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文 / 查爾斯·裡德
家庭
像凱瑟琳那樣的人呆在一個陌生人家裡並不是毫無缺點。她身上存在著想支配一切的強烈慾望。她還沒有跨進門坎多久,各種器具就顯得亮晶晶的,火爐好像自己給自己打掃了一番,窗子也放進了更多的光線,真像有個大蟋蟀以它活躍的心靈使得整個屋子活躍起來。但這蟋蟀既愛管閒事,個性又很強。她不分青紅皂白,什麼都要管,什麼人也要管。有許多東西管一管倒是會有所改進。但也並不是一概如此。這裡所指的就是那除非進了墳墓這個安寧而又涼爽的隱居之所,否則就不能容忍別人管的活人。
凱瑟琳把瑪格麗特屋裡的每張椅子、每張桌子都調了個位置,其結果也許使得情況有所改善。
但她硬要走得更遠,連活的傢俱也要打擾打擾。
當瑪格麗特的分娩期臨近的時候,凱瑟琳乖巧地請丹尼斯和馬丁給以協助。這兩個頭腦簡單的大老粗很誠懇地問她他們能幫點什麼忙,她卻說,他們最好出去散散步,從而使他們變得更有益處。話說到這裡也還過得去。但她還進一步表明,要是能把散步延長到下星期三左右,那就更有幫助。這種話當然不會叫人心裡舒服。
在以後的一段時間中,這兩個男子漢在柔弱的婦人管制下的順從表現,足以使帶有三個幼熊(其中一個還有病)的母熊感到滿意。他們通常一清早就溜出屋去,要到夜晚才像小偷似的悄悄溜回來。如果他們偶爾留在家裡,也像貓兒在插滿了碎玻璃的牆頭上走路那樣,帶著一副充滿畏懼的面孔和一種馴服、抑鬱的神情,小心翼翼地走動。
然而這都不行。他們在家就是不合時宜,怎麼也惹得凱瑟琳神經不安。
是不是本能在向她耳語,兩個以減少人口為業的丘八在兩個以增殖人口為業的婦女家中是不得其所呢?
鎧甲這兵器抵擋不住婦人的舌頭。凱瑟琳把無數帶刺的話射進他們的胸甲。結果,當瑪格麗特下樓來的時候,她發現原來呆在廚房裡的英雄們已被掃地出門了。
老態龍鍾的馬丁帶著戰爭中贏得的榮譽退到了街上。他把他的行李——一張小板凳拿了出來,擺在露天裡坐著。
瑪格麗特見他坐在太陽底下,但沒有發覺他已經成了太陽底下不動的常客。她問起丹尼斯。「善良的好丹尼斯,要是他看到我又能走動了,一定是非常高興的。」
凱瑟琳正在使用她的剩餘精力使勁地擦碗。她告訴瑪格麗特,丹尼斯到勃艮第看他的親友去了。「也是時候了。據說他已經三年沒見到他的親友了。」
「怎麼,沒向我道別就走了嗎?」瑪格麗特睜著兩隻盛開的紫羅蘭般的溫柔眼睛問道。
凱瑟琳臉紅起來,因為瑪格麗特既然這樣看待這個事,自然不能不使她感到良心不安。
但她把頭一擺,順口說道:「啊,你當時睡著了。我不想把你吵醒。」
「可憐的丹尼斯。」瑪格麗特說道。盛開的紫羅蘭般的眼睛裡顯而易見地含滿了淚珠。
凱瑟琳外表顯得毫無覺察,但從眼角里偷偷看到瑪格麗特在淌眼淚。她悄悄溜了出去,對剩下來的那位以減少人口為業的老兵大獻慇勤,表示好客。
但這未免搞得大突然,而馬丁在許多方面已顯出一副老態,行動大不靈便。
「謝謝您,太太。我已經習慣坐在外面曬太陽了。再說,我也不喜歡老換來換去。我在這兒不會打攪誰,誰也不會打攪我。」
「你,你這怪脾氣的老鬼!」凱瑟琳尖叫道,一下子從蜜糖變成了刻薄的酸醋。說罷她氣沖沖地跑回屋去。
冷靜想想之後,她哭了一陣子。她發誓要變得非常親切和善,好讓瑪格麗特不再想念她那些倒霉的丘八。這時,她才算對她過去的表現感到好受一點。但她還是覺得有點不安,便乾脆用個既簡單又出色的行動來完全消除她的內疚。
她決定給嬰兒好好洗個澡。
她把嬰兒泡在溫水裡,從頭到腳洗得乾乾淨淨。這樣一來,那兩個打仗的英雄和他們受的委屈便像灰塵般被溶化在肥皂水的海洋裡。
看到凱瑟琳認真地幹著這件美事,瑪格麗特再也不能沉默了。她在那幸運地為嬰兒洗澡的凱瑟琳周圍轉來轉去,即使她不能真正插上手,至少也要表面上插上一手才感到舒服。她把手指頭伸進水裡——我想是為她娃娃進行準備吧,因為她總不至於妄以為凱瑟琳會讓她決定水要多熱才合適。在沐浴嬰兒的過程中,她跪在小傑勒德對面,以驚人的流暢話語對他嘀咕著,同時注意不用成人的發音,因為,一個小天使怎能懂得成人可笑的發音呢?
「我希望你能把那個洗掉。」她說道,一邊把眼睛盯著嬰兒的小手。
「把什麼洗掉?」
「怎麼,你沒注意到?是在他的小指頭上!」
老奶奶望望,原來是個小小的褐痣。
「嘿,這可太妙了!」她叫道,「我的姑娘,自然的神功真厲害,而且到處插手。難道你沒注意到另一個人手上也有這個印記嗎?說實話吧,姑娘!」
「怎麼,他手上也有?媽,我可真沒注意到。」
「那好吧。我告訴你,的確他也有,而且是在同一個地方。你連這個都沒注意到。不過,親愛的,你不是像我一樣親眼看到他從小長大的。我曾千百次地像現在這樣把他抱在膝上,用溫水把他從頭到腳洗得乾乾淨淨。」凱瑟琳充滿了自己也意識得到的優越感。瑪格麗特抬起頭來溫順地望著她,把她看做一個無法超越的婦女。
凱瑟琳從那令人頭昏目眩的高度低頭望著瑪格麗特,開始她的說教。她和其他愛嘮叨、愛管閒事的人的不同之處在於,她有時能思考思考,誠然不是思考得很深。要不,我自然不會考慮把她的話印下來浪費讀者時間的。
「說也奇怪,」她講道,「事情竟然會這樣循環發生。生命真像個漩渦來回打轉轉。至少我們可憐的女人是這樣。我們的生活是按一個模樣剪下來的。他小的時候,我不是也主張把他的痣洗掉嗎?『啊,糟糕,這是個難看的斑點。』我說道,接著便狠狠地用刷子擦他的手,結果疼得小傢伙大叫,所以我才不得不考慮放棄這個打算。今天你又叫我干同樣的事。你說:『媽,想法洗掉小傑勒德手指上的痣吧。』你想,事情怪不怪?」
「洗掉?」瑪格麗特說道,「哪怕天垮下來我也不會把它洗掉。要曉得,這是小傢伙身上最可愛的地方。我要每天早晚都吻它一遍,直到他爸爸回來看我們三個人。祝福你呀,我的金銀寶貝,因為你長有和你爸爸一樣的斑記,使我心裡感到安慰。」
她吻著小傑勒德的小痣,還嫌不夠,又馬上把他四肢伸開地放在膝頭上,像隻狼煩擾一隻小羊羔似的一遍遍地吻他的背。凱瑟琳一邊看一邊微笑。她年輕時也曾對愛嬰進行過許多次這種野人似的襲擊。
這幅小小的素描表現了瑪格麗特幾個月來生活的基本情調。這期間,她所發生的一兩樁事本有必要單獨講講,但我想把它們暫時保留一下,因為一根線能用來穿許多顆玻璃珠。當嬰兒的父親經歷著可怕的心靈風暴,最後在死寂的修院找到自己歸宿的時候,瑪格麗特的生活可以用一個幸福的字眼很好地加以概括,那就是「母愛」。
懂得這字眼含義的人們可以發揮一下我這幅小小的素描畫。你們可以看到年輕的母親給娃娃餵奶,梳洗,穿衣,脫衣,喜得呵呵地叫,抱著她的頭生子手舞足蹈。然後,你們可以快如閃電地把目光移到意大利,看到一個冷冰冰的修院,修士們鬼魂似的來來去去,垂著眼睛,兩手恭順地交叉在胸前,對世俗的感情已完全麻木不仁。
在這些頭戴風帽的鬼魂當中,有一個就是傑勒德。遠在荷蘭的容光煥發的年輕母親充滿了青春的活力、愛情和歡樂,正等待著他的歸來。
在格林德瓦爾德山谷,行人可以看到一邊是險陡的阿爾卑斯山,完全被岩石、冰塊和長年的積雪所覆蓋,高高地矗立在雲層之上,直插重霄;另一邊則是人們常見的小山坡,綠得像翡翠,點綴著母牛、茅舍,充滿了生命。那些高聳入雲的鄰居則沒有樹葉,沒有生命,沒有人煙,只顯得十分雄偉。在別的地方,大自然中一些可喜可愛的平凡事物很容易被人忽視。但面對著嚴峻的阿爾卑斯山,跟它們這嚇人的對立面相比,它們卻能使人們的心靈感到寬舒,甚至感到一種溫柔的撫慰。在某種意義上來說,本故事目前的這兩個方面,如果正確看待的話,也可以運用這樣一種比喻。在意大利一方,是艱難的冒險,強烈的激情,褻瀆神明,犯罪、悔罪,然後是純潔的冰,聖潔的雪,直上重霄。在荷蘭的一方,一切都是平凡而卑微,十足的女人味,但卻常青可愛。正像格林德瓦爾德高聳入雲的冰山和那些陽光籠罩的小山坡之間只隔著一條小徑一樣,這裡,在修院與家庭之間也只不過隔著一兩面書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