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神秘的麻尼台 文 / 井石
五
麻尼台上有一堆顯而易見是在不同的時間裡從不同的地方拿來抬上去的石頭,每塊石頭上都用不同的藏文字體鐫刻著藏傳佛教六字箴言:俺嘛呢叭咪哄,這便是在藏區及藏漢雜居地區到處可見的麻尼堆。麻尼堆中間有一根桿子,桿子上面懸一經幡,經幡上面也是用藏文書寫的六字箴言。才讓拉毛老爹手持念珠說,這麻尼台是花花嶺國格薩爾王的王后森姜珠牡首飾上的一顆寶石,是格薩爾王和霍爾王決戰時遺落在這裡的。才讓拉毛老爹會唱藏族英雄史詩《格薩爾》,當他唱「我們花花嶺國舉世無雙的雄獅大王格薩爾呀——」的時候,那渾厚低沉蒼涼的聲音會讓人想起古老的角廝羅部落在河湟谷地浴血奮戰時戰馬嘶鳴、劍戈撞擊的情景來。
才讓拉毛老爹的「官名」叫趙占魁。他的老祖宗就是一千多年前在河漢地區自立「角廝羅」政權的宗客王角廝羅。該政權雄踞河湟一百多年後,被北宋王朝收復,才讓拉毛的老祖宗們歸順大宋,被朝廷賜姓趙。到才讓拉毛這一代,已是角廝羅的第三十九代孫了。要不是他的大兒子,角廝羅的第四十代孫趙元凱從青海民族學院畢業後在西寧的一所大學裡專門搞宋代藏族政權角廝羅的研究,才讓拉毛自己也搞不清楚他們家為啥姓趙了。
高興的時候,他會舉起手中的念珠,指向麻尼堆,對圍著他的孩子們說:「看見了嗎?那塊在太陽下有反光的麻尼石,就是藏王松贊干布迎娶文成公主路過這兒時小兩口兒一人一頭親自放上去的,經石上的六字箴言也是松贊干布親手刻上去的。」
這裡的藏家老人們崇敬文成公主,親切地稱她為阿姐甲薩(漢妃姐姐)。他們認為這裡的青稞、小麥以及水磨、釀酒、織毯技術都是這位令人尊敬的阿姐甲薩帶來的。
興致上來,才讓拉毛老爹還會給孩子們講一個《黃金橋》的故事:「那時候,藏漢之間有一座黃金橋,這座黃金橋就是文成公主和松贊干布修的。橋的這頭住著一位藏族老人,橋的那頭住著一位漢族老人,藏漢人串門走親,就從這黃金橋上過,而橋有一點損壞,這兩個老人就借天界的神力補好它……」
對才讓拉毛老爹所講的故事,沒有人不相信,因為這個故事不是他杜撰的,而是從他爺爺的爺爺頭上傳授下來的。
五百多年前,紀國保的老祖宗被明太祖從南京發配到湟水谷地裡,老爺子從波斯商人的駝背摔下來,倒在麻尼台下後,才讓拉毛老爹的老祖宗們就是憑著那有太陽反光的麻尼石和那個關於藏漢之間有座黃金橋的故事,收留了他們,從而使他們也成了生活在麻尼台下的「黑頭凡人」中的一員。
才讓拉毛的兒子趙元凱在縣中學唸書的時候,有一次回家,對他的夥伴們說,文成公主和松贊干布不可能跑到別人的領地裡迎親,他是在他自己的領地,遠在離這裡幾百公里外的柏海、也就是扎陵湖和鄂陵湖邊上修了行宮等公主。公主翻過日月山,又走了好長時間才到達柏海,在那裡和松贊干布第一次見面,他們怎麼可能為放一塊經石再返回幾百公里,到我們這個山溝溝裡來呢?
這話傳到才讓拉毛老爹的耳朵裡,氣得老人不由分說,重重賞了兒子一個大嘴巴。
這位中學生不服氣,他說為這事他問過他的歷史老師,歷史老師就是這樣講的,不可能有錯。
才讓拉毛老爹說,你那個滿嘴噴臭糞的老師的嘴該用劁豬刀割下來喂騷母狗,他知道個球!
如今,他的兒子定居在曾經是角廝羅的政權「青唐城」的所在地西寧,專門進行角廝羅政權的研究,並已成了這方面卓有成就的專家。他提出的有關藏族英雄史詩《格薩爾》中的嶺國雄獅大王格薩爾就是角廝羅的論點,在藏學界引起了熱烈的爭鳴。他回家看他的老爺子時,再也不提文成公主和松贊干布不可能到這個山溝溝裡來的話了。他終於明白,歷史是歷史,但歷史是決不能代替傳說的。一個民族要是失去了自己的傳說和神話,那將是何等悲哀的事。
每天早上,才讓拉毛老爹都要圍著麻尼台轉十圈經,這是他的必修課。才讓拉毛老爹這一生中最大的願望是到拉薩磕一次頭,但是按他現在的年齡和身體情況,走著去無論如何是不可能了,他要自己攢了錢坐車去。
本來,他的兒了在西寧工作,只要他張口,兒子不會不給他來回的盤纏錢的,可他從沒講過。他以為到拉薩磕頭不走著去,已經人能顯示他對佛的最大誠心了,再讓兒子掏錢給他買去拉薩的車票,去拉薩還有啥意思呢?所以,他在悄悄地攢錢,這筆錢不光是路費,還包括他將捐給大昭寺的一筆錢,以期在他上了天國後,在大昭寺裡為自己、為家人點亮一盞不火的燈。他堅信,在他的有生之年,他一定能攢夠去拉薩所需的一切盤纏的。
今大他義來轉,才轉了半圈兒,看見紀國保朝麻尼台走來。不由他的腳步兒慢了下來。他懼怕這個曾經掌握著麻尼大莊全部權力的人,這種懼怕以至於達到了他不敢和紀國保打照面的地步。
他曾有一頭和他相依為命的老乳牛,那時候,由於喂不上好飼料,老乳牛產不一了多少奶,但也夠他支應家裡的零花的。然而,突然有一大,牛成了資本主義的尾巴了,紀國保下令要他「割」掉這條尾巴。才讓拉毛就是捨得割掉自己的一個手腕子,也捨不得「割」掉這頭可憐的老牛啊!紀國保說,你不割可以,但這牛不准走出你們家大門!
才讓拉毛千恩萬謝地答應了。
然而,家裡人吃的東西都沒有,哪有東西餵牛呢?那年夏大,紀國保去縣上開會,才讓拉毛偷偷地拉了牛就就去塄坎上擋。看著老牛一大口一大日吃青草的貪婪樣兒,才讓拉毛的淚滲了出來,牛到了這個陽間世上,不就是吃草為生的嗎?可如今這是到了啥時代?連牛吃一日草的份兒都沒有了?他自言自語地對老牛說,我可憐巴巴的乳牛,吃,你甭害怕了吃你的草,這草又沒長到紀家光人的墳頭上著,他不叫牛吃著他個家吃哩嗎?
他揀水草肥厚的地方魔了牛。牛在貪婪地吃,他用鐮刀瘋了般地割,把割下來的草一邊往背斗裡塞,一邊在心裡想:這紀書記咋不住在縣城裡天天開會呢?要是那樣,我們有多大的福氣呀!我就不用擔心碰上他,我的老牛就可以天天出來吃點新鮮的水草了。
就在這時候,遠處傳來一個人的唱歌聲:「公社好比常青籐,社員都是籐上的瓜,瓜兒連著籐,籐兒牽著瓜……」才讓拉毛渾身打了一個顫兒,壞啦,這是紀國保回來了!站起身一看,果然,紀國保搖三慢五地從山路上過來了。才讓拉毛背起草背斗拉起牛就跑,誰料想,過一個崖坎的時候,老牛蹄子一滑,摔下崖坎摔死了。
才讓拉毛哭啊,不知道的人聽了還以為是他的老子死了。從那以後,他更不敢見紀國保了,因為一見到他,才讓拉毛就要想到他的那頭可憐的老乳牛。如今,紀國保早已不是當年喊一聲麻尼台也要動彈的紀支書了,可才讓拉毛還是莫名其妙地怕他,有幾次,他們迎面兒碰上了,紀國保也一改當年的威嚴,笑容可掬地主動問候他,他還是渾身的不自在。
才讓拉毛折回了頭,他想過了晌午再來補上這一課。
紀國保一瘸一拐地走到火神廟廟址前停了下來。
他看見原來火神廟在時偎桑的地方,如今堆了一堆牛糞火,火頭上撒上去的柏枝正在劈劈叭叭地發著聲響,並有煙裊裊升起,一股濃烈的柏枝和牛糞混合燃燒後產生的味兒嗆進他的嗓子裡,不由他重重地咳了幾聲。
神娘娘在這裡罵他是「紀家娃娃」的事他聽說了。當小兒子紀維民很不高興地向他報告這一消息時,他一點也沒有感到吃驚,依舊坐在炕腳頭,連頭也沒抬。
說實話,他不知道這個世界發生了什麼,以後還會發生什麼。他只知道他自覺領著群眾邁大步前進了幾十年的社會主義,一夜之間回到了初級階段。
而當他聽到當年經他手處理掉的社火行頭道具一樣不缺地保護在平時他喊一聲連氣也不敢出的社員們家中時,他才深深地感到了自己的悲哀。
這時候,他將自己受過傷的那條腿戳在地上,望著廟台。那樣子,極像一隻在一場混戰中由於受了重傷而敗下陣來的禿騖。
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如今的紀國保雖然像一隻敗下陣來的禿騖,但仍然具有當年叱吒風雲時的丰采。他的襯衣領子永遠是白的,頭髮乾淨而又一絲不苟,鬍子刮得很乾淨,藍中山裝上沒有一點污跡,皮鞋雖舊,卻烏黑鋒亮。這一切在城裡人看來雖然平常,但在一天到晚和泥土打交道的莊稼人的眼裡,他卻不亞於昂首於一群母雞中的公雞、挺立站在一群灰驢中間的棗貌大馬。
他的村支書被免職後,在家裡時常常萎糜不振,但只要一出門,他依舊昂頭挺胸,只是見人時,臉上的笑容比他當支書時多了些。
他無法在他像牛羊一樣喝斥了幾十年的村人面前低下頭來表示認輸。
小時候,他的爺爺曾告訴他,他們的老祖宗原是南京珠子巷人,而且是南京珠子巷火神會的會頭。五百年前被朱元津發配來到這拉羊皮不沾草的黃土地,進入湟水谷地後,就是在這裡摔下波斯商人的駝背的。
七
五百年前,他們的老祖宗確實是南京珠子巷火神會的會頭。
火神會的會頭專司社火,是社火的總導演,七十二種演技無一不通。
明洪武某年,南京珠子巷的百姓們在正月十五供奉起火神老祖的牌位,三叩九拜後,玩起了社火。十五晚上鬧元宵,珠子巷裡掛滿了綵燈,官府民宅,梨院青樓,燈火通明。
街上龍騰獅躍,搖旱船,踩高蹺;八大光棍,輕歌曼舞;落花姐兒,搖首弄姿,笙簫鼓鑼,歡聲笑語。觀燈者如潮,把珠子巷圍了個水洩不通。
各類綵燈掛在珠子巷裡最熱鬧的地段,而各色綵燈裡最有特點的要數走馬燈,萬千走馬燈中,有一燈制得特別,燈上畫一匹大馬,馬上騎一婦女,婦女懷抱大西瓜,而婦女的一雙大腳露出裙外,踩著馬澄。
這個走馬燈上出現的這一藝術形象贏得了觀燈者的強烈喝彩。這是因為,那時候的婦女興裹腳,於是女人的腳成了玩物,越小越好看,被人愛稱為「三寸金蓮」者,為腳中「上腳」。而這個燈上的女人卻露一大腳板,這正常便成了不正常,顯出了這個走馬燈的獨特的藝術效果。
如果當時的皇帝老兒,明太祖朱元璋的老婆不喜歡看燈會社火,災難也許就不會過早地降落在珠子巷百姓的頭上。偏偏這皇后娘娘並非是養在深閨人未識的官宦人家的兒女千金,而是農家苦出身,小時候是個或出沒於鄉間集市,或顛簸於田間地頭,挑糞桶澆菜蔬,趕牛車賣柴炭的農家女,打小兒喜歡逛燈會,看社火。後來嫁給當過和尚、討過飯的朱元灣當老婆,嫁漢嫁漢,穿衣吃飯,想著往後的日月就這樣過了。沒想到朱家祖墳冒青煙,朱元灣當了皇帝,她成了皇上娘娘。
成了皇上娘娘,自然就每日裡山珍海味不離口,梨院歌舞,才子佳人,陽春白雪,享受的是皇家後宮高級待遇。雖如此,她卻改不了鄉野村女的陋習,一聽珠子巷裡鬧花燈,便心癢難耐,向皇帝老兒撒嬌玩潑,非要皇帝老兒領她出去看社火花燈。
朱元璋生來怕老婆,死纏活纏纏不過皇后娘娘,只好丟下寵妃,帶幾名貼身太監,微服出宮,混在市井百姓中,隨人流擠進燈火輝煌的珠子巷,描出了一幅天子與民同樂的太平盛景。
也許是天意如此,在劫難逃,當是,珠子巷的百姓們正處在歡樂之中,誰也沒有料到,此時,一場慘絕人寰的悲尉,已經開始了醞釀,災星已將寒光悄悄照在了他們的腦後。
皇后娘娘姓馬,皇宮中人稱馬娘娘,這馬娘娘左右觀看,就看見了那個畫著大腳女人的走馬燈。
開始,她驚奇地觀賞,當她發現畫上的那個女人騎著馬懷抱西瓜露一雙大腳,猛然就悟到了什麼,粉腮兒一下變成了紫茄子,腳一跺地,拉了正看得熱鬧的皇帝老兒扭頭就要走。
朱元璋不知道這老娘們又犯了毛病,還以為發現了刺客,顧不得細問,便慌慌張張地打轎回宮了:
進得內宮,馬皇后又哭又鬧,說老百姓根本沒把皇帝放在眼裡,變著法兒戲弄皇后,說得朱元璋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細一問,才聽這老娘們說,走馬燈上畫的那個大腳女人就是她。
皇上一聽哈哈大笑,說:「你呀,狗帶嚼子,胡勒!你怎麼就知道那燈上畫的女人就是你?」
皇后娘娘哭訴道:「這不是和尚頭上的虱子,明擺著!那女人騎著馬,暗指我姓馬,懷抱西瓜,暗指我是安徽淮西人,剩下的還用我再說出來嗎?」
皇后說到這裡,哭得越發凶了。
原來這馬娘娘因出身貧寒,父母親無力將她養在深閨當女兒千金,卻當成強勞動力使喚,自然也就沒有給她裹腳。如今雖然時來運轉,當了皇后娘娘、第一夫人,卻還拖著一雙大腳,明知道丟人現眼,然而生成的骨頭長成的肉,砍不能砍去,剁不能剁掉,沒了一點補救的辦法。她為此而苦惱透頂,緊緊把那雙特大號的腳藏在長衣裙下,連內宮太監都不曾知道,卻不料被百姓畫在燈上掛,在市井大庭廣眾之下,任人笑談。
皇帝一聽哭笑不得,說皇后娘娘不懂藝術規律,胡亂對號人座。
馬皇后哪裡肯依,硬說打狗還要看主人,老百姓沒把我放在眼中也就等於沒把你放在眼裡,你連自己的老婆叫百姓欺負了都不敢吭聲,還當的什麼皇上!如此下去,大腳的事讓宮內上下人等都知道了,我這個皇后還怎麼在皇宮裡混!如此這般,鬧得不可開交。
果然不出馬皇后的所料,沒過幾天,宮內,都知道了正宮娘娘的那雙大腳,弄得滿城風雨不算,還留下了一句流傳至今的俗言俚語——露了馬腳。
「馬腳」者,馬皇后的大腳也。
這一鬧騰終於惹惱了皇帝老兒。適時,他正在實施大量移民邊唾,鞏固大西北的政策。那時候還不知道動員百姓的愛國熱情,提出到邊疆安家落戶,建設祖國的口號,皇帝老兒只知道一味地尋茬兒降罪於民,再發配邊疆。
所以,他見皇后娘娘不依不罷,便順水推舟,一道聖旨下去,大刀砍了那個走馬燈的設計者、綁紮者、繪畫者、粘貼者。掛出者以及那次燈會的組織者及其家屬,隨後便把整個珠子巷的百姓合數兒充軍發配了。
然後就可以想像珠子巷在受此劫難時的慘狀了,任你怎樣想像都不會過分。
那像走馬燈一樣掛在城頭的一顆顆血淋淋的人頭上爬滿了拇指大的綠頭蒼蠅,那溪水一樣潺潺流淌在巷道裡的人血惡臭難聞。人們都不會哭了,甚至連眼淚也不會流了,不管大人小孩,個個面部表情本木呆呆,一副失去記憶的植物人的樣子。
紀家的一個老先人在發配上路前的二個晚上,從珠子巷的火神廟裡請回了火神爺的牌位,塞進簡單的行李裡。
在西行的路上,老祖宗們被人押著走,十人或八人一組,手被反綁,然後再用一根長長的繩子將一組一組的人聯在一起,以防逃跑。
要大小便時,這些「欽犯」們就求解差:「麻煩大哥,解解手,我要撒尿。」解差便把要求撒尿的人的手從長繩上解開來,讓他方便。方便完了,再綁到大繩上去。在路上走的時間長了,被發配的老祖宗們也煩的囉嗦了,屎憋尿脹了,就大喊一聲:「我要解手!」解差們就知道這些倒霉的人要幹什麼了。
紀家人家的那一沓被歲月的腳踩黃了的家諾裡就有「我祖世居南京珠子巷,明洪武年間拔戶來寧」的記載,但修譜者含糊其辭,筆尖躲躲閃閃。不肯說明「拔戶來寧」的具體原因。意在忌諱老祖宗們當過「配犯」這不光彩的一頁。可惜的是,那一沓記載著老祖宗們在濁水谷地的開發史的、具有重要史料價值的家譜,在史無前例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中,被從城裡到鄉下來橫掃「四舊」的「紅衛兵」小將們從紀家裡「橫掃」出來,「紙船明燭照天燒」了。
紀國保的老祖宗發配前曾挨過刑杖,一路上病病歪歪,但他堅持一路走過來。只因路途太遙遠,趕到金城蘭州時,挨過刑杖的胯部困潰爛化膿,他昏昏沉沉,不能自己邁步,只好由兒子們背著走路。進入湟水谷地後,路越發難走,又不時有強匪們騷擾,由於紀家老人氣息奄奄,把兒子們累得氣喘吁吁,無法隨大家一起行動,影響整個配民隊伍的行進速度。惹得解差一時性起,要棒殺老爺子。
紀家一家人及鄉親們紛紛跪倒在地,苦苦哀求。解差中一老者看他們的可憐相,說,饒他一條老命吧。年輕的說,這老傢伙拖大家的後腿。年老的說,已經到了這樣的地方,他們想逃也沒地方逃,為了不拖大家的後腿,你們一家留在後邊慢慢朝前走,找一個有村落的地方住下來過日子,但不得回逃。你們也見了,各驛站一抓住回逃的配犯,一律處死。
配犯隊伍撂下紀家人,在解差們的呵斥下,繼續艱難地朝湟水谷地的深處走去。
而紀姓一家落戶在麻尼台下,卻靠了幾個趕著駱駝來往於「絲綢南路」做生意的「老外」。這些好心的長著卷毛鬍子的波斯商人見他躺在地上快要嚥氣去見老祖宗了,就讓出一峰駱駝給他騎。
兒子們千恩萬謝地將老爺子扶上駱駝,波斯商人用生硬的中國話問他們到哪裡,老祖宗苦苦一笑說,到把我從駝背上摔下來的那個地方。
一個「老外」搖搖頭說:「你們這些皇帝的犯人還真幽默。」
老祖宗在駝背上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他突然夢見兩條黃龍在戲一顆五彩寶珠,二龍吞雲吐霧,異彩紛呈,煞是好看。突然,那閃光的彩珠從龍口中掉了下來,砸在了老祖宗頭上,老祖宗啊呀一聲,身子不由朝後一仰,真從駝背上摔了下來。
他掙扎著爬起身來,抬頭朝四週一看,見兩座黃土山一南一北,像兩條黃龍,一條西來,在這裡俯首,一條朝東奔去,從這裡起頭。兩山間形成了一海棠時狀的空間地帶,海棠葉中間,兀地冒出一個小小的石頭山,山頂上香煙裊裊,獵獵經幡在風中嗶剝作響。
老祖宗仰天長嘯一聲,老淚縱橫,聲音沙啞地說:「娃娃們,我們到了!」說完,一頭栽倒在地,碰破鼻子,鼻血摻合著鼻涕,滲進黃土裡去了。
……
八
實際上,紀國保望著腳下的土地時,並沒有想起他的老祖宗們。他雖然也把拉屎撒尿說做「解手」,但他不可能瞭解沾滿在這兩個字上的他的老祖宗們的辛酸淚。
此時的他佝僂著腰,把一隻手支撐在那條戳在地面的瘸腿上,臉上全無了當年叱吒風雲的神韻。佈滿面孔的,全是疑惑、不解。更使他覺得可悲的,是腦海裡越來越多地出現了一種使他寢食不安的煩悶,死死地纏住他,如一團麻,剪不斷,理還亂。這種不安最終神差鬼使地讓他來到了這裡。
他卻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來這裡。
他看見了一堆斷茬全新的碎磚爛瓦。
眼下,孩子們已不再玩彈弓打靶的遊戲了,他們從山海阿爺家的莊廓牆的牆縫裡發現了一個麻雀窩,這一刻裡,他們正在群策群力,設法取出藏在窩裡的小麻雀。
看見那堆碎磚爛瓦,紀國保就想起了二十多年前他帶領一隊青年來這裡拆廟的情景。
他再也清楚不過地記得,那是一個萬里無雲的艷陽天,他們高聲地唱著《社會主義好》,扛著橛頭鐵掀,是怎樣地從老人們驚恐的目光下走到火神廟前的。
孩子們跟屁蟲似的跟在他們後面看熱鬧。
老人們慌恐地躲在羌堡後面不敢伸頭。
是他第一個爬上廟頂,揭開第一片長滿青苔的藍瓦,並將它狠狠地摔在地上,在廟頂上經歷了幾百年風雨的瓦片在落地的同時,發出了一聲清脆的碎裂聲。這聲音讓他想起在朝鮮戰場上他和他的戰友們衝到戰壕頂上,朝衝上來的美軍敵群扳動槍機的情景。
那塊瓦掉在地上摔成碎片發出清脆的聲響的同時,年輕人們即刻發出狂熱的歡呼聲,那一刻裡的他是多麼激動阿,腦子裡絕無半點雜念。
雖然他來這裡前挨了老爺子的漏風巴掌,雖然此時他的一半兒臉還在燒烘烘地痛,但他從躺在門前的老爺子的身上跨過去的一剎那便認定了自己是勝利者,不,應該說,取得這一勝利的,是整整一個時代。
傳統文化壓迫了中國農民幾千年,今天,他這肉體凡胎竟站在了神的頭頂上,把神聖的火神廟踩在了腳下,難道這還不能算勝利嗎?
「國保哥,拉一把!」
紀國保回頭一看,天哪,爬上木梯的,竟是紮著兩根大辮子的春梅!
「下去,一個大丫頭家,爬上廟頂,就不怕火神爺半夜裡找你算帳!」
「他要算帳,第一個要找的先是你。」
「為什麼?」
「因為是你領的頭啊!」
「哈哈哈哈……」
「快拉呀!」春梅喊。
紀國保一把將春梅拉上了廟頂。陡峭的廟脊讓站不穩腳的春梅雙手抱住了紀國保。
廟底下又爆發出一陣歡笑聲。
那是一個怎樣的年代呀,生命,青春,都在大放異彩,沒有苦惱,沒有煩悶,激情像瓦藍色的野鴿子一樣,在藍天裡自由翻飛……
紀國保無法忘記,當時的他們就是在一片歡笑嘻鬧聲中讓火神廟塌梁倒柱的。
爾後的多少年裡,他就是靠了這種大無畏的拆廟精神,以充沛的精力一個心眼兒往前奔的。總路線,大躍進,人民公社。「四清」運動。農業學大寨。「文化大革命」。批林批孔。大唱樣板戲。學習小靳莊……
然而,一心想在有生之年看看共產主義的他怎麼也沒想到,他領著社員勒緊褲腰帶往前奔,奔來奔去,卻奔回了社會主義初級階段。
他青年時代的一切真誠一切幻想,如今都變成了幼稚可笑的東西,甚至於在整黨中,自己連黨籍都被緩登了。
命運何以要和他開這樣慘酷的玩笑,他百思而不得其解。
而此時此刻,他的腦子裡又出現了那座在此地曾經歷了五百多年風霜雨雪的火神廟。
那真是一座好廟。
他的心底裡突然冒出了一聲讚歎。
與此同時,他又為自己無端地冒出的這一聲讚歎著實嚇了一跳。而後又感到奇怪,多少年來,他從未想到過這一點,為什麼今天突然想到了呢?
他終於吃驚地發現,這段時間裡讓他寢食不安的,竟然是潛藏在他的意識深處的對自己過去行為的自責!
他像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被人從背後狠狠擊了一棍,頹唐地坐在了廟址的台階上,他被自己的這一突然發現搞得痛苦不堪。
他又深深地看了一眼廟址。
這廟址的基礎部分全部用石頭砌成,廟被拆去幾十年了,基礎部分卻完好如初,竟無一點兒損壞。而奇怪的是,在今天以前,他從來沒有注意過這一點。
這位瘸支書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他低下頭,用一隻手來回地撫摸著自己的額頭。
紀國保想抽一瓶煙,一摸口袋,煙瓶沒在口袋裡。
他無奈地搖搖頭,朝麻尼台望去,麻尼台上新掛了一面經幡,那黃色的經幡在風中歡歡地抖動著。
他收回目光時,看見眼前的那堆牛糞火上的柏枝煙越冒越濃了。
一陣手扶拖拉機的馬達聲將紀國保從難以自拔的沉思中喚醒,他趕忙站起來朝路口望去。
他的老大兒子紀維黨出門搞副業三個月了,他尋思著這幾天該回來了。都過了臘八了還不回來,莫非一定要等到灶神爺上了天才回?這個尕娃,也不知道今年能掙回來多少錢。
手扶拖拉機從他眼前冒著黑煙「通通通通」地開了過去,不是他的兒子紀維黨。
紀國保又低下頭去。
他這會兒感到身上有些兒冷。孤獨是一桿槍刺,深深地戳進他的心底裡。
隱隱約約地,從霍兒嶺上傳來一個男人唱「花兒」的聲音。因為離得太遠,紀國保聽不清這個男人是在抒發怎樣的情感,而這斷斷續續的聲音卻無意中撥動了他的心弦,他的鼻子莫名其妙地感到了一種讓他說不清、道不明的酸楚。
「女人們難心了哭哩,男人們難心了哩唱」。他無端地想起了這樣兩句來自青海「花兒」裡的詞兒,他突發奇想,想在一個下著毛毛細雨的日子裡,找一個沒人的山窪窪,好好唱一天「花兒」,吐吐漚在心底的亂麻樣的煩悶。
一群麻雀從他頭頂上飛過去,留下一片嘰喳聲。
山海阿爺家的巷道裡,那一群孩子們疊羅漢般一個踩著一個的肩膀,摞了三層,才夠著了那個有小麻雀的窩,窩門太小,伸不進手去,上面的孩子就叫等在下面的孩子把鏟子遞上,上面的孩子拿到鏟子,就用力地將那窩門往大裡挖,土塊掉下來,直往底下當人梯的孩子們的脖子裡鑽,有時打在頭上,當人梯的便在底下亂罵。
麻雀媽媽在焦急萬狀地喊叫著,用最惡毒的語言咒罵著這些要奪走它孩子的小雜種們。
突然,山海阿爺家的大門「光當」一聲打開,山海阿爺手拿一根忽閃閃的長柳條直奔孩子們。孩子們發現「敵情」,發一聲喊,撒丫子就跑,當人梯的孩子也不管身上有人,身子一扭,脫開踩在雙肩上的兩隻光腳丫,也往巷道口跑去。可憐那站在二三層的孩子突然失去了支撐,一個倒栽蔥從牆壁上滾了下來,「哎呀」一聲便沒了聲氣。山海阿爺見此情景,心中一驚,急忙收住了腳步。然而,就在山海阿爺一眨眼的工夫,那從半牆上栽下來的孩子如一隻野兔,起身飛也似地跑出了巷口。山海阿爺起步又追,可惜晚了,孩子們的身影只在山海阿爺的眼前一閃,便不見了。
「把你們的賊媽媽日了的,這些個驢日馬下,騾子伙裡長大,有人養,沒人教的賊雜果!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滿天飛的個麻雀兒,又沒把你們家裡的乾糧掰爛,你們抓人家的娃娃幹啥哩!把好端端兒的大牆挖得又是窟窿,又是眼睛的,看我不把你們這些尕閻王的賊筋抽斷……」
山海阿爺站在巷道口上大罵孩子們的時候,那些兒「賊雜果」們早已跑到了廟台前。他們上氣不接下氣,有的躺在地上,有的趴在路邊,大聲地爭論是誰第一個發現山海阿爺的。
看著這些天真爛漫的孩子們,紀國保禁不住笑了。
娃娃們多好,天大的事情與他們無關,滿世界是他們的笑聲,吵聲,打鬧聲。高興了爽爽朗朗地笑,不高興了痛痛快快地哭,笑過了,哭過了,啥事兒也沒有了。大人們卻有那麼多的頗煩,那麼多的頗煩像一根用水泡過的皮繩,纏在人的身上,越纏越緊,」越纏越緊,脫又脫不開,解又解不掉,這人是個啥東西呢?
他抬起頭來。無意中發現,離他不遠處,才讓拉毛老爹手持念珠,一邊念著六字真言,一邊用異樣的眼光怪怪地看著他。
見有人看他,他的腰馬上伸直了。
身後有鐵桶吱吱扭扭的聲音,轉身看時,原來是國泰媳婦宋菊花。
「擔水呀?」在宋菊花走過來的時候,紀國保站起身來問。
「大哥在轉哪。」宋菊花以問當答。
「噯。今兒,天氣不錯……」
「就是。」菊花這樣答著,從他身前走了過去。
紀國保的目光盯著菊花的背影,一直看她拐過麻尼台不見了,還在愣神。
也就在這時,從麻尼台南面發出一種尖利刺耳的怪叫。這聲響把紀國保拉回到現實之中。紀國保扭頭一看,原來憑空裡出現了一個奇大無比的旋風,這旋風蓋天遮日,飛沙走石,急速地打著旋兒,陰森森地移到麻尼台下,直刮得那麻尼堆上的經幡就像擋羊娃甩鞭子,僻啪亂響。紀國保正覺奇怪時,那旋風突然一個九十度急轉彎直奔紀國保而來。紀國保心中一驚就要躲,哪裡還來得及,劈頭蓋臉的細沙打麻了他的臉,打瞇了他的眼,他被旋風強大的推力拉著轉了三個驢磨兒,撞到一棵大樹上,他順勢雙手抱緊大樹,閉實眼睛死不鬆手。
旋風終於過去了。紀國保揉揉鑽滿沙土的眼睛,發現太陽的周圍罩上了一圈五彩的光環。他感到頭頂上涼颼颼的,用手一摸,這才發覺帽子沒有了。
他就地轉了兩圈兒,帽子的影子都沒有。
猛然間,他的腦海裡產生了有什麼事要降落到他頭上的預感。
他心情非常不好地朝家裡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