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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章 文 / 克莉絲汀·漢娜

    傑克抬手敲門。

    「快進來吧。」

    快進來吧?傑克一陣緊張。有點不對勁,亞麗的口氣從來沒有這麼友善隨和,對於想進入她的殿堂的人尤其如此,對他更是如此。

    他一手端盤子一手轉動門把,推門進去。

    她坐在床上,長長的金髮垂瀉在一邊肩頭,有如月光紡成的絲線。

    她並沒有馬上抬頭,這一點很正常。不正常的是她沒抬頭的原因,跟平日的精明勢利不同。

    她好像對懷中的孩子著迷了,捨不得把目光移開。

    可是這是不可能的。她對前兩個孩子都不屑一顱,現在何以又要開始?他狐疑地打量她,不知她在玩什麼把戲。

    她突然抬頭向他嫣然一笑。

    「噢,他好嬌小,不是嗎?」

    傑克越來越困惑了。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來看看你兒子。」她輕聲而帶有一點遲疑地說道。

    她溫婉的口氣擊中他的要害,他已好多年沒有聽到她不含一絲鄙夷的口氣了。他驀然回到了從前他們相愛的日子。天哪,那時他真是愛她……

    他奮力驅走這些記憶,向她走去,把盤子放在床邊。「我端吃的來給你。」

    她拍拍身邊的床面。「坐。」

    他瞅著床單上她拍過的淺印,忍不住興起一絲渴望。坐在她旁邊的衝動像是、心靈中的一種悶痛。

    可是他很清楚,這些年的歲月已賜給他情緒的甲冑。她又在跟他玩把戲要他了:利用他的軟弱及對愛的渴望來對付他。她比他堅強多了,這種權力的遊戲她很喜歡。這些只是她打擊他的方法,以報復他粉碎她富貴的美夢,把她變成一文不名的軟弱牧人之妻子。

    他不會再讓她羞辱他,絕對不會了。他要跟她對抗至死。「不,」他清清喉嚨。「不,謝了,我站著就好。」

    她眼中蒙上一抹失望,她連忙把目光別開。傑克知道識破她的惡毒小計該感到得意才對,但他就是無法有此感受。

    「你最好吃點東西好恢復元氣。」他隨口找話說。

    她沒搭腔,只是掀開凱倫蓋的毯子。

    傑克俯視孩子紅通通的小臉,、心中湧現強烈的感受。他雙拳緊握,喉頭發緊。

    他無權有此感受,無權感受父愛。

    他倒退一步。「我走了。」

    亞麗這才抬頭,眼中的溫柔令他膝蓋發軟。「是她嗎?」她低聲問。「她是不是做了什麼,才害你這樣?」

    這是個愚蠢而難理解的問題,傑克很慶幸自己不必回答。他略略頷首,轉身走了出去。

    黛絲瞅著床柱,、心想自己要不要開始在上面刻線記日。日子渾渾噩噩地過去,她很快就厭倦了獨處。目前已過了五天,是她一輩子最漫長的五天。更正,是兩輩子。

    她低頭看看懷中的孩子,感受到一陣如今已熟悉的母愛。上星期唯一值得一提的是跟凱倫結合了密切的母子關係。她真的「感覺」自己是孩子的娘了。

    但這儘管令人感到興奮及充實,卻無法彌補如今那種孤寂感。有時候,特別是凱倫睡著,偌大的臥室就顯得太沉靜,她就會有一股揮之不去的哀傷。

    天哪,她已厭倦寂寞了。

    「那麼,小娃兒,」她對凱倫說道。「你對全球性的核武戰爭有何看法?或者溫室效應──你相信這些一嗎?」

    他嚶嚀一聲,張開嘴巴。

    她差點以為他要回答。

    她受夠了。

    這幾個星期過得真糟糕。打從傑克吼著要她遵守規定那夜起,她就沒跟任何人類好好說過一番話。現在回想起來,那種正面衝突的滋味倒也不算壞了。

    她不能這樣下去。她要試試看,做到大家對她的期望,一切就功德圓滿了。

    問題是大家對她一無期望。大家都好像避開炸彈一樣避開她──悄聲而迅速地,頭也不回。她自覺像個鬼魅,沒人要,也沒人看得見。

    黛絲受不了。她好端端地在這兒,是個健壯而帶有南方口音的女人,卻沒有人可以跟她說話,也沒別的東西可聽。跟以前一樣,她生活在沉靜孤獨的世界中。

    他們無視於她的存在。

    噢,維娜是一天進來兩次沒錯,端著食物和一堆折好的毛巾給黛絲使用。她無言地向母親點頭,偶爾會低低說聲「早安」──那麼黛絲就要感激涕零了可是平常則是一句話也不說,把盤子放在床邊桌上,提起黛絲用過的那桶毛巾,急急轉身走出去。

    黛絲要等到晚餐時間才看得見人,那個時候維娜又重複方纔的程序。傑克和凱蒂甚至沒有探頭問聲好。

    一個月內只見到一個人,甚至連一個人影也見不到,這種滋味真不好受。

    起初了兩個星期還不太糟,事實上已算是好的了。由於她身體疼痛難當,加上哺乳時間她又很想睡,所以情況好些。但如今凱倫整夜安睡,她也就」夜好眠,身子也不太痛和流血了,哺乳技術又是一流,她更沒理由整天待在房裡。

    這是她現在的生活了,這一點她最近幾天才突然領悟到。不會再有轉世的機會。

    她是雷亞麗了,她最好趕快適應。

    黛絲自小便適應力強,換養護家庭像換內衣一樣稀鬆平常,一切都大同小異。她獨自去到養護家庭,頭幾天都是關在自己房中,盡量不哭,希望一切有所不同。後來她才明白一切不會有所不同。她昂起下巴,捲起袖子,準備去適應。

    也該是適應的時候了。她一直在等待有人邀她加入,但是、永遠不會有人邀她的。

    她不再這麼做了。她不如不請自來。

    黛絲耐心等待終日,等待加入這一家人的恰當時機。

    在喂凱倫吃過奶之後,她就爬回床上等維娜來。暮色四合,她開始聽到準備煮晚餐的聲音。

    這是幾天來黛絲頭一次露出笑意。她很快就要採取行動了。

    維娜準時把晚餐送來。她輕輕叩門,然後悄聲走過來,把食物放在桌上,喃喃說著「晚安,媽」,然後轉身想走。

    黛絲揪住她的衣袖。「維娜,我可以跟你談談嗎?」

    維娜轉過身來,戒備地打量她母親。「談什麼?」

    黛絲拍拍棉被。「坐下來。」

    維娜像只受驚的小鳥坐在枝頭般地坐在床沿,眼睛一逕盯著地板。「什麼事?」

    黛絲潤濕嘴唇。「呃,我在想,你媽我是說一我一每天都做些什麼事?」

    維娜抬眼看她。「做?」

    黛絲蹙眉。「我總會做些事吧?」

    維娜聳聳肩。「呃,你常刺繡。」

    「刺繡……那一定很刺激。」

    「你看很多所謂的高級書。」

    「我不在戶外做事嗎?」她滿懷希望地問。「像是種花等園藝工作?」

    輪到維娜蹙眉了。「呃……」她好像當真在用心想。「有時候你會坐在門廊的鞦韆上喝…」

    黛絲歎口氣。「換句話說,你是家裡真正的媽媽。我只不過是個……淑女。」

    「南方的淑女,」維娜連忙更正。「你說這是很重要的。」

    「是嗎?我可真是有雅量。」

    維娜站了起來。「我得去洗碗了。」

    「再問一個問題。」黛絲說。

    「好吧。」維娜沒有轉過身來。

    「你每天什麼時候下課?」

    「大約三點半或四點,除非下雨路比較難走。」

    「然後你就煮飯打掃再叫凱蒂睡覺。維娜,謝謝你做的一切。」

    「當然。」話還沒出口,她已經出去了。

    黛絲笑了,現在她總算有機會開始了。總得有人幫這個工作過度的可憐孩子。

    明天煥然一新、改頭換面的亞麗就要出爐了。

    次日早晨,黛絲喂凱倫吃過奶,輕輕把他放回搖籃中。她等了好一會兒,確定他不會醒來,這才披上長袍躡足往窗口走去。屋外的牧場沐浴在一片黑暗中,只有東方天空露出魚肚白。

    黛絲滿意地笑了。她只消悄聲走到穀倉,就可以開始執行計劃了。

    她走出臥室,悄無聲息地走在走廊上,每走一步便、心跳加快。

    到了客廳,她在轉角處探頭看傑克是否在暗處。他正躺在沙發上,睡得很熟。她鬆了口氣。

    她低頭匆匆走出屋子,悄聲掩上廚房門。

    她奔過露水濕潤的草地往穀倉而去,推開柴扉。等她找到燈、火柴和擠牛奶用的小凳子,天早已大亮了。

    「啤。」貝啻忿怒的吼聲在清冷的空氣中蕩。

    黛絲一驚,手指本能握緊鐵桶把手環。

    「沒關係,貝啻,」她怯怯地說。「我來給你擠奶了。」

    貝啻扭頭瞅著黛絲。

    黛絲謹慎地走上前,把牛奶桶放在牛的後腿中間,然後又把凳子放下,撩起睡衣,坐在木凳上。

    貝啻巨大的乳房佔滿了她的視線。

    黛絲一陣作嘔,本能地掩住自己豐滿的胸脯。「好了,貝酋,咱們開始。」

    她輕輕捏著牛的乳頭,卻一點用也沒有。

    顯然這不是個好方法。

    她再試一次,這一回是抓住乳頭用力扯。

    貝啻大聲啤降叫了一下,扭過頭來,直瞪著黛絲。

    黛絲虛弱地笑笑。「不太對,是不是?這樣如何?」她又扯了一下。

    貝啻的尾巴給了黛絲一記耳光。

    「媽?」

    黛絲扭頭看見維娜站在門口。「維娜!」黛絲喊道。「還好你來了。擠牛奶可不像想像中那麼簡單。」

    維娜的嘴巴張得大大的。「媽,絕對不──」「嗯,絕對不要說絕對。」她站了起來。「──坐下來教我。我決心成為家庭中積極的成員,這表示要做家務事。」

    維娜看母親的目光好像在看殺人兇手一樣。「謝….謝你,媽。」

    黛絲忍住笑意,看著女兒走過來坐下,自己也跪了下來。「你都先做什麼?」

    維娜握住牛的乳頭,壓一下再用力拉二道牛奶就自乳頭噴出來流瀉到空桶中。

    「你是怎麼弄的?」

    「瞧,你看」維娜再做一次。「擠,拉,鬆開。」

    牛奶自貝啻的兩乳頭噴出來。

    黛絲抬眼看維娜。維娜正專注地看著桶子,嘴唇緊閉成無血色的薄線。

    黛絲拂開維娜臉上的一繒頭髮。「你一直在努力維繫這個家,是不是?」

    「家?哼!」維娜冷哼一聲,才發現自己說錯話,臉色一變。「噢,我不是故意」「噓,沒關係,」黛絲喃喃說道。「我也看得出來這稱不上是一個家。」

    維娜的肩膀垮了下來,低垂著頭,眼中有淚光。

    她無言的悲傷令黛絲、心酸。她比誰都清楚孤苦伶仃的感受,沒有母親可以倚靠傾訴。打從她自己母親去世起,黛絲、心中一直有空虛感。

    是同樣的空虛感奪去了維娜的歡顏。

    你一向可治癒別人的哀傷,黛絲。她突然回想起卡蘿說的這些話,這才明白其中的真實性。她一定得幫幫這個飽受驚嚇的可憐女孩。

    她想找些誥說。「我……我知道外表我還是你母親,你不信任我,可是在內心我……改變了。」

    維娜沒有抬頭看她。「這話什麼意思?」

    「我很慚愧以前這麼對待你和凱蒂和爸爸。」

    維娜一怔,好像停止呼吸似的,略略扭頭望著她。「真的?」

    簡簡單單的兩個字展現了原本埋葬在不信任中的一絲希望。黛絲看得出來維娜很想相信;想信卻又無法債。

    「我要跟你來個交易。」

    「什麼?」

    「你教我做媽媽煮菜、打掃之類的事我教你和凱蒂開心地玩。」

    維娜戒備地瞅著她。「我們已經知道怎麼玩了」「我可不這麼認為。」

    「此外,你已經是媽媽了。」

    「我沒盡到本分,不過我要改進,你願意幫我嗎?」

    維娜打量她良久,才緩緩點頭。「當然。」

    黛絲笑了。「謝了,甜心,我不會讓你失望的。」

    黛絲提著一整桶熱呼呼的牛奶朝屋子走去。旭日東昇,大地一片粉紅淺紫的光芒。羊只像一團團棉球般散置在原野各處。

    她停下來張望,看得出來這座牧場維護良好。籬笆直挺堅固,房舍嶄新潔白,一切都維修得很不錯,卻沒有一絲情愛的跡象。牆邊和橡樹下沒有花朵,門廊上也沒有盆景,門上或窗口更沒有懸掛風鈴,只有一株半枯的野玫瑰攀附門廊欄杆,沿著木柱而上。

    她把桶子放下,牛奶濺了出來,弄濕了黛絲沒穿鞋的腳。她回頭望向穀倉,回想方才和維娜的對話。交談只是一小步,但至少她已邁出第一步了。

    她回想自己孤寂的童年,想起當時自己是多麼希望有人關、心她,渴望別人接受她,給予她溫情。維娜害怕相信黛絲,因為她母親顯然已忽略她很久了,但在恐懼中已出現了一絲希望。

    這是黛絲轉世後頭一次感覺到有目標和希望,以前的衝勁又回來了。她可以幫這此一人,安慰他們疲憊的、心靈,使他們展現歡顏口口或許她也可以同時帶點歡笑給自己。

    她初見傑克時便看出他很需要愛。他眼中的痛苦深深吸引著她,另外還有點別的東西,那時她不明白那是什麼,但如今她知道了。吸引她的是她自己太熟悉的哀傷上個寂寞的人,渴望成為家庭的一份子,卻怎麼也無法溶入。

    難怪她像飛蛾撲火一般被他的悲愁所吸引。他們是有志一同,都是接近快樂,近得可以碰觸,卻又不敢伸手去取,害怕受到挫敗,而沒有勇氣挺身而出地說:「我要。」

    可是她不再這樣了。她和傑克及這些孩子如今息息相關,是一家人,大家彼此需要。

    現在她只需要一個計劃。她咬著下唇,皺著眉頭,想分析情勢。她必須把這一家人看成長程計劃。她無法立刻解決所有難題,一塊繃帶無法使一生的傷口癒合,這她早已習慣。地費了十年心力在癌症研究上,她有的是耐心。

    她想起傑克,忍不住露出笑意。對付這種人只要耐心便成。

    等女兒上學去了,黛絲開始認為自己未免太過客觀。跟曹家的積年沉病相比,癌症就算是小毛病了。

    早餐簡直是一團糟。她被家中凝重的氣氛嚇壞了,只能一逕怯怯地優笑,這一來大家更加膽戰、心驚。

    他們甚至根本沒有一起吃。凱蒂坐在桌前──一個人──用叉子翻攪食物,幾乎一口都沒吃。錫制叉子刮在陶盤上的聲音就像指甲刮過黑板」樣,在靜得出奇的屋裡顯得十分刺耳。維娜站在水槽邊埋頭苦吃。

    而傑克呢?他甚至沒留在屋內。他是在門廊上吃的。

    整個考驗持續不到十分鐘。黛絲正想抬頭說此一話雖然她還不知該說什麼──傑克卻已嘔唧一聲把盤子放在水槽中出去了。兩個女孩匆匆把飯吃完,將盤子放進一桶水中,也跟著他走出去。

    剩下黛絲一個人,瞠目結舌。

    他們出去快一個小時了,她還坐在那兒不動。她坐在餐桌前,手肘柱在桌面上,面前擺著一杯苦咖啡。

    黛絲長歎一聲。她好……寂寞。屋裡實在太靜了。

    傑克突然衝進來,看見她便倏地煞住腳步。

    「亞麗─。」

    黛絲真高興看到人,她抬臉向他笑。「嗨。」

    他不安地望向窗外。「我想我最好去、」「等等,」她一躍而起。「陪我喝杯咖啡,我們可以談一談。」

    他的眼珠凸起,好像她瘋了似的。「我不這麼想。」

    「好吧,我說話,你支吾以對就好。」

    「上帝。」他搖頭咕噥著。

    「傑克,我不能整天坐著,我得找事做,可是我……不記得牧場的工作怎麼做。」

    他走到客廳拿一個漂亮的籃子過來。「偌。」他推給她。

    黛絲掀起籃蓋看見一團線。「刺繡……真是刺激啊。」

    他瞪著她。「你以前一向很喜歡刺激。」

    她想起「刺激」一詞的二十世紀涵義,忍不住莞爾。

    「有什麼好笑的?」他齜牙咧嘴。

    黛絲想掩飾笑意,卻是欲蓋彌彰。「沒什麼,真的。」

    他戒備地打量她。「亞麗,你愛做什麼就做什麼,別妨礙我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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