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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文 / 查爾斯·裡德

    來到城外,他們發現一路上的積雪幾乎每走一步都佈滿了無數的狼踩的新腳印。

    「丹尼斯,我們聽了那老人的忠告算是做對了。」

    「一點不錯。說到這裡,我想告訴你,昨晚我的確聽見它們在窗子底下跑,並聽到它們在市場那邊嗥叫著想吃人。但是沒有哪個肥胖的市民憐憫這些可憐的浪子,從窗口跳出來送給它們吃。」

    傑勒德微笑著,但帶有一種心不在焉的神情。

    他們邁著沉重的步子各自默默無言地往前趕路。

    「你在沉思什麼?」

    「我在尋思你的善良。」

    丹尼斯對這回答一點不感到高興。儘管他有許多怪癖,但你可能已經注意到,他能忍受許多的確不在道理的東西,因為他的脾氣是那樣好。然而,在絲毫沒有理由生氣的情況下,有時他也會突然脾氣發作。

    「一個客氣的問話總該得到客氣的回答。」他非常不高興地說道。

    「可惜先前的回答正是我所要給的回答。」傑勒德說道。

    「那麼,你明明知道我身上並沒有什麼善良,又為什麼假裝在尋思我的善良呢?」

    「要是別人這樣說,我會回答他:你言不由衷。但對於你,我想說:你看不見男人的優點,只看見女人的優點。我將再一次不理睬你那莫名其妙的怒氣,仍然要說我是在尋思你昨晚的善。你寧可把我匹配給『金頭』,或更確切地說,『金牛頭』,而剩下自己孤單一人。」

    「啊,小伙子,你想談這個嗎?」丹尼斯說道,馬上又高興起來,「說實在的,我原來也不是出於什麼善良,只不過是為了友誼和真正的同伴情誼。讓我告訴你吧,我年輕的主人,我的良心至今還在鞭答我,說我不該讓你不顧命運的安排,棄卻平靜的生活。一個比我更真實的朋友本應當責罰你,甚至割掉你的腳筋。這樣,你就會因為疼痛願意在金頭旅店呆上個把月。那個輕佻的姑娘就會溫存體貼地看護你,而一切都會圓滿地了結。割你腳筋的刀子我手上倒有,但一想你多麼怕疼,哪怕是擦塊皮也罷,到該動手的時候我怯懦的心就下不了手了。」丹尼斯臉上顯出十分抱歉的樣子,因為當責任把道路指得清楚的時候,他卻缺乏道德力量和決心。

    傑勒德聽到這駭人聽聞而又充分反映丹尼斯特點的坦白,吃驚地豎起了他的眉毛。然而,他們沒有來得及討論這個關於友誼的新奇而微妙的論點(就是說,一個人是否應當為了友愛的緣故割掉他朋友的腳筋),因為這時發生了另一件事。

    「我們後面有個人騎著他鄰居的騾子跑來了。」丹尼斯嚷道。

    傑勒德轉過身來。「請問,你怎知道不是他自己的騾子呢?」

    「啊,你真沒長眼睛!你沒瞧見他騎騾子一點也不愛惜。」

    果然,那人像個瘋子似的騎著騾子奔跑而來。但使兩個朋友最為吃驚的是,當他趕上他們時,這粗野的騎士眼睛睜得又圓又大。同時猛而有力地勒緊韁繩,使得那騾子伸出前腿,在兩個行人中間一滑,身子攤開,就像擺著一張滾動的四腳桌。

    「我想你們是從金頭旅店出來的吧?」他們點頭稱是。「你們當中哪個年輕些?」

    「誰生得更晚誰就是。」丹尼斯向他同伴眨眨眼睛說道。

    「謝謝你這個新聞。」

    「得了,你就猜吧?」

    「我會猜的。你的鬍子老,這傢伙的鬍子嫩,他就是那年紀小的。喂,年輕人,」說著他遞給他一個紙包,「你把這個掉在金頭旅店了,我們女主人叫我把它交給你。」

    「不,好夥計,我想我沒掉什麼東西。」接著,傑勒德摸摸他的錢包等物。

    「難道你想說我們女主人撒謊嗎?」那粗人責備說,「難道我將得不到一點酒錢(用的是更加責怪的口吻)?何況我是騾腹貼著地面飛奔而來的呢!」

    「不,你會得到酒錢的。」說著他給了他一個小錢幣。

    「太好了!」那小丑滿臉笑容、樂不可支地叫道,「願聖母與你同行。開跑吧,珍尼!」於是他又按照他們國家喜歡說的那樣,「腹部貼地」地飛奔而去。

    傑勒德打開紙包。這紙包大約六英吋見方。裡面發現另外一個紙包,原來是紙包套紙包,一個接一個。到第四個紙包的時候,他一下子把它全扔到雪地上。丹尼斯把它從雪裡取出來,責備他脾氣壞。他解釋說他討厭故弄玄虛。

    丹尼斯辯解道:「希羅底小女兒的大拇指呀,這並不是故弄玄虛,只不過是女人的小聰明。毫無疑問,這紙包裡裝有個東西,是她不好意思,或出於她們女性的可愛的狡黠,不願讓她的傭人看到她交給年輕人,比如說,你的吊襪帶。」

    「我不系吊襪帶。」

    「那麼就是她自己的。也可能是她的一束鬈發。這是什麼?新從蠶身上繅下的一團生絲。嘿,在各式各樣的愛情紀念品當中竟挑上了這樣一個!」

    「除開你以外,誰還以為她會無聊到送我什麼愛情紀念品呢?我倒不覺得她太壞——就是她那兩隻手討厭。」

    「且慢,這軟窩窩有個挺硬的東西藏在裡面。我說,窩裡的小鳥,你快出來吧!天哪!你瞧這個!」

    這是一隻金戒指,有個色彩絢麗、純如水晶的紫石英在閃閃發光。

    「多美呀!」傑勒德稚氣地說道。

    「這兒還有幾行字。你讀讀吧!我讀得不像別人那麼順,除非事先知道它的內容。」

    傑勒德拿過紙條。「這是首小詩,字寫得相當漂亮。」他一邊讀著詩句,一邊臉紅得像個姑娘。這些詩句十分純真,可以譯成如下的文字:

    年輕人,我的心已隨你飛走,

    願你重返「金頭」,

    願否?但求你把這紀念品收留,

    它來自一個姑娘,

    她為你離去而涕淚橫流。

    假如世界顯得嚴酷而寒冷,

    願你重返「金頭」。

    「真是只小鴿子!」丹尼斯喃喃說道。

    「真是個大大的貓頭鷹!竟然如此地拿自己的好名聲來冒險。不過,謝天謝地,她是和一個老實的小伙子玩這個遊戲,因為他決不會把她這個傻事洩露出去。不過,這股子拗勁!她幹嗎不把她這令人作嘔的貨色兜售給你呢?」丹尼斯歎口氣,聳聳肩頭。「你和她一樣正適合幹這種傻事!」

    丹尼斯坦白承認,他年輕的朋友正說到他的心坎上。在他看來,一個長有眼睛的姑娘竟然放過一個大人而把感情寄托給一個小孩,真是太奇怪。不過,他不能承認這是大自然的恩惠。小孩畢竟也是人。要不是女人偶爾表現出的這些怪癖,小孩們的命運就太可怕了。他們會完全見不著陽光而枯萎,永遠沒有出息,因為只有女人才能使像小孩這種沒出息的料子變成男子漢大丈夫。傑勒德打斷了使他沾沾自喜的這番議論,要求這位軍人哲學家接受那小姐的戒指。他斷然拒絕,併力勸傑勒德帶著戒指,像個男子漢的樣子,馬上趕回金頭旅店,而不要讓一個可憐的姑娘枉然向他伸出自己的雙臂。

    「你該說雙手。」

    「她允婚的手,有『金頭』放在裡面。」

    看到這事行不通,他就準備把戒指戴在他朋友的手指上。傑勒德拒絕了。「我已經戴著一個戒指。」

    「什麼,那可憐的小玩意?那是白蠟做的,頂多是錫做的。而這是純金,外加寶石。」

    「你說得很對。但這個是瑪格麗特給我的。我把它看得比紅寶石更寶貴。我既不丟開它,也不給它一個勁敵。」說著他吻了一下那賤金屬的戒指,叫它放心,什麼也別害怕。

    「我看那貓頭鷹是把戒指送給了一隻笨鵝。」丹尼斯憂鬱地說道。不過他還是說服了傑勒德把它繫在他的帽子裡面。小伙子對這倒是欣然同意,因為某些寶石被普遍認為具有優異的性能,而紫石英在這些珍貴的護身符寶石當中享有很高的地位。

    戒指被打發之後,傑勒德便懇切地要求他的朋友別再提這事。因為一談起女性,就會使他非常思念瑪格麗特;一想起每走一步就離她更遠一步,使他幾乎沒有勇氣走下去。「我不是一個泛愛者,丹尼斯。我的心只容得下一個愛人和一個朋友。啊,趁我還來得及的時候,讓我吮吸你純粹的友愛,別叫任何愚蠢的女人給沖淡了吧。」

    「親受的,你就盡情享用吧。」丹尼斯慈祥地說道,「至於說我將在雷米赫蒙離開你,那你可不能指望這個!如果我居然丟下你一個人,那麼——」接著他連續說了三句咒罵自己的話,「不能這樣。我將建議你在那兒呆上四十八個小時,待我吻了我的母親和姊妹以及女鄉親之後,我就跟你一道到海上去。」

    「丹尼斯!丹尼斯!」

    「別對我丹尼斯丹尼斯的了!就這樣決定了。你別和我頂嘴!不然我將和你一道去羅馬。為什麼不行呢?神聖的教皇經常打點快活的小仗,一個勃艮第的士兵會在他的隊伍裡受到歡迎。」

    這時,傑勒德開始傾瀉他的心裡話。「丹尼斯,在我沒有碰到你之前,我經常在路上停下來,不能繼續往前走,因為我稚弱的心靈老是拉我的後腿。只有在短時間地祈禱聖徒幫助以後,我才能站起來,拖著十分勉強的軀體再往前走。但自從我和你結成伴,我的勇氣就大起來了。我發現古人的話是對的。在令人厭倦的旅途上,一個性格明快的夥伴勝過一乘轎子。親愛的兄弟,每當我想起我們一同做過的和經受過的一切,我是多麼地激動!你從熊爪中救了我的性命,也從更為凶殘的強盜手上救了我的性命。而我呢,儘管身體還很虛弱,但我的確竭盡全力設法把你從萊茵河里拉了上來。從那時起,不知為什麼,我加倍地愛你。你們之間有多少堅韌的感情紐帶啊!如果我能按我自己的意志行事,我將永遠永遠不在今世和丹尼斯分別。可惜,我們得按上帝的意志行事。」

    「不,這回得按我的意志行事,」丹尼斯嚷道,「善良的上帝比你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管。我將和你一道去羅馬。我這裡一言為定。」

    「想想你在說什麼喲!這是不可能的。否則我就太自私了。」

    「讓我告訴你,這是已經定了的。任何力量也不能改變我的主意。在雷米赫蒙我將向我叔叔借十塊金幣,然後我們就繼續上路。事情就這樣定了,就像命中注定那樣無法更改了。」

    他們握手,表示一言為定。傑勒德什麼也沒說,因為他心中思緒萬千。但他一邊走一邊繞著他的夥伴跑了兩圈,然後在他前面倒退著跳舞。最後,他拉起他的手,手拉手地、像情人似的往前走去,直到他們看到在一個小山坡的頂上出現了一隊五十人左右的騎丘

    「瞧,勃艮第的旗幟,」丹尼斯快活地叫道,「我將在這些兵當中找到一位夥伴。」

    「那旗幟在陽光中顯得多麼壯麗!」傑勒德說道,「為首的穿戴著天鵝絨和羽飾以及玻璃鏡片似的鋼製胸甲,看起來多麼英武!」

    當他們走近到足以看清面孔的時候,丹尼斯驚兀地說道:「嘿,一點不錯,那是『勃艮第的雜種』。哼,既然他出來了,肯定要打仗。傑勒德,這可是個勇敢的首領。他從不把自己的生命看得比普通一兵的更值錢;同樣,他也不把普通兵的生命看得比小鳥的更值錢。這就是我心目中的好尉官長。」

    「瞧,丹尼斯,甚至那戴著大黃銅護額片和華麗披掛的騾子也為馱負著他們感到驕傲。難怪人們都渴望當兵。」在這一片稚氣的讚歎聲中那隊兵士向他們開來。

    「停下!」一個洪亮的聲音喊道。兵士們停了下來。「勃艮第的雜種」對著丹尼斯陰沉地低下了他的濃眉。「弓弩手,你是怎麼搞的,當每個有良心的能手都匆忙北上的時候,你卻面朝南走?」

    丹厄斯尊敬地回答說,他是在服役多年之後告假回雷米赫蒙探親的。

    「原來如此。不過,現在不是探親的時候。公國受到騷擾。喂!把那死了的士兵用騾子拉到前面來。現在你騎上這匹騾子,跟我們一道去弗蘭德。」

    「閣下請別見怪,」丹尼斯堅決地說道,「這可辦不到。我家就近在眼前。這三年我都沒回家了。更重的是,我得照顧這個可憐的年輕人。我不可以丟開他,也不能夠丟開他,直到我看著他乘上船去羅馬為止。」

    「我敢和我頂嘴嗎?」首領驚異地叫道,很快變得怒不可遏,「你活得不耐煩了?放下這年輕人的手,跳上馬鞍,別再廢話。」

    丹尼斯不作回答,但他把傑勒德的手握得更緊,臉上現出一副你奈我何的表情。

    這時,「雜種」吼了起來:「雅爾納克,命令六名射手下馬,給我把這膽小的狗崽子就地射殺,以作做戒。」

    年輕的雅爾納克伯爵是這個隊伍的副司令。他一聲令下,射手們便滾下騾子來執行命令。

    「把他的衣服脫光,」「雜種」以軍人行事的冷冰冰的聲調說道,「把他的武器衣物放在沒人騎的騾子上。說不定我們會找到一個更配佩帶它們的鄉巴佬。」

    丹尼斯痛苦地大聲叫道:「難道你們該處死我又羞辱我嗎?」

    「啊,不能這樣!不能這樣!」傑勒德叫道。這時,他剛從驚心動魄的專橫暴戾所導致的麻木狀態中清醒過來。「他馬上就跟你們一起走。我寧願和他永遠分離,也不願讓他損害一根毫毛。啊,先生!啊,我的老爺!求您給可憐的孩子哪怕一分鐘的時間和他惟一的朋友告別吧!他會跟你們一起去。我發誓,保證他跟你們一起去。」

    嚴峻的首領冷冰冰地、輕蔑地點點頭表示同意。「雅爾納克,你陪他們。完了以後不管死的活的你得把他帶上來。起步走!」說罷他便重新走上征途,全部隊伍隨後跟上,只留下年輕的伯爵和六個射手,其中一個牽著沒人騎的騾子。

    丹尼斯和傑勒德憔悴地相互凝視著。啊,多悲傷的場面!

    他們無言地交換了彼此的痛楚後,匆忙地交談著,因為時間正在飛逝!

    「你去荷蘭。你知道她的住處。你把一切都告訴她。看在我的分上,她會好好待你的。」

    「哎,我只能帶給她悲傷的訊息!看在上帝的分上,回『金頭』去吧,我真要發瘋了。」

    「且慢,讓我想想。難道我沒有什麼要對你說的嗎,丹尼斯?我的腦袋瓜呀!我的腦袋瓜呀!」

    「唉,有了。你去萊茵吧,傑勒德!斯特拉斯堡離這裡不遠。你可以順流而下去鹿特丹。瑪格麗特在那兒,我也將去那兒。我將告訴她你快來了。我們將團聚在一起。」

    「我的小伙子,你們趕緊點吧,不然你們會給我們找麻煩的。」伯爵堅定地說道,但已不那麼粗暴了。

    「啊,先生,再等一等!稍等一等!」傑勒德喘著氣說。

    「詛咒這生我的國土!詛咒這人類,以及把人類造成這個樣子的上帝!」丹尼斯嘶叫道。

    「住嘴!丹尼斯,住嘴!別褻瀆上帝!啊,上帝,原諒他,他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忍耐吧,丹尼斯——雖然我們不能再在今世見面,讓我們在更美好的來世相會吧,但褻瀆上帝的人是進不了來世的天堂的。到我的懷裡來吧,我失去的朋友。現在言語還有什麼用呢?」他伸出雙臂,兩人緊緊地抱在一起。他們一而再,再而三地互相親吻,誰也說不出話來,惟見淚水順著他們的雙頰雨水般地往下淌。雅爾納克伯爵在一旁驚奇地看著。而那些旁觀著的粗曠的士兵,由於「同志」對他們說來是一個神聖的名詞,也不禁在他們強悍的臉上露出一些同情。這時雅爾納克發出一個信號。於是,他們通過善意的強制以及粗俗的安慰話,把丹尼斯幾乎是抬上了騾子,並把他包圍在中間,然後飛奔去追趕他們的首領。傑勒德瘋狂地奔向前去(因為正是巷道的轉角處),想看他最後一眼。他最後一眼看到的丹尼斯正在騾子上搖來搖去,撕扯著自己的頭髮。看到這情景,傑勒德喉嚨裡有個硬著的東西升得越來越高,以致他無法再跑,也無法再呼吸,只能喘粗氣。他靠在積雪覆蓋著的樹籬上,手抓籬笆,感到一陣淒慘的哽咽,使他幾乎窒息過去,甚至沒感覺到刺戳進了他的手。

    經過一番苦苦掙扎,他才使呼吸恢復過來,開始意識到自己面臨的不幸,但還不是馬上意識到,因為打擊來得如此突然,如此使人麻木呆滯。他搖晃著往前走去,幾乎感覺不到,也不在乎他在往何處去。他不時地停下來,垂著雙手,把頭擱在胸前,一動也不動地站著,然後自言自語地說:「這是真的嗎?一定是夢吧。僅僅五分鐘之前,我們還是那麼快活,手牽手地一道向羅馬走去。我們還稱讚他們,稱讚他們漂亮的旗幟和鋼盔——啊,真是魔鬼心腸!」

    整個大自然似乎也像他自己一樣顯得異常寂寞。遠近沒有一個人影,惟見一片單調的白色。他僅剩下過去的傑勒德的幽靈,獨自在樹和田野以及樹籬的幽靈中徘徊。荒涼!荒涼!荒涼!一片荒涼。

    他跪下來,捧起一小把雪。「不,我不是做夢,這是雪。它就像世人的心一樣冰冷。它也有血腥氣。要不,這是什麼呢?傻瓜,這是你手上的血。我沒看到傷口。唉,我瞧見了刺。歡迎你啊,仁慈的仇敵!我沒有感覺到你的存在,你也沒有戳進我的內心。你不像人那樣殘忍。」

    他站起來,正想拽著那沉重的腿往前走時,忽然聽見身後響起了馬蹄聲和歡笑聲。他轉過身來,歡喜而又荒誕地希冀著這是抓丁的已經回心轉意,正在把丹尼斯送回來。但一看不是,而是支快活的馬隊。一個有身份的紳士後面跟著若干穿著天鵝絨衣、佩帶毛皮和羽飾的寵兒,以及四五個穿著軟牛皮緊身上衣的武裝扈從。

    他們快活地一陣風似的跑了過去。

    他們過去之後,傑勒德絲毫沒有望他們一眼。一些快活的人影來了又去了,如此而已。他像個夢遊者。但他被粗暴地從夢中驚醒,因為有個聲音在他前面厲聲喊道:「站住,把錢交出來!」接著便看見那紳士的三個僕役衝到他前面。他們已騎著馬回來搶他的財物。

    「你們這些渾蛋是怎麼了?」他相當鎮靜地說道,「難道你們想讓你們的主人丟臉嗎?他會把你們拴在最近的一棵樹上吊死的。」說著他頑強地抽出劍,背靠著樹籬。

    其中一個傢伙馬上把火槍對準了他。

    但是另一個傢伙不如他那樣嗜殺,插嘴說:「別那麼急!別那麼狂!瞧那邊!」

    傑勒德向那邊望去,只見距他不到一百碼的地方,那貴人和他的朋友已歇了下來,坐在馬上,望著這無法無天的搶劫,一方面是過於高傲,不屑親手幹這骯髒事,另一方面又並不十分自愛,還是很想得些不義之財。他們只是監視著僕役,惟恐僕役私吞劫來的錢財。

    比較和善的那個僕役是個脾氣好的傢伙。他向傑勒德說明反抗是徒勞的,並提醒他一般的強盜經常是既要錢又要命的。他還滿有道理地對他說,當個紳士要花大量的金錢,他主人昨晚賭輸了,現在要去看他的情婦,因此不得不看到誰有錢就找誰要。

    「好青年,你得考慮,我們不是為了自己搶你的。別再華唆了,快把你腰帶上裝得滿滿的錢袋交給我們,免得麻煩我們先割破你的喉嚨,然後照樣把它拿走。」

    「這渾蛋說得對,」傑勒德鎮靜地講道,儘管聲音很大,但屬於一種自言自語的性質,「我不應當拋棄自己的生命。不然,瑪格麗特會十分難過。好吧,你們就把窮人的錢包放進富人的錢袋裡去吧。但得帶上一句話。告訴他,我祈求神聖的三位一體,讓裡面每一個錢幣都燒他的手,冰他的心,使他的靈魂萬劫不復。滾吧,讓我獨處悲傷好了!」他把錢包向他們扔去。

    他們騎著騾子走開,一邊喃喃地說著什麼,因為他的話使他們的良心感到一丁點刺痛,微不足道的一丁點刺痛。他踉蹌著繼續往前走。現在是既無鋼板,又無親友。他一直走到森林的邊緣。這時,他的心靈雖然很難感覺到這第二次打擊的力量,但他的理智卻感覺到了。所以他開始問自己,繼續往前走還有什麼好處。他在那堅硬的路上坐了下來,用指甲搔著頭髮,竭力想往好的方面想。由於一種奇怪的睡意向他偷偷襲來,這課題就變得更加困難。沒有錢,他絕對去不了羅馬。分別時丹尼斯對他說過:「去斯特拉斯堡,再從那兒順著萊茵河回老家。」他將聽從丹尼斯。但沒有錢如何去斯特拉斯堡呢?

    這時,他耳中似乎突然響起:

    假如世界顯得嚴酷寒冷,

    願你重返「金頭」。

    「如果我真回去,那就必須作為她的僕人,因為我是屬於瑪格麗特的。我倦了,我倦了。我要睡覺。我將在夢中看見一切都像過去一樣。唉,一個小時以前我們都還那麼快活。我們不知道有多麼快活。這兒有間屋子,看來主人挺有錢。要是我跑去告訴他我遭到的不幸,求他幫我把錢包要回來,好讓我去萊茵河,會不會有什麼結果呢?傻瓜!他不是跟別人一樣的人嗎?他會唾棄我,把我在地上踩得更慘。丹尼斯詛咒從類,這我永遠也不會。但是,我開始討厭他們,害怕他們了。嗯,我得在這兒躺到天黑,然後摸黑爬進這有錢人的糧倉,偷口牛奶喝,或偷把糧食吃,讓自己不至於餓死。上帝目睹我怎樣遭富人搶劫的,也許會原諒我。人家都說睡在雪地上會遭殃,死神會邁著無聲的步伐,吐著甜密的氣息潛伏到睡在雪地裡的人身上,但我有什麼辦法呢?我甚至得信賴豺狼,因為它們畢竟不是人。唉,我太睏了。」

    他爬到路邊,深深地歎了口氣,然後在雪地上把四肢伸開。

    「唉,別那樣撕扯你的頭髮!我的心撕裂著想再見見你。」

    「瑪格——麗特。永遠也見不到我了。可憐的瑪格——麗——特。」

    滿懷柔情的心靈平靜了下來。

    這個忠實的情人和中古模式的朋友就這樣靜靜地躺在雪地上,冒著險惡氣候的危險,冒著野獸襲擊的危險,冒著飢餓的危險,既無分文,又無朋友,隻身流落異鄉,還沒有走完到羅馬去的一半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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