的弟妹拉了話,人家也有結這門親的意向,便帶話給她的兄弟,帶了維黨去相親。

    紀國保給兒子一說此話,維黨急了,說死也不去,問了半天為什麼,他說他不要沒上過學的。當老子的一時性起,罵兒子:你有本事娶個大學生回家來放在堂間櫃上當娘娘供著!兒子一甩頭出門走了,氣得他拿起一個茶杯要摔又沒捨得。

    這一年過去了,兒子也沒個動靜,他當老子的明白,這小子的脾氣雖然和他一樣強,可他沒有自己尋媳婦的本事。他本來想著讓這強小子熬兩年,讓他知道沒媳婦的苦處,轉眼一想,算啦,家裡沒個女人就不像個家,也不和兒子一般見識,就想著找個便當的時間給兒子把這門親定下來,再湊上些錢,最遲明年就娶過來。

    對,吃早飯的時候就給維黨說,不去不成,啥事都由了他還行?紀國保這樣想著,掃完房上的雪,拍拍自己的衣服,扛了木掀、栽把就要下房,猛聽見一陣尖利又刺耳的豬叫聲。紀國保心裡一驚:這是誰家,臘八過了才幾天,就宰豬?他側耳聽了半天,終於弄明白了豬叫的聲音來自成娃家。

    十四

    成娃是神娘娘的螟蛉之子,是神娘娘從千戶營她娘家嫂子的懷裡抱來的。

    神娘娘的哥哥家家境困難,養個母雞不下蛋,可那嫂子卻是生育能手,兩年生三個,八年生了十一個娃娃,還沒有要停住的跡象。死了兩個,又把五個換了糧食,一個娃娃換一麻口袋雜面、兩背斗洋芋。

    神娘娘家是貧農出身,解放後翻身當了主人,沒有人剝削了,就是吃不飽肚子,是麻尼大莊的貧困救濟戶。想當年她從她嫂子的手裡抱成娃的時候,也說好的秋後裡給嫂子送去一麻口袋雜面,兩背斗洋芋。到了秋後,神娘娘卻拿不出這些東西。嫂子翻了臉,攆到麻尼大莊小姑子的大門上來,罵小姑子剋死男人騙人錢財死沒天良活該的斷子絕孫,直罵得三佛出世,九佛涅。罵完了,一地裡沒個商量地要抱走她的孩子。

    那時候的神娘娘叫火神姐,還不會發神弄鬼地掙錢,家裡的那點面要是給了嫂子,她和孩子就得餓肚子。可是,她又捨不得孩子,只好啼哭著跪在她嫂子面前求情。這當嫂子的雖然嘴上不饒人,卻也是貧下中農苦出身,心紅根正,不是黃世仁、穆仁智那類非要逼出人命的黑心地主老財。貧下中農心貼心,罵完了,又哭著說,不是她當嫂子的認財不認親,家裡斷了頓,鍋口兒朝天碗口兒戳地,實實的沒了一點兒辦法。見小姑子涎水一把眼淚一把地求,心又軟了,寬限了她半年的時間。然而,趕神娘娘把那一麻口袋雜面,兩背斗洋芋給她的嫂子還清,成娃已經五歲了。

    紀國保應該叫神娘娘嫂子,因為神娘娘是他的黨家哥哥紀國安的媳婦。

    神娘娘做姑娘時名叫火神姐,所謂火神姐,就是「祈求火神爺保佑這位姑娘一生平安」的意思。姑娘家時,火神姐長得闊臉大鼻,額下刻著兩條刀眉,咧嘴一笑,露一口類似城牆垛口狀的大黃牙,且腰圓腿粗,聲如洪鐘。到待嫁的年齡後,雖經父母多方打聽,卻無一人敢於問津。一拖拖到年過四七,差點攀上「而立」之年的高峰,才找到了主兒,這主兒就是紀國保的黨家哥哥紀國安。

    紀國安自小兒得了癆病,長到三十歲,身高一米四二,骨瘦如柴,曾創下連續咳嗽一百二十五天不斷頭的記錄。因父母雙亡,哥兒弟兄們又不願意被他拖累,便讓他一個人住在祖上留下的三間破房中度日。

    紀姓黨家兒的老人們看不過眼去,動員同姓黨家兒們各家湊錢買了點彩禮,又四處尋訪合適的姑娘,千尋萬尋,尋到千戶營,遇到了火神姐。兩家兒一拉話,姑娘沒說頭,女婿沒看頭,天定的婚姻一線牽,走了幾回茶葉兒,便一錘定音了。

    娶親時,紀家人用一匹好騍馬駕了一輛木輪大車去,誰知那新娘一上車,車身就向下矮了半截。趕從千戶營將新媳婦娶到麻尼大莊,竟將騍馬拉出了一身透汗。

    紀家人憑怎麼也不會想到,他們迎娶到麻尼大莊的醜媳婦在幾十年後,會成為名震四鄉的神的使者。因為在娶親的那一天,整個麻尼大莊如平常一般安穩祥和,整個麻尼大莊的人、包括那些呀呀學語的孩子都沒有感覺到這方面的任何預兆。

    這時候的青皮小伙們所感興趣的,是這兩位兩極分化的新人的新婚之夜如何度過的重大課題。

    他們不顧正月天西北黃土高原刺骨的寒風,趴在新人的窗口底下偷聽。第一天晚上,沒有任何動靜,第二天晚上,沒有任何動靜,第三天晚上,在青皮小伙們凍得上下牙打架,又無任何收穫的情況下,他們正準備要敲打窗戶以示抗議時,忽聽得房內一陣扯肝裂肺的慘叫,把聽窗的小伙子們的三魂嚇跑了兩魂。仔細一聽,這慘叫者不是別人,而是紀國安。

    定定神再聽時,清清楚楚地聽見新女婿在一迭聲地喊:「救命呀,救命!」

    洞房裡要出人命,這是天大的事,小伙子們哪裡還顧得了許多,其中一個發一聲喊,飛起一腳踢開房門,大家一窩蜂衝了進去打起燈籠一看,一副慘不忍睹的景象弄得小伙子們張口結舌。

    只見赤身露體的火神姐像老鷹捉小雞,將同樣一絲不掛的紀國安壓在她那龐大的身軀底下,新郎的褲子被扯成了碎片,新娘的眼裡冒著飢渴的火。

    說時遲,那時快,小伙子們救人心切,不管三七二十一,跳上炕去,三下五除二,打翻新娘子,把可憐兮兮的新郎從她的身下救出,奮不顧身地搶出房來。

    此時,新郎已不能直立行走,雙手摀住下身要緊處,蹲在地上嗚嗚地嚎。

    小伙子們把國安救到他的二爸褐子匠家,一說原因,氣得褐子匠手起手落,摑了紀國安一個大巴掌。

    「你,你,你這個沒出息的貨!天下的桿桿鑽眼眼,誰見過翻過來叫眼眼鑽桿桿的?這一下可好,紀家男人的臉全叫你塞到你婆娘的褲襠裡去了!」

    「你們不知道,她,她的下身兒,好像,好像長了牙……」

    國安蹲在地上,捂著要害處的手指間有血滲出來。

    「難道……天哪,難道她是狗頭神轉世?」

    褐子匠吃驚地瞪圓了眼睛。小伙子們的身上立即感到有颼颼的冷風鑽進。

    「不知道有幾個牙?」

    「國安,你拽拽看,沒咬下來吧?」

    新郎用手拽了拽自己的寶貝,搖搖頭。大家這才長出了一口氣。

    後來,這段聽窗史成了麻尼大莊歷史上絕無僅有的最最悲慘壯烈的一幕。

    那一年的正月十四,火神姐的娘家阿媽照了老規程兒,來麻尼大莊邀請自己的女兒去娘家行「躲燈」禮。到女兒家一看,只見姑娘自己獨守空床,把個眼睛哭成紅桃兒似的,卻不見女婿的影兒。

    便問:女婿上哪裡去了?

    這廂裡火神姐光哭不說話。

    當娘的見女兒只哭不語,而且那臉兒紅得像要著火,尋思著這裡面肯定有名堂。新婚小兩口,騷勁兒賽過發情狗。特別是那第一次嘗到女人味兒的小伙子,恨不得也學狗樣兒來他個狗連蛋一百年不分開,哪裡有才上象牙床就撇下新媳婦自個兒跑掉的道理?當娘的尋思了半天,到底是過來人,她突然明白,問題可能出在自家女兒身上。

    她想起她自己出嫁的那一年。那一年,她剛滿十五歲,對結婚的概念就知道人家娶她到婆家,就是去伺候公婆、男人,給人家幹活,活幹得不好,就要挨打,僅此而已,其他的一律不知道。

    她被她的男人娶到千戶營的那天晚上,人了洞房後,她嚇得鑽進炕腳頭不敢動彈。他的男人卻像一頭瞎熊撲了過來,幾把拽了她的褲子衣服,將她仰面朝天壓在男人龐大的身子底下。她似乎意識到男人要幹什麼,就竭力反抗,挾緊了雙腿死死不放鬆,並用嘴咬男人的肩膀。但男人並沒有退縮,他把自己的包膝蓋使勁兒往她的兩腿間一擠,她的腿兒就開了。然後,她就感到男人像是將一把燒紅了的鐵鉗子長長地,長長地捅進了她身體的最深處……

    她歎了一口氣。她想她的女兒也一定是在新婚之夜像她當年對待自己的男人那樣,使出自己的全力對付男人的了。可憐女婿一副病秧秧的身子,放開了讓他幹,他也沒多少能耐。而女兒的身體這樣結實,要是像想當年的她一樣把雙腿一夾,新女婿不要說用包膝蓋頂開,連伸進去個手指頭的希望也沒有。

    想到這裡,當娘的又歎了一口氣。在姑娘待嫁的那些年,她總想找機會給女兒說說這男女間的事,可每每話到嘴邊,就是說不出來。結果,姑娘出嫁了,她想要說的話一句也沒說。想想,這男女間的事,可能就是要在結婚以後才能知道的。陽世間的事大概就是這樣,第一晚上的一場龍鳳斗誰也免不了。然而,人和人不一樣,自己的姑娘遇上了這麼個病胎子,要是姑娘再像她當年一樣,男人是狠吃天爺,連個下爪的地方也找不著。現在女兒出嫁了,看樣子再不講,兩口子日子也沒法過了。

    「你呀,男男女女的事,是老天爺定給的。男人是刀刀,女人是鞘鞘。到了時間人家的刀刀就得入你的鞘鞘。你不讓人家的刀刀塞進你的鞘鞘,人家花錢娶上你幹啥?那種事兒頭一回疼,第二回麻,第三回給你坐給個癮疙瘩,人家不動了,你還想得不成。」說到這裡,當娘的笑了起來。

    實際上,火神姐不像她娘才十五歲就出嫁當了媳婦。她如今是二十八九的人了,當娘的說的這些男女之間的事,她早就知道了。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更何況人家火神姐非但不是不讓「刀入鞘」,而是在等了兩個晚上發現男人沒動靜,自己實在按捺不住了,翻起身想來個「鞘入刀」,沒想到男人像殺豬一樣叫了起來,結果叫那些死不要臉的青皮小伙們狼一樣衝進洞房把她的新郎搶走了。但到底是姑娘家,她無法說出這些真情,只好叫當娘的誤會了。

    「媽,你看你,說了些啥話嘛!」女兒的臉馬上紅了起來。

    「話丑理端。那為啥當新郎的不戀你了?」

    「他,他,他就不是個男人!」

    「怪了,他不是男人莫道是女人?」

    「女人也不如!」

    當娘的就把眼睛睜大了。她一時不理解女兒的這句話是啥意思,又見女兒的火氣大了,就不再追問。女兒要給娘家媽做飯,當娘的說:「算了,天也不早了,這大過年的天天吃年食子,滿肚子的油,飯也不想吃。你拾上幾個素饃饃來,我們喝上點饃饃茶了就走。」

    火神姐心裡過不去,說:「阿媽,你是頭一回來這個家,咋能叫你老人家連飯也不吃一口就上路呢?」

    當娘的不高興了,「看你這個死丫頭,才過門幾天?就把我當成外人了!快拾饃饃倒茶呀,還要過兩個埡豁翻一座山呢,走晚了就到不了家了。」

    於是,火神姐便去廚房抬來些花卷,又弄些花菜,滾了一大砂罐放了荊芥薄荷的茯茶,娘兒兩個兒吃喝得飽了,一起上了路。

    ……

    正月十五出社火,紀國安的二爸跪在燈官面前,訴說自己的侄兒娶了個狗頭神纏身的女人,要求燈官吩咐社火隊伍到紀國安的新家裡沖沖邪,壓壓煞。

    燈官一番沉吟,說,對付一個有點邪氣的女人,沒必要動用整個社火隊伍,就只派了「馬報子」騎馬,衝進紀國安家的院裡,念了些壓煞驅邪的詞兒,拽著馬緩胡亂踢踏了一陣子了事了。

    正月十八,新媳婦一人回到婆家,一看家中仍空無一人,又見院子裡滿院子的馬蹄印,也不問究竟,撂下包袱,一臉虎氣,兩腿生風地追到紀國安家的大門上來了。

    她徑直推開大門,走進院裡,見人不理,幾大步跨進屋裡,連罵帶哄,要自己的男人回家。

    可憐的新郎龜縮在炕角里,腿肚子直打顫,死不動彈。惹得新娘急了,一步躥上炕,伸手往新郎的脖領裡一提,像獵人提一隻尚未斷氣的抱鹿,轉身跳下炕,走出堂屋。新郎的兩隻腳毫無作用地在火神姐的兩腿間踢蹬。

    紀國安的二爸正坐在台基上,用自個兒捻成的羊毛線織褐子土布。見侄兒媳婦提著他的侄兒虎威威地出來了,嚇得站立在柱子跟裡,響屁也沒敢放一個。只等到侄兒媳婦出了大門,才走到門口,探頭探腦地往外看。巷道裡早沒了她的人影兒。而巷道的拐角處卻有一堆新鮮的臭狗屎。

    「火神爺爺呀,你施個法術,收了這狗頭神走吧!」

    褐子匠朝著蒼天大喊一聲,將那昏花的老眼一閉,背過氣去了。

    為了侄兒的生命安全,就在火神姐「提」走紀國安的那天晚上,紀國安的二爸不顧勞累連夜趕路,想到二十里外的巴罕莊子請陰陽先生來,讓他施個法術除掉這個害人的「狗頭神」。

    那天晚上,天上沒有月亮,又是個大陰天,兩眼一抹黑。他上坡下坎整整走了一夜,憑怎麼努力也走不到巴罕莊。直到天亮時,他才吃驚地發現,那天夜裡他遇上了「鬼打牆」,結果就像一頭駕在磨盤上的驢,在一群荒草婆婆的亂墳堆裡來回地轉到了天亮。而此時,離他不遠處,爬著一條表情麻木的大白狗。

    褐子匠立時像新潮詩人朗誦他的得意之作一般,舉起雙手,「啊——」一聲,緊接著膝蓋間一軟,撲通一下跪倒在白狗面前,嘴吐白沫,急促地禱告:「狗神娘娘保佑、狗神娘娘保佑、狗神娘娘保佑……」

    他的這一系列的舉動似乎攪亂了大白狗的休息,它站起身來,懶洋洋地看一眼眼前這位朝它磕頭如搗蒜的人,例行公事地叫了兩聲,懶懶地朝一邊裡走了。

    褐匠爺恍恍惚惚地朝家裡走,回到家後一頭栽倒在炕上一個月沒起身,且夜夜做噩夢,夢見狗頭神要要他的命。

    這一場病害得他有氣無力,從此後,他一見侄兒媳婦,就如犯了錯誤的孩子見了管教嚴厲的老娘,遠遠地躲在一邊裡。實在躲不過去迎面兒碰上了,只好極恭敬地站在一旁,讓侄兒媳婦先過去。

    十五

    幾十年後的今天,火神姐早已成了神娘娘。但人們卻不知道,當年的火神姐把上蒼安排給他的男主人像提一頭抱鹿一樣提回家後,怎樣地讓他端坐於炕頭,而她自己則如一位在神父前懺悔的基督徒,讓她青春煥發的身軀跪倒在骨瘦如柴的男人前,將那燙人的粉腮兒貼在男人冰涼的小腿上,久久地飲泣的。

    那天,一股古怪的旋風,在院子裡旋了許久許久。

    從那天開始,火神姐像背孩子一般背著自己的男人,進廟磕頭,求醫治病,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希望自己的男人成其為真正的男人。

    三年過去了,她絕望地發現,每天晚上像抽了瘋一般在她面前顫抖的男人,他那關鍵部位已永遠地蜷縮成了一條扶不起來的可憐巴巴的毛毛蟲。火神姐終於讓自己變成了一頭發瘋的母獅,在一個春風拂柳月光融融的夜裡吼叫哭嚎,甚至用自己的雙手將自己豐滿肥美的大腿兩側,抓得血肉模糊了。

    然而,她更恨的卻是她自己,她背著男人去縣醫院看病時,大夫檢查了她男人的男根後對他們兩個說:「病人是先天性包皮過長,有這種病的男人要進行包皮切除術,在沒有進行這種手術前,是不能過性生活的,而由於你們不懂,造成了患者的包皮撕裂,又不及時進行治療,造成感染……」她聽得似懂非懂,直到紀國安幾乎成了失去男根的亞當,她才徹底明白:那天晚上,她是犯了多大的錯誤。

    所幸的是,火神姐並非是個終日裡閉門思春,開門念情的富家少婦,她還得死命地勞動,以養活她和她的男人——生存畢竟是第一性的。繁重的強體力勞動常常讓她一坐下就不想起來,而當一個人到了鍋裡沒下的糧,灶裡沒燒的柴的地步的時候,她還能時時刻刻地牽掛除了維持生存以外的事嗎?

    有一次,她和山海阿爺的兒媳婦、馬占倉的媽媽為了一根兒縫被子用的大針,把一條寂靜的農家小巷鬧成了人頭攢動的廟會。占倉的媽媽不但借了她的大針不還,而且咬牙切齒地罵她是「×上長牙的狗頭神」。

    她忘不了那一天當著那麼多看熱鬧的人,她是怎樣狼狽不堪地從「戰場」上敗下陣來的。

    這並非是她打不過罵不過占倉的媽媽,像她那樣的女人有十個綁在一起,也不是她的對手。

    本來,在她嫁到麻尼大莊後,特別是發生了「搶」、新郎事件不久,她就感到莊子裡的男女老少對她的態度有些異樣,恭而敬之,敬而遠之。她原以為自己除了長得醜一點外,其他方面不比別的女人多什麼或少什麼,也是一個堂堂正正的女人。但她萬萬沒想到,自己在這些莊捨們眼中,竟不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女人,而是一個聽起來讓人毛骨聳然的,下身兒長牙的狗頭神!

    她是多麼的冤枉!她想不通,她怎麼就成了不同於人類的妖魔鬼怪呢?

    而那一天她才發現,當占倉媽媽罵出「你這個×上長牙的狗頭神」這句話來的時候,圍觀者的目光向她透露了多少恐怖、憤怒和仇視的信息。

    此時此刻,她比鄉親們更恐怖和憤怒,她想當著眾人的面,將褲子脫個精光,再叉開兩腿躺在地上,讓大傢伙仔細地看看,她下身的什麼地方長了狗牙。

    但她沒能做到這一點。而做不到這一點,她就無法證明她不是下身長牙的狗頭神,她也就無法不在占倉媽媽的唾罵前敗下陣來。

    直到幾十年後,已經成了神娘娘的老火神姐在火神廟的廟址前替火神爺代言的那一天,面對著跑來圍觀的眾鄉親時,她仍能從他們的眼神中尋找到當年人們鄙視她的那種可怕的目光來。

    從那以後,她常常做噩夢。

    有幾次,她也確確實實夢見自己是一條大白狗,追著山海的婆娘亂咬亂叫,不是將占倉媽媽逼下懸崖,就是把她咬得渾身上下沒一點好肉。而夢的結局卻往往是來一大群人,手持著木棍鐵掀追打得她無處藏身,打得她血流滿面,並一直把她從夢中趕出來。她大聲地哭著,喊著,將頭藏進男人的懷裡。這時候的男人也會淚流滿面地用雙手抱住她的頭,輕輕地歎息。

    山村的夜寂靜而漫長,在那一個個漫長而寂靜的夜裡,她常常恍恍惚惚地,怎麼也弄不清自己到底是人還是狗頭神,是人變成了狗頭神,還是狗頭神變成了人。

    她不止一次地問自己的男人,自己到底像人還是像狗頭神,他的男人捧起她的臉,啜泣著說,「你是人,你不是狗頭神,你是我的好媳婦……這個陽間世上,就你一個人疼著我,想著我。你一個人幹活養活著我,沒有你,我可能早就死了……你不是狗頭神,狗頭神有你這麼好的心嗎?你是我的親阿媽!可我,我不是個男人,我叫你受活寡……」

    火神姐一把將自己的男人像摟孩子般摟進自己的懷裡,一邊用嘴在男人的臉上亂啃,一邊說,「不怪你,怪我自個兒,只要你好好活著,我這一輩子裡也就啥也不求了……」她將男人的手拉到她粘濕如沼澤地的下處,讓男人用手摳,男人就耐心地摳啊摳,直摳到她痙攣、她情不自禁地大喊「我的親哥哥!我的好男人!你要把人弄死了啊!」為止。

    但火神姐從一個村婦到神的代言人的真正過渡,是度過了六十年代那場大劫難之後。

    從紀國保當上村支書之後,每年縣上村裡以各種形式發放下來的救濟款項,只要落實到人,火神姐家必占頭一份兒。這是因了紀國安長年病臥在床,不但喪失了勞動力,而且藥不離口,家裡窮得兩口子只有一條窟窿眼眼的破炕氈。鋪了沒蓋的,蓋了沒鋪的。

    火神姐為自己的男人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沒有能夠奏效,紀國安終於撂下自己的妻子一個人先走了。火神姐埋了男人,沒了依靠,就去娘家抱養了嫂子的孩子,娘兩個過日子。然而,火神姐雖然失去了男人,可只要聽說大隊裡下來了救濟款,她照樣拿了死去男人的名章去領。

    有一次,紀國保說,莊子裡老人娃娃一大堆又缺少勞動力的人家太多了,都在等救濟,如今嫂子你精打連身一個壯勞動力就帶著一個娃娃,身體又沒病,能扛能拉的,好好勞動掙工分,把你的這份兒救濟款就讓給旁人吧。

    火神姐手裡拿著男人的名章,就愣在一邊了。那每年一到兩次,她一蓋男人的名章就能拿到手的或十元、或八元的救濟款,叫紀國保一句話說不給,就沒有了?十元八元的錢對城裡人大概不是個大數字,可對莊稼人來說,就不一樣了。

    回過神來,她大喊一聲,從大隊辦公室哭鬧到了莊子中間。她又哭又罵,罵紀國保是馬步芳,是特務反革命,要餓死貧下中農。

    人們圍了她看熱鬧,並無一人同情。但又故意激她,讓她演出更拿手的好戲叫他們看。火神姐鬧著鬧著自己也覺得沒意思了,可人們還在鼓動她,要她繼續鬧,直鬧到紀國保再把救濟款給她為止。弄得她想停止哭鬧也沒個人來勸,自己又找不著台階兒下,只好躺在地上滾過來滾過去的繼續堅持。

    從另一種意義上講,這也許就是天定,活該是麻尼大莊的人要造就一個人物。這時候,紀國安的二爸來了。他剛走到侄兒媳婦的跟前,滿身塵土的侄兒媳婦突然兩手撐地地爬在地上,不哭也不喊,只是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看他。

    火神姐的這一神態馬上讓褐子匠想起了多少年前他在墳地裡看見的那條大白狗。他直覺渾身一軟,立馬跪在侄兒媳婦前,磕頭如搗蒜地禱告:「狗神娘娘保佑,狗神娘娘保佑,狗神娘娘保佑……」

    褐子匠被火神姐嚇壞了,可他的這一行動也把火神姐著實兒嚇了一跳。開始,她不知道這位叔公在幹什麼,她想,即便是叔公看不過她在受罪來勸她,一個當老輩兒的也用不著跪在地上給她磕頭呀,然而她一聽褐子匠說的話,馬上就明白了一切。

    這會兒的她真打心底裡感謝位褐子匠,他的這一行為一下子點化了火神姐。她一不做,二不休,跳起身來,改痛哭為「哈哈」大笑,當著眾鄉鄰的面,胡蹦亂扭,認認真真地演了一場狗頭神附身的好戲,直演到大家頭皮發麻,紛紛像褐子匠一樣,跪倒在火神姐的面前磕頭如搗蒜,嘴裡不斷禱告「火神娘娘保佑、火神娘娘保佑、火神娘娘保佑」為止。

    再後來,就如現在的有識之士衝開禁區開闢第二職業「下海」撈錢一般,她也把「神職」當成了自己的第二職業,只要有人請她,她就悄悄地去,關了大門,蒙了窗戶給人跳神抓鬼,通過艱苦的創業,成了四鄉里聞名的「神娘娘」。她才發現她掙來的錢比救濟款來,不知要高出多少倍。

    日子就像湟水,嘩啦啦的一轉眼就流走了十多年。

    這幾年,成娃長大成人又娶了媳婦,加上神娘娘被四鄉里請去發神弄鬼,用掙來的錢給成娃買了一台手扶拖拉機,讓他跑運輸,他們家便成了全莊子第一家富起來的人。

    今年,他們家又成了全莊子第一家宰豬的人。

    莊稼人宰豬,一般都過了臘月二十以後。在這之前宰豬的,有兩種人家,一是家裡實在窮得沒有飼料餵了,又怕本來就沒喂肥的豬再塌膘只剩下一把排骨,只好咬咬牙,臘月初就宰了;第二種人家餵了大肥豬,而且家道富裕,並喜歡顯財露富、搶在眾人的前頭把豬宰了,讓人們羨慕不已。

    湟水谷地農家古俗,宰了豬,一定要請親朋好友及村裡有頭面的人物去家裡吃「吉麻」(藏語:面腸)。少則十幾人,多則幾十人。

    莊稼人平日裡吃的是白水雜面加上洋芋蛋,碗裡缺鹽少醋,不見一點油星兒。特別是前幾年,苦得人嗓子裡冒白煙,清湯寡水灌得人腸子薄得像塑料紙,見了肉,哪裡還顧得了斯文,吃起那只放了一把青鹽用白水煮出來的大塊肥肉來,就像三暑天南方城裡的孩子在吃膨化大雪糕,一口一大塊,主人端多少吃多少,直吃得滿嘴冒油兩眼發花還捨不得放筷子。

    如遇到窮得不得已而先宰豬的人,這樣請過一次客,半爿兒豬肉就沒影兒了。如此,當著那些狼一樣的客人,你只能苦笑,臉上絲毫不能作色。

    神娘娘家宰豬,當然屬於後者。

    紀國保站在房頂上,聽著成娃家的那頭大豬的哀叫聲越來越低,最後聽不見了,就莫名其妙地「哼」了一聲,下了梯子。

    十六

    吃早飯的時候,紀國保本來想好要給兒子說給他娶媳婦的事,然而不知為啥,他突然沒了一點心情,莫名其妙地感到心神不寧,總有一種不安的感覺在內心深處惶惶地轉悠,但又想不出什麼道理來。所以,話到嘴邊又停住了,他想,還是再找個時間談這件事比較合適,兒子不同意結這門親事,要用好話說才行,而他的心情一不好,三兩句話說不到一起,就要發火,一發火,這件事又說不成了。

    飯罷,維黨和維民弟兄兩個就開始修那輛手扶拖拉機了。那次要了紀國泰的命的撞車,把這傢伙撞散了,渾身是毛病。

    紀國保喝了一碗茶,那惶惶不安的感覺還在胸口轉,「把他家的,撞上貓鬼神了!」紀國保自己罵了自己一聲,下了炕,穿上鞋,出得房門,順手提起鐵掀到豬圈旁,先往豬圈裡撂了幾掀乾土,又出得大門,把拉來準備填炕洞用的土攤開在巷道裡,往干裡曬。

    「哥,我不想上學了。」維民說。

    「為啥?」維黨問。

    「我們家這麼困難的,就你一個人掙錢養家,我上學幫不上你的忙,還要花錢,你太吃力了。」

    「好啊,我的兄弟長大了,知道疼人了。」維黨拍了拍維民的肩膀說:「只要你心裡想著我就好,可學你得上,我的書沒念成,我們家就要靠你光宗耀祖了,不管咋樣,你也得把學上出來。」

    「我們班女生也是這麼說的。」

    「哦?你們班女生還說什麼了?」

    「我們班女生說,我的基礎好,只要我好好學,考個大學沒問題。」

    「好,那你就好好聽你們班女生的話,給我把大學考上,只要你好好唸書,不管你花多少錢,我全包了。把那個扳手給我,你把引擎蓋螺絲擰下來,小心手。」

    「我知道。」維民說著,也拿了一把扳手開始起引擎蓋的螺絲。「哥,人家說我們家呢。」

    「說什麼?」維黨將一顆螺帽放進有廢汽油的臉盆裡,抬起頭問。

    「他們說,我們阿大當大隊支書的時候,要風不來雨,要雨不來風的,可如今幹部當不成了,家裡也窮得連給兒子娶媳婦都娶不動了。」

    「放他們的屁!」

    「阿大也急,說你快三十了,再不給你娶上媳婦,他的心裡也不安。」

    維黨不說話,他停下手中的活,抬頭看看自己的弟弟,點起一支煙,吸了一口,在嘴裡憋了好長時間後,才徐徐地吐了出來。

    「我們家也該有個女人了。筷子搛骨頭三條光棍,有好東西也做不出好飯來。哥,你就給我娶個嫂子唄。」

    「那又不像買騾子買馬,到外頭隨便尋一個來給你當嫂子就成?」

    「那咋成。」

    「我也說的這個話。」

    「可你也不去找,有合適的你也遇不上呀。」

    「這也是你們班女生說的?」

    「嗨嗨。」

    「嗨嗨。」維黨學維民的樣子咧了咧嘴,「你到學校專心給我唸書,少和你們班女生攪在一起,我可不願意你變成賈寶玉。」

    「我才沒和她們攪在一起,她們老來找我問作業。」

    「那倒沒關係。」

    「哥,我們莊子裡今年演社火呢。」

    「噢?」維黨被這個消息感動了。繼而他又說,「演社火用的道具多少年前就處理了,村裡哪有錢置辦新的?那可要花老鼻子的錢呢。」

    「這你就不知道了吧?那一年處理社火道具,大傢伙把行頭道具買回家藏了起來。」

    「不會吧?」

    「嘿!不信?不信你去問才讓拉毛老爹呀,他已經把龍頭從他們家的後夾道裡取出來,用桑熏過,送到山海阿爺家去了。別人把其他東西也往山海阿爺家送呢!聽人說,行頭道具不但沒有少,還多出來幾樣,有些破行頭還變成了新的。」

    「那為啥?」

    「圖吉利,自己掏錢買布做了捐獻給火神會的唄。」

    「噢,這倒沒想到。」

    「你沒想到的多了,前幾大,成娃的媽媽說是叫火神爺附身了,在火神廟址前亂喊亂叫,罵我們的阿大帶頭拆了火神廟,要是現在不修起來,說是天火要燒莊子呢。」

    「放他媽的狗臭屁去!」

    「有人喊火神廟是阿大拆倒的,應該由我們家出錢修。」

    「讓他們做夢去吧,有錢沒地方花,我全換成鋼鋪兒鋪路填坑也不修它!有本事讓他們來給我說,我這一輩子就是信豬信老鼠信蒼蠅也不信什麼狗屁的神神鬼鬼,哪路天神真有本事放下天火來,我讓它第一個先火化我。」

    「唉——」

    紀國保進來了,他把鐵掀用一塊破鞋底子擦乾淨了,立在門背後,歎了一口氣,他顯然聽見了這弟兄兩個的談話。

    「臘月十二是你們的阿媽的日子,記著去墳上燒幾張紙。」

    紀國保說這句話時,想起了十五年前那震耳欲聾的爆炸聲。

    他的櫃子裡至今保存著報道他的妻子春梅犧牲的那張報紙。春梅被炸飛的那條胳膊老在他的眼前晃動。

    一切都成了歷史。他至今也沒弄懂,那時候,人們為什麼要那樣幹。那條水渠修了一半兒就報廢了。

    去年,省水利工程隊來這裡考察水資源利用情況時,一個白髮蒼蒼的老專家去那條沒修成的渠上看了半天,他一邊搖頭,一邊說,勞民傷財呀勞民傷財,水怎麼會倒流呢?

    「從一九七六年到現在,公社和縣裡再沒有派人來給你媽掃過墓。」

    紀國保又說。像是說給兒子們的,又像是說給自己的。他將一條瘸腿戳在台基上,用手捶有些佝僂下去的腰。

    「阿大,你別想那麼多,不管怎麼說,阿媽還是想為大傢伙辦點好事,當時就那麼一種勢頭,像是人人得了精神病,遇到誰的頭上也得那麼幹。至於阿媽的墳,別人來不來掃,就根本無所謂。阿媽不是還有你,還有她的兩個兒子嗎?」

    「唉——」

    他又歎了一口氣,抬頭看看天,又低下頭,一瘸一拐地進了房。

    維黨的拖拉機也修好了,他上完最後一顆螺絲,拿過搖把,狠勁兒搖了幾下,拖拉機便「通通通通」地發動起來了。

    「開出去,試試剎車。」

    「菊花嬸兒家的麥草還在場上堆著呢。」維民說。

    「那就去拉麥草。來兩趟,完不?」

    「多。至少得四趟。」

    「走。」

    十七

    紀國保躺在炕上抽了兩支煙,又躺不住了。他的潛意識裡老有要出點什麼事的感覺,使他躺不住又坐不穩。

    會有什麼事呢?他煩燥地站起身來,朝窗外看。

    太陽暖暖地照在莊廓牆上,牆頭的雪被曬化了,滲進牆裡,牆頭上就像開了鍋,冒著熱氣。臘八時獻在莊廓牆角上的臘八冰在太陽光的照射下閃著光。一大群麻雀「喳喳」地驚叫著,像閃電般從牆角上飛了過去。

    紀國保走出房門,又上了房。因為早上他就把雪掃乾淨了,這會兒房頂上幹幹的。巷道裡,一群孩子圍著一個手裡提著一隻死麻雀的孩子,在爭論到底是誰的彈弓打下了那只麻雀。

    紀國保看著孩子們天真爛漫的樣兒,不由笑了。笑完了,他又懵了,他拍著腦袋想了半天也想不起來,他上房來是要幹啥。

    維黨開著拖拉機過來了,拖車裡裝了高高一拖車草,維民懸落落地坐在草上面。「你們不會少裝點,多跑一趟嗎?裝那麼高,上面還坐人,也不怕拐彎時翻了!」紀國保從房頂上喊。

    「我們走得慢,翻不了。」維民說。

    「再開慢點!」紀國保說。

    「知道了。」維黨說。

    拖拉機過去了。

    看著從巷道裡開過去的拖拉機,紀國保一拍腦袋,記起來了,他上房來,是想把堆在房角里的那一堆壞草挑開來曬曬,曬乾了,就背進灶房裡,做飯時燒掉。再不曬,一夏天過去,就糟蹋了。如今的麥草多,燒煨是不缺了。

    他朝莊子裡看去,每家每戶的房上、大門上都堆滿了柴草。

    怪球的事,過去也是這麼多的地,也種那麼多的糧,咋就沒這麼多柴草呢?家家戶戶缺燒的,一到冬天,就背了背鬥,拿了栽把掃帚橛頭,滿山滿回地刮掃草渣、挖蒿子根,把那四面的山刮掃得如剛剛刮了頭的瘦和尚,慘白慘白。可那灶火裡還是沒有燒的,往往是媳婦們把湯麵下到鍋裡了,灶火裡沒了柴草,急得尕媳婦們恨不得把鍋蓋劈了塞進灶火裡。

    如今,再也沒有人願意上山尋柴草了。那山,一年比一年綠了,那草,也一年比一年厚了。莊稼人當年收下的柴草當年燒不完,風吹雨下的,都糟蹋了,誰還沒事幹上山掃草渣挖蒿子根?

    他這樣想著,下得梯子來,準備到大門道裡拿挑草用的鋼杈。

    剛走到大門道,就聽見有人在外面喊:「嗨呀,山海阿爺,菜籽兒掉進針眼裡,我們兩個碰了個端!」

    紀國保一聽就聽出來了,這是成娃。他不由自主地停在門後面不動了。

    「看你跑得像叫狼追上了,你尋我幹啥哩?」這是山海阿爺的聲音。

    「我把豬宰下了,把邀你來了。」

    「哎喲喲,今早就聽見豬叫哩,原來是你成娃把今年宰豬的頭一份兒佔了!好,好,往年眼看眼的過了臘月二十五,全莊子聽不見豬喊的。今年這臘八才過嘛,好,好,可這麼忙的火色裡,邀我幹啥哩嘛,干攪打的人嘛!」

    「看你老人家說的,宰豬娃,請人吃點屎腸頭頭,這是老先人們遺留下來的古規,你老漢家吃不吃的,去了坐一會兒,沒有你,不熱鬧呀!」

    「好好好,我走我走,宰了多少?」

    「二百八十斤的樣子。」

    「好豬!好斤數!過個肥年哩。」

    ……

    山海阿爺和成娃一邊說笑著,一邊朝紀國保家的大門走過來了。紀國保的心不由他的跳了起來,他一閃身子,站在了大門背後。

    成娃和山海阿爺從他們家的大門上走了過去,沒有停留。

    紀國保長長地出了一口氣。他這才徹底地明白過來,今天的他為什麼那樣的煩燥不安、心神不寧了,就為這!

    在他當幹部的那些年月裡,每年的這個時候,是他最忙的時刻,每天都有人來邀他去吃「屎腸頭頭」,有時候,一天裡同時有好幾家宰了豬,他便被從這家拉到那家,又從那家拉到這家,得不了個閒空兒。

    而如今,再也沒有幾家人願意請他去了,這個時刻成了他最難堪、最尷尬的季節。

    你個老沒出息!活了大半輩子人,你沒把那「屎腸頭頭」吃夠?他這樣罵自己。然而,他的心裡比誰都明白,他不是為了吃那半截子「屎腸頭頭」。

    他把拿在手中的鋼杈又放回了原處。他突然沒了一點要幹活的心思。壞就叫壞掉去吧,那點爛草,要我上一趟下一趟地伺候它,它是啥?球!

    「雪裡送炭的君子少哇,錦上添花的小人多;人富了坐到深山裡有遠親吶,人窮了站在當街裡沒人問……」

    他想起了老人們唱的「西寧賦子」裡的幾句詞兒,一時間覺得這詞兒是專門說他的,就拉開腔唱著,又回到了自己的房裡。脫了鞋上到炕腳頭,身子一歪靠到了被子上。閉上眼睛想想點啥,腦子裡卻是一片空白……

    「匡當」一聲,大門被推開了,紀國保從窗戶裡一看,是成娃!這小子,他咋又想起來要邀我去?

    「紀支書家裡有沒?」

    「有啊!是成娃吧?快進來!」

    「喲,紀支書,沒出去呀?那就好,快下來,我把你邀來了。」成娃畢恭畢敬地說。

    「大忙月的,啥事情嘛!」

    「你看,我們家今兒個把豬宰下了,請你過去吃點屎腸頭頭。」

    「哦,是這樣,我還以為你們有啥急事呢。這個事情我知道了,我今天身上不舒坦,你們就去吃吧。」

    「不成不成,你不到場,我們沒法兒下筷子呀。」成娃一臉的巴結相。

    「哼哼。」他用鼻子笑了兩聲,「那就走吧。」說著下了炕。

    成娃忙把他的鞋取過放到他的腳底下,「我知道支書是要給我們家面子的。」

    來到成娃家,他看見那頭大肥豬已經變成了兩片子白生生的豬肉,沉甸甸地懸掛在成娃家的梯子上。

    他一進到屋裡,滿屋子的人都站了起來,讓他上炕,他也不推辭,脫了鞋,就上到炕腳頭了。

    「人都來了嗎?」他問成娃。

    「都來了,支書。」

    「廚房裡也方便了?」

    「方便了,支書。」

    「那,就端吧。」

    「好,端!」

    話音剛落,成娃的媳婦就端了一大盤子冒著熱氣的肉上來了,紀國保嚥了一口唾沫。等盤子放到桌子上,他就拿起筷子朝一塊忽閃閃地顫抖的肉伸了去……

    「大哥,大哥。」

    紀國保被這突然出現的聲音嚇了一跳,他睜眼一看,自己還在自家的炕上,宋菊花端著個碗站在炕沿底下。

    他噓了一口氣,一甩頭,把剛才的美夢甩到了腦後。

    「成娃家送過來了幾疙瘩『吉麻』,我們阿媽叫我送過來點,叫大哥也嘗個。」

    「噢……噯……哦……你們吃了就對了唄,端過來做啥哩。」

    「今年成娃家是第一家宰豬,嘗個鮮。」

    「上莊裡楊八斤的手藝,青鹽太大,花椒放出了頭,端出來叫人吃,還不夠丟人的!」紀國保忽然像吃了炸藥,炸聲炸氣地說。

    菊花不知這位今天是咋了。好端端的,說得這叫啥話?他是衝著我來的?我又沒惹他呀?菊花尷尬地站在炕沿底下,一時不知該說什麼了。

    「把人活到了這一步!你去給維黨說,拉完草,去把豬匠邀下,不邀楊八斤,去下莊裡把羅大爺邀上,明早兒我們也宰豬!」

    「這麼早……又不是沒食餵了……」

    「宰!有食也宰!沒本事宰人的話人信哩,誰家還沒本事宰豬?」

    宋菊花恍然大悟。她忍不住笑了起來。

    「你笑啥?」

    菊花把端在手裡的碗放到桌子上,「我當是咋了,我說大哥,虧你還當了幾十年的幹部,你生氣也沒生對地方。如今是八仙過海,各顯神通,馬拉馬的車,牛拉牛的鏵,誰也沒把誰逼著,誰也沒和誰比著。他吃他的干飯你喝你的湯,看旁人的眉高眼低,連我們走的路都沒有。」

    「你不知道,人活一口氣,佛活一柱香,尿泡打人,騷氣難聞。」紀國保說。

    「大哥也不是門坎擋住回頭走的人,你和他們家本來就沒打多少交道,過幾天我們家宰豬,我第一個邀你。」

    紀國保被菊花的這幾句話說得不好意思了,他伸手摳了摳自」己的頭說,「我,也是隨口兒這麼一說,豬還是過了臘月二十頭再宰。你問維黨他們,要是想吃肉,先從供銷社的架子上割上兩斤。」

    「他弟兄兩個拉完草就在我們家裡吃,我去做豆面攪團,大哥也過來。」

    「辣子和蒜有沒?吃攪團一辣子二要蒜,調料不全,啥味道也吃不出來。」

    「大哥忘了?我們兩家一塊兒用麻青稞換下的循化辣子和樂都的紅皮兒蒜,一冬天沒吃掉多少,還有呢,我這就去拾掇。」

    就在這時候,巷道裡喊聲大炸。紀國保和菊花跑出門去一看,成娃和狗得娃擰在一起,相互間又踢又打。日娘搗老地相互罵對方的話醜得人沒法兒聽。

    菊花一打聽,原來是他們在成娃家吃「屎腸頭頭」時喝酒喝大了,兩個人划拳,狗得娃說他沒輸,成娃非要說他輸了,並拿起盅子要往狗得娃的嘴裡灌。狗得娃起手遮攔,胳膊一抬,那衣服底下露出一個綠頭巾的角來。成娃覺著奇怪,順手一把將那頭巾拽了出來。成娃的媳婦來順姐站在炕沿底下正往盤子裡添肉,看見頭巾便朝自己的男人叫了起來:「天哪!那不是你剛給我買的線加絲的頭巾嗎?我說剛才我才把頭巾從頭上取下,一轉眼的工夫咋就不見了。」

    炕上炕下被成娃邀來吃肉的客人們全笑了,山海阿爺罵:「狗得娃,你這個吃人飯不屙人屎,吃驢肉不看驢臉的畜生,你的娘老子『保』掉你後沒贖身,你實話成了『空不走』啦?」

    狗得娃家也不是那種窮得非要靠偷才能生存下去的主兒,他是他們家的寶貝。小時候這小子老病,一夜一夜地哭著不睡覺。娘老子怕他見閻王,只好去「闖姓」。天剛亮時,他阿媽抱著他,他的阿大手裡提了一罐子米湯,一碟子饃饃,上了路。

    「闖姓」的規矩,大清早出門碰上的第一個人或動物就是來「保」這個孩子的靈魂的使者。一般都希望碰上人,如果碰上了人,不管認不認識,都請他喝米湯吃饃饃,然後問好他家的住址姓名,挑一個好日子拿了禮當去認下這門親,並根據這家人的姓給孩子取名「張家保」或「劉家存」。

    但是狗得娃的老子出門沒走幾步就碰上了一條狗,只好將饃饃和米湯倒在地上餵了狗。據說天不亮前碰上的狗是山神的化身,所以,莊子裡叫山神保的人居多,當老子的又不願意兒子和別人重名,乾脆叫他狗得娃了。被保的孩子到了一定的年齡後,還要進行「贖身」儀式,也就是說,要把這孩子的靈魂和肉體從「保」他的人或動物的名下贖回來,而使之重新歸他自己「掌握」。如果不進行這種儀式,這孩子長大後會瘋瘋勢勢,沒有正形。狗得娃該贖身的時候,恰恰是「文化大革命」時代,他的父母哪裡敢造次給他舉行贖身儀式。

    由於父母疼兒子,把這狗得娃從小兒慣下個毛病,不管到哪裡,只要見了他看人眼的東西,哪怕這東西是他親娘舅的,他也要想法兒偷到手,即便是偷出來實在沒用撂進大河聽了響聲,他也覺得過聞。如果他到別人家看好了一樣東西而終於沒機會下手拿出來,那他會好幾天吃不下飯好幾夜睡不好覺。如此,人送外號『空不走』。有時候他倒背運偷人東西叫人發現了,免不得挨一頓臭打,只要人們看見狗得娃的臉青了,就知道他又偷竊失手了,和他開玩笑:「『空不走』,這一下你咋『走空了』?」他也只是笑笑,繼續干他的事。

    成娃和狗得娃還算是一對兒合得來的朋友。就在成娃宰豬的前幾天,他開了拖拉機到縣城去拉豬飼料,裝好飼料要發動車,才發現搖車的搖把叫人偷了,拖拉機沒搖把,沒法兒發動起來。這成娃正急得團團轉,碰上了也來拉飼料的狗得娃,他把丟搖把的事情給狗得娃一說,狗得娃笑了,說,看你這樣兒,活人還能叫尿憋死?你等一會兒。狗得娃說著就走了,沒上一時三刻的工夫,他來了,從腰裡一抽,拿出一個搖把來。為此,成娃家宰豬,他當然要請狗得娃來。神娘娘說,那個娃娃手不乾淨。成娃說,兔子不吃窩邊草,他還能偷我們家的?而現在看來,狗得娃分明不是兔子,窩邊的草,他也照吃。氣得成娃的臉立即變成了豬肝色,他把酒杯裡的酒「唰!」一下潑到了狗得娃的臉上。

    這位狗得娃是地煞星轉世,不是善主兒。他既不窘迫,也不擦從臉上往下流的酒,順手端起一大盤子大片片白肥肉就朝成娃甩了過去。於是,兩個人打了起來,在家裡翻江倒海掀了桌子砸了碗,又撕扯著打出巷道來了。

    可憐神娘娘頂著被狗得娃甩在她頭上的一片肥豬肉,坐在巷道裡哭著罵:「狗得娃,你個天殺的要命鬼,吃誰家的飯偷誰家的碗,你是人還是畜牲?我們叫攪食棒搗瞎了眼,把泥母豬當大神敬了啊!」

    紀國保看他們打得難解難分,搖搖頭,咧嘴笑笑,也不去勸,等菊花走了,就走到豬圈前一陣搗鼓,「嘩——」撒了一泡熱尿。勒好褲帶,他又美美地伸了一個懶腰,打一哈欠,只覺肚子裡「咕嘟嘟」一陣亂響,連放了兩個悶騰騰的濕屁。頓時,他感到渾身上下暢快極了,走到門後。拿起鋼杈上了房。他覺得今天的天氣這麼好,不把草攤開來曬,白白辜負了這暖暖的太陽。

    十八

    紀國保從家裡出來,返身關好門扣上門扣又上了鎖,便朝菊花家走去。太陽掛在西天,陽光斜斜地插進巷道,有幾隻雞在巷牆邊悠閒地覓食。

    拖拉機停在菊花家的大門上,軍軍在拖拉機車廂裡玩維黨哥哥給他買的手槍,見紀國保過來了,就站起身舉起手槍喊,「大伯伯站住,不站住我要開槍了!」

    紀國保走過去抓住軍軍把他抱在懷裡說:「你敢開槍,我就把你的雞雞揪下來。說,你敢不敢開槍?」

    「大伯伯,不敢了不敢了。」

    「為啥?」

    「你揪了我的雞雞,我沒啥尿尿了。」

    「哈哈哈哈……」

    紀國保被軍軍逗笑了。他抱著軍軍走進菊花家,看見維黨和維民正在泥菊花家的豬圈。老母豬發情時,把豬圈牆給拱出了一個大豁豁。前幾天維黨趕了豬到千戶營上給它配了種,這幾天它就徹底安靜了,躺在豬窩裡開始了孕育。

    「草拉完了?」紀國保問兒子。

    「拉完了。」維黨說。

    「過年前還得把家糞拉到地裡。」

    「明後天拉吧。家糞凍實了,不知道挖得下不。」

    「挖得下。」『

    「大哥,喝吧。」菊花從廚房裡出來說。

    「叫他兩個把牆泥完了再喝,一點點活,做成兩截子像啥。你把散飯挖到碗裡先涼下,豆面散飯,涼一涼吃才出味道哩。」

    「你們餓了一天了。」菊花說著又進了廚房。

    「年輕娃娃家,這麼點餓抗不住還成,快泥,把那個石頭往緊裡靠,再圓的石頭有一面哩,你們就不會把面兒翻出來,把石頭坐穩當?泥下的這個牆,不要說叫豬拱,軍軍一操就翻。」

    「泥干了就牢實了。」維黨說。

    「會壘牆的人不用泥,石頭壘上去就牢靠。看你們調的這泥,草也少了,抓不住石頭。」

    「維民。你再和些草進去。」維黨說。

    維民就往泥裡和草。

    「要不,明後天我們去你巴罕裡的娘娘家,他們家的糞也沒車拉,又沒養大牲口,靠人背,你的那兩個姑舅哥得背一冬。」

    「成唄。」

    「我這兩天想著,我也一大把年紀了,你也不小了,家裡沒個女人,實在也不成個家。這次去了,你也把存姐子看看,面面兒雖說不好看,過日子那是個好姑娘,上炕裁縫,下炕廚子,裡外裡拿得出手……」

    「我……我說過不要……」

    「你甭給我強!我看你是成心跟我過不去。」

    維黨氣呼呼地把最後一把泥摔到牆上,對維民說:「你去舀點水,我們洗手。」說完抬頭,見菊花已把臉盆端過來了。

    維黨蹲下洗手,維民也湊過來洗。

    「這兩年,左說一個,你不成,右說一個,你還不成,知道的說你挑三揀回地不要,不知道的還以為我這個當老子的把人活得,給兒子連個當媳婦的人沒有了!你叫我阿麼往人前頭去哩嗎!不知道你的心裡想啥,你要是心裡裝了人,你也說嘛。」

    「我心裡能裝誰?就是裝也是白裝。」

    菊花心裡咯登一下。

    「老大不小的人了,光棍一條,你不羞,我還羞哩!你叫你尕嬸兒也說說,你這像啥樣子?」

    「我……」菊花說不下去,轉身進了廚房。

    奶奶從廚房裡出來,罵紀國保,「你就知道給兒子使性子,粗聲大嗓的,像個當老子的人嗎?快收拾了喝。」

    紀國保走進房裡,他上到炕上,悶了頭抽煙。菊花婆婆也上了炕,維黨走進來,坐在了炕沿上。維民進廚房幫菊花端飯。

    「尕嬸兒,你勸勸我哥嘛,你看他的樣子,好像阿大給他說的不是媳婦是頭母獅子。」

    「我的話,他能聽嗎?」

    「能聽。」

    「你呀,還不知道你哥哥的心思。」

    「你知道?」

    「我……我也不知道。」菊花說著,端了碗先出去了。

    他們開始吃飯。

    「唉,我就想不通,這老大爺給了我個啥命。」紀國保歎了一口氣說,「他阿媽死得早,我們爺兒仨過了這麼多年,家裡冰鍋冷灶的,經常不是把稀的吃成稠的了,就是把稠的吃成稀的了。我想著,只要維黨長大了,給他娶了媳婦,就好了。可如今,兒子大了,老子管不下了。給你說個媳婦你不要,你也不想想,你一天到晚地跑外,維民上學,我一個老男人家趴鍋又趴灶的,哪一天是個頭?有時候我想吃一口綿軟點的飯,可我就做不了……打從你阿媽走了後,我就沒吃過一頓我想吃的飯……」紀國保說到這裡,傷心起來,他用手擦了一把淚,又狠狠地吸了一下鼻子,「唉,人說是養兒防老,指望不上哇……」他說不下去了,眼淚吧嗒吧嗒直往下掉。

    「維黨哇,不是我當奶奶的說你,為你們兩個,你阿大受了多少苦,如今歲數也大了,你們也不小了,該娶個媳婦,讓你阿大吃兩口熱飯了。」

    維黨呆了,他不知道當爹的心裡有這麼多的苦,看著自己的老子老淚縱橫,突然明白了為人子應盡的義務,他悔恨自己大自私,太注重自己的感情,他看了一眼菊花,菊花低下了頭,他咬咬牙說,「阿大,你這是幹啥嘛,我……這樣吧,我,聽你的。」

    菊花的手抖了一下,差點把飯碗撂到地上。

    軍軍上到炕上,要往自己的碗裡調鹹韭菜,菊花說:「我調給。」軍軍不幹,非要自己調,結果,把碗搗翻了,菊花過去就一巴掌,軍軍「哇———」一聲哭了。

    「你這個媳婦,啥大不了的,你就往娃娃的頭上打!」婆婆不幹了。

    「我越心疼他,他越不像個人樣子了!」菊花端起碗,轉過身去吃。

    「不哭不哭,來,奶奶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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