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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文 / 查爾斯·裡德

    修院

    新教皇傾向於多明我教派。修院接到梵蒂岡的通知,要求派一名能幹的修士去巴塞爾大學講學。克萊門特正好是能被派去擔任這差事的一位修士。他精通好幾種語言,同時,他在還是俗人的時候曾聽過瓜裡尼兄弟的講學。他的英國之行雖然沒有取消,但不得不暫緩一個時期。修院決定臨時把他派往巴塞爾。但他有三個月沒有固定工作,因此要求他沿途布道。

    他垂著兩隻眼睛出了城門,整個心靈沉浸在虔誠的思索之中。

    要是我們能描繪一個人的心靈和它的體驗與經歷,那麼,這位赤足的修士該多像一幅活的壁畫啊!

    曾有過充滿希望的幸福的愛情;曾遭受過喪失親人的痛苦和絕望;轉而不敬上帝,走上邪惡的道路;繼而是自殺,悔恨,宗教上的消沉;最後是悔罪,棄卻紅塵,聽天由命。

    而這一切都發生在短短的十二個月之內。

    如今,這過去的旅人又開始上路步行。但一切都變了:現在已用不著再冒什麼危險。甚至連強盜和小偷也對他九十度鞠躬,不但不搶劫他,反而硬要他接受他們偷來的錢,祈求他做禱告。

    這次旅行很少出現什麼生動的事情。不過,我這作者也得考慮考慮某些不同類型的讀者的愛好,因為這些讀者對於鬧劇不感興趣,卻希望能靜靜地窺視一下人的內心。對於這樣一些研究內心活動的人說來,缺乏戲劇性的東西往往更說明問題,因為它能顯示出內心的發展過程。

    克萊門特第一個星期天的行程就具有這樣一個特點。他為瑪格麗特的靈魂祈禱。以前他沒有這樣做過。並不是對他說來,世界上還有別的什麼東西比她的永恆幸福更為珍貴,而是由於他太謙卑。當他聽到她死去的消息時,他嘴裡爆發出來的褻瀆上帝的可怕語言可能會使性情溫良的讀者感到恐懼,但不會比他這口出惡言的人反省之後更感到恐懼。在他新人修院的考查期間,他受到了一種宗教上絕望情緒的壓抑。他想,他一定是犯了那將使靈魂萬劫不復的冒犯聖靈罪。儘管在安塞姆的幫助下,陰雲逐漸消逝,但他仍然存在著深深的自卑感。他感到自己是否能得救都成問題;要讓他這種深受污染的人為瑪格麗特純潔的靈魂禱告,他認為這簡直是對上帝的嘲弄。他只好經常好言求助善良的安塞姆和另外一個慈祥的修士為她祈禱。他們完全答應下來,並全心全意地為她祈禱。一般說來,善良的老修士(每個修院都有好的、壞的和一般的修士)對於年輕的師弟都具有一種純潔而慈愛的感情,遠非世俗感情可比。

    一個星期天的早晨,克萊門特在一個意大利的小城市布道,受到人們很大的支持,感到了巨大的鼓舞。那天,他嘗到了上帝饒恕他、仍然憐愛他的欣慰感覺。他為瑪格麗特靈魂的幸福祈禱。從那天起,這已經成了他每天的習慣,並成了通過回憶使他的心靈和今世保持聯繫的一根純淨的紐帶。

    因為對他來說,他彷彿從來沒有過自己家裡那些親人。

    教會和塵世是不能相容的。而教會也不能不通過消除人與人之間較為渺小的感情,來促使人保持那偉大的上帝之愛。

    除開在教堂講壇上的布道以外,克萊門特一路上很少感到有什麼可以使他內心活躍的事。只有當他為某些人減輕痛苦的時候才算是一種例外情況。

    有個年輕人被大蜘蛛咬了,也可能像其他許多人那樣,只不過幻想如此。但不管是幻想還是事實,反正他已經有兩天沒睡覺,而且抽搐得非常厲害。他不停地跳著,扭曲著身子,捶打著牆壁。村裡的音樂家彈奏音樂給他治病,結果只是刺激得他更為興奮。到了這種地步,進一步發展就是衰竭和死亡。克萊門特正從這兒路過,得知發生了這個事情,便叫人拿了只索特裡琴來,打算用撫慰心靈的旋律治療病人,看有無效果。如果說別的曲調使得病人發狂的話,克萊門特的曲調則似乎使他垮了下來。他在琴聲下呻吟著,悲歎著,伏倒在地板上。最後克萊門特注意到,病人的嘴唇不時地動彈。他把耳朵貼近去聽,發覺他是在輕輕地哼一個小調,而且是以前沒有過的一種非常奇特的小調。他當場學會了這個小調,並彈了出來。病人的面部表情頓時令人吃驚地開朗起來。他踮起輕盈的腳尖,在屋裡舞來舞去,陶醉在這個曲調裡面。克萊門特的手指頭因為不停地彈奏,痛得幾乎支持不住。但他也滿意地看到,這年輕人在這支催眠曲,在他自己心靈的這一奇異創作的伴奏之下,自我欣賞地進入了睡鄉。他似乎並不是什麼音樂家,以前從沒作過曲,以後也不會再作曲。但這一睡可救了他的命。克萊門特把這小調教給了另外一個人,以便萬一再需要的時候,還可以彈給他聽。然後,他才心情略感溫暖地繼續向前走去。不久他又遇到另外一個情況。他看到一群人拽著一個衣冠楚楚的人在路上走。那人一邊掙扎一邊叫嚷,但語言很奇怪。他原先是挺著身子,興致勃勃地進城來的,一路上還在頭上揮動著一根桑樹枝。當地人先是茫然地望著他,不敢相信他們的眼睛,然後便向他撲過去,拽著他去見市長。

    克萊門特跟他們一道走去。路上,他悄悄地走近那囚徒身邊,用意大利語跟他講話,但沒得到回答。他又改用法語、德語、荷蘭語,還是沒有共同語言。這時,那人反過來用勉強可以的拉丁語來試探克萊門特,不過音調有點尖。他說他是個英國人,受不了意大利的炎熱,便從近旁的一棵樹上折了根樹枝來這頭。「在我們英國,誰都可以摘大路邊上長的東西。這些該死的傻瓜,我願出錢賠償。瞧,就為了一根樹枝和一把樹葉,整個意大利都動起武來了。」

    頑固的市長打算把這倔強的島國人送進監獄。克萊門特進行調解。他費了一些勁才使那英國囚徒懂得,在意大利,蠶這小動物,連同養活它們的桑葉都是神聖的。它們都在上帝的保護之下,構成上帝的收入來源。同時,他懇切地告訴市長說,在一個遙遠的國度裡,人們可能連桑樹都沒聽說過,自然不可能知道有桑樹保護法。這時,那固執的島國人掏出一個長長的錢袋,從而了結了這樁仍然懸而未定的案子。他重複他原先的理論,說這整個事情不外乎是個錢的問題。「我欠你多少錢?」他說道,「說出來,我就立刻還你。」市長敲了他一筆竹槓。他以公爵的名義罰他一個杜卡特,大約等於整棵桑樹的錢,而把零錢塞進自己的腰包。

    那英國人獲釋之後,馬上怒氣全消,對這事開心地大笑起來。他對克萊門特表示非常感激。

    「神父,像您這樣一個好人呆在這鬼地方,真是太不值得了。」他說道,「到英國去吧!那是世界上惟一的好地方。我離開英國,跑到桑樹和白癡當中討生活真是太不安心,太傻氣了。我是肯特郡的鄉紳,在劍橋大學受的教育。我叫魯爾夫。我的故鄉叫貝茨漢格。我本人和我全家都願為您效勞。到英國去吧。您可以一直呆到世界的末日。在貝茨漢格,我們一坐下來吃飯就是四十個人,幾大桌。多一個人少一個人吃根本感覺不出來。假如您願意的話,您可以和我,甚至和我的兒孫終老於英國。來吧!一個英國人說話是算數的。」說罷他熱情地緊握著克萊門特的手,進一步肯定他說過的話。

    「我的孩子,我將有一天會去拜訪你的。」克萊門特說道,「但不是去給你這慇勤好客的人找麻煩。」

    那英國人要求克萊門特接受他的懺悔,使他免罪。「我真不知我的靈魂將來會是個什麼樣子。」他說道,「我離開英國以後,就一直過著異教徒般的生活。」

    克萊門特欣然答應。頓時,這島國居民便面向著他在路旁跪下來,向他懺悔上個月的罪過。

    克萊門特發現他是一個十分虔誠的教會信徒,便告訴他自己的確要去英國。他問這英國人是否英國果真到處都是羅拉德派和威克利夫派的修士。

    那英國人略微紅著臉說:「每個國家都有害群之馬。」思索了一下之後,他又嚴肅地補充道,「神父,您聽我介紹介紹這些異教徒的真實情況吧。可以說,沒有誰比我們英國人對神聖教會更抱有好感。但我們是與世隔絕,自成一體的。我們喜愛我們的生活方式,特別是我們自己的語言。諾曼人能征服我們的彎刀,但征服不了我們的語言。他們通過法律和通告力圖消滅它。我們的外國牧師用拉丁語或某種法語和意大利語,就像羊咩咩叫似的對普通英國老百姓念上帝兩個字。此後,狐狸威克利夫和他那幫子人來到英國,卻照著他自己的祈禱書用平易的英語宣傳上帝。這樣,大家都打從心裡對他們充滿了溫暖的感情。這種事誰抗拒得了呢?願上帝饒恕我這樣說。我相信要是聖彼得不用英國母親們一邊親吻兒女,一邊往兒女們的耳朵和心靈裡灌輸的英國話來對英國人講話,他們同樣會對這位聖徒置之不理的。」他又匆忙地補充說道,「這話不是代表我自己說的,因為我是在劍橋受的教育。好話用拉丁文講,我也同樣樂於接受。我是代表普通老百姓說的這番話。祖國語言是打開盎格魯人心靈的鑰匙。」

    「我的孩子,」克萊門特說道,「我遇到你真是有福了,因為你講的話聰明而又嚴肅認真。不過真遺憾!我如何能學會你們的英國話呢?我又沒有英文書。」

    「神父,我可以把我的日常祈禱書給你。這是英文和拉丁文的對照本。不過,我身處異國而又沒有一本祈禱書,那我的靈魂該會變成什麼樣子呢?嘿,有了!你是個神父,而我是個老實人,讓我們做筆交易吧。你在兩個月之內每天為我祈禱一次,而我給你這本祈禱書。瞧,這就是。你看怎麼樣?」他眼睛閃閃發光,急於想做成這筆交易。

    克萊門特溫和地微笑起來。他悄悄地從腰帶上抽出一本手稿,指給他看這是一本拉丁文和意大利文的對照本。

    「你瞧,我的孩子,」他說道,「上帝預見到了我們不同的需要,向我們提供了滿足我們需要的手段。讓我們交換祈禱書吧。我親愛的孩子,我願為你祈禱,高興地為你祈禱,但不能販賣我的祈禱。我不喜歡做宗教上的交易。」

    那英國人很高興。「我將學會意大利語,又不致冒損害我永恆幸福的危險。錢包固然要緊,但靈魂更為要緊。」

    他把錢硬塞給克萊門特。然而那遊行修士告訴他,攜帶超過最低需要額的金錢是違反他的誓言的。但他說也無用。

    「您把錢用來為教會造福,為我的靈魂造福好了。」那島國人說道,「我並不要求您把錢存起來,但您必須收下。」說罷他又熱情地握住克萊門特的手。克萊門特吻了吻他的額頭,祝福他,然後兩人各奔前程。

    他們分手後,克萊門特才走了一英里的路,便發現兩個疲倦的旅客躺在一棵大栗樹的樹陰下。這樹不過是大路邊一片濃密的樹林當中的一棵。兩人身旁停著一輛小車,上面裝著一台印刷機,粗笨得像一台搾葡萄的機器。拉車的是一頭疲乏不堪的騾子。

    克萊門特忽然發現他和自己過去的老勁敵面對面地站在一起。

    他望望印刷機以及那兩位疲乏的工匠長著藍眼睛的老實面孔。他一邊看,一邊想起他曾經為印刷機感到過的苦惱。回顧往事,真像睡夢一場。這時,他不禁親切地低下頭來望著他們輕輕說道——

    「斯文海姆!」

    兩個漢子跳了起來。

    「潘納爾茲!」

    他們急速鑽進樹林,轉眼就不見了人影。

    克萊門特十分驚奇,莫名其妙地站在那兒。

    不一會,有張面孔從樹背後探了出來。

    克萊門特對著那張臉喊話:「你們怕什麼?」

    一個顫慄的聲音答道——

    「你最好說說,你這個陌生人究竟是通過什麼魔術叫出我們名字的?我過去從沒見過你。」

    他們從兩側小心翼翼地往前挪動,各人先看對方往前挪多遠自己才挪多遠。

    「我的孩子們,」克萊門特說道,「我在羅馬看到過福斯特的弟子斯文海姆和潘納爾茲印的一本《拉克坦提阿斯》。」

    「你聽見了嗎,潘納爾茲?我們的大作已經進入羅馬了。」

    「根據你們的藍眼睛和亞麻色頭髮,我知道你們都是德國人。再說,印刷機本身就已經充分說明問題。想想看,除開福斯特的弟子潘納爾茲和斯文海姆以外,你們還能是誰呢?」

    兩個老實的德國人竟然在如此簡單的事情上懷疑別人耍魔術,這時自己也不免感到驚奇。

    「這善良的神父不過是頭腦聰明罷了。」潘納爾茲說道。

    「你說得很對,」斯文海姆應道,「不過,既然他這麼聰明,我倒希望他對我們講講該如何設法讓疲勞的牲口拉到下一個城市。」

    「對呀,」斯文海姆又補充說,「還希望他告訴我們,到了之後該去哪兒找錢來支付牲口的飼料和我們的飯錢。」

    「讓我試試回答你們的問題吧。」克萊門特說道,「你們把騾子解下來,卸掉它身上的勒具,只留下套索。」

    照此辦理之後,那牲口便馬上躺了下來,像隻貓似的在塵土中打滾。騾子還在打著滾,克萊門特便向他們保證說,它站起來時就會像截然不同的另一頭騾子那樣有勁。「造物主教會了它這個恢復疲勞的辦法,但門第更高貴的馬卻不知道這個辦法。至於說錢嘛,我可以告訴你們;有位可尊敬的英國人給了我一筆錢用於慈善事業。我把這位陌生人的錢用在誰身上最好呢?我看還是用在陌生人身上最好。所以我請你們把這筆錢收下來。但你們也要對遭到貧困的某個英國人或別的陌生人表示仁愛。但願所有的民族終有一天學會彼此相愛。」

    兩位老實的工匠眼中含滿眼淚。他們收下了錢,表示衷心的感謝。

    「善良的神父,我們得感謝並祝福您的國家。但願您告訴我們您是哪國人。」

    「我的國家就是教會。」

    克萊門特正打算向他們道別,卻看到兩位老實人苦苦求他稍等一等。他們雖沒有金銀,但還是有東西可以送給他們的恩人。他們把印刷機從車上抬了下來。克萊門特餵著騾子;他們則忙來忙去,時進時出,時而跑到燙腳的大路上,時而走到涼爽的陰涼處,不久就在排好的字版上印出了八頁四開的書頁。他們沒有足夠的活字可以同時印兩張。在經過開始時較緩慢的運轉之後,印好的紙便馬上被抽了出來。這下可輪到克萊門特感到驚奇了。

    「怎麼,這些字難道就已經牢牢地印在紙上了?」他說道,「你們能擔保這些字不會印得快掉得也快嗎?瞧,你們先前還把我當做魔術師。這印的是『聖城之奧古斯汀』。我的孩子們,你們已經把知識的翅膀帶到了這個國家。但願你們切莫濫用這一偉大的技藝!莫印壞書!否則它們會像數不清的蝗蟲那樣到處亂飛,摧殘人的靈魂。」

    兩位工匠齊聲說,他們寧可兩手被螺絲擰壞,也不願濫用他們的好手藝。

    他們到此分手,各奔前程。

    在這個世界上,人們不外乎是相逢和別離,此外還能有什麼呢?

    聖潔的修士來到托斯卡納的一個城鎮,不巧與忘卻了的過去發生了一次突然而離奇的邂逅。他碰到一夥貴族和平民、虔敬與放蕩混雜在一起的人群,或稱「香客團」。這是人們早就細緻地刻畫過的一個題材,無需我再來畫蛇添足。

    他們聚集在一家客店的大倉庫裡。克萊門特風塵僕僕,十分睏倦。再說,他又不是個愛嘮叨的人。於是,他便坐在一個角落裡讀那英國人給他的祈禱書,試圖通過自己的荷蘭文和拉丁譯文把它看懂。

    不久,便有個男僕把一隻盛著半桶水的桶提了進來,放在他的腳邊。一位女僕人拿著兩條毛巾跟了進來。這時一位婦女走上前來,在胸前畫了個十字,二話不說便跪在桶邊,一邊捲袖子,一邊向他打招呼,請他把兩隻腳放進桶裡。這是個地位高的貴婦人在進行自我懲罰。她戴著面罩。雖然這面罩還不到一英吋寬,但很管用。還有一點值得一提,那就是克萊門特感到她洗腳的動作比生來專幹這差事的人更輕,更柔和。

    悔罪性的自我懲罰是比較常見的形象。克萊門特儘管不大相信這一類的悔罪,但也自然地接受了這位無名氏的自願服務。這時,她深深地歎了口氣。由於聽到她這聲真誠的歎息,又看到她低頭幹這下賤的差事時顯得那麼悔恨和謙恭,他不禁對她產生了憐憫,因而安詳而又溫和地問道:「我的孩子,我能為你靈魂的幸福做點什麼嗎?」

    她搖搖頭,輕輕地哭泣了一聲。「神父,別提這個了。只求您聽聽一個最不配觸摸您聖潔的腳的女人懺悔她的罪過吧。規定給我的悔罪表現有一條就是要我向純潔無罪的人講我的罪惡。」

    「說吧,我的孩子。」

    「神父,」那貴婦人腰彎得低低地說道,「我這兩隻手看起來雪白,實際上卻沾滿了鮮血——一個我愛過的男人的鮮血。哎呀,你把腳縮回去了。我怎麼辦呢?一切聖潔的東西都想避開我。」

    「是我的過錯!是我的過錯!」克萊門特急切地說道,「我的孩子,這是世俗的軟弱造成的一個不體面的舉動。我將為此悔罪。你切莫因為教會一個不稱職的僕人而對教會產生看法。只要你誠心悔罪,教會將不是把它的腳,而是把它的心交給你。鼓起勇氣,洗掉你良心上的污穢吧。」

    聽這一說,那貴婦人畏縮了一下,彷彿害怕教會因為她的罪行將給她肉體上的懲罰。然後她以一種顫抖的耳語聲,匆忙作了如下的坦白:

    「他是個外鄉人,出身卑微,像春神一樣美。他的聰明超過了他的年齡。我很愛他。我沒有能夠小心地隱藏我對他的愛情。貴族們都追求我。所以我絲毫沒料到一個出身卑微的人會拒絕我。我把心都掏給他看了。啊,我真是女性的羞恥!他不肯接受我的愛,但對我表示傾慕,純真的傾慕。原來他愛的是另一個姑娘。他很忠實於他的愛情。我求助於女人奸詐的勾當,但全不管用。我又傚法男人,採用卑劣的手段威脅他的生命,並嚇唬他說,我將告訴他的愛人,他是由於對她不忠而死去的。唉,您又縮回去了!腳在發抖。您看,我不是惡魔又是什麼?他哭泣著向我求饒。這時我才發了善心,叫他離開羅馬。傑勒德,傑勒德,你為什麼不服從我呢?我以為他真的走了。但兩個月以後,我又碰見了他。我永遠忘不了那次見面。我坐在畫肪沿台伯河往下游去,他和一夥浪子乘船往上游來。他旁邊坐著一個女人,美得像個小天使,既大膽,又壞心眼。她大聲叫我,說我是她的情敵。我想,他真是個奸惡的小人、偽君子,竟把我的隱私暴露給她以及全羅馬的饒舌鬼。在恐懼和復仇心的驅使下,我雇了一名刺客。他一去幹他的血腥勾當,我就動搖起來,但已為時太晚。我雇的刺客殺了他。他再也沒有回到他住的地方來。他死了。天哪!也許他並不那麼壞。事實上,從來沒有誰用他的名字來刺激我。我沒能找到他的屍體,要不然,我會親吻他的傷口,然後撲在他身上自殺的。他的名字從此石沉大海,因為我這只兇惡的手把他送進了墳墓。」(克萊門特的眼睛注意起她手的動作。他認出了她那勻稱的手臂和柔軟的白手)「啊!他那麼年輕就死去了。他真是個可憐而輕率的孩子,竟不幸成了這壞女人陰謀詭計的犧牲品。她還曾經要他把一切都講給他聽。殘忍的惡魔啊,悔罪能對我有什麼用呢?神父,我該怎麼辦呢?」

    克萊門特的嘴唇動了起來,表明他是在禱告,但聽不見他的聲音。他還不知道該如何盡他的責任。

    這時,她開始給他揩腳。她把他的一隻腳擱在她柔軟的胳膊上,用毛巾輕輕地按在上面,彷彿她這個人連個蒼蠅也不忍心傷害。然而,她卻親口講了一個完全不同的故事,而且十分真實的故事。

    克萊門特正在祈禱上蒼給他智慧,一滴眼淚卻落在了他的腳上。這使他下定了決心。「我的孩子,」他說道,「我自己也曾犯過大的罪過。」

    「神父,您說是您自己嗎?」

    「是我自己。我的罪過和你的一樣大,不過性質不同。魔鬼布設大大小小的陷阱來坑人。但通過悔罪,我那不虔敬的心靈已經軟化,而感激之情已使它獲得了新生。既然你已經在悔罪,我希望我能看到你感激上帝,因為他對你要比你對你的同類更為仁慈。我的孩子,教會將給你帶來安慰。」

    「給我安慰?唉!永遠不可能!除非教會能使受我害的人死而復生。」

    「你拿著這十字架,眼睛定定地看著它聽我說。」這就是他的全部回答。

    「好的,神父。不過,先讓我好好揩乾您的腳吧。濕了一雙腳坐著是不好的。要知道,您是我洗過腳的最聖潔的人。我一聽您的聲音就心裡明白。」

    「婦人,我並不是你想像的那樣。我的腳等一等沒關係。你聽從我吧。」

    「是,神父。」那貴婦人謙卑地說道。但出於一種女性的難以捉摸的頑強性,她還是用毛巾很快地包好她正在揩拭的腳,並把另一隻放在干的揩腳布上。這時,她才認真地按他的吩咐行事。

    她低頭望著十字架,耳邊聽著那修士低沉而嚴肅的聲音。他的話很快就使得她百感交集,全身顫抖起來。

    「我的孩子,你所蓄意謀殺的那個人是個名叫傑勒德的荷蘭人。他愛戀一個姑娘;除開她以外他誰都不愛。而人們本應該除開救世主耶穌基督和教會以外誰都不愛。結果上天懲罰了他。他在羅馬收到一封信說她死了。」

    「可憐的傑勒德!可憐的瑪格麗特!」悔罪的婦人痛苦地說道。

    克萊門特的聲音顫抖了一下。但通過巨大的努力,很快他就恢復了平靜。

    「他那軟弱的天性受不了這一打擊,身體和心靈都垮了下來。他發高燒臥床不起。而當他清醒過來之後,他公然反叛上帝。他說:『根本不存在什麼上帝。』」

    「可憐的,可憐的傑勒德!」

    「傑勒德可憐?我看你真是個軟弱、愚蠢的婦人!不。應該說傑勒德變壞了,不敬上帝了。他一頭栽進了罪惡的泥潭,站污了他永恆的珍寶。你碰到的和他一起鬼混的那幾個人正是和他經常來往的夥伴。不過,你太輕率。你應當知道,你誤以為是他情人的那個假女人只不過是個男孩,穿著女人的衣服來取笑另外那些女人。這是個名叫安德裡亞的漂亮男孩。安德裡亞對你說了些什麼我不知道。不過你可以放心,無論是他還是別的任何凡俗的人,都不知道你幹的傻事。這個傑勒德背叛的是上帝,但並沒有背叛你這渺小的婦人。」

    那貴婦人像感到劇痛似的呻吟起來。她的手發抖,十字架也跟著顫抖。

    「鼓起勇氣吧,」克萊門特說道,「安慰就會到來的。」

    「他由犯罪轉而陷入失望。他一心想毀滅他的靈魂。有天晚上,他終於站在台伯河邊,決心自殺。他看到有人在盯梢。原來這是個刺客。」

    「聖徒呀!」

    「他哀求那刺客給他一刀,打發他算了。他答應把所有的錢都送給他,請他把他的肉體連同靈魂一齊毀掉。那刺客不肯幹。但這一拒絕並沒有能夠使那絕望的罪人軟化下來。他還是一頭栽進了台伯河。」

    「唉!」

    「正是那刺客救了他的命,你選定幹那差事的人是特麗莎的丈夫洛多維科,但恰好是傑勒德在海上救過她和她的娃娃。」

    「他還活著!他還活著!不好,我的頭在發暈。」

    克萊門特把十字架從她手上接過來,擔心它會掉在地上。一陣淚雨使她感到輕鬆了一些。待她平靜下來之後,克萊門特繼續安詳地說道:「是的,他還活著。多虧你和你的邪惡,哀憐眾生的、萬能的上帝終於手拉著他走向了永恆的幸福。你是他在人世上最大的恩人。」

    「他在哪兒?他在哪兒?」

    「這跟你有什麼關係?」

    「只是想親眼看到他還活著,跪下來求他原諒。我向您發誓我再也不敢——怎麼可能呢?他什麼都知道了。真羞恥啊!神父,他真知道了嗎?」

    「全知道了。」

    「我不想再見到他了,不然我會鑽進地裡去的。不過,我將彌補我的罪過。我將悄悄關注他的生活。可憐的傑勒德,我將使他在世界上成名發跡,因為我差點把他從這個世界扔了出去。我們西薩裡尼家族在羅馬是非常有權勢的,而我幾乎居於我們家族的首位。」

    「我的孩子,」克萊門特冷冷地說道,「你稱之為傑勒德的這個人不需要凡人為他效勞。在被奇跡般地從肉體和靈魂的死亡當中拯救出來之後,他已經棄卻紅塵,在教會的懷抱中找到了躲避罪惡和愚蠢的安身立命之所。」

    「當了神父?」

    「當了神父和遊行修士。」

    「遊行修士?您不是他的懺悔師吧?但您什麼都知道。您這柔和的聲音!」

    她慢慢抬起頭來,透過面罩窺視著他。

    緊接著她發出一聲微弱的尖叫,伏倒在地上,額頭枕著他那赤著的腳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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