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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文 / 查爾斯·裡德

    修院

    多明我修士,或稱傳道的遊行修士,曾一度是歐洲最強大的教派,但現在已經逐漸衰敗。而作為他們的勁敵和死敵的方濟各教派,則已在整個歐洲超過他們而處於優勢。甚至在英國這樣一個宗教勢力龐大富足的國家,他們也曾以黑衣遊行修士的盛名譽滿全國,居於首位。

    因此,那些關心並指導聖多明我教派的賢明領導人物,從沒有像現在這樣急於吸收有能力、有熱情的弟子,好把他們派遣出去奪回他們的陣地。

    克萊門特的熱情和成就,特別是他少見的掌握外語的能力(他能講拉丁語、意大利語、法語、高地和低地荷蘭語)很快就顯露出來,因此他被指定去英國配合該教派的羅馬中心進行旅行傳教。

    院長平常很喜歡傾聽傑羅姆的意見。但傑羅姆卻對這個打算加以阻撓。

    「克萊門特,」他說道,「骨子裡仍然存在著塵世的影響、感情和喜好。別讓他新產生的熱情和謙卑感誘使我們丟掉古人給我們留下的智慧。讓我們還是先考驗他,鍛煉他,以免我們有朝一日會發現我們是誤把一根蘆葦當做手杖來倚靠。」

    「這意見很好,」院長說道,「你親自照管他吧。」

    傑羅姆遵從古人的智慧,開始和克萊門特接觸,對他進行考驗。

    有一天,他帶他來到一塊田野。年輕人玩著當時人們愛玩的一些遊戲。傑羅姆知道這是克萊門特以前的朋友常去的地方。

    果然,彼埃特羅-范魯其和安德裡亞不久就從他們旁邊走過,不在意地望了望兩個遊行修士。他們沒認出其中一個削髮的修士就是他們死去的朋友。

    克萊門特稍稍驚了一下,然後低下他的眼睛,念了一段主禱文。

    「師弟,你不想和他們講講話嗎?」傑羅姆說道,目的是想考驗他一下。

    「師兄,我不想。不過見見他們對我也有好處。他們使我想起我永遠也懺悔不完的罪過。」

    「這很好。」傑羅姆說道。然後,他向院長打了個有利於克萊門特的客觀報告。

    傑羅姆又帶克萊門特去看了許多臥在病榻上的臨終者,然後又帶他去看了一些令人噁心的地牢。這些地牢黑得可怕,臭氣催人欲吐,是製造瘟疫的場所。人都像野獸似的蜷曲著,躺在一堆破布。污穢和絕望當中。他的肉體固然受到很大的考驗,但心靈卻聚集起全部力量來安慰一些還能接受安慰的可憐人。在這次考驗中克萊門特表現得很出色。傑羅姆報告說,克萊門特的精神願意接受考驗,但肉體還表現得軟弱。

    「行!」安塞姆說道,「肉體表現得很軟弱,精神上卻願意接受考驗。」

    但等待著他的還有一個更大的考驗。

    我將用第三者見聞的筆法來描述這一情節。

    有天早晨,羅馬的一條主要街道擠滿了人群,甚至林陰道也人頭攢動。這是在處決犯人。這人犯下的不是普通罪行,受害者也不是普通老百姓。

    有人在黎明時發現羅馬的市長被人殺死在床上。可能他想舉起手來進行自衛,但這隻手卻被人齊腕部砍斷,掉在身邊。此外還發現他的喉嚨被人割斷,兩個額角也被人用鈍器打青。破案的結果表明,謀殺者正是他的僕人。法庭定於今早對謀殺者「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意大利處決犯人一般不很殘酷。但人們認為這次謀殺應得到嚴厲的以血還血、以牙還牙的報復。

    市民們把罪犯帶到被他殺害的市長的住宅,捆在牆上達半小時之久,讓他先嘗嘗法律報復的滋味,然後把他的左手斬斷,作為對受害者左手的賠償。有人還把一隻剛殺的雞剖開捆在這血淋淋的殘肢上。我的確也搞不清楚這樣做的目的何在。看來是某位可愛的醫生胡想出來嚇人的玩意。謀殺犯被砍掉手裹上布以後,便被匆忙地推上斷頭台。一位年輕的修士把十字架持在眼睛跟前,正在十分認真而慈祥地和他一起做禱告,並為他做禱告。

    這時,那劊子手把修士不客氣地拉向一邊,迅即掄起一個重鐵錘把罪犯打翻在地,然後把他的脖子整個割了下來。

    人群中發出了恐怖的叫聲。

    年輕的修士昏了過去。

    只見一位高大的修士邁步走向前來,把他像個小孩似的抱了出去。

    克萊門特師弟垂頭喪氣地走回修道院。他帶著表示歉意的眼淚向院長懺悔。

    「鼓起你的勇氣吧,克萊門特,」院長說道,「多明我修土不是一天可以修成的。我們還會給你另一次考驗。我不許你齋戒時跑去經受這場考驗。」克萊門特向院長鞠躬表示服從。他沒有等待多久就迎接了另一次考驗。這次是一個強盜被送上斷頭台。這強盜簡直是個殘忍的惡魔。他搶了人之後,還任意把他們殺掉。克萊門特在牢房裡和他一起度過他的最後一夜,第二天又陪他上斷頭台。他是那麼誠懇地和他一起禱告,並為他禱告,以至那殘酷的殺人魔王也不禁淌下眼淚,擁抱這位年輕的修士。克萊門特也擁抱了這臨刑的強盜,儘管他由於憎惡而感到全身肌肉跳動。他虔誠地把十字架握在他面前。這強盜是被活活勒死的。克萊門特忘記了人群的存在,大聲而誠懇地做著禱告,直到那黑暗的靈魂離開人世為止。那強盜剛被勒死,絞刑吏便舉起斧子,當場把屍體砍成四塊。人們的心情是多麼微妙啊!他們看見強盜被活活絞死的時候,可以無動於衷,甚至還感到一些滿足,但一看到斧子對準毫無知覺的屍體劈下去的時候,每劈一下都要發出一聲憐憫的叫聲。克萊門特固然在發抖,但他站得穩如磐石,穩如一塊可能被震動但不可能被震倒的磬石。這時,他忽然聽到傑羅姆說話的聲音:

    「克萊門特師弟,你爬上那輛馬車向眾人布道吧。要快!要趁人們的靈魂還可以得救的時候,盡你的力趁熱打鐵。」

    克萊門特的臉色一陣紅一陣白。他感到喘不過氣來,但還是聽從指示,腳步不穩地登上了馬車。他有生以來第一次面對著這麼多的人群。他開始進行他的第一次布道。啊喲,好一片人山人海!他的喉嚨發乾發熱,心在怦怦地跳,聲音在發抖。

    看到這樣偉大的場面,見到這麼多仰頭靜聽的急切的面孔,面色蒼白的神父在滿腔熱情的鼓舞下,激動地站了起來。他向他們講述了那強盜昨晚在牢房裡向他講的他一生的經歷,並通過這一案例向聽眾說明,一個人是怎樣逐步走上愚蠢和犯罪道路的。他嚴肅地警告人們切莫站上那可怕的樓梯的第一級。他時而猛烈地攻擊殺人越貨之徒,時而又使聽眾感動得流露出憐憫和善心。這時他不再感到顫慄,而是覺得自己像一隻張緊了的詩琴,生而具有毋庸置疑的力量。他控制著他的聽眾,能感覺到他們的脈搏,井像他能在索特裡琴上彈奏出聖樂一樣也能在人們的心靈上彈奏出神聖的樂曲。聽眾中迸發出的哭聲和呻吟聲證明,他對這場悲劇所激勵的人群具有多麼感人的力量。傑羅姆瞪著眼睛望著,彷彿他本想點燃一支香,卻點燃了一門沖天炮。過了一陣。克萊門特才看到他驚奇的表情。他注意到這一表情並沒有包含讚許的成分。他忽然停下布道,走到他跟前。

    「這是我的第一次嘗試。」他抱歉地說道,「您的指令雷電般地傳到我的心上。我是不是——?我幹得是不是——啊,糾正我吧,用您的經驗幫助我吧,傑羅姆師兄。」

    「哼!」傑羅姆疑慮地說道。經過較長的思考之後,他有點不快地補充道:「把光榮歸於上帝吧,克萊門特師弟。我的看法是,你是一個天生的演說家。」

    他半勉強地把這個看法報告了上級,因為他這人儘管為人生硬,但畢竟是個誠實的修士。

    有個名叫朱利阿-安東內尼的人被控以破壞聖物罪。有三個證人發誓說他們看見他從燭台被盜的教堂走了出來,而且出來的時間正好和教堂被盜的時間吻合。另一些證人則同樣肯定地證明他當時並不在場。兩種證詞都不能推翻。鑒於他有嫌疑,法庭准許安東內尼接受一次熱水裁判或冷水裁判。熱水裁判是命令他把一隻赤裸裸的胳膊伸進十四英吋深的沸水,取出一塊卵石。冷水裁判是命令他把身體沉進八英尺深的水裡。那些認為他無辜的神父建議他接受熱水裁判,因為這種裁判若用於他們有所偏頗的人,實際上並沒有聽起來那麼可怕。但這倒霉鬼卻沒有這個膽量,選擇了冷水裁判。這事給傑羅姆提供了另一個鍛煉克萊門特的機會。安東內尼領了聖餐之後,被帶到台伯河邊,脫光衣服,捆住手腳,以免在投進水裡之後由於手在水面上掙扎而使身體下沉。

    人們把他輕輕地放進河裡。他的身體在水上漂了一會,只看見頭髮露出水面。兩岸的人群便同時發出吼聲,宣佈他有罪。但捆他的繩子碰巧是根新的,很快被打濕,從而使他沉到了水底。一陣新的吼聲又宣佈他無罪。人們讓他在河底呆夠指定的半分多鐘之後,把他拉上來。只見他一邊喉嚨裡咕嚕咕嚕地響,一邊喘著氣,尖叫著求饒。在做完了指定的禱告之後,他總算獲得了無罪釋放。

    在整個考驗嫌疑犯的過程中,克萊門特都在岸上虔誠地做禱告。考驗完畢之後,他用略微顫抖的響亮聲音向上帝表示感謝。

    過了些時候,他問傑羅姆這人是否應當得到賠償。

    「為了什麼?」

    「為了他所受到的痛苦、恐懼和窒息。真造孽。他是個活人,卻嘗夠了死亡的滋味。」

    「洗清了他的罪名就算是得到足夠的報償了。」

    「他沒有犯那個罪,卻飽嘗了死亡的滋味(儘管沒一嘗到底)。而比他更有罪的告發者倒反而沒嘗到任何苦頭。」

    傑羅姆有點嚴峻地回答道:

    「克萊門特師弟,你要知道,人們並不是今生已經真正得到懲罰。有罪而沒有受罰的人並不見得幸運,相反,只有遭受到人世所能施加的各種痛苦的人們才算幸運,因為他們歸天以後,所有這些都將算在他們的賬上,而且要加上百倍的利息。」

    克萊門特溫順地低著頭。

    「傑羅姆師兄,但願您的話不會白費,而將在我心裡生根。」

    然而,克萊門特在傑羅姆手上受到的一次最嚴峻的考驗,事先並沒有經過策劃。事情是這樣的。傑羅姆想使他輕鬆一下,便領著他到科隆納修士家裡去。一本剛謄寫的漂漂亮亮的《波裡菲羅之夢》正擺在他家的桌子上。這可憐的作者,由於內心的自豪感,指出了其中的一些妙筆。

    「許多年代以來,」他說道,「蠢人一直把充滿詩意的讚美和充滿愛情的恭維毫不吝惜地獻給幾俗女子,而她們只不過是些泥做的人,可以明顯地嗅到她們原來的泥土味。有一些是站在窗前勾引男人的妖婦。特別是我們羅馬的女人,通過一生的專門研究學會了一個乖巧的門道,那就是站在百葉窗前顯示她們長得好看的五官中的某一個,哪怕是一隻耳朵或一行眼睫毛,而把其餘的部分掩藏起來。另一些則是站在門邊的饒舌婦,『花園中的母山羊,大街上的天使,教堂裡的聖徒,家中的魔鬼』。我搜遍了行吟詩人歌唱愛情的詩句,也沒忘記尋找彼特拉克浪費在那位最狡猾的法國薄情女郎蘿拉身上的詩篇。現在,我把幾個惟一值得愛慕的婦女腳下擺著的整束香花奉獻給你們。這幾位婦女就是九位纓斯。」

    「通過這麼一招,」一直在翻著這本書的傑羅姆說道,「你,一個聖多明我修士,竟寫出一本淫穢的書。」說著他把《波裡菲羅》猛地扔在桌上。

    「淫穢?瞧你這無禮的修士!」書的作者繞過桌子,一把奪走《波裡菲羅》,把它鎖了起來,他氣得發抖地說道,「我的傑勒德,我說錯了!我的這位某某師弟,可並不曾感覺《波裡菲羅》淫穢。心地純潔者看待一切都是純潔的。那些讀過《波裡菲羅》的人——上帝保佑,但願他們為數不多!——對他的看法將會和我一致。」

    可憐的科隆納忍氣吞聲地嚥下了這顆苦藥丸。要不是在自己家裡接待客人,同時自己又是個出身高貴的紳士和學者,他很可能會像俗人一樣和對方吵起來。事情既然如此,他只好盡最大的努力換換話題,談談巴薩裡翁紅衣主教借給他的一顆金黃寶石。他趁克萊門特撫摸這顆珠寶,開始對珠寶的精神價值大發一通議論。他從一個珠寶崇拜者的角度概括地談了他那個時代的整個情況。但傑羅姆表示不同意他的看法。他不相信一顆沒有生命的石頭能給某位佩帶者帶來勇敢,給另一位佩帶者帶來貞操,給第三位帶來防備毒藥的安全感,而給第四位則可能帶來節制。

    「若干世紀以來的經驗證明,它的確如此。」科隆納說道,「至於您提到的那最後一個性能,這兒正坐著一個活的見證。這位傑勒德——請原諒,應該說某某師弟——是北方人。在北方,人們像魚喝水那樣喜歡喝酒。但他從來都很節制。為什麼呢?因為他戴有一個紫石英戒指。這是我只看見貴族手指上才戴的最晶瑩、色彩最絢麗的紫石英戒指。看在上帝的分上,你的紫石英戒指到哪兒去了?把它拿給這位不相信的人看看吧!」

    「難道是紫石英戒指使得這位年輕人有節制嗎?」傑羅姆譏諷地問道。

    「當然是這樣。喂,你曉得紫石英的詞源和含義嗎?α表示否定,μεθγα表示愛喝酒。要知道,名稱不過是事物的符號。並不僅僅是因為好玩,或濫用語言,人們才把某種寶石叫做αμεθγστοs長達兩千年之久。」

    接著,他逐個談到了那些重要的寶石,並通過嚴肅的歷史學家編寫的軼事來說明它們精神上的性能,特別是紅寶石、藍寶石、綠寶石和蛋白石。

    「這些都是老媽媽吹牛了,」傑羅姆輕蔑地說道,「誰會像你這樣輕信呢?」

    說到輕信,應該承認,這是懷疑論者不幸經常受到的一種指責。儘管如此,一聽到輕信二字他們還是感到很生氣。

    相信寶石精神價值的科隆納感到這一指責很難忍受,便不再就這個題目談下去。但傑羅姆錯誤地理解了他的沉默,進而勸他前進一步,從今天起放棄他那種無益的異教徒的學識,改讀聖徒傳記:「師弟呀,基督教已把異教徒的迷信從地球上清除掉了,你也把它們從你的心靈中清除掉吧。」

    他就用這個口吻繼續說了下去,同時不謹慎地附和了某些盛行的不嚴格的神學見解。這時,那感到被刺痛的波裡菲羅開始通過科隆納進行報復。他衝了出來,把一大堆雜七雜八、不能登大雅之堂的學識傾瀉在傑羅姆身上。一則由於時間不夠,一則也由於學識膚淺,我只能把其中若干片斷複述出來。

    「把異教徒清除出去嗎?你要知道,他們佔著五分之四的人類。要沒有他們的幫助,我們這些基督徒又發明了些什麼呢?油畫?雕刻?要知道,這些都是異教徒的藝術。和他們比起來我們不過是些矮子。現代人有誰的心靈能構思、刻畫出那種神一般的人像,比得上雅典的主要雕刻家,利比亞的利卡斯,馬其頓的代諾克拉底斯。斯科巴斯、提摩西阿斯、利俄卡利斯、布裡阿克斯、開利茲、來西巴斯以及用一大塊石頭雕刻出拉阿孔的羅得島三巨匠呢?有哪個王公貴族曾像在阿托斯進行設計,而以巴幾斯坦進行塑造的那些藝術大師,具有把山變成塑像的天才呢?哪個城市有氣魄把一個銅鑄的巨人立在海面上,讓最高大的船舶在他兩條腿中間行來行去呢?再說,建築藝術也是我們發明的嗎?可惜在這方面我們同樣十分幼稚。試問,在設計方面我們的建築能比得上單式雙式陶立克柱廊林構成的巴台農神殿嗎?(我的確非常欣賞大型的陶立克柱廊式的建築風格)而在雄偉和優雅方面我們又比得上希臘、羅馬的劇院以及埃及大得出奇的神殿嗎?要知道,人們得帶著敬畏的心情,走過一英里長的排列著各有威尼斯宮殿那麼大的獅身人面像的馬路才能走到神殿的大門。而構築這些巨大神殿用的斑岩都琢磨得像水晶一樣,而不像我們這些小建築物使用的是劈削粗糙的石塊。那些考究而光潔的柱廊和斜壁,儘管已經破裂倒塌,覆滿了莨苕葉和桃金娘,但仍然閃閃發亮,彷彿對現代工匠馬虎的技藝表示輕蔑和嘲諷。難道我們又發明了下水道工程、渠道橋和高架橋嗎?

    「要知道,我們已經丟掉了築路技術——而且是在眼底下存在著世界上最偉大的築路範例的情況下丟失的。難道我們修了些死人墳墓值得自豪?嘿,我想沒有哪個基督教國家造的墳墓不叫學者們看起來哈哈大笑。我們只消想想那毛索拉斯陵墓、金字塔以及印度河與恆河的龐大墳墓,就明白他們為什麼要大笑了。這些陵墓外面是山,而裡面簡直是寶石礦。傑羅姆,可惜你沒見過東方是個什麼樣子,要不你就不會低毀異教徒了。」

    傑羅姆說這些都是物質的東西,而真正的偉大在於靈魂。

    「好吧,」科隆納回答道,「在精神世界裡,我們又發現了什麼呢?幾何學嗎?邏輯學嗎?沒有。我們都是歐幾里德和亞里士多德的學生。難道我們發明了幾乎說得上神聖的文字嗎?我們並不比卡德摩斯更有權利說我們是文字的發明者。難道我們發明了詩歌嗎?我們的人從來沒有哪個能和荷馬、維吉爾、賀拉斯相比。難道我們發明了悲劇或喜劇嗎?哼,我們一碰,詩人、演員、劇院便都化為塵土。難道我們使它們得到了復興嗎?你知道,我們的神秘劇、道德劇,都是些缺乏感情又不正規的拉丁文。難道你願意把這些渺小而可憐的戲劇和希臘戲劇的富麗(光是佈景就花了十萬克郎)相比嗎?你知道,希臘的戲劇都是在大理石造的奇跡般的劇場裡上演的。觀眾就像一座坐著的活城市,而詩歌朗誦者則配得上索福克勒斯!

    「那麼,我們到底發明了什麼呢?是發明了一神教嗎?要知道,希臘和羅馬人當中有學問懂哲學的人早就主張一神教了。甚至他們那些較為開明的詩人也已無形中信仰一神教了。希臘人說:『宇宙是天,宇宙是地,宇宙就是一切。』琉康附和他說:『朱庇特是你所見的一切,是你所接觸的一切。』他們的普通老百姓信多神教。而我們的普通老百姓呢?我們並沒有發明『祈求聖徒』。我們的聖徒相當於他們的蒂莫尼斯和代弗斯。異教徒經常求他們的代弗斯或神化的凡人替他們向更高的神靈求情。但他們當中較粗鄙的一些人由於搞不清其中微妙的差別,竟崇拜起他們只該請來向上帝求情的小神。我們當代的基督教徒群眾繼承了異教徒群眾的一貫傳統,正傚法他們的榜樣。事實上,《聖經》中並不存在任何形式的多神教。

    「我們並沒有發現任何形式、任何種類的多神教。異教群眾崇拜各種各樣神化了的凡人,而且每人都有他偏愛的對象。他們對這偏愛的神人每禱告十次,才對萬能的上帝禱告一次。我們的俗人們同樣崇拜聖徒化了的凡人,也是各有其偏愛對象,對他每禱告十次才對上帝禱告一次。你把這稱做發明麼?發明是東方人專有的。在古代的老百姓當中,只有水手才是一神教者。他們崇拜維納斯,稱她為『海上的明星』和『天上的皇后』。在我們的俗人當中,也只有水手是一神教者,他們崇拜聖母瑪利亞,也稱她為『海上的明星』和『天上的皇后』。你能把這叫做一種新的宗教嗎?這只不過是舊瓶裝新酒罷了。我們的老百姓製作偶像,景仰偶像,這當然是荒謬的,因為景仰只能是被創造者對造物主的一種崇敬心情。而對於偶像說來,人成了造物主。偶像應該崇敬人。而且,要是偶像有足夠的頭腦來證明一隻老鼠有理由崇拜它們的話,那麼它們也願意崇敬人。偶像崇拜這種荒唐事,儘管十分幼稚,甚至到現在還很摩登,然而它卻是自古有之。東方的異教徒群眾製作偶像,跪在偶像面前,給它們飾以鮮花,向它們進香,在它們面前點小蠟燭,帶著它們遊行,遠道而來向它們朝拜,這和我們這些倣傚者所幹的簡直絲毫不差。」

    這時,傑羅姆不耐煩地打斷了他的話。他提醒他說,基督世界裡最受崇拜的偶像並不是手工做的,而是天上掉下來的。

    「不錯,」科隆納叫道,「我們意大利多數大城市的保護神就算是你所說的從天而降了。我曾考察過十九個偶像,畫了它們的圖。如果它們是從天而降的話,那麼我們最拙劣的雕塑家就該成了我們的安琪兒了。不過,在這一點上我倒不很擔心。天上掉下來的醜陋的塑像或惡劣的塗鴉還從來沒能奪走能工巧匠嘴裡的麵包。從天而降這種說法全來自異教,而且起源於異教。特洛伊人具有東方人的幻想,假裝說他們的智慧女神,一個三腕尺長的木雕像,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希臘人把這騙人的話連同他們從特洛伊拿走的戰利品一道帶回家去。不久,所有的希臘城市和模仿它們的拉丁城市都發現偶像雨點般地降落下來。其中一個智慧女神像還給聖保羅在埃胖沙斯帶來了麻煩。原來它是從朱庇特神殿掉下來的戴安娜神像:誰能相信就讓他相信好了。」

    「怎麼,你想對聖母像也表示你褻瀆神明的懷疑嗎?而這聖母像在不到一世紀以前還燦爛地高懸在羅馬城上空,是教皇把它取下來供奉在聖彼得教堂的。」

    「傑羅姆,對這事我並沒有什麼褻瀆神明的懷疑。這本來是一個有關奴馬盾牌的傳奇故事,由喜歡虛構而又沒有虛構才能的神學家翻新過來的。這些神學家之所以沒有虛構的天才,是因為他們不是東方人。故事原是說神聖的奴馬盾牌燦爛地高懸在羅馬上空。後來才由那位虔敬的教皇把它取下來,掛在朱庇特的神殿裡。您得公正,要麼兩種說法都信,要麼都不信。『真理之口』神像一般被人們當做聖母像,前兩天還判了一個女人的偽證罪。但實際上它是利阿女神像。現代的虛構說法來源於其古代傳說。要麼兩者都信,要麼都不信。

    「誰不討厭巴維阿斯的詩,誰就會喜愛馬維阿斯的詩。

    「說實在的,我們所有的智慧女神像,以及所有會講話、會點頭、會眨眼、會淌汗、會出血的神像都來自那些可憐的被侮辱的異教徒。在喀羅尼亞戰爭之前,雅典的神像全都淌汗。而在圖尼執政期間,羅馬的神像,如卡普亞的勝利女神像、羅馬的戰神像和城門外的阿波羅神像也都淌汗。再說,就連智慧女神像本身也是由伊尼亞斯帶來意大利的。人們說,這神像沉默了三個世紀之後,才在維斯塔神殿講了一句話。大概是微不足道的一句話,因為它並沒有流傳下來。有人說,維埃的朱諾塑像曾點頭表示同意來羅馬。有人說,在阿克興戰鬥之前,阿爾本山的安東尼塑像裡的每一條大理石紋理都淌血。還有人說,另外一些神像能治病。琉喜安所諷刺的貝利朱斯神像就是一個例子。異教徒當中比較聰明的人都相信會出汗的大理石、會哭泣的木頭、會流血的黃銅——就像我一樣。至於我們所說的某些柔軟的東西留在石頭上的跡印,例如這位聖徒的膝蓋,那位聖徒的手指,另一位聖徒的腦袋,版權都應屬於異教徒。傳說中就講到赫克裡斯的足跡留在了塞西亞的岩石上;卡斯托和波臘克斯騎著白色的戰馬為羅馬抗擊拉丁人時,也把馬蹄的跡印留在了雷基勒姆附近的一塊岩石上。人們還在當地給他們蓋了一座廟。到圖尼的時代,還能看到馬蹄的印跡。在威尼斯附近,你可以看到據說被聖喬治的刀劍差點劈成兩半的一塊大石頭。要不是傳說那位古羅馬人用刮鬍刀把磨石切成了兩片,我想也就不會有聖喬治的這個傳說了。

    「誰不討厭巴維阿斯的詩,誰就會喜愛馬維阿斯的詩。

    「吻偶像,吻教皇的腳趾也來源於東方的異教。這習俗是埃及人從亞述人手上接過來的,希臘人從埃及人手上接過來,羅馬人從希臘人手上接過來,而我們又從羅馬人那兒接過來。羅馬教皇馬克西摩斯早就讓羅馬帝國的人民吻他的腳趾了。德盧依德人早在公元前一千年就吻高級祭師的腳趾。像你一樣宣稱憎惡異教的穆斯林,竟然親吻卡巴的石頭,這也還是一種異教徒的做法。

    「巴爾的祭師吻他們的偶像。

    「圖尼向我們談到阿格裡堅圖姆一個漂亮的赫克裡斯神像,下巴都快被人吻沒了。我們稱之為彼得神像的下部分原是屬於朱庇特神像的。神像的腳趾已經磨損得很厲害,但並不全是基督徒嘴巴吻的結果。是異教徒群眾最先用他們的嘴唇貼上去吻,吻了許多年,我們不過是學他們的樣子,正像猴子愛學主人的樣子。我看這就是我們要喊打倒異教的原因!那些趕在我們前面開創我們的風俗的人真該死!

    「我們給嬰兒施洗的做法來源於波斯人。用洗禮盆和給嬰兒額頭畫十字的做法也不例外。我們往棺材上撒上三把土,同時念『風歸風,土歸地』的殯葬儀式則來源於埃及。

    「我們燒香的習俗來源於東方、羅馬和異教徒。教會早期的神父帶著迷信般的恐懼看待燒香。由於不願燒香,有的竟然死去。我們的聖水也來源於異教。其各種用途也都如此。瞧,有一種異教徒用的聖水缸,你能把它和我們的區別開嗎?它和我們用的聖水缸一樣立在殿堂的同一個地方,同樣被用於舉行一般的禮拜式和特殊的淨化禮。人們叫它『驅邪水缸』。異教徒也像我們的俗人一樣,認為裡面裝的水一滴在身上就能洗掉罪過。異教中有見識的人也像我們當中有見識的人一樣,對這種輕信只是付之一笑,或感到可悲。對於他死後繼續存在下去的這一愚昧意識,奧維德生前說過什麼呢?他說:『要是有誰被視為犯有重罪,而認為可以用水洗掉它,那就想得太容易了。』

    「你瞧,異教徒並不都是傻子。一點不比我們傻,絲毫不比我們傻。」

    科隆納修士口若懸河地講了下去,以至聽他講的人無法插進一句表示異議的話。他看到在讚美他所偏愛的異教徒的過程當中沒有被人打斷,不覺又恢復了他的好脾氣,但他那滔滔不絕的講話卻絲毫未加抑制。

    「我們在二月二號慶賀聖母神奇的懷孕,古羅馬人則在二月二號慶賀朱諾神奇的懷孕。我們的萬靈節是在十一月二號,而古羅馬的亡靈節也是十一月二號。我們的燈燭節同樣是個古羅馬的節日,無論是日期還是儀式,都沒有絲毫變動。節日晚上,古羅馬的貴族小姐手拿蠟燭遊街,完全跟今天我們貴族小姐的做法一樣。每逢八月二十號,我們的名妓都要在聖克羅徹大門慶祝她們的節日。你可以問問她們為什麼要這樣做。這些小傻瓜可沒法告訴你。原來,這是因為在那個地方原先有個維納斯廟。愛神廟不在了,但禮俗卻保留了下來。再說,煉獄這東西也是我們發現的嗎?不是的。相反,我們所知道的有關煉獄的一切,都來自柏拉圖的兩篇論文《哥爾基阿斯》和《菲多》,以及維吉爾的《伊尼德》的第六冊。」

    「煉獄的觀念我是得自一個更聖潔的來源:聖格裡高裡。」傑羅姆嚴峻地說道。

    「很可能,」科隆納冷冷地說,「不過聖格裡高裡可不那麼講客氣,他是取自維吉爾。格裡高裡說,有些靈魂因火而得到淨化,有些因水而得到淨化,另一些人則因空氣而得到淨化。

    「而維吉爾說:

    「有些靈魂被懸在空中隨風飄蕩,

    另一些靈魂則浸在一條大河底下沖洗它們的罪惡,

    或讓其罪惡被火燒掉。』也許你以為教皇格裡高裡一世活在維吉爾之前,而維吉爾用詩句來表達他的思想吧。

    「然而,這理論本身還是來自東方,比柏拉圖時代古老得多;而柏拉圖時代又比格裡高裡時代古老得多。我們為死人祈禱的做法則是隨伊尼亞斯一道從亞洲傳來的。奧維德說,當他為安開西斯的靈魂禱告的時候,這習俗在意大利還顯得很新奇。

    「公正的拉提勒斯王伊尼亞斯,是作為這一

    禮拜式的倡導者將這一習俗帶到你們國家來的。』我看到人們在祭壇上查看過的『聖經占卜書』只不過是『維吉爾占卜書』的一種模仿。我們在教堂設置多個祭壇的做法也來源於異教。信奉一神教的猶太人在教堂裡只設一個祭壇。異教徒信奉多神教,便設有多個祭壇。在巴坦人的維納斯殿堂裡有上百個祭壇。薩比阿和圖裡均設有一百個祭壇。我們在聖彼得墳墓周圍設置那麼多祭壇以及成百個燭台的做法同樣來自異教。人們在一百個祭壇邊徹夜禱告,並且奉獻聖火。我們什麼也沒有發明。哪怕在數量方面也是如此。我們心目中的魔鬼就是取材於潘神,連蹄帶角絲毫不差,只是被抹黑了而已,而這是因為我們不會畫畫。我們只會用一小點可憐的油漆或煤煙塗畫一些古代的神像。我們心目中的摩西實際上偷了安蒙的兩隻角。我們的沃夫岡則偷了薩特恩的一隻勾角。而早在聖彼得之前,傑納斯門神手裡就拿著天堂的鑰匙了。我們鑄造的真正意大利式的聖母和聖嬰像,都是希臘和羅馬愛神像的翻版。緊靠這個屋子的一個木雕像也是這種情況。這雕像被認為表現的是佐安教皇和據說是她在遊行當中生的一個嬰兒。嘿,真是些白癡!難道新生的嬰兒就會看起來有十三歲大嗎?但那男孩看起來真有那麼大。你說他到底是誰吧。是丘比特!丘比特!既然你指責我輕信,那麼我可以告訴你,在我看來,那位女教皇完全像神話裡的人物,是從泡沫里長出來的,毫不真實,就像另一條街上被誤認為是她的一位女神,或你們所叫的聖巴丘、聖奎裡納或聖奧納克特,而聖奧納克特只是索納克特山發音的以訛傳訛。其不真實使人看起來也像一位名叫阿姆菲波羅斯的英國聖徒,因為他也不過是聖阿爾本所穿的披風發音上的愚蠢誤傳。其不真實同樣使人看起來像西班牙的那位聖徒聖維阿爾(St.Viar)。其實他墓碑上寫的是斯-維阿爾(S.Viar)。結果證明他不是什麼聖徒,而是善良的無名異教徒,一位『PraefectusViarum』,或道路視察員。(但願他能返回這個世界,將我們基督世界裡的道路再來個異教化!)我們還可以說,這雕像就像貝納斯科的聖維隆尼卡一樣不真實,因為維隆尼卡只是這位聖徒帶進教堂的耶穌真實塑像Veraicon的發音維拉艾孔的愚蠢訛傳。可惜跟這同樣不真實的還有塑像的捐贈者以及科隆的一萬一千個殉道的聖女,因為傳說的聖女其實只有兩個。」

    克萊門特打斷他的話,問他是什麼意思。「您要知道,我曾經和那些見過她們遺骨的人談過話。」

    「怎麼?一萬一千個聖女會同時同地聚在一起嗎?你想想看吧,克萊門特,即使古代東方的一個大城市也不能同時聚集一萬一千個異教的聖女,更何況一個小小的西方城市!一萬一千個基督教聖女竟會聚集在一個信異教的小小城市,真是天大的笑話!我不喜歡人們把這麼荒誕的東西講給我聽。

    「事實的真相是這樣的,殉道者才兩個。一個是被人誤稱為不列顛公主的布立吞公主;另一個是她的侍女,名叫Onesimilla(溫納斯米拉)。這本是一個希臘名字Onesima(溫納斯瑪)的呢稱。有個傻瓜把它誤讀成undecimmille(恩德西姆米勒)。這下可就變成了一萬一千。讀音馬虎的舌頭結果找到了喜歡輕信謠傳的耳朵。一個傻瓜便造成了許許多多個傻瓜。想想看吧。一萬一千之多!傑羅姆,你不是指責我輕信嗎?你要我多讀聖徒行傳。是的,我讀過不少聖徒行傳。我發現這些聖徒行傳當中有許多親熱的異教朋友。書中最好的故事也是來自東方。人們都知道,早在教會把這些故事當做事實之前八百多年,它們就已經在波斯和阿拉伯流行了。至於說真正的西方故事,應該說,它們缺乏東方所具有的那種聽起來真實的特點。你以為我會那麼輕信,競相信聖艾達真把一個砍斷了的頭和軀幹接合在一起?真相信庫特伯特的屍體真能指引抬屍體的人到什麼地方去,什麼地方該停?真相信整個城市的人都被老鼠吃光,僅因為要懲罰一個叫哈托的人把窮人比做老鼠?真相信安琪兒腦門里長有一個小小的角,而這是聖貝納斯科親眼看見並記錄下來的?而且明知聖貝納斯科根本不存在,卻會留給我們這個見聞,外加一條神奇的手帕?就我說來,我認為世界上最聖潔的婦女也總得本身先存在於這個世界上,才談得上有塊手帕或一隻誤把麒麟當做安琪兒的眼睛。你以為我真相信一對獅子會變成教堂的執事,幫助安東尼埋葬底比斯的保羅?真相信蘇格蘭的聖徒巴特利克真把山羊鬍子貼在某人子孫的嘴巴上,只因為這人曾經冒犯過他?真相信某些小偷偷了修院的公羊還想抵賴,聖波爾-德-里昂便叫這公羊作證,而這公羊劇然馬上就在小偷的肚子裡叫了起來?難道你想叫我丟掉古代寫得挺高明的故事,而喜歡這樣一些老太婆式的吹牛?古人也喜歡圍繞動物進行一些虛構。不過他們的虛構合乎邏輯,而我們的虛構卻不合情理。你只消把埃非斯和他的獅子,或安德羅克裡斯和他的獅子跟安東尼和他的兩隻獅子比較一下就十分清楚了。異教徒寫的這兩隻獅子都干了獅子從沒幹過的事,但所幹的事至少都合乎它們的性格。比如說,一個喉裡卡著根骨頭,或腳上插進一根刺的獅子,最好的辦法就是對人謙恭有禮。但安東尼的兩頭獅子可都是披著獅子皮的笨驢。什麼樣的動機會促使獅子想變成教堂執事呢?獅子要幹的事是把人咬死變成死屍,而不是掩埋死屍。」接著,他又歎口氣說:「我們的虛構比不上古人的虛構,就像我們的塑像比不上古人的塑像。其道理是一樣的。我們不像他們那樣研究自然。我們都是卑賤的模仿者。你相信聖徒列傳中所說的底比斯的保羅是世界上第一個隱士。他在地下生活了七年,而他的女兒是個女修院院長。早在摩西之前東方就有修士和隱士了。而古希臘、羅馬一直都有這兩種人存在。至於說聖方濟和他的雪球,應該說他只不過是模仿了代俄哲尼斯。這人曾裸體擁抱雪覆蓋著的神像。我們的模仿只不過是沒有詩意的蠢貨,只不過是一個猿猴模仿另一個猿猴——代俄哲尼斯在這點上又只不過是模仿了婆羅門僧和印度的裸體苦行僧。然而,這位聖方濟的弟子卻很可能用雪球砸我們,把我們趕出教會。你說說看,克萊門特,有什麼衣服比我們修士穿的衣服更好看呢?但你瞧,除開腰帶和聖帶來源於猶太族以外,全都來自奴馬-龐披利。至於我們那帶頭巾的披肩和白袍,則仍然保留著奴馬時代的名稱。大教堂教士穿的『毛皮衣』則來源於原始的異教徒。這是祭師們毛朝外穿著獸皮衣進行祭祀的原始時代留下的痕跡。傑羅姆,你得脫下你的黑長袍、腰帶和風帽,因為這三樣東西都來源於異教婦女的裝束。傑羅姆,你可以讓你的頭髮長得和押沙龍的一樣長,因為削髮的習俗也像綴斯神那樣起源於異教。」

    「考慮考慮你說的話吧,」傑羅姆嚴厲地說道,「我們都清楚是哪一年教會正式規定削髮的。」

    「但並不是教會的發明,傑羅姆。婆羅門僧早在這之前幾千年就削髮了。以後通過亞述人傳給埃及愛西斯的祭師,再傳給雅典城塞累彼斯的祭師。已故的教皇(願聖徒們保佑他)曾對我說,《聖經》前五卷講到上帝禁止利未人削髮。如果真是這樣,那麼這是因為埃及的祭師們削髮之故。我相信教皇陛下。我並不是什麼《聖經》學者。和你傑羅姆同名的那位聖人的拉丁文,可是我不能逾越的一個障礙。上帝對我說,我對上帝說。對不起,神聖的傑羅姆,我能忍受許多東西,但我不能忍受您的拉丁文。我還是寧要《新約全書》!固然它不是色諾芬的希臘文,但畢竟是希臘文。而且它裡面還包含著一些異教的格言。要知道,聖保羅也並不像你一樣對這些異教格言表示反感。憑朱庇特發誓,每當異教徒說了句有道理的話,符合他的要求的時候,他肯定會採用它,並把它和《聖經》的文字永遠溶和在一起。」

    「走吧,克萊門特,走吧!」傑羅姆站起來說道,「你這褻瀆神明的修士,放明白點,要不是因為這個有權勢的地方保護你,你那該死的異端邪說就休想再保留下去。我本可以叫人把你在火刑柱上活活燒死。」說罷他氣得臉色發白地大步走了出去。

    科隆納對這一威脅的反應使得他這位熱衷於異教研究的人大增光彩。他跑出去,在傑羅姆背後興高采烈地嚷道:「這也是來源於異教,因為一個人思想不同而燒燬他的軀體,正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異教習慣做法——正像燒香、灑聖水、一座教堂裡設置百來個祭壇、削髮、紅衣主教或祭師的帽子、教皇這個名詞等等,都來自異教——」

    話沒說完,傑羅姆已經猛地把門關上。

    但他們還沒來得及離開這所屋子,就有扇百葉窗打開了,那熱衷於異教的修士把頭和肩膀都伸了出來,俯身望著街道叫道:

    「願那些基督徒受到懲罰,因為他們

    都是滿腦子充滿了迷信的人。」分手的時候向對方打了這一間根之後,科隆納感到一種勝利的喜悅,興高采烈地大步走來走去。由於他不像往常那樣留心他的航道(人們只能在一堆堆古物和古籍之間的小道上小心翼翼地走,才能穿過他的房間),不慎碰在一個埃及白鶴的尖嘴上,摔了一交,滾在一大堆亞美尼亞的神像上面。這些亞美尼亞神像儘管身材很小,但他發覺他們在爭論當中卻十分頑強。

    「你不能再到那信奉異端的修士那兒去了。」傑羅姆對克萊門特說道。

    克萊門特歎息道:「難道我們就不理他,不想法糾正他的錯誤嗎?爭論中過火的地方就馬虎點吧!他是因為被激怒了。他說話過分,行動不一定這麼過分。啊!他可真是個純潔而善良的人。」

    「所有持異端邪說的頭號人物都是這樣的。撒旦並不像勾引別人墮落那樣勾引他們墮落。相反,他使他們顯得更有道德,以便使他們的說教更有份量。科隆納僧是無可救藥的。他的家族在羅馬有錢有勢,無所不能。讓我們祈求他所褻瀆的聖徒們開導開導他吧。反正他們已經不止一次地以德報怨了。不過,我們得禁止你和他交往。從今天起,你只能獨自一人在城裡走!聽有罪的人懺悔,替他們贖罪!再就是驅魔!安慰病人!警告那些執迷不悟的人!凡是有人聚集的地方都利用一切機會進行布道!別再和科隆納來往!」

    克萊門特低頭走著。

    根據傑羅姆的請求,修院院長派人監視這位年輕的修士。有一天,暗探回報說克萊門特師弟路過科隆納的住所,在街上停留了片刻才繼續往前走。但他用手掩著面,走得很慢。

    傑羅姆把這份報告交給了院長。院長徵求他的意見,也徵求安塞姆的意見。安塞姆打算回朱利厄斯去,正巧來向他告別。

    傑羅姆說:『哼!他倒是服從了。但他是帶著遺憾的心情,甚至幼稚、後悔的心情服從的。」

    安塞姆說:「他不過是在與一位朋友和恩人決裂時掉了一滴眼淚。這是很自然的。畢竟他還是服從了。」

    安塞姆是一個以溫和的形式出現的不可抗拒的人物。有時他甚至對傑羅姆也具有一種無形的優勢。

    「可尊敬的安塞姆師兄,」傑羅姆說道,「克萊門特這人是個天生的軟骨頭。他會使你失望的。無論為我們的教會還是為我們的教派,他都不可能幹出什麼大事。不過,他倒是個演說家,已經陶醉於聖多明我精神。就讓我們牽根線放他飛吧。」

    同一天,克萊門特接到通知,要他立刻跟隨傑羅姆師兄前往英國。

    克萊門特兩手交叉在胸前,低著頭溫順地表示服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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