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文 / 查爾斯·裡德
罪犯雙臂捆綁著在市場站了兩個小時之久。這樣,萬一有人知道他們或他們之中任何一個還犯有其他罪行,便可以在審判時為此作證。
然而他們站足了兩小時之後,並沒有人提出任何新的罪證。其實這並不足為奇,因為他們都是些夜貓子、蝙蝠似的吸血鬼,趁著黑夜對疲乏的旅客進行偷襲,而這些旅客又多數是外鄉人。
正當他們被帶下來時,人群中聽到一聲可怕的尖叫。一個婦人用手指著其中一個罪犯,兩隻眼睛幾乎從眼窩裡跳了出來。她還來不及開口就昏了過去。
一方面是為了幫助她,一方面是出於好奇,男男女女都跑過來圍著她。等她慢慢恢復過來的時候,人們開始作各種猜測。
「她指的是他。」
「不,是指的這個。」
「不,不,」另一個說道,「是指的那頭髮散在脖子周圍的壞傢伙。」
所有進一步的猜測都被突然打斷。那可憐的女人一恢復知覺便像一頭母獅子似的朝那店老闆撲過去。「還我孩子!該死的!該死的!還我孩子!」只見她一把抓住軍官們掛在店老闆脖子上的金黃而光滑的頭髮,從他脖子扯了下來,狂吻著。由於那可憐而迷亂的神志逐漸清醒過來,這婦人看到了這個鐵證,知道她丟失的孩子已經死去,於是對著頭髮突然又哭又叫地癱了下來。這時,人群發出一陣狂野的嗥叫,向那謀財害命的店主衝了過去。本來他的性命當場就會迅速了結,因為在那個時代誰都是把生命掛在腰帶上的。丹尼斯立即拔出他的刀,一邊喊「交給我,夥計們」,一邊把人群使勁地擋住。「誰動他一下就找死。」另外一些弓箭手也支持他。大家很費了一番力氣,總算使店主保全了他的皮肉。與此同時,丹尼斯向那些喊著要喝他血的人叫道:
「這是什麼樣的報復呢?難道你們瘋狂到這個地步,竟想剝奪車輪處死他的權利,賞給這蟊賊一個舒舒服服的死嗎?」這時,群情有所收斂。但這與其說是歸功於丹尼斯的講話,不如說是歸功於弓箭手刀劍的阻擋。他們虎視眈眈,一陣陣地吼著。市政官員見此情況,聚攏過來,和弓箭手組成了一個糾察隊,小心地把罪犯護送回監獄。
人群不分青紅皂白地對他們和罪犯一律報以憤怒的哄趕聲。丹尼斯看見罪犯已被安全地關回監獄,便往白鹿旅舍走去,希望能找到傑勒德。
在路上他見到有兩個姑娘在二樓窗前做活計,他向她們行了個禮,她們蕪爾一笑。姑娘們態度自然,臉色紅潤,丹尼斯很快和她們攀談起來。
他邀她們去白鹿旅舍吃飯。她們如果拒絕,他也就算了。結果她們反倒接受了邀請。在這美妙的聚會中,他完全忘了可憐的傑勒德。這時,傑勒德正被押往監獄。半路上,由於神志多少恢復了鎮定,他忽然停下來,問他的被捕是根據誰的命令。「根據副知事的命令。」衙役說道。
「副知事?哎喲!我,一個外鄉人,究竟幹了什麼事冒犯了一個副知事?這個說我玩弄巫術的控告肯定是個圈套。我不是一個巫師,而是一個遠離家鄉的誠實的年輕人。」
這種含糊不清的說法使那當官的感到厭惡。「給他拘票看,傑克。」他說道。
傑克把拘票用兩隻手拿著,伸到離傑勒德的眼睛一碼半的地方。與此同時,那身材高大的衙役忽然把他捆了起來。兩個當官的都戰戰兢兢,惟恐犯人會搶走他們給以迷信般重視的這一文件。
但可憐的犯人並沒有這種想法。請想想,他用火鉗能否夠得著它還成問題哩。他只是伸著脖子看看這張拘票。但使他感到極為驚奇的是,他發現簽署這張拘票的副知事正是那位友好的市政官。他打起精神,向逮捕他的人保證說,一定是發生了什麼誤會。但是,他看到這麼說並沒產生什麼使用,便要求把他帶去見副知事。
「你看怎麼樣,傑克!」
「不行。我們沒有奉命把他帶去見副知事閣下。你看文件吧!」
「是沒有。不過,善良的夥計們,這有什麼壞處呢?我給你們每人一個金幣。」
「傑克,你看如何?」
「嗯!我說我們也沒有不帶他去見副知事閣下的命令。你看文件吧!」
「那我們就說我們是繞道經過副知事閣下的衙門,把他押往監獄的。」
事情就這樣同意下來。他們收了錢,並叫傑勒德注意他們是給了他一個面子。他看到他們除開銀子以外,還想得到一點感激的話。他試圖滿足他們這一貪慾,但話哽在喉嚨裡說不出,因為偽裝並不是他的特長。
他帶著膽怯的心情來到那市政官跟前,並以顫抖的聲音要求瞭解一下自從他跟曼儂和丹尼斯離開那房子以後,他究竟有何冒犯之過。
「我不曉得。」市政官說道。
在把拘票遞給他看過之後,他對傑勒德說他是在黎明時簽署的。「我年紀老了,記憶力不行了。在議論那姑娘的罪狀時,我完全忘了你自己的罪狀。現在我記起來了。絲毫不錯。你正是那個我控以玩弄巫術罪的人。先別走!在去監獄之前,你先聽聽起訴人對你的控告。你快去找他來。」
那聽差的沒有能夠一下子找到起訴人。市政官不耐煩起來,便把傑勒德的主要罪狀告訴他,意思是說他用地獄之火燃燒一個屍體,但這屍體燒而不化。「如果這是真的話,我很為你難過,因為你肯定會在內夫夏斯托市場被松木火活活燒死。」
「啊,閣下,請看在慈悲的上帝分上,容許我和尊敬的神父談一次話。」
市政官建議傑勒德別幹這事。「教會比我們市政府對巫師們更嚴酷。」
「但是,閣下,我是無辜的。」傑勒德一半叫喊一半嗚咽地說道。
「噢,如果你——認為——你是無辜的——當差的,和他一起去見神父。但注意別讓他跑掉。無辜的,是這樣嗎?」
他們看到神父正穿著緊身衣在修一輛手推車。傑勒德把一切都告訴了他,並苦苦哀求他。「只不過是因為我用點磷來對付匪徒進行自衛,而這些匪徒正是他們即將判決的。」幸虧我們這位魔術師已經把他的故事詳細地告訴了神父,因此那精明的修士已對事情有了正確的瞭解。市政府的瞭解是是非顛倒的。尊敬的神父顯得異常嚴肅,說道:「我必須就這個不幸的事情單獨訊問你一下。」他把他帶進一間密室,吩咐那當差的站在外面守衛,並準備召之即來。那身材高大的衙役站在門外,打著哆嗦,擔心會看到房子飛掉而留下股硫磺臭味。一等他們單獨在一起,神父就不再板起面孔,馬上恢復了他的本來面目。
「把那竅門告訴我。」他十分好奇地說道。
「不行,神父,除非房子遮得暗暗的。」
神父立即關上百葉窗,使室內暗了下來。「好,你開始吧。」
「但我把磷抹在什麼上面呢?」傑勒德說道,「沒有死人的臉可抹,而恰恰是死人的臉才使得磷看起來那麼可怕。」神父在房裡摸來摸去。『行了。這兒有張聖像,這是我的保護神。」
「上帝在上,這可不行!這是褻瀆神明呀。」
「嘿!磷是擦得掉的,不是嗎?」
「是倒是。不過,隨隨便便地對待一個聖徒,可真是於心不忍。」巫師提出異議。
「廢話!」神父駁斥道。
「當然,把磷抹在聖徒臉上,就足以向尊敬的神父表明這並不是什麼妖術。」
「也許正是因為這個道理,我才建議這樣做。」神父機智地說道。
由於受到這般鼓勵,傑勒德便將聖像的眼睛和鼻孔都抹上磷使其發光,嚇得神父跳了起來。然後他把頭髮也搞得處處發光,使得聖像的整個面部就像螢火蟲似的亮晶晶。
「聖母在上,」神父叫道,「這可真絕。看到一個死人的面孔這樣閃光,難怪他們把你當做巫師。好了,你跟我來吧。」
他穿上灰袍子,戴上大禮帽。過了沒幾分鐘,他們便一道來到市政官的官邸。市政官身旁站著那位控告人,正在對他進讒,以害其視聽。這是個腳穿紅鞋紅襪、身穿藍邊黑袍、頭戴三角帽的光怪陸離的人。
在向市政官行禮致意之後,神父轉過身來對這個人物頗有風趣地說道:「曼吉斯,原來你又在幹你的好事,想通過你那三寸不爛之舌把老實人的性命斷送掉!得了,大人閣下,這是老一套了!同行是冤家嘛!專搞巫術的曼吉斯今天晚上就想把自己出賣給撒旦,但撒旦可不那麼傻,以至出錢買他可以免費搞到的東西。這位想當巫術師,而實際上只是個賣狗皮膏藥的曼吉斯在控訴一個誠實的小伙子搞巫術。但這小伙子不過是使用了我和所有教會人士都熟習的一種化學秘密進行自衛而已。」
「但他不是教會人士,也涉獵這種玄妙的秘密。」市政官表示異議。
「由於他是修院培養大的,而且兼有較低的聖職,所以相比之下他應屬教會人士,而不屬凡俗人士。」胸有成竹的神父說道,「因此,我奉告你這巫師,別再囉唆,快收回你的控告。」
「我可不幹,尊敬的神父。」曼吉斯頑固地答道,「我是個巫師,但是個白巫師,而不是黑巫師。我並沒有跟撒旦訂盟約。相反,我是在用合法的、必要的方術和他鬥爭。我從來不像黑巫師那樣褻瀆聖物,也不把我自己變成一隻貓吸掉嬰兒的血,甚至他們的生氣,也從不使死屍發光。我只是告訴莊稼人他們的家畜和雞鴨什麼時候著魔,一年中什麼時刻該種棵麥,一個月當中哪些天向女人求婚、售賣閉牛等等最吉利。而首先,我的方術、我的職業正像我去幹的那樣,是偵察黑巫師。去年我偵察出一大幫黑巫師,結果他們都在多爾被活活燒死。」
「不錯,曼吉斯,請問,你的舌頭點燃的那場有名的刑火結果如何呢?」
「結果是連他們的灰都化為烏有。」
「不錯。不過你這場喜劇真正的結局是這樣的:第戎的議會已經甄審了這個案件,判定他們並不是巫師,而是安分守己的善良市民,並且在上周就已經下令為他們的靈魂做彌撒,並在勃艮第的七個城市為他們上演昭雪性的滑稽劇和神跡劇。所有這一切都不可能把他們從灰燼再變成男人和女人。不過在我們這個國家有個慣例,就是當我們由於偏聽了像你這種說謊的惡棍而殺害了無辜者的時候,我們不去責怪自己偏聽偏信的耳朵,而是責怪欺騙我們耳朵的說謊的舌頭。因此,你可以考慮考慮。只消我對主教大人說一句話,你就會比任何一個聞過燃燒的松木氣味的無賴離得更近地聞聞這股氣味。你將乘一朵煙雲去尋訪你包藏其禍心(因為在拉丁文中魔鬼意味著『誣告者』)、穿戴其服飾的魔鬼。」
說罷,神父用手杖指著曼吉斯。
「這可是真的,」市政官說道,「因為紅與黑是惡魔的顏色。」
這時,那白巫師在他火紅衣服的襯托下更顯得面無人色。這一烘托確乎是如出畫家的手筆。他結結巴巴地說道:「我崇敬神聖教會及其意旨。即使傑勒德使教堂公墓和公墓中的一切都發光,我也不管了。我收回我的控告。」
「那就去你的吧。」副知事說道。
他一離開,神父就用閒談的腔調客氣地告訴市政官說,被告曾從神聖教會取得那一化學物質,現已通過把它全部交給他本人而歸還了教會。
「這麼說來,這物質已經獲得了可靠的保管。」市政官回答道,「年輕人,你已無罪獲釋。請尊敬的神父為我祈禱。」
「這你不用懷疑!嗯哼!副知事,這三個多月,市裡還欠我四個銀法郎哩。」
「是這樣,神父。這錢本周內就會付給您。」
達成了這一良好的協議,政教兩方便握手告別。神父一走到街上,傑勒特便抓住他的手吻了起來。
「啊,神父!啊,尊敬的神父!您從火刑柱上把我救了出來。我能說點什麼,做點什麼好呢?什麼——」
「什麼也不必,傻小子。做好事本身就是報酬。不過——嗯!但願我沒有通過欠債做了這件好事。對於我這種職務來說,撒謊是很不恰當的。」
「撒謊?」傑勒德感到莫名其妙。
「你沒聽我說你把磷給了我嗎?這輕率的謊言就得使我懺悔兩個星期。」神父歎息道,機靈地眨眨眼睛。
「不能這麼說!不能這麼說!」傑勒德急切地叫道,「上帝在上,可不能這麼說!那不是撒謊,神父。您知道得很清楚,磷先就是您的,現在也是您的。」說著,他把那瓶子塞進神父的手中,「可惜這是個微不足道的禮物。您不願為神聖教會從我錢袋中收下一點微薄的捐贈嗎?」他一邊眼睛閃閃發光,一邊把錢袋伸了出來。
「不行,」神父唐突地說道,並很快把手拿到背後,「一文也不行。不行!不行!你既窮又漂泊無依。你最好每天中午來我家和我一道用飯,因為我打從心眼裡喜歡你。」說著他把手抄在背後,非常突然地轉身走開了。
他的兩隻手在發癢。
但它們總算白白地癢了一陣。
善心人有所不為。
傑勒德急忙趕到旅店,以便消除丹尼斯由於他離開得這麼神秘、這麼長久一定會產生的焦急。但他看到他卻是怡然自得地坐著,和兩個態度大方、面色紅潤的貴婦人在玩擲骰子的遊戲。
傑勒德感到不高興。「千萬別忘了讓內冬!」他臉漲得通紅地說道。
「關她什麼事?」丹尼斯一邊興高采烈地搖著骰子一邊頂撞道。
「她說『女人一文不值』。」
「啊,是嗎?女士們,對這你們該說什麼好呢?」
「我們說,只有那些太老、太醜、太笨、不討女人喜歡的人才會說女人的壞話。」
「你們說太笨,是嗎?聰明人可不會有足夠的癡憨來取悅女人,也不會有足夠的瘋狂竟有心去取悅女人。」傑勒德高傲地說道,「但我這是跟我的夥伴講,不是跟你們這些初見面就和男人這麼隨便的厚臉皮的癩蛤蟆講。」
「別講道了,夥伴。往我們頭上拋幾句諺語吧。姑娘們,論講諺語他可比得上所羅門。我想他是用諺語培養大的。」
「讓你的友誼成為有口皆碑的諺語吧!」傑勒德對答道,「你的友誼一見石榴裙就煙消雲散了。」
「太不幸了!」丹尼斯叫道,「我才用小彈丸說說,你就用匕首來回答。」
「但願我能用匕首回答。」傑勒德對答道,「再見。」
「多麼不文明的小人!」一個姑娘說道。
傑勒德打開門把頭伸進來。「我想到了一個諺語。」他刻薄地說道。
誰和女人廝混,
誰就死於貧困。「拿去吧。」道了這霹靂般的智慧的古諺之後,他就趁他們誰也沒有來得及反駁就惡意地砰的一聲把門關上。
由於先前的焦急搞得他十分疲憊,於是他走進酒吧,想吃片麵包,喝杯酒。店老闆只肯賣一品脫一瓶的酒。好吧,他準備喝它一瓶。但是,當他把瓶裡的酒和瓶子的大小一比,便發現差別很大。他仔細地看看瓶子,發現瓶子細小的頸部玻璃薄,而接近底部時異常厚。他馬上把這個發現提了出來。
店老闆高傲地回答說,他並不製造酒瓶,絲毫不能為酒瓶的形狀負責。
「這我們倒要馬上見個分曉。我要把你這個一品脫的瓶子拿給副知事看。」
「看在上帝的分上,不必,不必,」店主馬上改變口吻說道,「我很願意使顧客滿意。如果碰巧這一品脫的瓶子不足量的話,我們將對這一瓶和相似的另一瓶共收三分而不各收兩分。」
「就這樣吧。我很佩服你,作為如此漂亮的一家旅店的老闆,竟會這麼做生意。再說,酒喝起來也很像礦泉水的味道。」
「年輕的先生,」店主說道,「這家旅店不像大多數旅店那樣割旅客的喉嚨。好在這方面你是很瞭解的。『白鹿』不是獅子,也不是熊。不管這兒發生什麼高明的盜劫案,都只可能是對可憐的店主幹的。要是他和少數肯付賬的人打交道時不狡猾一點,他怎麼活下去呢?」
傑勒德對這套辦法表示徹頭徹尾的反對,因為誠實的買賣應當是薄利多銷,既不欺人,也不受人欺。
店主對這一幅幻景歎息起來:「人們在天堂也許能開設這樣一家客店,但不是在勃艮第。開往戰場的步兵也被派到我們店裡宿營。我怎能不因為他們的光顧而賠錢呢?他們每天只付兩分,但他們光吃的就值兩分,還不算喝酒。賣赦罪符的都是我的好朋友。至於香客們,你想我能從他們身上賺到什麼呢?天曉得,只有虧本。行吟詩人和魔術家可以吸引顧客,但除開付酒錢以外就自認為有權不付別的賬。碰到凡俗教士,我是不虧也不賺。但黑衣和灰衣遊行修士雖然發誓終身貧窮,可並沒有發誓終身挨餓。他們吃起來簡直是狼吞虎嚥。除開他們的禱告以外,對店主分文不給。而且天曉得,很可能給的還不是禱告。我爹在的時候,我們可以代人籌辦婚禮。但現在那些大貴族也把房屋、餐具、酒杯、羹匙出租給任何想結婚的誠實情侶,就連機械工匠也帶著他們的新娘和祝賀的賓客去貴族家舉行婚禮。儘管我們能夠為參加最舒適的婚禮的賓客準備席位、餐具、酒具,足夠使他們吃喝跳舞一個星期之久,他們還是不來光顧我們。大貴族過去只是論桶賣酒。現在,他們甚至在市場上自由地叫賣他們的酒,並按加洛品來零售。我們怎麼競爭得過他們呢?他們釀酒,而我們是從釀酒者手上買酒。好在驗屍還在我們店裡進行,這倒給我們帶來相當不錯的利潤。但是口還沒塞滿,肉就跑掉了。」
「你們應當改善供應。」聽他嘮叨的傑勒德說道。
「法律不容許我們這樣做,因為法律禁止我們在市場剛開始時進入市場。等我們趕到時,市民把什麼都買光了,只剩下他們不要的東西。另外,法律還禁止我們一次購買三蒲式耳以上的麵粉,而集市每星期才一次。至於殺豬宰牛的,要是我們不給他們賄賂點什麼,他們就不給我們宰殺。」
「別喪氣!」傑勒德親切地說道,「各行各業都有點小鞋穿。」
「不錯,但不像我們這樣。我們是單方面受壓,寸步難行,就像穿小鞋,疼得只能半邊腳著地瘸著走。具體說,就是如果我們不付錢給賣給我們麵粉、酒和肉的商人,他們可以把我們投入監獄,把我們關到要麼還債,要麼見上帝為止。但我們卻不能把那些向我們購買同樣食物的人投進監獄。我們可以因為旅客欠債而把他的馬扣下來。但上帝在上,扣押在哪兒呢?只好扣押在我們自己的馬廄裡,花我們的錢讓它吃個沒完沒了。不僅如此,我們還能扣押旅客本人。但扣押在哪兒呢?扣押在監牢裡嗎?不行,我們得把他扣押在我們店裡,免費給他食宿。難道賠了夫人又折兵嗎?天老爺,這要不行,只好讓他滾蛋。我們最老實的顧客要算是賊。禱告上帝,但願多有些賊。他們並不仔細研究酒杯的形狀,也不細看店主的賬單。就他們和他們的錢袋來說,都是來也容易去也容易。他們揮金如土,因為他們只懂得今朝有酒今朝醉,今朝醉後西天會。但是抓賊的,不僅沒通過這一好榜樣受到教益,反而沒完沒了地掠奪可憐的店主。當高貴的或誠實的旅客光臨舍下時,憲兵就跑來假裝對他們有懷疑,要求搜查他們及其證件。為了避免這種冒犯,店主就得以豐盛的酒肉相待。再就是檢驗度量衡稅,你又得用酒肉去堵他們的嘴。外加市政稅、王室稅、議會稅,成群的稅。每種稅肚裡都藏有一隻狼,食道裡都有塊海綿。此外還有修士、遊行修士、香客、朝聖者、當兵的、抽稅的、憲兵隊長和憲兵,更有硬著頭皮賴賬的。『白鹿』怎麼能頂得住所有這幫人呢?要是不像『天鵝和玫瑰』、『野豬頭』、『紅獅和老鷹』、『月與星』以及『沼澤』那樣以謀財害命來保存自己,『白鹿』怎麼經得起要一品脫酒就給一品脫呢?何況什麼東西都在猛漲價。要曉得,小伙子,我每賣一磅麵包就得花我三個銅但尼爾的成本;一蘇才十二但尼爾。按噸買來的酒每品脫得花我四但尼爾。每袋木炭花兩蘇,而且一天就用光了。一對鶴鎢五蘇。你看這怎麼辦?誰聽到過這種事?花五蘇錢買兩個小家禽,而且全是骨頭和羽毛!一對鴿子三十但尼爾。這簡直叫人傾家蕩產!而我們又不許隨市價而漲價。我告訴你,這真是穿小鞋,半邊腳在地上踩,疼得我們眼淌淚水叫乖乖。芥菜、辣子、鹽、柴也不許收費。你以為我們是不花錢弄到手的嗎?蠟燭是每磅一蘇,鹽是每英石五蘇,辣子是每磅四蘇,芥菜是每品脫二十但尼爾。而新鮮肉在肉叉上一烤就要縮。難道除開重量虧損我就什麼也不賠了?嘿,你知道我給廚師的工錢是多少?我看你永遠也猜不出。就像我說我是活受罪一樣千真萬確:一年一百蘇,絲毫不差。
「我雇的侍者是每年三十蘇,還不算外塊。他比我有錢得多。再說,挨敲詐不算,還得受氣。上個禮拜天我上教堂去——不過教堂並不是我經常光顧的地方,神父不是責罵旅店老闆嗎?我承認他貶責了各行各業,但就是放過了那以放蕩、傲慢、懶惰而聞名的行業——神父業。請你注意,他對其他幾俗階層都只是用羽毛拍打,而對我們旅店老闆可是用牛雞巴狠狠地打。這也不敬神,那也不敬神,最不敬神的則是在彌撒期間照常開門。嘿!明明是法律命令我們為來自別的城市,必須停留、逗留或過宿的旅客晝夜開門的。原話就是如此!要是我們拒絕他們,不管有彌撒沒彌撒,他們都可以告到知事那兒,罰我們款。至於說一個市民跟隨真正的旅客潛入旅店,那能怪我嗎?他們都賭咒說他們是疲憊的旅客。難道我認得出這麼麼大一個城市的每張面孔嗎?結果是:如果我們遵守法律,我們可憐的靈魂就要遭罪;如果我們不遵守法律,我們可憐的乾癟錢袋就要兩孔淌血,既被罰款又失掉旅客。」
人們泛泛地談自己時只像「潺潺的小溪」,而一談起他們的委屈時,卻像「閃爍的河流」,老是口若懸河,滔滔不決。
因此,對於我的讀者們(儘管不是對一切有關的人)說來很幸運的是,這位飽受委屈的演說家在他滔滔不絕一瀉千里的當中忽然被半途擋住了。另外一個人帶著一個剛受到的委屈,一個熱得滾燙的委屈衝了進來,從而以優勢壓倒了店主所有的委屈。這人正是丹尼斯。他正在一邊咒罵,一邊嚷著他失竊了。
「那些娘們經過這兒了嗎?她們都是些什麼人?住在哪兒?她們拿了我的錢袋和十五個金幣。快喊抓賊!唉!這些毒蛇,女賊!我看旅店都是些坑人的陷阱。」
「你瞧。」店主對傑勒德說。
傑勒德求他冷靜些,說清事情發生的經過。
「先是有個娘們找點借口走了出去,過了一會另一個也走了出去,說要叫她回來。但是兩個都沒回來。我手一摸錢袋,發覺是空的。這些不知好歹的傢伙!我還故意讓她們飛快地贏錢哩。但是使用加重的骰子還嫌不夠快,她們非得一把全抓走。」
傑勒德主張馬上去見市政官,好派出衙役去追捕她們。
「我才不去,」丹尼斯說,「我討厭法律。還是既來之則安之算了。」
傑勒德不肯就此罷休。
店主給了他一個指點,他便硬要丹尼斯跟他一道去見憲兵司令。但那位貴人搖搖頭說:「我們對於那些偶爾作案的竊賊是沒有什麼線索的,她們平常都老老實實地干針線活,等看到有個容易受騙的笨蛋用容易到手的贓物引誘她們,她們才對他下手。」
「走吧,」丹尼斯氣沖沖地嚷道,「我早就知道在遇到麻煩時一個小市民能對我有什麼好處。」說罷他勃然大怒,拔腿就走。
「她們早就不在城裡了。」傑勒德說道。
「如果你珍惜我的友誼,就別再提這事。幸好我在知事那兒存了五個金幣,馬莉昂那兒存了十來個金幣,要不然,這些女賊就會把我最後一片羽毛也拿去墊她們的窩了。你幹嗎這麼張口結舌?得了,我不該對你洩憤。我想把一切都告訴你。你比我聰明。你先在門口說什麼來著?沒關係。我老實對你說吧,我真向曼儂求了婚。」
傑勒德驚奇得目瞪口呆。
「什麼?你向她求了什麼?」
「求了婚。難道這是向一位姑娘提出了什麼怪請求嗎?」
「過路相逢就向陌生姑娘求婚,這不能不說是怪事。」
「不對。我並不是你所認為的那麼一個糊塗蟲。我在糠中看到了谷粒。我知道我不能通過適當的手段得到她,便不惜採用不好的手段。『小姐,』我說道,『結婚並不是我的習慣。但由於你的品格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想破一下例。請你屈尊,把你許婚的手伸給我吧。』」
「我想,她把手伸到你耳邊給了你一巴掌。」
「並沒有這樣,相反,她——你真是一個不尊重人的小傢伙。要知道,這兒不是荷蘭,也不是任何別的蠻夷之邦,人們是禮尚往來的。她臉紅得像朵玫瑰,說道:『當兵的,你來得太晚了。論外貌,他遠不及你。不過——他愛我已經很長一段時間了。』」
「他?他是誰?」
「另外一個人。」
「哪個人?」
「唉,那個找她正是時候的人唄。啊,這些惹人愛的娘們,這些母狼,這就是她們講話的共同方式。她們的心靈是跳躍式行進的。你以為她們把話組織得像戰鬥序列那樣嚴整嗎?她們的舌頭太快了。她說:『我不愛他。別說愛他了。但他的確愛我,而且深深地愛著我。就為了這點,我寧可死也不願使他悲傷。』」
「現在我相信她的確愛他了。」
「這誰還會懷疑不成?要曉得,她們通常談這類事情的時候,總是轉彎抹角,該說『是』的時候偏說『不』。當然她也不例外。」
「話就這麼一句接一句地講了下去。最後她說,既然不能給我結婚的許諾,她願給我一個建議,那就是把我的一部分錢留給小女店主。要是遇到一夥壞人使我把錢花光了,我還有點盤纏能夠回來。我說我想改進一下這個建議,把錢留給她。她臉變得緋紅,說:『考慮考慮你這個做法吧。侍女們在為人誠實方面向來名譽不好。』我說:『魔鬼並不像人們畫的那樣黑,我倒要冒冒風險。』於是,我把十五塊金幣留在她那兒了。」
傑勒德歎了口氣。「但願你還能再看到你那些金幣。像你這樣信賴一個普通的陌生人,可見你對女性的尊崇簡直是到了驚人的地步。至於我,我對她們是很不瞭解的。我只見過一個,使我能像愛你一樣地愛她。但古人一定是瞭解的,而他們對女性是蔑視的。古人說:『婦人輕如鴻毛。』這不過是讓內冬的名言『婦人分文不值』的拉丁文說法。再說,你只消看看我們這一代的老人,由於他們不再受慾念的蒙蔽,是怎樣談到女人的吧。比如說,那位市政官。」
「呵!你這初出茅廬的小伙子,」丹尼斯叫道,「竟然看不出為什麼那老笨蛋那麼挖苦可憐的女人!在被他抹黑的千百萬女人當中,要是有一個看中了別的男人,而沒看他,他就會低毀上帝創造的整個女性,那長得更美的半個人類、對此,說是因為某位女士在選擇上缺乏鑒別力,還不如說十之八九很有鑒別力。這證明了什麼呢?這正好證明了『男人分文不值』。」
「我看女人在你身上找到了一個精明的辯護士。」傑勒德微笑著說道。但他馬上就嚴肅地問他為什麼起先沒有把這一切都告訴他。
丹尼斯齜牙咧嘴地笑起來。「要是那姑娘說『行』的話,我本會馬上告訴你。然而我們當兵的有個規矩,那就是絕不宣佈我們的失敗。如果每吃一場敗仗,我們不倒過來宣稱榮獲勝利就算不錯了。」
「這就說對了,」傑勒德說道,「儘管我還年輕,我已經注意到這一點。每打完一次大仗,雙方的將軍們都要去最近的教堂,為勝利各唱一支《榮歸吾主》。我想,更恰當的是唱一支《榮歸戰神》,或《榮歸信使神》,因為信使神兼為謊言神。」
「你很聰明,」丹尼斯讚賞地說道,「很有眼光。你能在白天看見教堂的尖塔。那麼,現在你給我講講你這一天都在城裡幹了些什麼。」
「行,」傑勒德說道,「你這一問問得好。要不然,我本不會告訴你。」於是,他詳細地講到了他被捕的經過,以及幸虧遇到一個什麼樣的偶然情況,他才得以避免長期監禁或很快將遭到的火刑。
他的敘述產生了一個沒預料到或不希望得到的反應。
「我是個背叛朋友的人,」丹尼斯大聲叫道,「我把你留在一個陌生的地方去孤軍作戰而我自己卻和那些娘們去擲骰子。現在請你接過這把刀,馬上把我捅翻在地。」
「看在上帝的分上,為了什麼呢?」傑勒德問道。
「為了以一儆百,」丹尼斯吼道,「為了給那些口口聲聲說重視友情卻羞辱和辜負友情的偽君子一個警告。」
「哦,那好吧。」傑勒德說道,「不錯,這倒是一個不壞的想法。你要我往哪兒捅呢?」
「這兒,朝我心裡捅過去,就是說,朝別人有心肝,而我沒有,或只有一個撒旦似的假心肝的地方捅過去。」
傑勒德做了一個假裝要捅的狀態,但馬上用兩隻胳脯摟住他的脖子。「你這個大傻瓜!除開這以外,我不知道還有什麼別的辦法捅向你的心肝。」
丹尼斯驚歎了一聲,然後熱情地擁抱他。被這一青春的激情和內在美的突然表現感動得不知如何是好的丹尼斯,以斷斷續續的聲音激動地說道:「你譏笑女人——但你的一些——可愛的性格——就像女人。在你身上還保留著你母親的乳香。連撒旦也會愛你,要不然——善良的上帝就會因為他羞辱地獄而把他踢出地獄。把你的手伸給我!把你的手伸給我!要是在到達意大利之前我讓你離開我一步,願——」接著是句可怕的賭咒。
在鬧了短短的彆扭之後,兩個忠誠朋友之間的關係就遠不止和解了。
第二天,幾個強盜受審。由於受害者的遺骨已經埋葬,罪證數目減少,那小小的市政秘書感到非常氣惱。不過罪證仍然頗為可觀:匪徒當場被斬斷的一隻手、一位被謀害的婦女的頭髮、院長的斧子以及其他作案的凶器、頭骨等等東西,這些都由發現它們的衙役宣誓作了證。在當時那個時代和地區,罪狀的查證不是那麼嚴的。全部匪徒都供認不諱,只有店主例外。於是曼儂被傳來對質,使他無法抵賴罪狀。她提供的證據是具有決定意義的。店主妄圖通過從她口裡引出她自己的情人曾是匪幫的一員,而且他活著時她一直毫不聲張這一事實,來動搖人們對她的口供的信任。但是,檢察官出來幫助他的證人。他引證說,這是因為刀子對準著她的喉嚨,同時她的情人嚴肅賭咒,要是她出賣他,他就要殺死她。正是這種可怕的威脅,而不僅僅是怕死,才封住了她的口。
別的匪徒都被判處絞刑,惟獨店主被判處車刑。他聽到對自己的宣判時,立即發出了一聲慘叫。
至於說可憐的曼儂,她馬上成了眾人議論的對象。輿論也並不完全對她有利。總的說來,分為兩大派。說也奇怪,大多數婦女都站在她一邊,而男人則均分兩方。這可以說是百年難遇的怪事。也許某位女士能解釋這一現象。至於我,則有點害怕解釋我所不理解的現象。這已經不足為奇了。話說回來,要是曼儂是個喜歡出野風頭的人,那麼她該感到高興,因為她已成了全城的話題。然而,這可憐的姑娘只有一個願望,那就是躲避追隨她的人群,把自己的頭藏在某個地方,好為她「吊死的情郎」痛哭一場——因為眼前的這一切都使她對死者產生了鮮明而深情的回憶。在他被處絞刑之前,他曾恫嚇過要殺死她。但她並不屬於那種習慣於挑剔的女性,僅因為男人想打她們,踢她們,想殺她們,而對她們奉若神明的男人的愛情有所減弱。相反,只要上述的「關照」伴以偶爾的撫慰,愛情不但不會稍減,反而彌堅。所以說,要是她僅因為這一類恫嚇就耿耿於懷,那才真是怪事。畢竟他從來沒有用情敵來對她進行恫嚇。正因為如此,她哭得十分鍾情,十分傷心。
與此同時,旅店充滿了渴望見她一面的人。他們飲酒作樂消磨時間,等待她能屈尊露面。她哭了一些時間,便聽到一陣叩門聲,原來是店主帶著一個建議走了進來。「別哭了,好姑娘,只要你願意,你馬上就會走運。只要你說同意,你就可以當上『白鹿』的侍女。」
「不,不,」曼儂感到一陣新的悲傷,「我決不再在旅店當僕役了,我要回我媽那兒去。」
店主安慰她,哄勸她。她平靜了一些,但仍然堅決拒絕他的建議。
店主走開了,但過不多久又走了回來,向她提出另一個建議,問她是否願意做他的妻子,「白鹿」的女店主。
「你真缺德,還來取笑我。」她痛苦地說道。
「不,親愛的,我不是取笑你。我這麼大年紀了,不會再開無聊的玩笑。只要你同意,你就是我同甘共苦的伴侶。」
她望望他,看得出他是當真的。這時,為了悼念她那「吊死的情郎」,她突然淚如雨下。由於是最後的一陣,頗有傾盆之勢。然後她向「白鹿」的店主伸出了許婚的手,並和他共分一個金幣作為訂婚紀念。
「店裡靜下來之前,我們要保守秘密。」店主說道。
「對。」她說道,「但在這段時間,請你給我點亞麻布來織織邊,或者別的什麼活計做做,因為我感到時間像鉛塊一樣沉重難熬。」
她的未婚夫對這一主婦味道的請求馬上眼睛炯炯發光。他給她拿來兩打大小不一的酒瓶來擦洗。
當她想到由於一種奇異的命運轉折,所有這些明亮的錫器都將屬於她時,她不由得感到沾沾自喜。
與此同時,店主走下樓去,碰到我們那兩位朋友。他把他們拉到旁邊的酒吧間去。
接著,他相當嚴肅地對丹尼斯說:「我們都是老相識了,而且你人也蠻聰明,現在我遇到一個難題,請你當當參謀。我的顧客有點兒減少的趨勢。這個曼儂姑娘已成了全城的話題。你瞧今晚客店多麼擁擠。她已經拒絕做客店的侍女。我頗有心娶她,你以為如何?我該提出求婚嗎?」
丹尼斯只能以瞠目結舌的驚奇作為回答。
店主半徵求意見似的轉向傑勒德。
「不,先生,」傑勒德說道,「我還太年輕,不能給比我年長。更有身份的人當參謀。」
「沒關係,讓我聽聽你的意見。」
「好吧,先生。關於良妻,古人有話說:『benequaelatuit,benevixit.』意思是說:毋為人所議論者,賢妻也。不過,『malequaepatuit』也同樣說得很中肯。因此,如果你對那姑娘懷有善意的話,幹嗎不與丹尼斯和我合夥出錢送給她一套嫁妝,送她平安回家呢?說不定她家鄉有某個村夫願意娶她為妻。」
「幹嗎這麼囉唆呢?」丹尼斯說道,「這老狐狸並不像他裝佯的那樣是個笨驢。」
「噢,這就是你的高見,是嗎?」店主生氣地說道,「那好吧,我們很快就會知道誰是傻瓜,是你還是我,因為我恰好已經和她談過,而且她已經表示同意。此時此刻,她已經在擦洗酒瓶。」
「啊啦!」丹尼斯冷漠地說,「原來是打的埋伏。那麼,好吧,我的建議是:趕快去找一個公證人,做好準備,讓我們三個為新娘的健康乾杯,直到我們看見六個酒鬼喝得醉醺醺為止。」
「就這麼辦吧。現在你算是說人話了。」
還不到十分鐘,就當著一位公證人和他的秘書以及我們兩位朋友的面,在樓上舉行了一個文明婚禮。
再過十分鐘,那母白鹿感到閉門不出膩得慌,便在酒吧間裡坐上了自己主婦的交椅,開始斟酒忙碌起來,面孔也略帶點紅暈。
又過了六分鐘,她便大罵起一個侍女來,說她不該把一個小酒壺拿歪,把好生生的酒濺灑在地上。
晚間,她又隔著櫃檯接待了八個求婚者,其中有幾個還是地位頗高的市民。這時,店主和我們兩位朋友正滿有意思地坐在屏風後面,愜意地為新婚夫婦的健康祝酒。上述喜劇不過是被慷慨的命運之神插進來供他們消遣而已。他們聽到那一個接一個的求婚,以及缺乏想像力的曼儂千篇一律的回答:「好心人,您來得太晚了。」店主帶著一種沒有惡意的優越感望著兩個先前的顧問,微微一笑,似乎在笑他們的傳統觀念:男人應當迴避「出風頭的」,也就是成為街談巷議話題的任何女人。
不過,丹尼斯幾乎沒有注意到新郎因戰勝他而感到的驕傲,因為他正專注於他自己戰勝傑勒德所感到的喜悅。每當一個市民來供獻他那忠貞不渝的愛情時,他都使勁忍住,憋得面孔發紫,才沒有得意地大笑起來。他一邊用肘部捅捅那沉思著的、困惑不解的「古代學者」,一邊耳語道:「男人才分文不值。」
第二天早晨,傑勒德急於啟程。然而,丹尼斯發誓要親眼看到那殺害金髮少女的兇手被處決。
傑勒德尊重他的誓言,但迴避傚法他這個榜樣。
他到神父那兒去告辭,謀求並獲得了他的祝福。中午時分,兩位旅伴走出了城門。在南門外,他們從絞架旁走過。絞架上有八具屍體,其中一個已成為骷髏的是曼儂最近還在為之痛哭,而現在正很快置於腦後的情人。其他幾具就是差點奪走我們這兩個旅伴生命的匪徒。有一隻手被釘在橫柱上。近旁是一個巨大的輪子,上面卡著那個嗚呼了的店老闆,身上的骨頭都絞得粉碎。
傑勒德轉過頭,匆匆地走過去。丹尼斯卻走走停停,對他死去的仇敵表示勝利的喜悅。「那時我們兩人冷得發抖,等待你們七個來割我們喉嚨。現在情況不同了,夥計們。」
「去你的,丹尼斯!人一死,舊賬全銷。要是你對我有絲毫尊重的話,求你別再囉唆,往前走吧。」
丹尼斯聽從了這一嚴肅的勸告。他甚至沉思般地說道:「你比我更有教養。」
下午三時左右,他們來到一個小市鎮,看見一小堆一小堆的人在嗡嗡地議論。原來是狼群為饑寒所迫進了城,前晚在大街上吃了兩個成年人。於是,有的在責怪被吃的人,「只有傻瓜和無賴才在黃昏之後到處跑」,另一些則責怪法律沒有保護市鎮居民,還有一些則責怪市政府沒有貫徹實施現有的法律。
「去你的!這跟我們沒關係。」丹尼斯說道,主張重新上路。
「不,這和我們有關係。」傑勒德反駁道。
「怎麼,難道我們是被吃掉的一對嗎?」
「不,但我們很可能是下一對。」
「對,街坊,」一個老年人說道,「這是市裡沒按公爵命令行事的過錯。公爵的命令是叫每個店主黃昏時在門口點盞燈,一直點到天亮。」
聽到這一說,丹尼斯略帶譏諷地問道:「他根據什麼設想燈芯草蠟燭能嚇走餓狼呢?要曉得,羊脂正是它們最喜歡的。」
「狼怕的不是油脂,牛皮大王,而是亮光。所有邪惡的東西都恨亮光,特別是狼和那些在毛皮底下潛藏著的魔鬼。比方說吧,巴黎城位於一個森林般的地方,狼群整夜在周圍嗥叫。但近年來狼群很少上街。為什麼呢?就因為在那城市巡夜的,一看到沒點燈的門,就狠狠地捶個不停,使得睡覺的人都爬起來點燈。這是我兒子告訴我的。我兒子尼古拉斯是個著實跑了好些地方的人。」
為了進一步說明問題,他又用肯定的口氣告訴他們,在那道命令之前,沒有哪個城市比巴黎更受到狼群的騷擾。一四二○年,有個狼群曾襲擊了這座城市。一四三八年,僅在一個月之內,狼群就在蒙特馬爾特和聖安東尼門之間吃了十四個人,況且還不是在冬天,而是在九月份。至於那些在深夜的鬥毆中被殺,或被暗殺而躺在街上的死者,更是經常被狼群吞食。它們還把教堂公墓的新墳刨開,把屍體拖出來。
這時,這個喜愛思索的市民暗示說,最近巴黎狼群之所以受到遏制,恐怕不是因為燭光的關係,而是因為英國人已經從法蘭西王國被驅逐出去,「因為就兇惡和貪婪說來,那些英國人本身就是豺狼。在他們的統治下,我們法國的鄰居被狼吃又有什麼奇怪呢」!這個邏輯是如此切合當時當地的情況,以至不可能不受到眾人的喝彩。但那老人卻堅持自己的理論。「我承認這些島國居民都是豺狼,但都是兩條腿的,而且很不大可能給他們四條腿的堂兄弟什麼好處。一種貪心的東西會愛另一種貪心的東西嗎?我想不會。再說,我也是從我兒子尼古拉斯那兒聽來的,狼爵士已不敢在倫敦城露面,儘管它比巴黎還小。倫敦的北城牆緊挨著濃密的森林,裡面有大量的野鹿;仲夏時野豬就像蒼蠅那樣多得嚇人。」
「先生,」傑勒德說道,「您似乎很熟悉野生動物。請您給我的同伴和我當個參謀。要是我們能足夠安全地到達下一個城市的話,我們很想不走大路來浪費時間。」
「年輕人,我想這是一種無謂的冒險。現在離天黑只剩一個小時了,而你們幾乎必須穿過一個潛伏著成千隻半飢餓野狼的森林。這些野獸單個行動時是十分膽怯的,但大群行動時卻勇猛得像獅子。因此,我勸你們今晚在這兒過夜,明天再及時上路。天亮的時候,這些野獸吼叫蹦跳得夠累了,也可能用我們的好街坊(一些不堪教育的傻瓜)的肉把它們的空肚子填得飽飽的了。」
傑勒德但願未必如此,問他能否給他們推薦一家好旅店。
「嗯!有一家金頭旅店,我孫女是店主。她是個mijauree(迷人精),但不像大多數旅店老闆那樣狡猾。她那旅店也還乾淨。」
「嘿,那就去金頭旅店吧。」丹尼斯插嘴道,顯然是被他那無可救藥的毛病所左右。
在去旅店的路上,傑勒德問他的旅伴mijauree是什麼。
丹尼斯笑他無知。「還不知道mijauree是什麼嗎?嘿,世界上的人誰都知道嘛。它不多不少就是一個mijauree。」
他們走進金頭旅店時,碰到一個年輕的婦人,頭戴一頂法律規定只有貴族才能戴的華麗的紫冠。他們摘下帽來,低低地鞠了一躬。
就在她裝腔作勢的當中,她忽然發出大聲的尖叫,並像隻兔子從洞裡鑽出來那樣從椅子上跳起來,然後倒退著跑出房門,一邊細聲尖叫,一邊用兩隻手緊緊地繃著裙子,蓋住她的足踝,正當她衝出房門的時候,一隻老鼠以同樣的,也許更有道理的驚恐表情奔回壁板跟前。聽到那位女主角的叫聲,客人們都焦急不安地站起來看;猶豫不決地站了片刻之後,便笑著坐了下來。在善於體貼的丹尼斯看來,婦人的膽怯既然是女性的特徵,就顯得是一種可喜可愛的東西。他說他要去安慰安慰她,把她請回來。
「別!別!別!看在憐憫的分上,讓她去吧。」傑勒德認真地說道,「啊,走運的老鼠!一定是某位聖徒遣它來幫助我們的。」
在他右手邊坐著一位身體結實的中年市民,其舉止頗有玩世不恭的味道。在這喧嚷當中,他既沒有動一下,也沒有停住他的刀叉。這時,他轉過身來對著傑勒德,高傲地問他是否真以為那位裝模作樣的婦人害怕老鼠。
「是的。她叫得真厲害。」
「哪有賣弄風情的女人不會尖叫得活靈活現呢?這些母店主還在裝模作樣地模仿貴族。某個公主或公爵夫人大概在這兒宿過一夜吧。由於她從小嬌生慣養,自然真正害怕老鼠。而這個猿猴看見她受驚的模樣便說:『我也要一看見老鼠就受驚,搞點名堂出來。」她沒有權利一看見老鼠就受驚,正像她沒有權利把毛皮佩帶在胸前和把天鵝絨的帽子戴在她的猴頭上一樣。我是這個城裡的人,年輕人,我瞭解這個迷人精一生的為人。我記得她過去並不害怕老鼠,就像她現在並不害怕男人一樣。」他又補充道,她現在是在通過這些裝模作樣的舉動很快把旅客都攆光,「所有的人都對她的兩隻手感到噁心,以至連她的親友都不敢接近它們。」他歎氣似的結束他的這番話說,「在我的老朋友,也就是她的好爸爸當店主的時候,『金頭』是個興隆的旅店,如今她是在用牙齒和手指甲拚命地為它掘墳墓。」
「牙齒和手指甲?好!這真是個貼切的妙語。」傑勒德說道。但這個貼切的妙語純粹是無意中脫口而出的產物。
這位體胖的市民到走進墳墓為止,從來就沒有意識到他曾經有過這一瞬間的才華,因為,就在這個時候,大搖大擺地走回來的丹尼斯吸引了他們的注意力。他神氣十足地仔細檢查了房間,並煞有介事地看看桌子底下。在這整個調查過程當中,在開著的門邊一直顯眼地貼著一隻雪白的手,一個顫慄的聲音則在門後詢問,那可怕的東西是否已經逃之夭夭。
「敵人已經全部撤退。」丹尼斯說道,接著把那顫慄著的美人扶了進來。她一坐下便為她那愚蠢的恐懼向客人道歉。道歉時的表情是如此真摯、得體,顯得如此自責,要不是看到鄰座的人臉上那一絲酸溜溜的苦笑,傑勒德定會像其他外鄉人那樣上她的當。吃完晚飯之後,年輕的女店主求她右手邊的一個奧古斯汀遊行修士念感恩祈禱文。他念完了一段相當長的禱文。他一開始念,她就把她那雙雪白的手虔誠地合在一起,舉了起來,供凡人欣賞。這是個顯示尖細的白手指頭的絕妙姿勢。她抬起雙睛,仰望蒼天,就像一隻喜鵲銜走你的頂針飛跑時那樣對上蒼表示感激。
晚飯之後,兩個朋友走到臨街的大門邊觀看市場。女主人走到他們跟前,把市政廳、市監獄、聖凱瑟琳教堂一一指給他們看。至少可以說,這也是一種禮貌吧。但實際的原因很快就不揭自露了。她每指一樣東西,美麗的纖手都排到他們眼皮底下。傑勒德把它看做晰賜一樣,真急於想搞到一束蕁麻。太陽落山了,為數不多的旅客圍著熊熊的爐火坐著,沒有一邊烤火一邊烤肉。儘管他們感到胸前暖烘烘,但背後卻冷冰冰。如果說德國的火爐房間得使人透不過氣來的話,那麼法國的飯廳卻冷得出奇,特別是風吹得厲害。在德國,人們光著腦袋,把上衣脫去,圍著爐子坐著。但在勃艮第,人們戴著帽子,穿著最暖的毛皮衣服,圍著敞開的大壁爐坐著。外面的冷空氣透過門和安裝得不合縫的窗子使勁地向壁爐吹過來。不過,他們中世紀人的背部似乎很寬,足以忍受這種狀況,因為他們不但能使自己感到舒適、愉快,而且可以輪流互相開玩笑。例如,丹尼斯的兩隻新鞋,雖然並沒有直接通話聯繫,卻以孿生兄弟般的同情心和一致性同時破裂了。「當兵的,你在哪兒買的鞋?」一個人問道。
丹尼斯瞅了傑勒德一眼。由於他不喜歡這個題目,便一推了之。「我是從路邊的樹上摘下來的。」他慍怒地說道。
「那麼,你是當它們熟透了才從樹上摘下來的。」只是表面看來傻呵呵的女主人說道。
「是的,爛熟了。」另一個人一邊端詳著兩隻鞋,一邊說道。
傑勒德什麼也沒講,只是用演啞劇的辦法加強這輪番的諷刺。他悄悄地把兩隻腳一個接一個地排到丹尼斯眼前。腳上穿的德國鞋走了一百多里格也沒見有絲毫磨損。它們看起來像是用石頭鑿出來的。
「那賣給我鞋的狡猾傢伙!我總有一天會把他的脖子扭斷。」丹尼斯勃然大怒地叫道,並用中世紀丘八所特有的奇怪的咒語加強他的恐嚇。女店主把手指塞在耳朵裡,以一種新的姿態顯示她的纖手。「等他做完禱告的時候,請誰告訴我一下。」她故作媚態地說。隨後,人們便開始輪流講故事。
當輪到傑勒德的時候,他講起了他和丹尼斯在頓弗隆特旅店歷險的經過。他講得如此生動,聽眾一個個都陶醉在甜滋滋的忘我的境地中,也忘記了那迷人精及其纖手的存在。這使得她很不自在。於是,她開始動用她的絕招。這位誤人歧途的天才在過去一年中一直在練習打呵欠的技巧,如今已學會在任何時候打呵欠,而且打得如此自然,以至能使所有的生靈都大張其口,要是所有生靈都能看到她的精彩表演的話。通過這一方式,她顯示出了她的全部嫵媚。首先,她露出牙齒。然後,出於良好的修養,她將三根纖細的手指掩住嘴巴。每到傑勒德在故事顯得極有趣、極吸引人的當兒,她就開始打呵欠,手指交叉在嘴前。
這一切都很妙。但傑勒德是一個藝術家,而藝術家看見張口打呵欠的聽眾是感到掃興的。對這一連串的呵欠,他耐著性子忍受了很長一段時間。但當他發現它們出自一個無底的庫藏時,他既失去了講故事的心思,也失去了耐心。講到一半的時候,他便驀地站起來,說道:「我使女主人厭煩了,我也疲倦了。好,晚安!」接著,他從櫃子上很快拿走一支蠟燭,對丹尼斯耳語道,「我看不慣這個女人。」說罷立即回房裡去睡覺。
那「迷人精」臉紅了起來,並難過地咬著嘴唇。她的表演本不是為了給傑勒德看的。很快她發覺她剛才大不禮貌,太蠢,因而才受到這當眾的責難。她臉頰發燒,兩眼也冒出了一點天然的淚水。故事講得最精彩的人離開之後,在場的人也都散去。謙和的丹厄斯走近沉思著的「迷人精」,以極其討好的言語邀請她和他一起去賭錢。她從沉思中醒過來,以令人寒戰的威嚴從上到下地打量著他,眼光幾乎穿透到了地球的中心。然後她向他表示同意,因為她頓時想起賭錢的時候多麼有機會顯露她的纖纖玉手。
那當兵的和「迷人精」搖起骰子來。賭錢期間,她全神貫注地想顯示她的纖手,以至忘了作弊,而讓丹尼斯贏了她。她慢騰騰地摸著她的錢包,一方面是由於她們女性並不急於想付關於榮譽的賭賬,一方面也是為了多欣賞一下在白嫩肉墊間顯露出來的小巧玲戲的指關節的戲弄。丹尼斯提出一個折中的辦法:「我贏了你三個銀法郎,美麗的女主人。讓我親三次這只雪白的手,我們就算抵消了。」
「你真是不成體統。」小姐將頭一甩說道,「再說,我的手很髒。瞧!像塗了墨水一樣!」為了說服他,她將兩隻手伸到他面前,翻了兩下。其實,她的手並不比剛從奶牛身上擠下的乳漿更污穢絲毫。她自己是很清楚的,因為她一天到晚不斷地洗手搽香水。
作為一個善於察言觀色的士兵,丹尼斯很懂得她的反對。於是他奪過她的雙手,用嘴親它們。
她發覺他如此欣賞她的嫵媚,便膽怯地說:「好當兵的,你給我辦件事,好嗎?」
「親愛的女主人,只要你願意,一千件都不成問題。」
「不,我只求你一件,就是請你告訴你的同伴,我對沒能聽到那非常動人的故事感到實在非常抱歉!希望他明早給我講講被打斷的部分。不然,我一想起這故事就會睡不著覺。你能告訴他好使我高興嗎?」
「唉,我會告訴那個年輕的野人。不過,親愛的女主人,他是不值得你屈尊聽他講故事的。不管什麼時候他都寧肯要男人,而不肯要女人在他身邊。」
「嗯,是這樣。不過。他有他的道理。今天的年輕女人都配不上他,一堆迷人精。他有一張善良、誠實、俊俏的臉。不管怎麼說,我不希望我的客人認為我沒有禮貌,我決不希望這樣。你能守信用,代我向他說說嗎?」
「憑著這只美麗的手我向你擔保。我這就用蠟封上我的保證。」
「行了。不過沒有必要熔化封蠟。你睡覺去吧。睡前你得告訴他。」
這乖戾的癩蛤蟆(謝謝馬莉昂教會了我這個字)有意向傑勒德表示一點好感。這並不是因為她容易動情。比起城裡許多號稱端莊賢淑的小姐們,她是永遠不如的,但傑勒德的確具有能使各個時代賣弄風情的女性著迷的三重吸引力。第一,他長得十分英俊;第二,他一點也不欣賞她;第三,他曾狠狠地讓她碰了個釘子。
丹尼斯叫醒傑勒德,給了他這個口信。傑勒德並不感到高興:「難道你叫醒一個睏倦的人就是為了告訴他這個?難道我該白天黑夜都讓『迷人精』纏個不休?」
「不過讓我告訴你這個新手,你已經征服了她。相信我的經驗,管保沒錯。她的聲音放低到一種動聽的耳語聲。這狡猾的爛女人差不多等於賄賂了我,給你帶來這個情場的挑戰!反正我是這樣理解她的口信的。」
這時,丹尼斯擺出一副年長的深通世故的神氣對傑勒德說,現在已到了該向他表明一個當兵的是如何理解友誼和同伴情誼的時候了。傑勒德去意大利已不可能。命運做了更好的安排。盲目的命運之神終於有這麼一次向有德才的人發出了微笑。金頭旅店一直是個生意興隆的客店,以後又將有個男人當掌櫃。一個優秀的統帥固然要作出長遠的部署,但一當遇到有大利可圖的機會,他總是隨時準備放棄原定計劃,而去撈取預料不到的新情況所提供的豐碩果實。主要正是由於這樣一個特點,偉大的領導人物才能擊敗平庸渺小的領導人物,因為後者只能按事先規定死的計劃行事,而不能出奇制勝。
「竟然希望我娶一個『迷人精』,這真是可悲的友誼。」傑勒德打著呵欠說道。
「夥伴,講點情理嘛。掉下懸崖的並不見得是最頑皮的羊。所有的動物遲早都要放蕩一下的。為什麼女人就不行呢?有什麼比小貓更輕優的?又有什麼比大貓更莊重嚴肅的呢?」
「丹尼斯,在觀察人性方面,你的眼力真好。」傑勒德說道,「這我得承認。」
「小伙子,在維護你的利益方面,我的眼力更好。你可以相信我。這些小鴿子都是我日夜研究的對象。一個男人的妻子要是在結婚之前已經放蕩過,要是她只是輕佻地走上而不是走下婚禮的聖壇,那麼這個男人就算有福了。結婚可以使她們變好,也可以使她們變壞。傑勒德,她畢竟是個老實人嘛。要是一個人不能把和他同床又同桌的老實姑娘像一塊熱蠟一樣加以塑造,那他就算不上一個男人,半個男人也算不上。我告訴你,一個月之內你就能把這個撒嬌的女人變成城裡最正經的主婦,最溫順的妻子。要知道,她已經一半被馴服了。十有九個溫柔的姑娘都會由於你刺傷了她們深藏的自尊心而終生恨你入骨,但她卻以愛情還報羞辱。憑著約蘇亞的號角說,她可真是個不記仇的寬厚的姑娘。你走了之後,她坐著思索,一言不發。這是她們女性愛上了誰的一個確切跡象,因為別的事她們都是說過後才考慮。再說,她談到你的時候聲音非常低,甜蜜地喃喃私語。這又是一個明白無誤的跡象。箭已經射中,使她心痛。啊,你就高興起來吧!你不說話?我看是定下來了。我將獨自去雷米赫蒙,獨自憂傷。不過,去它的!我才不在乎這個。只要我親愛的朋友留在這兒,成為金頭旅店的主人,人世的風暴再也碰不著他,我還擔心什麼呢?傑勒德!當你坐在溫暖的爐火旁邊,你會不時想起露宿的冷風瑟瑟的荒原,臥在濕漉漉的戰壕中,或受傷躺在戰場上而毫無慰藉的丹尼斯嗎?不,」——下面這話他確乎是以一種高貴的感情說出來的——「不能說沒有慰藉,因為不管是寒冷潮濕還是流血,當我仰面朝天躺著,想到我把親愛的朋友和忠實的夥伴安頓在金頭旅店,遭受不到士兵的憂患時,我的心仍然會感到溫暖。」
「親愛的丹尼斯,我有意讓你說個沒完,」傑勒德溫存地說道,「因為,你說的每句話都顯示出了一顆善良的心的無比珍貴。但你要想想,我的婚約是訂在我心靈所嚮往的地方的。你是這樣的忠實,難道你想使我不忠實嗎?」
「願末日降臨在我頭上,我把這個都忘了。」丹尼斯說道。
「那就別再說了。好丹尼斯,你去睡覺吧。除開瑪格麗特以外,世界上我最愛的就是你了。我珍視你可貴的金心遠遠勝過一打這樣的『金髮』。好了,請你在薔薇色的晨曦剛出來的時候就叫醒我,好讓我們在那纖手婦人沒起床之前就上路。」
他們天一亮就起身,在廚房的火爐旁用完早餐。
丹尼斯問侍女,女主人是否已經梳妝完畢。
「沒有哩。不過她已經下床。我現在正給她拿水去洗臉。」說著她用快開的水灌滿了一個水壺,提上樓去。
「瞧,」傑勒德說道,「連大自然的水也得加高溫以適應她的皮膚。那些選擇最冷的冷水浴的聖徒是怎麼說來的?趁她還沒下樓纏住我們,趕快走了吧。」
他們付了帳,趁女主人還在洗她的纖纖玉手的時候,離開金頭旅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